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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3 01:4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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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小青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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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日子

平常日子试读:

作者简介

出生于上海,在苏州度过了学生时代,曾插队务农。以后考上大学,毕业后留校。现从事专业创作,担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

1.真

真是什么?

真不是独往独来的个体,只有当它和假和伪相对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真。

真是一个人人敬重的词。

真是一种人人崇尚的境界。

人人崇尚真的境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真的境界,生活的网是由真真假假的丝线织成的。

有人被假的丝线捆住了手脚,有人被假的丝线捆住了心灵,也有的人,被假的丝线勒住了脖子,要说真话,做真性情的事情,难而又难。

如张志新,为了说真话,可以被割断舌筋,被剥夺说话的权力,难啊!

然而,因为难,所以人们更珍惜真。

为了真理献出自己生命的人,永远不死。

为了真情牺牲一切利益的人,获得最多。

真真实实做人的人,也许他默默无闻,但他的人生是最辉煌的。

真真实实做人的人,也许他境遇艰难,但他的人生是最完美的。

是的,我们从来提倡说真话,认为人活在世上要有真性情,真诚地待人,真实地做人,真心地爱人,这是我们对自己的要求。我们在要求自己的同时,是否想过,真的目的是什么?真的终点是什么?

我一直都认为,善是没有条件的,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泾渭分明。

真,却有所不同,真是有条件、有前提的,在不同的条件不同的前提之下,真应该表现出它的不同侧面。

向临终的癌症病人隐瞒他的真实病情,是说假话,但是假话也许能够让病人在希望中离去,在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对生命充满信心。这是我们能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善事,却是建立在不真实的前提下。在这样的时候,绝对的真,就是无情,就是残酷,就是绝望,就是毁灭。

在某种特定的前提下,我们不得不违背真实。

结婚多年后,突然与初恋的情人重逢。回想当年,感叹多多,一说话就收不了场,只是叙旧而已。

到半夜才回家,也知道从此恐怕再难见面,也不会通信,也不会打电话,天各一方。但是为了真,却向丈夫(或妻子)坦诚相告,从此却埋下怀疑和不信任,不能完全归罪于配偶的狭窄。天下不狭窄的丈夫或妻子是没有的,从真的目的出发,最后却失去了真。

在某种特定的前提下,真竟然成了祸根,成了杀手。

所以,我一直以为,真是有前提的。

真的前提就是善。

2.善

这世界上有善人,这是真的。

我们常常碰到很善的人,他们做善事。善事有大有小,善的人不会因为善小而不为。

今年我们在苏北老家过年。节日里上街看看,人太多,回不了家了。想“打的”,车又很少,“打的”的人多,沿街成一长排,我们带着儿子和侄子,跟在后面,站在北方刺骨的寒风中等候。丈夫烟瘾上来了,摸出烟来,却没有火柴或打火机,旁边有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默默地递上打火机。用过之后,说,你要用,给你用吧。我丈夫说,我家里有,没有要他的。

他便收起打火机。这时候车来了,排在前面的他说,你们先上吧。让我们先上了车。车开走了,我回头望望他,他仍然站在路边等车。

他为什么?他什么也不为。天生就是一个好人。小小的一件事,他做了,心里高兴,就是这样。

这就是善。

每个人心里都有善的东西。只是,有许多时间,我们想善却不好意思,想做好事怕别人笑话,这大概不属于正常范畴。在我们城市市中心的地下通道,有一个盲人带着他的两岁不到的小女儿坐在风口上卖唱,我带着我儿子经过的时候,儿子说,给他们一点钱吧。我掏出钱来,说,你去给。儿子却不肯,我说,为什么?儿子说,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做好事、做善事,好像做善事是很丢人的。这样的心态叫人说不出话来。

有的人自己不善,就无法理解这世界是真有善人。他们用自己的感觉和自己的想法理解善的人,说,哪有什么善的人,那是伪善。以为自己很深刻很明白很看透。

因为怕戴上伪善的帽子,有一些内心善良、想做善事的人犹豫了,不好意思了,怕被人指责为别有用心,有野心,沽名钓誉。

但是,更多的善良的人他们不会被污言秽语所击倒,他们一如既往地做他们愿意做的事情。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好人,他们天生愿意做好事,愿意帮助别人。帮助别人,他们就高兴,就愉快,就生活得充实。不做好事,不帮助别人,他们心里就不踏实。

不善的人也许振振有词,也许理直气壮,但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好人的胸怀。

真正可怜的是他们,不知道善为何物的人,不相信这世界有善这种美好品质的人。

3.美

美的涵盖是太大太大了,我们每天在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美。生活就是美,活着就是美,穿漂亮衣服是美,化妆了是美,努力工作是美,帮助别人是美,吃吃喝喝是美的享受,玩玩乐乐是美的体验,勤俭节约是美的传统,任劳任怨是美的品质,如画的山水是美,贫困地区亦有荒凉的美,靠得近的有真实美,离得远的有距离美,长得好的是外表美,心地善良的是心灵美。富裕是美,若是穷的,也会有美,知足之美。

于是我们想,美是渗透了我们整个的生活和人生,美是占据了我们整个的心灵和生命。

其实不然,也有的时候,我们看不到美,我们满眼睛里都是不美,我们满世界感觉到的都是不美,是丑。

清纯的女孩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画得像个女妖,人到中年还把裙子系在衬衣外面,叠出肥厚的肚子。人们忙忙碌碌整天在铜钿眼里翻跟头,人们紧紧张张整天在人际矛盾中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你明明一片好心去帮助别人,他却以为你别有用心重重怀疑层层提防,好心不得好报。钱多了可是别人比你更多,钱少了觉得世道太不公平。身体健康时觉得没有人关心,还不如生了病躺在床上有入照顾有人关怀。生了病呢,又怨倒霉,别人怎么不生病,偏偏我不走运。总之,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好,没有美感。

于是我们知道,美是事实,是一道风景线;美,更是一种心态。

女孩子牵着男友的手,踩着花径,闻着花香,幸福地欢笑。哇,好美!而林黛玉面对落花独自垂泪,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功成名就的人自杀身亡,他觉得世界太丑恶,除非死,他无法摆脱丑恶。靠拣垃圾度日的穷人能从一碗热汤中照出生活的美好。

只有心态美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生活才是美丽的。

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时时都保持美好的心态,但是我们愿意更多的时候心态美好。

4.一点点温情

给一点点温情,世界会变得很不一样,真的。

一点点温情并不来自你的亲人、丈夫或妻子,也不是父母亲的关心、子女的孝心,也不一定是你的很要好的朋友,只是一个不很熟悉的人,甚至是一个陌生的人,给一点点温情,你会有百倍的感受。

一点点温情也不是特意的赐予,只是人间真情的一种自然流露,你感受这一点点温情,你的心里也许会荡漾出很多很多的情意。

或者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你也许并不需要这一点点温情,但是你不妨试着去感受一点点温情。

或者你是一个懦弱的人,你也许很想得到很多很多的情感,但是你不妨从这一点点温情感受起来。

我在平平凡凡的生活中,常常得到一点点温情,一点点的温情,常常引起我的许多感慨。

说两个医生。

一个是牙科医生,很年轻,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给我一点点温情,我在九年之后心灵深处仍然存留那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一天,我去拔牙,我的牙根被留在牙床里了,医生让护士拿榔头把我的牙根敲出来,我痛得几欲大叫却又无法出声。

在我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我看到医生他握着钢钎,他的手感觉到了护士的榔头砸在我的牙床上的滋味,我看到汗水从医生的额头上渗了出来。我感觉到每一榔头敲打在我的牙床的时候,也敲打在医生的心上。后来医生终于轻轻地说了一声,他说,你轻一点。护士停止了敲击,她奇怪地看了医生一眼,她说,轻一点怎么敲得下来。医生愣了一下,稍稍过了一会,他又轻轻地说,你轻一点。

我想,这就是温情。

我说不出我当时的感受,但是我会一辈子记着。

另一个医生,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但是我们不熟悉,只是一般认识而已。他不是骨科伤科的医生,在我摔坏了尾骨,拖着一根没有完全进化的折断了的尾巴、一个人在医院里蹒跚的时候,医生说,你怎么骨折了还一个人在这里乱窜。他帮我挂号,划价,陪着我拍片,他把我带到一位名医那里,让名医给我做复位手术。复位手术让我尝到了我想象不到的痛苦,身边没有亲人,医生是男医生,这两个原因使我不敢把我的痛苦表现出来。我拼命忍着,但是我满脸的汗水却是忍不住,我的脸色恐怕也是很不好看。医生不停地问我,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我苦苦一笑,说不出话来。医生走过来,用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的头,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一点点温情,湿润了我的眼睛。

一点点温情,可以帮助我渡过痛苦。

对医生来说,这真是算不了什么,许许多多医生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以自己全部的本领、以自己满腔的善心帮助病人渡过痛苦,轻轻的一下按抚,这样的细节实在太小太小。

可是对我来说,感受这一个轻抚,感受这一点点温情,却似感受了半辈子人生滋味。

不必特别地去做什么,只流露一点点真情,对人生的,对世界的,对他人的,一点点就行。

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点温情,或许你就会想着也给别人一点点温情,哪怕是一个陌生的人。尝试着给人一点点温情,尤其是在别人痛苦的时候。

尝试着给人一点点温情,一点点就行。

5.做嘉宾

碰到一个难题,做嘉宾。

电台电视台开始了各式直播以后,做嘉宾的事情也就开始了,逃也逃不脱。大家说,你这人比较好说话,就帮帮忙,于是就谈起来,先从本行的文学开始,说自己的创作之路、创作体会等等,谈到大同行电视电影,谈某某电视剧的观感,又谈女明星男演员如何,再谈衣食住行,家长里短,细部细到头发化妆,宏观宏到生命宇宙。其实这都是我很愿意说说的,只是最好是在纸上“谈兵”,而不是真刀真枪嘴对听众面对观众。写作的人从来都是躲在幕后比较阴暗的角落不出面的,现在的直播大战,把我们推到了前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写文章的人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多半是游刃有余,从容自在,或有两三朋友一起闲聊也会是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但出现在大众面前,手足无措、木讷迟钝的却占了大半去,我想我大概算是其中绝对“杰出”的一位,了,没出息极了。写文章是不紧张的,紧张了文章从何而来?和朋友说说话也可以很放松,笑也笑得很像回事儿,恼也恼出个样子来。一做嘉宾根本就无暇顾及形象问题,对着话筒或者摄像机就像黄继光对着碉堡里的机枪似的,全然一腔豁出去牺牲的壮烈,哪还来得及细细琢磨怎样更潇洒些呢。

做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做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这就没完没了,人民台去过了去经济台,一台去过了去二台,了解的人说你太好说话,也有人觉得你很爱出风头,连小地方的电台你也要去插一嘴呀,误解种种随之而来。其实这倒也无所谓,人生活着总难免被人误解些许,只要自己不误解自己就行。从前的人常说,人心平处路皆平。这话我很喜欢。对我来说,有所谓的倒是那些直播对我的自信心的打击。好心的主持人常常送来一盒音带,说,这是你上回直播的录音,自己听听吧。于是躲在屋里偷偷地一听。我的天,整一个战争录音,机关枪连珠炮,像参加智力竞赛回答抢答题,分秒必争,又像尖嘴利牙的家庭妇女吵架,一句不让一句,也不知抢着往哪儿去。谈话内容亦是东一鎯头西一棒,根本就没有文化可言。在爆豆子炒栗子似的噪声中,穿插着主持人有节奏有韵律的语调,轻松愉快的调侃,周密合理的提问,实在是让人自惭形秽,不忍卒听。在电视上露脸那就更让人无地自容了,整一个变形记,脸不是脸,鼻子不是个鼻子,嘴不是个嘴,笑比哭还难看,歪瓜裂枣,让人毛骨悚然,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叫人心里跟着打抖,真正是面目可憎,惨不忍睹。且有家人与朋友窃笑不止,嘴上还偏要留些情面,拐弯抹角,只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给我的感觉就是说,你这不是给我们露脸,你这纯粹是给我们丢脸。终于被自己的形象和旁人的想法弄得自信心全无,打击得灰头土脑。于是心下暗想,罢了罢了,再不做什么烂好人了,再不做什么面对面的嘉宾了,还是退回自己的小屋里写我的背对背的文章吧。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但人是很难真正下决心的,决不再做嘉宾的事情也不过是想想而已,一旦约上门来,能推总是要推一推,推不掉的还是得做一做,被误解也罢,不被误解也好,说到底,原因只有一个:不好意思拒绝。因为这烂脾气,吃亏当然也是要吃一点的,但也不是金无收获可言。有一回在电台直播,一位双目失明并且双腿残废的听众打来电话,聊了一分钟,给我的感觉却是经历了半辈子人生,这便宜可是占大了呢!

平时看电视听广播,看着你的动作不自然,听着他的口音不标准,指点江山,贫嘴薄舌,内行得了不得。轮到自己尝了滋味,便不由得想起一句老话,那就是:看人挑担不吃力。

6.家是什么

家是什么呢。

对男人来说,家是什么,我不太清楚,恐怕也无法很明白。

对女人来说,家是什么,每一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

我想,家,也许应该是女人最放松自己的地方吧,是女人最没有负担的空间吧。

女人在家里拍的照片常常比在别的什么风景如画的地方拍的照片更漂亮,虽然你照片的背景也许很简陋。更多的时候,女人在家里对一些事情作出的决定,要比在别的什么地方作出的决定更高明,更富有智慧。女人在家里随意哼出来的歌,比她在歌厅里唱出的声音更柔美;女人在家里对着穿衣镜试穿新买的时装,效果比在时装店试穿好得多;女人在家里接待来客,要比她在外面的交际场合大度得多,从容得多;女人在家里和朋友聊天,便能说会道起来;女人在家里做事情,也许比在外面做事情做得更完美更地道。在家里女人总能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得很好很好。

在家里,女人不必把自己伪装起来,女人还自己以本来面目,你可以不化妆就走出卧室,可以蓬头垢面就吃早饭,可以不假思索就对任何问题发表任何看法。卫生间若是不通风,你可以不关门就方便,你可以无缘无故哭起来,你可以笑得龇牙裂嘴,将脸笑歪了也无妨,你可以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脚丫子长脚板子大无碍。

说错了话也不必在意,大发了一通火,甚至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粗话、蛮话说过了也就没事,没人和你真正计较。家里不会有人说,你看看,本性大暴露,丑陋的女人。错打了孩子也不必懊丧不已,一转眼孩子已经拉住你妈妈妈妈叫个不停。洗碗打碎了器皿往垃圾里一扔完事,做菜多放了一勺盐下回少放些就是。

女人需要丈夫的呵护,如果没有怎么办呢,那也无妨,家仍然是家,在家里你可以自己呵护自己呀。

女人希望孩子听话,如果孩子调皮吵闹怎么办呢,那也没事,家仍然是家,是你最宁静的一片天地。

女人也愿意家里的老人通情达理,但是如果老人有时候不够通情达理呢,那也无所谓,家仍然是家,是情感和事理都最最通达的地方。

当然,我这说的,是应该,或者说,是理想的家吧。至于我们每一个女人能不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家,那是另一回事。

家,就是自由,轻松。

如果在家里没有自由,不轻松,那还不如没有家。

7.倾诉

我想我的生活也许是比较平凡,也有些单调,基本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写作的。我也出门走走,也和别人交谈,也参加一些聚会之类的活动,也有事情要请人帮助,别人有时候也找我帮他们做些什么,但这些都只是生活中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的生活的大部分,总是在创作或者为创作做准备,因而使我的生活显得平凡和单调。

其实,生活形式的平凡和单调,并不意味着内心的平乏和枯燥。也许我枯坐桌前的时候,面无表情,神色平淡,两眼无光,但内心说不定正掀起狂澜呢。

也许正是平凡单调的生活形式将许许多多的感受、感觉、感情郁积在我们的内心了呢。于是,我常常感到,我需要倾诉,也许仅仅是读了一本书,也许是看了一个电视剧。或者,上了一趟街。或者,和客人谈了几句话。或者,听到一件哪怕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是有所感想。也或者,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忽然的就想和谁说说话,倾诉一下隐藏在内心的东西。这东西也许很浅薄,也许比较深刻,也许很值得一说,也许不值得一说,也许是众人所关心的问题,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这都无所谓。但是我们得说一说,说一说和不说,这是不一样的。

但是在生活中,我们常常会有一种恐慌。我们发现我们找不到倾诉对象,好像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你说话,每个人都想向别人倾诉,可是却又不愿意倾听别人。

从前的女友呢,曾经什么话都能向她诉说的,现在她做了人妻人母,又上班下班,忙里忙外,没时间听你说话呀。偶尔有机会碰到了,你会发现她背着生活的重负疲惫不堪,你无法再向她说你心里的那一点点轻轻飘飘的感觉了。那么丈夫呢,作为女人,最理想的倾诉对象,也许应该是丈夫。但是丈夫毕竟是男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事业,他们又有他们的朋友。他也许可以听你的倾诉永远不会露出不耐烦,但是却反应平平,说了半天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把你的话听进心里去,或者虽然听进去了,却没有在心里为你想一想,他觉得他肩上的担子比你的感受重得多,他觉得他的朋友世界比你的内心宽阔得多,一下子,你的说话的欲望便突然地消失了。闭上嘴巴吧,或者,向你的子女说说也行呀。可是子女也许太小不懂事,稍大一些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天地,哪个有时间呆在家里听你唠叨呀,开始像你从前嫌你的父母烦人一样地嫌你烦人了。你于是悲哀地想,我是不是也已经老了呢。

没有倾诉对象是一桩很恐怖的事情,我们可以忍受生活的平凡和单调,但却无法忍受无人听你倾诉。

我在生活中慢慢地学会倾诉,丈夫爱听不听、没有反应吗,随你的便,你不爱听你没有反应我也向你说。孩子不懂事吗,那也无碍,你懂不懂我都跟你说说。出门在外,同房住宿的人,有同行的文友,也有陌生人,无论熟悉或者陌生,一样可以向她们说说我的感受和感觉呀。从前的朋友被紧张的生活围困了吗,创造一些同学聚会之类的机会把她拖出来,和她谈谈。或者,和新认识的朋友聊聊,相互会有许多新鲜的感觉和收获。母亲早逝了,没有姐姐妹妹,我家还有个保姆老太呢,虽然她不认得字,却认得不少道理,也可以向她倾诉呀。就像她常常跟我说说乡下的事情,说说从前,说说家长里短一样,谁说我们没有倾诉对象呢?

学会倾诉,学会寻找倾诉对象,同时,也学会倾听别人,这是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呀。

8.永不忘记

我在刚刚进入十六岁的时候,从城里来到乡下,跟着父母亲去做农民,本来以为是没有学再可上的了,一心一意做个小农民吧。到了乡下,就下田劳动,也蛮开心的。累虽然是累一点,却也无忧无虑似的,根本也不知道为自己的前途啦未来啦什么的犯愁。父母亲自然是有些愁的,想自己也是半辈子的人了,做农民就做农民吧。小孩子怎么办呢,当然也只是愁在心里,不会和我们说什么。即使说了,我们也不懂什么,只知道农村广阔的天地,和城里闭塞的世界大不一样,新鲜,有意思,每天糊糊涂涂也高高兴兴下田去,不知道家里大人正忧心忡忡到处打听让我们继续读书的事情。终于有一天打听到了,在离我们下乡落户的地方几十里外,有一座农村中学,父母亲立即要我们去上学。其实那时候,以我们的心情,并不一定很想念书,读书无用是当时通行的想法,我们也不例外地这么想。在大人的逼迫下,我们重新走进了离开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学校,重又回到了读书的环境里。只是我们这书,读得也比较艰苦,学校离家远,单程要走一个多小时,每天早出晚归,拎个饭盒到学校的土灶上,自己用柴火烧灶蒸饭、热菜。南方的乡间,雨水很多,一年倒有半年下着雨。

碰到下雨,我们没有套鞋,就光着脚走路,脚底常常被划破,路上还常常有游蛇见面。它吓我一跳,半天也喘不过气来,但是看它一溜烟没有了踪影的样子,恐怕我也着实把它吓了一跳呢。

整整两年,我就在这条乡间小道上,走了许许多多的来回。在这条小道上,我也碰到过许许多多事情,其中的许多事情,今天已经记不得了,已经远离我而去。但有些事情,却是一辈子、永远永远也忘不了的。

我上学要走的小道,相当偏僻冷清,虽然路途中也要经过几个村庄,但是一过了村庄,又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一路上这小道,经常几里地看不到一个人,碰到天阴下雨,更是冷清得出鬼。在乡下,大家常常说鬼的故事。每当我一个人踏上这条乡间偏僻小路时,故事中的鬼就纷纷跑出来吓唬我,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力,我常常被自己吓得魂不附体。但是,害怕也好,不害怕也好,学总是要上的。虽然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出于我的自愿,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对上学、对读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我已经离不开学校。因为在学校里,在书本中,我发现了更为丰富的世界,我不能不上学。就这样,每天提心吊胆上学,又害怕,又坚强,妈妈的担心却和我不一样,妈妈担心的倒不是故事中的死鬼,而是活鬼。

有一天,我碰到一个人,这回真把我给吓坏了,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我也根本没有看到过他的脸,对他外形毫无印象。记得那天我一上路,走了不久,就发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我赶紧快走几步,见我走得快,他也快快地跟上,我放慢脚步,他也就慢下来。一直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好几次到了有拐弯的地方,我都暗暗希望他拐弯走了。可是他一直没有拐弯,一直跟着我,我害怕极了,不知如何是好。终于,看到了前面的村庄,我急忙走进村子,来到靠着村边第一户人家。我看到一位农村大嫂坐在门前做针线,另一个男人我猜是大嫂的丈夫正在一边修鸡棚。我向她说,你能不能帮帮我。大嫂问什么事,我说我到前面中学去上学,后面有个人一直跟着我,我走得快他也快,我走得慢他也慢,我害怕。大嫂朝我身后看看,果然也看到了跟着我的人,我还想再说什么,大嫂却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大嫂向我挥挥手,你放心地走吧。大嫂说,我们会拦住他的,一直到他追不上你才会放他走。我根本也没来得及谢大嫂,赶紧上路,一边走一边往后看,果然再没看到那个人继续跟上来。我想大嫂大概真的把他拦住了,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嫂是怎么拦住他的,说了些什么话,那个人是怎么说的,后来怎么样了,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反正一直到我走到学校,我也再没有,见到那个人的人影。

这事情过去二十五年了,到底我也没有弄清楚·跟着我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发生在大嫂家门前的事情,以后我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去寻找村边的大嫂,别说她的姓名,我连她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记清楚。就算我现在重回旧地,那地方怕也早已经认不出来了,就像我们现在回到过去生活过的地方,根本已经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呀。但是这件事情,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能够忘记从前的许多事情,我却忘不了这件事情。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梦见我在令人恐惧的黑夜里,在农村的小路上到处乱走,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我想这和我在少年时期的经历也许有一定的关系吧。

许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是那位不知名的农村大嫂和许许多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农村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帮助了我,培养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9.照片

在我的一本新出的小说集的插页,收了我几十年间拍下的十几张照片。两岁时扎着小辫,围着围兜,甜甜的笑;少年时拍的黑白照再请照相馆着色,将脸蛋着得红红的,像猴子屁股,衣服是碧绿碧绿的,真正桃红柳绿。再大一些,开始写东西,知道站在书架前拍照。再后来,出门的机会也有了些,就有了风景比人美的风景照。这些照片虽然不见得能将一生连贯起来,但多少也能看出些生命的点点滴滴吧。

无事的时候,将书翻开来,看着这些记录历史的照片,看着这些照片的背景,想起许多与这些照片有关的往事,也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情。

但是我当然有更多的照片没有收入。

收入的是我自以为拍得比较好的甚至是最好的一部分照片,人总是愿意将好的东西呈现在别人的眼前。因为更多的人,对你的了解,也只是通过他们所看到的你,也包括你的照片。

所以我们在每一次拍照的时候,总希望将自己拍得很美,很年轻。明明长得一般,也愿意拍出个明星的样子来;明明已经老了,也巴不得拍得像小女孩似的娇媚。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笑的吧。

虽然我们也知道照片毕竟不是本人,但我们在取出印好的照片时,心里仍然充满激动。常常有明智的人告诉说,如果别人说你有照片拍得不理想,其实那是在夸奖你本人长得好呢,你应该庆幸你本人比你的照片强。如果大家一致认为你的照片拍得很美,你却应该反思一下了。也许大家觉得,你本人不如你的照片美,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尽管明智的人一再这样说,也尽管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我们仍然忍不住期盼我们的照片一次比一次拍得更好。

如果这也算是自欺欺人,那么这种欺骗也是美丽的欺骗,也没什么不好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美丽,从外表,从心灵,都是这样,向往美,这是好事。如果人人都将美丑都理解得辩证透彻,确实是聪明而又深刻,却恐怕也会失去一些意趣呢。

我从收入小说书中的照片,想到了更多的没有收入的照片。

许许多多的照片,正默默无闻地躺在我的照相本里,或者掉在我的抽屉的某个角落。这些照片,也许远远不如收入书中的、不如登在一些杂志封面上的照片拍得好。但是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故事,却是同样的丰富,同样的动人。

有一张照片是我插队时拍的。

记得那一天生产队放假,我和几个农村姑娘一起到水乡小镇去玩。我们并没有打算去拍照,可是在经过小镇照相馆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动了心,走了进去,将准备给自己买一条围巾的钱拍了照。

我们开心地笑,无忧无虑。

那天回家的路上,天开始下雨,路上很滑。在跳一道沟坎的时候,我一下把腰扭了,只听咯巴一声,腰里一阵钻心的疼痛,也没怎么在意。回到家,突然生产队通知,下午开工,每人完成挖一条沟的任务。

我也和大家一样披一张塑料布,光着脚,下田去开沟。这时候,我的腰越来越疼,但是我仍然坚持和农民一样,完成了任务。回家的路上,我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第二天,我不得不回城找医生看腰。拍了片子,医生说,你这人,年纪轻轻,腰就这样,以后你怎么办?

我笑笑,我不知道医生说的什么。

从城里医院看病回来,有人替我把小镇照相馆的照片取来了,我正在照片上傻笑呢。

从此以后,我落下了腰病。以后我继续劳动,我的腰病也越来越重,但是那时到底年轻,身体也好,浑然不觉。到现在,才深深体会什么叫病痛。每次翻看旧照片,看到这一张在水乡小镇的照相馆留下的插队时的纪念,我心里就会涌起对往事的许多联想。

对于往事,我有许许多多的感想,只是没有半点后悔。

我在前苏联访问时也留下一些照片,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更留下了终身的遗憾和怀念。

有一张照片,是我抱着两个俄罗斯小双胞胎拍的。看到过的人都说这张照片拍得好。这个主意是邹志安出的。邹志安是陕西的作家。在访问的路上,他给我讲了许多他的故事,我也给他讲了我的许多事情,他替我拍了不少照片,我也替他拍了不少照片,我们也一起合了不少影。最后,我们的访问结束了,我们回国了,我们先后离开北京回自己的家。我先走,记得他到北京机场送我,我们相约,我一定到西安去看他,他也会到苏州来看我。在候机室我们挥手道别,我说,走啦。谁想到,这一走,却成了永远的分别。过了几年,他因病去世,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一起拍照的机会。

这种怀念是伴随终身的。

我还有一张特殊的照片。

它既不在我的照相本里,也不在我的抽屉的某一个角落,更不在某本书某个杂志某张报纸上。

它曾经存在,但现在,它只在我的记忆中。

这张照片的形状很特别,狭长的,左右没有两边,这是从一张合影照上剪下来的,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我站在中间,左右两边是我的两个乡下的女友,一个叫秀带,一个叫美玲。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

二十五年前,我为什么要把我从三人的合影中剪下来呢?

事情得从我外公说起。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外公因为特殊的原因,一直一个人住在老家,一直到他去世,他始终没有见到过他的第三代的三男三女六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

我就是我外公的第三代的六个孩子中的一个。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公,但是在我外公去世许多年以后,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认为我外公是非常喜欢我的。

我的这种固执的想法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与我的母亲不无关系。我外公的三个子女中,我外公无疑是最喜欢我母亲的。我母亲是我外公的女儿,而我,则是我母亲的女儿。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来评判我外公对于我的想法,我只能如此推断。

当然在我们全家下放到农村做农民的一些漫长的日子里,有一天,我母亲突然接到我外公的来信,我外公在信上向我母亲要我的照片看。他说他想看看外孙女长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外公他为什么不要看看他的外孙长得怎么样。我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一直对这个问题心存疑虑。后来我想,也许我哥哥的照片我母亲早已经给我外公寄去过,只是我不知道吧。我外公向我母亲索要我的照片,可是我很少拍照,基本上找不到我的照片。我们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张我和另外两个农村姑娘的合影。那时候,我们全家下放在乡下,我们别无选择地做着农民。我母亲把我和农村姑娘的合影剪开来,剪出中间的一条,就是我,把我的这条形象寄给了我的外公。

我不知道我外公在收到我的那一条照片以后是怎么样的想法,他再给我母亲来信时对他的惟一的外孙女的评价如何,我想象我外公看到我的样子一定是哭笑不得,一定大失所望。在我外公的记忆中,我母亲是高贵的公主,是仙女,因此我母亲的女儿就应该是一个小公主,小仙女。我外公也许不知道我母亲在长期的艰辛生活中身上的高贵之气早已经荡然无存,她的细细的双脚踏在农村的泥泞之中。而我作为我母亲的女儿既然和母亲一起做了农民,我外公对我不再寄予很大的希望,我想象我外公看过了我的一脸乡下气的照片以后,会长叹一声。

这一条照片最后不知道到哪里了。我外公去世的时候,只有我的小舅舅去老家料理后事。我的小舅舅有没有从我外公的遗物中发现我的那一条照片,我不得而知,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小舅舅。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我将永远不可能知道我的那条照片的下落。

但是这一张特殊的照片,却永远地留存在我的心里。

10.平常日子

在我的家乡苏州,周围乡下有许多古老的小镇,我有时候也到这些小镇上去走走。

我走在小镇的小街上,踩着石子或者青砖,石子和青砖泛着岁月的光泽,皮鞋的跟上若是钉了铁钉,敲打出的咯的咯的声音,在平静的小街上传出去很远。走到小桥上,看看小桥拱着腰,背负着什么,是什么呢,历史的重载吗,似乎不必有小桥来背负,小桥只是拱着它的身体,让行人过河而已。桥栏杆上有对联,写着:凡物利时行自利,此心平处路皆平。

或者写:塘连南北占通途,市接东西庆物丰。看看桥下的流水,流淌着,轻轻地,慢慢地,不急。急什么呢?急着奔到哪里去呢?那地方有什么等着你呢?

所以,它一点也不急,慢慢地淌吧。再看看小镇上的古代建筑,这都是可以写进书里去的东西,古建筑青黛色,长着青苔,爬着绿色的植物,墙里边有树叶树枝探出院墙。

慢慢地再往前走,来到某一户人家。破旧低矮的房子,屋内一片零乱,家具是旧的,地是旧的,墙也是旧的,家里最多的东西是灰尘,作画用的东西,摊得到处都是,老人用他的平平淡淡的眼光看着,说,来啦。

我说,来了,来看看。

老人说,看吧。

我就四处看,好像要从老人的家、从老人的画里看出个什么究竟来。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问老人,您一个人过?

老人说,一个人过。

您的子女都在外面?

都在外面。

您自己做饭吃?

自己做饭吃。

假如有了病呢?

有了病自己到镇卫生院看看。

下面的话不好再追问下去,比如说,如果病重了呢?

老人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老人,看了看,打算走了。临走的时候,突然又有了一个问题,说,您的画,画了做什么呢?

卖钱。老人说。

卖给谁?

谁买就卖给谁。

古镇因为它的古老,引来许多先进地区和国家的参观者,他们一群群地来,或者三五个一起来,也或者单个地来。他们沿着小镇的小街慢慢地走,像小镇的河水一样漫无目的,他们看到了老人的家,看到了他的画。

您的画好卖吗?

说不准,老人说,有时候来一个团,人人都买,现等着画起来。也有的时候,来一个团,只是看看,谁也不买。

常常在火车的软席上也看到类似的情形,列车员拿来丝绸围巾或者中国画给外宾。或者呢,一个团的外宾个个都买,或者呢,谁也不掏钱,原来不止是中国人,外国人也有一窝蜂。

卖多少钱呢?

有时候几十美元,也有几十人民币,更少一点也有。

终于是要离开老人的,继续在小镇上走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其实什么也不寻找。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来寻找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小镇来干什么。

也许就开始回味和品咂老人的形象,想留在印象中的老人,是一个被破坏了的形象呢,还是一个完成了的形象?

也许想写一写老人,可是无从下笔,因为我仍然不认得他,始终不认得他。我不知道老人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写了,我写下来的只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他。

远远的古老的小镇上的作画的老人,每天都在过他的日子,在世界的另一块地方,我呢,每天也在过我的日子。

11.五元钱过个年

小时候家里不富裕,不过,每到过年,妈妈总能在枕头边给我和哥哥每人放一个纸包,里边有柿饼、花生、糖。后来,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了。记得好像是在一九六七年的春节,到年三十这天,大院里的邻居家家户户忙过年,我们家却已经揭不开锅,更不要说我们小孩子盼望了一年的柿饼、花生,妈妈身边一分钱也没有。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们的心情是很伤心还是无所谓。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奇迹突然发生了,邮递员送来一张汇款单,我们家的一个远方的亲戚给我们寄来了五元钱,汇款附言上写着:“给孩子们过年。”

妈妈赶到邮局取出了五元钱,交到欣喜若狂的哥哥和我的手里,说:“去买年货吧。”

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华灯初上,记得我和哥哥来到宫巷里的一家糖果店,我们的感觉就像阔佬。

我们买了这又买那,就在这时,我的脚突然触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有一个狭长的硬硬的白纸包正搁在我的脚边。人穷志短,我捡起了它,紧张地告诉哥哥。

我们赶紧买了年货,在更加激动的心情中,跑回家去,打开纸包,是一把折扇。

以后的事情,再也回忆不起来了,不知道这把折扇是个宝贝或者只是一般的折扇,也不知道这折扇后来到哪里去了。人的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留下来的永远不能磨灭的常常只是事情经过中某一块。一九六七年的春节,留在我印象中的,就是天色将黑的除夕,官巷,一家糖果店,我们有五元钱,还有一把折扇。这一切,如今回想起来,朦朦胧胧,就像在梦中。

今年过年前,接到一个在农村学校教书的老同学的电话,说,来乡下过年吧。乡下虽然条件差,但是有人情味。虽然出于种种原因,我不会到她的那个乡下去过年,但是我的心却已经去那里走了一回,实实在在的。

人就是这样,穷的时候,迫切地想富,等到日子好过了些,却又恋旧得厉害,觉得,还是穷的时候,人活得有滋味,有情绪。现在我们都不再吃店里卖的柿饼、花生,我们只吃印象中回忆中的柿饼、花生,感觉回味无穷,但是我们都不可能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五元钱过个年的时候。

12.生意难做

有一回去一家比较豪华的大商场购买化妆品,是进口货,因为瓶子上没有中国字,全是洋文,看起来让人比较放心。但是让人放心的东西价格常常会让人痛心,产品且又分了日霜、晚霜、眼霜、手霜等等十多种,营业员小姐热情介绍,恨不得你将所有的霜全部买回去最好。我说,我只要一瓶日霜。小姐说好,便开始在许许多多的瓶子中挑选。选来选去我发现她很犹豫,但是最终她笑了起来,说,我不识英文,不知道哪个是日霜哪个是晚霜,我去叫人来看。

她便去叫来好几个营业员,她们围在一起,继续看瓶子上的英文,但仍然没有人看得出来。轮到我心慌起来,我怕她们将晚霜当日霜给错了我。虽然所谓的日霜、晚霜也许都出之同一个生产锅里也难说,但价格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晚霜比日霜贵,她们如何交账?如果日霜比晚霜贵,我岂不大吃哑巴亏?再如果把擦眼睛的霜当成了擦脸的霜,或者把擦手的霜抹到眼角上,会怎么样吧,当然也不见得会怎么样,总不能抹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吧。只要不是治脚癣的达克宁之类,恐怕也无大的妨碍。但若真的把霜擦得不是地方,我不知别人怎么想,于我的内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的。干嘛呢,花了钱买个心里疙疙瘩瘩?没有必要了,于是在营业员们不满的目光注视下,我讪讪地退走了,觉得十分难为情。

儿子学外语,要买一台录音机,品种倒是不少。

现在的录音机,和过去可不同,小巧玲珑,功能却不少。请营业员教一下各种功能的用法,营业员说,对不起,我还真不会用这东西,我最怕电器之类的东西,这么多的键,我一看就头昏。大家便僵着了,先生已经去付钱,再退货看来是不可能。请她找一位懂录音机的营业员来,态度倒是挺好,马上去找了一位来。看了半天,仍然似懂非懂,胆子倒是蛮大,这儿开一下,那儿关一下,直折腾得我们心疼起来。最后终于来了柜组长,到底是个头儿,多少懂一些,教了一番,最后说,说明书上都有。那是当然,说明书上都有,只是我们懒了点儿,不想细读说明书,倒把商店的同志为难了一番。

只是细想起来,亦为他们有些担心的,如此地做生意,能把生意做得火旺吗?或者只是靠降价,跳楼价,靠有奖销售做生意?

又一回与朋友们去饭店吃饭,要一瓶未曾尝过的葡萄酒,问小姐这酒怎么样。小姐说,对不起,不知道,因为老板没有让我们喝过。大家笑起来,小姐也笑,说,真的,老板从来不给我们尝店里的酒和菜。

回答倒也老实,但是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当然,比起那些把次的说成好的,把伪劣说成名牌,拼命兜售吓人热情的生意法来,不识英文不懂电器未曾尝过葡萄酒,倒也不乏可爱之处:实在。

怎么能把生意做到恰如其分,确实也不容易,现在的顾客,要求高,现在的生意,难做。

13.狼狈

我们都愿意自己有一个完美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我们心平气和,泰然自若,从容不迫。让大家看着,眼红,说,唉,瞧他,多潇洒。

我们谁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狼狈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贬义词。大家在嘲笑或幸灾乐祸或看不起某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说,瞧他,多狼狈。

于是我们努力塑造自己的潇洒的形象,同时也努力掩饰我们的狼狈。

或者,我们根本就不狼狈,也就无须掩饰什么。

我不太清楚我现在在众人的目光里是潇洒,还是狼狈。但是我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许多人认为我活得比较潇洒。以至于时间长了,这种想法慢慢地浸入我的肉体和灵魂,使原先根本不知道何为潇洒的我,也以为自己真正是一个潇洒的人呢,暗自得意。

当然,生活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会碰到许多如意的和不如意的事情。有了成功,不表现出骄傲,谦虚地说,这算不了什么。失败了,也不沮丧,信心百倍,想,来日方长。遇上高兴的事情,就居安思危。遇上不高兴的事情,可以若无其事。若有小人和你过不去,就大人不计小人过。若泰山崩于前,崩就崩了,怎么办呢。

好像我从来也没有过狼狈的时候,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能让我狼狈的事情和人?

其实,怎么可能。

没有狼狈又能有什么潇洒呢?

有一次我喝了过量的酒,又吐,又哭,又闹,据说还将手臂挥来挥去打人,差点往河里一去不返,与我平时的不动声色的形象大约相去太远。我在醉意中感觉到大家的目光在说,瞧,她多狼狈。

事后,也果然有一些关心我的人说,你那次喝醉,太狼狈。以后别喝那么多酒。

我说,我狼狈吗?

大家笑,并且互相交换目光,善意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大概只能在我的背后闪烁。我看不见它们,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它们。

我终于狼狈了一次,使对我好的人担心,使对我不怎么好的人快活。所以我似乎不应该做这样的傻事?我以后再也不狼狈?我很后悔我的这一次狼狈?

其实一点也不。

正相反我觉得我很痛快。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验别人对狼狈的体验。

叫化子很狼狈吧,你能体验他的狼狈吗?不能。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狼狈过好多回,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继续狼狈,这是不言而喻的。

狼狈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是人的一生,若没有几次狼狈,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14.在乡下演戏

我插队的那几年,农村大兴水利,去年开河,今年填河,明年又计划着拓宽什么。反正乡下到处都是泥,从这儿搬到那儿,再从那儿搬到这儿,折腾来折腾去,有永远也挖不完的泥和挑不完的土方。本来冬天是农闲,却成了一年中最忙最辛苦的季节,上水利工地,也就成了农民们离开村庄的惟一的机会。

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水利大军住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草棚里,铺着稻草,盖着打补丁的被子,男男女女挤在一个棚里,在艰苦的生活中,却没有人说这就是艰苦。

为了慰问辛苦的水利大军,也为了鼓舞大家的干劲,许多地方都搞出文艺宣传队或者类似的内容,在工地上演出节目,让民工们看,我们大队的这个任务,落到我头上。

我们那一带,大概是没有接受下乡知青的任务,所以知青很少,在我们生产队只有我一个,全大队也只有少数的几个,看起来有些孤独。其实不然,生活使我们更早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我吃住在农民家里,和他们一样生活,下地劳动。因为表现不错,当了团支部书记。大概就因为此,文艺宣传队的事情也就非我莫属了。其实我没有文艺细胞,不会唱歌,不会跳舞,连念快板书也念不好,就只好当宣传队长了。

十几二十个姑娘小伙子,白天劳动,晚上排练。

节目内容呢,自己现编啦,这个队里的张三表现好,我们就唱他一唱。那个队里的李四干劲高,我们就跳他一跳。后来小节目不过瘾了,开始排大戏。记得排过两出戏,都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台词自己瞎编,但是作曲可不会,就借用现成的沪剧和越剧的唱腔唱起来。有一个戏,一出场就是一个小木匠,念道:笃笃笃,一日一块八,又吃鱼来又吃肉。小木匠是队里最英俊的小伙子扮演,台下的人看上去,像看洪常青一样。另一出戏有一段唱腔,至今还记得:“宇红一番话,似春风吹进我胸膛,又如一副清凉剂,使我清醒了头脑,认清了方向,增添了无穷力量!”无疑,宇红是女主角,一号,是党支部书记,像江水英那样。唱这一段的人呢,大概是个队长之类,好人,老实人,但有些糊涂,不认方向,被阶级敌人利用。最后在宇红的帮助下,终于觉悟过来。这样的戏,大家看得津津有味,我们也演得自我感觉良好。

很快,我们这个宣传队的名气传了出去。相邻的队和离得比较远的村子,都争相来请我们去演出。

于是我们向大队申请了一条专业演出用的船。演出多半是晚间,我们的船经常在深夜航行在河港湖汉。

有时候,望着满天的星星,听队员们哼哼唱唱,我心里涌满了什么东西,但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现在再去回想,竟像在梦中似的。

有一天,突然有一个队员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问我,咦,不对呀,你自己怎么一个节目也不演呢?

我很难为情。

许多年以后,开始流行跳交际舞。在大家跳得都不想跳了的时候,我仍没有学会。曾经写了一篇随笔,说看别人跳舞也是蛮愉快的事情。其实哪能呢?看到人家翩翩起舞,引人注目,心里总是有些嫉妒的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在乡下硬着头皮上台试一试,说不定试出个刘晓庆、巩俐来呢。

15.我与体育

人之于体育的关系我想大概不外乎直接参与和间接参与两种,直接参与的,比如有专业运动员,也有业余的,或者爱好者,或者并不爱好但是为了某种目的比如健美、健身等,也有患了重病已经没有别的路好走,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此医好了的也不是没有,有时候体育还真是能够治病救人的。间接参与主要是看球看比赛的,这些人如果迷了,那劲头,决不比直接参与者差到哪里去,这也是众所周知,凡例举不胜举。当然直接与间接也不是绝对,有的人是既直接又间接,也有的人是既不直接又不间接。

我之于体育,实在也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喜欢或爱好,天才什么更是挨不上边,但是却多多少少有些缘分,参加过好些次的运动会。很小的时候不说了,只是记得我在农村念初中时,代表学校参加片中的运动会,项目是跳高,一百米,二百米,还有别的什么已记不得,总之差不多是十项全能。不过千万别以为我真的很来事,参加这一次运动会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们那所初中,只有我一个女生,每个学校要有女代表,当然是非我莫属。比赛成绩自然也是可想而知的,真是辜负了老师同学的期望呢,不好意思。我在大学时也参加运动会,项目是铁饼,拿过系科第一名、全校第三名,成绩到底是多少,我已经忘记了,或者当初我就没有记住也是可能,反正我知道决不会有很好的成绩扔出来,这是肯定的。我也知道我参加铁饼比赛,决不是我的臂力过人或者技术很棒。说起来真是惭愧,在我入大学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铁饼,也没有听说过有铁饼这样一项体育项目,可能我的大部分同学也和我一样。我们七七级的人多半来自生产第一线,只是在大学的体育课上才知道铁饼以及其他一些体育项目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拿了第一名和第三名,真是引以为自豪。

我还曾经是校排球队的队员,入选的原因恐怕也和铁饼得名次差不多,矮子里拔高子,就这么拔出来,拔出来也不过坐冷板凳而已,正式比赛没有上过一场。好在我这人在体育方面好像全无上进心,坐冷板凳也坐得很快活,后来连冷板凳也没得让我坐,我也不失落。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在大学时为了做三好生,体育达标的事情也是很麻烦。我早起练过长跑短跑,我也在游泳池里扑腾过,后来总算一一过关,也算是有进取心的了。当然这进取之心并不是特为体育而备,而是为了做三好生吧,说出来真是不好意思。体育达标的梦终于还是没有做成,最后一项百米跑怎么也跑不上去,跑不上去也罢,反正三好生也做成了,别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

回想起来,那时候对于人生,尤其是对于体育,实在是太没心肝。

上天真是有眼,也许是因为我对于体育太没心肝,命运给我安排了一个太喜欢体育的对象,后来成了我的丈夫。我丈夫从小学开始就打球,先是打排球,后来改成篮球,一打就是十几年二十多年,从小学打到中学,又从中学打到社会上,在插队的时候,进了什么地区队,在征兵的时候几次差一点征到部队的球队去,最后他终于落脚在大学的体育系。有幸我和他同一年考入大学,一系之隔,这才有了日后秦晋之好的基础。我丈夫对于体育尤其是对篮球的喜欢我并不是在他做运动员的时候知道的,许多人说,你和你丈夫的认识恐怕是篮球为媒吧,一定是他在球场上的英姿迷住了你。其实不是,在我认识他之前一直到和他结了婚后好多年,我都没有看过他打球,一次也没有。一直到婚后不知哪一年,有一次他参加一个比赛,我去看了一下,结果还是一场输球,打得很臭,我只听到他在场上大喊大叫,全不知有什么好激动的。我丈夫对于篮球的热爱真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就像我对于文学的热爱一样吧,对这一点我恰恰是在他改行不再做一个专业的运动员以后才明白才理解了的。一个人能把他的业余时间的一大部分用来做某一件事情,那么他对于这一件事情的痴迷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业余的篮球赛很多,我丈夫几乎一次也不肯放弃,甚至有的大企业球队出去比赛,要把他借去,他总是当仁不让。无论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不管自己的本职工作是很忙还是不忙,也不问家里是不是需要他的帮助,总之,一切都可以让路,惟有打球是不能让的。就是这样,没有余地,真是爱你没商量。每次打球回来,总是伤痕累累,浑身臭汗,我说人家怎么总是要盯住你呢,他说因为我打得好,这回答真是很妙,有时候还会补充一句,我是××第一。真拿他没有办法。我永远也不能明白球为什么要打得这么认真,他不屑地说,你当然不会明白。一开始我对他的业余球员生活颇有微词,可是有一天一位朋友对我说,你不能这样,你想想,你是喜欢写东西的,如果你丈夫对你的爱好不理解不支持,你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很朴实很平常也很浅显的一句话,却是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

我想我和体育有些缘分,也与我的父亲有关。

我父亲对体育锻炼的意义是不以为然的,但是他却十分爱好体育,年轻的时候也是篮球队员,虽然业余,但也业余得有相当的水平,据说是神投手,乒乓球也是很来事,只是我并不知道,是他自己说的,即使有些吹牛,也吹得应该,吹得让人相信他对于体育的热爱。我父亲还有一份爱好那就是下围棋,我父亲对于围棋的痴迷决不亚于我丈夫对篮球的眷恋。

我父亲和我丈夫他们应该说是真正的爱好体育,并没有一点实用性质,尤其是我丈夫打篮球,在我看来实在是有些吃力不讨好的,这也是他说我永远不会明白的原因吧。我则不同,我是一个比较讲实用的人,实用到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哪一天觉得身体哪个部位不怎么舒服,或是头晕了,知道是颈椎又不好,或是腰疼了,知道是坐得太久,于是就想到要锻炼锻炼。如果,第二天早上天气不错,也能爬得起来,说不定就去跑步什么,做做广播体操,呼吸新鲜空气,感叹早起锻炼的好。可是这样的锻炼一般最多维持一个星期左右,就难以再坚持下去,比来比去,早上还是睡懒觉的好。真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有几个早晨心血来潮早起锻炼。邻居或是熟人见了,总说,你真可以,对体育锻炼倒很认真,说得我脸红,也许隔日就不见了人影。从实用的目的出发,除了早晨跑步做广播操,我也尝试过别的许多种锻炼法,比如对着墙壁打乒乓球,比如每天唾前做健美操,也有跟着音乐扭扭的时候,香功热的时候学做香功,有人说静坐功适合也练过静坐功,反正乌七八糟什么都试试,什么也试不好,哪一种都坚持不了几天,什么结果也没有。

我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没有毅力,当然是的,虽然我很明白这一点,我却不会从此就出息起来,从此就有了毅力,人的情性实在是一种强大无比的东西,我敌不过它的。

想起从前有过一首懒读书的打油诗,全文记不起来,大体意思还知道,反正是说一年四季就没有一季是读书的日子,春天暖洋洋的,不适合读书,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秋天虽然天气好,但是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做些别的更有意义的事情才好。拿这诗来应照我的懒于体育锻炼也是很合适,早晨还是睡懒觉的好,睡前拿本书翻翻最舒服,跳迪斯科太吵,静坐又太静,做香功怎么也闻不到香味,说明对我没有什么效用,晨跑的危险报纸刊物上都写了,还是不跑为好,广播体操也不知已经做到了第几套,我会做的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套,也许是几套相间的混合操,但是从前的既然已经不再采用,想起来一定是不怎么科学,也还是放弃了吧。

也知道体育锻炼是拖住青春的好办法,也明白健康的身体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会被家人的体育情绪所感染,但是一切都以不勉强自己为重。

16.不会跳舞

跳舞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业余生活。

当然也有许多专业的舞蹈演员,跳舞是他们的职业,他们的工作除了跳舞还是跳舞,那是另外一个话题。更多的人不是这样,大家只是把跳舞作为生活的一种补充,一种调剂,如此而已。以我自己的经历,小时候就很少上舞台,一般的小女孩在幼儿园、小学什么的,总是要跳跳舞的,我却很少有那样的机会,什么原因我记不得,到了中学大家跳“忠”字舞,我也没有怎么跟得上,后来插队在农村倒是有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在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的时候,奉命组建了一支文艺宣传队,网罗了许多农村青年,他们热情甚高,水平也不差,排练起来真是废寝忘食,排练好了出去演出,真是出了很大的风头。整出的《红灯记》、《沙家浜》什么演得像模像样,别的小戏、歌舞什么也是颇具特色。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没有上过一次台,跳过一回,也真是奇怪。再后来到了大学,好像兴过集体舞,什么圆舞曲之类的,男男女女的同学手拉着手在大操场上转圈子,真是很青春很朝气,我也是跟着转过,却没有转出个什么滋味来。一直到我们大学即将毕业,也许在大城市交谊舞早已经跳熟跳烂了,我们这地方才开始跳起来。我们这一届的同学,因为面临毕业,都为分配的事情犯愁,也顾不上学跳交谊舞了,于是终于和交谊舞无缘。在以后的好多年中,我也接触到许许多多跳舞的人,各种各样,很有看头。有的人是很会跳舞,但兴趣并不怎么大,也许天生的不喜欢,也许已经过了那兴趣的时候,只是我没有见到那阶段罢了;也有的人兴致极大,一听到乐曲声脚底就痒,哪怕是走在路上恨不得就要扭起来才好,也有兴致既大舞又跳得好的,那些人跳舞,看了真是叫人心潮起伏的。还有的人既跳得不怎么样,也不大有兴趣,只求到时候能应付一下就行;有的人整天带着口香糖,也有的人一吃过晚饭就去刷牙。总之,在我看来,跳舞对大家来说真是一件很开心很快活的事情,真是一种很好的业余生活。

在现在的社会,一个人如果不会跳舞,大家都觉得他或她的生活将是单调而且枯燥的。不会跳舞,无疑是生活中的一种缺陷、一个遗憾。

我不会跳舞。

可是,我常常想,既然跳舞是一种业余生活,那么不会跳舞说不定也是一种业余生活呢,只是有一些与众不同吧。

未必不是。

在我的不会跳舞的生涯中,常常充满了因为不会跳舞带来的种种尴尬以及种种乐趣,简直可以说是多姿多彩。

最早的尴尬出现在大约七八年前,一次全国性的文学方面的会议上。那一年,虽然已是我写作的第五个年头,这五个年头中,我更多的只是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在我们这个比较封闭的古城里做着自己的作家梦,和文学界基本上还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最多也只是和一些编辑们有一些信件文稿的来往。那一次会议也是我第一次参加的大规模的活动,舞会是不可缺少的。记得当舞曲响起来时,就有人来请我跳舞。我就红了脸,说我不会跳。但是人家不相信,反复地说,你不可能不会跳,你怎么可能不会跳舞。我实在不知道这种判断从何而来,我也不可能去细细地想这个问题,当时我只有一个感觉,我很尴尬。但是我很快发现更尴尬的不是我,而是请我跳舞的人,他站在那里,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完全是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最后我听他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样站着挺尴尬。我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走开的,我只是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他,这种愧疚的心情一直到现在还留存在我的心里。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根本不值一提,也许邀请我的那人他早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千二净,或者这事情发生得再往后几年,我也不会很在意了。但是事情发生在那时候,我就记住了,再也忘不掉,真是小鸡肚肠。

从那以后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发誓要学会跳舞,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也许正因为指导思想的偏误,才导致了以后许多年我始终没有学会跳舞的结果。

不会跳舞的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也许什么原因也没有。有一度我曾把这个问题归于没有一个好的指导,没有一个尽心尽意的老师,因为我常常碰到这样的事情,有人请我跳舞我说不会,他说带你跳三段曲子,实行三包,包会包熟包优美。可是常常一曲未了,这样的保证就已经自动取消,好歹把这一曲跳完,下一曲就不见了人影。慢慢地我也总结出一点小小的经验来,多半会跳舞的人,是不愿意和不会跳的人纠缠,他或她更愿意和会跳的人去快活。于是,不会跳的人被冷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双双对对翩翩舞姿,心里只有失落,只有酸涩。我也常常面带笑容看上去很坦然地坐在一边看大家跳,其实心里未必真的很坦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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