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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8 23: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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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蒲末释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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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捕风者

最后一个捕风者试读:

壁花少年

一“来,我们玩个游戏,叫做:猜猜我是谁。”

秋年总是笑着拉秋成站在人前。他俩对视一眼,狡黠一笑,站定了,就不说话。

秋成和秋年是一对双胞胎,秋年早出生几秒,是哥哥。兄弟俩出生的时候,左边脸上都有一块拇指头大的胎记,盖住了整只眼睛,稍稍触到眉毛,浅淡的红色,像一朵春天清晨乍开的牡丹。

秋成从未喊过秋年哥,人前人后都直呼其名。他俩从小衣服、鞋子都是同套的,外人总是分不清谁是谁。有时晚上睡觉,秋年翻一个身,两张脸相对时,他都分不清到底睡着的那个人是自己,还是醒着的人是自己。

秋成问过秋年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他问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在他心里这只能是属于他俩的秘密。但秋年说他没有,还学着大人的口吻让他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秋成觉得秋年撒谎。从那天起,他就开始讨厌秋年,讨厌他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秋成一直很疑惑,连自己都分不清他和秋年,母亲为什么每次都能在他俩玩“猜谁是谁”的游戏时,一眼就猜准了。父亲有时也会猜错,母亲说父亲是故意逗他俩。每次父亲从工地回来,他俩就站在父亲面前,一个拉左手,一个拉右手,顺着步子绕几圈,然后让父亲猜。他总是笑呵呵的,可后来次数多了,就显得不耐烦。秋成记得有一天,父亲回来得比较晚,他们拉着他玩这个游戏时,秋成被父亲扇了一巴掌,父亲朝他大声吼着:“秋年,你就不能懂事点!”“是他,他才是秋年!”秋成哭喊着嗓子,眼里的泪水哗啦啦直流。父亲瞪了他一眼,咬着唇,额角的青筋暴起,扬手又要给他一耳刮子,被及时赶过来的母亲拦住了。秋成知道那是父亲一贯生气的样子,像一头脱缰的兽。秋年却躲在父亲身后,龇牙咧嘴地朝秋成笑。

不知道从何时起,和秋年上学的路上,秋成故意走得很慢。秋年在前面催他,他就当没听见。他不想和秋年出现在同一场合,却又不得不与他在同一场合出现。他俩在同一个班级,每次同学拿双胞胎说笑,捉弄的都是秋成。他们会故意喊秋成的名字,他不答应,他们就一直喊;他答应了,他们就说:“你不是秋年吗?为什么要假扮你哥哥?”

这种无聊把戏,秋年却从不中招。他的脸上似乎写着“秋年”两个字,走到哪都该有哥哥的样子。有时,秋年会故意跟那些人一起捉弄秋成,连秋成说话的尾音他都能学到,秋成只能百口莫辩。等他们失了兴致,自然就不拿他当猴耍,他只能这样想着。

秋成不知道为什么,在玩这种游戏时,他总是会输给秋年。那晚出生的几秒,似乎是一种冥冥注定,他只是秋年的一个复制品。外人看来,这个复制品近乎完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从小到大,秋年比他招人待见,成绩比他好,跟长辈说话也大大方方的,秋成最多只能是算一个陪衬,一个完美的陪衬。二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五年级,秋成从同学的课余闲谈中听到一个消息:如果谁在这次期末考试中考了倒数第一,就有可能会留级。“跟下一届一起读,多丢人啊!”有人嚷道。“少在这造谣了,是你想留级再混一年吧,反正你小学毕业了,你爹也会让你跟他一起去学漆匠。”“就是就是。”

他们吵吵嚷嚷的,秋成走过去想打探消息,他们就散了。谁也没有真正见到过往届学生有留级的现象,即使有,也都是道听途说。人们对这种听闻来的“坏事”,从来不会往自己身上揽。秋成却一心打好了算盘——他要留级,他要摆脱秋年。

这个事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身边也没有可以说这件事的人。他想过跟班上那几个老是考倒数的同学商量一下,那几个要么是不学无术,在学校混日子的,跟他们说让他们让出倒数第一,说不定他们中真有人故意交白卷。可是拿什么收买他们?的确是一道难题。还有一个连老师都说智商不行,从一年级一路跟班拖,好不容易拖到了四年级的二愣子。二愣子平时除了吃,就知道傻笑,跟他讲不了道理。

秋成琢磨这个事,晚上睡不着觉。有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地把秋年弄醒了,他看秋年半醒半睡的,没能忍住就问他:“怎样考试才能故意考低分啊?”秋年骂了一句:“操你丫的,大半夜不睡觉,你把一加一写成三不就好了!”

秋成恍然明白,秋年果然有时候脑子比他转得快。

那次期末考试,秋成把自己会做的题都填了错的答案,结果真的考了班级倒数第一。他没把成绩告诉父亲,也央求秋年别说。秋年一眼就看穿他的用意。“你是故意的吧?你的卷子我都看了。”秋年直勾勾地望着秋成,显露出他一贯的高傲。“你……你有跟其他人说吗?”秋成没敢看秋年的眼睛。“没有,怎么说,你也是我兄弟。”秋年带着一丝戏谑的笑说。“嗯,谢谢。”秋成第一次觉得秋年没那么令人厌恶。

那天晚上,秋年睡觉前问秋成,“你故意考得不好,是想要留级吧?”秋成听得心里一惊。秋年是知道的,就像是所谓的双胞胎心理感应,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瞒不过。“不是,我只是觉得好玩儿。”秋成语气强硬地说,他新找的这个理由让他松了一口气,可他又明白这个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于是转一下身,侧躺着,假装睡了过去。“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跟你待一个班级,倒不是针对你,我自己也能自由些。”秋成听着秋年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没回应,听到自由这个词时,他有些想笑,这个在课本上看起来简单而被歌颂的词,令人费解又莫名令人神往。“秋成,你有想过,我们两个中,有一个其实是多余的吗?”那似乎是秋年的一句梦呓,秋成转过身,秋年已经打起了呼噜。

父亲得知秋成的成绩时,气得脸上的青筋暴起,抡起手边的扫帚要打秋成,边打边说:“你他妈的比你们班二愣子还蠢,你怎么连你哥一半都赶不上!”秋成挨了一顿打,可他心里舒坦,在父亲拿到成绩单前,班主任已经宣布要他留级。

秋成挨打的时候,秋年躲到房间里去了。等秋成回到房间,他偷偷塞了两包跳跳糖到秋成手里,秋成接过去没说话,拆开一袋,吃了两颗后,塞给了秋年一颗。两人看着对方笑了起来,又不敢笑得太大声,怕门外的父亲听到了,又是一顿打。

秋年说:“下次他打你,你就拉上我,我替你挨打,反正他分不清我们谁是谁。”秋成笑呵呵地说:“好。”三

七月中旬,正是最热的时节,荷花开了满池塘。秋年说要带秋成去钓龙虾,以往的夏天,秋成都不愿意出去。有人来找他俩时,他都假装不在,所以在新学期的第一个月,同学一眼就能分清他俩,皮肤黝黑的是秋年。即使这样,一直到大家都穿上了长袖前,秋成就会被班上好事的同学叫:“小白脸”,他后来知道了这个词的意思,有一年还跟那人打了一架。

大伙看到秋成和秋年一起出来玩儿,很是意外,但也不介意,多一个人多一种玩法。他们钓完龙虾,要去河边洗澡。一开始都只在岸边,脚放在水里踢浪,秋成站在岸上,迟迟不过去。每年夏天他都会听母亲讲:“不能去河边玩水,要是被父亲知道了,保准打断一条腿。”

他们招呼秋成下岸,秋成直摇头,他们说他是胆小鬼,他也不反驳。秋年跟几个年龄稍大的男孩一起赤溜着身子,从浅水区一直游向深水区,激起的水花越来越大,他们的笑声也越来越大。“秋年!”秋成喊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事!”秋年回头笑笑,继续往前潜着。“秋成,说你胆小你不信,你哥比你强多了。”岸边的人一阵哄闹。

秋年继续往前,纵身一跃,往水塘的中央潜去。秋年会游泳,他比那几个年龄大的游得都好,秋成心里舒了一口气,还是不想下水。灼烧的太阳晒得人头皮疼,河中央溅起的水花泛着刺眼的光,秋年在水面上徜徉着,像极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不知是谁在秋成身后推了他一把,秋成只觉得重心不稳跌进了河里。只是在河岸边,瞬间裤脚全湿了。“秋成下水咯,秋成下水咯!”有人叫喊着。

秋成一阵错愕,还没看清推他的那个人是谁,就被水里几个人拉着往前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人在水中,跟醉了一样,他突然想到了喝醉酒的父亲。父亲若是知道他下水了,铁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河岸边水位不深,不到膝盖,秋成却感觉到后脊背一阵凉意,脚步不稳又倒了下去,呛了一口水。他站起来,着急得将拉着他肩膀的两只手扳开,又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有些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听到他们的嬉笑声。他越着急,他们的笑声就越热烈。

水已经漫到秋成的大腿,秋成使出全身力气想往后退,却发现越退水越深。有一只手在他的腰间猛地一推,他整个人的身体往前倾去,脚下突然变得空荡荡的。秋成想: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即使父亲没把他打死,他自己也要被水淹死了。

秋成感到身体猛地往下坠,鼻孔被一股柔软而充实的东西堵住。他看到一团昏黄的水渍,水从嘴里涌了进去,两只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像当初跟着父亲学抓黄鳝一样,只有一股空荡的充实感,什么也没抓住。意识模糊中,秋成踩到一块石头,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浮上了水面,却呼不到一丝空气,又沉了下去。“秋成!”他听到秋年喊着。“秋成,你等我!”秋年似乎带着哭腔。

秋成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水依旧大口地涌进他的嘴里,充积着他的胸腔。恍惚中,他感到一只手用力托着他的脖子,那股力量支撑着他,缓缓地往上,到最后那只手收了回去。他的脚渐渐能够踩到一些东西,等他被人拖上岸时,只觉得一阵头晕,昏厥了过去。四

秋年死了。

他们一个个慌张不堪地说,秋年一个劲托着秋成往岸边冲,上岸时,大家以为两个人都上来了,却没有看到秋年。

父亲和母亲听闻消息,一前一后赶了过来,看到全身湿透、没有神色的秋成,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他有喊我名字吗?”秋成后来问那群和他们一起游泳的人。“没有。他在水里游那么快,说不了话的。”

可是,我明明听到了。

秋年所有的东西,用的穿的,都被母亲偷偷烧掉了。从那天起,母亲跟秋成再没多说一句话,父亲一日日地喝酒,工地的活也辞了,在家里浑浑噩噩过了三年。一家人在饭桌上说不了半句话。

秋成的十四岁生日,母亲买了一些菜,吃饭时,她一直叫秋成多吃一点,说着说着她就嚎啕大哭起来。那是秋年走后,秋成第一次看到母亲在他面前哭,他却感到无动于衷。父亲抽烟回了房间,房间里传来父亲用拳头捶墙壁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秋成鼻子几度泛酸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埋着头扒碗里的饭。

秋成一直觉得,那个溺死在河里的人,应该是自己。在秋年离开的那一年,秋成在学校跟人说话都学着秋年的样子,模仿秋年的笔迹,每次照镜子,他总有一种感觉:镜中的那个人是秋年,他一直都在他身边。

可父亲在看到他那打满分的试卷时,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故意在试卷上写了秋年的名字。

初中毕业后,秋成没再念书。跟着师傅去一些工地做临时工,瘦小的个子,每天和父亲一样早出晚归,常常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也从来没在家里抱怨一声。后来,秋成在工地住了下来,很少回家,每天的劳累让他不用去想那天的事。时间久了,许多细节真的变得模糊不清。秋成时常会想,要是秋年活到这个年龄,会是什么样子呢,听说很多双胞胎快到成年时,就会有很显著的变化,胖了或瘦了,高了或矮了。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像那天在水里一样。五

成人礼的前几天,秋成跟父亲说他想到外地去,家乡工地上的活差不多都做完了。以父亲的经验,他知道秋成是在找借口离开家乡,可是他没拆穿。父亲点头应允,母亲也没反对。

工期结束的最后一天,秋成心情特别好,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他甚至想过,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正午,秋成跟师傅上顶楼检查一块钢板。师傅知道秋成要走,两个人在天台往下观望。师傅递给秋成一根烟,他没接。小时候他就听秋年说,他讨厌父亲抽烟。秋年觉得抽烟的男人都没什么出息。

师傅抽完烟,跟秋成一块下楼。他走在前面,秋成走在后面。突然,从楼顶上跌落下来的一块砖,笔直砸下来,秋成把师傅推开,那块砖砸到了秋成的额头上,鲜血直流。他的左眼睁都睁不开,冰凉而又黏稠的感觉,和当初他在水里挣扎的时候一模一样。秋成感到四肢无力,脚底下空荡荡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秋年站在他面前,想伸手却又触不到。“秋成!秋成!”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醒来时,秋成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医院,头上被纱布包裹着。母亲坐在床沿边不停地抹眼泪,秋成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父亲赶来时,秋成已经清醒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你哥哥的事,不怪你,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直都难受,可是也从来没有找过你谈这件事。秋成,你也是我们的儿子,你要知道,你是我和你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在医院不知躺了多久,母亲每天都从家里熬汤带来给秋成喝。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医生来通知说可以出院了。回到家里,房屋被打扫了一遍,家具也都调了位置。

秋成一个人回到房间,对着镜子一层一层拆掉纱布。左眼旁有一道长长的疤,掩盖了那块胎记。

他望着镜子,镜中的人既不是秋成,也不是秋年,他伸手遮住左眼,转而望向窗外。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墙上,他将手拿下,墙壁上光影斑驳,像极了一朵牡丹。

我爱这夜色茫茫

最后一次见到张清简,是在大理的一个酒吧。她正在小圆圈舞台上唱歌,穿着藏蓝色的低胸碎花裙,血红的唇,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眯着眼在那安静地唱着《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唱罢这首歌,她给台下的人行了一个礼,丁字步,一只手优雅下滑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贴在胸前,弯腰四十五度。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她下台找到一个空桌补妆。我拿着两杯威士忌走向她,她有些轻佻地瞥了我一眼,收起口红,嘴角轻轻上扬。她没认出我。十多年过去,眼前的她,唯一让我觉得熟悉的也只有刚刚那四十五度的行礼。

三年级下学期,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齐肩短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唱了一首英文歌,我们一个个昂着头,张大着嘴等着她入座。看到她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礼,昂着头从讲台穿过我们,选了最后一排。

她说她叫张清简,清澈的清,简单的简。张清简来到班上的第一天,就给那些成天讨论哪个头绳最好看的女生来了一个下马威。有人开始猜测她是城里来的,在乡下借读。她走路的步伐特别轻盈,像被一根线拉着一样,声音清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读起课文来比老师读得还要好听。但她除了上课回答问题,其他时间都不说话。

张清简像一个外来生物,独自霸占着教室的最后一排。大家似乎并不讨厌她,她在教室走上一圈,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城里人的气息。有男生窃窃私语:“你说张清简,她放不放屁呢?”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像一只白天鹅,伫立在我们这群丑小鸭之中。

整个学期,白天鹅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在我当组长收作业的时候,她很有礼貌地和我说了一句:“谢谢。”我们后来从大人饭后的闲谈中知道,张清简不是城里的孩子,她爸妈都是唱戏的。她刻意避开身边的人,在班上也交不到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一整个学期都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

暑假前的最后一次班会,刚结束期末考试,同学们一个个都兴奋得坐不住,在教室里大声叫着。临放学前,班主任一脸愁云的赶到教室,大伙看到他那个样子,瞬间安静下来,低垂着头,生怕待会点到自己的名字。我坐第一排,忍不住看了班主任几眼,他蠕动着嘴唇,一副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嘭”的一声,班主任将书往讲台上一摔,朝教室最后一排的方向吼着:“我教书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竟然交白卷!”

我们齐刷刷地望向最后一排的张清简,她正直视着老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班主任让她说清楚理由,张清简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说话。那一次班会足足拖堂半个小时,班主任一遍一遍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张清简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班主任没有办法,叹了一声气,朝同学们招了招手,示意放学。

全校就只剩我们班没有走。中午时分,校园显得特别空旷,远处低矮的房屋烟囱都已升起炊烟。同学们一个个提着书包,欢呼着朝校外奔去。张清简在所有人走完后才开始收拾书包,不紧不慢的,临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问她:“你怎么不写卷子呢?”她直直地望着我,我有些后悔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耳根竟有些红。她抬头看我,眼眶红红的。我转过头当没看到,锁了门,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她身后。一路上,她都没回头,到了分叉口,她突然说:“下学期见了,叶生。”我有些错愕,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嗯,下学期见。”

蝉声一天比一天热烈,门口的香樟也一年比一年茂盛。到了八月,我家门口那棵香樟树上的蝉声响彻了房顶的整片天空。那时候,每年八月中旬,我都跟着大人一起去看戏。农忙结束,庄稼人个个放下裤脚,洗净衣袖,像是去接受一场洗礼。

那些戏团就浩浩荡荡地来了。

村头的道场专门空出来搭戏台用,四根木桩、十几块板子架起一米半高的戏台,拉上两块颜色艳丽的布,一帮粉墨登场的角儿,锣鼓一响,一唱便是三五天。每年我都兴冲冲地搬一个小板凳跟父老乡亲齐排排地坐着,却总是一出戏唱个开头就坐不住了。各处去寻找好吃的。有举着糖葫芦的大爷,有卖凉粉的婆婆。凉粉最便宜也最好吃,我经常喝完三四碗,肚子鼓鼓的,还意犹未尽地想要再添一碗,直到发现兜里没钱了才怏怏离开。

一年的其他时节喝不到凉粉,只有唱戏的时候有。我只要一听到唱戏的来了就特高兴,一度被我家人认为是小戏迷。但我一次都没认真听过那些人唱的是什么,直到那天下午,张清简唱的第一出我听清楚的戏。

那天戏班唱完最后一场,谢了幕,几个老戏迷在台后跟团长央求着再唱一场。团长一遍又一遍对那些人说着:“天就黑了,再唱也唱不完啊,明年吧,等明年!”团长执拗要走。这时候,听到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嚷着:“天黑也可以唱啊!”团长有些恼火,轻声吼着:“要唱你自己唱去!”“唱就唱!”

于是我就看到穿着一身米色连衣裙的张清简,两步当三步地跑上拆了一半的戏台,我揉了揉眼,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的确是她,只不过是扎起了马尾。戏台后面的幕布也掀得只剩一角,那些脱了戏服的戏子穿着便装,疲倦地在那收拾道具。有的闲坐在那嗑瓜子,没有人知道这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娘跑到舞台上是想要干什么。

天色阴沉得特别快,就那么一会儿,我都看不清张清简的脸,只看到她那瘦弱的轮廓在半个戏台上。台上台下的人都抬起了头,时间在那一瞬像凝固了一样,没有锣鼓伴奏,没有花哨的身段,张清简继续唱着,她唱的是《女驸马》。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婵娟

唱了一段哑住了,有人说着:“小姑娘,不是谁都是想唱戏就能唱戏的。”语气比这刚刚入秋的黄昏还要冷。我拍着手,大喊一声:“唱得好。”张清简突然跳下了台,笑着向我跑来,对我喊道:“叶生,我们走。”张清简拉着我的胳膊跑得特别快,一直跑到看不到戏台了,我们才停下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望着她,她还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们去吃冰棍吧。”虽然天气有些凉,可我的确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说好,可是我忘了我兜里的钱都花完了。我们去小卖铺,最后她付了钱,我们边吃着冰棍边找了个稻草墩坐了下来。她问我:“我唱戏真的好听么?”我舔着冰棍点着头。“那我以后经常唱给你听。”我说:“嗯。”我们靠着草垛,望着远处的荒岸堤,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些杂草泛着灿黄的光,有些刺眼。

吃完冰棍后,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说是她的爸爸。声音越来越近,她应了一声,突然又恢复到平时的冷淡,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不要跟我爸说我去看戏了。”我说:“好,肯定不说。”她还是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拉钩,我伸出小拇指,她没看明白,我让她伸出手,拉着她的小拇指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抹夕阳照在她脸上的原因,她竟有些脸红。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边跑边哼着小调。到了家,家里人问我遇到什么事这么高兴,我笑呵呵地说着:“今天的戏,唱得真好!”二

到了九月份开学,再见到清简,她朝我微笑。开学的第一天放学后,张清简走到我座位旁,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们两家隔得不远,就在一个岔路口的两端,只隔几百米。我收拾东西,在旁边同学的一阵起哄声中和她一起走出教室。后来,我们每天都一起放学回家,班上几个男生开始嚷着:“叶生要娶张清简做媳妇儿啦。”开始我还会去反驳,后来就习惯他们嚷了,有些时候反而有些莫名的得意。

再后来,班上的一些女生开始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张清简有了叶生的孩子,我都看到他们牵手了。”“胡说。”“我没胡说,我妈告诉我的,和男孩子牵了手就会有孩子。”“要亲了嘴才会有孩子,你看电视上那些人都是亲嘴之后就有孩子了。”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以前和我奶奶讲过是不是牵了手就有孩子了,我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我没有去揭穿她们,从小我就有一种不愿意与人争论的个性。

但我的确牵了张清简的手,那天学习委员从办公室交完作业回来,向大家宣布说:“班主任找张清简和叶生。”我硬着头皮在大家的一阵哄闹中走在张清简的后面,张清简走路喜欢把手背在身后,她和我们不一样,她的指甲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我们五指一伸全是泥渍。

到了办公室,才知道班主任找我们是为了元旦晚会的事,要从四年级中选两名主持人。她推荐我们当主持人,我点着头答应了,张清简没说话,老师就当她应允了。自从上次老师发脾气之后,她也开始写起作业,不再与老师有什么正面对峙。听说老师去她家里家访了几次,我以为是她变得顺从了,但清简跟我说她愿意当主持人是因为班主任答应让她在元旦晚会上唱戏。她想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戏,唱给她爸听。

到了排练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答应得那么爽快。老师要求我们进场和谢幕的时候要牵着手,一开始我只牵着清简的指尖,老师在旁边摇着头说我扭扭捏捏的,我就硬着头皮握着清简的整个手掌。排练的时间是每天放学后的半小时,因为回去要晚些,清简的爸爸每天都会来接她。她爸每次见着我都会说:“叶生啊,我们家清简功课不好,你多帮帮她。”我总是点着头。张清简的爸爸显得比我爸爸要年轻,胡子剃得很干净,高高瘦瘦的,头发总梳得很顺。

我有好几次看到清简的爸爸将手搭在她的头上,清简把他的手推开,他又放了回去,一路上,父女俩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那个场景我有时看得有些呆,一直到岔路口,清简回头朝我招手说再见。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家里人提到清简的爸爸,说他年轻时是村里最帅的小伙,从小跟着他叔父学唱戏。到了十几岁就成了戏团里数一数二的小生,十七岁那年他就跟着叔父到各地跑场子,第二年就带回了一个姑娘,脸蛋水嫩嫩的,眉眼似黛玉一般,比村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多一分秀气。清简的爸爸跟那位姑娘同台唱戏,他们俩唱的《天仙配》,一度让他叔父的戏团唱到了镇里的公社。当时传得最广的就是他们这一对,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过了好几年,戏团回来了,多了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他们在村里红红火火地举行了婚礼,当时村里就有人说:“这唱戏的把戏里的东西唱到了戏外,是长久不了的。”他们在村里安安定定地生活了三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唱了,但有人看得出来,这人哪,种田的有种田的命,唱戏的有唱戏的命。清简的爸爸除了唱戏,其他什么都不会,下不了田,上不了工地,一家三口靠着以往演出的积蓄维持着生活,日子过得比任何一家都清苦。

也是在那一年,清简爸爸的叔父中风了,整个戏班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二年,戏班又红红火火出发了,清简跟了去。村里人再见到清简爸爸的时候,戏班散了,只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大家不用去问也猜到了十有八九。清简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妈妈,有一次跟我走在路上,一个大人喊着清简说她的眼睛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时候,她看都没看那人一眼,沉凝着脸往前走。

我们排练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了元旦晚会。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学校借来了村里打油房最亮的灯,架在国旗台旁,村里的人早早就搬了板凳坐在操场等着。清简除了主持还要表演一个节目,我们牵着手走上舞台给大家鞠躬,一股脑把开场白念完了就匆忙地下台。清简下了台后就不见了,节目之间有串词,我就一直在舞台旁边一个一个地报幕。晚会差不多表演了五个节目的时候,我看到村里几个伯伯拿着锣鼓上了台,底下响起了一阵哄笑声,有人还喊着这是要给娃娃们定亲么。这样的场景,除了平时村里人结婚能看到,还真是第一次在学校的国旗台下看到。

紧接着看到一个穿着戏服的人随着一阵锣鼓声登了台,我才意识到是清简。她还是唱的《女驸马》,身后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师叹了一口气说着:“姑娘跟她妈简直一个模子,连嗓子都一样。”台上的灯光打在清简的身上,她翩翩舞动着衣袖,一颦一蹙,都谨慎又婉转。我看得入迷,想转身向清简的爸爸称赞她。坐在我旁边的他肩膀不停打着颤,目光注视着台上,眼里全是泪水。

清简唱完,给大家行了一个礼,我赶紧跑回后台。她看到我,认真地问:“叶生,我是不是唱得比上次好?”我点头,她眼里洋溢着欢喜。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看到她爸哭的事情告诉她,排演的老师就催促着我上台报幕。我没回过神来,把我们班小胖的名字李大成念成了李大叔,惹得台下人一阵哄笑,红着脸从舞台下来。老师捂着嘴笑着说:“你这脸红得待会都不用补妆了。”清简在旁边也笑,那是我第二次看到清简笑,她的笑不同于我看过的任何笑容,腼腆而自然。它仅属于我,那种微妙的感觉让我耳根更加红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嘿嘿地乐着,她却并不在意,收敛起笑容,突然很正经地说:“叶生,以后我教你唱戏吧,我们下次一起登台唱。”

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答应她。家里人在每年戏班来唱戏的时候都会唠嗑着:“唱戏有唱戏的命,种田的人有种田人的命,读书人有读书的命。”那句话我听着的意思就是:叶生,你就是读书的命。虽然当时我不明白“命”这个词确切指的是什么,我只独自揣度着,那应该是不可违背的。“不行。”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似乎是大脑命令式地脱口而出,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该做什么,即使在这个对我而言独特的姑娘,我也不能违背定律,我是读书的命。

清简一下子沉下脸,欢喜的神色转瞬不见。她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些后悔拒绝了她,眼前的她让我心疼,我生怕她哭了出来。但她没哭,转而竟然有些淘气着对我说:“没关系,我开玩笑的。”她这样说,反而让我更加难堪,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介意还是装出来的,这个时而会哭时而又笑的女孩子,让人捉摸不透。我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总有东西在闪烁。

我有些局促地看着台词,担心待会报幕又会报错,全然忘了刚才看到清简的爸爸哭的事。好多年后,我跟清简提起这件事,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天空说:“我一直都希望他能哭出来,我妈走后,他在我面前总是笑得很温柔,隐忍着,伪装着,一辈子没发过脾气的人心里有太多苦涩了。”

晚会结束的时候,我跟清简要牵着手去台上谢幕,我感到一阵不自在,像第一次排练那样只牵着清简的指尖,反倒是她握紧了我的手。

谢幕,鞠躬,散场。三

元旦晚会的第二天,清简没来上学。有同学议论着说看到清简爸爸与班主任吵了一顿,至于为什么吵,大家都不清楚,对于大人之间的纷争,我们这些小孩子永远只能猜测着原因。也是那天下午放学,看到村头我家附近的地方冒起了浓烟。开始以为是哪家的草垛烧了,一群孩子跑过去看热闹,发现各家稻场都没事,也没人嚷着救火。眼瞅着天又快黑了,就各自赶着回了家。我回到家问我奶奶是哪里起的火,奶奶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是清简她爸正在烧唱戏的家当,都烧了一下午了。”“烧就都烧了吧,这人呐,有些念想留着也是自找苦吃。”奶奶继续碎叨着,我放下书包要出去。奶奶不许,说天都要黑了,待会要吃饭了,我只能收拾着东西去房间写作业了。晚饭的时候,我奶奶边给我夹菜边说着:“以后少跟着别人学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还有别以后天天往清简家跑。”前面一句我默认了,后面一句我不明白,咽下口里的饭,有些委屈地问着:“为什么?”“小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大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我没再问下去,反正腿长我身上,想去哪就去哪,我独自想着,继续扒碗里的饭。我奶奶却在那唠叨着:“那孩子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得不行,还嚷着要离家出走。这个地方是留不住她的。”“清简怎么了,你们老是说她这不好那不好,你们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就觉得清简挺好的。”我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完,筷子一扔,回房间了。我奶奶还没反应过来,只说了一句:“嘿!小兔崽子,不说话跟头闷猪似的,一说起话来堵得死人。”

第二天去上学,清简没来。之后的两三天都是,一直到星期五放假,我放学偷偷溜去她家找她。屋里的灯是亮的,大门关着,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要不要喊清简。不知道把她叫出来说些什么,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大概她也不会告诉我,问她是不是跟她爸吵架了,她也应该是保持沉默。

最后还是没喊她,倒是听到我奶奶在家门口喊我的名字。我正要回去,却看到清简家的门打开了,清简从里面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喊了声:“清简。”她嗯了一声,我们两个就那样对望着不说话。我奶奶依旧在家门口喊着我的名字,远处山丘还有回音,一声一声回荡着。“你听,叶生,全世界都在喊你的名字。”清简突然嬉笑着开了口。

我站直了身子,一下子跳到旁边的土堆上,两只手放在嘴前张开,朝远处清冷的山丘喊了一声:“清简。”紧接着又喊了几声。“你听,清简,全世界也都在喊你的名字。”

我朝她挥手,转身往我家的方向跑起来。回去就挨了我奶奶一顿批,说我耳朵长到隔壁家去了,还说好像听到了我在那鬼哭狼嚎的不知在嚎什么,我笑嘻嘻地说她听错了。在我离开的时候,清简对着远处的山丘喊着:“叶生,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我一直回想着清简说的那句:“你和别人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吃晚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我奶奶担心我是不是回来的时候天太黑了,被吓着了,非得拉着我吃完饭在回来路上旁边的一个灌木丛那撒泡尿,这是我们那里驱除鬼神找小孩麻烦的土方法。我执意不去,我奶奶看我也没发烧,也就此作罢。

周末总是一眨眼没玩够就过去了,周日那天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一直下到了周一的早晨。到了校门口,眼看着要迟到了,我从爷爷的自行车上一跃而下,顾不得接他手里的伞,冒着雨就一路狂奔向教学楼。刚爬到三楼,楼道响起了刺耳的上课铃,还好赶上了,我在心里嘀咕着,转过楼梯的拐角,竟看到清简的爸爸站在教室门口和老师说着什么。没看到清简的身影,我从后门溜进了教室,发现清简的桌子被移到了墙角,在教室环顾一周,也没看到清简的身影。

她怎么了?

我的第一反应促使我还没平息自己的呼吸就竖起耳朵听清简的爸爸在和老师说些什么。她爸爸的声音很轻,一脸歉意,嗡嗡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师也一直点着头。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问身边的同学,他们也都摇摇头。我着急等待着,像是等待一种宣判。

十分钟过去了,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过如此期待老师在课前来到教室。老师很平淡地说:“张清简同学因为某些原因辍学了。好,我们开始上课。”大家只是昂着头,耸着肩,听老师的指示将课本翻到某一页,没有人会去在意老师说的“某些原因”,除了我。我想举手问老师是什么样的原因张清简要退学,可手却像灌了铅一样重得抬不起来。我以为张清简是要离开我们这个小地方,去更广阔的属于她的地方了。想起那个童话故事,丑小鸭最终变成了天鹅,离开了丑小鸭群体,她知道,我们也知道。我们本质上是不同的。况且她在加入我们这一群丑小鸭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只白天鹅。

那节课上,我想了好几个理由请假回去,可是似乎没有一个行得通。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跟张清简道别。老师一道题接着一道题讲,同学们都在认真做笔记,似乎这个班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有张清简这个人存在过。

中午放学,我一路狂奔着往清简家里跑,天下着蒙蒙雨,身后不知谁喊着让我跟他共伞,我没回应。等我赶到清简家门口,他们家正在往外搬箱子,清简倚着门看着那些人进进出出。我气喘吁吁的,在我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她看到了我,朝我微笑,继而低下头,脸上写满歉意。我身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都湿透了。她跑进门,在大堂的箱子里翻了好一会儿,找出一条毛巾,递给了我。我没接,我问她:“清简,你要走了吗?”她有些怔怔地看着我,咬着嘴唇,没有回答我。我们并肩站着,看从屋檐流下来的雨水,不知看了多久,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脖子延伸到脚跟,我说我该走了,清简点头。

她要给我找雨伞,我摇着头拒绝了。雨下大了,我蹿到雨中,往前跑着,我知道清简应该在身后看着我。当我回头的时候,不知是隔着雨,还是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我看到清简在哭,我朝她喊着:“清简,你会回来的,对吗?”

她长长地回了一个字:“会。”

清简跟她父亲搬走后,他们家的大门又像往年一样锁了起来。我后来听我奶奶说,就在元旦晚会过去的第二天,清简的妈妈回来了,那个女人带着傲视一切的神态走在清简爸爸的前面,让人想起多年前总是她跟在清简爸爸的后面,像只早春的麻雀。踩着步子,嘴里哼着清简爸爸教她唱的戏,一前一后,令人艳羡。清简她妈妈回到这个地方,只有一个目的,带清简走。清简的爸爸不同意,也不吵,就只是一次次地摇头。他们也不闹,村里的人从来没看过清简爸爸跟谁红过脸。

最后让清简自己选,她选择跟着她爸。

清简跟她爸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让她唱戏。她爸托了关系让清简去上了戏剧学校。我那时候不明白,他们老人口里念念有词的戏里戏外是什么意思,他们父女俩离开后有人说着:“这小简她爸啊,活得太入戏了。”四

许多年过去了,她家门前那把锈迹斑斑的锁从未打开,那里什么也没留下,除了家门口的杂草,随着岁月疯长,一圈又一圈地将整个房子围了起来。

再见到清简,我已经高中毕业。

她留起了长发,在路上喊我的名字,我一时没认出来。她将手背在身后,朝我走来,我才认出她。她说退学后就跟她爸去了外省,在她爸爸朋友开的戏剧学校学唱戏,一直想回来看看我,没想到现在回来,我都这么高了,变化真大。

她变得更漂亮了,落落大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竟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那里似乎有一汪清泉微荡着,有时候甚至觉得它会不经意地涌出来。

我们再不像小时候,走在一起时,总是我说个没完,她往往都是点着头,沉默着。如今却是我沉默着,听她说她这几年在戏团里遇到的事。她说她碰巧遇到了当初那个带戏团来我们村唱戏的团长,那人没认出她,等她一上台,唱起《女驸马》时,他记起了她。那个当初莽撞似乎什么都不怕的姑娘,现在竟然拥有这么好的嗓子,团长感叹着。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总带着满足的表情,那些在戏团受过的苦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她讲到后来跟着戏团去唱戏,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场接一场地赶,不管场子大不大,不管报酬多少,只要戏团接到活,她就跟着去。“叶生,你知道吗?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点点头,陪她笑着。我们从中午一直聊到了傍晚,天边烧起了火焰云。通往清简家门口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两米高的堤岸,夕阳洒在堤岸上的芦苇丛上,微光摇曳,火烧云愈加浓艳。清简往前走着,我站在她身后望着,不敢往前一步,也不想往后一步,就那样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再看到清简的爸爸,他认出了我,朝我招手。我过去,他给烟我抽被我推了回去,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家小简啊……”他老了许多,头发也稀了。小时候坐在他自行车后面,觉得他很高大,现在的他比我还矮一些。他说起清简,总是叹气。“我应该让她跟她妈妈去的,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跟我闹着要跟戏团里的小生结婚。”他像是很久没找到倾诉的人,拉着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有时觉得这是命,但这应该是我的命,不该是她的。”他最后说。

没过半个月,就听说清简走了。撇下了她爸,一个人离开了家,去找她爸口中那除了唱戏一无所长的小生。她这次回来是被她爸强制带回来的,为了让她与那小生断绝关系,她爸与戏团撕破了脸。发毒誓说再让自己的女儿唱戏,自己就是龟孙子。我想起那天清简跟我说起她在戏团里的生活的时候,没有一丝失落,她只是稍微提了她爸让她不要那么卖命地唱,却丝毫没有提这次为什么会回来,更没有提到她喜欢的那个人。

清简走之后,她爸就疯了。

她却再没回来过,一点音讯都没有。家乡已经好多年没有戏团来唱过戏,我以前想会不会有一天,清简会跟着商演会回到漕阳镇,可是镇上以前用来搭戏台的地方,早就建起了新的商场、事务所、修理厂。再也没听人提起戏团,有一次,我在超市购物,发现一袋藕粉,才知道当年的凉粉就是用它做出来的。买了一袋回家,试了几次才成功,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2012年除夕的第二天,清简的爸爸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家。有人看到他,背着一个包,进了火车站。后来,他出去找了半年又回来了,无处落脚,整天在漕阳镇上游荡着。听人说,他找到了当年的那个小生,他已经结婚了,问他清简的下落,小生再也没有当年台上的样子,大腹便便的,戏谑地笑着说:“她走就走了,天涯海角,你去找吧。”

之后,就连在漕阳镇的流浪汉人群中,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又上路去找清简了。

一晃又过了五年,我从小学同学那得到消息说在大理的一家酒吧看到了张清简。我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路途上,我一直在想,应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等到见面的时候,却迟迟不敢过去跟她打招呼。我以为她能认出我,可见到她的时候觉得自己认不出她来。她坐在凳子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兀自抽着,头顶上的霓虹灯飘烁着,时而打在她的脸上。她抽了几口,将烟灭了,白色的滤嘴上留下浅浅的口红印。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一点也不惊讶地看着我,淡淡问我是谁。

我没回答她,接着问她:“还唱戏么?”她苦笑一声:“唱戏?早就不唱了,戏子情薄。”

我端起酒杯,肆意摇荡着,我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么?”她晃了神,转而平静地说:“你回去吧,不用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望着我的眼睛,眼里那汪泉水终于涌了出来。我们各自沉默了,相隔三四米,酒吧里安静得出奇,她目视着舞台,看得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尽是决绝。我喝完杯中的酒,起身去吧台付了钱,往外走,灯红酒绿的街道,人潮涌动,我这才意识到当初清简问我:“叶生,我是不是唱得比上次好?”的意思。我点头。

从那一刻起,我和她就已经隔了一个戏里戏外。

父亲变成一只白鸽飞走了

我十九岁那年,父亲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甚至更早,只是那时我才知道。

母亲问我:“我要和你爸离婚,你同意吗?”我没什么话说,母亲要和父亲离婚是合理的要求。我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弟弟,小我十岁的弟弟在我面前一向内敛。他的眼睛是丹凤眼,噙不住眼泪,看着我,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母亲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的离婚协议上,弟弟的抚养权归父亲,我的大学费用由母亲承担。母亲走的时候,我送她,母亲的东西很少,三个行李箱,半小时就清理完了。我坐在母亲开的敞篷电动三轮车后面,风吹拂着她的马尾发梢,是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车开到一半路程突然停下来,母亲背对我颤抖着身子说:“衣服的腋窝处要用香皂洗,多搓几次,鞋子要晒干了才能穿,炒菜少放一点盐。”

柏油路上,所有的车辆在那一分钟销声匿迹,只剩下我们家这辆破旧的三轮车。那是两年前家里开杂货铺时买的,父亲用它来进货。后来父亲出去给人当货车司机,变成了母亲进货。母亲应该在哭,路上只有十月初秋的风声,像一个失恋少女的哭声。我们一家人在一件事上都很相似,哭的时候没有声音。

母亲走后的第三天,父亲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她和父亲在房间里并肩坐着,看电视。他们偶尔细声低语。女人说:“那个留着长胡子的男人是汉奸。”弟弟在外面跟人比赛骑车还没回来,家里除了我,还有在厨房里做饭的奶奶。“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伺候你这一大家子,这日子谁都甭想好好过。”说完奶奶又加大力气剁砧板上的肉。那天是中秋节的前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的一声轻吼,让我想起了九岁生日那年,吃的也是奶奶包的饺子。我一个人吃了两大碗,母亲在早上跟父亲打了一架,回了外婆家。父亲在母亲离开后骑摩托车奔向镇上的麻将馆,一天都没回来。

到了晚上,我开始发高烧,话都说不清了。奶奶打电话到麻将馆催父亲回来,麻将馆里的人拉着大嗓门说:“叶海在忙‘正事’。”奶奶对着听筒破口大骂:“忙你娘卵子的正事,操你娘。”说完把电话一摔,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们到达麻将馆,奶奶站在门口,手插在腰上。父亲面对着我们,嘴里叼根烟,正等着摸牌。他摸到牌后,咧开嘴,烟蒂上最后一掫灰抖落下来,“杠。”父亲大喊一声,眼睛眯成两条缝。那是他一贯摸牌的动作。“叶海!”奶奶大声喊着她儿子的名字,麻将馆里的人纷纷抬起头。只有父亲在一脸享受地轻抚着他的杠子儿,他习惯性地用中指摩擦麻将的正面,拇指紧紧按着。那年奶奶的力气还很大,她一把抱起我,径直走向父亲的麻将桌。父亲的杠子儿还没落下,刚要念出“杠上开花”这四个字,奶奶一把将牌桌上的麻将糊成一团。父亲条件反射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眼睛直直的,不知是瞪向我还是奶奶,面目有些狰狞地吼道:“我好不容易起到一手好牌,全给毁了。”

奶奶怔住了,她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你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说完奶奶轻轻地笑了一声。

父亲的脸沉下去,脸色一时青一时红,他站了好一会儿都没说一句话。父亲慢慢拾掇着桌子上的散钱和烟盒,他伸出手要抱我。我避开了他的眼神,最后他用力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快步走了出去。我从奶奶背上滑了下来,落地后,胃里一阵翻腾,吃的饺子全部吐了出来。

奶奶牵着我回家的路上,能看见夜空中又圆又明澈的月亮,我踩着月光往家走,从脚到头都凉津津的,我拉着奶奶的衣襟嬉笑地说:“我们看会儿月亮吧。”奶奶抬头看了一眼,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凝在一起的皱纹松懈下来,她轻声说:“不烧了。”我们在路上歇了一会儿,那晚的月亮又亮又圆。

父亲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他骑摩托车去了街上,找个旅社住了一晚。

父亲跟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认识的地点,是镇上的一家发廊。

发廊分三种,正规的和不正规的,还有看起来正规的。漕阳镇有数不清的发廊,天一黑,红红绿绿的招牌就都亮起来,七零八乱却又秩然有序将整个镇笼罩在暧昧的气氛当中。

第一次去发廊,我十四岁。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蚊子,阿成,我们仨在网吧恶战了一天的“穿越火线”。脑袋昏沉沉地从网吧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空气无比燥热,我感到口渴。我们在网吧门口没站一会儿,背上的汗就浸湿了上衣。蚊子突然色迷迷地指着一家发廊笑着说:“要不,我带你们去爽一爽?”我朝蚊子坦诚地招招手,故意说:“我不剪头发。”蚊子已经开始在钱包里数钱,脸上的表情很微妙,“怂什么,我也是第一次。”

事实上,在那之前蚊子就已经不是处男了。蚊子比我大两岁,发育也比较快,他说他读四年级,下面的毛就长齐了。初三下学期,社会上的一个大姐经常开车来学校接蚊子,他还一度从大姐家带回来毛片给寝室的我们“解馋”。

我和阿成跟在蚊子的后面进了一家发廊。迎面来了两个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招呼我们,“帅哥,洗头还是染发?”蚊子打量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三个正在喝珍珠奶茶的女孩,说:“按摩”。“三个都是按摩吗?”女人喜形于色地问。在蚊子回答之前,我赶紧打断他,“我洗头。”女人心领神会地把蚊子和阿成带到里面的房间。蚊子进去前,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一样,回头朝我奋力挤眼睛。我刻意躲开他的眼神,满脸窘迫。一个年轻的女孩朝我走来问:“干洗还是水洗?”我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常吁一口气,随口应了声:“干洗。”

不到十分钟,阿成从房间里出来了,他脸颊绯红,说不上是害羞还是兴奋。我问他:“蚊子呢?”他没听懂似地点了点头,嘴里念叨:“没想到啊,没想到。”急匆匆地到前台付了钱就走了。在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在漕阳镇,有一半男孩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发廊里,这是蚊子告诉我的。中考成绩出来后,蚊子没有一科及格,他跟着一个社会上的大哥成了街上的混混。当蚊子得知我爸出轨的时候,他曾经问我要不要带人去教训一下发廊里的那个女人。我拒绝了他,在我看来,有第一个这样的女人,就会有第二个,武力可以让一个人退缩,却不能让一个人屈服。海明威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你说在漕阳镇,是不是一半的男人第一次出轨都献给了发廊?”我问蚊子。他笑了笑说:“不是,是所有。”

虽然蚊子没去教训那个女人,但他帮我调查了她所在发廊的位置。那家发廊,我去过一次,叫“美好时光”。我读高二那年的一个周末,进去染过一次头发。父亲在一次出车回家碰到我说:“你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我给你一些钱,你去染了吧。”在那之前,我偷偷染过一次。我从初中开始出现少年白,背影看起来像个小老头,母亲警告过我染发剂有致癌物质。白头发都长在后脑勺,我也看不见,所以一直都没放在心上。上了高中,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的后脑勺,我节省了一个星期的生活费,跑去染成了黑色,回到学校,再也没有被人窥视的感觉。

父亲给我的钱,足够我染两次头发。我挑了一个周末去了那家发廊,里面有三个女人,给我洗头的那个女人,力道很温柔。在我染完头发的那个星期,母亲打电话给我的班主任,她声音颤抖地告诉我:“父亲出车祸了。”

父亲在进入九江市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13连撞。车头被碾瘪了,父亲在车座与后板的缝隙中夺得了一线生机。我没想到,父亲给我染发的钱,竟是从那以后给我最多的一笔钱。

父亲在家里休养了半年,没再做其他活计,打了半年的麻将,庆祝他的劫后余生。

也是在那一年年底,家里开了一家小卖铺,租了房子,做了扩建,最后成了一家麻将馆。开业的第一天,父亲很高兴,放了礼花,白色的焰火在空中绽放时,父亲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不知想些什么。

家里又重新忙乎起来。父亲有一天早上起来,对着我和母亲激动地说:“我昨晚梦到有火烧我,这是好兆头啊,说明我们要发财了。”母亲打理起麻将馆里的事,父亲翻出家里存放已久的灰桶与吊锤做起砌匠,那是他的老本行,从十四岁跟着师傅学徒一直到我读初三,干了二十多年。

他开始奔波在各个工地上,遇到下雨天便空闲下来。在家闲来没事做,他在家里二楼的阳台养起了鸽子。碰到周末,我会跟着他一起给鸽子喂食。鸽子很温顺,无论早上飞出去多远,晚上都会飞回来。即便这样,父亲每天都会数一遍。

父亲像当初痴迷于打麻将一样开始痴迷于养鸽子。他给每一只鸽子取名,一有时间就去训练它们竞翔。对于鸽子的饮食,他细心地调制,隔段时间还会给它们换菜式。鸽子喜欢安静,每次我上楼,父亲都让我脚步放轻一点。他从来不让弟弟上楼,因为弟弟太吵闹了。但他答应过弟弟,会送一只鸽子给他,一只属于他的鸽子。父亲给鸽子的笼编号,定期给它们清理鸽巢。只有在这个时候,父亲会喊上我和弟弟,我们父子三人在阳台上穿着大裤衩,哧溜着膀子,给阳台洒水,也算是给我们洗澡。水柱漫向天空,泛着金光。我们有时一起嬉闹,看着父亲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个大男孩。

到了傍晚鸽子归巢时,父亲就搬一个板凳坐在鸽棚旁,一言不发地张望着,也不吸烟。他不允许任何人在那个时刻打扰他。鸽子落在他身上,父亲就学着鸽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在父亲跟母亲离婚的前一个月,鸽棚被一场暴雨冲毁,鸽子一只接着一只逃走,再也没有飞回来。

我再次看到父亲喂鸽子时的温柔神情,是在他和那个女人吃饭的饭桌上。她给他夹菜,是父亲喜欢吃的土豆丝。吃完饭,父亲骑摩托带女人出去,半小时后他一个人骑车回来,在门外按着喇叭,我从二楼下来给他开门。我们没说话,父亲抽了钥匙,他没回自己的房间,跟着我一起上二楼。到了我的房间,他点了烟,递一根给我。“你平时都抽什么烟?”他问我。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察觉到我抽烟,我念初中时,一个人在家里偷偷学抽烟,被回来的父亲逮着了,当即揍了我一顿。“烟这种东西,你最好一辈子都别碰。”父亲当时说。“利群。”我说。他叹了一口气,“抽烟就要抽好一点的,抽19块的黄鹤楼吧,以后没钱买烟跟我说。”我点了点头。

我们并肩坐在床沿上,抽完了一支烟。他开始抽第二支,感觉有话对我说,却迟迟不开口。我感觉困了,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半睡半醒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关了灯出门。第二天醒来,床沿下一地的烟蒂。

当父亲第三次将那个女人带回家,并在家里过夜后,他顺利成了邻里饭桌上的谈资。精神一向有些失常的玲姨早上在她家后院刷牙,高声嚷着:“哟,这不是叶海的二老婆吗,我也算没白活啊,竟然明眼看到了。”奶奶洗完衣服正从塘边回来,她像是被人用木板重重捶了一下她的腰,提着衣桶往前一个踉跄,洗好的衣服倒了一半在地上。据玲姨后来在牌桌上说,奶奶一直没抬起头来,佝着背将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回到池塘边又洗了一遍。

一夜之间,所有的人,包括七十岁的老人和刚会说话的小孩,都知道父亲在离婚后一个星期不到,就把情人带回了家。

这件事最后传到了住在老家的父亲的爷爷耳朵里,他拄着拐杖来到我们家,在大堂正襟危坐地等着父亲的到来。父亲当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他又来了,并且打电话通知父亲的二叔和三叔,父亲得知讯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从镇上回来。刚进屋,就被几个老人团团围住,父亲的爷爷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拐杖敲打了一下父亲的脚跟,他作势要上前敲打父亲的头部时,被父亲的二叔拉住。“你个不孝子,你把祖宗的脸都丢干净了,你还有脸回来。”父亲低着头没说话。“你爸死得早,就没人管得住你了,你听听外人都说你什么,说你鸡巴比别人长得长,要操两个女人才舒坦,你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让我死了算了。”父亲还是没说话。父亲的爸爸,我没见过,他在父亲十几岁时就死了。我也从来没听过父亲讲起爷爷的事,只在每年清明节扫墓,看到爷爷的墓碑上刻有我的名字。

父亲任打任骂,就是不提那个女人的事。天黑的时候,父亲骑摩托车把爷爷送回去了。

那天夜里,父亲急匆匆收拾行李,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他跟一个包工头去了深圳,一个沿海的城市。他在我的房间里给我留了一张纸条:“父亲想要去过另一种生活,可能这种生活里没有你。活在这个地方,太压抑了。”他的字迹清隽,一笔一划,没有任何涂鸦。

没过多久,蚊子打探到消息,那个女人离开了发廊,也去了深圳。

在父亲离开家的两个月时间,父亲的消息一点一点沉寂。到十二月中旬,我接到一个来自深圳的陌生电话,第一次我挂掉了,又打来第二次。我接听后,父亲在那头用低沉的声音说:“是我。”他算准了我那天会从学校回家。“你能给我寄点冬天的衣服到这里吗?”我说:“好。”“我把地址发你,你最近在学校生活还好吧?”我说:“还好。”沉默半晌,我们都不知道聊些什么。我再跟他确认一遍要寄的衣服,挂了电话。

在那之后,我没给父亲打过电话,他也没有打给我。那年除夕,父亲没有回家过年。他给奶奶汇了一笔钱,是他两个月的工资。

新年伊始,父亲的三叔来我家做春客,他通过在深圳那边工地上的熟人得知父亲跟那个女人租了一间房,在工地的附近。她每天会给父亲送饭,隔几天就会有土豆丝。他们过着小俩口的生活,像新婚夫妻一样。兴许是酒喝多了,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露着一丝向往,想要再说些细节,被奶奶的两声干咳打断,生生咽了回去。

我再次给父亲打电话时,发现他换号了。蚊子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说那个女人回来了,重新开起了发廊,他看到她跟一个男人挽着手逛街。我抽出一个周末回家,隔着五十米远远地观望发廊里的动静,到了傍晚,女人从里面出来,给人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开来一辆黑色奥迪,我以为父亲买彩票中头彩了,正要上前,车窗摇了下来,那个男人不是父亲。

蚊子来找我,问我看到我爸没,我摇头。蚊子看我一脸沮丧,说:“走,我去教训教训她。”说完拉着我往街上走,我们到了漕阳镇最大的商场门口。我说:“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想回去,蚊子死拽着我说 :“你他妈就是怂,从小怂到大,这世道怂人是没有活路的。”

我们进了商场,找了一圈没看到那对男女。“回去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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