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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2 06: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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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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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1

前生1试读:

第一章

百合花在电话机旁寂静地绽放。《Another day in paradise》翻来覆去,如同房间里的空气。“林肃,

十点五十分!”

我是一名火车司机,值班员在电话里通知该出车了。有气无力整理毛巾、水杯、司机手杖一类的东西,将它们一一装进一只同样有气无力的背包里去。我听到公车的马达和出租车的喇叭竞相争鸣在我居住了四年的虚情假意的城市上空。

穿好工作服,我该出发了。双脚在移动,心却仍在某处迷离、疲惫的状态中怅惘地静悬,我常这副样子在机车上作业,对一名火车司机来讲,是最要不得的。

离站的火车发出一阵含混浊重的响声向着西方的天空隆隆开去,风笛声在招揽生意的出租车喇叭声里很容易分辨出来,像锋利的水,或可以刺穿天空的刀子,向着远方,而出租车驶向城市的中心。“结婚才

天就给我安排出车计划!看在女人的份上!我不跟汤树计较。”

我在车站碰见温良跟杨姝缦。我们去调度室出勤打卡。调度室后面那座紧贴着蕗山山肌的建筑是“乘务员之家”,出车前乘务员在那里待乘——被关在各个房间里强迫进行定时的集体睡眠。

我和温良出来的时候,姝缦仍在大门外的泡桐树下等待。除了鸟叫一样远远近近的一两声风笛,蕗山下静极了。落日只剩下一丝丝儿折断在树梢的金丝线,高高地悬荡,风一吹便断裂了,星星点点的亮点子,像带着灯笼的虫子无声的飞翔,这里亮一下,那里亮一下,后来,彻底飞远了。

司机手杖落在调度室了,丢三落

的毛病也总折磨着我。我转身又进了机务段的大门。二

杨姝缦是被温良拽上机车的。姝缦来不及适应离开地面突增的高度和车内昏暗的光线温良已将她一把揽进怀里,就像猎人终于将猎物诱骗至一个安全的角落。姝缦来不及埋怨。温良有些慌张,撞翻了一只水壶,水花喷溅出来,溅到窗玻璃上。

这点水花若被汤树撞上,定要考核我们,罚我们的款,当成一个隐性的事故苗子上报好显示他的工作成效。

姝缦浑身颤栗着还没从雨后夜晚的凉意中温暖过来,也没来及对机车的内部构造好奇。她觑着车窗下的地面推拒温良的亲吻和抚摸。“啥声音……求你,别在这。”“宝贝儿,这地儿不好么!”

温良不管我这个司机正撞上了拐角的一棵泡桐树,乌青了额头窥探机务段运转室的楼梯,我刚一走进楼道路灯哗一下就灭了而温良的双眼像出发前的车灯一样闪烁着灿烂而又急躁的光芒——我后来捡到一粒宝石样的扣子,我猜是从杨姝缦的褂子上掉落的——温良降下弓,车内立刻昏暗不明,姝缦赤裸着蜷在驾驶台前的椅子里打量温良背后的仪器,各种机器的轰鸣杂混成一股浑浊的翁翁声在耳边缠来绕去,无限调度电话里人声混乱,她觉得那里似乎有一张张人脸高高地悬挂。“求你了”。姝缦的央求渐渐失去了力量成了机器一样的嗡嗡声。

通勤车泊在夜幕下一片蓝紫色的薄雾中,蕗山颔首俯视着这只收拢了翅膀体内仍不断涌流着电磁波的巨鸟,它从外面看去安静极了。巨鸟的心脏被两个热情似火的人儿激荡着、搏动着,电流的血液正像一条河。

我没找到司机手杖,我打温良的手机,这家伙顾不上接听。我沿着泡桐树排列两旁的小径往通勤车的方向走去。

他带着那个碧人儿不知上哪去了。我攀着扶梯上了机车。

我右手举着手电筒,左手抚在门把手上感觉到里面一片炽烈的声息刺穿了那台庞大的暗沉沉的机器,我愣在那里,那些声息蜿蜒柔软有火焰一样的温度——车门已经打开,我跨步进去,手电筒的光芒一下笼罩住了一片迷乱慌张的感情的极峰,它正喷溅出明光闪闪的碎片,那些碎片猛可间让我呆若木鸡。“林肃——!”

一个酩酊又惊惧的声音猝然穿透了这只钢铁的、各种声响杂混成一股浑浊的嗡嗡声的长方形的笼子,我看到交缠着的肢体、贴在另一边车门上的一只胳膊才听到这声遍透着无助绝望的叫声!“你来得可正是时候,老兄。”温良抓起衣裙摔给仍保持着由于他的体重所造成一种弯曲姿势的姝缦。不知姝缦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呆了还是从另一层高空里一时还落不下来。我紧紧嗓子,如果方才听觉(不排除视觉)所感应到的无助和绝望来自于姝缦,此刻它全转移到了我的胸中,体内,我的血液足尖——我发现哪怕挪动一下视线也是那样的艰难。

你们可能以为我过于夸张了,没有。我这样说是因为你们还不了解我。

我有些呆。三

我不知我的呆应该归罪于我那美丽的母亲还是威严的父亲,我也不知体内潜伏的毁灭和厌倦意识从何而来。上帝知道。“你简直就是她的样子!”“由她去吧该死的!”“我们林家不需要什么标新立异!”

咆哮声穿透我童年乃至少年时代的多彩天空,另一个甜美温柔的声音同时在记忆中回荡:“肃儿,过来,到这边来。看看这些花。”到了某种时候,后面这个声音就消失了。

林家的男人似乎都该像那个姓氏,瘦削的,横竖撇捺硬朗分明,每个鼻梁上架一副文质彬彬的眼镜,象征斯文?隐匿双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的爷爷这个样子,我的叔叔伯伯这个样子,我的父亲——每当面对母亲时,父亲总要貌似威严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那种让人发疯的目光严厉地逼视我的母亲,而那种咆哮声则冲向我。

我将所有属于林家男人的形象和气质及精神素养最大限度地演绎成一个“呆”字,它附体在我身上的意义在我成了一名火车司机后就更加深刻了,那种形象并非与生俱来,起始于母亲弃我不顾的那天。且我还是个胖子,又矮又胖。我的鼻梁上也没有架一副眼镜。在最需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会紧紧咬住我的嘴唇。我十三岁那年,母亲跟父亲的一个学生坐飞机飞走了,人们说他们私奔了,说法不一,但都是为了给我的生命带来死亡的体验。从那时起我宁愿成为一个聋子、哑巴。有些伤口无形,但它可以致命。别人的地球是圆的,上帝独给我一个过于光滑的平面,稍有不慎我就从平面上摔下去。

我每周收到跟小她十

岁的男人在某个南端鸟语花香的城市里尽享爱情的母亲的一封信。母亲是那种把爱情和信仰混为一谈的女人。

我记得父亲最后一次与方泽群坐在秋日黄昏时分溢满了伤感乐曲的客厅里谈话时爽朗的笑声和极少流露出的慈祥,他就拿这种慈祥声音唤道:“肃儿,过来,给我和你泽群哥哥评评理。”

我清楚地记得大腿上温暖的父爱透过那条母亲帮我穿上的秋裤丝丝渗入心田。我多么希望这个泽群哥哥在我家客厅里坐得久一些。母亲手拿一把小巧的剪刀站在余辉的窗口与泽群哥哥不时对望一眼,落日映照在百合花瓣的水珠上,又反衬在母亲的眼睛里,那双眼闪着湖水般的光芒。阳台外有一排凸出去的凹槽,母亲在那里种了百合花,这些花儿从春直开秋尽时。母亲最喜一种月亮的色泽里晕染着婴儿肌肤样的百合(父亲说那是银色的,我说那是珍珠色的),母亲则说它们是蓝色的,有气无力的一种蓝。后来我便相信母亲,确信那是一种有气无力的蓝。

这种经过争议的色彩主导着这个家庭的感情及日常生活,朦胧微甜的香气时时缭绕着,令我恍惚又神往。这种贴着生命渗透游弋的气息令我老在梦里做着种种神秘的探索和幻想。四

世上有很多种疾病,不知我对梓莲过度的依赖算哪一种。

我无法想像,没有梓莲我还能否将生命继续下去。

落了一场雨,晚夏的干燥和闷热退去一些。夜晚来临,楼下仍聚了许多嘻嘻哈哈的女人孩子。夜色沉不下来,飘在高高的几朵暗云之上。

我在各个屋里走进走出差不多三十遍。我拿起手机,打第十九个电话。“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会儿,好少爷。”梓莲压低了嗓音,我听到有人在她身边大叫:“嗨,丫鬟,少爷要撒尿了吗!”

我握着手机,浑身的血液冲上脸颊,但仅一刹那,就又退回各自的腔管中去了。

出门四

个小时,三十四个小时在机车上。我想考验一下自己的胃能忍受多大的煎熬结果它现在空虚得令我想吐。我万分珍爱我的家庭生活,一如士兵久经战场终得返回家乡。虽然,女主人总在别处。我的心只在此,我愿意把每个在家的日子当成节日。当成天堂。

愤怒快把我烧成灰时,她回来了。“少爷!林大少爷——梁继生把公司的玻璃又砸了,钟锦言跑你们机务段闹去了,我只好代替她……”

梓莲准备洗澡,拿腔捏调地哼了一支曲子表示司空见惯不跟我这个在外人模狗样在家无理取闹的呆子计较。

我陷入对一声尖叫的感觉和记忆中。

那个酩酊销魂又惊惧的嗓音。那要命的对我身心的震荡。我试着以自己的嗓子发出那声尖叫。“少爷!”

尖叫来自卫生间,我逃脱对画面感热血沸腾的回忆奔过去。

只不过有一只小虫子。

水帘涤荡尽了梓莲身上尘世的飞灰,还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少女。我的生命全依仗她而存在。她避开我湿的绝望的目光。隔着水帘我注视着她。这种时候,她总喜欢哼唱一首歌曲。一首让我忽略掉自责和歉疚的歌曲。她认为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来没有过?你们?怎么可能!”

梓莲无法回答那些貌似好心的询问。

湿的绝望的目光伏在她怀抱里。我抓住她的手。她感觉到我身体的变化很吃惊,像早就知晓灾难要来临。“哦。哦。”她不停地拍抚我抽泣的背像母亲安抚一个不断受伤的幼儿,一种既好奇又担心的情绪困扰住了她。太阳光一样热烈而健康的情感此刻正来自于我的爱人。过去是一个沼泽地,她坚守着好让我不完全沉下去,而我终究会回到安全之地。“我们已习惯了——不,我——”

她到底要说什么,炽烈的灯光印照在挂着水珠的墙壁上闪烁着灼人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梓莲鱼一样逃脱了。一如不可更改的自然法则,在不知冒险会带来何种麻烦之前,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沉入好习惯是最该做的一件事。一个人害怕遇到新的麻烦而宁愿忍受原来的困境,在冒着不可预知的风险寻求改变之前,她乐于逆来顺受。

风笛声不时破窗而入,感觉在记忆中复苏,我的躯体陷入对一声尖叫的回忆和萌发。百合花在桌上静静地绽放。淡漠的蓝的香芬在四周漫延,记忆高空那绯红的血液沽沽地流淌,我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剥离坚实的现实大地,极力想看到一个记忆的真相又推拒着真相的显现。我的躯体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我很清醒地意识到那死亡一样的伤感又欢娱的灼伤——它不来自于梓莲——我的确对她充满了深爱和感激。“林肃——!”

我握着自己听到一阵空洞而猥亵的心跳。我将脸颊伏在墙壁上。我扑倒在一面墙上长久地暗地里哭泣。“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她站在门外,浴巾裹住她湿的疑问和难过。

一阵电话铃声带走了她。“紫依姐,哦?”别人的小麻烦面前她一贯忽略自己的大麻烦。“梓莲嗳,梁语发烧了。”心怀鬼胎的夜晚出奇地安静,周紫依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这个女人不知自己总像在呼唤一个保姆。“……哦,好吧,那好,如果再不退烧你叫我,我们送他去医院。梁哥没回来?”“别提那混蛋!死了!”

“林肃,早上到车间来分析!”“你想办法留住他,哦,是吧!我白天就告诉你了?哦。陪他在公司各处转转,是吧。好了,就这样了。记住了,他会不会留下就看你怎么接待了!别的事交给其他人去做。他叫黎明,大概十二点钟吧,你让林肃查查,2856次。”

如果我们分镜头去追踪,在那张铜柱子的大床上,汤树和钟锦言此刻正如我和梓莲一样在床上左右各占一半地坐着,所不同的是,他们打一个并不需要非得半夜三更的电话,而我和梓莲听上去只能服从。

如果你愿意随我的叙述打开我的家门,从六楼往下走:

楼道里可真安静。安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高贵气质,我是说内心的一样丰足,我追求了一生,生命结束的刹那,我听到内心安柔的召唤,那是好多个刹那积攒起来的永恒。扯远了,小心,一楼有只总爱出其不意摆脱主人门框的狗!比人还高的个头。没事了,看样子它睡熟了。

往西行,绕过小亭子,穿过草坪,没事,草坪上的曲径不是你踩出来的。看到那栋崭新的威风凛凛的楼了吗?汤树昨天刚从别墅搬回来。

钟锦言在南山上建了40栋别墅。在这个年代到处建房是头等大事。

从蒸汽到电力,现代化的技术革新不断被运用在机务工作中,汤树在接受新观念、新的规章制度及管理理念的培训的同时,他的内心世界似乎也程序化、格式化了。在他的工作惯例中,几乎找不到感情用事的时候。人是高级感情动物,那是乱扯。

钟锦言常常半夜三更地回来,带着汤树所不屑、但绝不会动用一个身体语言表达出来的五彩缤纷的酒气、世俗气,那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常一个人倚坐在左侧床头多年来那个属于他的固定位置陷落回忆,《人民铁道》报紧捏在手心。那些有身份和地位的邻居们:7楼住着翟主任,六楼是焦副段长,三楼是书记,汤树住在高高的顶层。当初为争得这个楼层这个门牌号汤树可是费尽了脚力、心力以及财力。

钟锦言曾试着像对汤树那样对钟吉尔发出一个指令——钟吉尔正吃着楼下叫来的快餐——汤树那天去铁路局开会了,钟锦言打发梓莲去应酬一些同行们的聚会自己抽空回了趟小区的家——听到这声指令,钟吉尔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喝了口红艳艳的饮料。“你喝的什么东西?”锦篱超市饮料专区也见不到这种红艳艳的东西。“不是什么东西。”钟吉尔端起又滋滋喝了几口。

钟吉尔后来有半个月不回家,那孩子说,在应酬。

钟锦言出其不意会回到小区的家来与汤树心平气和地倚在床头,像两个国家领导人友好商谈国事那样谈时事,谈各自的工作:一项工作计划的展开;一些能体现成就和效率的经验的交流和效仿。汤树不无感慨地深呼吸五次,除过某些让他伤感的时候,他几乎要以为天造地设那种说法了。

梓莲洗澡的时候,钟锦言也正换了睡衣站在卧室的灯下看汤树倚在床头读报,从办公室里抱回来的一摞报纸,瀛洲机务段的一组消息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汤树本原有些习惯: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将袜子放在沙发上;睡前不洗脚;喝汤时发出不雅的声响;将得意露在脸上。等等。有些场景经过岁月的淘洗已沉旧黯淡,有些情话汇入时间的江河再也发不出声响。

汤树清清嗓子——他最后保留的一个顽固的习惯,在某些他认为完全必要的场合他总喜欢先清清嗓子——汤树望一眼钟锦言,希望她正视他。她却抛给他一个愤怒加厌恶的眼神,他就转过头去又读报。“多亏了林肃的老婆,”她微笑着。“要多几个这样的员工我就轻松了。”

汤树慌忙放下报纸向锦言靠近些,摆出一副深谈下去的架势。“你得想点法子镇镇这个梁继生!你让我多没面子……”“万一不是他……”“你长脑子干嘛用的!人家咋不去砸别人的……”

汤树太有话要说,猛烈地清嗓子。

钟锦言哼了哼,把身体再摆得舒服些,夫妻俩都感觉不到一丝儿睡意。

多找几个事故苗子罚点款,偶尔给上头汇报些含糊的数据——这样的手段汤树最驾轻就熟了,他觉得已为此绞尽脑汁了。不过有一回她忽然恍然大悟:“嗳,对呀,我也可以在人事管理方面借鉴一下。”

钟锦言猛一下发觉汤树其实也不乏可爱之处,任由他的手向她的全身蛇一样试探,她抛出一个纵容他的眼神,他便一副奋不顾身的劲头,立刻遭到一声有力的训斥,他弄疼了她的胳膊。他马上小心翼翼,他那隔离般的粗糙的亲吻落在那具叫人难以捉摸、变幻无常的人体上,她的颧骨高高地突起令她的面颊显得无比的坚毅,蓝色的被窝里隆起的优美的曲线扭动着散发出狡黠诱惑人心的魅力。他捉住她戴着好几颗钻戒的手放在他赤裸的后背上,她猛一下将一只镶嵌着钻石的胳膊收回。汤树马上感到害怕而停止了动作——她只是想关掉床头灯。

钟锦言在黑暗里无声地躺着,身体越来越冰冷。她一阵阵发出寒冷的战栗。那不像是激情的挑逗,也不是温柔的爱抚,一只沿街乞讨的猫倚在你的脚下讨好地攀住了你的腿,跳上鞋帮,它在够你的手背,舔你的手心,它的样子让你猛然产生厌恶的情绪,它试探的爪子叫你心里隐隐发怵——某个久未启动的程序僵化了,他正在查找电路图,正在格式化,正在输入……“够了!”钟锦言一脚踢开了战战兢兢的汤树用被子裹紧了全身背向着他。

死机。

他无声地穿衣服。“手机!那边!那边!!”

似一阵风暴刮得汤树心底里直打哆嗦,他在脚下找到手机递过去,却是自己的,返回去开了灯,在地板上终于找到她的。大人物总爱掉手机!钟锦言以饱满的愤怒一把抓过手机打了个取消某项参观活动的电话。

这时,汤树已洗漱完毕,站在镜前将一丝不苟样的领带抻到西服外面,再别上一只过时了的领带夹,在听到钟锦言在床上发出讥讽一个进城开会的村委会主任的声音之前他转回客厅去。

钟锦言又打一个不必非得半夜三更打的电话。六

汤树跑步去单位。

汤树身体里汹涌着被钟锦言这个女人激发起来的一团火,汤树听到风笛声,他在一步步靠近,他奋力地跑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马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驶过来一辆出租车,遥遥地跟着疯跑的脚步行驶了一阵轰一下掉头开走了,扬起一阵隐匿在昏暗路灯下的尘沙。

远远望见大半个办公楼窗口都亮着灯,有值夜班的,火车司机们背着大包,出勤的沉默无声,退勤的蔫头耷脑只剩了一口力气往家的方向赶。

查到一组数据,粗劣地瞄了一眼,汤树便抓起电话拨打我家的座机。那团火现在完全被另一番热情的火镇压下去了。“林肃,上车间来分析!”不外乎这几句话。“分析”,林肃听到这几个字就感觉想吐,就像连续不断地逼迫人吃同一种食物那样。

这是一条铁路专线,汤树耐心地一遍遍拨着那几个数字直到那头终于传出睡意矇眬的“喂”一声。

汤树的手机也同时响了。“汤树你给我回来!你有病啊这阵跑去单位……只要没刚到坟墓就马上给我回来!”

汤树小跑着出了机务段的大铁门,穿过两旁站满了泡桐树的小径,跑进桥洞的时候汤树看了一下表。

钟锦言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每当钟锦言有绝妙的灵感的火苗显现时都要来一根香烟助燃。“你觉得行就行,你决定了就行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花费……”“锦阳家园的房至今卖不出去一套——”钟锦言盯着烟卷儿,左退高高地翘在右腿上调整一下坐得更舒服些。“又赶上金融危机——我从来不做无利之功——不要捡着个芝麻就看不见西瓜。多考虑几个兜里有现钱的,你可以先摸摸底,目前正在考虑房子的人……”

锦阳家园恰在蕗山脚下,紧邻铁路小区。钟锦言对这个家园炽热的梦境燃烧了一年了还只是个梦境,每天都有人在换新房可就是没人问津锦阳。

我生命的大部分都在机车上,为了保证行车途中的安全,很大部分的时间我在没有规律又不怎么完整的睡眠中。长时间的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开动,那是必须的。听上去更像在谈一部机器。

我睡到下午三时。隐约记起中午时分梓莲打过电话,她听上去很兴奋,说要“陪黎明先生吃饭”,“陪黎先生逛逛”,她说了个地名,我没听说过。她说将她早上做好的饭菜热一下吃。我可能在梦里吃了,感觉不到饥饿。从凌晨睡到下午三时,明天凌晨又在行车途中,晚上有可能得去候班,如果你是二十点后零点前的出车计划,那么中午十二时三十分你就得上候班楼睡一个下午;二十三点以后的计划十九时四十分候班。不管你有没瞌睡、换了床是否能睡得安稳踏实,这些你都不能计较。这是纪律也是命令。我们后来跑的是大线。通勤车后来直接返回不再在海城滞留一夜了。我们那是最后一班,相对于命运之说,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火车司机的生活。我们不能计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我们也不能因为工作超过了

小时而将火车扔在荒郊野外,十几个小时的超劳那是比太阳升起还常见的事。我们只能遵循二十小时连续不断的规律。我们一天可以跨越三个省,征途中可以从窗口欣赏迥异的风景却永远找不到餐馆和旅馆。“着魔的猎人”、“岩石旅馆”那样的“火车旅馆”不可能就在不远的前方,我们更不可能恰好在疲惫不堪时分停下车来,对于那种不得有任何理由的勇往直前、一秒钟内必须制动等等挑战人极限的规章制度以及你不得飙车不得慢行时速必须恰好掌握在某个你心中得得时时计算好的限定之间的限制我们得绝对服从,虽然你会有天大的理由。在海城运用车间超出或达不到那零点一秒汤树就会罚你款,叫你下岗。

而我——你已知道了——我的头脑和四肢常在某种迷离、疲惫的状态中怅惘地静悬。

座机不知又被汤树骚扰过几十回。我拔了电话线。

数据无误,汤树还是在小黑板上记我一条:

林肃无故拖延更改数据的时间,罚款五十元。

我冲到汤树办公室门口的刹那想起梓莲,我将手放在粉刷成上白下绿的墙上指尖划出一道道深痕。“公子,进去啊,手按着他的头要他取消罚款!”

听到了吗?这个声音只能是梁继生,他从过道那头走过来。他走近前来手搭在我肩膀上。“怎么,不敢?我替你按他的头,看着!”

梁继生推开了门,你一定看过那种复仇雪恨的电影,你也能一眼就识得出梁继生是哪类英雄。门磕到墙上发出沉闷又钝重的声响,他直直走进去,站到地板中央。汤树的半张脸从监视屏后面闪出来向梁继生身后觑了觑。“你有什么事?”我没打算走进去,可是汤树他看着我发问的,我只好往门里探探身子。“把那个罚款取了。”梁继生替我回答了,走近办公桌把方才上楼弄得喘息不休的身体横在一把椅子上,左腿横伸过去搁到办公桌上鞋尖正对着汤树的眼睛。汤树阴着脸拿起一张报纸。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在梁继生惬意地吸一支烟的时候我转过脸向着过道另一头。“将罚款取消了。”梁继生重复道。“哪个罚款?”报纸在桌子上墩了墩。

我听到汤树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赶快往过道那头走去。我站在楼梯口。“放手!梁继生!我告诉你这没什么好结果……好,好了,我取消还不成嘛。”

梁继生出来了,他又点上一支烟,他看着我:“你告哪都成,翟主任刚才还在楼下,机务处的电话随时问我,给你一句忠告:千万别告你老婆,听见了吗!她会说你这个!”梁继生伸出一根手指转向门里做了个猥亵的动作,他的笑声在过道里回荡。“记好了,将你家的窗户关好,八楼是我挑战力量的极限。”楼道里发出一连串的回音,门一扇扇地开了,露出一颗颗被好奇灌满了的脑袋来。

我跟着梁继生下楼,勇士的气概还在我的胸腔和楼道间荡气回肠。

彼此问过几点的出车计划后我问梁继生昨晚在哪里。

梁继生说在胡清清家里玩游戏机,我不知胡清清是哪个。“小语发烧了,梓莲送他去医院了。”“女人就喜欢大惊小怪,”他掏出摩托车的钥匙,“公子,看看,身上有钱没?我不能回去,别理他们。”他接了个电话,“妈的,我得捞回来,那家伙了得,一晚上三万四!开资了我还你就是。”

一句话如果说得太多了,我相信说话的人都不知自己具体在说什么,“开资了我还你”,我想大车们都听得发潮了。我从身上没摸出多少钱。“把卡给我。”“没在身上啦,”我掏全身能装卡的地方给他看。他不放心自己搜了一遍。勇士的脸此时变得相当贪婪,他以那种竭力想捞一把的急迫和焦躁推搡着我。“走,取卡去。”出车计划一样这是个不容争辩违抗的命令,在他发动摩托车的同时我跨上去坐到他身后。八“她像一片风里的树叶,飘着飘着就从我的生活里飘走了。”

温良阴沉着脸坐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不停地抽烟,我不停地将惬意的脑袋伸出窗外避免被一阵又一阵的烟雾给淹埋。我们凌晨三点牵引胭脂岭-海城区间520004次列车,一路拖泥带水不断地会车,停车,正午时分时还没绕过胭脂沟。后来的几站地一路通过。畅通无阻的行车引发了我小小的快乐。温良说我傻得够劲!山坡上的树荫可真诱人,风斜斜地吹进窗来,惬意得令人昏昏欲睡。我哼唱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温良就以不该他有的忧郁出神地盯着山坡仿佛上的树叶陷入他的相思。“耐心点吧,时间,”我学着大家喜欢的口吻。“时间会告诉你答案。”“你这个蠢货,就知道说些无关痛痒的屁话。我搞不清她在想什么。”他阴暗地转过脸来盯着我。

列车正在进站,眼前一片云雾缭绕,我看不清进站信号。“怎么回事?”

机车信号显示“黄灯”,监控装置机车信号标识灯显示“无灯”,距进站702米处装置开始追码。19:56机外停车。“你说哪趟不出事?老子跟着你被罚了多少冤枉钱了……”

温良狂喊乱叫一通。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就像两个天天吵闹着要分开的男女那样,但他们始终无法分开。四年来我跟温良一直做搭档,直到乘务制度发生新的变革。

我们没有按规定给非正常情况故障咨询台打电话请求处理办法。我们僵硬的心只顾互相指责。

监控数据显示同样的错误我竟然连续犯了两次。

我无法将给予温良苦难生活的女人与那个一半娇弱一半淡漠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也无法不碰上温良阴沉沉的脸,我也无法阻止我那精力不济的情感常去某个隐晦的低谷溜溜达达。

我已无法逃脱注定是猥亵的命运。我时时纠扯出那个夜晚独自儿细细回味并躲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里干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林肃”他不是我,是一个夜晚的命运。是病毒,早开始了对我的生命以及过于平静和完整的婚姻生活的浸蚀。“那个家伙——面贴着墙壁喊着自己的名字手淫的那个家伙正是他!”如果某天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知道,我必死无疑。

“少爷,非得我上楼来请。”梓莲跑得气喘吁吁,手把着门把手等惊慌失措中的我穿好衣服。

她仍是个未经过性启蒙教育的小女孩——这是她的手段还是生活施加予她的无奈?我的一只脚终于伸进了鞋子。

钟锦言需要这个,也擅长这个。宴会。

自助餐有点像不会新潮的女人大庭广众下穿上了过于暴露的衣裙——众人穿梭往来,看似优雅地举着杯底一点红色的液体相互问候致意,对食物并不在意。梁继生一手拎酒瓶,一手拿一只茶杯在人群中挤来撞去。周紫依的嘴像事先给输好了程序的播放机,只要不断电话就倒不完。衣裙的每个皱褶都仿佛捎带了别人的家庭秘密,与身旁一位皱纹里隐藏了欲得知这种秘密的渴望的女人一相遇连小语也顾不得了,两个女人的嘴越动越快,脑袋越凑越近,旁边一位男士也加入了她们的秘密世界,女人记下了那些趣闻、小道消息。小语坐在一堆盘碟前将一颗核桃仁吃了半点钟了,相比大人的喧闹,这个扎辫子的男孩安静得让人看见了会于心不忍地要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小辫子。

钟锦言两根手指夹挑着一只酒杯,一手插在腋窝处,被几个装模作样的人物围在中间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是哪,大家都在盼着这场风暴过去。”一个下巴处一波三折脸色红润得仿佛刚从舞台上下来的中年人跟钟锦言碰了下杯子后仰头饮尽了杯子里的液体,液体流进喉咙的通道去的时候,他向锦言亮亮杯底,锦言便又唇贴着杯壁抿了下嘴唇。“是哪,急不得呀,锦言,你可是市里的功臣人物,你的旗子可万倒不得哪,你那旗子若倒了,上万名的下岗人员你让我安排哪去!锦阳家园到时市政府——”“钟锦言!要不是你的面子——噢?不介绍一下领导们?”梁继生凑到那群集体将左手伸过去夹在右腋下右手指夹托着一只酒杯的人堆里。

杨书记、市政府冷局长、某办公室张秘书长、王科长,这是秘书长的朋友,小邵女士。那是老张,小孙,这是我们公司的仇副总。还有那位是——“我叫麦伦。”自称是麦伦的人伸出双手与书记局长们再一遍地握手。“——这位不用我介绍吧?你们翟主任。”“啊,主任好,各位领导好。”梁继生把后背贴给那位被职工私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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