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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2 11: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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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丹尼斯•勒翰(著),尤传莉(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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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人生(美国书业年度推理小说!)

夜色人生(美国书业年度推理小说!)试读:

主要人物表

波士顿

乔·考克林 波士顿的犯罪分子

托马斯·考克林 波士顿警察局高官,乔的父亲

艾登·考克林(丹尼) 乔的大哥

迪昂·巴托罗 乔的好友

保罗·巴托罗 迪昂的哥哥,乔的好友

蒂姆·希基 黑帮老大,乔的老板

阿尔伯特·怀特 黑帮老大,希基的对手

布兰登·卢米斯 阿尔伯特·怀特的手下

艾玛·古尔德 乔的女友,阿尔伯特·怀特的情妇

马索·佩斯卡托 黑帮老大,在查尔斯城监狱服刑

埃米尔·劳森 在查尔斯城监狱服刑的犯人

坦 帕

艾斯特班·苏亚雷斯 古巴人,餐厅老板

格蕾西拉·科拉莱斯 古巴人,雪茄厂女工

厄文·费吉斯 坦帕警察局局长

萝瑞塔·费吉斯 厄文·费吉斯的女儿

RD·普鲁伊特 费吉斯的小舅子“左撇子”道纳 乔的手下

萨尔·乌索 乔的手下

恩里科·波捷塔 乔的手下

法鲁柯·迪亚兹 乔的手下,水上飞机的飞行员

其  他“席基”伊拉里奥 古巴的烟草农场总管“幸运儿”卢西安诺 纽约黑帮老大,美国黑手党领袖

道尔·兰斯基 卢西安诺的军师

献给安琪

我愿意开车一整夜……

上帝的子民与战争的子民,两者间有奇异的血缘。——科马克·麦卡锡《血色子午线》

现在要当好人,已经太迟了。——“幸运儿”卢西安诺第一部波士顿1926—1929 1  一名12点的男子,身在9点的城市

几年以后,在墨西哥湾的一艘拖船上,乔·考克林的双脚陷在一浴缸的水泥里,十二个持枪杀手站在船上,等着船驶到远海,就把他扔进海里。此时,乔听着引擎的突突声,看着船尾的海水搅起白沫,他忽然想到,自己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大事——无论是好是坏——几乎都始于他初次见到艾玛·古尔德的那个早晨。

他们是在1926年初相遇的,当时乔和巴托罗兄弟跑到南波士顿,抢劫阿尔伯特·怀特那家地下酒吧后面的赌场。进去之前,乔和巴托罗兄弟根本不知道那家地下酒吧是阿尔伯特·怀特的。要是早知道,他们离开时就会分成三路,好让自己的踪迹更难被追查。

他们很顺利地走下店后方的楼梯,平静地经过空荡荡的酒吧。酒吧和赌场占据了一处港口家具仓库的后半部,乔的老大蒂姆·希基曾跟他保证,这个仓库的业主是几个无害的希腊人,最近刚从马里兰州搬来。可是当他们走进后面房间,才发现一场扑克牌局进行得正热烈,五个赌客举着沉甸甸的水晶玻璃杯,喝着琥珀色的加拿大威士忌,香烟的烟雾在他们头上形成一片灰色的浓云。桌子中央有一堆钱。

那些赌客看起来并非善类,也没有一个像希腊人。他们的西装外套挂在各自的椅背上,露出插在臀部的手枪。当乔、迪昂、保罗举着手枪走进去时,没人伸手碰枪,但乔看得出有两个想去拿。

一个之前端饮料给那桌的年轻女郎看到他们,把托盘放在一边,从烟灰缸拿起她的香烟,吸了一口。此时三把枪都对着她,但她一副快要打哈欠的样子。好像眼前这些太不够看了。

乔和巴托罗兄弟进来之前就把帽子压低遮住眼睛,还各自系了条黑手帕蒙住半张脸。还好,要是这票人有谁认出他们,他们就活不到天黑了。

简单得就像逛公园,之前蒂姆·希基跟他们说。黎明时突袭,届时那地方只剩账房里的两个黑人。

结果正好相反,里头有五个带枪的恶棍在打扑克。

其中一个赌客说:“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乔不认识那家伙,但他认识隔壁那个——布兰登·卢米斯,以前是拳师,现在是阿尔伯特·怀特帮里的人。怀特是蒂姆·希基私酒生意最大的对手。最近道上谣传,阿尔伯特正在囤积汤普森冲锋枪,为即将来临的大战做准备。道上话已经传开了——大家选边站得放聪明点儿,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乔说:“大家乖乖照吩咐做,就不会伤你们一根寒毛。”

卢米斯隔壁那个家伙又开口了:“妈的蠢货,我问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迪昂·巴托罗用手枪砸他的嘴巴,力道大得让他跌出了椅子,还流血了。这一幕让其他人不由得庆幸:幸好挨揍的不是自己。

乔说:“除了那个小妞,其他人都跪下。双手放在头后面,十指交扣。”

布兰登·卢米斯双眼盯着乔:“小子,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会打电话给你老妈。建议她帮你挑一套漂亮的深色西装穿进棺材里。”

卢米斯以前是机械堂俱乐部的拳师,当过莫·马林斯的陪练员,据说他的拳头重得就像一袋撞球。他帮阿尔伯特·怀特杀人。谣传他不光为了混饭吃,而是希望阿尔伯特知道,万一有这么个专属的杀人职位,他的资格最老。

看着卢米斯那一对小小的棕色眼珠,乔觉得这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但他还是用枪指着地板,很惊讶自己的手居然没抖。布兰登·卢米斯双手在脑后交扣,跪了下去,其他人纷纷照做。

乔跟那个女郎说:“小姐,来这里。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她拧熄了香烟,看着他,表情像是想再点根烟,说不定再来一杯酒。她走向他,年龄看起来跟他相仿,二十岁上下,目光冰冷,皮肤苍白得几乎可以看到底下的血液和组织。

他看着她走过来时,巴托罗兄弟正忙着收走那些赌客的手枪,扔[1]在旁边一张赌21点的桌子上。手枪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但那女郎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那对灰色眼珠后面有火光在舞动。

她走到乔的枪口前说:“这位先生,今天早上要喝点儿什么配抢劫啊?”

乔把带来的两个帆布袋中的一个递给了她:“桌上的那些钱,麻烦你。”“马上来,先生。”

她回头走向那张桌子时,他从另一个帆布袋里拿出一副手铐,然后把袋子扔给保罗。保罗弯腰把第一个赌客的双手铐在后腰,接着去铐下一个。

女郎把桌子中央那堆东西扫进袋子里——乔注意到里头除了纸钞之外,还有手表和珠宝——接着去拿每个座位面前的赌注。保罗把地板上每个人的手都铐住了,接下来又去塞他们的嘴。

乔身后是轮盘,花旗骰的赌桌在楼梯底下靠墙边,他扫视了屋里[2]一圈,看到有三张21点的赌桌,一张百家乐的赌桌,贴着后墙则有六台吃角子老虎机。另外有一张矮几上面放了六部电话,以供场外赌马下注;电话后方有块板子,上头还列着昨天晚上第十二场赛马的马名。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之外,屋里仅剩的那扇门上用粉笔写了个T字表示厕所(toilet),很合理,因为喝酒的人总是要上厕所。

不过刚才乔经过酒吧时,已经看到了两间厕所,这个数量足够了。眼前这间厕所门上有一把挂锁。

他望向躺在地板上的布兰登·卢米斯,这家伙嘴巴被塞住,却看透了乔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乔也看透了卢米斯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他一看到那把挂锁,就知道了——那不是厕所。

那是账房。

阿尔伯特·怀特的账房。

这是10月第一个转冷的周末,从希基手下那些赌场过去两天的生意来看,乔猜想那扇门后头有不少钱。

阿尔伯特·怀特的钱。

女郎拿着装了赌注的袋子走向他。“先生,你的甜点。”她说,把袋子递给他,平静的眼神令人难忘。她不光是盯着他,更像是要把他看穿。他很确定她可以看到自己藏在手帕和压低的帽檐后头的脸。说不定哪天早上,他会在路上碰到正要去买香烟的她,听到她大喊:“就是他!”然后他连眨眼都还来不及,一颗子弹就击中了他。

他接过袋子,一根手指吊着那副手铐:“转过去。”“是的,先生。马上来,先生。”她转身背对着他,双手在身后交叉,指节抵着后腰,指尖垂在臀部上方。乔知道此刻自己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盯着任何人的屁股瞧。

他把第一个铐环套在她的一边手腕上:“我会很温柔的。”“别特别为了我费事,”她回头看着他,“尽量别留下疤痕就行了。”

老天。“你叫什么名字?”“艾玛·古尔德。”她说,“你呢?”“通缉犯。”“是女人都追着你跑,还是警察想抓你?”

他没法一边跟她斗嘴,一边盯着整个房间,于是他把她转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塞嘴巴的东西。是保罗·巴托罗从他工作的伍尔沃斯百货商店偷来的男袜。“你要在我嘴里塞袜子。”“没错。”“袜子。塞在我嘴里。”“没穿过的,”乔说,“我保证。”

她扬起一边眉毛。眉毛跟她的头发一样是暗金色的,又软又亮,像貂毛。“我不会骗你。”乔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骗子通常都这么说。”她张开嘴巴,像个屈服的孩子等着大人喂药,他想跟她说话,却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想问些问题,只为了能再听听她的声音。

他把袜子塞进她嘴里,她的双眼微微鼓出,接着想吐出来——通常都会这样——当看到他手里的麻绳时开始摇头,但他已经准备好了。他把绳子横拉过来,缠在她嘴巴上,再绕到后面拉紧。他在她脑袋后面打结时,她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说:在此之前整件事都是光明正大的,甚至还有点儿刺激,但现在他耍起狠来,毁掉了一切。“半丝织的。”他说。

她又扬起眉毛。“我是说袜子,”他说,“去跟你的朋友跪在一起吧。”

她跪在布兰登·卢米斯旁边,卢米斯从头到尾都死盯着乔,目光从没移开过。

乔看着通往账房的那扇门,还有门上的挂锁。他让卢米斯跟随着他的目光,然后望着卢米斯的眼睛,等着看他接下来有什么反应,但卢米斯的目光随即变得呆滞。

乔还是盯着他,说:“走吧。这里结束了。”

卢米斯缓缓眨了一次眼,乔判定这是个和平的表示——或至少有可能——然后赶紧离开了。

离开时,他们沿着水边行驶。深蓝的天空划过一道道深黄,海鸥聒噪着飞起又落下。一艘挖泥船的铲斗晃进这条港边道路上空,又随着一声尖啸晃出去,保罗开着车驶过它投下的阴影。在明亮而寒冷的天光中,装卸工、搬运工、货车司机站在各自的货物堆旁抽烟。一群工人在朝海鸥丢石头。

乔摇下车窗,让冷风吹着他的脸和双眼。风里有咸味,有鱼腥味,还有汽油味。

前座的迪昂·巴托罗回头看着他:“你问了那美女的名字?”

乔说:“只是找话讲而已。”“你铐她手的时候拖那么久,在找她出去约会吗?”

乔把头探出车窗,把肮脏的空气深深吸进肺里。保罗开着车子转出码头,驶向百老汇大道,这辆纳什车厂的汽车可以轻易开到时速三十英里。“我以前见过她。”保罗说。

乔的头缩回车内:“在哪里?”“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见过。”他开的车弹跳着驶上百老汇大道,车上的三人也都跟着弹跳起来。“或许你该写首诗给她。”“写个屁诗,”乔说,“你干吗不开慢点儿?别搞得像是我们真做了坏事一样。”

迪昂转向乔,一手放在椅背上。“我老哥真的给一个妞儿写过诗。”“真的?”

保罗望着后视镜,跟他目光交会,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结果呢?”“什么都没发生,”迪昂说,“她不识字。”

他们往南驶向多彻斯特,快到安德鲁广场时卡住了。因为前面有一匹马倒毙在路上,人车必须绕过那匹马和翻覆的载冰车厢。卵石道上砸破的冰像金属薄片般发出亮光,送冰人站在马尸旁,踢着马的肋骨。乔一路上都在想她。她的手干燥而柔软,非常小,掌根是粉红色的,手腕上的血管是青紫色的。她右耳后头有一块黑色雀斑,但左耳没有。

巴托罗兄弟住在多彻斯特大道,楼下是一家肉铺和一家修鞋铺。肉铺和修鞋铺的老板娶了一对姐妹,两个男人彼此痛恨,更恨彼此的老婆。尽管如此,两家人还是在共享的地下室开起了地下酒吧。到了夜里,来自多彻斯特另外十六个教区,以及其他各地,最远来自北海岸教区的人,会来这里畅饮蒙特利尔以南最棒的烈酒,听一个名叫黛利拉·德鲁思的黑人女歌手唱伤心情歌。这里的非正式店名叫“鞋带”,搞得那个肉店老板很愤怒,气得头都秃了。巴托罗兄弟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鞋带”,这没问题,但夸张到干脆搬到那地方的楼上住,乔觉得好像太蠢了。只要有敬业的警察或税政调查员去突袭一次(尽管不太可能),踢开迪昂和保罗的房门,就会轻易发现钱、枪、珠宝,都是这两个分别在杂货店和百货店工作的意大利佬绝对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没错,他们的珠宝通常立刻会送到海米·德拉戈手上,那是他们从十五岁就开始打交道的收赃人。但钱通常是送到“鞋带”后头的赌桌上,或是藏在两兄弟的床垫里。

乔靠在冰柜上,看着保罗把两兄弟早上赚来的那两份放进床垫里,只要把那条被汗水染得发黄的床单往后拉,就会露出床垫侧面的几道裂口,迪昂把一沓沓钞票递给保罗,保罗把钞票塞进去,像是在给感恩节的火鸡填馅料。

保罗二十三岁,是他们三个里头最年长的。迪昂比哥哥小两岁,但显得更大,或许因为他比较聪明,也或许因为他比较狠。乔下个月才满二十岁,是三人里最年轻的,但从他十三岁跟巴托罗兄弟结伙去砸报摊以来,就被公认为行动的军师。

保罗从地板上站起来:“我知道我是在哪里见过她了。”他拍掉膝盖上的尘土。

乔站直身子:“哪里?”“可是他又不喜欢她。”迪昂说。

保罗指着地板:“楼下。”“在‘鞋带’?”

保罗点点头:“她跟阿尔伯特一起来。”“哪个阿尔伯特?”“蒙特内哥罗之王阿尔伯特,”迪昂说,“你以为是哪个阿尔伯特?”

很不幸,全波士顿只有一个阿尔伯特,大家提到时可以不必讲姓。就是阿尔伯特·怀特,他们刚刚抢劫的那个家伙。

阿尔伯特曾经是美国与菲律宾战争的英雄,以前当过警察,跟乔的哥哥一样,在1919年的波士顿警察大罢工后丢了工作。现在他是怀特汽车保养修理厂(前哈洛伦轮胎与汽车修理厂)、怀特城中快餐店(前哈洛伦午餐店)、怀特跨陆运输公司(前哈洛伦卡车货运公司)的业主。谣传他亲手干掉了毕齐·哈洛伦。毕齐当时在艾格斯顿广场一家瑞克苏尔连锁药房旁的橡木电话亭里,身上中了十一枪。因为近距离开了太多枪,整个电话亭都起火烧了起来。谣传阿尔伯特把烧剩的电话亭买了下来,修复后放在他阿什莫特山家宅的书房里,所有电话都从那里头打。“所以她是阿尔伯特的妞儿。”想到她是另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乔觉得很泄气。他本来已经想象两人开着一辆偷来的汽车,飞驰过这个国家,不受过去或未来的阻碍,在一片红色的天空下追逐落日,奔向墨西哥。“我三次看到他们在一起。”保罗说。“现在又变成三次了。”

保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确认:“没错。”“那她为什么在他的赌场里端盘子?”“不然你要她做什么?”迪昂说,“退休吗?”“不,可是……”“阿尔伯特结婚了,”迪昂说,“谁知道一个派对女郎能在他怀里待多久?”“你对她的印象是派对女郎?”

迪昂缓缓打开一瓶加拿大琴酒的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乔。“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帮我们把钱装进袋子里。我连她头发是什么颜色都说不上来。我连——”“深金色。几乎是淡棕,但不算是。”“她是阿尔伯特的妞儿。”迪昂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那就是吧。”乔说。“我们刚好抢了那人的地盘,这就已经够糟了。别想着还要从他手里抢走其他东西,好吗?”

乔没吭声。“好吗?”迪昂又问了一次。“好。”乔伸手去拿自己那杯酒,“很好。”

接下来三个晚上,她都没来鞋带酒吧。乔很确定,因为他一直在里头,从开店到打烊,每天都是。

阿尔伯特来了,穿着他的招牌细条纹米白西装,好像在里斯本或哪里似的。头上的棕色软呢帽和脚上的棕色皮鞋,都跟西装上的棕色细条纹搭配。冬天下雪时,他会穿米白细条纹的棕色西装,配米白帽子、米棕两色鞋罩。到了2月,他就穿深棕色西装,配深棕皮鞋、黑色帽子。乔猜,在夜里开枪干掉他多半很容易。在小巷里,用把便宜手枪,从二十米外就能撂倒他。连盏街灯都不需要,就能看到他一身的白转成红色。

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只要我知道怎么杀人,我就可以杀了你。第三天晚上,正当乔这么想着的时候,阿尔伯特就走进了鞋带酒吧,经过乔坐着的吧台凳子。

问题是,阿尔伯特很少走进小巷里,就算走进去也一定有四名贴身保镖随行。就算你能通过保镖那一关,真的杀了他——乔不是杀手,搞不懂自己他妈的一开始干吗要去考虑杀阿尔伯特·怀特——你也只是破坏了这个企业帝国,妨害到了阿尔伯特·怀特的那些合伙人而已。合伙人包括警察、意大利人、马塔潘一带的犹太黑帮,还有一些在古巴和佛罗里达蔗糖业投资的正经生意人。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里害一个企业脱轨,就像用刚被割伤的手去喂动物园里的野兽,完全是找死。

阿尔伯特看了乔一眼。乔心想,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抢了他。知道我想要他的妞儿。他知道了。

但阿尔伯特只是说:“可以借个火吗?”

乔在吧台上划了根火柴,帮阿尔伯特·怀特的香烟点了火。

阿尔伯特吹熄火柴时,把烟吹到乔的脸上,说:“谢了,小子。”然后走了。他的皮肤白得像他的西装,嘴唇红得像流出又流入他心脏的鲜血。

抢劫后第四天,乔遵循直觉,回到那个家具仓库。他差点儿错过了她。显然,这一带的女秘书下班时间跟工人一样,走在堆高机操作员和装卸工的大块头阴影下,那些女秘书显得特别娇小。男人们穿着肮脏的外套走出来,肩膀上垂挂着装卸手钩,大声讲着话朝年轻女人挤,边吹口哨边说些只有他们才会笑的笑话。不过那些女人一定早就习惯了,因为她们设法成群走出男人的包围,其中有些男人跟在后面,有些男人落后了,还有些脱队走向码头上公开的秘密——那是一艘[3]平底船,从禁酒令生效的第一天开始就在卖酒了。

那群年轻女人一直彼此靠得很紧,顺利地沿着码头往前走。乔本来没看到她,直到另一个同样发色的女郎停下来调整鞋跟,艾玛的脸才在人群中露出来。

乔原先站在吉列公司的装卸码头附近,这会儿他离开那里跟上去,走在那群女人后头不到五十码的地方。他告诉自己,她是阿尔伯特·怀特的女人。告诉自己,马上停止这种疯狂的举动。他非但不该跟着阿尔伯特·怀特的女人沿着南波士顿的码头走,而且,在不知会不会被指认抢了那个赌场之前,他都不该待在麻州。蒂姆·希基南下去谈一笔朗姆酒的生意了,乔暂时没法问他他们为什么会撞上那场扑克牌局。巴托罗兄弟目前都不敢抛头露面,想等搞清楚怎么回事再说。而三个人里应该是最聪明的乔却跑到这儿来,追逐艾玛·古尔德的踪迹,就像一只饿狗追逐肉香。

离开。离开。离开。

乔知道那个声音是对的。那个声音代表理性。如果不是理性,那就是他的守护天使。

问题是,他今天对守护天使没兴趣。对她有兴趣。

那群女人走出码头区,在百老汇车站解散了。大部分人都走向电车那一侧的一张长椅,艾玛则下楼梯去地铁站。乔等她走了几步后才跟着进入地铁站,走下一段楼梯,上了一班往北的列车。车上又挤又热,但他的双眼始终不曾离开她,还好,因为才坐一站,到了南站,她就下车了。

南站是个转乘站,有三条地铁线、两条高架铁路线、一条路面电车线、两条巴士线和一条通勤铁路线在此交会。一走出车厢来到月台,他就像一颗开球中的撞球,撞一下,旋转,又撞一下。他看不到她了。他是家中三兄弟里面最矮的,一个哥哥很高,另一个哥哥异常的高。感谢老天,他也不算矮,只是中等而已。他踮起脚尖走路,设法穿过拥挤的人群,所以走得更慢了,但总算在通往大西洋大道高架铁路线的转接隧道里,看到她那头硬奶油糖果色的头发在人群里浮沉。

列车进站时,他刚好来到月台。他们进了同一节车厢,她隔着两道车门站在他前面。车子离站时,整个城市在他面前展开。暮色刚刚降临,所有的蓝色、棕色和砖红色都变得更深了。办公大楼的窗子转为黄色。各街区的街灯纷纷成片亮起。天际线边缘的港口一片血红。艾玛倚着一扇窗,城市夜景在她身后一览无余。她茫然地看着拥挤的车厢,眼睛没特别盯着哪里,但眼神依然提防。那对灰眼珠颜色很淡,甚至比她的皮肤还白,如同冰琴酒。她的下巴和鼻子都有点尖,上头散布着点点雀斑。她身上没有丝毫欢迎他人接近的意味,仿佛把自己锁在那张冰冷而美丽的脸庞后面。

这位先生,今天早上要喝点儿什么配抢劫啊?

尽量不要留下疤痕就行了。

骗子通常都这么说。

他们经过巴特利街车站,列车轰隆隆行驶在北端区,乔往下看着这片充满意大利风情的区域——意大利人、意大利方言、意大利习俗与食物——不禁想到他的大哥丹尼。丹尼虽然是爱尔兰裔的警察,却热爱这片意大利区,所以在这里居住、工作。丹尼是大块头,几乎是乔这辈子见过的最高的人。他是个厉害的拳击手,很少有什么令他畏惧的东西。他是警察工会的干部和副会长,1919年9月,他跟所有决定参加罢工的波士顿警察一样难逃一劫——失去了工作,没有任何复职的希望,还被全东岸各地的执法机关全面封杀。这击垮了他。或者据说是这样的。他最后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市的一个黑人区落脚,五年前那里被一场暴动焚毁。此后,乔的家人就完全失去了丹尼的音讯,只听到过一些谣言——在奥斯汀、巴尔的摩、费城发现了他和他妻子诺拉的踪迹。

乔从小就崇拜这个大哥。后来渐渐变得恨他。现在,多数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他。偶尔想起时,乔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念他的笑声。

在车厢另一头,艾玛·古尔德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朝门口挤过去。乔往窗外一看,发现快到查尔斯城的市政广场站了。

查尔斯城。难怪被人用枪指着都吓不倒。在查尔斯城,那些人会把点三八手枪带到晚餐桌上,用枪管搅拌咖啡。

他跟着她来到联合街尽头,快走到一栋两层楼房时,她右转进入屋后的一条小巷,等到乔也来到那条小巷,发现她不见了。他前后看看那条巷子——什么都没有,只有相似的双层楼房,大部分是盐匣式尖顶木屋,窗框腐朽,屋顶涂着一片片补漏的柏油。她有可能进入其中任何一栋,但她刚才挑了这个街区的最后一条巷子。他想,她应该是进了眼前这栋蓝灰色的房子,房子的鱼鳞状木墙板上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钢制小门。

刚走过的那栋房子,有一道木闸门。门锁着,于是他攀住闸门顶,撑起身子去看门外的另一条巷子,那条巷子比他所在的这条要窄。除了几个垃圾桶,整条巷子是空的。他松手落回地面,翻口袋找他出门向来会带的发夹。

半分钟后,他来到闸门的另一边等待。

结果没等多久。在这种下班时间,不用等太久。两对脚步声进入巷子,是两名男子,谈论着最近那架试图飞越大西洋但失踪了的飞机,没有英国飞行员的踪影,也找不到残骸。这一秒钟还在天上,下一秒钟就永远消失了。其中一名男子敲了敲鱼鳞板,过了几秒钟,乔听到他说:“铁匠。”

一扇钢制门咿呀一声拉开,过了一会儿,又落回去锁住了。

乔等了五分钟,然后回到第一条巷子,敲了敲鱼鳞板门。

一个含混的声音说:“什么人?”“铁匠。”

转动门锁的棘轮声传来,乔拉起那扇钢制门。他进入窄小的楼梯往下走,身后的门逐步往下落回。走到楼梯底部,碰到第二扇门,门正好打开。一个鼻子像花椰菜、双颊红通通的秃头老人挥挥手让他进去,脸色很不高兴。

里头是个粗糙的地下室,泥土地的中央有个吧台。几个木桶充当桌子,椅子是最便宜的松木做的。

乔走到吧台前,坐在离门最近的那一端,一个手臂胖得像怀孕腹部的女人端了一大杯温啤酒给他,喝起来有点肥皂味,有点木屑味,就是不像啤酒或任何酒精味的东西。他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寻找艾玛·古尔德,却只看到几个码头工人、两个水手,还有两三个妓女。一架钢琴靠着楼梯底下的砖墙,没人用,几个琴键坏了。在这种酒吧,酒客进来多半不是为了娱乐,顶多是想看看水手和码头工人为了抢两个妓女而大打出手。

她从吧台后面那扇门里走出来,头上绑了一条方头巾。原来的开襟衬衫和裙子换掉了,改穿一件乳白色的厚毛衣和一条褐色的粗花呢长裤。她走到吧台,清空烟灰缸,擦掉台面上溅出来的酒滴,原先端酒给乔的那个女人脱掉身上的围裙,走进吧台后面那扇门。

她来到乔面前时,瞄了一眼他快喝空的杯子。“再来一杯吗?”“好啊。”

她看了一下他的脸,好像不太高兴。“谁告诉你这个地方的?”“迪尼·库珀。”“不认识。”她说。

我也不认识,乔心想,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掰出这么蠢的名字。迪[4]尼?为什么不管这家伙叫“午餐”?“他住北边的埃弗里特市。”

她擦着他面前的吧台,还是没去端他的酒。“是吗?”“是啊。他上星期在神秘河的切尔西那一边工作,清淤泥,你知道吧?”

她摇摇头。“总之,迪尼指着河对岸,告诉我这个地方。说你们这边的啤酒不错。”“现在我知道你在撒谎了。”“因为有人说你们的啤酒不错?”

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当初抢劫时那样,仿佛可以看见他肚里盘绕的肠子、他粉红色的肺叶,还有在他脑子皱褶里转来转去的思绪。“这啤酒没那么差啊,”他说着举起杯子,“我有次在一个地方喝到的啤酒,我发誓——”“你觉得自己很酷,对吧?”她说。“啊?”“对吧?”

他决定假装生气:“我没撒谎,小姐。不过我可以离开。我当然可以离开。”他站起来,“第一杯啤酒是多少钱?”“二十美分。”

她伸出手,他把硬币放在她手上,她收进身上穿的男装长裤口袋里。“你不会的。”“什么?”他说。“离开。你说你要离开,是想让我印象深刻,于是判定你是老实人,要求你留下。”“才不呢。”他穿上大衣,“我真的要走了。”

她往前靠在吧台上:“过来。”

他竖起脖子。

她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他挪开两张凳子,也靠在吧台上。“你看到角落里那几个家伙了吗?就是坐在那张苹果桶桌子旁边的那几个?”

他不必转头。刚才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三个人了。看起来是码头工人,肩膀扛惯了桅杆,双手搬惯了石头,凶狠的双眼让你不敢直视。“看到了。”“他们是我表哥。看得出来我们长得很像吧?”“看不出来。”

她耸耸肩:“你知道他们是做哪一行的吗?”

此时两人的嘴唇凑得很近,如果各自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舌尖就会相触。“不知道。”“他们专找像你这种胡扯出什么迪尼的男人,把他揍到死。”她两边手肘往前移,两个人的脸离得更近了,“然后扔进河里。”

乔觉得头皮和耳朵发痒。“这职业还真辛苦。”“不过比抢扑克牌局要强,对不对?”

一时之间,乔整个人僵住了。“讲点儿聪明话吧,”艾玛·古尔德说,“比如关于你塞进我嘴里的那只袜子。我想听点儿花言巧语。”

乔没吭声。“趁你在想的时候,”艾玛·古尔德说,“再想想这件事:他们现在正在看我们。如果我拉一下这边耳垂,你就走不到楼梯了。”

他看着她用灰色眼珠瞄一下示意的那边耳垂。右边。看起来像颗鹰嘴豆,但更柔软。他很好奇早上起来吻那只耳垂的滋味是怎样的。

乔低头看着吧台:“那如果我扣下这个扳机呢?”

她跟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放在两人之间的手枪。“你就没机会摸到耳垂了。”乔说。

她的目光离开手枪,沿着他的前臂上溯,他感觉她目光所及之处,毛发都分开了。她的眼睛一路看过他的胸口,往上到他的喉咙,翻过他的下巴,最后停在他的双眼。此时她的眼神更饱满而鲜明了,亮着某种文明开始前几世纪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亮光。“我夜里12点下班。”她说。 2  她心中的空缺

乔住在西端区一栋旅舍的顶楼,走一小段路就是喧闹的斯科雷广场。旅舍的拥有者和经营者是蒂姆·希基帮,这个黑帮在波士顿存在已久,但在联邦禁酒令开始后的这六年,才发达起来。

占据一楼的通常是刚下船的爱尔兰人,带着一口浓重的爱尔兰腔和软趴趴的身子。乔的工作之一就是去码头接他们,带到希基设立的慈善食堂,给他们褐色的全麦面包、白色的什锦海鲜浓汤和灰色的马铃薯,然后带他们回旅舍,安排他们三人一间,睡在干净而结实的床垫上,把他们的脏衣服交给地下室那些老妓女洗。过了一星期左右,等他们恢复了一些力气,头发上没了虱子卵,一嘴烂牙的恶臭也消失了,就让他们签好选民登记卡,发誓绝对支持希基下次推出的候选人。之后,他们会离开,身上带着其他老乡的姓名和地址,指望能通过老乡立刻找到工作。

旅舍的二楼是赌场,有专属的出入口。三楼则是妓院。乔住在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这层楼有一间很不错的浴室,和乔共享这间浴室的只有两个人——任何当时城里最大的豪赌客,以及蒂姆·希基旗下最红的妓女潘妮·帕伦博。潘妮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十七岁,头发是阳光照进瓶中蜂蜜时的那种颜色。曾经有个男人为了潘妮跳楼,还有一个跳海,另外一个倒没自杀,但杀了另一个男人。她很和善,又有看头,乔还算喜欢她。但如果她的脸蛋看起来像十七岁,那乔敢说,她的脑子就像十岁。据乔判断,她脑子里装的只有三首歌,还有一些关于成为裁缝师的模糊愿望。

有些早上,谁先下楼到赌场去,就会帮另一个带杯咖啡上来。今天早上是她带上来的,两个人坐在他房间的窗边,边喝咖啡边看着斯科雷广场上商店的条纹雨篷和广告牌,此时,第一批送牛奶的推车正呼噜噜沿着特里蒙特巷前行。潘妮告诉他,昨天一个占卜师跟她保证,她命中注定不是死得早,就是会变成堪萨斯城三位一体说圣灵降临派信徒。乔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死掉,她说那当然,但搬到堪萨斯城更加恐怖。

她离开时,乔听到她在走廊跟人讲话,随后蒂姆·希基在他门口出现。蒂姆穿了一件黑色的条纹背心,没扣扣子,配上相同料子的长裤,白衬衫衣领的扣子解开,没打领带。蒂姆身材修长,有着一头漂亮的白发,还有一对死囚牧师般的眼睛。“希基先生,早。”“早,乔。”他用一个老式玻璃杯喝咖啡,玻璃杯上映着刚升到[5]窗台上的晨光,“皮茨菲尔德那家银行?”“是的。”乔说。“你想见的那个人每星期四都会来这里,不过大多数晚上都会待在奥本小店。他会坐在吧台,洪堡帽放在他的饮料右边。他会告诉你那栋建筑的格局,还有离开的路线。”“谢谢,希基先生。”

希基稍微举起杯子,以示响应。“还有一件事——还记得上星期我们讨论过的那个赌场荷官吗?”“卡尔,”乔说,“我记得。”“他又犯了。”

卡尔·劳布纳是他们的一个21点赌桌荷官,在以前工作的地方习惯动手脚,而现在他们无法说服他在这边不作弊,尤其碰到那种看起来不是百分之百白人的赌客。如果一个意大利佬或希腊佬在他的赌桌边坐下来,就完蛋了。卡尔一整晚会神奇地掀出一张又一张10点和1点的底牌,直到那些肤色比较黑的客人离桌。“等他一进来,”希基说,“就解雇他。”“是,先生。”“我们这里不玩那种狗屎。同意吧?”“那当然,希基先生。那当然。”“另外,把那台吃角子老虎机修一下,行吗?轮子太松了。我们的赌场不作弊,但也他妈的不是慈善机构,对不对,乔?”

乔赶紧写下来提醒自己:“是的,您说得对,先生。”

蒂姆·希基的赌场属于波士顿为数不多的干净赌场,因此成为全城最受欢迎的赌场之一,尤其是高金额的赌局。蒂姆教导过乔,作弊的赌局或许可以敲诈到一两个笨蛋,但顶多两三次,他们就会学聪明而不再赌下去。蒂姆不想只敲诈两三次,他要一辈子赚他们的钱。他告诉乔,让他们继续赌,继续喝,他们就会把钞票送上门来,还感谢你减轻他们的负担。“我们服务的那些人,”蒂姆不止一次这么告诉他,“他们是拜访夜晚,但我们就住在夜晚里。他们租用我们的地方。这表示他们一来我们的地盘玩,我们就能从每一寸土地赚钱。”

蒂姆·希基是乔见过的比较聪明的人之一。禁酒时期之初,波士顿黑帮的种族界线分明——意大利人只跟意大利人来往,犹太人只跟犹太人来往,爱尔兰人只跟爱尔兰人来往——但希基跟每个人都打交道。他趁着其他人都在经营威士忌时,就跟佩斯卡托帮的负责人詹卡洛·卡拉布瑞塞(帮主佩斯卡托老头正在坐牢)结盟,一起经营加勒比海地区的朗姆酒生意。等到底特律和纽约的黑帮运用他们的影响力,把威士忌这一行里的其他人全部变成分包商,希基和佩斯卡托这两个黑帮已经垄断了蔗糖和糖蜜市场。大部分产品来自古巴,经过佛罗里达海峡,运到美国才蒸馏为朗姆酒,之后在夜里沿着东海岸往北运送,最后以总成本加上八成的价格卖出。

最近蒂姆才又去过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一回来就跟乔讨论起南波士顿家具仓库那趟差事。他称赞乔很聪明,没去碰账房(蒂姆说,“当场避免了一场帮派大战”),还跟乔说,等他搞清楚当初报信的人为什么会给这么危险的消息,就会有人被吊死在关税大楼的尖顶上。

乔想相信他,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就表示蒂姆派他们去抢那个仓库是想挑起一场跟阿尔伯特·怀特的帮派大战。对蒂姆来说,为了永久垄断朗姆酒市场,牺牲几个从小男孩时期就调教出来的手下,他是做得出来的。事实上,蒂姆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绝对没有。所以他才能在这一行保持顶尖地位——你必须让每个人知道,你早就没有心肝了。

这会儿在乔的房间里,蒂姆掏出随身的金属扁瓶,倒了一点到咖啡里,喝了一口,然后将扁瓶递给乔,但乔摇摇头。蒂姆把扁瓶塞回口袋里:“你最近都跑哪儿去了?”“都在这儿啊。”

希基盯着他:“你这星期每天晚上都跑出去,上星期也是。有女人了?”

乔考虑要撒谎,但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是的,没错。”“是个好姑娘吧?”“她很活泼。她……”乔想不出适当的字眼,“很特别。”

希基本来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你碰上吸血鬼了,啊?”他比画着一根针刺进手臂的动作,“我看得出来。”他走过来,一只手抓住乔的脖子,“在我们这一行,碰到好姑娘的机会不多。她会做菜吗?”“会。”其实乔根本不知道。“这点很重要。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点是愿意做。”希基放开手,又朝门口走去,“去跟那家伙谈谈皮茨菲尔德的事情吧。”“我会的,先生。”“很好。”蒂姆说完便走下楼,到赌场出纳后头他的个人办公室去了。

卡尔·劳布纳又多做了两个晚上,乔才想起来解雇他。最近乔忘了好几件事,包括两次跟海米·德拉戈约好要去偷卡许曼皮草店的货,结果都失约了。但他倒是记得修好赌场里的老虎机,把轮子转紧些,可是等到劳布纳那天晚上来值班时,乔又出去找艾玛·古尔德了。

自从查尔斯城地下室酒吧的那一夜以来,他和艾玛大部分晚上都见面。只是大部分,不是每天。其他夜里她则是跟阿尔伯特在一起。到目前为止,乔都还只是试着把这当成一种讨厌的状况,但很快地,他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没跟艾玛在一起时,乔唯一想的就是见面时要做什么。等他们真的见面了,两手不碰对方就越来越困难。一等她叔叔的地下酒吧打烊,他们就在里面做爱。如果她爸妈和其他手足不在家,他们就回她家里做爱。乔会跟她在他车上做,或者带着她从旅舍后面的楼梯偷偷上楼,去他房间做。他们曾在一座寒冷的山丘上做,就在俯瞰着神秘河的一片枯树下。也曾在寒冷的11月来到多彻斯特的海边,在俯视着圆柏丘湾的沙滩上做。站着、坐着、躺下——都无所谓。室内、室外——都一样。当他们有可以在一起挥霍的一小时,就尽量尝试他们能想出来的各种新花招和新姿势。但如果只有几分钟,那么也就凑合了。

他们倒是很少谈话,顶多只谈对彼此似乎永无止境的迷恋。

在艾玛灰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皮肤后面,有什么东西蜷缩着禁锢在牢笼里。不是那种被关在里面的禁锢,而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禁锢。当他进入她,两人尽量持续到做不动为止时,那个牢笼就打开了。在那些时刻,她睁开双眼搜寻着,他看得到她里头的灵魂,她内心的红光,还有她可能从小坚持至今的梦想,全部暂时松绑,溜出那个地窖和它黑暗的墙,以及上了锁的房门。

然而,一旦他退出来,她的呼吸也减缓到正常,他就会看到那些东西像潮水般退去。

不过无所谓。他开始怀疑自己爱上她了。在牢笼打开、他获邀进入的那些少有的时刻,他发现了一个渴望信任、渴望爱、渴望活着的她。她只是必须搞清楚他是否值得冒险信任、值得爱、值得一起活着。

他值得。

那个冬天他满二十岁,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做什么了。他想成为艾玛·古尔德可以全心全意托付的男人。

冬日缓慢消逝的期间,他们也冒险在公开场合出现过几次。那几夜都是因为她有可靠消息来源,确定阿尔伯特·怀特和他的手下大将都会出城,而且他们都是去蒂姆·希基或他合伙人经营的地方。

蒂姆的合伙人之一是菲尔·克瑞格,布朗菲德饭店一楼的那家威尼斯花园餐厅就是他开的。乔和艾玛在一个严寒的夜晚去那里,虽然天空清朗,但闻得到雪的气味。他们才刚寄放好大衣和帽子,正好一群人从厨房后面的贵宾包厢走出来,还没看到脸,光从他们的雪茄气味和那种熟练而敦厚的声音,乔就知道那是一群政客。

市政委员、市政官、市议员、消防队长、警察队长,还有检察官——这群光鲜、笑脸迎人、卑鄙的政客,勉强维持城市街灯亮着,也勉强维持列车运转和交通信号灯的运作。让一般百姓知道,要不是他们时刻保持戒备,这些公共设施和其他上千种服务,无论大小,都有可能终止。

他看到他父亲的同时,他父亲也看到他了。一如往常,如果他们好一阵子没见面,碰到时气氛就会很不安,只因为父子两人实在是太像了。乔的父亲六十岁。比较年轻时生了前两个儿子,隔了好多年才又生了这个小儿子。尽管长子丹尼和次子康诺的脸、身体,都明显兼有父母两边的遗传,身高更是(由于家族里有芬尼西氏族的血统,这个氏族的男人都长得高);乔却是他父亲的翻版。身高一样,体格一样,下颚都很发达,同样的鼻子和突出的颧骨,眼睛都比一般人再凹陷一点,让人更难猜透他们在想什么。乔和父亲唯一的差异,就是颜色的部分。乔的眼珠是蓝的,他父亲则是绿色的;乔的头发是小麦色的,他父亲则是亚麻色。除此之外,乔的父亲看着乔时,就像看着年轻的自己在嘲弄现在的自己。乔看着父亲时,则看到了黄褐斑和松弛的肌肉,看到死神凌晨3点站在床尾,一只脚不耐烦地轻敲着地面。

他父亲和几个人道别、握手和拍背之后,便离开那群排队等着拿大衣的男子。他来到儿子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好吗?”

乔跟他握手:“不坏。您呢?”“好极了。我上个月升官了。”“波士顿警察局副总警监,”乔说,“我听说了。”“你呢?这阵子在哪儿工作?”

认识托马斯·考克林很久的人,才能看出酒精对他造成的影响。从他讲话是不可能听出来的,因为即使喝了半瓶上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他的声音依然保持流畅而坚定,音量也始终一致。从他清澈的双眼也看不出来。但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就可以从他英俊的脸上发现某种掠夺性和恶意,正在打量你,想找出你的弱点,盘算着是不是要拿这些弱点来下饭。“爸,”乔说,“这位是艾玛·古尔德。”

托马斯·考克林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手背。“很荣幸认识你,古尔德小姐。”他朝侍者领班歪了一下头,“杰拉德,麻烦给我们角落那张桌子。”然后他朝乔和艾玛微笑,“你们不介意我加入吧?我快饿坏了。”

他们一路保持愉快气氛,直到吃完了色拉。

托马斯说了一些乔小时候的故事,一如往常,重点都是强调乔小时候多么淘气、多么难管,又多么精力旺盛。在他父亲的叙述中,那些怪诞的故事简直像是周末午后场正片之前的喜剧短片。他父亲省略了那些故事通常是怎么收场的——他被打了个耳光,或是被抽打一顿。

艾玛在每个适当的地方微笑或大笑,但乔看得出来她是装的。他们全都在假装。乔和托马斯假装彼此还有父子之情,艾玛则假装没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

讲完乔六岁时在父亲的菜园干的好事之后——多年来这故事讲过太多次了,乔都能预测父亲会在哪里停顿喘口气——托马斯问艾玛的家人是从哪里来的。“查尔斯城。”她说,乔发现她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反抗意味,觉得很担心。“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这里之前。你显然是爱尔兰人。你知道自己的祖先出身哪里吗?”

侍者过来收走色拉盘时,艾玛说:“我外祖父是科瑞人,我祖母那边是柯克人。”“我就是出身柯克附近的。”托马斯说,口气异常欢喜。

艾玛喝了口水,但什么都没说,忽然心不在焉起来。乔之前看过她这个样子——如果她不喜欢某个状况,就有办法把自己隔离在外。她的身体还在,像是自我逃走后留在椅子上的躯壳,但让艾玛之所以是艾玛的那种本质,却不见了。“那么你母亲家姓什么呢?”“我不知道。”她说。“你不知道?”

艾玛耸耸肩:“她死了。”“但那是你的家族传统啊。”

艾玛又耸耸肩,点了根香烟。托马斯表面上没有反应,但乔知道[6]他吓坏了。20年代兴起的那种蔑视传统的年轻女郎,在无数层面上都令他惊骇——女人抽烟,露出大腿,开低领口,在公共场合喝醉也完全不怕被鄙视。“你认识我儿子多久了?”托马斯微笑着问。“几个月。”“你们两个算是什么?”“爸。”[7]“乔瑟夫,你说呢?”“我不知道我们算是什么。”

他其实暗自希望艾玛会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相反,她只是迅速瞥了他一眼,眼色明显是在问:他们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多久?然后又回去抽烟了,视线在整个餐厅的用餐区飘来飘去。

主菜上来了,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谈论着牛排的质量、法式贝尔内酱汁,还有克瑞格最近刚铺的新地毯。

吃甜点时,托马斯也点起了香烟。“所以你是做哪一行的,亲爱的?”“我在帕帕迪奇斯家具店工作。”“哪个部门?”“秘书。”“我儿子偷了沙发吗?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爸。”乔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父亲说。

艾玛又点了根烟,望着餐厅里头。“这地方真时髦。”“我很清楚我儿子是以什么谋生的。我只能假设,你会认识他,不是在犯罪行动中,就是在一个充斥着黑道角色的地方。”“爸,”乔说,“我本来希望能好好吃顿晚餐的。”“刚刚吃得不是很好吗,古尔德小姐?”

艾玛看着他。“我刚才的问题让你不高兴了?”

艾玛盯着他,眼神冰冷得足以让热腾腾的柏油表层冻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其实也不太在意。”

托马斯往后靠坐,喝了口咖啡。“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姑娘家跟罪犯厮混,这样对你的名声可能不太好。而我们讲到的罪犯正好就是我儿子,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不管我儿子是不是罪犯,都毕竟是我儿子,我对他有父爱,因此我怀疑他去结交一个明知他是罪犯,还要跟他一起厮混的女人,是不是明智。”托马斯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朝她微笑,“这样你听得懂吗?”

乔站起来:“好了,我们走吧。”

但艾玛没动。她一手托着下巴,又看了托马斯一会儿,那根香烟就在她耳旁燃烧。“我叔叔提到过定期拿他钱的一个警察,姓考克林。就是你吗?”她也回报他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吸了口烟。“你这个叔叔就是叫罗博特,大家都喊他‘博博’的那个?”

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肯定。“古尔德小姐,你提到的那名警察叫埃尔莫尔·康克林。他是查尔斯城分局的警察,出了名地会跟博博开的这类店收贿。我自己很少去查尔斯城。但身为副总警监,我很乐意多注意一下你叔叔的店。”

艾玛朝乔伸出一只手:“我要去化妆室。”

乔给了她零钱,好让她付小费给洗手间的服务生。父子俩看着她穿过餐厅。乔很好奇她还会不会回来,说不定拿了大衣就走了。

他父亲从背心里掏出怀表,弹开,又同样迅速地关上,放回口袋里。这个怀表是他父亲最珍贵的宝贝,18K金的百达翡丽,是二十多年前一个银行董事长为感激他而送的礼物。

乔问他:“有必要搞成这样吗?”“挑起争执的人不是我,乔瑟夫,所以别批评我反击的方式。”他父亲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对于某些拥有权力的人来说,权力像一件不合身或穿了会发痒的大衣。但托马斯·考克林身上的权力,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伦敦高级货。他环顾餐厅,朝两三个认识的脸孔点头致意,又将目光转回儿子身上。“如果我认为你只是想用非传统的方式获得成功,你觉得我会不赞成吗?”“会。”乔说,“我相信会。”

他父亲听了轻轻一笑,随后更轻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当了三十七年警察,学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犯罪绝对不划算,”乔说,“除非是制度层级的犯罪。”

托马斯再次轻轻笑了笑,又轻轻耸了耸肩。“不,乔瑟夫。不。我学到的是,暴力是会生育后代的。你的暴力所制造出来的孩子,会以野蛮、愚蠢的形式回报到你身上。你认不出那是你的孩子,但他们认得你。他们会把你当成目标,认为你活该遭受他们的惩罚。”

这些年来,乔已经听过这一段的无数版本了。他父亲一直没搞懂的是——除了他老是在重复讲那些话之外——一般理论未必能套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尤其某些决心够大的人,他们会想创造自己的规则,而且也够聪明,可以让其他人照他的规则玩。

乔才二十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那种人了。

可是为了讨好老爸,他问:“那这些暴力的后代,为什么要惩罚我呢?”“惩罚你漫不经心生下他们。”他父亲身体前倾,双肘放在桌上,手掌紧紧合十,“乔瑟夫。”“叫我乔。”“乔瑟夫,暴力繁衍出暴力。一定的。”他双手放开,看着儿子,“你加诸这个世界的,总会回到你身上。”“是啊,老爸,我读过教义问答了。”

此时他父亲略歪了一下头,原来艾玛从化妆室出来了,正经过寄放大衣的小房间。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同时对乔说:“但回到你身上的方式,是你永远预料不到的。”“我确定是这样。”“你其实什么都不能确定,只是自己太有信心。没吃过苦的人,总会抱着光明的信心。”托马斯看着艾玛把衣帽券递给寄放处的女孩,“她长得很漂亮。”

乔什么都没说。“不过呢,除此之外,”他父亲说,“我不太明白你看上她哪点。”“因为她是查尔斯城的人吗?”“好吧,这点也没帮助。”他父亲说,“她父亲以前是拉皮条的,而且据我们所知,她叔叔至少杀过两个人。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乔瑟夫,问题是她这么……”“怎么?”“她的心是死的。”他父亲又看了一次表,勉强忍住一声呵欠,“时间很晚了。”“她的心不是死的,”乔说,“只是有一部分睡着了。”“那个部分啊,”他父亲说,看着艾玛拿了两人的大衣走过来,“再也不会醒来了。”

到了街上,两人走向乔的车时,乔说:“你就不能更……”“怎么?”“更热络、更社交一点吗?”“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里,”她说,“你唯一说过的,就是你有多么恨他。”“真的是所有时间?”“差不多了。”

乔摇摇头:“而且我没说过我恨我父亲。”“那你说了什么?”“说我们合不来,从来就处不好。”“那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他妈的太像了。”“或者是因为你恨他。”“我不恨他。”乔说,他知道这一点千真万确。“那或许你今天晚上该钻进他的被窝里。”“什么?”“你没看到他坐在那儿,把我当成垃圾似的?盘问我的家族,好像他知道我们家一路追溯回爱尔兰都不是好东西,他妈的还喊我亲爱的?”她站在人行道上发抖,此时第一批雪花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出现。她声音里的泪意开始涌入眼中。“我们不是人。我们不值得尊敬。我们只是联合街的古尔德家族。查尔斯城的垃圾。我们是帮你们的窗帘织蕾丝的工人。”

乔举起双手:“这些想法是哪里来的?”他朝她伸出手,但她后退一步。“别碰我。”“好吧。”“来自我一辈子都要接过你父亲这种人的高帽子和冰冷的手套。这些人,他们、他们、他们……只不过是比较幸运,却误以为自己比较高贵。我们不比你们差,我们不是垃圾。”“我没说你是啊。”“他说了。”“没有啊。”“我不是垃圾。”她轻声说,嘴巴半张着,雪花融入她的泪,从脸颊滚落。

他伸出双臂,走近她。“可以吗?”

她走进他的怀抱,但双手还是垂在身侧。他抱住她,她靠在他胸口啜泣,他不断重复告诉她,她不是垃圾,她不比任何人差,而且他爱她,他爱她。

事后,他们躺在他床上,此时片片雪花像飞蛾般扑向玻璃窗。“那样好软弱。”她说。“什么?”“在街上。当时我好软弱。”“你不软弱。你是诚实。”“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好吧,跟我在一起没关系。”“你刚才说你爱我。”“对。”“真的吗?”

他看着她灰白的眼珠:“真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办法说我也爱你。”

他告诉自己,这不代表她没有感觉。“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吗?有的男人非要听见我也这么说不可。”

有的男人?在他出现之前,多少男人曾跟她说爱她?“我比他们坚强。”他说。多希望这是真的。

窗子在深冬黑夜的狂风中哗啦作响,一阵雾角声传来,斯科雷广场上的几只喇叭也跟着愤怒地叫起来。“你想要什么?”他问她。

她耸耸肩,咬着指甲,隔着他的身体凝视着窗外。“想要很多我从来没实现过的愿望。”“什么样的愿望?”

她摇摇头,眼光飘开了。“还有太阳,”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睡意浓重,“很多很多太阳。” 3  希基的白蚁

蒂姆·希基曾告诉乔,有时最小的错误,会留下最长的阴影。乔很想知道,当你把汽车停在银行门口等着接应同伙,却做起了白日梦时,希基会说些什么。或许不是做白日梦,而是想得太专注了。想着一个女人的背部。更精确地说,是想着艾玛的背部。那块他以前见过的胎记。蒂姆大概会再说一次,你个白痴,应该是:有时最大的错误,会留下最长的阴影。

蒂姆喜欢讲的另一件事是:房子倒塌时,第一只咬房子的白蚁跟最后一只同样该怪罪。这个说法乔搞不懂——等到最后一只白蚁开始啃木头时,第一只白蚁他妈的早就死了。不是吗?每回蒂姆讲这件事,乔就决定去查白蚁的平均寿命,但接下来老是忘记,直到下回蒂姆又讲一次,通常是他喝醉且大家暂时没话讲的时候,此时桌边每个人脸上都有同样的表情:蒂姆是怎么回事?那些该死的白蚁怎么了?

蒂姆·希基每星期都会到查尔斯街的艾瑟林理发店理发。一个星期二,他正走向理发椅时,突然脑后中枪,一些头发最后进了他的嘴里。他躺在棋盘式的地板瓷砖上,血流过鼻尖,枪手从衣帽架后头出来,颤抖着睁大眼睛。那个衣帽架哗啦啦倒在地板上,有个理发师当场吓得跳起来。那枪手跨过蒂姆·希基的尸体,朝其他人躬身猛点头,好像很羞愧似的,然后赶紧出去了。

乔听到消息时,正和艾玛在床上。他挂掉电话后告诉艾玛,她在床上坐起身来,卷了根香烟,双眼盯着乔,舔了一下纸上的胶——她每回舔纸时都会看着乔——然后点燃香烟。“他对你有任何意义吗?我是说蒂姆。”“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我想,不是有或没有那么简单吧。”

乔和巴托罗兄弟小时候一起去报摊放火时,蒂姆发现了他们。今天他们可能收了《波士顿环球报》的钱,去烧掉一个《标准晚报》的报摊;明天又拿《美国人报》的钱,去烧掉《波士顿环球报》的报摊。蒂姆雇用他们去烧掉51号小餐馆。他们逐渐进展到黄昏去贝肯山的人家偷东西,那些人家的清洁女佣或杂务工收了蒂姆的钱,故意留着后门不锁。如果是蒂姆报给他们的工作,他会固定要他们付一个数字;但如果是他们自己去做的差事,他们会付一小部分抽成给蒂姆,大部分自己留着。就这点来说,蒂姆是个很棒的老板。

但是乔看过他勒死哈维·布尔,原因可能是为了鸦片,或为了一个女人,或为了一只德国短毛指示犬,到今天乔还是搞不清楚,只听到过一些谣言。哈维那天走进赌场,和蒂姆说了一些话,随后蒂姆就拉断了一盏台灯的电线,绕在哈维的脖子上。哈维是个大块头,他拖着蒂姆在赌场地上转了大约一分钟,所有妓女都跑来跑去要找掩护,希基的枪手全部掏出枪指着哈维。乔看见哈维·布尔的双眼里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就算他能让蒂姆松手,蒂姆手下那四把转轮手枪和一把自动手枪里的子弹也都会射到他身上。他跪下来,随着一声响屁拉了一裤子。他俯趴在那里,喘着气,蒂姆一只膝盖抵住他两边肩胛骨之间,一手绕紧多余的电线。他一边缠绕一边更用力地往后拉,哈维两脚用力蹬着,两只鞋都踢飞了。

蒂姆弹了下手指,一个手下把枪递给他,蒂姆接过来抵着哈维的耳朵。一个妓女说:“啊,上帝啊。”正当蒂姆要扣下扳机时,哈维的双眼绝望而困惑地往后一翻,在仿制的东方地毯上吐出最后一口气。蒂姆往后坐在哈维的脊椎上,把枪递还给手下,低头看着哈维的侧脸。

之前乔从没亲眼看过人死掉。不到两分钟前,哈维还给了那个端马丁尼过来的女侍很多小费,要她帮忙查红袜队比赛的比分,随后看了一下怀表,放回背心,喝了口马丁尼。那是不到两分钟前的事,而现在就他妈的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蒂姆站起来,顺了一下雪白的头发,模糊地指了赌场经理一下。“招待每个人喝一杯。哈维请客。”

那两个人紧张地笑了,其他人几乎都脸色苍白。

过去四年来,那不是蒂姆唯一杀的人,也不是唯一下令杀的人,却是乔唯一目睹的。

而现在蒂姆自己也走了。不会回来了。就好像他不曾来过。“你看过杀人吗?”乔问艾玛。

她镇定地回头看了他一下,抽着烟,咬着指甲。“看过。”“你觉得那些被杀的人去了哪里?”“殡仪馆。”

他凝视着她,直到她露出微笑,卷发垂在眼前。“我觉得他们哪儿也没去。”她说。“我也开始这么想了。”乔说。他坐起来狠狠吻她,她也狠狠回吻,脚踝在他背部交叉。她一手抚过他的头发,他盯着她的脸,觉得要是自己停止看她,就会错过她脸上很重要的、让他永生难忘的表情。“如果没有死后呢?如果这个——”她紧紧压着他,“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呢?”“我喜欢这个。”他说。

她笑了:“我也喜欢这个。”“是跟谁都好,还是喜欢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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