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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20 0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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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燕平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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馑年无往事

馑年无往事试读:

作者简介

薛燕平,山西洪洞人。民革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琉璃》《21克爱情》《让我靠近》《我的柔情你不懂》《燃烧的向日葵》《独行者》《欲之魂》。中短篇小说集《门后的风景》,散文集《周围的灯盏》《温柔的谎言》。其中《琉璃》被文学界誉为:得老舍真精神的小说。

作品简介

《馑年无往事》是一部“原生态”的北京映象、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北京胡同的地方特色的长篇小说!饥荒年代,物质馈乏,陆仲祥在自家小院开了一家小酒铺,成为了胡同的中心,并由此展开了各种小人物的爱恨离合,老陆老实厚道,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同时又有着商人的小狡猾,他是这个小四合院的核心人物,他会在酒里兑对,做得很自然,甚至没有愧疚;他也不忘对生活窘困的邻里拉一把,这些事老陆做起来都是水到渠成,没有任何刻意……作者虽然把故事背景放在了60年代,但故事的重心却是胡同老百姓的生活。作者薛燕平淡化了那个年代特殊的政治环境,更多地着眼于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是北京旧城区犄角旮旯的事儿,是北京四合院里的人生百态。

第一部

1962年的春天,饥荒年虽过去了,可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都饿细了,没精打采;风是软的,刮过来刮过去,蔫头耷脑,墙边的一块草纸都带不起来。胡同里的槐树也不旺,虽说是春天,叶子是新长出来的,可颜色旧,像隔年的。人就更别提了,纸灯儿似的,吹口气就倒。有个人例外,黄土坑胡同北口小酒铺掌柜陆仲祥。他还是原先那样四方大脸,活脱一尊庙里的和尚,耳垂儿那两嘟噜肉还那么饱满。胡同里人有话儿:“谁能跟老铜壶比,人家往酱油缸里多加半桶水,一天的吃食儿就有了,不敢跟人家比。”话里藏着话儿呢,陆仲祥听见了一脸憨笑,把机灵都揣胳肢窝里了。

陆仲祥的外号叫铜壶,原因是陆家有个铜夜壶,据说是陆仲祥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传说爷爷的爷爷是太监,这铜夜壶是从皇宫里带出来的。自打有了儿子陆俊明,陆仲祥自然而然就成了老铜壶,陆俊明就是小铜壶。老铜壶陆仲祥把着黄土坑胡同北口开了一家小酒铺,这是1955年的事。那时候东四牌楼,八条对过儿都有副食店,可买个油盐酱醋的至于跑一二里地?老铜壶脑筋一转悠,就把自己家的小四合院从北屋后山墙正中间开了个门,北屋穿了堂,老陆和媳妇儿张玉莲由北屋搬到西屋,小铜壶陆俊明那时候十来岁,让老陆赶到南房住着去了,黑咕隆咚,吓得天天晚上尿床。

老陆在穿了堂的北屋靠着西墙一溜放了三口大缸,靠南头的盛酱油,中间是醋,北头的是酒缸。一副门板架在醋缸和酒缸中间,木板这头放个板凳,矮了,找四块砖一垫,就成了个台子,上边能喝酒。酒缸不能敞着半拉,胡同五号院的张木匠送个半圆的木头盖子,陆仲祥接过那半拉盖子,然后冲着木匠说:“送东西哪有送半拉的,您再来一个半,酱油缸,还有那半拉醋缸就有着落了。”末了还加一句,“好人做到底。”张木匠把另外一个半木头盖子送到老陆酒铺,见小学校长李儒东正抓着一管狼毫笔为老陆写酒幌“太白遗风”,就说俗,自古酒铺都叫这个,没新鲜的了?李儒东瞪张木匠一眼说:“做木工活的都叫木匠,谁说俗了?”到1962年,酒幌上的字模糊不清了,那块白布已然成了灰的,让换,老陆不答应,说这是原装的,换了,跟酒铺不搭调。

让老陆心烦的事来了,媳妇儿张玉莲总觉得身上不舒坦,春节完了还没过十五,人就脱了形,赶紧去中医院看,大夫把了脉,又看了舌苔,让俊明搀着先出去。老陆问大夫是哪儿的毛病,不要紧吧。大夫留着一把灰白胡子,先使手捋一下,然后道:“气血两亏,肝郁不舒,崩漏带下,尊夫人的脉象已然……”说到这儿又捋下胡子,没下文了。老陆是明白人,心里凉了半截儿,可又存着疑惑,不至于呀,平时没大毛病啊。便央求道:“您给想想办法吧,都说您神,多少钱我们都不在乎,这还不到四十岁,还想着再生个闺女呢。”大夫摇头,喊下一个病人。老陆便转身出了诊室,见俊明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就说:“扶你妈先回,我抓药去。”

老陆站在墙角等着拿药,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儿,想玉莲这辈子跟着自己没享过什么福,忙里忙外,床上地下的;倒是老陆从打结婚那天起,没完没了使唤人家,白天忙完灶上的,夜里也不拾闲,老陆几乎是每天都要行房事,赶上张玉莲来例假也不能歇,原本就不强壮,日积月累的,生把女人的阴气掏空了。这么想着,老陆先是三分的悔,然后就琢磨:那事怎么就能要了人命?反过来想,紫禁城里那些皇帝的妃子们想这事都想不着,就又觉着玉莲也算是有造化的,常言道:撑死比饿死强。三分悔紧跟着就是七分的安慰。这时候听见有人喊自己,扭头见是白广泰。

白广泰说:“我看见你媳妇儿了,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压低声对着老陆耳朵,“我猜是因为你把人家使唤得太狠了。”白广泰一下就说到根儿上,两人一个胡同里住多少年了,对脾气,冷热轻重都不在意。白广泰是条光棍儿,不想女人,所以不结婚;反着说也行,因为不结婚,所以不想女人,在白广泰都是一样。老陆不以为然,有一次对白广泰说:“你不想女人我信,不结婚是实情,但这两样没联系,我寻思着你是有病,大老爷儿们没有不想女人的。”白广泰不言语,用白眼仁儿翻老陆。这就等于默认了。什么病、怎么落下的,老陆猜不出来。也甭细追究,天下的事总有它自己的道理。白广泰和老陆就像黑白无常,活在世上就为比衬,白广泰不行的,老陆行,行得过火,行得邪乎。黄土坑胡同像个猪脖子,短粗,站南头打个喷嚏,北头听得真真的。每到后半夜,老陆媳妇儿的哎哟声就从这头传到那头。没人觉得奇怪,相反的,要是有一夜消停,第二天一大早胡同里准有人纳闷儿,好事的还跑老陆家里没事找事转悠,打探缘由。

看着老陆难受,白广泰心里琢磨:“这老东西,准是担心媳妇儿死了,就得闲起来。”嘴上却安慰老陆,说女人韧劲大,甭担心,八成明儿就没事了。老陆取了药,两人过了马路,进山老胡同。山老胡同背静,只听嗵嗵的脚步声儿,经过胡同中间那所大宅子,白广泰停下来,一脚踩着门口那块上马石的边,从怀里掏出纸和烟末,卷了根烟,却找不着火儿,只好俩手指头捏着那根烟卷。老陆不抽烟,想不出抽烟人的瘾头怎么个大法。出了山老胡同,往剪子巷一拐,没几步就到了黄土坑胡同,眼见到家了,听白广泰问有煎药的沙锅没有,老陆点点头,见白广泰转身走了,老陆本想让白广泰一起家吃去,话没出口,白广泰已经走出好几米,那是急着找火儿,也就作罢。

老陆进了门,见俊明正淘米准备做饭,问:“你妈好点儿没?”俊明像没听见似的,闷头淘米。老陆伸手撩起西屋的门帘,见玉莲正翻腾那只紫红色的樟木箱子。老陆忙问:“不好生歇着,捣鼓什么?”玉莲出口软气儿,把身子倚在荞麦皮枕头上,指了床上一摊东西说:“节前我就做好了。”老陆顺着玉莲的手望过去,明白了,是玉莲自己的装老衣裳,没等老陆发话,玉莲接着说,“知道熬不过这个春天,只委屈了你……”老陆想说点安慰的话,正寻摸词儿,却听玉莲又道,“有合适的,就娶过来。”老陆找不着安慰的话,再朝床上看,衣裳做得讲究,针脚细密,一身都是阴丹士林布的,老陆知道那是玉莲嫁过来时的陪嫁,没承想,嫁妆成了装裹。话说回来,想别的布也没有。大襟儿的褂子,没扣儿,只有几根带子。布底儿鞋,什么时候纳的鞋底儿?听见外边有人吆喝:“打醋!”

老陆应着声儿出了西屋,看见俊明扔了一地的白菜叶子,刚想骂,那边喊得急:“哎,我说老陆,你赶上新媳妇儿上轿了,现扎耳朵眼儿是怎么着?”老陆只得先招呼,是七号院里外号叫粗脖的,粗脖嗓门大,说话跟打雷似的,看见老陆又喊:“我那醋熘白菜快出锅了才知道没醋了,你说多急人吧,赶紧的,来五分钱的您。”老陆赶紧用小提子从醋缸里出一提子醋,用榆木漏斗灌到粗脖的醋瓶子里,末了,又用提子了小半提,算是饶上的。粗脖说声谢,转身走了。

老陆反身走到院子里骂俊明,嫌他浪费,好好的白菜叶子,就扔了?败家子儿!俊明抢白道:“留着钱干吗?”指指西屋又道,“要不是你舍不得给我妈吃,我妈也不会这样。”老陆恼羞成怒,弯腰脱一只鞋,举着打俊明。俊明往胡同里跑,他知道爸要脸面,当着别人不好意思打孩子。老陆只追了十来步,就住了脚,使眼睛瞄着俊明,不言语了。其实,老陆好脸面是一方面,主要是俊明那句话让老陆心里不是滋味。心里琢磨着事,火气就没了,转过身子朝西屋里走,见玉莲躺在床上,就问饿不饿,要不先吃块糖垫补垫补。玉莲摆手,老陆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去了。

等炒好了白菜,盛盘里,又盛了三碗糙米饭,全放在那张一米见方、一尺高的桌子上,端了往西屋走,恰巧俊明进了院子,还小心翼翼的,怕爸打他,见爸的脸上早没这档子事了,就放心大胆地接过老陆手里的桌子进了西屋。老陆蔫塌塌地跟进去。刚要扶玉莲起身,外边有人喊打酱油,老陆嘱咐俊明:“扶你妈起来吃饭。”自己出了屋门,穿过天井到了柜上,见是白广泰,就笑道:“你刚才干吗跑那么快,我说让你这儿吃呢,得,甭做了,这儿吃吧。”老陆绕过柜台,拿起专门酒的小提子,揭开酒缸盖子,半拉人快进了缸,才出一小提子酒来。白广泰道:“我说伙计,有半拉月没进货了吧。”老陆也不理会,从柜台下边找出一个豁嘴粗瓷白碗,小心翼翼把酒倒进去,然后四处寻摸,白广泰知道找下酒菜,道:“嘿,得了得了,弄两块粽子糖就得。”老陆想起什么似的,拍下大腿,往后边去了。到了后边,先告诉娘儿俩甭等他了,然后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兰花碗,捧着到了前边,一脸得意,把碗放台子上。

白广泰探头看,是小半碗大油渣滓,油炼得不干净,油渣滓个个都胖乎乎的,加上撒的盐粒儿,油汪汪闪着光,逗得白广泰直流哈喇子。老陆看着白广泰嗓子眼儿直动弹,笑道:“不至于吧,馋成这样,你又没拖家带口,一个人横吃竖吃的。”“呸!你打量如今能有什么?有白菜帮子吃就算不错,就说这大油,”白广泰指着小半碗油渣滓,又指着老陆的鼻子,低声道,“你小子跟我实说,是不是你那菜市场相好的给你从后门弄来的?”老陆不言语,先闷口酒,然后把酒碗递给白广泰,白广泰抿一小口儿,成心地龇牙咧嘴,像是酒有多呛似的,谁心里都明镜儿一样,酒里兑了不老少的水,淡得跟水也差不了多少,哪用得着龇牙咧嘴,连眼珠子都不用转悠;话说回来,眼下能喝上兑了水的酒,念祖宗的好吧。两人三四个来回,见了底儿,老陆又去酒缸里,白广泰趁势拈了一块油渣滓放嘴里,哪舍得撒开了嚼哇,搁舌头底下闷着,让那点油腥味儿慢慢地朝外散,然后再用舌头把油渣滓来回来去地在嘴里头滚,够了,再慢慢地轻轻地嚼,像是怕吓着它似的,都嚼碎了也不立马咽下去,得让香味儿在嘴里散够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一小粒儿一小粒儿顺下去。老陆看着白广泰的享受样,笑着说:“得了,甭作弄了,赶紧的,酒味跑了。”白广泰听了忙又喝口酒,顾了这头又忘了那头,忙得不亦乐乎。还没忘了下巴颏儿朝后边指,问玉莲好点没。老陆摇头,把玉莲自己给自己准备装裹的事跟白广泰说了,愣了一会儿,白广泰说:“八成这么一冲病就好了。”

七服药吃了两服半,玉莲就落炕了(病人起不了床了,叫“落炕”),老陆打发俊明去崇文门玉莲娘家捎话,让娘家有个准备。玉莲妈一听闺女一下子病成这样,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火就上了房,自己蹬了辆板儿车,拉着俊明,从崇文门一路骑过来,六十来岁的人愣是没喘什么粗气,见了老陆,也不打招呼,白了一眼,直眉瞪眼往西屋走。明摆着,闺女嫁了你,不到四十就完了,谁心里能痛快?老陆在窗根儿底下听屋里动静,先是抽抽搭搭,知道娘儿俩对着流眼泪,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听丈母娘一声叫唤:“好哇!”老陆知道,开骂了。果不其然,丈母娘气走丹田,声若铜铃,把陆仲祥一通数落,旁人找着气口儿都没门儿,只差衙门口发个令牌,推到瓷器口砍头拉倒。左不过把老陆的祖宗八辈都捎带上,说女婿缺德少教。老陆一声不吭,干蹩着,谁让自己倒霉,眼见媳妇儿没了,还得受丈母娘的窝心气。

俩时辰过去了,老太太的声才低下来,横竖的自己也明白,这么骂是屁事不顶,白费了唇舌,回家还得多吃半碗干饭,里外划不来。再说,生死不是个人的事,那是命,阎王叫你三更走,哪敢挨到五更天,谁能跟命抗啊!这么想着,丈母娘把老陆拉到一旁,嘴凑到老陆的耳朵上,问要不要让玉莲换床,又指指俊明,意思怕不换床对孩子不好。这是北京的习俗,临死的人从原来睡的床上换地方;不换床,亡人会背着炕走,增加在阳间的罪孽;另外,换床还能冲喜,万一能起死回生,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老陆听丈母娘这么问,不免为难。老陆小时候见过换床,可那是新中国成立前,有杠房(旧北京租赁灵床的地方,灵床也叫“吉祥板”、“太平床”),有临终换床的,就到杠房赁张床,北京人叫“传吉祥板”。可自打解放,杠房就没了,所以老陆为难。老陆做事讲究有板有眼,正儿八经,瞎凑合、不靠谱的事从来不做。丈母娘见女婿磨磨叽叽,知道老陆心里想什么,便道:“甭那么讲究,还指望跟过去似的传吉祥板哪,我的意思,从这西间屋挪到厢房里就得,不为别的,就图守个老规矩。”听丈母娘这么说,老陆不言声了。跑院里把立东墙根儿的一块木板放下来,扛到厢房里。玉莲妈说:“甭急,我明儿拿几丈红布来,那还是我娘家妈留下的,没舍得用。”说完,玉莲妈走了,饭也不吃。老陆送出去,赶上有人买五香粉,嘴上让丈母娘小心着,自己猫了腰找五香粉。

第二天中午,玉莲妈怀里抱了个大包袱进来了。老陆正招呼生意,见丈母娘风风火火,蹚进来一股子热气,老陆心说:“玉莲要是有她一半就好了。”赶紧接了包袱,让俊明在外边照顾生意,自己和丈母娘进了院子。先进屋跟闺女打声招呼,玉莲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问:“今儿觉着好点没?”半天都听不着一声喘气儿。老陆便跟丈母娘出了屋门,对丈母娘说:“只得委屈她了,临了还得这么折腾。”丈母娘睁大了眼道:“可别这么说啊,这也是为她好,兴许能冲好了呢。”老陆不言语,他不喜欢跟女人争执,老陆百分之一百二十地顺着女人,比如眼前,拿换床这件事来说,搁老陆,人都过去大半拉了,还换什么床?明摆着,一折腾,死得更快。可他不说,忍着,怕落不是,怕丈母娘又找着了闹腾的由头;心里早盘算好了:即便因为换床玉莲嘎巴一下玩儿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人到这份儿上,早一天过去是她的造化。老陆拎着包袱进了厢房,又用俩手晃了晃昨天支好的床板,看看牢靠不牢靠。丈母娘让老陆拿把剪子来,老陆乖乖地又进了西屋拿剪子,拉开墙角缝纫机的抽屉,翻腾着找剪子,听见玉莲问:“你跟妈干吗呢?”老陆说:“妈张罗着给你换床,权当冲喜吧,万一管用呢。”玉莲叹气道:“费那事干吗,过不了几天了……”

老陆拿了剪子,交给丈母娘,老太太一点不含糊,嚓嚓几下把红布剪开,罩在床板上,再用红布把床板四周围都围严实了,这时候玉莲妈俩手拍着身上的灰,道:“就这么着了。”又转头对女婿说:“麻利的,喊俊明过来,先把生意停了。”按规矩是让长子抱着头,可死说活说的,俊明就是不干,俩胳膊朝胸前一搭,站院子当中,死活不动。他有他的道理,他觉得把妈挪到厢房,让她在临死之前一个人睡,是很残忍的事,他不管什么风俗习惯,他只知道张玉莲是他妈。俊明还指着老陆的鼻子,说:“你还嫌她死得不快,你就是想她早死。”玉莲妈跳着小脚儿骂俊明,说:“怎么就没看出这孩子是这么个货,整个人事不知,糊涂车子一辆。”不得已只得老陆抱了玉莲的上半身,玉莲妈抱了下半身,把玉莲挪到厢房里。长年没人住,厢房一股子霉味,刚生了火,还暖和不过来呢,老陆心里埋怨丈母娘,嘴上连个话毛儿都没有。玉莲躺在那张裹着红布的床板上,兴许是让红布映的,脸上红扑扑的,精神了不少。玉莲妈见了,乐得直拍手,以为真冲了喜。老陆什么都不说,任着丈母娘胡折腾。

到了半夜,老陆起来拿夜壶撒尿,夜壶夹在枣树的树杈上,枣树靠东墙,老陆特意走到西南角厢房窗根儿下边,轻轻喊玉莲,叫了两声,没应。进门,顺手拉开灯,见玉莲一只胳膊雪白,快耷拉到地上了,老陆觉着白得不对劲儿,瘆人,便伸手到玉莲鼻孔上,没半点气,知道人已经过去了,心里一沉,先把玉莲的身子摆放平整,然后走到院里,把西屋房檐儿下的灯拉开,又回到自己睡的西屋,灯全拉开,整座院子雪亮,最后去南屋喊俊明:“俊明,起来,你妈走了。”

俊明睡得糊里糊涂,问妈去哪儿了。老陆不言语,出了家门,去找白广泰。

老陆跟白广泰隔着三个门,闭着眼都走不差。推门,锁着,老陆隔着墙喊:“广泰,广泰,玉莲走了,你过来帮着照应一下。”夜静,加上老陆可着嗓子喊,立马,半拉胡同的人都知道老陆媳妇儿没了。其实老陆是成心大声喊,不用特意报丧了,过得着的,您就自己个儿上门探丧、号丧,过不着的也就犯不上告诉你,免了大家的尴尬,谁也怪不着谁亏礼。这是老陆的为人处世之道。打瞌睡的工夫,门吱扭一声,白广泰披个大褂子出来了,两人都不吭声,闷头朝老陆家走。还没进院门,就听俊明已经哭翻了天。十七八岁了,竟然还带着奶声。哭得惨,这世界上没有比孩子哭妈更惨的事了。“妈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呢,我不想让您走您不知道哇,您不疼我了?您不想看我长大成人了?您说过要等我娶媳妇儿生儿子,给我看孩子……您怎么说话不算数哇您,您别装啊,我知道您没死,您是吓唬我呢,您把眼睛睁开,睁开吧妈,我从今往后,再不惹您生气了,我求求您了妈……”俊明哭得死去活来,老陆和白广泰进了院子,俊明看见爸,突然止住哭,冲老陆恨道:“我妈生让你给害死了,你还我妈,你还我妈!”

老陆和俊明虽是父子俩,可自打俊明一下生,就像是老天爷给陆仲祥派了个敌人,世间万物都有天敌,就像蚊子的天敌是蜻蜓,老鼠的天敌是猫,老陆的天敌恰恰就是儿子陆俊明。刨根儿的话,恐怕是俊明两三岁时候的事,俊明喜欢吃糖葫芦,从能嚼东西就喜欢吃,那天俊明手里拿了串糖葫芦,偏三号院李常贵的小孙女胖丫儿见俊明手里的糖葫芦,馋得哈喇子直流,老陆二话没说,从俊明手里夺过糖葫芦给了胖丫儿,老陆以为俊明得大哭,没想,俊明一滴眼泪没有,一双贼亮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老陆,两道目光,像两把小刀子,直把老陆的心割得一阵寒战。但老陆没往心里去,父子俩能怎么着,能成了仇人?俊明渐渐长大,心里的怨恨也随着他身体的长大而长大了。

父亲的所作所为,都不入儿子的法眼,这是陆仲祥始料不及的,他低估了儿子的心思,觉得无论怎么样俊明都是他的儿子,这不假,可那是肉体和血液的事,俊明当然传承了老陆的血脉,但心思却大相径庭,父子俩的关系始终是牛蹄子两瓣儿。俊明的性情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细瘦、尖利,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淡漠这俩字,他指着老陆的鼻子说:“是你害死了我妈。”那表情恨不得立马杀了这老杂种,那都难解心头之恨,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往鼻子里灌辣椒水……老陆只把这当做俊明耍小孩儿脾气,根本不往心里去。他没有理由恨俊明,但他心里清楚,俊明是个狼崽子,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他充满敌意,他当然不会认为那串糖葫芦是一颗仇恨的种子,陆仲祥不是心理学家,就算他再有心计、再老谋深算,也不会想到那串很久以前的糖葫芦,那八个蘸了糖的山里红生出了一连串数也数不清的恨;甭说老陆,就算俊明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仇恨父亲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甭问,上辈子肯定是仇家。

此刻白广泰上前拦住俊明,他攥住俊明柴火棒似的胳膊,觉出这孩子浑身颤抖,跟普通的颤抖不同,普通的颤抖多半因为自然环境和身体条件,比如冷,再比如发烧打摆子,或者被大雨浇了,抑或受了惊吓;而俊明则是心脏和灵魂在抖,心脏灵魂的颤抖力量之大,让白广泰的心也为之一动,他琢磨:看这孩子平时一副不着四六儿的样,对他妈真是一百二十的上心。禁不住对俊明起了怜爱,白广泰没结过婚,更不知道有孩子是什么滋味,可这时候他突然从俊明身上悟出了什么,本来攥着俊明的胳膊,这时候就势儿把俊明揽在怀里,嘴上劝道:“瞧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爸哪能害你妈呢,搁谁也不信不是,都知道我们俊明是个孝顺孩子,可不能那么没斤没两地编排你爸,让人听了笑话。”俊明刚哭得已近气绝,浑身早没劲了,此刻听白广泰好言劝慰,关键是白广泰揽他入怀这个动作,颇让俊明觉得温暖。自然而然的,俊明住了声。陆家院门口却热闹起来,都是已经知道陆家死了人,上门来瞧的。老陆跟白广泰合计着谁去玉莲娘家报丧。白广泰低头想了想,觉得这三更半夜,去了也是白惊扰了街坊四邻,不如明儿一大早再说。老陆刚才有些乱方寸,尤其让俊明撕心裂肺一通折腾,一向有主意的人竟茫然无措。听白广泰这么说,心里才慢慢静下来。让白广泰招呼门口的邻居,愿意进来坐的,就请进来;几个小脚老太太,都是胡同里平日主事的,一拥而进,要帮着老陆给玉莲穿衣裳。老陆也不客气,打开柜门,把玉莲给自己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先得了老太太们一片赞叹:“哎哟,瞧这针脚儿,匀实。再瞧这领窝儿,挖得多秀气。”老太太们拿了寿衣去了厢房,老陆这边忙着去厨房找碗,然后去柜上倒了小半碗花生油,找出一块棉花,捻成捻儿,把“长明灯”先点起来了,接着招呼白广泰跟他去西屋,把床朝南墙靠,腾出北边一块地方设灵堂。条案倒是现成的,原先就在东墙上摆放着,腾空了地方,老陆先把长明灯搁条案上,让老陆犯难的是,没有玉莲的大照片,甭说大照片,小的也找不着,白广泰说甭用了,灵堂也有没照片的。老陆摇头,白广泰想起小学校长李儒东,老陆不解道:“找他?他能立时三刻变出玉莲的照片来?”白广泰道:“他会画。”

李儒东注定跟老陆脱不开干系。从1955年给老陆写“太白遗风”的酒幌,后来不停地去老陆酒铺喝酒论事,到眼前让白广泰从床上生拉起来,给玉莲画像,再到后来对同一个女人发生兴趣(这是后话),搁谁都得相信,凡事相克而生,世间万物总有关联,黄土坑胡同有个陆仲祥,就有跟他相关的白广泰、李儒东。李儒东睡得懵懵懂懂被白广泰从床上拽起来,像个夜游神似的,连问都不问就跟了白广泰走,直到进了老陆家院门,才知道玉莲没了,让他画张像布置灵堂。李儒东听了心里发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脑子里神哪鬼的都住全了;画儿是画了不少,可从没给死人画过,不知道阎王爷看了会怎么想,万一喜欢上了,大笔一勾,顺带把自己也招过去……白广泰是条虫子,能钻进人的心里,他拍了一下站着发愣的李儒东,说:“甭瞎琢磨,咱就是缺张相片布置灵堂,阎王爷不会顺带手地把你招去的。他要你干吗?甭说别的,小学校立马没人管了,阎王爷不会干那缺德事,他也想积点阴德。”不说阎王爷还好,一提这仨字,李儒东一激灵,连忙用手捂白广泰的嘴。白广泰看李儒东一脸惊慌,跟平日的儒雅和傲慢差了十万八千里,心里觉得好笑,又碍着老陆的面子不敢放肆。这时,一旁老陆对李儒东说:“给您添堵了李老师,知道这事有点离谱,可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委屈您了。”李儒东支吾着说:“可以不用照片哪,那谁死了不是没有,丧事不也办了。”老陆边走边用手给李儒东作揖,说丈母娘挑礼儿,就当帮回忙,以前也不是没帮过。李儒东没话了。

那边几个老太太已经把寿衣给玉莲穿好了,看上去,人比平时整齐了许多,平时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攒的那点布票都给老陆和俊明了,尤其俊明,天生要好儿,带补丁的衣服不穿,一个人就那么几尺布票,过年过节能混上件新衣服都不容易。李儒东一见到玉莲就踏实了,确切地说,李儒东是让玉莲脸上的平静和美丽镇住了。满眼看看,北京胡同里的女人都憔悴不堪,她们要绞尽脑汁地打理生活,缺吃少穿的日子实在难熬哇!手里攥着有数的几张粮票、布票、油票,生怕早花了一张,后半月打饥荒;女人满脸都是不耐烦,动不动就吵架,胡同里经常听见老娘儿们互相编排、揭老底儿,对她们来说,生活就是想方设法节俭,这边说话,不节俭不成,想浪费都没有,家家的垃圾桶都干净得几乎什么都没有,就点灰尘,有的家干脆没有垃圾桶,要那干吗?没用;所以那阵儿也没捡破烂儿的,有破烂儿还轮得着你捡,人家自己还留着呢,破家值万贯。玉莲脸上的平静让李儒东对女人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女人应该是这样的。”李儒东心里这么念叨着,一扫刚才的恐惧。

老陆对那些老太太说:“你们都先请回吧,明儿一早还请各位给面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瞧您说的,街里街坊的,客气哪门子。再者说玉莲的为人谁不清楚?”都走了,剩下老陆和李儒东两人,那边俊明一点声儿都没有,想必让白广泰哄好了。李儒东在一张白纸板上画起来,老陆找个板凳坐李儒东身后,两人没话,李儒东忙自己手里的活,老陆想心事。老陆知道李儒东的妻子早就没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李儒东从西城白塔寺搬到东城,想着换个环境,过自己的下半辈子。胡同里的人排斥李儒东,一是觉得他从西城搬过来,那是外来户哇;二是李儒东有文化,胡同里大部分人家没什么文化,一家之主多是白丁儿,所以觉得李儒东各路。再有,李儒东大部分时间猫学校里不出来,宁可跟孩子在一起,不愿意沾染市井之气,胡同里人多是从自家孩子嘴里了解李儒东,比如他喜欢说一句话:冷了迎风站,饿了挺肚皮。老娘儿们有话儿:他傻还是苶,冷了不说回家猫着,还迎风站着,一样的,饿都饿瘪了还惦记着挺肚皮?肚皮早没了。老陆是有见识的人,读书不多,只在北京郊区读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字,念个告示记个账没大问题,有时候也能背出一首半首唐诗,不是那么回事,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他敬佩有学问的人,都是一样的身子,可人家有学问的人胸满乾坤,说古论今有见识。一般人也就知道个柴米油盐,再不就是喝酒来点荤话。所以老陆想让俊明念书,怎奈俊明也不是那块料,便又把这门心思放下,只能等俊明的孩子了。

李儒东给玉莲画像,真是全神贯注,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玉莲是已死之人,恍惚觉得玉莲正熟睡。睡眠中的人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美的,这是李儒东的理论。其实睡眠和死亡是一个状态,人都害怕死,怕死人,李儒东觉得是因为人对于死是陌生的,你要是见天跟死人打交道兴许就不怕了。而此刻李儒东随着自己的画笔越来越顺畅,心里竟然有了几分轻松。这时候李儒东听见老陆在身后叹了口气,吓一跳,才知道老陆坐身后了,转回头看,见老陆一脸泪痕,头一回见这爷儿们流眼泪,心里觉得老陆可怜,毕竟中年丧妻。李儒东想安慰老陆,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又转回身接着画,快画完的时候,往窗户外头一看,天已大亮,回身对老陆说:“赶紧报丧去吧,晚了娘家人怪罪。”说完把画像往老陆怀里一放,然后冲老陆拱手,走了。

老陆忙着先布置灵堂,最后把玉莲的画像往条几上一放,老陆看了一眼画像,吓一跳,太像了,活脱一个刚结婚时候的玉莲,眉宇间带着几分羞涩,老陆还没来得及细琢磨,俊明刚好进门,一见母亲的画像,又放开嗓门哭起来。老陆还是央求白广泰照应着家里,蹬着板车就奔了崇文门玉莲娘家。

老陆经过东单菜市场,老远看见一堆人围着,想必菜市场卖些肉皮、大油一类的紧俏货,赶上路口红灯,老陆正好停了车扭头朝人堆看,一眼看见素芝。素芝长得人高马大,又穿了件藏蓝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工作帽,挺显眼,正忙着招呼人别挤别推,挨个来。老陆冲她招手,素芝忙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没防备有人招呼她,全然不知。这时候正好灯绿了,老陆只得蹬车走人。玉莲娘家住的是临街房子,房子不足十平方米,一开门,屋里什么都看清楚了,赶上不在乎的住家儿,索性连窗帘都省了,谁还不知道柴米油盐那点子事儿,有什么可捂着盖着的。老陆正要敲门,门开了,丈母娘端个尿盆出来,见了女婿,问:“玉莲怎么样了?”老陆说:“昨头半夜没的,怕惊着您老人家,这才来报丧,对不住了。”随着作了个揖。

老陆丈母娘虽是个响炮仗,可极明事理,听女婿这么说,一边朝马路边上的下水沟走,一边扭了头对女婿说:“这哪是咱们说了算的,那是人家的事。”说着用另一只手朝天上指了指。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像闹蝗虫似的,乌泱乌泱南来北往,丈母娘掀开尿盆盖儿,若无其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盆金黄的尿拉开了弧线,倒在马路边的下水道里,老陆看见那绺黄尿在阳光下还闪了几闪,老陆闭了下眼。倒完了,丈母娘还保持了刚倒尿的姿势,空着尿盆,让那最后几滴尿尽量滴干净了。确定连半滴尿都空不出来了,丈母娘这才收了姿势,对老陆说:“你头前走着,我跟她爸合计合计。”老陆答应着,转身走了。再路过东单菜市场,人群已经散了,也不见了素芝,想必进菜市场里了。

一路蹬着板车回到黄土坑胡同,老陆见自家门前已经被街坊四邻围得水泄不通了,还听见街道居委会杨主任,扯着破锣嗓子喊:“都带着孩子回家去,以为是什么好事呀,那谁,粗脖媳妇儿,带着你家小顺子家走,小孩看什么死人,到时候他老娘死的时候就看见了。”

末了这句话引起一片骂声:“啧啧,瞧她这张烂嘴,你就不怕嘴上长疔,挨千刀的……”骂虽骂,人群却慢慢散开了,杨主任得意道:“嘴硬不是,有能耐甭动换,待着哇,死人有什么可看的,要搁农村,来就不能空手儿,您得拿钱。”粗脖媳妇儿也不吃素,站在东墙根儿底下左手抱着小顺子,右手指着杨主任道:“你这肥,你拿钱哪,你丫挺的不是领导吗,领导带头哇!”刚得意没打喷嚏的工夫,被粗脖媳妇儿几句话又换了架势,声先高了十六度,一下子拉那么高,费劲,杨主任在街道上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憷头人前讲话,应战道:“你瘦,男人都愿意操你,你一天到晚没事干叉着俩腿等着。”

见两人骂得不像话了,有人道:“咳,人家老陆家办丧事呢,你俩一边骂架去。”老陆拱手过来道:“街坊四邻,有劳了。”假装听不见俩娘儿们骂架。老陆进到院子里,见院子里往常晾衣服的铁丝上搭了三幅被面,一幅是布的,暗蓝底子碎白花,剩下两幅都是人造棉的,黑白点的。老陆一惊,这可是大礼了,问白广泰都谁送的,记下来没有。白广泰说还能是谁,胡同里还有谁这么出手的,也得有哇。不用问了,岳家,白广泰补充道:“那幅布的是南头吴大夫家的。”停了停又道,“你柜上的东西也让人拿了不少,那罐子糖见底了。”

探丧的多是胡同里的中老年人,胡同里有什么大小事,比如娶媳妇儿嫁闺女,生老病死的,老太太们就会忙得脚后跟朝前。老陆一进院子,老太太们围上来,问娘家人怎么还没到,老陆说随后就到,然后抱着拳一一谢过,进了西屋。转身又出来了,问白广泰怎么不把玉莲请西屋去。白广泰犯难道:“说老实话儿,北京这些老规矩我也不大明白,玉莲家又是在旗的,规矩多,别让人家说出什么闲话来。”老陆心说,都穷成什么模样了,还规矩呢。就听见院墙外边响起玉莲妈的脆声:“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呦——”音儿先是陡陡地上去,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告诉娘家人来啦。果然,人群突然静下来,很快地,随着那一声吼叫,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变了。“我那亲闺女哎,你怎么这么狠心呢,你扔下我这孤老婆子一个人走了,到那边享清闲去了,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老天爷哎,你怎么不睁眼看看哪,你把她拽走了,让我们俊明怎么办,俊明哎,我那可怜的外孙子,你怎么这么命苦哇,造孽呀,这么大点的人就没了亲娘啊,老天爷你造孽呀!陆仲祥你这挨千刀儿的,你还我闺女还我闺女!好生生的闺女给了你,没两天你就折腾没了,你安的什么心哪?你这挨千刀的陆仲祥,我闺女生生让你要了命,你没黑没白地折腾她,搁谁也受不了哇,欠让狗把你那孽根儿咬下来,让你当太监,李莲英管着你就老实了……”末了这句话引起周围一阵窃笑,碍着是丧事,不敢出大声。白广泰怕出什么纰漏,赶紧过去搀了玉莲妈一只胳膊,道:“他姥娘,您进屋歇会儿,留神身子,您要再有个好歹的,俊明不更可怜了?”一旁俊明姥爷也帮腔,说:“听人家的吧,怨谁呀,只能怨咱闺女命短,眼见饥荒年一过,兴许好日子就来了,她倒先撒了手,这不是命是什么?”

俊明姥爷是怕老婆的主儿,平时把俊明姥姥当慈禧太后似的供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今是借了白广泰的几分胆才有上边那几句话,说完就后悔,正想着怎么找个台阶自己下,听老太太一声大吼道:“你给我麻利住嘴!哪就轮着你说话了?要不是我妈瞎眼让我嫁给你这么个十锥子都攮不出个屁的主儿,也不至于让玉莲嫁给他陆仲祥,我们玉莲身子原本就弱,哪禁得住他下狠家伙……”话又绕回来了,这只瓢是怎么着都摁不下去。老陆在一旁对丈母娘低声道:“妈,您不顾忌我和俊明,也得看玉莲的面儿,她在那躺着听您这么骂,心里能好受吗?”老陆声儿不高,对丈母娘来说却犹如一闷棍,登时哑口无言。玉莲妈软下来,去厢房看玉莲去了。

这时候门外一阵吆喝,院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穿中山装的办事处干部进了院子,为首的是个小矬个儿,中山装已经洗得不知什么色了,脚上一双军绿色球鞋也破了好几个窟窿。一进院子小矬个儿就问谁是家主,老陆忙过去招呼。小矬个儿说:“告你呀,赶紧地拉八宝山,麻利烧了,别没完没了在家耗着,天也不算太凉了,回头味儿了,影响街坊四邻的过日子。”老陆没言语,点头。玉莲妈从厢房蹿出来,跳着脚道:“你说的这算人话呀,我闺女刚闭了眼,你就来这让她不得安生,你是人吗?”玉莲妈刚歇没十分钟,精气神儿就恢复了,声比先前还要高。“让街坊四邻听听,啊,这是政府说的话呀,麻利的让我们烧了,你以为是什么?是烧块猪肉哇,这是人,昨天还喘气儿的人。你别打量你穿了官衣儿你就高高在上的,瞧你那德行,你别跟老娘耍三青子,老娘不怕你,你去崇文门问问,老娘我怕过谁,啊?”

玉莲妈的话头密,几个人无论谁也插不进去话,只好支棱着耳朵听。趁玉莲妈喘气的当儿,一个女干部道:“哎哟,我的大妈,您这是说哪去了,什么猪肉牛肉的,您消停消停,也不怕吵了您闺女?”玉莲妈气哼哼地不言声了,脸上的肉却还是横着的,俊明突然从小南房跑出来,指着那个小矬个儿骂道:“操你妈,你想烧我妈,没门儿!你丫怎么不回家把你妈烧了呀?你凭什么烧我妈?我就不烧,我要把我妈运回老家去,你怎么着吧。”

小矬个儿见俊明撒野,心想:小子!你跟爷耍这个。这么想着,小矬个儿使手拨了开俊明的手,因为俊明一直用右手的食指,在小矬个儿的脸前不停地比画。小矬个儿虽矮,力气足够大,拨了俊明的手指,却把俊明整个人拨开了有三四步远,对俊明说:“骂谁呢,今儿个没刷牙吧,别因为你妈死了,伤心难过就忘了刷牙呀……”这话难听,院子里突然肃静了,老陆走上前来道:“孩子不懂事,您甭跟他一般见识,您要是跟他一般见识了,您不就看低您自己了?”老陆这话一出,院子里更静了,简直可以说是鸦雀无声,连喘气都听见了。明白人都听出老陆话里的话,唯独俊明,一听爸这么说,腾的一下子,火就上了房了。转过身指着老陆道:“老丫挺的,谁不懂事?”俊明一骂,倒把小矬个儿骂乐了,他看看俊明,又看看老陆,问道:“敢情这孩子真是人事不知,瞧,连他爸都骂。少教育。”俊明又要撒野,让白广泰拦下了。扯了俊明出院子,往自己家走。

院子里探丧的人越来越多,快挤不下了。老陆一抬头,却见素芝进了院子,心里竟有几分高兴,可来了帮忙的了。素芝不住黄土坑胡同,家离这有二十分钟的路,三眼井那边。一般人不知道她跟老陆的关系,除了白广泰。所以素芝进院子没人理会,权当多一个看热闹的。老陆迎过去,问怎么知道的。素芝说:“路过这边,瞅见好些人。”老陆说:“刚还见你在东单卖东西,怎么这么会工夫就来了?这不方便,你先回去。”不等素芝开腔,老陆转过身对小矬个儿说:“咱进屋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不烧。”小矬个儿眼睛瞪大了道:“说什么呢,也不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了,话说回来了,就是我同意了,你能把她囫囵个儿地运出北京城去?我说同志,你就照着政府说的办吧,赶紧烧了,省得出娄子。到时候我们工作也不好做,你自己也下不了台。”停了停,见老陆不说话了,又道,“这是趋势,以后谁死了都得烧,不这么着不行,赶紧的呀,甭磨叽了,”用手指指院里的人,说,“等探丧的散了,赶紧弄副棺材装了,先让人跑趟火葬场。”老陆低头想了想,一旁素芝低声劝道:“甭较劲了,你把她运回老家去,回头你想看她还得跑回去,不嫌费事呀?”老陆说:“我倒好说,只是怕玉莲妈……”老陆说到这四处找玉莲妈和玉莲爸,不见老两口的人影儿,问旁边人都说没看见。老陆心里着急,见玉莲妈扭着屁股进了院门,见了老陆道:“你说我们跑遍了四九城的,连个棺材铺的影儿都没了,不是变成杂货铺儿,就是改成卖小金鱼儿的。”突然往地上盘腿一坐,大放悲声:“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呀~~你命怎么这么苦哇,到了,连副棺材都混不上!”说到这地方,玉莲妈突然止住哭声,仰着脸问玉莲爸:“这么着说,我死的时候也得烧了?”玉莲爸没防备玉莲妈会问这个,蒙了。玉莲爸极要脸面,平时大声都不出,这工夫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他,玉莲爸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没奈何,只得应道:“照这么着,谁都得烧……”没承想,玉莲妈听玉莲爸最后这句话,反倒不闹腾了,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厢房陪闺女去了。

一直到了后晌,才算消停,探丧的差不多都回去了,小矬个儿也领着政府的人走了,哭丧的号得差不多没劲了,俊明困得撑不住,睡了。白广泰和老陆坐在天井里合计,老陆说:“不管怎么着明一大早就得跑趟八宝山。”白广泰自告奋勇,老陆说:“也只能是辛苦你了,你瞅俊明能算个人吗,你说我怎么养这么一个杂种操的,随谁呀你说。”白广泰忙示意老陆小声,回头俊明听见了,又是一顿饥荒。老陆不言声了,过一会儿又说:“道儿可不近,来回怎么也得四五个钟头儿啊,我这心里还真不落忍。”白广泰“嘿”了一声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呀,话得这么说,当我愿意凑这份子,你要是想凑我这份子,还凑不着,咱是光棍一条。”老陆让白广泰骑自己那辆板车去,白广泰说到了那还不得第二天了,干脆我住那得了。白广泰去跟李儒东借那辆二八锰钢凤凰,那玩意儿骑起来,风火轮似的。白广泰突然把嘴凑到老陆的耳朵上问:“今儿来的那个叫素芝的,就是你说的相好的?”老陆笑笑没言语。一个劲儿抽手里的半截卷烟。其实老陆心里正咂摸滋味呢,想他怎么跟素芝偷情,想的时候心里有股子犯罪的感觉。可还是忍不住地想,景山、北海、中山公园,要不就是劳动人民文化宫。属景山里头那些灌木丛,他两人钻得最多。

素芝有丈夫,叫闵文德,在礼花厂当工人,有一次厂子里一箱炮仗爆炸,闵文德被崩瞎了右眼,眼神儿不济,行动就跟着不顶事,尤其房事,素芝人高马大性欲强,可闵文德,什么时候扒衣服,什么时候像条虫儿,蔫呼呼的。素芝吓唬他:“你要再这么不争气,我可外边找人了。”没想到他竟顺了素芝道:“谁还拦着你呀,明摆着我这不对劲,让你受委屈。”素芝道:“这可是你说的,甭到时候说我给你戴绿帽子。”素芝丈夫笑道:“人穷得连裤子都没一条囫囵的,要是能有顶帽子,甭管什么色儿,拿来我就扣头上。”

素芝撞上老陆也纯属偶然,有一次老陆去景山路过三眼井胡同,见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推了辆二八加重男车,一瘸一拐地在胡同里走,近了才看清,车链子掉了,链盒咔嗒咔嗒响,脚也崴了,脚面肿老高。仔细朝女人脸上看,眉眼鼻子都没什么特别,只是皮肤异常细腻,白里透红儿的,老陆是个喜欢帮人的主,停住问用不用帮把链子安上。素芝刚因为当街一块石头,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链子掉了,脚也崴了,心里正懊恼,见迎面一个大老爷儿们过来搭讪,看去,面上虽粗粗拉拉,行动却透着几分儒雅,尤其说话的声儿低,让人觉得踏实,像是自家的兄长。素芝便说:“那就有劳您了。”这以后,两人去了几回公园,景山北海的,树棵子没少钻。老陆是个极有心计的人,每次都安排得滴水不漏,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唯一一堵不透风的就是老陆造的,要不是亲口告诉,白广泰都不知道。

白广泰朝老陆脸上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咳一声道:“咳,这儿人还没走利索呢,你先静静心,想东想西,留神玉莲不高兴。”老陆一激灵,道:“甭吓唬我。”说着话,天已经黑了,老陆扭头看屋里,见那盏长明灯忽闪了一下,就喊玉莲妈:“妈,您看灯里用不用添点油。”玉莲妈应道:“添点也成,怕回头灯一下子灭了,我闺女害怕。”老陆站起来往柜前走,白广泰对玉莲妈说:“我看这一天也够您受的,要不您先回,明儿再过来。”

老陆手里拿着油罐走到西屋给灯添油,突然灯灭了,吓老陆一跳,忍不住哎哟一声。站院里的玉莲妈玉莲爸还有白广泰都问怎么回事。老陆心在嗓子眼儿跳,手一个劲抖,低声叫道:“玉莲,玉莲,念咱们夫妻一场,俊明还小……”老陆觉得有股风刮过,黑了灯突然又亮了,老陆还没来得及琢磨,仿佛间,听见玉莲叹了口气,这一惊不得了,老陆浑身的汗毛全竖起来了,身子硬得纸板似的,动一动都难,嘴里不停地念叨:“玉莲,你好生地走吧,你还放心不下俊明啊,再怎么着他也是我亲生的,我哪能亏待他,放心吧。”老陆往油碗里看,油还剩半碗,火苗小得像颗豌豆跳来跳去,老陆把油罐里的油倒满了碗,长出口气,活动下身子,才知道浑身都让冷汗湿透了,再看灯芯,已经有寸来长,这才抖着俩腿朝屋外走。

玉莲妈问:“你刚跟谁说话,难道是我闺女死得冤?”老陆用衣袖擦了脸道:“您可别这么说,生死是命,街坊四邻的也都看见了,玉莲跟着我虽没穿金戴银,可也没缺吃少用,她着急着走,那是她自个儿没造化……”白广泰把话头儿接过去道:“这话不假,老陆心疼媳妇儿,这胡同里谁不知道,甭说别的,这三年闹灾,谁家没有断顿的时候,只有您闺女家,不说顿顿大米白面吧,豆面饼、棒子面窝头管够。”玉莲妈撇嘴道:“成了,甭给他脸上贴金哪,我闺女受什么罪,他陆仲祥心里明镜儿似的,我这把年纪,张不开嘴唠叨。”白广泰笑道:“嗬,这世界上还有您老不好意思说的事儿?”

末了,院子里又剩老伙计俩了,白广泰问老陆刚才屋里是怎么回事。老陆把刚才的事学了一遍,白广泰低头不语,半天,对老陆说:“好多事,你要是不信吧,明摆着,真由不得你不信。信呢,一说,就是迷信,我仔细琢磨这迷信俩字,迷了迷糊就信了,可你说,信个事儿,你不迷糊着能信?压根儿谁又清醒过?”老陆接道:“说到裉节儿上了,比方刚才,我明明听见玉莲叹了口气儿,她的声我是太熟悉了,是从脑门子后头挤出来的,透着那么担心、放不开手,不是她是谁呢?要不就是我耳朵出岔子了?”老陆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琢磨,“不能啊,我今年不到四十岁,耳不聋眼不花的,这世界上几乎没有我陆仲祥不明白的事……”说到这儿,老陆突然闭了嘴,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不出声了。白广泰莫名其妙地看着老陆,半晌儿,两人这才相对着出了口气儿,又几乎是同时,从兜里掏烟,白广泰见老陆的手抖得厉害,便用自己手里的火柴帮老陆点了烟,老陆不常抽烟,遇见事才抽。老陆深吸一口,尽量让那口烟在嗓子眼儿待得时间长点,吐出来的时候,心里踏实了好些。

老陆让白广泰回家歇,白广泰不动窝儿,老陆也不坚持,到俊明屋里看了一眼,睡得小猪儿似的。难怪,那么点的人,没了妈,心伤到西山去了,能不困?回到天井里,见白广泰闷头抽烟,问想什么呢。白广泰把半截儿烟扔地上,用脚碾灭了,回道:“你说,究竟有没有阴间这回事?那边又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因果报应这类事,到底有没有……”老陆听白广泰这么说,先愣了,然后笑道:“得,你这么上心这事,回头我去那边探探,打发人给你报个信儿。”白广泰道:“我这问你正事呢,没跟你打哈哈。”老陆见白广泰脸上一点笑茬儿没有,知道不是玩笑,也就回道:“要我说,是有,也当没有。”白广泰不解,老陆接道:“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白广泰说:“别打太极拳,我要个答复。”

老陆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比如说你没结婚,那你说不结婚是好还是不好?有好有坏,好是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尤其这两年,有老婆孩子的遭的罪你都看见了,可你白广泰就不一样了,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不好呢,首先一条你没女人,这女人可是天底下第一件好东西……”老陆说到女人,脸上那股子贪婪再明白没有。“得,得……”白广泰打断老陆,“说起女人就黄河决口子,没完没了。我问你阴间的事,你却说起女人来了。”老陆手里的烟快烧手了,赶紧扔地上,接茬儿道:“我琢磨着,世界上的事谁也保不齐知道全乎了,比方这阴间的事儿,活着的人哪知道去?可又琢磨人死了总得有个去处,所以造出那地方,权当有,真有假有后说着;死了人的规矩一套一套的,比结婚生孩子还麻烦……就说刚才,我明明听见玉莲叹气儿……”老陆突然停住话头儿,支棱着耳朵听。白广泰打趣道:“玉莲又叹气了?”老陆说:“别吓唬人,这两天黄鼠狼闹腾得厉害,原先玉莲在的时候喂过它们,八成知道玉莲死了,也难过得不得了呢。”白广泰笑了,说:“越说越邪乎了,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就装神弄鬼吧!”

丧事办完,过了“头七”,玉莲娘家就不再来人了,一是打不起精神,原本吃得不好,闹腾来闹腾去的,谁有那体力?二是俊明总是骂老陆,说他害死他妈了,弄得谁都不得安生。姥姥劝俊明道:“怎么着那也是你爸,你爸能害死你妈?谁信哪?”俊明向来是一条道走到黑,认准了,十头牛拉不回来。白天有来老陆铺子里买东西、喝酒的邻居掺和着还好,到了晚上插上门,就剩老陆父子俩,都不自在。俊明躲在自己的南房里不出来,老陆在西屋里鼓捣这个拾掇那个,心里没着没落的。俊明高中毕了业,没打算考大学,考不上。所以整天在家,也不帮老陆干活,因为俊明总是咬牙切齿说他妈死是老陆害的,什么话也禁不住反复说,假的也成真的了;再加上俊明骂老陆的时候,老陆一声不吭,最后,俊明对自己的话更是深信不疑,老陆便成了儿子的罪人。

这天半夜,老陆看着玉莲的画像,想求玉莲帮个忙,可玉莲的眼睛分明透出几分不屑,仿佛看老陆的热闹,全不顾夫妻情分似的。老陆觉得自己很孤单,一股从没有过的寂寞从骨头缝里生出来,陡然地想起素芝,不用说,正跟没本事的丈夫背对背躺床上呢。老陆只能想想,断断不能去找,一是对不住玉莲,所谓尸骨未寒;二是如果让俊明发现,非杀了自己。老陆这么想着,心里一激灵,莫非自己真的怕俊明那小兔崽子不成?老陆原先很相信血缘,这世界上没什么比血缘更近的了,就像一张纸的两面,中间不可能有缝儿。可自从玉莲死后,俊明对自己的态度,让老陆对血缘产生了非同以往的怀疑。心里琢磨:看来血缘这玩意儿,有时候真是狗屎不如;若真恨起来,是那没血缘的多少倍!就像是当间隔了几座大山。这时候,觉得下边憋得慌,要撒尿。前边忘了交代:老陆家院子里没有厕所,借用旁边三号院的,三号院无冬历夏都敞着院门。老陆晚上不去,使夜壶。胡同里男人有用夜壶的习惯,尤其冬天,屋里火炉一封死了,冷得冰窖似的,让女人把夜壶递过来,男人顺手接了,往身子底下一塞,一阵响动,解决了,舒坦,至于递夜壶的女人舒坦不舒坦,另说着,谁让你是女人,你用不了这玩意儿啊;你既用不了,只能给别人递,看着别人享受;话说回来了,看着别人享受未尝不是享受,何况舒坦的是自己男人,男人享受女人受罪,天经地义呀,要不怎么安排女人生孩子来例假,怎么不是男人呢?老陆夜里必定起夜,也是养成的习惯。原先都是玉莲到院里枣树下边拿夜壶,如今玉莲不在了,只得自己拿。老陆尿急,起身到院里拿夜壶,绕着枣树兜了一圈儿,也没夜壶的影儿,琢磨是让俊明拿自己屋里了,想喊俊明,又怕他睡得迷瞪,叫醒了跟自己又是一场不痛快,急忙着往三号院跑,没想到三号院的门虚掩着,黑咕隆咚的,老陆没看清楚,以为还是往常那样四敞大开,一头撞上去,登时眼冒金星,强忍着,推开虚掩的门,踮着脚儿进了院,哗哗一阵爆响,这才痛快了。尿完了,回到屋里,接茬儿睡觉。第二天起床一看,头上简直就是个小肉包子,拽的脑仁儿疼,俊明见了,只用白眼珠瞟了一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当压根儿没看见。老陆想起什么似的:“别是这小兔崽子成心的。”真让老陆猜着了,昨夜里俊明的确是成心把夜壶拿回自己屋里的,他知道爸要起夜,成心要老东西好看,平时睡得多死,昨夜里眼瞪得铜铃似的,专等着老东西出洋相,听着老陆一溜烟儿往外跑,心里乐开了花,表面装睡,呼噜打得山响,把肚子里那点坏水全浇他爸脑袋上了。老陆虽猜出几分,却也将信将疑,揉着脑门儿上的大包问俊明道:“你昨晚上干吗把夜壶放自己屋里,不知道你爸有起夜的毛病?”俊明漫不经心斜楞一眼老陆道:“我尿完忘拿出来了。”说完,转身出了院门。老陆知道这小子是专跟自己过不去,干生气。

快晌午了,白广泰才来,手里拎着一小瓶酒,一进门见老陆脑门儿上的包,忙问怎么回事,老陆说了,白广泰大笑,笑完了道:“要不怎么叫一物降一物呢,你老东西不是有心计会算计?怎么着,碰上个克星吧,够你受的。”老陆白了白广泰一眼,说他幸灾乐祸,不是好东西。又问怎么还拿酒。白广泰说是昨晚上,一个远房亲戚来,捎了几瓶酒。老陆问什么阔亲戚啊,拿这么好的酒,老陆早瞄着是一瓶竹叶青酒。白广泰压低了嗓门道:“甭嚷嚷,从南边过来的,不知道干什么,原先在村里的时候也没来往,昨晚上突然来了,说是在北京倒车,要往黑龙江去。我说不要他的酒,他死气白赖给我,给就留下。”正说着,素芝来了,装不认识老陆,问有粽子糖没有。白广泰心里乐了,老陆看铺子里没别人,就对素芝说:“甭藏着掖着了,这是你白大哥。”又指着素芝给白广泰介绍,素芝刚叫声白大哥,俊明突然回来了。素芝听老陆说过俊明,所以对俊明也就分外亲热,顺带扯了一下俊明的胳膊道:“呦,这是俊明吧,真不矮,还不到十八吧?”没想到俊明一翻身,把素芝的手拨了开道:“你是谁呀你,动手动脚的。”素芝愣了一下,老陆一旁冲素芝使眼色,意思让素芝甭答理俊明,素芝哪知道什么意思,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走,琢磨着刚死了妈的孩子,怎么着也是可怜哪,少人疼,加上自己跟老陆那种关系,不说半拉妈,四分之一还说得上,就又上前一步,摸了下俊明的后脑勺,说这孩子可怜什么的。俊明哪吃这套,见素芝摸了自己后脑勺,这回竟恼羞成怒,“啪”一下子,打了素芝的胳膊,接着就是一串臭骂,什么难听抡什么,少不了“破鞋、婊子”一类,素芝开始有点蒙,几分钟过后,醒过闷儿来,知道这孩子不是省油的灯儿,怕一路骂下去,胡同里来来往往的听见不像话,赶紧告辞,一溜烟儿,骑着车回家了。

老陆一句话没有,白广泰看着,也是半句话嫌多,俩老的等俊明进到里边,听着开了南屋的门,吱扭一声又关上,这才舒了口气儿。白广泰小声道:“这是活祖宗。”老陆心里憋屈,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张罗跟白广泰喝酒,等把酒瓶子打开,斟满两小杯,没下酒菜,老陆只得从罐子里抓了把白糖放个小碟里,两人刚在酒缸旁边坐了,有人进了铺子,喊着:“打半斤酱油,麻利着。”老陆一看又是七号院里的粗脖,老陆道:“我上辈子一准是欠你的。”撂下酒杯,给粗脖打酱油。这时候粗脖耸了鼻子闻,道:“什么酒啊,这么香。”粗脖也是个酒篓子,因为没钱,很少喝,可用他自己个儿的话说是,以前什么好酒都喝遍了的,什么酒什么香型,什么滋味,倒也说得头头是道;白广泰不想答理粗脖,白广泰眼里,粗脖就是胡同里下三烂一个,所以尽管粗脖一个劲吸溜哈喇子,白广泰跟没听见一样,眼睛朝墙角看,压根儿不理粗脖的茬儿。粗脖弄个没趣,老老实实提溜着酱油瓶子走了。老哥儿俩接茬儿坐下,举起酒盅子,仰脖儿,走了一个。老陆道:“你至于吗,不就一口酒吗,让他一个。”“姥姥!”白广泰说完拿起酒瓶子又把两个酒盅斟满,这回两人喝了半下儿,再往后,连半下都省了,只抿一小口,舍不得。喝来喝去,二两装的酒瓶,才下了一少半,老陆干脆拿起瓶塞,把酒瓶盖上了。老陆探到旁边的酒缸里,了半提水酒,两人接茬儿喝,时不时有人打酱油打醋、称盐、给孩子买俩糖块儿,完了事两人接着喝着聊着,看着外边,议论着今年的春脖子不短,少说也有小一个月了。阴历几号了?白广泰问。老陆答,二月二。龙抬头哇,说话到“五一”了,瞧,白广泰指着经过老陆家门口的杨主任,还穿着棉裤呢,等捂痱子呢。老陆低声道:“懂什么啊,春捂秋冻。”白广泰不以为然,没这么捂的,路都走不动了。俊明从后边冒出来,冲老陆喊:“还不做饭,想饿死我呀?”没辙,老陆只得让白广泰照应着铺子,自己去厨房做饭,把米淘了,白菜洗好切了,冲南屋喊:“我把米饭蒸上了,一会儿就得,你要饿,先吃块糖。”俊明借着窗户喊:“吃糖?你想让我长虫牙呀?”老陆没话,到了前边柜上,见李儒东正买五香粉,老陆说:“李校长还没吃呢,要不这凑合一顿。”这是句客套话,谁都听得出来,李儒东只点下头,连腔都没搭,拿了五香粉出了门,听老陆在身后边道:“赶明儿有空来家吃饭,我欠您个人情儿。”李儒东知道是为玉莲画像的事儿,只点下头,一个劲儿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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