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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8 00: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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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村上春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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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试读:

向小说可能性发起的一次冲锋(译序)

林少华

1979年至1982年写完《且听风吟》、《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和《寻羊冒险记》这“青春三部曲”之后,村上有了自信,觉得可以作为专业作家干下去了——就像“游泳游了很久很久,手总算碰到岸了”。于是他想喘一口气,长篇暂且放一放,就写了许多短篇,结集为《去中国的小船》(1983)、《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1983),以及《萤》(1984),同时在《周刊朝日》开了随笔专栏,还翻译了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卡佛、欧文一些作品,并对翻译津津乐道,说“翻译让我从中学到很多很多东西”,能从侧面“补充”自己。可以说,在动笔写这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之前的三四年时间里,村上生活得非常充实,做了许许多多事。当然这里面也有维持日常生计的需要,当时纯文学不景气,《寻羊冒险记》卖了15万册,已经算畅销了,但作为“生活费”则远远不够。这期间他卖了千叶船桥相当时髦的房子,搬到神奈川县海滨小城藤泽居住,还去希腊参加了马拉松,去美国旅行了六个星期,哪一桩“生活费”都不是小数。

说起来,他是从卖掉酒吧专事写作后才开始跑步的。从三公里跑起,越跑越长,直到参加马拉松。搬到藤泽后,早上起来就跑,太阳出来在海边晒太阳,还学了冲浪,总之非常注意锻炼身体。他说写长篇小说需要高度的精神集中力,是非常累人的活计,没有健康的身体根本吃不消。在这点上,写长篇和长跑四十二公里差不多,都需要孤独的耐力和坚定的自信。他说能不能写长篇,较之问自己的脑袋,更应问自己的身体。“许多人都说作为文学创作者太健康了不好,我看未必。我认为人的精神这东西生来就是不健康的。以为自己健康是一种错觉。只是,有了肉体的健康才能表现精神的不健康。天生健康的人根本不存在……至少创造东西的人是不健康的,健康的人创造不出来。”村上也确实健康。2003年初笔者在东京见他时他已年过五十,但体形同小伙子不相上下,胳膊上的肌肉一块块隆起,手掌十分粗硕,很难想像这样的手会捣鼓出那般精巧细腻的文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下简称《世》)大约是1984年8月动笔的,翌年3月脱稿,写了半年,恰好在他36岁生日那天傍晚写完最后一行。“又写得很辛苦,再没有那么辛苦的了。好在那时天天跑步,跑得相当有距离,所以精神集中力完全跟得上,体力也有,这才坚持得住。”这部小说译成中文都不止三十万字,是他当时最长的长篇。据村上1991年总结“十年创作”时介绍,在他当时出的几部作品中,有很多人说最喜欢《世》。此书继《寻羊冒险记》之后不久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读过的美国人也都说好,英译者伯恩鲍姆就说最中意这部。在中国虽发行不到10万册,但据笔者了解,读者不喜欢则罢,一喜欢就喜欢得不得了。日本文学评论界也大体给了肯定性评价,颁给了谷崎润一郎文学奖,村上也成了第一个获得此奖的战后出生的作家。五名评审委员中,丸谷才一给的评价最高:这部长篇的成功之处在于“几乎天衣无缝地构筑了一个优雅而抒情的世界。许多作家都已意识到我们的小说必须从现实主义中解脱出来,可是一旦脱离现实主义,又往往写得乱七八糟。而村上氏却在舍弃现实主义的同时写得丝丝入扣,有一种独特的清新格调。其甘美的忧伤底层潜藏着对于现实的狂放态度。这位作家通过游离世界而创造世界,通过逃避而面带羞涩地完成果敢的冒险,通过扮演‘虚无’的传达者而探求生之意义”。同为评委的大江健三郎也为“年轻的”村上经营这一富有冒险精神的文学实验而获奖感到“欢欣鼓舞”,不过这位十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又认为,小说未能“超越对于年轻人生活风尚的影响,无法在更宽广的意义上以对日本现状与未来的表现引起知识分子读者的兴趣”。

不管怎么说,《世》可以断定是一部别开生面的成功之作,村上本人也颇为之踌躇满志,他说到了这一阶段,自己也渐渐知晓自己所做的事与众不同。写完《寻羊冒险记》之后一直想来个正面突破,而《世》是“正面突破的第一步”。“正面突破”最显而易见的体现,是大胆而严谨的双线平行结构(parallel world)。虽然类似结构或手法在“青春三部曲”中就已使用,但那里面的两条线还有主次隐显之别,而《世》则完全并驾齐驱,恰如两条钢轨平行伸展开去。当时日本的编辑要求村上压缩为“世界尽头”,美国的编辑要求压缩为“冷酷仙境”,而村上都拒绝了,坚决认为应该采用这个或许有点冗长、荒谬的书名,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时谈到了这一点:

之所以用这个“双重”标题,是因为小说包含两个不同的故事,一个叫“冷酷仙境”,另一个叫“世界尽头”,交互以间错的章节平行展开。最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相互重合、合二为一。这种叙述技巧一般用于神秘故事或科幻小说。像肯·弗莱特(Ken Follett)就经常援用类似手法。我想将这一手法用于一部大型的长篇小说……

写这部小说的过程对我而言像是某种游戏,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连我自己也没概括这两个故事将如何融为一体。那种经历真是刺激,同时也让我筋疲力尽。我明白自己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去做类似的尝试了。(《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美]杰·鲁宾著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

在日文原作里,虽然“冷酷仙境”(Hard-boiled Wonderland)和“世界尽头”的主人公用的都是第一人称“我”,但前者是较正式场合用的“わたし”,后者则是一般场合用的“ぼく”,看人称即可区别前者与后者。而译成中文,就都成了“我”。或者后者译为“俺”也未尝不可,却又觉得方言味儿太浓,只好放弃。英译本似乎也有同样问题,即都成了“I”。另外,原作为世界尽头那个小镇画了一张地图,状如大脑,在漆黑的底色上用白线勾勒出城墙、运河、树林、湿地、田野、街道,以及钟塔、图书馆、旧兵营、民居等建筑物,城墙外是山岭、苹果林和独角兽的栖居地。村上说地图是他写作当中画的,以便牢牢记住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这个特殊的小镇。“冷酷仙境”和“世界尽头”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明显是以东京为舞台的高科技现代大都会,后者则是以独角兽为主体的不无中世纪风情的小天地。作为特点,前者是存在的或现实的,后者是不存在的或非现实的。有趣的是,在村上笔下,存在的现实的东西似乎是不存在的非现实的——读者很难从中想像出东京是怎样一座城市,完全没有具象、没有质感、没有生机;而不存在的非现实的反而成了存在的、现实的东西,可观可闻,可感可触,甚至有专门的地图,描写也细致入微,有很强的临场感,充分显示了村上“无中生有”的写作本领。小说出版不久,他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详细描写不存在之物的细部,那种快乐是无可替代的……比较说来,那是一种宁静的快乐——不存在之物的存在感从自己体内渗出的快乐,就像是‘同未知的邂逅’。”存在的不存在感,不存在的存在感,这一特色在他此后的创作中也屡屡出现,甚至贯彻始终,就本质而言,不妨说是他的一种生命体验和人生态度。换个角度看,“冷酷仙境”中的“我”(わたし)和“世界尽头”中的“我”(ぼく)“感觉上是我自身存在中的存在与不存在,二者平行存在。那也可以说是意识和无意识,或者理解为现实性存在与内在性存在”。一句话,乃是同一人的虚实两面。“冷酷仙境”和“世界尽头”的另一特点是一动一静,形成鲜明的对照。村上一开始就打算玩花样,以双涡轮(Twin Turbo)向前推进,一个沉稳平和安然静谧,一个起伏跌宕富有动感。“而且我喜欢钱德勒,想以冷酷(Hard-boiled)这条线展开,想让很多很多离奇古怪的人出场,想让莫名其妙的东西层出不穷”,以此作为快速驱动情节的动力。相比之下,“世界尽头”基本局限在城墙以内,寂寥、整齐而又不无神秘,使人联想到欧洲中世纪的城堡兼田园风光。村上说这点受到特吕弗电影的影响:“特吕弗有部影片叫《华氏451》吧?里面有很多人为避免焚书而在脑袋里默诵着,在森林中静静地生活。写的时候我倒不是想着特吕弗的电影写的,但有那样的场所进来还是再好不过的——我觉得自己十分渴求那种能够抚慰自己的场所。”那个场所即“世界尽头”。那里的居民长生不死,而作为代价,他们必须牺牲自己的影子,必须抛弃自己的心和思想,从此四大皆空,没有感情,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希望,没有绝望。主人公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和影子一起逃离的惟一机会,决定留下不走——“我想留在这里”。

村上为什么要让主人公留在“世界尽头”呢?我想这恐怕同村上对“冷酷仙境”所象征的现实世界的认识有关。这里我们不妨粗略探讨一下“冷酷仙境”的寓义或隐喻(metaphor)所在。如果说“世界尽头”强调的是心(心的有无),那么“冷酷仙境”强调的是脑——脑的正常与否或人脑与电脑的关系。“我”(计算士)的遭遇是电脑造成的——老博士出于所谓的科研需要,往“我”脑袋里擅自植入电脑“中继站”和电脑线路,后来“中继站”由于一点点失误而融化了,电脑线路也取不出来了,致使“我”的生命只剩下二十九小时三十五分钟。这里最大的问题或者教训在于:电脑线路是由人植入人脑的,结果却由电脑控制了人脑。即使科研能力那般出类拔萃的老博士对此也无能为力,他一方面感叹“电脑这玩意儿实在可爱得很”,一方面向“我”表示由衷的歉意,“现在已发展到了我束手无策的地步。我已无计可施,你也无法可想。车轮越来越快,谁都不能使它停下。”换言之,现代社会已进入“脑化”时代——较之人脑化更是电脑化时代。始而电脑受制于人脑,继而人脑受制于电脑。电脑成了独立存在,人脑遭到放逐。这便是作为现实的现代社会,这样的社会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莫如留在“世界尽头”为好,而那无疑是整个人类的悲哀。在这里,村上显然对一味追逐高科技而疏于人性复归的现代社会感到担忧、无奈和怀有警惕。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Rubin)也从另一角度谈及了“脑化”问题,认为《世》“是村上对于大脑及其接受的世界之间的关系进行的一次最深刻入微的探索”。可以说,《世》是一部故事荒诞而主题严肃的作品。

就文体而言,“冷酷仙境”和“世界尽头”也略有不同。前者多少带有冷酷的幽默,后者则于宁静中酿出无奈。且各举几行为例。“冷酷仙境”开篇第一章这样描写电梯:

我现在乘的电梯宽敞得足以作为一间小办公室来使用,足以放进写字台放进文件柜放进地柜,此外再隔出一间小厨房都显得绰绰有余,甚至领进三头骆驼栽一棵中等椰子树都未尝不可。其次是清洁,清洁得如同一口新出厂的棺木。四壁和天花板全是不锈钢,闪闪发光,纤尘不染。下面铺着苔绿色长绒地毯。第三是静,静得骇人。我一进去,门便无声无息——的确是无声无息地倏然闭合。之后更是一片沉寂,几乎使人感觉不出是开是停,犹如一条深水河在静静流逝。

而在随后的“世界尽头”之中,描写金毛兽(独角兽)的笔调则是这样的:

当号角声弥漫小镇的时候,兽们便朝太古的记忆扬起脖颈——超过一千头之多的兽们以一模一样的姿势一齐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昂首挺颈……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不动。动的惟有晚风中拂卷的金色兽毛。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它们在思考什么凝视什么。兽们无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视天空,全身纹丝不动,侧耳谛听号角的鸣声。稍顷,号角最后的余韵融入淡淡的夕晖。它们随即起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

换言之,前者确像冷冷的、酷酷的、后现代的钱德勒式电影镜头,后者则仿佛一幅静静的、幽幽的中世纪油画。

此外,村上在关于这部长篇的访谈中有两段话颇耐人寻味。一段是关于节奏(rhythm)的。他说他写小说的一个“诀窍”就是拒绝预设框架(structure),不然文章的流势势必受阻,或者说节奏就“死掉了”。这同音乐是一回事,假如钢琴手弹一个音时考虑下一个音,音就乌乎哀哉了。“我认为,所有的艺术行为和创作行为都取决于节奏的连续性,音乐最典型。所以,一旦中途断掉就完了,而一开始就想好也同样完了。总之失去自身内部涌起的类似自发性(spontaneous)那样的东西是不可以的。”另一段是关于小说的“可能性”的。他说现今不同以往,看小说的人少了。这并非由于小说读者智能水准下降,而是人们兴趣多样化造成的。较之读书,很多人更愿意做运动、听音乐、看电视、看录像。尽管如此,还是有只能以小说这一形式来表达的认识系统,而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向读者提供这一系统。“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小说仍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领域。虽说差不多所有类型的‘物语’都给人写过了,但使用新的认识系统逐个清洗那些‘物语’还是可能的。同其他领域相比,这方面无需人手,无需资本。在这点上小说家是蛮舒服的。如果总是紧紧抓住原有价值——我是说原有价值而不是说原有类型(type)——必然堕落为小圈子艺术。必须经常清洗自己本身才行。”事实上村上也不断清洗自身,不断清洗“物语”,不断向小说可能性的极限地带发起冲锋——《世》就是咄咄逼人的一次——从而使小说这一形式未被边缘化,仍然能够在当下信息时代眼花缭乱的众多媒体中突围而出,为读者提供一种认识系统,显示其无可取代的生存空间。这点从村上小说的印行量也可得到证明:据《朝日新闻》统计,截至2004年11月中旬,他的13部主要作品在日本行销2 414万册之多。

越写越长了,就此打住,是为新序。二零零七年四月三日黄昏于窥海斋时青岛梅鸣喜鹊连翘流金

[附白] 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266100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8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太阳为什么还金光闪闪?鸟们为什么还唱个没完?难道它们不知道么,世界已经走到尽头。——“THE END OF THE WORLD”1冷酷仙境——电梯、无声、肥胖

电梯以十分缓慢的速度继续上升。大概是上升,我想。不过我没有把握。其速度实在过于缓慢,以致我失去了方向感。或者下降也未可知,抑或不上不下也不一定。我只不过斟酌前后情况而姑且算它上升罢了。仅仅是推测,无半点根据。也可能上至十二楼又下到第三楼——绕地球一周又返回原处。总之无从知晓。

这电梯同我公寓中那进化得如同提水桶一般了无装饰的廉价电梯毫无共同之处。由于差异太大,我竟怀疑二者并非为同一目的制造的具有同一功能且冠以同一名称的机械装置。两架电梯的差距之大,恐已达到了人们想象力的极限。

问题首先是面积。我现在乘的电梯宽敞得足以作为一间小办公室来使用,足以放进写字台放进文件柜放进地柜,此外再隔出一间小厨房都显得绰绰有余,甚至领进三头骆驼栽一棵中等椰子树都未尝不可。其次是清洁,清洁得如同一口新出厂的棺木。四壁和天花板全是不锈钢,闪闪发光,纤尘不染。下面铺着苔绿色长绒地毯。第三是静,静得骇人。我一进去,门便无声无息——的确是无声无息地倏然闭合。之后更是一片沉寂,几乎使人感觉不出是开是停,犹如一条深水河在静静流逝。

还有一点,那便是这电梯上缺少很多作为电梯本应装备的附件。没有安装各种按钮和开关的控制盘,没有楼层按钮没有开门钮关门钮没有紧急停止装置,总之一无所有。因此我觉得自己缺少任何保护。不光是按钮,楼层显示灯也没有,定员数量和注意事项也没有,甚至厂家名称标牌也无处可寻,更不晓得安全门位于何处。确确实实同棺木无异。无论如何这等电梯都不可能得到消防署的许可,电梯自有电梯的规范。

如此静静盯视这光秃秃平滑滑的四面不锈钢壁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小时在电影上看到的霍迪尼奇迹。此人被绳索和铁链五花大绑了塞进一个大衣箱中,又在外面缠了好多道铁链,连人带箱子从尼亚加拉瀑布上端推落下来,或者投入北冰洋冻成冰块。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将自己的处境同霍迪尼的处境冷静地加以比较。身体未遭束缚这点我倒是得天独厚,而不明所以然却使我被动。

仔细想来,别说所以然,就连电梯是停是动都不得而知。我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也有点奇怪,因为不像是咳嗽应有的声音——没有立体感,犹如一把软糊糊的泥巴甩在平板板的水泥壁上。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是自己身体发出的动静。出于慎重,我又咳嗽一声,结果同样。于是我灰心丧气,不再咳嗽。

我以静止不动的姿势呆呆伫立了相当长的时间,门却怎么等也不开。我和电梯好像一幅题为《男人与电梯》的静物画一样凝然不动。我有点不安起来。

说不定电梯出了故障,或者电梯操纵员——假定某处存在一个负责此项工作之人——把我身陷此箱一事忘到九霄云外也未可知。我这一存在时常被人忘记。不管怎样,其后果都是我被封闭在这不锈钢密室之中。我侧耳倾听,不闻任何声息,又把耳朵紧紧贴在不锈钢壁上试了试,还是无声可闻,惟有耳的轮廓徒劳地印在壁上。电梯俨然一架式样特殊的高效消音金属箱。我打口哨吹了吹《少年丹尼》,出来的声音像一只患肺炎的狗的喘息。

我只好靠在电梯壁上,决定通过数点衣袋里的零币来消磨时间。当然,对从事我这种职业的人来说,消磨时间也是一项重要的训练,就像拳击运动员总是手握橡皮球一样。就是说,这并非单纯意义上的消磨时间。只有通过动作的反复,才有可能将个别倾向化为习惯。

总之,平时我总是注意在衣袋里留有相当数目的零币。右侧衣袋里放一百元和五百元的,左侧放五十元和十元的。一元和五元零币原则上放进裤子的后袋,不用于计算。于是我将两手插入左右两只衣袋,右手数一百元和五百元的,左手点五十元和十元的,二者并行不悖。

没做过这种计算的人恐怕难以想象,起始阶段还是颇有难度的。因为大脑的右半球和左半球要分别进行完全不同的计算,最后像吻合切开的西瓜一样将两组数字合在一起。而这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不习惯的话。

至于是否真的要将大脑左右两半球分开使用,这点我也说不清楚。若是脑生理学专家,也许会采用更为特殊的说法,但我一来不是脑生理学专家,二来实际计算中确实觉得是在将大脑左右两半球分开使用的。就计算完后的疲劳感来说,也好像与进行一般计算后的疲劳感在本质上大为不同。因此作为权宜之计,我暂且认为自己以脑的右半球计算右边的衣袋,左半球则在计算左边的衣袋。

总的说来,我这人对世上种种事象、事物和存在恐怕都习惯做权宜式考虑。这并非因为我属于权宜式性格——当然我承认自己有几分这样的倾向,而是因为我发现对于世上大多数情况,较之正统式解释方法,采用权宜式把握方式更能接近事物的本质。

譬如,即使我们把地球视为一个咖啡桌而不看做是球状体,在日常生活这个层次上又有多少不便之处呢?诚然,这是个相当极端的例子,并不是说对任何事情都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妄加变通。只是,将地球视为巨大咖啡桌的权宜式观点,事实上势必一举排除因地球是球状体而产生的诸多繁琐问题——例如引力、日期变更线和赤道等无关紧要的事项。对于过普普通通生活的人来说,非与赤道等问题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一生中又能有几次呢!

由此之故,我便尽可能从权宜式角度来观察事物。我的看法是:世界这东西委实含有各种各样的简言之即无限的可能性,惟其如此才得以成立。而对可能性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则是由构成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来决定的。所谓世界,便是由浓缩的可能性制成的咖啡桌。

话又说回来,用右手和左手同时进行两种截然有别的计算决非轻而易举之事,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精通此术的。一旦精通之后,换句话说也就是掌握其诀窍之后,这一能力便不至于轻易得而复失。这同会骑自行车会游泳是同一道理。当然不是说无需练习,惟有通过不断练习能力才会提高,方式才会更新。正因如此,我才总是注意在衣袋里揣上零币,一有时间就计算不止。

此时,我的衣袋中有:五百元硬币三枚,一百元硬币十八枚,五十元的七枚,十元的十六枚,合计金额三千八百一十元。计算起来毫不费事。如此程度,比数手指还要简单。我心满意足地靠着不锈钢壁,眼望正面的门。门依然无动于衷。

我不知道电梯门何以这么久都不打开。略经沉吟,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机器故障之说和操纵人员忘却我的存在的疏忽之说这两种可能性即使基本排除也未尝不可,因为这不现实。当然我不是说机器故障和操纵人员疏忽的情况实际上不能发生,相反,我清楚地知道现实生活中这种意外发生确很频繁。我想说的是,在特殊的现实当中——当然是指在这种滑溜溜傻乎乎的电梯里边——不妨将非特殊性作为逆论式特殊性姑且排除在外。在机械维修方面疏忽大意之人或把来访者关进电梯后便忘记操作程序的马虎人如何会制作出如此考究的离奇电梯呢?

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此事绝无可能。

迄今为止,他们一直十二分地神经质,十二分地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事无巨细,他们一律不肯放过,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用尺子测量一下。一进楼门我便被两个卫士拦住,问我找谁,然后核对预约来访者名单,查看驾驶证,用中央电脑确认身份,又用金属探测器全身探了一遍,这才把我推进电梯,即使参观造币局也不会受到如此严密的检查。而我现在却落到这般地步,无论如何都很难认为他们的小心谨慎现在会突然丧失。

这样一来,剩下的可能性便是他们有意使我身陷此境。大概他们不想让我察觉电梯的运行,所以才开得如此徐缓,以至我无法判断是上升还是下降。甚至装有摄像机都有可能。门口警卫室里监视屏一字排开,其中一个映出电梯里的光景——果真如此也无足为奇。

由于百无聊赖,我很想找一找摄像机的镜头。但转念一想,即使找到于我也毫无益处,恐怕只能促使对方提高警惕,进而更加缓慢地操纵电梯。我可不愿意触此霉头,本来都已误了约会时间。

结果,我只能无所事事地悠然呆着不动。我是为了完成正当任务才来这里的。用不着胆怯,也无需紧张。

我背靠墙壁,两手插入衣袋,再次计算零币。三千七百五十元。转眼算毕,毫不费事。

三千七百五十元?

计算有误。

某处出了差错。

我感到手心沁出汗来。衣袋里的零币居然算错,最近三年可是从未有过,一次也没有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不好的征兆。趁这不好的征兆尚未作为实实在在的灾难出现,我必须彻底收复失地。

我闭上眼睛,像洗眼镜片一样将左右两半球大脑清洗一空,随后将双手从衣袋里掏出,张开手心,让汗水蒸发。我像《瓦劳克》电影中面对亡命之徒时的亨利·方达那样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些准备工作。我特别喜欢《瓦劳克》这部影片,尽管这并无所谓。

确认左右手心完全干爽以后,我重新将手插进两个衣袋,开始计算第三遍。如果第三遍计算的结果同前两次中的某一次结果相符,那么就不存在问题。任何人都有出错的时候。在特殊情况下,人人都会变得神经质,同时也必须承认多少有点过于自信。我的初步性错误便是由此造成的。总之我要得出准确的数字,也只有这样才能带来救赎。不料在此之前,电梯门开了。开得毫无前兆毫无声响,倏地分往两侧。

由于精神仍然集中在衣袋中的零币上面,一开始我未能及时意识到门已打开。或者准确地说来,虽然目睹门已打开,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状况的具体含义。无需说,门开意味着被门剥夺了连续性的两个空间因此而连为一体,同时也意味着我所乘的电梯到达了目的地。

我停止衣袋中手指的动作,往门外看去。门外是走廊,走廊里立着一个女郎。女郎年轻体胖,身穿粉红色西服套裙,脚上是粉红色高跟鞋。套裙手工精良,质地光鲜流畅。她的脸庞也同样光鲜可人。女郎确认似的对我端视良久,然后猛然点了下头,意思像是说这边来。我于是不再数钱,双手从衣袋里掏出,走出电梯。刚一走出,电梯门便急不可耐地在我身后合上。

我站在走廊上四下巡视,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暗示我此刻处境的东西。我能明白的仅仅是此乃楼内走廊这一点,而这点连小学生都一清二楚。

一言以蔽之,这是座内部装修得异常平滑的大厦。正如刚才乘的电梯,所用材料倒是高级,只是滑溜溜的没有抓手。地板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壁白里透黄,犹如我每天早上吃的黄油酥饼。走廊两侧排列着结实厚重的木门,上面分别带有标明房间号码的金属牌。房号颠三倒四,混乱不堪。“936”的旁边是“1213”,再往下又成了“26”。如此乱七八糟的房间编排顺序真是见所未见,其中显然出了什么问题。

女郎几乎不言不语。朝我说了句“这边请”,但那只是口形做如此变化,并未出声。我从事此项工作之前曾参加过两个月的读唇术讲习班,因而好歹得以理解她表达的意思。起始我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家耳朵失灵。电梯无声,咳嗽和口哨又声不像声,弄得我在音响面前全然没了主见。

我试着咳嗽一声。其声依然畏畏缩缩,但终究比电梯中的像样多了。于是我心怀释然,对自己耳朵恢复了少许自信。不要紧,耳朵还不至于不可救药。耳朵是正常的,问题出在她嘴巴方面。

我跟在女郎后面走着。高跟鞋尖尖的后跟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咔咔”作响,犹若午后采石场发出的声音。两条裹着一层长筒袜的大腿清晰地映在大理石地板上。

女郎圆鼓鼓地胖。固然年轻固然漂亮,但她委实胖得可观。年轻漂亮的女郎身体发胖,我总觉得有点奇妙。我跟在她后头边走边一直打量她的脖颈、手腕和腿脚。身体胖墩墩的全是肉,仿佛夜里落了一层无声的厚雪。

每次同年轻漂亮而又肥胖的女郎在一起我都感到困惑,何以如此我不得而知,也可能是我极为自然而然地想象出对方饮食生活的光景所致。每当见到肥胖的女郎,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出她喳喳有声地大吃大嚼盘中剩的凉拌水田芥,以及不胜依依地用面包蘸起最后一滴乳脂汤的光景。我无法不这样想。这么着,我的脑海里便像酸物侵蚀金属一样充满了她吃饭的场面,脑的其他种种功能则变得迟钝起来。

倘若光是胖倒也罢了。光是胖的女郎像空中的浮云,无非漂浮在那里而已,与我毫不相干。而若是又年轻又漂亮又肥胖的女郎,问题则另当别论。我不能不决定自己对她应取何种态度,一句话就是说我有可能同她睡觉。我想大约是这点将我的脑袋弄得如一团乱麻。带着麻木不仁的脑袋同女人睡觉可不是件容易事。

但绝不是说我讨厌胖女郎。困惑和讨厌并非同义词。这以前我曾同好几个肥胖而年轻貌美的女郎睡过,总的来看那种体验绝对不坏。困惑若被往好的方向引导,必然产生通常得不到的美妙结果。当然有时候也并非一帆风顺。性交是一种非常微妙的行为,同星期天去商店买暖水瓶不是一码事。即使同样年轻貌美而又体胖的女郎,其脂肪的附着方式也各所不一。某种胖法可以将我带往惬意的方向,而另一种胖法则将我遗弃在表层困惑地带。

在这个意义上,同胖女郎睡觉对我是一种挑战。人的胖法和人的死法差不多同样多姿多态。

我跟在年轻貌美且胖的女郎后面,边在走廊行走边如此思绪纷纭。她那格调高雅的粉红色西装的领口处缠着一条白色围巾,胖乎乎的一对耳垂上悬着长方形金耳环,随着她的步履如信号灯一般闪闪烁烁。就整体而言,她胖固然胖,但体态轻盈。当然,也许是紧绷绷的内衣卓有成效地使她的体形看起来收敛有致的缘故。不过即便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其腰肢的摆动也称得上优雅得体,赏心悦目。于是我开始对她怀有好感。她的胖法似乎很适合我的口味。

不是我辩解,能使我怀有好感的女性并不很多,总的说来还是相反的情况更多一些。因此,一旦对谁怀有好感,便很想就这好感测试一番。一来想确认这好感是否真实无误;如若真实无误,那么二来就想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其将发生怎样的效应。

这样,我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对自己迟到八九分钟表示道歉。“想不到进门手续费那么多时间。”我说,“况且电梯又慢得要命。本来是提前十分钟到达这座大厦的。”

她轻快地点了下头,意思像是说知道了,其脖颈漾出一股古龙香水味儿,犹如夏日清晨站在香瓜田边所闻到的芬芳。这芬芳使我涌起莫可名状的奇妙情绪,那是一种仿佛两类不同的记忆在我不知晓的场所交融互汇一般的虽有欠谐调却又撩人情思的感觉。这在我是常有的事,而且大多时候是由特定气味所引起,至于何以如此我则无从解释。“走廊真够长的。”我以闲聊的口气向她搭话。

她边走边觑了一眼我的脸。我看得出来,她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一,眉目清秀,前额饱满,肤色媚人。

她看着我的脸,说了声“普鲁斯特”。其实她并未准确发出“普鲁斯特”这串音节,只不过我觉得其嘴唇嗫嚅的形状像是“普鲁斯特”。声音依然完全无法捕捉,连吐气声都听不出,活像隔着一堵厚玻璃墙交谈。

普鲁斯特?“马赛尔·普鲁斯特?”我问。

她以不无诧异的眼神望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普鲁斯特”。我只好放弃努力,退回原来位置,尾随其后拼命寻找同“普鲁斯特”这一唇部动作相符的词语。“妇人私通”、“北南西东”、“肥猪耳聋”——我试着把这些无聊字眼一个个发出声来,但哪个都不正相吻合。我觉得她确实说的是“普鲁斯特”,问题是到何处去寻求这长长的走廊同马赛尔·普鲁斯特之间的关联呢?我如坠五里云雾。

也许她是作为漫长走廊的暗喻而搬出马赛尔·普鲁斯特来的。果真如此,其构思未免过于唐突,措辞也不够友好。假如把长长的走廊暗喻为普鲁斯特的作品,我倒还可以理解。而反过来则实在莫名其妙。

如同马赛尔·普鲁斯特作品一般长的走廊?

不管怎样,我得跟在她后头在这长廊上行走。走廊的确够长,拐了好几个弯,上下了好几次五六级的短楼梯,足有普通楼宇的五六倍长。说不定我们是在爱莎的迷宫图那样的地方来回兜圈不止。总之无论怎么行走周围景致都一成不变。大理石地板,卵黄色墙壁,颠三倒四的房间编号和带有不锈钢圆形拉手的木门。窗口全然不见。她的高跟鞋始终以同样的节拍有规则地在走廊上奏出足音。我则拖着轻便鞋以熔化的橡胶沾在地上般的脚步声紧追不舍。我的鞋音黏糊糊地响得过于夸张,以至我真的担心鞋的胶底已开始熔化。当然,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穿轻便鞋走大理石地板,搞不清如此鞋音正常还是异常。想必一半正常,另一半异常吧。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一切都似乎是以这个比例运行的。

她陡然止步。我因为一直把全副神经集中在轻便鞋的声音上,不知不觉“嗵”一声撞在她脊背上。她的脊背如一方大小适中的雨云一般绵软惬意,脖颈里散发出古龙香水味儿。这一撞差点把她往前撞倒,我赶紧双手抓住其双肩把她拉到恢复原位。“对不起,”我道歉说,“正在想点事情。”

胖女郎脸上飞起些许红晕看着我。虽然我不敢断定,但她好像并未生气。“塔兹西尔。”说着,她极其轻微地一笑。随后耸了耸肩,说了声“西拉”。尽管她并未真的口出其言——我已啰嗦过好几次——但口形是这样的。“塔兹西尔?”我自言自语试着发出声,“西拉?”“西拉。”她信心十足地重复一遍。

发音有点像土耳其语,但问题在于我从未听到过土耳其语,所以我又想可能不是土耳其语。脑袋渐渐混乱,于是我决定放弃同其对话的努力。我的读唇术还远未达到娴熟的程度。读唇术这玩意儿是一项非常复杂微妙的作业,不是通过两个月的市民讲习班便可彻底掌握的。

她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门卡,将平面紧紧贴在带有“728”标牌的木门锁孔上。只听“咔嗤”一声,门锁开了。这机关十分了得。

她打开门,站在门口手推门扇,对我说了声“索穆托·西拉”。

我自然点头入内。2世界尽头——金毛兽

秋天一到,它们全身便披满金色的长毛。这是绝对的金色,其他任何一种色调都无法介入其中。它们的金色作为金色发生于世,存在于世。它们位于所有的天空和所有的大地之间,披一身纯正的金毛。

我最初来到这镇上时——那还是春天——兽们身上有的只是五颜六色的短毛。有黑色,有褐色,有白色,有的褐中泛红,也有的几种颜色斑斑驳驳地混在一起。如此身披颜色斑驳的毛皮的兽们在嫩绿的大地上风流云散一般悄然往来不息。这是一种安静的动物,安静得近乎冥想,连呼吸都像晨雾一样悄然安然。它们无声无息地吃着青草,饱了便弯起腿蹲在地上,沉入短暂的睡眠。

而当春天逝去夏日终了,光线开始带有几分透明的初秋的风微微吹皱河面之时,兽们的形象便发生了变化。起初,金色的体毛仿佛偶然冒出嫩芽的错过节气的禾苗一般斑斑点点地出现在身上,不久便变成无数条触角连成一片短毛,最后遍体金黄,闪闪生辉。这一过程从头到尾只需一周时间,所有的兽都几乎同时开始,同时结束。只消一周时间,它们便一头不剩地摇身变为金毛兽。旭日东升,世界一派新黄——金秋由此降临大地。

它们的额头正中探出一只长角,也只有这只长角全部呈柔和的白色。角非常之细,纤纤欲折。较之角,倒更令人想起由于某种偶然的机会陡然刺破皮肤支出体外而后就势固定下来的一条细骨。除去角的白色和眼睛的蓝色,兽的其他部位统统一色金黄。它们试穿新衣似的上下抖动几次脖子,朝着寥廓的秋空高扬起角尖,继而把脚浸进日益发凉的河流,伸长脖颈吞食树上红色的果实。

每当夜色染蓝街头时,我便爬上西围墙角楼,眺望看门人吹响号角召集兽们的仪式。号角声为一长三短,这是定律。一听号角吹响,我就闭目合眼,将那温情脉脉的音色悄然溶入体内。号角的音响同其他任何一种音响都有所不同,它像一条略微泛青的透明鲜鱼一样静静穿过暮色苍茫的街头,将路面的鹅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与河旁路平行的石头围墙沉浸在其音响之中。音响静静地笼罩所有的街头巷尾,犹如漫进大气中肉眼看不见的时间断层。

当号角声弥漫小镇的时候,兽们便朝太古的记忆扬起脖颈——超过一千头之多的兽们以一模一样的姿势一齐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昂首挺颈。勉为其难地咀嚼金雀草的停止咀嚼,蹲在卵石路面用蹄甲橐橐叩击地面的停止叩击,仍在最后一袭夕照中午睡未醒的睁眼醒来,分别朝空中伸长脖颈。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不动。动的惟有晚风中拂卷的金色兽毛。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它们在思考什么凝视什么。兽们无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视天空,全身纹丝不动,侧耳谛听号角的鸣声。稍顷,号角最后的余韵融入淡淡的夕晖。它们随即起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魔咒转瞬而逝,小镇淹没在兽们无数蹄子击出的声浪中。这蹄声使我联想起从地层深处涌起的无数细小的水泡。水泡漫过路面,爬上家家户户的墙壁,就连钟塔也被它整个个包笼起来。

但这仅仅是暮色中的幻想。一睁眼水泡即杳然逝去,有的只是兽的蹄音,小镇仍一如往常。兽们的队列如河水流过弯弯曲曲的卵石路面。没有哪一个带头,也没有哪一个领队。兽们低眉垂首,瑟瑟抖动肩头,默默向前涌动,但看上去每一头之间仍被无可消除的亲密记忆的纽带紧紧相连,尽管并不显而易见。

它们由北向下走过旧桥,同从东边沿河流南岸走来的同伴汇合后,顺着运河穿过工厂区,向西走过铸铁工厂的檐廊,翻过西面的山麓。在西山坡等待队列临近的是无法离门太远的老兽和幼兽。它们在那里向北通过西桥,抵达门口。

走在前头的兽们刚到门前,看门人便把门打开。门是用纵横交错的厚铁板加固过的,一看就知其又重又结实。门高四至五米,上面针山一般密密麻麻排列着尖钉,以防有人越门而过。看门人十分轻快地将这沉重的门扇朝前拉开,把云集而来的兽们放出门外。门是对开的,但看门人总是只开一扇,左边那扇始终岿然不动。兽们一头不剩地过完之后,看门人又把门关严,上好锁。

据我所知,西门是这座小镇惟一的出入口。镇的四周围着高达七八米的长墙,惟独飞鸟可过。

清晨来临,看门人再次开门,吹响号角将兽们放入门内。待兽们全部进来后,仍如上次那样关门上锁。“其实也用不着上锁。”看门人对我解释说,“因为即使不上锁,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这么笨重的门,几个人也打不开。不过既然有这个规定,也只好照章办事。”

看门人如此说罢,把毛皮帽拉到紧挨眼眉的位置,再不言语。如看门人这般牛高马大的汉子我还从未见过,一看就知其肌肉厚实,衬衫和外衣眼看几乎就要被肌肉疙瘩胀破鼓裂。然而他时常闭目合眼,陷入巨大的沉默之中。不知是某种抑郁症样的病症所使然,还是身体功能由于某种作用而发生了分裂,对此我无从判断。但不管怎样,每当他陷入沉默,我便只能静等其意识的恢复。意识一旦恢复,他就缓缓睁开眼睛,用茫然空漠的眼神久久盯视我,手指在膝头再三揉来搓去,仿佛力图弄清我存在于此的理由。“为什么傍晚把兽们集中起来赶去门外,而早上又叫到里边来呢?”我见看门人的意识已恢复如初,便试着询问。

看门人以不含有任何感情的神色定定地看了我一会。“这样规定的嘛。”他说,“这样规定了就得这样做,和太阳东出西落是一个道理。”

除去开门关门以外的时间,他好像几乎都在修理刀具。看门人的小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种种样样的斧头、柴刀和小刀,每有时间他便在磨石上不胜怜爱地磨个不停。磨出的刀刃总是闪着冰冻般的令人惧怵的白光。我觉得那白光并非反射外来光线所致,而是潜藏于内的某种内在性发光体。

当我观看那一排刀具的时候,看门人的嘴角每每浮现出不无满足的微笑,眼睛紧紧追随我的一举一动。“当心,手一碰就会给整个削掉的。”看门人用树根般粗糙不堪的手指指着刀具阵列,“这些家伙在做法上同别处堆成一堆的那类货色可不一样,统统是我自己一把把敲打出来的。以前我当过锻工,这活计手到擒来。手工无懈可击,平衡也恰到好处。挑选同刀的自重完全相符的手柄可不是件简单事。拿哪把都可以,你只管拿起看看,注意别碰刀口。”

我从桌面上摆放的刀具中挑一把最小的斧头拿在手上,轻轻挥了几下。只消往手腕加一点点力,或者只消一动此念,刀刃便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做出敏锐的反应,“嗖”地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将空间劈成两半。难怪看门人自吹自擂。“柄也是我做的,用的是已生长十年之久的梣树。用什么木做柄各有所好,我喜欢十年树龄的梣木。太年轻的不行,太老的也不好用,十年的最好不过,有硬度,有水分,有张力。去东边树林就能找到这种优质梣木。”“这么多刀具,是干什么用的呢?”“用处多着呢,”看门人说,“冬天一来就能大大派上用场。反正,到冬天你就明白了。这儿的冬天长着呢。”

城门外是为兽们准备的宿营地。夜晚它们在那里睡觉。有一条小溪流过,饮水不成问题。再往前是一望无际的苹果林,简直像大海一样横无际涯。

西围墙设有三座角楼,可用梯子爬上去。角楼带有简易的防雨顶棚,透过铁格子窗口可以俯视兽群。“除了你,谁都不会观看什么兽群。”看门人说,“也是因为你初来乍到。等过段时间在这里安顿下来,你就对它们毫无兴致了,和别人一个样。当然喽,初春那一周时间另当别论。”

看门人说,人们仅仅在初春那一周时间里上楼观望兽们争战的场面。雄兽们只在这一期间——刚刚换过毛、雌兽产仔前一个星期——一改往日的温和形象,变得意外暴戾,它们自相残杀起来,于是新的秩序和新的生命便从这血流成河中诞生出来。

秋天的兽们则老老实实地蹲在各自的位置上,金毛在夕阳下灿烂生辉。它们如固定在大地上的雕像一样凝然不动,只管翘首长天,静等最后一缕金晖隐没于苹果林海之中。旋即,日落天黑,夜的青衫盖上它们的身体。于是兽们垂下头,把白色的独角置于地面,闭起眼睛。

小镇的一天便这样落下了帷幕。3冷酷仙境——雨衣、夜鬼、分类运算

我被领进去的是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墙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地毯为深褐色——颜色无不透出高雅的情趣。同样是白的,却有高雅和低俗之分,二者很有区别。窗玻璃是不透明的,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但隐约射进的光线肯定是太阳光无疑。如此看来,这里不是地下室,说明电梯刚才上升来着。弄清这一点,我略微舒了口气。我的想象不错。女郎做出要我坐在沙发的姿势,我便在房间正中的皮沙发上坐下,架起双腿。我刚一坐定,女郎就从另一个与进来时不同的门口走了出去。

房间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与沙发配套的茶几上放着瓷质打火机、烟灰缸和香烟盒。我打开烟盒盖看了看,里面竟一支烟也没有。墙上没有画没有挂历没有照片,多余之物一概没有。

窗旁有个大大的写字台。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前,顺眼打量了台面。写字台敦敦实实,是用一整块厚板做成的,两边都带足够大的抽屉。上面有台灯有台历有大号圆珠笔三支,边角处有一堆回形针。我觑了眼台历的日期,日期豁然入目:正是今天。

房间一角排列着三个随处可见的铁制文件柜。文件柜同房间的气氛不大谐调,显得过于事务性过于直截了当。若是我,放置的肯定是同这房间相配的风格典雅的木柜。问题是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只不过是来此工作的,鼠灰色的铁制文件柜也罢,浅红色的投币式自动唱机也罢,全都与我无关。

左侧墙有一个凹陷式壁橱,带有狭窄的立式折叠门,算是这房间里惟一的家具,也是所有的家具。没有时钟没有电话没有铅笔削没有水壶,书架和信插也没有。我全然想不明白这房间的建造目的及其功能所在。我折回沙发,重新架起腿,打个哈欠。

大约过了十分钟,女郎回来了。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打开一个文件柜,从中拖出一个滑溜溜的黑东西,搬上台面。原来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橡胶雨衣和长胶靴,最上边放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飞行员戴的那种航空镜式的风镜。眼下正在发生什么呢?我根本摸不着头脑。

女郎向我说了句什么,但嘴唇动得太快,我未能揣摩出来。“请慢一点说好么?读唇术我可不怎么拿手。”我说道。

于是她这回张大嘴慢慢说了一遍。她的意思是“把那个套在衣服外面”。可能的话,我真不想穿什么雨衣,但解释起来又嫌麻烦,只好默默照她说的做了。我脱去轻便鞋,换上长胶靴,把雨衣披在运动衫外面。雨衣沉甸甸地颇有分量,靴子的尺寸大了一两号。对此我也决定不说三道四。女郎走到我跟前,为我扣上长达踝骨的雨衣的纽扣,把风帽整个扣在头上。扣风帽的时候,我的鼻尖碰在她滑润的额头上。“好香的气味儿!”我夸奖她的古龙香水。“谢谢。”说着,她把我风帽的子母扣咔咔有声地一直扣到鼻端,将风镜戴在风帽外面。这一来,我活脱脱地成了一副雨天木乃伊的模样。

接下去,她打开一扇壁橱门,拉起我的手把我推到里边,拉开灯,反手把门关上。门内是个西服柜,却不见西服,只悬挂着几个空衣架和卫生球。我猜想这并非一般的西服柜,而是伪装成西服柜的秘密通道之类,否则毫无必要让我穿上雨衣后再把我推到西服柜里去。

她窸窸窣窣摆弄了一会墙角处的金属拉手。稍顷,正面墙壁果然闪出一个小型卡车后备厢般大小的空洞。洞内漆黑一团,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股凉丝丝潮乎乎的风从中吹来,吹得并不令人痛快。还可听到水流一般“哗哗”的持续声响。“里面有河流。”她说。

由于水流声之故,她的无声说话法似乎多少有了一点现实感,仿佛她本来是出声的,只不过声音被水流声淹没而已。这一来——或许精神作用——我觉得自己好像容易领会她的话语了,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顺河一直往上,有一条很大的瀑布,只管钻过去就是。祖父的研究室就在那里边。到那里你就明白了。”“就是说你祖父在那里等我吗?”“不错。”说罢,她递给我一支有背带的大号防水手电筒。

我实在不大情愿走进这漆黑的深处,但现在已不容我说这等话了,只好咬紧牙关,一只脚迈进黑洞,随即向前屈身,把头和肩也送了进去,最后收进另一只脚。由于身上裹着并不驯服的雨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好歹把自己的身体从西服柜折腾到墙的对面,然后看着站在西服柜中的胖女郎。从黑洞中透过风镜看去,觉得她甚为可爱。“小心,不要偏离河道拐去别处,一直走!”她弓下身子细看着我说。“一直走就是瀑布!”我加大音量。“一直走就是瀑布。”她复述一遍。

我试着不出声地做出“西拉”的口形。她莞尔一笑,也说了声“西拉”,旋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严。

关门之后,我完全置身于黑暗之中。这是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黑暗,连针尖大的光亮也没有,一无所见。连自己贴近脸前的手也全然不见。我像遭受过巨大打击似的茫然伫立良久。一种虚脱感——犹如包在保鲜纸里被投进电冰箱后马上给人关门封死的鱼一样冷冰冰的虚脱感袭上全身。任何人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抛入厚重的黑暗,都会即刻感到浑身瘫软。她本应该在关门前告知一声才是。

我摩挲着按下手电筒开关,一道温馨的黄色光柱笔直地向黑暗冲去。我先用来照了照脚下,继而慢慢确认了周围场地。我站立的位置为三米见方的混凝土台面,再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既无栅栏又无围墙。我不由生出几分气忿:这点她本应事先提醒我才是道理。

台的旁边立着一架铝合金梯子,供人攀援而下。我把手电筒的带子斜挎在胸前,小心翼翼地顺着滑溜溜的铝梯一格一格往下移步。越往下去水流声越是清晰。大楼一室的壁橱里侧居然是悬崖峭壁,且下端有河水流淌,这种事我还闻所未闻,更何况是发生在东京城的市中心!越想越觉得头疼。一开始是那令人心悸的电梯,接着是说话不出声的胖女郎,现在又落到这步田地。或许我应该就此辞掉工作赶紧掉头回家,一来险象环生,二来一切都出格离谱。但我还是忍气吞声,爬下漆黑的绝壁。我这样做有我职业性自尊心方面的原因,同时也是由于考虑到身穿粉红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之故。我对她总有点念念不忘,不想就此一走了之。

下至第二十格,我稍事休息,喘口气,之后又下了十八格,落到地面。我站在梯下用手电筒仔仔细细照了照四周。脚下已是坚固而平坦的石岩,宽约两米的河水在稍前一点的地方流着。在手电筒光的探照之下,河水的表面如旗帜一般,一面猎猎作响地飘舞一面向前流去。流速似乎很快,看不出水的深度和颜色,看得出的只是水的流向——由左向右。

我一边小心照亮脚下,一边贴着巨石朝上流前进。我不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四周绕来绕去,而用手电一照,却什么都没发现。目力所及,只有河两旁陡峭的岩壁和汩汩的水流。大概是周围的黑暗弄得神经过敏所使然。

走了五六分钟,从水声听来洞顶已陡然变低。我把手电筒往头顶晃了晃,由于黑暗过于浓重,无法看清。再往前去,正如女郎提醒过的那样,两侧峭壁出现了岔路般的迹象。不过准确说来,与其说是岔路,莫如说是岩缝更合适,其下端不断有水探头探脑地冒出,汇成涓涓细流注入河去。我试着走近一条岩缝,用手电照了照,竟什么也没看到,只知道较之入口,里边似乎意外地宽敞,但想深入看个究竟的心绪却是半点也没有的。

我把手电筒死死攥在右手,以一条正处于进化过程中的鱼那样的心情往上流行进。巨石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我沉住气,一步步向前踏去。万一在这暗中失足落下河去或碰坏手电筒,势必坐以待毙。

由于我一味注意脚下,对前方隐约摇曳的光亮未能马上觉察出来。蓦地抬眼一看,已经到了离光七八米的近处。我条件反射地熄掉电筒,把手插进雨衣的衩口,从后裤袋里抽出一把小刀,摸索着亮出刀刃。黑暗和“哗哗”的水流声把我整个包笼起来。

刚一熄掉手电筒,那隐隐约约的黄色光亮也同时止住了晃动,在空间两次划出大大的圆圈,大概是向我示意,叫我壮起胆子,别怕。但我依然不敢大意,保持原来的姿势看对方如何动作。不一会儿,那光亮又开始摇晃,恰似一只具有高度发达大脑的萤火虫在空中飘忽不定地朝我飞来。我右手握刀,左手拿着已经熄掉的手电筒,定定地逼视着那光亮。

光亮在距我三米左右处停住,顺势一直上移,再次止住不动。光亮相当微弱,一开始我没大看清它照的是何物件,待定睛细看,才明白像是一张人脸。那脸与我同样戴着风镜,被黑色风帽包得严严实实。他手上提的是体育用品商店出售的那种小型气灯,并且一边用气灯照自己的脸一边拼命说着什么,但水流的回声使得我什么也没听清,而且由于黑暗及其口形的不明显,我的读唇术也无法派上用场。“……是因为……由于你的……不好,还有……”男子似乎这样说道。

我完全不知其所云。不过看样子并无危险,我便打开手电筒,照亮自己的侧脸,用手指捅捅耳朵,表示什么也没听清。

男子理解似的点了几下头,放下气灯,两手伸进雨衣口袋摩挲起来。这时间里,潮水似乎急剧退去,充溢四周的轰鸣声骤然减弱。我感到自己开始明显变得神志不清。意识模糊,声音因而从头脑中消失。至于何以处于这种状态,我自是不得其解。我只是收紧身体各部位的肌肉,以防跌倒。

几秒钟后我仍然好端端站着,心情也大为正常,惟独周围的水声变小了。“接你来了。”男子说。现在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我晃了下头,将手电筒夹在腋下,收起刀刃,把刀揣进衣袋。我预感到今天将是彻底莫名其妙的一天。“声音怎么的了?”我问来人。“呃,声音嘛,你不是嫌吵吗?就把它弄小了。对不起,已经没事了。”男子边说边频频点头。水流声小得如小溪的低吟。“好了,走吧!”男子一下子把后背转向我,迈开稳健的步伐朝上流走去。我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跟在他后面。“声音都可以弄小——莫非是人工声音不成?”我对着估计有男子后背的地方大声询问。“不不,”男子说,“声音是天然的。”“天然的声音为什么会变小呢?”“准确说来并非使声音变小,”男子回答,“而是将其消除。”

我有点费解,但不再追问。我的处境容不得自己向别人絮絮发问。自己是来完成工作的,我的委托人将声音消掉也罢排除也罢,抑或到处洒伏特加果汁饮料也罢,都不关我生意上的事。因此我只管默不作声地继续走路。

不管怎样,由于水流声已被消除,四下一片寂然,就连长胶靴的“唧唧”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头顶上响起两三次仿佛有人对搓石子的声响,转瞬即逝。“看形迹好像有夜鬼混进过这一带,我放心不下,就赶来这里接你。按理,那些家伙是绝对到不了这里的,但毕竟偶尔也有发生,伤透脑筋。”男子说。“夜鬼……”“在这种地方冷不防撞上夜鬼,你恐怕也是吃不消的。”男子说着,以极大的声音“嗬嗬”地笑了起来。“啊,那倒是。”我附和道。无论夜鬼还是其他什么,我可不愿意在这么黑的地方碰见不伦不类的东西。“所以才来迎你。”男子重复一遍,“夜鬼可不是儿戏。”“亏您想得周到。”我说。

往前走了一阵,听得前面有水龙头喷水样的声响。瀑布!我用手电筒大致晃了一下,具体看不清楚,反正像是来头不小。假如声音未被消除,想必相当了得。往前一站,飞沫顿时让风镜溅上了水珠。“是要从中钻过去吧?”我问。“是的。”男子再未多言,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转眼在瀑布中消失得了无形影。无奈,我也急急追了过去。

好在我们钻的路线正是瀑布流量最薄弱的地方。尽管如此,身子还是险些被击倒在地。虽说严严实实地裹着雨衣,但也还是要冒着瀑布的枪林弹雨方能进入研究室——这点无论怎么从好意看来都未免荒唐。如此做法估计是为了保守机密,可也应该采用多少与人为善的方法才是。我在瀑布中跌了一跤,膝盖重重地撞在石头上。由于声音已被消除,声音与造成声音的现实之间完全失去了平衡,致使我不知所措。瀑布本来应该有与其本身相应的音量的!

瀑布里边,有个大小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进去一直往前,尽头是一扇铁门。男子从雨衣袋里掏出一个小计算器样的玩意儿插入铁门的空隙,操作片刻,铁门悄然从内侧闪开。“啊,到了,请进。”男子先让我进去,他自己也进来把门锁上。“够受的吧?”“怎么也不能说不至于。”我慎重地应道。

男子用绳子把气灯吊在脖子上,风帽风镜没摘就笑了起来,笑得很奇特,阴阳怪气。

我们走进的房间相当宽大,如游泳池的更衣室,毫无生活气息。搁物板上整整齐齐放着的,全是与我穿的一样的黑色雨衣、长胶靴和半打风镜。我摘掉风镜,脱去雨衣挂在衣架上,长胶靴放在搁物板上,手电筒挂在壁钩上。“抱歉,让你受这么多折腾。”男子说,“不过也真是马虎不得。一些家伙前前后后盯着我们,不能不加这些小心。”“是夜鬼吗?”我若无其事地放出引线。“是的。夜鬼是其中之一。”说罢,男子独自点了下头。

接着他把我领进更衣室里边的客厅。脱下黑色雨衣后,男子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文质彬彬的小老头。胖倒不胖,但长得结结实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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