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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4 08: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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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忠富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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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

崩溃试读:

引言

豪华铮亮的罗斯.罗伊斯轿车在宽敞的宾夕法尼亚大道哧哧地开着。透过玻璃窗,凭着那依稀可见的华盛顿纪念碑碑尖,庞驼能确定象征美国行政、司法、立法三权鼎立的白宫、最高法院和国会大厦排成三角形的位置。窗外静谧的森林,喷飞的泉水掩映不了那

片晶莹的绿光,那儿是白宫南草坪。五天前,他所在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组织的“东西方文明碰撞与交汇考察团”在这儿留下了美国总统欢迎仪式上的笑影。穿过警卫室,驶上弯曲的车道,轿车在北楼入口停下来。庞驼有意放慢脚步,默默地看着平台上休伯特.胡佛的塑像,然后被一位身穿燕尾服的工作人员带进了这间黄色椭圆房间。

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

中国方面是中国体制改革委员会、中国社会科学院负责人、著名的人类学家庞驼。美国方面是华盛顿乔治城大学教授,著名的历史学家、思想学家史福威。“济生,阔别三十五年了,人世沧桑,你还是老样子。”像一座山岳,史福威教授躺在沙发中,直呼其名,有一种亲切感。“宁海兄,你不一样吗?‘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庞驼玉树临风,瞥了一眼拱形窗外的一尘不染的晴空,感慨万千地说。

这是第几轮会晤呢,庞驼注意到朋友随便地将右脚架在左腿上的习惯性动作,笑了笑。“不,”史福威伸出一根腊肠似的圆圆的食指,在空中优雅地摆了摆,否认道,“不瞒你说,我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全变啦!”

全变啦?庞驼望着老友,这是什么意思呢?政治属性还是民族属性?忧喜参半。但很快庞驼修长的寿眉舒展开来,摇了摇头:“变什么!还记得‘拼命三郎石秀’吗?几十年了,那天我一见你就想起拼命三郎来,今天你连那种桀骜不驯的跷

郎腿的姿势也还没改嘛!”“是吗?哈哈哈哈。”史福威有意将他粗壮的右腿放下,拿上,试了两次,爽朗地笑了。

教授笑得很天真,庞驼感到这是对方第一次不设防的开怀大笑。别说是谈判桌上,即使是在参观国会图书馆、华盛顿大教堂、史密森学会和国家艺术博物馆时,老人也从未这样笑过。庞驼感到当年的老同乡、老同学回来了。“济生,还记得吗?”史福威刹住笑,“那次老蒋接见我们,就为我这桀骜不驯的坐姿,还挨过小蒋的骂呢!”

咋不记得,在当时浙江老乡中,谁不知道拼命

郎挨骂最多,受奖也最多呢?但令庞驼吃惊的是,他从不涉及的这一敏感问题,今天对方主动涉及了,一开口就是老蒋、小蒋。难道他真忘了,当年是言必称校长、主任的吗?看来,几十年后,他是变了。庞驼没吱声,只是点了点头。

史福威看了看庞驼面前的褐色咖啡,用手指了指,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烟斗来,慢慢地装着烟丝道:“济生,三十五年,恍如隔世,你真还这样信任我?”“宁海兄,与其说我相信你个人,不如说我更相信你的学说和成就。”庞驼的右手优雅地一抬,他知道会晤正式开始了,亲切地说:“近年来,凡兄在美国、台湾以及世界各地发表的论文和专著,我们都是尽量搜集了的,对兄在学术上的胆识和勇气我深感钦佩。你对世界文明宏观走向的预言,对我中华民族在未来人类思想史上地位的论断,使我们这批炎黄子孙很受鼓舞。”“我指的中华民族,并非专指大陆。”教授冷冷地说。“是的,大陆与台湾是一母所生的骨肉兄弟,是一个国家的两个部分,对台湾的文明和进步,我们很高兴。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很清楚,中国要进入世界先进国家之林,得主要靠大陆的起飞。宁海兄,宝刀不老,雄心犹在,祖国人民多盼望你为她服务啊!”庞驼仍然不以官方的身份,而以手足之情说道。

那只胖胖的装烟丝的手停下来,一会儿,史福威拿出一个一面印有总统徽章、一面印有“空军一号”字样的火柴盒,将烟点上,默默地抽了一阵道:“其实,我的观点,在美国学术界是少数派。”“在学术上,真理不以票数的多少为转移。”“济生,你恐怕对我的学说并不太了解吧,若在大陆,我肯定是异端邪说!”“放心,我们欢迎不同意见的争鸣。”庞驼颔首道。“唉,我老了,能做什么呢?”“研究中国大战略吧。历史是现实的镜子、打开现实之门的钥匙。为了中国的改革和现代化建设的顺利进行,最近中共中央已向中国社会科学院下达了这项科研任务。你若愿屈尊前往,我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对你发出邀请。”庞驼声音朗润,从容自信,有一种亲切感和权威性。

踏着平滑轻柔的地毯,史福威站了起来,将右手放在白色克拉拉大理石的壁炉上,望着窗外青翠的美洲松和金黄色的橡树。他知道再往东,越过那一碧万顷的大西洋就是他魂牵梦绕的祖国。落叶归根,他多想回去啊,为了他的学说也得回去。但是,他当年是如何出来的?作为一个反共斗士,他是从解放军的枪炮声中逃出来的呀。几十年来,他虽然也有后悔,但一想到友人的遭遇和自己学术上的成就,他还是庆幸的。见朋友提起,那难忘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史福威满怀歉意地问:“济生,还记得杭州一别吗?”

那还用问?庞驼笑了。1949年,统治中国二十二年的蒋家王朝像一艘破船,不可救药地快沉没了。王朝大员们惶惶不可终日,有的飞国外,有的逃台湾。而蒋氏父子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盘桓在江浙一带。这时,蒋经国在此杭州搞了一次三青团骨干的郊游。庞驼虽不是三青团成员,但作为蒋介石的同乡、当年宋美龄保送到美国留学的门生,也被史福威请来了。史福威想借机策划他去台湾,庞驼要苦劝他留大陆,斗争是尖锐的。但同是老同乡、老校友,都戴着温情脉脉的面纱。第一天未谈好,他们约定第二天在纪念秋瑾的“风雨亭”见面,都想借助这位“鉴湖女侠”来帮助自己。也许那天喝酒太多,淋了雨,没回到浙大,庞驼就在浙江美术学院门前病倒了,两个好心的学生将他扶起,背回寝室胡乱住了一夜。庞驼发了两天高烧,第二天与史福威的约会中断,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场偶然的病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因为后来他才知道,在蒋经国的授意下,史福威操纵了一伙人第二天搞了一场劫持,将一批学者专家强行胁迫上船,送往台湾。正是这场他极不情愿的病救了他。历史真有意思,开了一个大玩笑,三十五年前在杭州西湖,为了救他的“国”,血气方刚的史福威企图劫持他出大陆;三十五年后,在美国的白宫,也是为了救他的“国”,老成持重的庞驼要动员他回大陆。原本这你死我活的两个“国”乃一母所生,情同手足,不应相互残杀,不该相互残杀。这儿有一种什么样的历史的奥秘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庞驼感叹道。“唉,年轻时的荒唐事,你不恨我吧?”史福威被老朋友的胸襟感动了,问道。“哪儿的话,我是专程来请教你的呢。”庞驼真诚地说。“请教不敢当。最近美国成立了一个中国文化革命研究学会,我是它的特邀会长。若去,我搞‘文革’这一选题如何?”“可以。”“先抓一个‘文革’中最典型的事件。”“很好!”

看到这个老兄说一不二的样子,史福威有些犯疑: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阶下囚呢,而今虽成座上客,但按大陆的老传统叫什么?李鼎铭先生。他如此表态,行吗?教授试探道:“我有个朋友叫冯麟,是世界著名的海洋学博士。他留在大陆的妻女在‘文革’中被害死了……”“这件事,早已引起中国高层的重视,我们政协也关心过。”

怕了吧?史福威笑了:“我知道这很困难,在大陆肯定是禁区。”“不,不是这个意思。”老人修长的眼睛一眯,瞳仁缩小了,但更透着深邃的光,“我非常佩服你抓了这么一个尖锐的课题,真是出手不凡,很有价值。我是想,如何为你创造更好的条件呢。”“济生,你知道冯博士的女儿是如何死的吗?”史福威冷冷地问道。“很惨,背景很复杂。”“至今还是个谜。”“所以我才要考虑你以什么方式下去嘛。”“唉,老兄,你的地位是不低。”教授笑着摇了摇头,“但一个党外人士,一介书生,你有这个权力吗?”

一丝不悦的风飘过高高的眉梢,使庞驼儒雅修长的双眼也暗下来。他很怵对方的笑,无论那是高兴的笑,还是歉意的笑,友好的笑,轻蔑的笑,笑中都带有一丝高傲与怀疑。不知为何,一踏上这个陌生与久违的国家,庞驼心底最怕的就是这种感情。但他很快地恢复了从容,颔首道:“当然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老人薄薄嘴唇里的话变得尖刻了一些,“不过有一点你大概弄错了。与你们西方不同,中国的民主党派不是什么反对党、在野党,我们的政治结构是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

史福威又笑了,除了轻蔑之外,还增加了一种意外之情。他问道:“你请示了上峰吗?”“具体事不必请示,因为我是在贯彻中共中央总的战略部署。”其实他何止请示了,可以说是精心策划,反复研究过了。

真是这样吗?虽然史福威不相信,但的确很惊奇。单为这怀疑与惊奇,他也决定接受这一邀请了。“我不想把当今中国描写成‘盛唐气象’。不,现在还不是这样!”庞驼有些激动,连脸上的老人斑都显得暗红,“但我要告诉你,像我这样的人能成为中国社科院的负责人,率领高级别代表团,出席国际会议,我们又能在华盛顿的白宫、林肯的白宫,一起商讨中华民族振兴的战略大计,这本身就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所以你才成为西方的新闻人物嘛!”“我算什么,你会成为东方的新闻人物的!”“是吗?”“当然!”“你知道我的脾气吗?宁做鸡脑壳,不当牛尾巴。”“会让你当牛脑壳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按事先定的原则办。”“学术没有限制?”“凡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都可以而且提倡在中国使用。”“不后悔吧?”史福威激动地问。“军中无戏言。”庞驼平静地说。“那太好了。白宫会谈,中西方社会科学合作的‘

项基本原则’。”“宁海兄,好一个四项基本原则!”“哈哈哈哈……”一

啵,啵,史福威听到耳鼓在叫,有了悬空的感觉。醒了,他没睡,只打了一个盹儿。他看到了蓝天、白云、黄土,无边无际的黄土,连天上的云彩也染不绿的黄土,像贫瘠的母亲的皮肤。也许刚从绿草如茵的华盛顿来,从蓝如碧玉的大西洋来,一进入祖国的领空,他被这刺目的黄色惊骇了!他没想到,站在紫禁城中,看到黄袍、黄道、黄色琉璃瓦宫殿如此灿烂辉煌,而从飞机上俯瞰,这漫天的黄色竟是这么荒凉的感觉!史福威很心痛,越心痛越贪婪地看着,他希望能看到一片一片的绿色。他看到了长城、黄河、高原、平地,绿色很少,仍是莽莽黄沙,他眼睛看痛了,打了个盹儿。

啵,啵,啵,耳鼓在叫,是E省快到了,飞机下降了吗?史福威睁了睁眼睛,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俄顷,一团团的青纱闪电般划过。他欠了欠身,有安全带保护的感觉。这个空中小姐,简直服务到家了!为了不引来更多的麻烦,史福威仍然闭着眼,静静地躺在一等舱之中。

在北京机场场长、空中小姐、童介秘书的簇拥下,史福威教授和他的助手玛丽博士上了首都直达E省的2007次航班。宽敞的一等机舱中空无一人,当史福威和玛丽被安排入座后,顶着打蜡小背头的场长,向他一欠身、笑容可掬地说:“教授、博士,这班飞机不是波音,条件差些,就只得委屈你们了。途中的一切事情由童秘书和米小姐负责,祝你们旅途愉快。”于是他们就像金鱼缸一样被交在了空中小姐的手中。他们是缸中的小金鱼吗?冷不得,热不得,摸不得,整个一等舱全被他们三个包了!中央统战部办公厅的一个电话,民航总局、北京分局、首都机场都行动起来,这是哪个级别的待遇呢?中央委员、部长级?也许吧,不!史福威想起他们上周在泰山旅游的情景,去时,省政协、侨联虽然热情招待了,那只是民间的贵宾规格。但当他回到济南时,主管公安与文教卫生的省委副书记、副省长都出面了,告诉他正在修葺中的曲阜孔庙专门对他们开放,当天住的竟是总统套间!原来庞驼真会折腾,为了方便他的中国走向二

十一

世纪大战略研究,经中央批准,史福威被任命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赴E省专家组组长。于是突然之间,他身份变了,一切规格、待遇全变。而今,他不仅是美国著名的大学者,而且带有正式的国际学术、文化交流、考察的性质,到了哪儿不身价百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是中国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向西方学习的狂飙年代,“一切唯美国是从”、“月亮西方的圆,西方的亮”,像这样一个官方性质来自美国的专家组,携雷夹电,可想而知了!“教授,教授。”一个声音在轻轻呼唤。“什么事?”史福威睁开了眼睛,映入他视网膜的是一张如莲花闪亮如茉莉清香的圆脸,以及白大褂和红十字。“教授,你感觉不舒服吧?”圆脸说。

史福威感到奇怪了,没有哇,他感到很舒服。当然他理解空中小姐、保健医生的好意,于是笑了笑,摇了摇头。“教授,你别坚持了,有病就要说呀,我们是有责任的。”空中小姐说道。“米小姐,谢谢你的关心,我真没病。”史福威解释道。

米兰两只杏眼妩媚地一转,像捉迷藏的小女孩终于发现了老爷爷的秘密一样,撒娇地说:“教授,你别骗人,我一直盯着你没放呢,你那眉毛已经皱第七次啦!”

嗬,如此监视,那还有啥话说?

只见空中小姐柳叶眉一扬,像连长喊“上”一样,保健医生雄赳赳地冲上来了。说实话,空中小姐和医生都是百里挑一的丽人儿,称不上绝代佳人,也是各有千秋:空中小姐面如莲花,婀娜飘逸;医生质如山茶,丰满艳丽。由她们翻过来倒过去,只要不晕机,倒也是享受。史福威心想,不让你们履行职责,你们不好交差,客听主安排吧。衣袖解开了,量压器的起搏使手臂肿胀,血脉加速,有一种舒筋活血的快感,听诊器凉丝丝的烙压,小指头的拍拍敲敲,传递来一阵阵女性的温馨。教授放松身体,主动配合了。“心动过速,二级杂音。”医生取下听筒说道。“危险吗?”空中小姐紧张地问。“这就要看前面的气候了,如果三叉戟起伏较大的话,”医生悲天悯人地说,“对于老人,有可能是心肌梗死的前奏。”“心肌梗死?”米兰银朱色的小脸蛋突然暗下来。空中小姐的情绪顿时影响了左舱中与玛丽交谈的童介秘书,他也急忙关切地靠拢来。

老人见了真好笑,他敢发誓,心脏功能良好,能够登泰山十

盘的老人,是绝不会闹心肌梗死的。史福威连忙宽慰她们说:“放心吧,我自我感觉良好。”“打针,再服硝酸甘油。”胖医生开出了处方。“大夫,我的确没病。”要不是在中国的民航飞机上,面对两个纯真的小姑娘,史福威简直怀疑是要谋财害命了。“没病,你摸摸自己的脉搏,每分钟一百零

次。”胖医生边拿药边说,显得颇有权威。

这可急坏了米兰,她看看教授,看看童介,差点哭起来,她哀求道:“首长,你就服了吧,我们要对中央负责呢!”

北京就是中央吗?庞驼作为民主党派主席,政协副主席也算国家领导人,可不能称中央呢。史福威见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求助地看着对面的玛丽。“哎呀,上帝!”玛丽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博士,你的意见是……”米兰问。“教授,感谢上帝吧,硝酸甘油是无毒的。”

医生与空中小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十分尴尬。

是飞机真的开始下降了,播音员要求乘客系上安全带停止走动?是玛丽博士不客气的幽默,还是童介秘书折中性的裁决?最后,针没打,史福威乖乖地含服了四片硝酸甘油后,两位小姐才怏怏地暂时撤军,一场空战结束了。为了以防万一,由专程护送的庞驼秘书在身旁静观老人的反应。

像浑水被澄清了,云海顿消,使依稀可辨连绵的群山、浅丘,黄色变成了灰色、杂色。与飞机在欧洲上空不同,仍然缺少大森林、大植被。史福威把目光收回来,叹了叹气,莫非那高原的黄沙,吹过了黄河,吹到了长江,那肆虐的“黄害”正默默地南侵?“教授,你不舒服?”童介悄悄地问。

史福威一紧张,连连摇头,空中小姐过去了,难道还有秘书这一关?庞驼的这个贴身秘书对老人的照顾颇周到呢!要说责任,他对中央责任更大。秘书的手伸出来了,手心中有张卫生纸。他要干什么?秘书看看前面的舱门,轻轻地用手肘碰碰他:“教授,吐出来吧。”

啊,原来是这样!史福威一阵激动,看看这位额头很大不苟言笑的秘书,连忙将那四片令他很不舒服的硝酸甘油吐出来。香茶递过去了,“漱漱口。”老人喝了一口,吐在了另一个茶杯之中。没两分钟,神不知鬼不觉,史福威包袱卸了,一阵轻松,对青年报以感激地一笑。“教授,你的心跳正常了吧?”

是的,再治疗,会每分钟二百次呢!史福威感到秘书不仅机灵,而且幽默,突然喜欢上了这个青年人,笑着对他点点头。“教授,来中国半个多月了,有何感受?”“感受啊,太多了。”史福威想了想,“刚才那一幕是个小结。”“教授,恐怕你还得有个思想准备,到了E省,这是你直接工作的地方,你们专家组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这种情况也许会更厉害。”“那这样说来,这还只是开始了?”“这种关心并非完全不好,你们将受制于它,但也可以利用它,在中国,无权是寸步难行的。”秘书安慰道。“不,童秘书。”史福威将他的手掌放在童介的膝盖上,恳求道,“庞驼不是一再问我有啥要求吗?请你回京后转告他,一句话:给我自由!”

秘书点了点头。

史福威心脏猛一收缩,一阵悬空的感觉。原来飞机急速下降了。一副雾蒙蒙的棋盘在机翼下颠簸,那江河、湖泊、山乡、城郭纵横交错,星云密布,哪儿是帅士相车马炮呢?

啊,E省到了……二

两张银灰色烫金的名片承受着一束灼人的目光,安静地躺在冰凉的玻璃钢茶几上,躺在牛忠吃惊的发红的眸子里。那蛇形的弯弯曲曲的外文像扎人的电波穿越了无尽的云海,传来了大洋彼岸骇人心魄的信息。这信息因视者放大的瞳孔而发酵了。一股带着黏稠的、血腥的怪味充斥着空间,压得身材瘦削的牛忠庭长喘不过气来。“小牛,这就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赴我省专家组组长史福威教授。”E省原公安厅副厅长孟禹介绍道。

牛忠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身材魁梧的老人,像被那崇高的头衔压垮了,屈着背笑了笑。“小牛,这是史教授的助手,美国著名的专栏作家玛丽博士。”孟禹像老朋友似的扬起手,“博士还是有名的汉学家。”

金发碧眼的玛丽侧身笑了笑,屋子顿时飘出一缕幽香。牛忠眼睑低垂,看着自己的手指,薄薄的嘴唇一颤,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这就是我们市法院民事庭的副庭长牛忠同志。”老厅长语调亲切,在“我们”二字上情不自禁地有种自豪感。“知道,知道,法官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史福威笑呵呵地说。“老朋友?”孟禹仰起脖子有些意外。“阁下,你忘了我们关禁闭吗?而今苏曼丽的故事简直叫玛丽女士着迷了呢。曼丽已成我们的老朋友,牛先生咋不是老朋友?”史福威两条卧蚕眉在他高高的眉弓上蠕动,使老教授肃穆的脸庞显得十分生动。

孟禹怎么不记得,三天前专家组提调有关邱苏一案全部档案的情形历历在目。当时由于牛忠情绪不稳定,他真希望专家组参观游览、熟悉材料的时间长一些,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看完了。孟禹钦佩地笑了笑,回头对牛忠说:“小牛,这种殊荣,我们还不够格呀。”“谢谢教授、博士。”牛忠紧抿的嘴角向上拉了拉,挤出一个笑意。可是那白皙的鼻梁上的青筋猛一痉挛,使他的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笑意全消。

玛丽向教授挤了挤眼睛,史福威避开她的视线看着牛忠。孟禹见了,款款地端起茶杯,慢慢地品起香茗来。

牛忠两手发僵,牙齿打颤,为了镇静自己,他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天空中飘着的白云,然后提起沙发上的黑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份提纲。他希望因此能平静些,谁知更不行了,他心跳得厉害,令整个身子也瑟缩起来,由于手指发僵,竟然连提纲也翻不开,像一个面对考官的一塌糊涂的考生,越慌越做不起题,越做不起题越慌,看来真是没治了。孟禹见了关心地问:“小牛,要不要请大夫?”他见牛忠摇了摇头,又回头对史福威、玛丽解释道,“最近他在生病,疟疾,挺讨厌的。”“对不起,那请牛先生休息好了。”史福威歉意地抬抬手,说道。“不!”牛忠咬了咬嘴唇,像终于挣脱出来,也不翻提纲了,对史福威还尴尬地笑了笑道,“教授,我从冯博士回国找女儿谈起,如何?”“小牛,你的病?”孟禹关心地说。“我没有病!”牛忠气咻咻地顶了一句,两眼直盯着史福威,重复道,“教授,我从冯博士回国找女儿谈起如何?”“好的,好的,随便些。”史福威信赖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牛忠脸色发暗,表情严肃、深邃,昔日的风雨凝聚在他浓黑的眉梢。忽然,他眼睑一翻,射出两道炽热的光,睥睨着左上方的墙角——那儿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蜘蛛正在公安厅会议室织着冬日的梦境——开始进入了往事的回忆。

玛丽见了,将精巧的手提包翻转,拉开金属链,从里面取出一个袖珍收录机放在对方的茶几上。牛忠身子后缩,两眼惊恐地看着她,博士妩媚地一笑,揿开了电键。但万万没想到,在玛丽还未走回自己的座位时,“咚”的一声,牛忠已倒在圆沙发上,人事不省了。

玛丽大吃一惊,望着脸青面黑牙关紧咬的牛忠,又望望陷入沉思的老教授。像预先有准备似的,这时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大夫连同两个护士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孟禹皱了皱眉说道:“教授,博士,真对不起。今天,你们只得先休息一下了。”“孟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玛丽摊开双手。因急,她生硬的汉语很拗口。

孟禹看了看急救中的牛忠,想了想说:“女士,你不知道,牛忠与冯博士的女儿苏曼丽的同学感情是很深的,曼丽惨死后,他受的打击太大,从此得了一种头痛病,厉害时会昏厥。你别急,我们会把他救好的。”“孟先生,你们得抓紧抢救呀!”玛丽的蓝眼睛也变红了。“放心吧,博士。”老人安慰着。

牛忠被抬走了,留下一股奇怪的药香,留下一片赶不尽的惆怅,这惆怅是自责的,慢慢在玛丽的心中弥漫开来。虽然,孟禹做了很好的解释,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但是,她仍然有责任,老人不是一再讲明他最近有病吗?她不信,坚持要见面,结果怎样?牛忠是真病,不是假病。本来,见面后,她也亲眼见到对方的病情,该适可而止了吧。不,她仍然坚持要录音,正是她的录音导致他病发的。可以说,对这次牛忠的病,她负有直接的责任。她相信孟禹的话,牛忠没有危险,治得好。但万一有危险呢,咋办?就算没危险吧,病人也有抗药性了,反感了。这样就为他们打开这把至关重要的锁增加了难度。唉,真是欲速则不达。“教授,你在想什么?”玛丽看着沉思的史福威问道。

老人未吱声,走过去把刚才因抢救牛忠而搬开的茶几放回原位,再移动了一下茶几上的提包和收录机的位置,然后才坐在了牛忠坐的位子上,慢条斯理地看起来。“对,就是那小玩艺儿把他吓倒的。”玛丽见老人又动了动收录机,若有所思地说。

史福威充耳不闻,眉毛下那对黑熠熠的眼睛缩得更小更暗了。只见他伸手将收录机旁的提包又转了一圈,看了看才喊道:“玛丽,你过来看看。”

玛丽坐到了牛忠的位置上,也眯着眼睛看起来。很快,她笑了,调皮地笑了。“玛丽。”像博士论文答辩一样,导师最熟悉学生这一笑,也最满意这一笑。但今天毕竟是在中国土地上,史福威还是有些不相信,叫了一声。“教授,是这么回事。”说完,玛丽将收录机上的电源切断了。“什么原因?”“原因嘛,当然不在收录机的刺激上喽,而这点,我和孟先生都弄错了。”“嗯。”老人未置可否。“在这儿。”玛丽也学着刚才的史福威,将她那个精巧的小提包转了一圈,一条翻腾的火龙跃然眼前,“就是这家伙,把牛忠吓病了!”“何以见得呢?”教授问。“这不是一条白龙、黄龙、金龙,而是一条火龙,准确地说是血龙。我们从大量的邱苏一案的原始材料中发现,牛忠得了一种恐红症,恐血症。”

史福威连连摇头。“教授,听我说完呀!”玛丽急了,“对,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苏曼丽劳改的地方,盛产毒蛇,被牛、苏二人称为蛇窝而深恶痛绝。也许苏曼丽的死与这‘蛇’有关系。而中国龙蛇一家,今天牛忠突然见到我这从美国唐人街买来的龙蛇提包,当然会把他吓坏了!”“不对,不对。”史福威笑了笑,连连摇头。“我敢担保,下一次只要我们将这个‘收魂包’一藏,牛忠就会乖乖地讲了。”玛丽自信地说。因为她对导师这种高兴的摇头太熟悉了,用不着争辩就站了起来。“好吧,下次按你的方法再试一试。”三

牛忠犯病一事对老厅长孟禹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这一闹,把他一周来的工作付之东流,弄得他在省委和厅党组面前不好交差。唉,而今中国人难侍候,外国人更难侍候。事前明明跟他们讲了牛忠有病,不能录音,他们硬要录,出事了吧,该总结教训了吧?听听那个外国女人咋说?是她的洋提包将牛忠吓倒的。原因呢,是上面有条龙,一条火龙。真是邪门,还搞什么科研!他们知道牛忠闹病的原因吗?老人想起了几天前的一幕。

孟禹一进门,牛忠就惶恐起来。“孟厅长,他们来干什么哟?”

干什么?难道市法院院长没有给你详细传达?但老人还是平和地说:“没什么,只是找你随便聊聊。”“唔,唔。”像是喉头有痰,牛忠屈着背答道。“当然喽,这是一个特殊案件,中央和省委是很重视的。”公安厅长不看对方,要言不烦地讲了此行的目的,说完,他仍不放心,问道,“小牛,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还记得怎样说吗?”“噢,噢。”牛忠瓮声瓮气地支吾道。“小牛,你生病了?”老人问。

牛忠的腰更弯了,他弹了弹,摇了摇头。

孟禹盯着对方,那只伸进黑提包的右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后又捏紧。他真想将那摞材料拿出来:“为减少你的回忆,还是照着你以前写的说吧。”牛忠会欣然接受吗?这会给人什么印象呢?事情严重,统一口径?他孟禹怎么干出了这等蠢事?他好后悔。虽然,他并未将材料拿出来,也后悔。老公安厅长平静地将黑皮包锁上,亲切地笑了笑道:“小牛,你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明天同史教授随便谈谈。”“孟厅长,我,我……”牛忠欲言又止。“什么事?”老人慈祥地坐下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哟?”“省委讲得很清楚,总结总结‘文革’的教训。”“总结什么教训哟,这样兴师动众,不是来翻案的吗?”牛忠软绵绵地抬起头,喉结一跳,终于吐了出来。

兴师动众,一点不假,单讲省委之重视,就令人费解。开会时所有书记全出席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以党籍保证,绝对保密。反复动员,反复规定,成立专门接待班子,政策界限十分清楚,谁说翻案呢?干吗牛忠冒出这句话?孟禹解释道:“小牛,不要乱猜,这次史教授来,绝不是翻案,而是中央请来的客人,搞大战略研究的。”“什么大战略研究,干吗不研究刘少奇案件,只研究邱、苏案件?干吗不找中国人研究,要找洋人来研究?干吗不找别人谈,只找我谈?”

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抽搐了一下。对此,他能说什么呢?这与其说是牛忠的情绪不如说是他孟禹的情绪、E省所有办案人员的情绪。七年前,一桩重大的反革命政治案件惊动了中央,惊动了省委。即著名的海外华人学者冯麟博士的女儿冯姗姗被枪杀了,E省成立了以公安厅副厅长孟禹为首的侦破领导小组。破案后检察院进行了公诉,法院作了宣判。当时考虑到国际影响,刑事诉讼是内部进行的,但罪证确凿,量刑准确,不是冤假错案。要研究解剖未尝不可,但为啥要请外国人来研究?作为E省公安战线的代表,深以本省出了此案为耻,而今要将它拿到世界上去展览,那就不仅感到耻辱,简直怀疑有人别有用心了。但这次来头太大,纪律太严,作为命令,他只有执行的份。于是孟禹言不由衷地说:“唉,小牛,你是当事人,不找你找谁?”

牛忠冲口说道:“案已早破了,人也枪毙了。找谁?就找你,公安厅老厅长,案件总指挥嘛!”

一个面部瘦削的中年女人畏畏葸葸地走了进来,她是牛忠的妻子。孟禹见了,示意她坐,并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了。老人一点也不生气,铁核桃似的脸上皱纹反而像伸展了些,他笑了笑说:“我并未跑呀,退休了也被抓回来,套了一个中央专家接待领导小组副组长的头衔,名义上是古厅长挂帅,我和历史所副所长白舸协助,他俩忙,全套在我头上喽。”“怪谁?木匠做板枷,自作自受。”牛忠气咻咻地说。

中年女人惊骇了,鼻梁上的青筋乱跳,小嘴儿张了张,不知说什么好。

孟禹对女人摇摇手,无声地笑着,这笑意虽然带着怕刺伤对方的克制,却明显地绽出谅解与真诚。他抽出一支红梅烟,递给对方,见牛忠不理,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推心置腹地说:“小牛,这次史教授不比冯博士走马观花,住下来了,算是安家落户,至少半年,你我赖是赖不掉的。”

像有一种钝器向牛忠的胸部戳去,他只感到一阵剧痛,浑身痉挛了一下,可惜“红梅”的青烟挡住了老厅长的视线,他没见到,只顾说:“小牛,你再骂我,我也不气,对你,我还不了解么?但是,这次不见是不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帮帮我的忙吧。”

帮忙?牛忠气愤了。谁不知道老公安是最讲原则与纪律的呢,他竟然说出了这种话!但这是什么性质的忙呢?是跳崖,不,跳崖还好些,摔死就算了。可是,这个没完,像吸毒一样,恶魔缠身,没完没了。牛忠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阴谋诡计,简直是阴谋诡计,莫害人!”

这是怎么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老部下,一个势不两立的仇人。一只惊愕的手攥住老人的喉头,令他气也回不过来了。刚才还说理解对方的公安厅长,而今也难以忍受,瞪着一对愠怒的眼睛。“牛忠,你,你胡说些啥哟?”妻子吓得指责丈夫道。

牛忠一听火冒三丈,好像终于找到了近来晦气的原因,猛地跳起来,拳头一挥说:“谁叫你来的?滚!你给老子滚!”

妻子浑身发抖,一对眸子闪着惶悚畏惧的光,尖尖的舌头在嘴唇上一颤,哽咽了。“你滚不滚?”牛忠气势汹汹地逼着妻子说。

女人步步后退,退到了墙角,但还是胆怯地摇了摇头。

太不像话了,这不是冲着他来的吗?这无疑是叫他滚了。孟禹生气地站起来,制止道:“牛忠!”

一双充血混浊的眸子一颤,转瞬喷出了更强烈的火焰,牛忠咆哮道:“好,好,你不走,老子走!”

像只野牛,牛忠号叫着,冲出门去。

女人无声的啜泣像制冷器,它沉淀了感情的烦乱的尘埃,令空气洁净;悲哀的泪水似安全阀,它带走了惊涛骇浪,让破碎的船儿休憩在港湾。孟禹看了看坐在墙角伤心的女人,感到深深的歉意,刚掏出的香烟,又被他短促地弹回去了。“孟厅长,他真不是生你的气,真的。”女人边抽泣边重复这句简单的话。

生我的气又有什么了不起!孟禹最受不了这句话。他成什么人了?他感到蹊跷,平时与他关系比较好的牛忠,此刻怎么这样恨他,咬牙切齿地恨,为什么?这当然与邱、苏案件有关,但是在破案过程中没有伤害他呀,岂止没伤害,他还保护了他呢。否则,他能提市法院民事庭的副庭长吗?没想到好心没得好报。但几十年的公安经验告诉他,越是矛盾痛苦的时候,越是发现新情况、解决新问题的时候,此刻一定要冷静。他见牛忠的妻子也比较平静之后,才慈和地说:“小文,刚才怪我不好,把小牛气成这样。”“孟厅长,哪儿怪你,分明怪他嘛。但孟厅长,他真的不是恨你呀,真的。”文小玉急忙说。“那小牛恨谁呢?”老人十分谦和,怕女人误解。“他吗,他恨……”女人停了停,有些着急道,“其实他是恨他自己。”“他恨他自己?”孟禹笑了笑。“真的,孟厅长,你又不信?”文小玉有些为难而又急切地说。

孟禹相信女人的话,但这又使他意外,恰恰是这意外像飘忽的降雨云让他不安。说实话,中央和省委如此重视的一个专家组到来后,他就一直在想自己负责指挥的这个大案了。错没有?有多少错?每次想下来他都是安宁的。虽然,找牛忠之前他也有些思想准备,但总的说来是安宁的。没想到牛忠这样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安了。像越害怕的事越想看一样,孟禹小心翼翼地问:“小文,牛忠为啥恨他自己呢?”

女人痛苦地摇了摇头。

老人皱了皱眉:“这几天他回来谈了些什么?”“他没说什么。”“有朋友来你家串门吗?”“没有。”文小玉见老厅长又皱眉了,连忙说,“孟厅长,真的,我说的全是真话!”

女人温文尔雅,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只因中气不足而变得晦暗,而这种晦暗又恰恰是一种长期心理压抑的结果。她见公安厅长不相信她的话,急得两手在胸前不断地比划着,像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一样。“小文,你别急,我完全相信你的话。”

女人一阵激动,泪水扑簌簌地从她瘦削苍白的脸上流下来。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他一下,孟禹的心脏一阵发热,动情地说道:“小文,你相信我吗?”

泪流满面的女人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老人大为感动,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这一生并非没有坏心眼,但对小牛自认为还是不坏的。当然喽,好心并不等于没办坏事,有时心越好,办的事越坏呢。”

文小玉默默地听着,眸子越来越亮。“小文,我对你有一点请求,”孟禹两眼直盯着对方,“如果你相信我对小牛的好意的话,今后他有什么情况请及时告诉我。”“孟厅长,我就是要告诉你呀。”文小玉像要卸掉心上的重负似的,急得站起来,“我觉得牛忠很怕专家组,听说他们到E省来后,他就坐卧不安了。”“怕?怎么可能呢?”孟禹有意轻描淡写地说。“我也不知道呀,我看他又要犯病了,你没感到他同你吵时已失控了吗?”

公安厅长心中一咯噔,但仍平静地问:“不是说他这个病在邱剑枪毙后就好了吗?”“好什么哟,不时照样犯。”

老人感到口发苦,背发凉。“孟厅长,这些情况你千万不能往外说哟。”“放心吧,小文。”老人对文小玉慈善地一笑,说道,“好好地照顾小牛,有什么困难及时对我说。”

女人感激地点点头。四“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历史所副所长白舸将钥匙插入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的车锁时,忽然冒出了李白的诗句。他是待诏翰林而又能赐金还山的谪仙人吗?不,他是E省乃至全国最有希望的史学家、文学家。谁不知道他是有名的“骡子所长”呢。骡子,非驴非马,比驴力大,比马性驯,是边缘杂交的新品种。他从北大历史系毕业后,不是一连串的杂交,能成一个“万能博士”?没有这种杂交精神,他至今还在边远小城当一个教书匠呢!“凤凰”出了两条小胡同,立即掉进一个车水马龙的喧嚣凡尘世界,这与李白的“仙人驾彩凤,志在穷遐荒”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的他,欲“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他,能满足于当一个史学家、文化人吗?前面省城巍峨的外事宾馆“金岚”在望,一串清润的铃声辗碎了庸人的烦忧,带着智者的精明驶向希望的大门。

几天前“金岚”的一场冷遇,仿佛是他成功前的铺垫!

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在省委书记、副书记、省长簇拥下的史福威、玛丽,显得更加神圣、崇高、气派。省内要人鱼贯而入接受专家组的接见。作为新进的专家接待组副组长的白舸自然也在宴请之列。儒雅敦厚而又风度翩翩的省委秘书长仰尚,彬彬有礼地介绍着每位贵宾的头衔,然后再由小天使般的公关小姐将他们安排入席。好长好长的头衔呀,秘书长的唱功不差毫发,并能在阵阵笑声谐语中顿挫扬抑,有板有眼。白舸庆幸的是,毕竟是专家组接见,官本位前提中也介入大剂量的学本位互补。这样,小小一个副处级的他也神气扬扬了。“来来来,这位是我省著名的法学专家省公安厅厅长、中央专家接待小组组长古庭芳同志。”仰尚举起手,自豪地介绍道。严肃而矜持的史福威听了,笑着迎上来握着古庭芳的手真诚地说:“厅长先生,今后望你多多关照,多多包涵了。”并转身把玛丽亲自介绍给他,古庭芳有些受宠若惊,非常感激而又不失身份地说:“教授、博士,二位光临,三生有幸,我省真是蓬荜生辉。今后,还望教授、博士对我们的工作多多批评,多多指正。”

轮到他,轮到很有心计的白舸了。他自认为,他那典型的中国学者的气质,他那两度出访大洋彼岸在他心灵烙下的印记,他那著作等身的专家风度,尤其是他虽然身为专家接待组副组长却谦虚地掉在末尾,最后曝光的匠心,他相信必然超过德高望重的老省委书记房达先声夺人的特殊效果,而成为压轴之作。如果说众星捧月的房达的莅临,是今天接风宴席的政治高潮的话,那他白舸的出现必然成为专家组接见的学术高潮。这点白舸是自信的,因为他观察到了那位不甘寂寞的金发女郎玛丽博士,早对这一片政治沙漠厌倦了,她那双蓝宝石的眼睛在盼望一片学术的绿洲。谁知,正在白舸有意却步、蓄势、拉长距离,准备创造纪录起飞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精明万分的秘书长仰尚,轻轻地吐了口长气,摸出手巾在白晃晃的秃顶上一揩,像完成了一桩伟业似的,优雅地一挥手就请史、玛入席了。啊,此事简直是大出意外,一时弄得白舸万分尴尬。虽然公关小姐连连招呼秘书长,仰尚也反身笑脸相迎,并对史教授做了介绍,但都因那边书记、省长的起立恭候而前功尽弃!像一条凤尾金鱼被撂在了沙滩,他被安排在与文化、政治毫不相干的一席,他白舸与其说是赴宴,不如说是受罪了。

是他白舸失误还是仰尚的粗心?仰尚堪称人精,他怎么会生生将他这位副组长忘记呢,现在已十分清楚,正是有人反对他进接待组,仰尚只是精确地执行这一意志而已。有人希望他滚,宴会之后,他的确再未露面了。无论专家组带信还是孟禹来邀他,他都不去。但他的未露面却是为了大露面,单是为了这一礼尚往来,他也得这样。因为,他这副组长不是省上提的名,而是中央提的名,是庞驼通过他秘书童介推荐的,他得为庞老争气,为中央争气。过去,他没有见面礼,所以不见,而今专家组有难,他要见了。

地毯、宫灯、壁画、石山、喷泉,白舸视而不见,如入无人之境。703房间,对,703,中央专家组所在地。目前中国时髦的是改革开放,引进科学技术,引进文化艺术,像几千年的铁幕,正艰难地拉开,但是在社会最敏感的神经——监狱、军队上解剖开刀,这还是第一次吧?这有多么深远的意义?白舸的心脏不自觉地狂跳起来,伸手揿了揿门铃。

门开了,史福威站在面前。白舸抬头仰视着比他高出一头的老人,真有高山仰止的感觉,那硕大无朋的头颅不是山岳吗?那高崖下的深井不是慧眼吗?“玛丽,我们的哈雷彗星来啰!”史福威笑道。“哈雷彗星?”白舸有点诚惶诚恐。“白先生,哈雷彗星七十

年出现一次,你刚好躲我们

天半了呢。”像老朋友,玛丽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说。“教授,博士,很对不起,近来我实在走不开。”白舸红着脸解释说。“知道,知道,哈雷因罕见才更显出它特殊的分量。”教授将白舸引入客厅。

这是一个未改造完的总统间。五室二厅,除宽敞的凉台、卫生间、超豪华的大客厅外,即是书房、会客室、起居室、卧室、娱乐室。四张高靠背的镂心雕花椅子放在碧绿的地毯上,椅子是由珍贵的楠木做成,上有精雕的维纳斯和张着翅膀的小爱神。这是仿路易十六时代的家具。白舸感到暖烘烘的,有种陌生的失重的感觉和被窥破隐衷的尴尬。“所长先生,这是你的咖啡。”玛丽对他嫣然一笑道,“我们真以为你在地球上消失了呢。”“谢谢,我……”平日潇洒自如的白舸也语塞了。“我喜欢你的性格,那天要是换成我,当场拔腿就走了呢。”

啊,那天专家组看出来了?白舸说不清是吃惊还是激动,无言以对。为掩饰自己,他只好将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端起,轻轻地吹着。“没想到吧,白先生,那天的宴会,玛丽女士一直盼着你。”史福威在旁边补充说。

的确没想到。他为此而激动不已:为专家组的重视与亲近,为玛丽的直率与天真。顷刻之间,白舸感到他们的心灵相通了。但他口头却说:“其实,我还没有感觉到。”“尝尝咖啡吧,真格的非洲货。”教授用手指了指说。“听说专家组近来遇到一些困难。”白舸呷了一口褐色的液体,完全恢复了自信,问道。“是的,出师不利,牛先生病倒了。”玛丽说。“博士以为是什么原因?”

玛丽鼻子一哼,耸耸肩,摊了摊手。“教授,你看呢?”

老人摇了摇头说:“白先生,我们盼你来,就是等你发表高见呀。”“听说玛丽博士颇有发现,不妨先听听。”白舸成竹在胸地笑着说。“孟先生不以为然呢。”玛丽虽不服气,仍然将她的“龙蛇说”讲了一遍。边讲,边把她的手提包拿出来,将那天牛忠昏倒的经过叙述了一番。

白舸暗暗吃惊了,为这个初来乍到的异邦女人吃惊,为她的独到的发现、别具一格的奇想吃惊,听着听着,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方案来。但是白舸毕竟是白舸,他当过牛忠的老师,了解这个学生的一些怪癖,他曾立志写邱苏一案的报告文学,搜集过不少有关雷劳的原始资料。特别是刚才玛丽在详细描写牛忠昏厥的细节时,他特别注意了这位金发女郎浑身发出的异香,红艳艳的嘴唇以及因化妆而放大了的蓝幽幽的眼睛,就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了。“的确,牛忠得过‘恐红症’,博士,你的发现不无道理。”为了增强效果,白舸欲擒故纵,这样说道。“白先生,你同意我的意见了?”玛丽兴奋地问。“不,没有这么简单。”“那复杂在哪儿呢?”“很抱歉,博士,事情正好复杂在你身上。”“我身上?”玛丽好看的脸色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瞠目结舌的表情。“教授,为了第二次谈话成功,我建议玛丽博士暂时回避一下。”“不行!”玛丽叫道。

白舸笑了笑,无比自信。五“教授。我从冯博士回国找女儿谈起如何?”当孟禹、白舸、史福威三人坐下后不久,牛忠主动说。“牛忠,你躺下休息。教授说了,你什么也别想,别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你的。”白舸边说边将牛忠扶回去靠在床头。“白老师……”病后的牛忠有一种失态的尴尬,虽因激动而潮红,但神志平稳而不浮躁。“我算什么老师,电视中打了两天广告就溜了,沽名钓誉,实在是惭愧得很。”白舸自嘲地一笑。“白老师,我们牛忠凡听说是你上课,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呢!”妻子小文马上接上说。“你别说,我那闺女听你上课也很着迷。”孟禹补充道。“嗨,全市几万电大学生,哪个不着迷?”也许文小玉就是电大生吧,她说起白舸来眉飞色舞。

很好,一个新的磁场,新的契机,史福威也赞叹道:“白先生,没想到你文笔超群,并能语惊四座。”“教授,哪儿的话,我是吹牛,天南海北地瞎吹,那时人们讨厌社会上正儿八经的陈词滥调,就爱来听我离经叛道的海吹。”“是吗,什么时候也来跟我们海吹海吹。”教授说。“什么海吹,那简直是灌迷魂汤!”孟禹说完,连牛忠在内,几个人都笑了,笑声中,牛忠穿好衣服起了床,径自向隔壁的套间走去。“小牛,你?……”孟禹有些担心地问。“泡茶!”牛忠向妻子喊道。

出乎人们的意料,今天牛忠精神特别好,特别想讲。“厅长先生。”史福威两手一摊,表现得很为难的样子。“吹吹牛,吹吹牛嘛。”白舸挥挥手,从旁劝着。

就这样,勉强坐下来,听牛忠讲开了:

1977年、1978年,我省连续接到中央通知,尽快帮助海外华人学者冯博士找到留居大陆的妻子和女儿。省上很重视,责成公安厅办理。很快查明,博士妻子已于“文革”中非正常死亡,而女儿下落不明。其实,当时我和在公安厅工作的邱剑都知道,而且挺紧张。因为我们三个人不仅是中学时的好友,而且以后同在劳改场命运相连。第一次寻找不了了之,我很纳闷,难道是因为冯博士的女儿冯姗姗改名叫苏曼丽了吗?

我永远忘不了与苏曼丽劳改场相遇的情景。

那时我和邱剑同是雷劳农场军管会驻军。八百里青风山犬牙交错,莽林覆盖,山头终年积雪,山谷不见阳光,是一个天然的惩罚罪犯的绝地。刚穿上军装的我,虽然还燃烧着“文革”的烈火,但面对蛮荒的阴风苦雨,惨淡愁云,目睹着劳改场闻所未闻、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我这个凡夫俗子深为自己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所苦恼了。我后悔不该来,但又不敢说。常常沉湎于对往日学校生活的怀念中,而且特别想女同学,想那些有趣的往事,哪怕是班上最丑、最恶的女同学,那些最一般、最无聊的往事,想起来都很有味道。我多想见她们呀,但不可能,有的只有黑森森的岗楼、电网、暗堡、刺鼻的铁矿、硫矿、磷矿的浓烟,分不清是犯禁的囚徒还是啄肠的岩鹰撕心裂肺的怪叫。

这儿是男性的世界、野蛮的世界,如冰川、矿石,没有半点温情。这儿并非没有女性,除了少数逐渐雄性化的管教干部及其家属外,还有少数的女犯人,因而她们特别引人注目。一天我站岗时,就看到这样的情景,像驱赶牛羊,一队女犯人收工了,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动态观察,与我在工棚中看到的愁眉苦脸的女囚相反,在山道旁众多男犯人狰狞的注目礼下,她们眉飞色舞,骚动不安,活像凯旋的女王。她们中少数年轻好看的尤其放肆,袒胸露乳,不顾管教干部的呵斥与男犯挤眉弄眼,公开调情。劳改场纪律很严,严得我不忍听,不忍看。难道她们的细皮嫩肉真想尝尝那铁镣手铐、皮鞭木棒的滋味吗?难道这些弱女子面对男犯们那兽性的眼光和豺狼般的嚎叫时不害怕吗?我纳闷了。正在这时,我看见一分场的管教干部黎敏正怒不可遏地指挥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将一个女犯人强行拖走,队伍乱成一团,喊声、叫声、哭声、骂声不断,我不知出了什么事,问了两个农工,一个说女人要在路上小便,管教不准;一个摇了摇头,连连道:“作孽呀,作孽。”我见到两条被强行拽走的有着血痕的白腻腻的大腿,以及一双双贪婪的男犯人的眼睛,我像明白了什么。发情的母牛为了栅栏外的交配,不惜头破血流,碰倒高墙,何况那没割掉生殖器的人呢?

一条新开的淌血的红土公路像风筝飘带,在雨蒙蒙的暮霭中跳荡,管教的呵斥与女人的嚎叫声都在薄暮中消逝了,而那双白腻腻的带着血痕的大腿总在眼前。为排遣心中的不快,我向岗楼右侧寂静的丛林走去。正在这时,大石外杂树中传来一声裂枝的声音,似有人走动。我猫着腰,背着冲锋枪钻了进去。我侧身细听,万籁俱寂,浩渺无声。我怀疑自己的听力,刚要回身,前面一片浮云,我眨了眨双眼,一个黑影一闪,我下意识地将冲锋枪一甩,端在怀中,大吼一声道:“谁?不许动!”

黑影停下来。是一名女犯。因为凡是犯人,前后囚衣上均印有“雷劳”二字,莫非她想逃跑?“转过来!”我命令道。

那是一张令人惊异的、勾魂摄魄的脸,恍如大师笔下美丽的精灵、古老神话中诱人的山鬼,黑色的囚衣未能吞噬她那多姿多彩的线条,颀长的颈脖反托起一轮丰美的圆月,而圆月正从那飞瀑似的发丝中升起,使整个森林灿烂生辉!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怀疑这奇异的境界,想努力从这迷人的幻象中挣脱出来。

啊,是她?我惊骇了!

在那白色与黑色的糅合与分解之下,我看到了什么?那黑色的令人胆寒的囚衣不是渐渐变成了她那件独特的有蝴蝶结的运动衫吗?那飘逸长发不是迅速变短、卷起,变成了我们当年崇尚的女篮五号的发式吗?还有那双因失血、清瘦而显得特大的眼睛,不是我当年特别忘情的荧光熠熠的蓝宝石吗?这宝石虽然因坠落在荒漠的碎石中而变得灰暗、麻木而呆滞,但我从她刚才吃惊的一瞬碰击出的火花中,不是看到了我心灵依稀熟悉的梦境么?“啊,苏曼丽……”我脱口而出。

像失落的鸟儿遭了风暴的袭击,她那单薄的身子如羽翼一样瑟缩了,头垂了下来。

十月的清风山在呜咽,受伤的灵魂在颤栗。高原的风带着大雪山的凛冽,扑打在狰狞的危崖上,扑打在阴森的莽林里,扑打在我受挤压的胸腔中,我的心凉透了。白璧无瑕的曼丽犯了什么罪呢?她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我多想变成一个神话中的勇士,来抢救这落难的公主啊!于是立即想起我们另一个不平凡的同学,心中急切地要问:“你见到邱剑了吗?”“你犯了什么罪?”“你干吗不来找我们?……”

一只小画眉惊骇地飞起,在无边的网状的林梢中消失了。冰凉的冲锋枪睡卧怀中,整个天空像尸布一样,裹着这浸血的红土。我感到周围寂静的崇山峻岭中睁着千万双眼睛,我哑了,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雨在飞,风在啸,心在绞痛,夜在降临。几分钟过去了,像是过了几年,我挣不脱恐惧的扼住喉头的铁腕,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不,不准到这儿来,回去吧!”

她很快消失了,而我却得了一场大病。

第二天,我向邱剑谈了这一情况。他听了淡淡地说:“今后不许讲我们是同学关系。”后来他又找来一份档案材料,我打开一看时,大吃一惊:苏曼丽,流氓行凶犯罪,外号“天国皇后”、“苏妲己”……我看不下去了,问道:“你相信吗?”

邱剑阴沉着脸,线条分明的嘴唇现出冷笑:“老的驻军都把她叫狐狸精,站稳立场吧!”“你胡扯些啥哟!”我既委屈又气愤。

邱剑瞪了我一眼,骂道:“哼,胡扯?我看你是头脑发昏了!”

这恐怕是真的,那期间劳改场天天有事,不时有管教人员被揪出来,我才打心眼里感谢他了。

对于邱剑,我早就是佩服的。他出身高干家庭,却没有别的干部子弟的骄娇二气,政治上、学业上颇有过人之处。记得1965年我们三人参加上海全国青少年乒乓球锦标赛时,他给我印象最深。那是在清晨的海边吧,碧如青靛的海子像刚刚苏醒的少女静静地卧着,任朝气蓬勃的情郎挥洒万顷清辉,将一个个亲吻烙在她的心上、脸上。海的逐浪,波光耀金,清晨浩瀚的大海对于祖国西部地区的儿女多富于魅力啊,我们发狂了,在海滩上摔跤,打跟斗,引吭高歌,仰天长啸。要不是深秋,我们真恨不得跳入大海游个够呢!“曼丽,你高中毕业后考体院吗?北京体院的成老师说一定收你!”我玩着一个贝壳问她。

苏曼丽莞尔一笑,没有回答,好像还沉浸在大海神奇的传说中。我只好回头问邱剑:“将军,你呢?”

邱剑扫了一眼亭亭玉立的曼丽,捡了一块石子使劲扔了出去,吓得前面沙滩上的大群海鸥啪啪地飞向云天。他矜持道:“去年,我爸爸问我长大后干什么,我没正面回答,只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我说,刘项相争前,伯父项梁问项羽学什么?教他学剑,他不从;教他学文,也不就。他说要学治万人之术的本领,于是项梁只好教他兵法。后来这几乎成就了项羽一代帝王之伟业。我父亲听后只说了两个字:——‘有种’!”

我和曼丽都开心地笑了。邱剑十分得意,问道:“曼丽,你的理想是什么呀?”

苏曼丽极目海天,目光深邃:“我也想学爸爸,志在

天,成为一名学者。”

曼丽口出狂言,令我们暗暗吃惊。因为,我们隐约知道她父亲逃到台湾去了,弄得她入不了团。她平日从不提自己父亲的事,今天如此自豪,

分难解。我听了自惭形秽,忙说:“哎呀,我爸爸是个农二哥,要过饭,看来我生就了讨口子的命!”大家开心地笑起来。但在苏曼丽面前,我哪甘落后,说道:“不过,我热爱大海,‘文章憎命达’,也许我将来能成为一个作家。”“我喜欢太阳!”邱剑用手一指道,“你看那海中喷薄而出的朝阳吧,轰轰隆隆地诞生,策动万物,光照世界!”“将军,你野心不小哪。但你知道这句格言吗?‘作家的权力超过任何一个帝王!’”我顶了他一句。

邱剑没有反驳,微露鄙夷的神色,两眼直盯着美人鱼似的曼丽,意思是说:“你看呢?”

苏曼丽没有评判太阳与大海的千秋功罪,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我更喜欢月亮。它虽然没有大海雄奇威严,也不如太阳辉煌豪迈,但却以它圣洁的清辉陶冶人的性灵,叫人休憩;用它玉液琼浆滋润万物,留下幻想……”“太妙了,太妙了!简直是首诗!”我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连忙说,“曼丽,以理想为题写首诗吧!”

曼丽谦逊地一笑,说:“还是将军写吧!”

曼丽平日不苟言笑,尽管我与邱剑之间绰号不断,但在少女口中“将军”二字还是第一次使用,何况是在这种诗情画意之中呢!像是高贵的骑士击败了敌手,像是凯旋的将军荣膺了国王的封号,邱剑兴奋到极点。只见他风度翩翩,满面红光,激情在膨胀,灵感已诞生,在海边行吟起来。“要突出友谊!”苏曼丽提醒道。

就这样,一首激荡着三个少男少女的《理想之歌》问世了:

像鸥鸟在天空翱翔,

我沐浴着灿烂的霞光;

像鱼儿在海中游戏,

你亲吻着金色的波浪;

像花蕾在月夜绽放,

她吐着醉人的幽香。

啊,太阳、大海、月亮,

红、蓝、黄三原色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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