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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5 20: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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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向田邦子

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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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阿修罗

宛如阿修罗试读:

女正月

这天早上,泷子的心情,一如寒冬里冷峭的天空,满是萧索。

不过,对泷子来说,即便在平时,也少有一大早便心情大好的时候。她衣服土里土气,头发随便扎在脑后,脸上不施粉黛,还戴着眼镜——性格也和外貌一样阴郁,甚至谈笑时也从不曾大声。

竹泽泷子,三十岁,单身,目前在区立图书馆做管理员。那图书馆已经破旧得连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了,冷冷清清如同一位孤单的老处女般无人问津。

泷子每天总是第一个来上班,打开暖气后便一头扎进工作中。不过这天早上,泷子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工作,而是拿起阅览室的红色电话,拨通了姐姐卷子的电话。“姐姐,是我,泷子。嗯,还好吧。嗯,嗯,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由于暖气的缘故,玻璃窗上凝了一层白色的水汽,泷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一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父”字。“我打电话是要跟你说正事的!”泷子说。

姐姐里见卷子今年四十一岁。与丈夫鹰男、十七岁的儿子宏男,还有十五岁的女儿洋子一家四口住在郊外的商业住宅区。卷子肤白貌美,性格温婉,和泷子截然不同。

妹妹打来电话时,卷子正在吃早饭,她嘴里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和泷子说话:“哪儿的话,婚姻大事怎么就不是正事了。你都这个年龄了!”“咲子吗?”卷子的丈夫鹰男看着报纸随口问道。“是泷子。”卷子回了一句,转头继续对着话筒说,“我跟你说啊,女人一过三十岁,就会一天比一天不值钱,你该抓紧了!”“不是说了嘛,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事!”“那是什么,你赶紧说嘛。”“打个电话没必要吵架嘛。大清早的,干吗呢这是。”鹰男插了句嘴。“喂喂!”“我想四个人都在场时再说。”“四个人,我们姐妹四个吗?怎么了?”卷子最后一句话不是对泷子说的。儿子宏男出发上学前跑进来冲卷子伸出手。“昨天晚上不是说了吗!要买书啊。”“什么书!”“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啊!”宏男噘着嘴,飞快地说了一遍英文书的书名。“妈妈的英语不太灵光,你告诉我日语书名。”“啊,哥哥,这本书你之前不是买过吗……”洋子从旁插嘴。“笨蛋,你说什么呢!之前是……”“我不是说了吗!说日语书名!”“这种事,前一天晚上就应该问清楚嘛!”鹰男皱着眉表达不满。卷子无奈放下电话,从小抽屉里拿出钱递给宏男。“要把收据拿回来!出门前至少说句‘我走了!’啊!等等,洋子!你的裙子也太短了!”好容易把孩子们都送出门,卷子回到饭桌前,拿起吃了一半的吐司面包:“真是没办法,一说叫他好好学习,他就说那你给我买书,连书都没有怎么学习……”“喂!”“咦?啊呀,泷子!”卷子跑过去拿起话筒,仍然是嘴里嚼着东西说道,“真是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泷子一下子怒气涌到头顶,等待的这段时间,玻璃窗上的“父”字被她描了一遍又一遍,已经变得硕大无匹。“卷子姐,就算是亲姐妹,你走开前至少也该跟我打声招呼,说句‘稍等一下’吧!”“这不是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嘛!”“你连我刚才说什么都忘了!”“正忙的时候你打电话过来……”

泷子打断姐姐的话:“今晚,大家在你那边会合,到时候再说!”“喂喂?”“大姐和咲子那里我会去联系。啊,我会先吃完晚饭再过去。”“干吗在外面吃,要不我叫寿司外卖……”卷子还没说完,泷子便“啪嗒”挂上了电话。“真是一点女孩子的可爱劲儿都没有!”卷子忿忿地盯着电话,叹了口气,“女人家还是不要在图书馆工作的好!”“等有了男朋友自然就可爱了!”鹰男一边说,一边打着领带走向玄关。“今晚还开会吗?”卷子追在丈夫身后问道。

鹰男坐在门槛上穿鞋,没有回答卷子的问话,反而问了句:“你说今天要去国立,是有什么事情吗?”

国立是卷子的娘家,父亲恒太郎和母亲阿藤老两口住在那里。“妈妈的私房钱,存银行里快到期了,她当初填的是这里的地址。”“填他们自己的地址不就行了,干吗填这儿?”“妈妈担心爸爸知道以后会失去工作的动力,想让他再上几年班……”“男的不管多大年纪都够辛苦的!”“女人才辛苦呢!”

听到妻子的语气里隐隐带着讽刺,鹰男便不再接话,伸手推开门说:“替我向老爷子问好!”“只向老爷子问好吗?”“又不是‘桃太郎’,干吗非一个个都列举清楚!”

鹰男出门上班,卷子送走丈夫后,耸耸肩膀,露出了苦笑。“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住着一对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上山去砍柴,老奶奶到河边洗衣服。”

走在车站前的大街上,卷子想起这个故事,不禁露出笑容。街边的树早已摇落满身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派萧瑟气象。好在天气风和日丽,从国立站到娘家的二十分钟路程反而成了散步的良机。

卷子在兼卖杂货的小蔬菜店里买了一些大个的苹果作为礼品。苹果的品名是“富士”,恰好与母亲的名字发音相同。“老奶奶在河边洗衣服时,上游飘下来一个大桃子,扑通!扑通!”

竹泽家住在国立城边的一座旧房子里,正门上挂着名牌,进去以后,有一扇木门通向小小的后院。穿过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恒太郎那健硕的背影,他正修剪着院子里的树木,母亲阿藤则正在一旁往晾衣杆上晾衣服。见此情景,卷子想起刚才的“桃太郎”的故事,不禁笑出声来。“这不是卷子吗?”“你在笑什么?”

老两口转过头,惊讶地问着。“因为……这不是‘老爷爷在院子里砍柴,老奶奶也在院子里洗衣服’吗!”“这有什么好笑的?”“就差再配上一个桃子了!”“这时节哪儿来的桃子!”“妈妈,正好有和你同名的苹果,所以就买了几个过来。”卷子笑着,从手提袋里拿出红通通的苹果展示着。“啊,富士……”阿阿藤催促着女儿在门廊坐下,“哪有姑娘傻到回父母家还买这么贵的东西的!”“比我家那边便宜多了。”“再说了,这么大的苹果,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我帮你们吃。爸爸,过来吃苹果!”“我就算了,差不多该出门了,今天要去公司上班。”“还是每周上两天班?”“周二和周四。”“原来是火木人……”

正要回屋的时候,恒太郎看到晾到半干的衣服掉在了枯黄的草坪上,便走过去弯腰捡起,拍掉土重新晾上,再用夹子细心地固定好,才默默地回到屋里。恒太郎向来沉默寡言,今年六十八岁,虽已退休,但仍然每周两次去朋友的公司帮忙。虽然日子倒也悠闲自在,但似乎从来没有和老妻一起好好享受晚年生活的念头。他不苟言笑,亦从不高谈阔论,依然是一副严谨固执的一家之长的样子。

卷子的视线,从父亲的背影,转移到他刚拾起来晾好的衣服上,那是一件松紧带已经松垮的驼色大内裤。“妈妈,那不是你的吗?”卷子问,看到母亲阿藤眼角露出害羞的笑容,“爸爸以前可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喂,晾的衣服掉地上了!”母女两人不约而同地模仿着恒太郎的口吻,笑了起来。“爸爸也上年纪了。”“甚至都知道关遮雨窗了!”“爸爸吗?”卷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几个女儿没出嫁的时候,恒太郎在家里可是连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大概也是因为觉得大限将至了。”阿藤感叹着。

卷子笑了起来:“他幡然悔悟当年让你吃了那么多苦,所以现在补偿一下。”“生活窘迫啦,挨他几句骂啦,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吃苦。”“对女人来说,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吧。”

母女两人突然沉默了下来。“那……你们夫妻俩相处得还好吧?”“眼下还不错。”卷子见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便赶忙从手提包里拿出存折,“妈,银行那边说,希望您继续存下去。”“嗯。”“啊,还有,泷子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没有啊……她出什么事了吗?”“说有事情需要认真商量下,等四个人都聚齐了再说。”“会是什么事呢?”“跟她约好了今晚在我家集合,我寻思她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她该不会是找到对象了吧?”“她说不是这种事。另外,这个怎么办?”“嗯。”阿藤应了声,目光转向存折时,恒太郎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阿藤赶忙将存折压到腿下。“喂,卖豆腐的过来了,需要买一些吗?”“不是昨晚才吃过豆腐吗。”“哦,对啊。”

恒太郎走开后,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爸爸现在居然连这个都上心起来了。”

阿藤带着温和的笑容点点头,把存折塞进和服腰带里,站起身来,走到正拿起大衣准备出门的恒太郎身前,为他整了整衣服。“枡川”酒家的大堂里,三田村纲子正在插着花。

纲子今年四十五岁,是竹泽家四姐妹中的大姐。婚后育有一子,丈夫却早早地撒手人寰,只能靠做插花老师维持生计。儿子又因为工作远赴仙台,只剩下她独自一人住在东京下城区的一栋小屋里。“老师,茶泡好了。”领班民子过来叫她,纲子只好停下手中的工作。“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叫我老师。”“哎呀,插花老师也一样是老师啊。”

纲子轻轻点头,民子转身回屋。纲子看着刚完成的作品,想伸手调整一下花枝的布局,身后传来了酒店老板贞治的声音:“您辛苦了!”

纲子没有回头,只是郑重地冲前方回了一礼。

贞治假装欣赏着插好的花,飞快地悄声说了句:“明天,一点钟。”

纲子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用几乎看不到的动作微微点了下头。贞治前脚离开,后脚民子便探进头来:“老师,有电话,你妹妹打来的。”

什么事呢,纲子心里想着,向账房走去。老板娘丰子正在记账,纲子冲她微微欠身打过招呼,小心翼翼地拿起话筒。“喂,啊,是泷子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今晚想请大家在阿佐谷集合。”话筒里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

纲子皱起眉头:“怎么突然这样,什么事情啊?”“到时候再说。”“我也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你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今晚就要见面,也太……”纲子正说着,冷不防丰子把一个信封递到她面前:“这个月的……”似乎是不想她占用电话太久,即便没有这个意思,这种做法也略有些不怀好意。

纲子点头道谢,接过信封,转头和泷子长话短说:“几点啊?告诉我时间。还有,咲子也会过去么?”“她也会去,八点,别迟到了。”泷子淡淡地说完,话筒里传来了挂上电话的声音。纲子叹了口气,向盛气凌人的老板娘寒暄几句,便回身往玄关去了。

咲子今年二十五岁,是四姐妹中最小的,受尽姐姐们的宠爱,但是干什么都不灵光。自己租了公寓在外面住,平时在一家叫“小丑”的咖啡店当女招待。

这天晚上,泷子下班后便直奔“小丑”,找了一个僻静的包厢坐下。“到底什么事情啊?”当着其他女招待和酒保的面,咲子只能趁递上菜单时,借机小声问道。“等大家到齐了再说。”“大家都挺忙的,你就别端着了,直接说吧。”

妹妹的抱怨似乎一点都没有进到泷子的耳朵里,她反而频频回头注意门口的动静。“不管怎么说,你问都不问别人是否方便,就通知晚上八点集合,也太随意了!”“谁叫你不告诉我住哪里,要不然早通知你了……”“这不是因为我最近要搬家吗,告诉你地址也没什么用。”“其实是怕我突然登门会不太方便吧?”“你想哪儿去了!我住的地方又没电话,不是一早便跟你说过有事打这里的电话找我嘛!”

两个人向来一见面就拌嘴。咲子气鼓鼓地抗议道:“我要到九点才下班,你定的时间我赶不过去。”“就说家里老人突然病了,请假提前走不就行了。”泷子全然不当回事地回答道。这时,店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皱巴巴的风衣,看起来有些缩头缩脑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人名叫胜又秀雄,在信用调查所上班,今年三十二岁,比泷子大两岁。

胜又径直走到泷子桌前,鞠躬打了个招呼。“两杯咖啡。”泷子支开咲子。

等胜又畏畏缩缩地在对面坐定,泷子的视线转到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牛皮纸信封上。“拜托你的事情……”

胜又拍拍信封,点点头。泷子又做了个拍照的手势:“这个,也没问题吗?”“嗯。大致上……”“那就给我吧。”泷子伸出手,但胜又犹犹豫豫不肯递过来。泷子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该不会是没拍到吧?”“那倒没有,拍是拍到了。可能有些不太清楚……”“那就拿来看看……”泷子再次伸出手,胜又刚要把信封递给她,又缩了回去。他目光闪烁,似乎不太敢正视泷子:“你看了……不会生气吗?”胜又虽然畏畏缩缩,但目光里却似乎对泷子有些责备的意味。“生气啊,”泷子毫不示弱,“当然生气!”

“……”“但是又不能坐视不管。”泷子打开信封,翻看着里面的东西。胜又转头望向别处。“多少钱,这一份要另外收费的吧?”“不用,因为也没拍到全脸,这次就算了。”

这时咲子端来了咖啡,两人有些尴尬地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里见家的客厅里,早早到来的纲子已经叫了外卖寿司。卷子正在沏茶,鹰男在她旁边坐在地板上看报纸。“鹰男,你回家好早啊。”纲子说。卷子听了则只是耸耸肩:“只有今天,平时都是三更半夜才回来。”“也不是天天都这样吧。”鹰男抗议。“一听说大姐要来,就颠儿颠儿地跑回来了,估计是想跟着沾点光。”“胡说!”鹰男冲妻子说了句,把供奉的镜饼放在报纸上。“鹰男没有姐妹嘛,听说我们几个聚会想凑热闹也……”纲子正说着,看到鹰男举起了锤子,惊呼道:“哎呀,你干吗呢!今天已经是开镜的日子了吗?”“其实,嘿!本来应该是11号吧。”鹰男一边说着,一边挥动锤子砸开镜饼。“他就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卷子苦笑。纲子也点头表示赞同:“男人都这样。我家那位在世的时候,也是有很多怪讲究,什么门松不能只放一夜啦,新年期间不能碰针啦,各种各样……又不是世家大族,哪儿来那么多讲究。”“他去世了,这些规矩反而令人怀念了,是不是?”

纲子笑笑,将话岔了开去:“这东西用油炸一下,撒些盐挺好吃的。”“他日思夜想地就是吃这个呢!”“要我帮忙么?”纲子欠身准备起来时,玄关的门铃响了。“我来晚了!”外面传来泷子的声音。鹰男第一个跳起来去开门,卷子望着冲出去的丈夫,噘起嘴抱怨道:“发起聚会的主角却到得最晚。”“就是呢!”纲子也附和道。

泷子跟着鹰男走进来,一进屋目光便停留在地板上的镜饼上:“这不是镜饼吗?”“你们看到镜饼的裂纹,难道就没想起点什么?”“啊!”听到卷子这么说,泷子和纲子相互看了一眼,恍然大悟,“是妈妈的脚后跟!”

三姐妹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和后背笑得前仰后合。“答对了!”卷子说。

泷子和纲子也乐不可支:“我一直想说来着!”“是吧!”

三个女人一台戏,鹰男看得目瞪口呆,全然忘记了手里的镜饼。

笑闹过后,众人开始做起油炸镜饼来。卷子把镜饼夹进油锅里炸制,纲子则负责把过油炸过的镜饼放到铁盘上控干油,再由泷子把它们放到铺了和纸的盘子上撒盐,姐妹三人配合无间。鹰男则坐在一边,用佩服的目光看着龟裂的镜饼一个接一个变成香喷喷的金黄色。“我还记得呢,妈妈脱袜子的声音。”纲子边从锅里捞出炸好的镜饼边说道。

泷子也点头赞同:“晚上睡觉的时候对吧,关了灯,在枕边……”“脚上皲裂的死皮刮着布袜,那种难以形容的刺啦刺啦的声音。”“妈妈的脚后跟,为什么老是裂,难道是天生皮肤干燥吗?”“是日子过得太苦了,有段时间妈妈连饭都吃不上。”“是战后物资匮乏的那段时间吧!有营养的东西都给老公和孩子吃了,自己只能天天喝稀粥。”“可能就是缺乏营养造成的呢!”“妈妈不只脚后跟,”卷子说,“手上也裂得全是口子。”“那时候常看到她晚上洗完碗碟、衣服,往裂口上涂黑色的膏药。”纲子这么一说,卷子也回想起来:“对,就是这样。妈妈总是拿通条把膏药烤软了,再涂在裂口上。”“滋——的一声,飘起一股怪味儿,有时候还会冒烟。”“真是怀念呢……”“我忍不下去了!”泷子突然打断了众姐妹的对话,语气强硬。

正好鹰男伸手去拿镜饼,卷子瞪了他一眼:“小心烫着手!”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肯定是咲子!”鹰男毛手毛脚地把镜饼塞进嘴里,吸着凉气说着“好烫烫烫——”起身跑去开门。

纲子压低声音说道:“没必要让咲子也掺和进来吧。”

泷子耸耸肩:“但是……不叫她好像对她有偏见似的。”

卷子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随着一声活泼的“晚上好”,咲子走了进来。

一大盘炸镜饼摆上餐桌,姐妹四个泡了茶,围着餐桌坐下。鹰男坐在一边的小桌上,用炸镜饼做下酒菜,喝起了威士忌。“终于到齐了,你想说什么事情来着?”卷子迫不及待地问。

泷子一脸严肃地环视众人,说:“爸在外面……有照料的人。”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纲子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炸镜饼,含混不清的问了句:“女人吗?”“男人照料男人干什么?”泷子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是资助大学生之类的,比如学费什么的。”“你心可真宽,我的姐姐……”“是真的吗?”卷子半信半疑。“怎么可能?!——别人也还算了,我们家的老爷子——怎么可能嘛!”纲子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声音里强忍着笑意。

卷子也忍不住笑着说:“就是,他这样笨手笨脚——连自己一个人去商场买个衬衣都不会的人——居然会在外面包养情人?”“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是去百货公司买女人。”泷子心里一急便脱口而出。

鹰男和咲子闻言不禁仰天大笑:“这句话太好笑了。”“好恶心啊。”

泷子火冒三丈:“姐夫!咲子!哪里好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年纪,想想他的年纪吧。”卷子说。鹰男也笑着说:“爸居然有女朋友。”“这事如果是笑得正欢的那位,倒还更可信些。”卷子打趣说。

鹰男吓了一跳:“喂,你在胡说些什么!”“干吗这么认真,还是说,你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喂,平白无故拿我撒气干吗!”“爸爸已经七十岁了,这事太离谱了。”

听到纲子这么说,卷子也说:“况且,爸也没那个钱啊。虽说周二和周四对吧——借着以前下属的人情去兼职,但那只是名义上是董事,其实只能挣点零花钱。”“他那样的火木人,能干成什么事。”“火木人?”咲子一脸纳闷。“‘寡默’人啦,也就是寡言少语的闷油瓶。”

鹰男语带佩服地说:“周二和周四上班的‘寡默人’吗?这句话太有意思了。”“你就是因为这种事把大家找来的么?”咲子不满地说。

泷子对他们几人怒目而视:“你们一无所知,所以才笑得那么轻松。我是亲眼看到的,就在十天前!我去代官山的朋友家玩了一趟,回来的时候……”

泷子的朋友住在代官山一个安静的住宅区。那天,她刚转过一条无人的小巷,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玩滑板。而站在少年的正前方,身穿一件颜色鲜亮的开襟衫,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的,赫然竟是恒太郎。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仿佛躲在恒太郎的影子里一般,站在他身后。

泷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男孩做出仿佛杂耍般的动作大叫着:“爸爸!爸爸!你看,你看!”然后又叫着,“妈妈你也看!”

两个人一回头,男孩滑到他们中间,抱住恒太郎的胳膊,整个人仿佛挂在他胳膊上似的,简直就像真正的一家三口。泷子愕然呆立在原地,目送三人并肩远去。

泷子刚说完,卷子便迫不及待地问:“你是不是看错了?”

泷子断然摇摇头:“我调查过了,花钱雇的人。”“信用调查所么?”“那个女人叫土屋友子——四十岁,那男孩是她儿子,小学四年级——在那附近租了间公寓,每到周二和周四,爸爸确实都会去那里。”“星期二和星期四,他不是去上班的吗?”卷子一脸的难以置信。“似乎只是去公司露下脸,之后就去那里了。什么‘火木人’,十年来竟然一直在骗着妈妈!”“有证据吗?”卷子问。泷子从皮包里拿出牛皮纸信封。“户籍复印件吗?”“照片——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照片。”

泷子说着就要打开信封,卷子却扑上去阻住她。“卷子姐!”“住手!我不想看!”卷子向惊呆的众人说道,“不能看的,这、这就是浦岛太郎的玉匣,一旦打开就会全变成真的!”“这本来就已经是真的了。”

卷子问丈夫:“喂,你是不是也这么想?这种时候,还是不看比较好吧?”“嗯,可是……”“但是,他们不是已经有小孩了吗?说不定就是我们的……”

纲子这么一说,泷子也点点头,补充道:“弟弟。”“而且是男孩子呢。”“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五姐弟?”“这样一来,还是不看——”纲子正振振有词,突然闭住了嘴,“呸”的一声把什么东西吐在了手里。“怎么了姐姐,怎么了?”大家纷纷探头张望。卷子捂着嘴说:“我镶的假牙,不小心断了。”

她说话时嘴巴“嘶嘶”地漏风,声音仿佛变了一个人。“你在干吗啊?”“好恶心。”

鹰男也瞪圆了眼睛:“什么!原来你已经装假牙了?”“前……前面四颗牙都是,讨厌……不要看啦!”“都怪你们炸镜饼吃!”话题被打断的泷子冷冷地顶了一句。

卷子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你说什么啊,你刚才不也一样起劲,说像妈妈的脚后跟,好怀念什么的?”“人家在吃东西,拜托别一个劲说什么脚后跟!”咲子一脸嫌弃,手上却自顾自地把炸镜饼送进嘴里,泷子愈发焦躁起来:“咲子!都这个时候了,你倒还真是能咯吱咯吱吃得下去!”“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总之,小孩子的问题……”纲子刚开口又停住了,她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

卷子憋着笑说:“你说话,不知道哪里,在‘嘶嘶’地漏着气。”“因为空气吹得牙很‘栓’啊。”纲子本想说牙很酸,但听在别人耳中却明明是“很栓”。鹰男也一脸坏笑地说:“好像嘴巴闭不严实呢。”“有什么好笑的!”泷子已经怒火中烧,但她话音未落,纲子便接了一句:“就‘戏’啊。”

这一次咲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姐姐,你说话好奇怪。”“有没有口罩?”“口罩?家里好像应该有新的吧。”“旧的也没关系——”“口罩的事情随它去啦,现在正说小孩子的事呢!”泷子一个人在旁边急的直跳脚,纲子不知不觉被她带歪了话头,说:“换一下孩子就行了。”“啊?”“不是孩子,是纱布,纱布!”“姐姐!”泷子再忍不住,直接大声呵斥起来。但卷子、鹰男、咲子却在一边笑成一团。

咲子一边笑着,一边打开电视,不断地切换着频道,找到拳击比赛的频道之后,把音量调到最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泷子冲到电视旁,关上电视:“这种时候,大家居然还光顾着弄断假牙和看电视!”

纲子掩着嘴说:“我的牙和拳击完全不是一回事啦,啊!好酸。”“啊,和拳击手其实一样呢。”咲子说,“比赛的时候被打断门牙也是常事。”

泷子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她紧紧地握着拳头:“喂!你们就完全不当回事吗?爸爸可是在外面有女人啊!”“你不用这么激动,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纲子捂着嘴巴安抚她。“你们也太沉得住气了。”“事情太突然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卷子瞥了一眼丈夫:“爸毕竟也是男人呢……”“现在的七十岁也就相当于以前的五十岁。”鹰男避开妻子的视线,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是饮食的关系吗?”咲子一说,纲子也附和道:“以前哪像现在这样,吃这么多黄油和奶酪。”

卷子也点着头:“也就是说,不想男人有外遇的话,就得天天喂他粗茶淡饭?”“但最低限度的蛋白质也还是要保证的。”咲子说。

眼见谈话又开始离题万里,泷子不禁怒从心头起:“咲子!”“干吗?”“你说干吗!我说你啊……”“要我说的话,我觉得泷子姐你的做法,太阴险了……”“我哪里阴险了?我是为了咱们家、为了妈妈,才自掏腰包委托信用调查所去调查的。”“就是这样才阴险啊,有事干吗不当面问。”“当面问谁?”“当然是爸爸。”“这种事怎么问得出口,再说,你问了他就会说吗?”“何况他本来就够寡言少语。”纲子和鹰男纷纷说道。

泷子不理会他们的意见:“咲子!你就不觉得妈妈可怜吗?五十年啊,她忙前忙后,围着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在她六十五岁的时候,被爸爸背叛了。”“就是,爸爸真的太过‘混’了。”纲子说——本该说话的咲子却没有吱声。

卷子也点头:“我还一直以为,爸爸至少做不出这种事呢……”“简直难以原谅!”“我觉得……”泷子向前探探身子,“爸爸如果不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就得和妈妈离婚……”

卷子吓一跳:“离婚?”“刚才不是说了吗,妈妈辛辛苦苦五十年,连脚后跟都成了镜饼一样,满是裂口,实在太可怜了。这一次我要替妈妈把这个事情弄清楚!”

卷子打断了泷子的话:“就算是这样,也应该是爸爸和那个女人分手。老公,你说是不是应该这样?”她征求丈夫的同意。“嗯,差不多吧。”

纲子也说:“这是最起码的常识。”“无论如何,为了妈妈,我……”

这时,咲子打断了慷慨激昂的泷子:“……泷子,你真这么认为吗?”“什么?”泷子一脸错愕。“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妈妈,我听着却觉得你只是为了自己,好像在随便找个事情撒气。你的工作枯燥无聊,又没有男朋友,平时积聚的不满这个时候一下子……”“你说什么呢!我说你啊……”“我只是觉得,这是爸爸妈妈之间的问题,我们没必要在一边吵得不可开交。况且,老公在外面找女人,妈妈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责任吧?虽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古板过了头,作为女人太乏味了。”“你说得太过分了!”卷子抗议道。咲子却满不在乎地说:“哎哟,男的不都是这样吗!”“你不要说什么‘男的’这种字眼。”“不然要怎么说。”“男人……”

泷子的话让咲子捧腹大笑,泷子愈发怒气上涌:“咲子,你是不是在和别人同居?你自己行为不端才这么觉得。”“哎哟,泷子你那才叫行为不端吧?故意做出一副素面朝天、衣着朴素的样子,但其实想让男人向你搭讪想得心里都痒痒了吧?你自己欲求不满,却拿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寻开心!”“咲子!”泷子扑上去和咲子扭打成一团。

另外三人惊慌失措,七嘴八舌地劝着:“你们两个干什么?”“住手,赶快住手!哎呀!好痛!”“不要打了,啊,口罩……”

好容易把两人拉开,卷子对泷子说:“好了,我们明天再找个时间,两人单独商量一下。”“大家听着,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传到妈妈的耳朵里,知道吗?”鹰男大声说道。

姐妹四个终于平静下来。大家准备坐回原位,却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刚才一阵打闹,碰掉了桌上的牛皮纸信封,里面的照片掉了出来。虽然照片的对焦很拙劣,拍得并不清楚,却也能明白看出,恒太郎和那陌生母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五个人假装毫不在意,却都在不约而同地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那些照片。

从里见家出来已是深夜,咲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的时候,一个慢跑的年轻男子从身后超过她,继续向前跑去。这个穿着连帽防风衫,戴着手套的青年男子,正是咲子的男朋友——初出茅庐的拳击手阵内英光。“啊!”咲子认出来是阵内,立刻也撒腿跑了起来。两人并肩跑着,咲子说:“今天晚上的左勾拳真漂亮,你看了没有?”

阵内没有回答。他停下了脚步,开始练习空击。咲子停下来学着他的样子挥拳。阵内再度跑了起来,咲子虽然追不上他,但仍然努力跟着他跑着。

两人住的地方没有洗澡间,只是一间木结构的小公寓,连厕所都是公用的。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因此地上的体重计分外显眼。墙皮剥落的墙上贴着阿里等拳王的照片。陈旧起毛的榻榻米上胡乱扔着《运动员的身体》《营养学》《拳击入门》之类的书和一台果汁机。

咲子让阵内站在狭小的水槽前,一边用浇花的喷壶盛上热水,为他冲洗着身体,一边叹息道:“真想早点搬到有浴室的公寓。”“只要下一场赢了就能搬了。”“啊,冲到眼睛了吗?”

咲子利落地帮阵内擦身体。洗完头发后,便轮到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称体重。和昨天一样——咲子看了看体重计,抚着胸口长松一口气。

从体重计上下来,阵内开始做睡前训练。他两腿张开,平躺在地上,上半身弓起,左手抓住右脚脚尖,然后恢复平躺,再弓起身子,右手去抓左脚脚尖,动作敏捷地不断重复着。正对着阵内的屋顶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拙劣的字迹写着“志在必得,新人王!”的口号。“你们……说了什么?”

阵内完成训练,问正在铺棉被的咲子。“嗯。”咲子含糊地应了一句。“不是说要和姐妹几个见面谈事情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咲子铺了两床被子。一床是普通的被子——那是给阵内睡的;另一床只是一层薄薄的垫被和毛毯。咲子把运动服和大衣盖在毛毯上,勉强弄出一床被子的样子。她在两床被子之间拉了一条绳子,挂上床单,然后把干净的睡衣塞到阵内一侧,说了声“晚安”,便关上了灯。

她正要脱毛衣,阵内突然扑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把她按倒在地。“你要干什么!”咲子用力挣扎着,但阵内却没有停下来,“你不是要拿新人王吗?你忘了?你不是一直说,一交女朋友对手立刻就能发觉,因为动作就会变迟钝,所以绝对不能乱来吗?你不是说,要等你成为新人王,上了报纸以后,才能向大家公开我们的事情,在此之前必须咬牙撑过去吗?喂,你放开我,你不是发誓成为新人王之前要忍耐吗?你不是说,难过的时候就念‘新人王,新人王’吗?喂,说新人王啊,快说啊,新人王!新人王!新人王……”

咲子的呼喊声被淹没在阵内的狂吻中。绳子断了,床单掉落下来,盖住了两人的身体。

泷子的住处,也同样是木结构的灰泥公寓。

从里见家回来,泷子走进屋里。她没开灯,也没脱下大衣,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黑暗中。咲子的话仍久久地盘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讨厌,讨厌,讨厌,啊,真讨厌!真讨厌!”泷子咬牙切齿的叫着,将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提包打落在地。花瓶被碰掉了,玻璃四下纷飞,花也散落一地。她知道水会渗入地毯,却无力动弹。

泷子确实没有谈过恋爱。虽然也曾有过一些朦胧的单相思,但从来没有被异性爱过,也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她想去爱,却又无法做到,她寂寞,对自己的不争气感到懊恼,有时甚至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让她忍不住要放声哭喊。

这种房间,就算弄脏了又有什么关系。泷子心里呐喊着。

此时的里见家,卷子和鹰男正在看着照片,一筹莫展。“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卷子慢慢吃着剩下的炸镜饼。“嗯……”鹰男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我爸……”“嗯。”“你们都是男人,应该能理解吧?”

鹰男抬起头,两人视线撞在一起。“你从刚才开始就只会哼哼唧唧的……”卷子抱怨说。鹰男正想又“嗯”一声,闻声赶忙打住:“关键是孩子,如果没有孩子就好办了。”“只要有了孩子,外遇就名正言顺了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样的话,事情解决起来就会容易得多。”“那你说应该怎么办,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着让时间来帮我们解决。”“但是时间是不公平的,它只会让男人一味地迷恋新欢,年老色衰的旧爱往往就这样被弃之不顾了。”

卷子的话锋指向鹰男。“这件事……我希望由你来处理。”卷子直视着丈夫的双眼,“妈妈为家里付出了五十年——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请你帮我想想如何是好,拜托了。”卷子叮嘱道。

第二天,卷子决定找纲子认真谈谈。泷子和咲子还没成家,这种事情还是结过婚的人能考虑得更周全些。“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住着一对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背着老奶奶搞外遇,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卷子胡思乱想着,走过寒冬里萧瑟的街头。走到挂着“三田村”门牌的纲子家门口时,她停住脚步,按下了门铃。“来了!马上就好!”屋里传来纲子的声音。

不过,伴随着纲子匆忙的脚步声,屋里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鳗鱼饭已经送到了?”

卷子大吃一惊。“哎呀!你看你,怎么不擦干就出来了!”“外卖多少钱?”“行啦,我来付吧。”“点的是特级的?那应该是两千元……”“不是说了吗,不用你拿钱。”

毛玻璃门上渐渐显出两个相拥的身影。卷子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玻璃门在她面前“唰”的一声拉开了。只穿了件贴身红色汗衫,衣衫凌乱、酥胸半露的纲子,以及似乎刚洗完澡,只在腰间围着条浴巾的贞治出现在门后。他们看到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卷子,不禁顿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仿佛冻僵了似的呆住了。

卷子条件反射似的“哐”的一声把门重新拉上,转身就走。她一路小跑到汽车站才停下来,途中还撞倒了鳗鱼店的送餐小哥。突如其来的震撼让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一个背着小提琴的小学生,仰头望着气喘吁吁的卷子,眼里满是惊讶。

卷子好容易镇定下来,深深呼吸几下,冲旁边好奇的孩子挤出一丝微笑。这时,公共汽车正好也到了。卷子刚要上车,却被全力飞奔过来的纲子硬拽了下来。拉扯之间,公交车也开走了。两个人披头散发,喘着粗气,相互瞪着对方。“你来干吗?”“我想跟你谈谈。”“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跟我回去一下吧。”“我还有事!”“好了,快跟我走!”可能是过于慌乱,纲子不光没穿袜子,连鞋也左右穿反了。

被纲子生拉硬拽着,卷子不情不愿地跟她回到了三田村家。贞治已经走了。

卷子和纲子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在客厅的桌前坐下。“这附近,真安静啊。”卷子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纲子把茶杯推到她面前,说了句:“喝茶吧。”“假牙又重新装上了?”“今天一大早去装的。”纲子说着,看到自己刚才匆忙踢上的衣柜没有关严实,男人的和服腰带像被门卡住的动物尾巴似的露在外面,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身来。“姐妹当中就我和妈妈一样牙齿不好。可能我出生时正赶上爸爸工资比较拮据的时候,营养没能跟上来。”纲子打开衣柜,想把和服腰带塞进去,结果塞在上面一层的男式棉袍和褐色的布袜却一股脑地塌下来,砸在她头上。

纲子弄巧成拙,突然觉得按捺不住地恼怒:“你既然什么都看见了,干吗在那儿一声不吭!”她羞愤交加,“那个男的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单身,你怎么不问?”“姐姐……”“在你老公的灵位前干这种事就不羞耻吗?都到了当婆婆的年纪了还干这种事!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姐姐,我……”“说什么不能原谅爸爸,说什么妈妈那么可怜,自己却在干着什么事!昨天晚上说的那些义正词严的话都算什么?你想指责我就说啊!坐在那里闷不吭声,真让人腻歪!你这个样子太让人讨厌了!”

“……”“你说话啊!打也好骂也好,你倒是说话啊!”

卷子没有责难纲子,也没有骂她。她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叹息道:“我要骂你什么呢,难道要我说因为我家鹰男也有外遇,所以无法原谅勾引别人家男人的姐姐你吗?我这样说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了?”“卷子……你不要因为看到了我的丑事,就非得把自己也拖下水。”“我不是信口开河。”

纲子在妹妹面前重新坐下。“那……你有没有证据?”“我从小就讨厌调查别人。”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露出了复杂的笑容。“是啊,还得花钱。”“还会愁得皱纹疯长。”“眼不见心不烦。”“这是妈妈的口头禅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言语间却透着莫名的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两人拼命强颜欢笑着。“假牙挺合适。”“两万元一颗呢……”“哈哈哈。”“那个牙医……据说他弟弟是眼科医生。”纲子没话找话地干笑着。“那他弟弟的弟弟岂不是耳鼻喉科的!”卷子也跟着干笑着,开着无聊的玩笑。“太荒唐了!”纲子说。“确实荒唐呢,讨厌!”卷子也附和着笑。“你别老说笑话,把我假牙笑掉了就麻烦了。”纲子暗自松了口气,“你肚子饿不饿?”“饿扁了都。”“寒舍只有些粗食,请您将就食用。”纲子故意开着玩笑,从厨房把鳗鱼饭端上来,放在卷子面前。

卷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鳗鱼饭,脸上阴晴不定:“钱,谁付的?”“什么?”“是那个人吗?”“卷子……”

卷子突然端起盛鳗鱼饭的餐盘,冲着厨房整个扔了出去,把正要去泡茶的纲子淋了个满头满脸。“……卷子!”纲子又惊又怒。

但卷子却满不在乎地坐着。从她脸上,纲子仿佛看到了母亲那熟悉的表情。

泷子正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查阅着资料。察觉有人进来,她头也没抬地说:“借阅卡在窗口那边。”泷子话音未落,突然惊呼一声。原来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正是父亲恒太郎。“爸爸……”“看起来气色不错呢。”恒太郎看着张口结舌的泷子,“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没什么事,你忙你的。”说完,扬扬手,转身便要离开。“爸爸……”泷子赶忙站起来,在阅览室的出口处追上父亲,“我……我最近看见你们了。”

恒太郎直视着泷子的眼睛。泷子在期待着父亲的解释,抑或道歉的言语。但是一阵僵硬的沉默过后,恒太郎只是轻轻说了句:“是吗?”

图书馆后面是一座小学。孩子们的合唱声、“哇”的欢呼声不时传到屋里,更显得屋里的沉默令人尴尬。泷子望着恒太郎的侧脸,只觉得眼眶发热。“爸爸……”

恒太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扬扬手,算是告别,随即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依然健壮却难掩衰颓的背影。

这天,鹰男背着卷子把胜又叫了出来。

先到一步的胜又在酒店大堂等着,鹰男步履匆匆地走来。“不好意思,约您出来却让您等我……”鹰男在胜又对面坐下,“我姓里见,跟您通过电话,我小姨子平时承蒙您照顾。”鹰男一边客套着,一边暗暗观察着胜又——貌不惊人,个儿挺高却有些驼背,戴眼镜并且貌似度数还不低,看起来人不错,却给人一种软弱的印象,似乎不太靠得住。“哪里,您太客气了。”胜又赶忙正襟危坐,拘谨地回应一句。“你现在是单身吗?”“什么?”“哦,其实不必问的,看看白衬衫的领子就知道了……”“呃……”“其实呢,我是听说您对我家小姨子一直非常照顾,于是就窃自揣测,这样接触下来,您会看上她也说不定呢……干脆调查一下吧……哈哈哈,这么说起来,都分不清咱俩谁更像是干这一行的了。”

听了鹰男的话,胜又认真起来:“如果您是信用调查所的人,那我就会跟您说我讨厌那种女人。调查自己父亲的品行,这种女人简直不可原谅!”“但是作为女儿,对这种事也不能放任不管,不是吗?”“她父亲真够可怜的。”“真够感情用事的,这样对你的工作,不会有影响吗?”

胜又慌乱起来:“个人感情不能带到工作里,否则会丢工作的。”“要是哪天丢了工作,就带着简历来找我,”鹰男递上一张名片,“或许到时候我能帮上点小忙。”

胜又接过名片,一脸敬佩地仔细看着。“不过……这个,”鹰男竖着小手指示意道,“这个的事,能不能请您说‘一切都是我弄错了’?”

胜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是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没错。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照片拍得很模糊,你就说是你这边的调查失误,怎么样?”“那、那可不行。”“为什么?”“全盘否定我的工作,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刚才你可是清清楚楚地说过,‘做女儿的却去调查父亲的品行,简直难以原谅’,‘她父亲太可怜了’。”“可是,这毕竟是我的职业……”胜又顿了顿,换了副平稳的口气说,“我只能努力调和这种矛盾……”

鹰男眨眨眼,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二了。”“还年轻呢。”“啊……呵呵……”“把真话说出来,对谁也没好处。五十年同舟共济的老夫老妻,你现在把事情揭开,就像是一百级的梯子他们已经爬到了第九十八级上,你却突然把他们推了下去。就连四个女儿,虽然嘴上叫着老顽固,但实际上一直敬爱着自己的父亲,你一说出来,敬爱肯定也会瞬间变成轻蔑。”“为什么会轻蔑?”胜又皱着眉,“又不是做了小偷。”“但是在女人看来,男人出轨和偷东西是一样的,都同样的无耻。”

胜又脸上露出软弱的笑容,但转眼间又努力绷紧脸——泷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咦?姐夫,你怎么……还有胜又先生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打电话到胜又先生的公司,他们告诉我的……没关系吧?”

鹰男哑巴吃黄连,只好点点头,泷子在胜又旁边坐下。“我也是有点事情需要拜托他帮忙。”鹰男开始编瞎话圆场。“什么事啊,工作上的?胜又先生虽然嘴巴不灵光,但是做事绝对认真,有工作尽管放心交给他!”“嗯、嗯。”

泷子出乎意料地没有再追问下去,她今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那个,到了没有。”泷子探着身子,急切地问道。“到了。”胜又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桌对面的鹰男瞥了一眼,顿时瞪圆了眼睛:“这不是户籍的复印件么?”“那孩子,原来不是爸爸的!”泷子打开文件看着,露出开朗的笑容。“年龄十岁,父亲叫高见泽实。竹泽先生跟她妈妈已经交往八年。”“原来不是爸爸的孩子啊……”“喂,你这小子,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于情于理,我可是你身边这位的兄弟啊!”“但是,必须得委托人许可才能……”“原来如此。”

泷子如释重负地笑着,眼中却泛起了泪花:“我们果然是只有姐妹四个。”

泷子一起一坐之间,短裙的下缘卷了起来。胜又战战兢兢、动作笨拙地帮她整理好。鹰男看在眼里,露出温暖的笑容。

竹泽家的客厅里,阿藤悠然自得地哼着儿时的歌曲,用刷子清理恒太郎的大衣。“蜗牛啊蜗牛……”

阿藤哼着歌拿起大衣,一辆玩具车从大衣口袋里掉出来,滚落在地上。阿藤捡起玩具车,托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件小孩子的玩具。“你的头在哪里?”

阿藤把玩具车放在地板上,来回拨弄着让它跑了几下,然后突然一把抓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着纸门摔了过去。玩具车撞破纸门,落到门外。短短一瞬间,阿藤脸上的表情宛如阿修罗般,充满怨毒。“把角露出来,爬出来,把头露出来。”

这时电话响了。阿藤挪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安详。“喂,这里是竹泽家。哦,咲子啊,你最近怎么样?”

打电话过来的是咲子。“妈妈,我有事想跟你说,只想跟你说。嗯,爸爸,还有姐姐们,我都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说见面之前要保密。

挂上电话后,阿藤用千代纸剪出一朵花,补好纸门上的破损,整理停当后便开始换上外出的衣服。系腰带时阿藤似乎又像想起了什么,犹豫一下,又拿起话筒,给卷子打了过去。

卷子正把万元面值的大钞上在桌子上一字排开,准备重新清点一遍,听到电话铃响,惊讶地抬起头来。“这里是里见家。啊,妈妈……”“咲子她打电话过来说,有点事只想跟我谈谈。”

阿藤一开口便把卷子吓得表情僵硬。“什么事啊,只让你一个人知道。”“谁知道呢,她要我去公寓,说是要当面跟我说。”“公寓……”“虽然她一再说不想让你爸爸和你们几个知道,但是我怕会有什么意外,所以把公寓的地址先跟你说一下,那里没电话,地址是……喂喂?”“那妈妈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卷子彻底慌了神。咲子要说的,莫非就是父亲有外遇的事,卷子暗自担忧着。“我正好要出去买东西,正想着是不是就顺便过去一趟。”

卷子慌忙说:“妈妈,那我和你一起去!”“你也去的话,在咲子那儿就没办法交代了,她明明说要我对你们保密的,这样一来感觉妈妈像叛徒似的……”

挂上电话之后,卷子立刻又拨通了纲子的电话。纲子一听也慌了神。两人合计之下,决定姑且只能先去咲子的公寓看看情况再说。

卷子匆忙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在车站跟纲子会合后,两人往咲子的公寓赶去。下车后,两人拿着地址,在乱糟糟的巷子里四处寻找着。“根本没有‘旭庄’这个地方啊。”“但是看地址确实就在这附近。”“日本的公寓,叫‘日出庄’或者‘旭庄’的不下一半,一不小心就会弄错,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地址?”

两个人都焦躁起来。“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会不会是妈妈弄错了?”“干脆找人问一下吧。”“是不是找错巷子了?”“我们得抓紧,那孩子真的会跟妈妈说的。”“从小就属她最爱跟人对着干。”“因为个性乖僻。”“学习也属她最差,那孩子真是……”“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姐妹俩看到有行人经过,便跑上前去,拿出地址,焦急地打听着公寓的位置。

这个时候,阿藤已经到了咲子的公寓。看到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用寒酸都不足以形容其简陋,阿藤不禁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阵内正襟危坐在阿藤面前,咲子介绍他们认识。为了掩饰自己的为难,阿藤拼命挤出一张笑脸。“他是一名拳击手。”“啊?是做这个的?”阿藤两手握拳交替着向前挥出,模仿着拳击的动作。“我是阵内。”阵内恭敬地磕头。“……我是咲子的妈妈,”阿藤赶忙微微欠身还礼,“说不定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但是我认脸不太在行,看谁都觉得一样……”“他还没上过电视呢。”“对,还没上过。”“那……你还没出道?”

空气中涌动着令人尴尬的沉默,阿藤四下打量着屋子:“干你们这一行很辛苦呢。”“嗯……”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阿藤眼神闪烁地说:“被对手打到,肯定会很疼吧?”“看打在哪里,有的地方疼,有的还好。像liver,挨一下可有得受了。”“liver?”阿藤歪着头一时反应不过来。咲子和阵内赶忙异口同声地提醒她:“就是肝脏。”“哦,肝脏啊。”“直接疼得七荤八素。”“哎哟,这么严重……”“如果是打到chin,反而一瞬间会感到很舒服,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啊!”阿藤涨红了脸,“那地方不是不能打吗?”“什么?”“哎呀,妈妈!chin是指下巴啦!”“下、下巴。”“对,就是下巴。”“我们本来是想等他拿到新人王之后再公布的,是我想单独跟妈妈提前说一下……”

阿藤一时心情复杂,既为小女儿对自己的亲密和信任而欣喜,又夹杂着担忧和为难。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又一次四下打量着房间。“他这个人,虽然整天板着脸,但还是有体贴的地方的,是吧?”咲子撒着娇,冲阵内使个眼色。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阵内先生,你的垃圾桶忘在外面了!”“好的!”咲子答应一声,飞奔出去。她刚一出门,便惊讶地呆住了——卷子和纲子就站在她门前。“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卷子一脸绝望:“妈妈她……”“妈妈已经来了。”“你跟她说了?!”纲子也脸色大变。

咲子收拾着垃圾桶:“说了啊,老瞒着也不是办法。”“你干的什么好事!”“那件事,你让妈知道了,岂不是要害死她!”“我们不是说的好好的吗?先瞒着妈妈,慢慢再想办法……”

看着两个姐姐气急败坏的样子,咲子终于明白过来:“你们说什么呢,那件事我怎么也不可能说的啊!”

卷子和纲子一时困惑不解。“我跟妈妈说的是我男朋友的事!”“男朋友……”“跟我同居的,穷小子拳击手!”

纲子瞪圆了眼睛:“拳击手?!”

卷子也一脸惊愕:“所以你……昨天晚上才开电视看拳击……”“工作多的是,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要去打拳击……”“妈妈怎么说?”

咲子耸耸肩:“她吓了一跳。”“当然会吓一跳!”“生活支撑得下去吗?能出人头地吗?受伤了怎么办?有没有打算正式结婚?妈妈一肚子问题,但是碍于我男朋友在跟前,不好意思问出来,只好一副这样的表情……”咲子瞪圆了眼睛,模仿着阿藤四下打量屋子的神情,欢快地笑着。

纲子戳戳咲子的肋骨:“你真够不孝的。”“这可不比平时,这个时候你给妈妈添堵,简直是双重的不孝……”

咲子打断卷子的话:“是吗?我倒是觉得自己很孝顺呢。”“咲子,你……”“我倒是想给妈妈再添一件烦心事呢。这样,等爸爸的婚外情纸包不住火的时候,妈妈也不至于太想不开。”

卷子和纲子面面相觑。“赶紧回去吧。说好只跟妈妈一个人说的,你们全跑过来,白费了我一片苦心。”咲子推着两人,“赶紧回去!”

这时,屋里传来了阵内和阿藤的笑声,似乎阿藤在向阵内请教拳击的姿势,透过窗户望去,隐约能看到摇动的人影。三人交换一个眼神,都感到有些意外。

咲子抱着垃圾桶回屋去了。纲子和卷子站在原地,无言地望着她离开。

卷子和纲子顺路去了图书馆,把泷子叫了出来,三人一起来到代官山。“我记得确实是在这一带遇见他们的。”泷子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四下张望着。“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卷子一脸苦恼。“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纲子忧心忡忡地说。“想想就头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那孩子不是爸爸亲生的,我现在反而轻松了一些。”“按说是能轻松些。”“靠区区五十万,就让她和爸爸一刀两断,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卷子打算付给父亲的情人一笔分手费,早上从银行取来的整捆的钞票这时就放在她的包里,“但是这已经是我全部的私房钱了。如果她看不上,我就跪在地上,求求她可怜一下我们已经六十五岁的老母亲。”

泷子一脸为难地说:“你真打算这么干?”“为了这件事,我连内衣裤都换上了新的。”“简直像黑社会要去火并似的。”

三人正说笑着,却突然绷紧了脸色——照片上的那个小孩,正踩着滑板往这边滑过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提着购物篮跟在他身后。

泷子和纲子慌忙转进旁边的巷子藏了起来。只有卷子仿佛着魔似的,向那对母子走去。小孩滑过卷子身边,飞快地远去。纲子和泷子远远看着,暗自捏了把汗。

那女人似乎认出了卷子,突然停住脚步。她感情复杂地望着卷子,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卷子惊讶地停下脚步,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三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那对母子的背影逐渐远去。

十天后的星期日,姐妹四个带着母亲去看文乐。

这天鹰男也来到国立的老家。而弄到戏票,又把几个女人都打发出去的始作俑者也正是鹰男。“我特意把家里的女人们都支开,是有些事想跟您单独商量一下。”恒太郎点了堆火,正烧着落叶。坐在他旁边,给火里添着枯枝的鹰男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我就知道你是有事才来的。”恒太郎望着燃烧的篝火,回答说。“无风不起浪,没有火就不会起烟,您说是不是?”

两人陷入沉默。“对,正因为有火,才会起烟。”恒太郎突然冒出一句。“那,把火灭了吧。”“算了,不用管它。”“但是,爸爸……”鹰男扔进的枯枝燃烧起来,“您是怎么打算的?”“嗯,”恒太郎用烧火棍拨弄着火堆,“已经无可设法了。”“向妈妈道歉呢?”“不……”恒太郎叹息一声,“这已经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了。”“所以您才不道歉?”

恒太郎没有回答,只是拨弄着火堆。火堆烧得不旺,冒着白色的浓烟。“您压力很大吧?”“自作自受而已。”

白色的浓烟过后,火堆再次燃起熊熊的火苗。

两个男人望着不断蹿起的火焰,谁也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竹泽家的女眷们正在观赏着文乐,今天的剧目是《安达原》。剧情达到高潮时,剧中美女的脸突然裂成两半,变成狰狞的鬼脸。

纲子“啊!”地捂住了嘴巴,卷子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阿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哎哟,怎么会这样。”但转瞬间便恢复平静。泷子认真地看着,咲子却吃吃地笑着,但每个人的目光都被鬼脸所吸引。

傍晚时分,一行人喧闹着回到了家里。鹰男和恒太郎出来迎接。“怎么大家都回这边了?”恒太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阿藤笑着说:“是我说,大家偶尔一起回家吃个饭嘛,把她们全拖了回来。”“现在开始准备太费事了,卷子,你问问大家,点个寿司或者鳗鱼饭算了……”

鹰男这么一说,阿藤赶忙阻止说:“不用你费心啦!”“这有什么,姐夫,那就让你破费啦!”“咲子,你太厚脸皮了。”“大家选哪个?”纲子用逗乐的语调大声问。“我要鳗鱼饭。”卷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纲子犹豫了一下,说:“……我,我要寿司!”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对方。纲子鼓足了气大喊一声:“寿司!”让大家目瞪口呆。“卷子,还有姐姐,你们都多大年纪了,有必要这么歇斯底里吗?”“你们俩怎么回事?”“干吗呢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责着。不过,阿藤却开心地笑着:“回到父母家,不知不觉就变回小孩子了,是不是?”

卷子莞尔一笑,说:“那就吃寿司……”

纲子表情扭曲地笑着,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用力捶着卷子的肩膀。“文乐怎么样?”鹰男问道。大家正围着一大盘寿司,热闹地吃着晚餐。“我第一次看,没想到会这么有意思呢。”咲子说。“非常好看!”泷子也附和道。

阿藤也点点头:“确实不错,果然还是日本传统的东西好看。”“对了,那个脸突然裂开那一段……”“那个太厉害了。”

纲子和咲子模仿着,纲子认真地说:“真吓人。”“就像泷子似的。”咲子说完吃吃地笑起来。泷子柳眉倒竖:“哪里像?”“因为……太多了说不清。”

卷子侧目瞪着咲子:“咲子……给我换一盘。”

鹰男帮她把寿司拿了过来。卷子伸出筷子,夹起一个寿司放到恒太郎的盘子里:“爸爸,赤贝——这一盘的扇贝裙也似乎比较好吃。”

泷子插口道:“没关系吗,吃这么硬的东西——爸爸——小心牙,牙!”“就是呢,前几天纲子姐不是还因为吃镜饼把门牙崩断了吗?”咲子说。“笨蛋!”纲子作势要打她。卷子和泷子也对咲子怒目而视。“怎么了?”“怎么回事?”恒太郎和阿藤纷纷惊讶地问道。“太好笑了,”鹰男难掩笑意,学着纲子用手捂着嘴巴的样子,“门牙断了。”“好恶心!”“别说了。”“赶紧打住。”“第二天就装好了。”卷子说。“哈哈哈,太可怕了,”纲子窃笑着,“不过,虽然鹰男也在这儿,但我还是要说,咱们家最可怕的,其实还是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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