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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7 22:3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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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竹峰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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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作品:民国的腔调

胡竹峰作品:民国的腔调试读:

前言

看胡适视频,老先生笑容可掬,如秋月临江般和蔼飒爽,清雅极了,好看极了,也书生极了。胡适的声音,我听过,纪念北大创办六十周年的致辞,声色清正,说一口干净的白话文,含蓄委婉,不见官腔,更无学究气。

旧北大人说胡先生上课总要在红楼那间最大的教室,讲授字正腔圆,考据博洽,带上许多幽默。胡适的口音我听来,谈不上字正腔圆,声音似乎略带沙哑,略带疲倦,有着浓郁的中式情调。恰恰是略带沙哑疲倦感的腔调,文化的分量上来了。

鲁迅讲演也好,刚性挺拔,三言两语击中要害,这是杂文修炼。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大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操场上露天演讲。《世界日报》副刊随后刊登了一篇《看鲁迅讲演记》,说那天在学生自治会休息时,围住鲁迅的青年纷纷提问,有人说:“再在我们那儿公讲一次吧,北方青年对您太渴望了!”他的回答是:“不能了,要走。大家盛意可感得很,我努力用功写文章给诸位看好了,因为口头说并不比文章能生色,看文章大家不要挨挤。”随口几句话,俏皮有之,幽默有之,这是民国人的风度、民国人的腔调。听过讲演的学生回忆,鲁迅声调平缓,不脱浙江口音,简练沉着,像长辈为孩子们讲沧海桑田的故事,与他叱咤风云、锋芒毕露的杂文不一样。

这两年读了很多中国古典文章,也读了一些域外作品,越读越深,心里还是不能忘情民国文人,到底是读民国的文字长大的。人生年少时,穷村僻乡偶见布衣长袍的鲁迅、

周作人

、胡适、林语堂诸位文章,关怀前途崎岖,受用至今。

都说人老了会念旧,人不老也念旧的,老人念旧事,我念旧人。深宵伏案,尽是线装纸墨的暗香,满心旧人,轻呼一声,恍在咫尺,就着一壶清茶与他们秉烛夜谈。

书中的人物,尽管无从相识,一篇篇写下来的时候,内心却觉得他们是一辈子的至交。旧人们离散得很远了,烟水茫茫,故人何在,只有泛黄的老纸记载了曾经鲜活的面容。时间之别,哪怕一秒,也是永离。

本书初名为《旧人录》,终不甚满意,五次三番,想了近十个书名,一无所得,末了索性用“民国的腔调”五字。腔调腔调,腔也调也。中国戏曲讲究唱腔、讲究声调,腔调好坏是其评判标准,引申开来便是形容一个人的为人处世、性格、风格、品位。民国的腔调不单指腔调,更指民国文人的风格气度、文章姿容。

与中国古典文学相比,民国人取得的成绩不算多大,但行状很可追慕。阅读他们,重述他们,让我从顾影自怜的小品文创作痴态中醒来,醒在不同人物的命运里,醒在不同人物的文字中。他们星光灿烂,我在草地上乘凉。二〇一五年五月九日,合肥

楔子

汉语文脉弯弯转转,从《尚书》到先秦诸子,然后到汉赋,到魏晋六朝文章,到唐传奇宋话本,到明清小说,一路下来,各领风骚。诗词歌赋不足以抒发今情今事,而后有白话文,有新诗,更将散文从正统位子上推下去,复以小说为大流。小说不再是《汉书》定位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唐宋以来,口语基础上逐渐形成白话文,起初用于变文、话本之类。明朝时,很多城市茶馆中有说书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传奇故事,后经罗贯中、施耐庵辈整理成小说。古典白话至此渐臻成熟。

明人冯梦龙在寿宁任上,写《禁溺女告示》:“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句句落实,乡民自能看得明白。冯梦龙是三百年前的白话文体家。

五四运动之后,白话文在社会上普遍应用。胡适曾将白话的语言特点,归纳为三条:

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语。

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这种观点在民国以前不多见。中国士林根深蒂固自以为是风雅或端庄,总有点看不上冯梦龙之类的“通俗”或“佻薄”。实则冯梦龙的见识,比时人长出不止一头。明清高头讲章,现在人知道得不多了,读书人里,多是读过冯梦龙的。

胡适认为“白话”或“话”是从口语角度提出的,白话对立文言,却包容方言,这给白话文的发展注入了民间力量。鲁迅、周作人、沈从文、

张恨水

等人的文章,亦不乏民俗元素。民间语言与书斋语言相比,多了生机,多了自然。

民国人下笔大都难逃文言腔调。很多人旗帜鲜明地反对文言文,但自身古典素养在那里。不少人能写一手纯正漂亮的文言文,作起白话也有文言文的夕阳返照。林语堂说古者则幽深淡远之旨,今者则得亲切逼真之妙。两者须看时并用,方得文字机趣。

大多民国文人,对前辈文章说了很多不客气的话,一下笔,还是隐约可见古典的影子。张爱玲曾说:“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旧诗里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是我自己写的……使人千载之下感激震动……老在头上心上萦回不已。”张爱玲把《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消化得烂熟,笔下人物对话口吻常见这些作品的影子。鲁迅与周作人、胡适诸位,创作之外也梳理中国小说史,整理并校点古籍。一九三〇年秋,鲁迅破例为老友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开列了一份应读文学书书单。无独有偶,梁启超、胡适也曾开过书单。三份书单全是古典读物,散发着古汉语韵味。

民国文章之好,恰恰是语言的未曾圆熟,字里行间的旧味与未脱古文余韵的笔法,白话中带一丝文言气,又精致又清雅。

盘根错节的文脉像山间河流,或蜿蜒曲折,或顺势直下,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消长相随,自然也一同经历了无数灾厄。稍有间隙,文化之流又会不经意间秉天地灵气,激浪扬波,呈现出一派大江瀚海的浩荡。民国国运坎坷,文化艺术有生机。古文衰落,新文学破壳而出。鲁迅的小说与杂文几乎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林语堂、郁达夫这样的文人也没有忘怀天下,在时代的泥淖里散发着光彩和锋芒。即便是吟风弄月的小品,也或曲或直表达不平,接通先秦魏晋唐宋明清文脉。

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如果说,民国文才共一石,周氏兄弟除外,他们属于整个中国文学,这一石姑且分配如下:

梁启超、王国维得一斗,陈寅恪、

陈独秀

得一斗,沈从文、废名得一斗,梁实秋、钱锺书、林语堂得一斗,萧红、张爱玲得一斗,郭沫若、老舍、巴金、茅盾、曹禺得一斗,张恨水、徐志摩、郁达夫得一斗,钱穆、顾颉刚、梁漱溟得一斗,剩下的人共分了那两斗。也有些人去晚了,米已经分完,只能捡起撒落一地的秕谷。

梁启超是大动荡时代的大人物,奔走笔墨之外的事功,经历丰富,总是处在历史旋涡中。可以想象,这样一位人物面对文字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胸怀。但有人问梁启超信仰什么主义时,他说:“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又问他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底,他依然说:“拿趣味做根底。”这也是他不管写什么,让人读来势如破竹的原因。

林语堂写人论文叙事记景,行文奇崛,舒展轻松又不失厚重。郁达夫放诞任性,无所顾忌不拘谨,纯然人性本色。废名的文字独具一格,冲淡为衣。他们的文章都吸引过我。废名的语感极好,他的文章,好就好在奇上,可惜文气不平。在我看来,写散文,文字要新奇,文气要朴素。文字可以怪,可以追求特别,但文风要平,只有平才能走得远,走得深,才能不坠魔障与邪性,进入大境界。

周作人的小品,沉着苍郁,冲淡为衣,闲适使气。瓜棚豆架下谈天说地说鬼神,看起来寻常,入口微辛,回味却甘。《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很多人被其笔下晚明文章的神韵蒙蔽,以为周作人沉迷于精致风雅生活的旨趣,而忘了字外的大义,更忘了他对人间的大悲悯。

民国诸贤,鲁迅不可绕过。如果说冰心、徐志摩、梁遇春等人的文字灿若春花,鲁迅则肃穆如秋色。鲁迅的文章,年岁渐大,越发能体会背后埋藏的深意。鲁迅的作品,沉郁慷慨是经,苍茫多姿是纬,点染他的又有卓绝的个性与不世才情,加上现实投下的阴影,文字便添有冷峻之意味,自有旁人所不及处。《野草》与《朝花夕拾》是现代散文中的两朵奇花,一朵长在向阳的山坡上,一朵藏在背阴的石缝中。

鲁迅的文字,有婴儿的烂漫,又同时有世情的洞明与练达,文章铮铮傲骨,俯仰天地的目光,堪称超绝。王国维胸藏风云,下笔雍容,一览众山小,已到了时代制高点,可惜只活到五十岁就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陈独秀眼高手高,虽为政治所误,文章终是入了化境。郭沫若才高志大,天生的诗人气质,偶尔过度抒情,影响了文字的公正平和,但不影响纵横捭阖横扫六国的派头。郁达夫性情写作,一个活脱脱的自己跃然纸上。林语堂出手不凡,幽默之外大有余味,只是后来离开母语环境,阻塞了文章的进步,但也给文脉注入了新鲜的力量。钱锺书的《围城》,趣味灵光闪闪,《管锥编》的墨香流韵,更是可圈可点。张恨水的旧小说紧贴时代,虽不如牡丹、玫瑰端正,却有一股梅香扑鼻。徐志摩的文章状写域外风物,逸气横生,丰姿动人。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都上承唐诗宋词余绪,只是略显异域风情,不能久视。张爱玲、萧红有孤绝凄美之态,亦沉博清丽,绝非咏絮之才。一些女作家,嫣然百媚,处处成春。

梁遇春火光一现,是耀眼的流星。丰子恺如文玩清供,谈文论艺的文章格调尤高。李健吾的文艺评论,刀劈斧削,虎虎生风,力可透骨。

胡兰成

的文字,顾盼之间摇曳多姿,山河、家国、饮食男女,串作一处,优雅而妩媚,俱见风致。

民国作家将汉语言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一方面接通传统,一方面借鉴西方。很多人身上所体现的气度与襟怀,是开放的,不仅阅读域外作品,更亲自翻译、推荐这些作品。严复、林琴南诸夫子,孜孜不倦引进外来先进文化。鲁迅《木刻纪程》一书“小引”中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这些观点为有识者所肯,形成民国文人不拘一格、广采博取、闳其中而肆其外的风气。

民国出版业开始走向繁荣,很多中小城市有自己的报纸杂志。不少报纸辟有副刊,专发各类文艺作品,卖文为生者大批量出现。不少作家著书为稻粱谋的同时,更以思想说服人、感染人、影响人。身逢乱世,不少人珍重固有的文脉,更执着强国兴邦之思。他们蜷缩在文字世界里抵挡外面的风雨飘摇,内心的凄苦是有的,但他们依旧写自己的文章。写自己的文章,这是写作者最珍贵的品质。民国文章,有今人鲜见的性情,有不同寻常的风范与面貌。

民国兴起的文化思潮,是支撑创作的支柱。思想理念在前,哲学智慧在前,其后自有文脉的繁茂,这是规律。文人留洋汲取宝贵的学养,在思想和形式表达上有所开拓。茅盾写市民,不是才子佳人旧小说里的模样,不局限于写人,而是借此写一个大的社会。张恨水这类旧小说作家,下笔情事缠绵,亦不忘大时代的风云。

作为国体,民国短命而粗糙,现代文学的大致框架,却在几十年间奠定而成。民国是历史的港湾,也是时代的码头,从皇朝变迁为民国,时代转折,文化必然也转折。民国文学未必皆尽人意,但给了白话文一个高起点的开端。那一湾文脉,是中国文学一泓隽永的墨色。张恨水

二十年前的事,在安庆乡下遇见几本张恨水的章回小说,课余一章一章读得仔细。张先生文字大好,意境淡远,读得人心里愁绪逸荡。那时候喜欢刘旦宅、戴敦邦的连环画,窄窄的书里悠悠闲闲,真像张恨水笔下一些少奶奶和大小姐。

民国一帮作家,张恨水的名字知道得比较早。十来岁时,一位木匠在我家干活,他喜欢读小说,看过几本张恨水的书,天天讲一段《啼笑因缘》。又说张恨水是邻县潜山人,倾慕冰心,取此笔名,寓意恨水不成冰。冰心当时在我心里分量重,教材上有她的文章,心想这个潜山佬胆子真大。潜山太近,冰心太远,张恨水喜欢冰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恨水不成冰”这个小道消息,大概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有了,毛泽东后来见到张恨水,也忍不住好奇问他究竟。

张恨水生在习武之家,祖父做过清朝参将,十几岁时能举起百斤巨石。张恨水儿时目睹过祖父的武术,后来《啼笑因缘》写关寿锋用筷子夹苍蝇,夹住之后,苍蝇并未夹烂,而是翅膀折断。这种功夫,即脱胎于祖父。张恨水的父亲也习武,他觉得下一代人应该从文,于是要求儿子读书。张恨水六岁入私塾,自小对文字非常敏感。有回老师出了个上联“九棵韭菜”,张恨水对曰:“十个石榴。”

张恨水后来创作小说是有渊源的,就读于旧式书馆时,便喜欢《西游记》《东周列国志》一类小说,尤其热衷《红楼梦》,醉心于风花雪月的诗词及才子佳人式小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报业写作圈子有个奇怪现象:上海报馆不找北京作家写稿子,北京报馆不找上海作家写稿子。正当张恨水在北方名气高涨,朋友介绍上海著名副刊编辑严独鹤与他结识,约他为《新闻报》供稿,开了先河。虽然应了约稿,但写什么,张恨水没想好。这时北京发生高翠兰被抢案,受此影响,张恨水坐在中山公园小山上的茅亭里,构思出《啼笑因缘》。故事变复杂了,曲折的多边情爱关系成为卖点。连载期间,轰动一时,老少妇孺皆知。此后张恨水风行大江南北。

张恨水的读者,上自鸿儒,下有白丁。陈寅恪在西南联大时,双目失明,请好友吴宓去图书馆借来张恨水的《水浒新传》,每天读给他听,成了病床上唯一消遣。鲁迅也买过张恨水《金粉世家》《美人恩》给母亲,可惜自己未曾看过。以鲁迅的趣味个性立场,对张恨水那类作品应该无暇一顾。时常猜测,鲁迅会怎么评价张恨水呢?如果认真读了《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他也会觉得很多新派小说相形见绌吧。

曾见过张恨水约老舍茶歇的小纸条,写得温文尔雅,恭敬客气,字迹比平常文稿信件耐看些秀丽些。坊间不时流出张恨水书画作品,假的太多。有一年北京拍卖会上有他写给萧乾夫妇的横条,写“弹琴展卷纳春和”,字很漂亮,墨色风流,内容风流,非常张恨水,最后不知水流何处。水流何处都是故事,都是春天,都是风景。

张恨水小说写侠士写文士,写美人写妙人,写世情写爱情,热闹好看,一部有一部精彩,改编成影视还是好看。老民国风情近百年过去,一点也不过时。

张恨水得到过茅盾一次随意夸奖,说文字不错,又说他的小说在近三十年来,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老舍也说张恨水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张恨水心怀感激,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提到这两件事。

茅盾、老舍对张恨水的评价颇堪玩味。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作为朋友,他们这番话当然是捧场,同时也是表态,弦外之意是张恨水到老不过一个通俗小说家。作家的表扬,通常话里有话,要细心辨别。文人往往清高,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让他打心眼里服气谁喜欢谁,实在不容易。

张恨水在茅盾、老舍他们面前有自卑心理。时代交替,新风气总是压倒旧观念,尤其在文艺上。五四时期,新文学如火如荼,旧小说虽然拥护者众,但新文学到底是大势所趋,天生一种霸气。

一九五六年,张恨水列席全国政协二届二次全会,茅盾把他介绍给毛泽东,毛说:“还记得,还记得。”茅盾回道:“《××》那本书就是他写的。”张恨水连忙更正:“那是伪书,我写的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茅盾连张恨水最优秀的作品都不知道,更遑论展卷一读,对他的赞扬,不过敷衍而已。在为人处世上,文人和政治家不一样,文人是无论如何不如自己好,政治家是为我所用便好。

毛泽东说的“还记得”,因为十年前他们在重庆会过面。一九四五年秋,重庆谈判间隙,经周恩来介绍,毛泽东接见了张恨水。那时张恨水正主持《新民报》副刊。两人相见,谈起当时的形势和政局,以及写作和生活等许多问题,谈了两个多小时。毛泽东读过张恨水的小说,常常能说出其中情节。临别时,毛泽东将延安生产的呢料、小米和红枣送给了张恨水。

张恨水生前很少谈起他在重庆与毛泽东谈话的内容,只在《我的创作和生活》一文中简单地写道:“一九四五年毛主席到重庆,还蒙召见,对我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和鼓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还牢记在心。”女儿张明明多年以后问起这次谈话的内容时,他简单地答道:“主席说的是关于写爱情的问题。”

名列旧派小说序列,张恨水顶了通俗言情、鸳鸯蝴蝶的帽子几十年。这一派作家,赢得了读者,却不被新文学阵营看好,动辄还遭一顿奚落,甚至臭骂。写旧派小说的老式文人,天生一盘散沙,吟诗、写字、作画、听戏,自得其乐。新文学阵营有一致对外的传统,拉帮结派,办同人杂志,都是吵架高手。每次交锋,旧派文人基本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中国二十世纪是新派的天下,凡事忌一个“旧”字,张恨水后来想摆脱身上的旧味,也无可厚非。可惜他写的那一类新东西,质量平平,反响平平。

民国以前,在很多人眼中,小说不过稗官野史,雕虫小技,在“四部”“四库”那样的书中没有立身之地。张恨水后来萌发写一本《中国小说史》的想法,骨子里不排除正名的念头。为此,他搜集了许多珍贵的小说版本,仅《水浒传》一书,就有七八种版本。可惜这些资料毁于战火。

民国一批旧作家,张恨水应该能排第一位。他比周瘦鹃、程小青、包天笑、范烟桥诸辈写得更多更好。张恨水超过旧派小说家的地方是刻画社会,同样写小说,有些人被故事束缚了。张恨水也重视故事,但玩转了故事,借故事说了一个社会。一个是通俗故事娱乐化,一个是通俗社会工笔化,这是他高人一筹的原因。张恨水对世情洞达通晓,他的创作,从《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孽海花》《老残游记》一路走来,或用白描,或以曲笔,刻画世态众生,淡淡的幽默里隐藏着讥讽,时人所作,无人能望项背。

张恨水最让人敬佩的是职业精神,这也是当时那批旧派小说家的共同特点,但他的才气却比旁人高出太多。张恨水一般晚饭后写稿,长篇小说同时写几部,一段一段连载。夫人早睡,家务晚上归张先生照料,有时一手抱孩子一手写作,一边还要留心里弄中小贩叫卖宵夜声以充饥肠。民国初年,不少海派小说家都那样写连载,极具职业精神,好坏姑且不论。那些新小说家,他们的工夫都用于赶时潮了。即便鲁迅,后来热衷杂文,打笔仗消磨了自己的才学。张恨水也赶时潮,写抗战文学,但他一直没有被时潮淹没。

张恨水写作高峰期,一年有六部长篇小说连载。每本小说的人物、情节、进程各不相同。文友中风传,每天晚上九点,报馆来索稿的编辑排队等在张家门口。张恨水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数千字一气呵成,各交来人。甚至传言,报馆来人催稿子,有次张恨水在麻将桌上一时下不来,于是左手麻将,右手文章,照样按时交稿。

除了小说,张恨水还写有大量散文。其散文,内容繁多,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一册《山窗小品》,格调比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高出半截,可惜通篇文言文,传播范围不广。

张恨水创作总量达三千万字,这个数量十分惊人。以字数论,张恨水是鲁迅加上周作人文章的两倍。我喜欢张恨水的作品,是因为他身上的元气,从青年到暮年,没有显著的低谷,大不易也。

张恨水引以为荣的,是自家在北平的大宅子,是用稿费换来的,全家三十多口人,靠一支笔,日子过得不错。这样的境遇,让人又羡慕又辛酸。

偶有余兴,张恨水会作一点书法。年轻时临摹过《芥子园画谱》,颇有根底。其画取法马远、四王一派,以写意为主,山水花卉,神清骨秀,是典型的文人画。他的书法有一点张颠素狂的味道,也有祝允明的法度,成自家面目。

我见过张恨水的《菊石图》:两茎秋菊自石罅中长出,花朵卷曲者如龙爪,舒展者似虎须。传统水墨外,张恨水也作漫画,简洁风趣,有文人气息。

张恨水当年在北平找到一座四合院,画过一张房屋布局结构图寄回安徽,家人看了觉得适合,张恨水这才买下。家人迁来北平,看到这院落与画图一模一样。

对于书画,张恨水用来自娱或赠友。抗战时期,蛰居重庆山村,将自己画的花卉贴在房墙破洞上挡风。一方面随画随弃,一方面惜墨如金,有人送来丰厚润金,以求文墨,张恨水多以“仆病未能”婉拒,家人嗔怪,他笑称:“这叫敝帚自珍。”

张恨水晚年有两大遗憾:一是没机会对作品进行全面修订,二是长子张晓水未能走上他设计的文学道路。前一个遗憾无关大雅,晚年创作力锐减,在当时意识形态下,张恨水的修订吃力未必讨好。后一个遗憾,是天下父亲都有过的遗憾吧。

张恨水一生不事王侯,一管笔南征北战。张先生的传记坊间不少,我读了一些,写出了风流写不出风采,写出了文事写不出文章。

见过不少张恨水照片,一袭青布衫的书生模样在我的脑海里抹不去——黑白照片中,张恨水一身文化、一脸学问,或站立微笑,或凝眸沉思,或不以为意,或郑重其事,眉宇间从未凋零的儒雅和永不褪色的文气真是迷人。陈独秀

安庆陈独秀故居早拆了,江风飒飒,浮云漠漠。陈独秀没有故居只剩故事,陈独秀的故事听过很多。这些年很多朋友知道我是安庆人,表示羡慕,说那是陈先生的家乡,推荐一定要看看《独秀文存》。我从来不以为然,天下那么多好书,哪有一定要看的。

有前辈说,年轻时不读读鲁迅不读读陈独秀不读读李健吾,下笔难得峭拔难得风骨。

对陈独秀一直没什么太好的印象,说来可笑,这种反感首先来自心理上的排斥。大约自己比较胆小怕事,陈独秀这种“侠骨霜筠健,豪情风雨频”的狂士,总觉得太奇崛太锋芒。成见太深,遇见了他的文章也避而不读。陈独秀被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人称为“思想明星”,这又是我不喜欢的一个原因。太有思想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这类人通常缺乏情味、趣味。陈独秀天生是思想家,一言一字,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那些年在安庆编报纸,手头存书不多,下了狠心,要看看陈独秀的著作,厚厚的《独秀文存》慢慢看完了。《独秀文存》让人生饱腹感,有牛肉老酒之美。语境特殊,思想芜杂。陈独秀行文,鞭辟入里,读来欲快而不得而不能。

陈独秀生于一八七九年,光绪宣统年间的亭台楼阁旧人物,埋头经史子集,埋头西风欧雨,满肚子不合时宜,满肚子离经叛道。《独秀文存》真是好文章,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有魅力的文集之一,开头短短的自序,足足的味道,有名士气,堪称绝妙好辞:亚东主人将我近几年来所做的文章印行了。我这

几十篇文章,原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也没有古人所

谓著书传世的价值。但是如今出版界的意思,只要于

读者有点益处,有印行的价值便印行,不一定要是传

世的作品,著书人的意思,只要有点心得或有点意见

贡献于现社会,便可以印行,至于著书传世藏之名山

以待后人这种昏乱思想,渐渐变成过去的笑话了。我

这几十篇文章,不但不是文学的作品,而且没有什么

有系统的论证,不过直述我的种种直觉罢了;但都是

我的直觉,把我自己心里要说的话痛痛快快的说将出

来,不曾抄袭人家的说话,也没有无病而呻的说话,

在这一点,或者有出版的价值。在这几十篇文章中,

有许多不同的论旨,就此可以看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

迁底产物,在这一点,也或者有出版的价值。既有出

版的价值,便应该出版,便不必说什么“徒灾梨枣”

等客套话。

字里行间能见到鲁迅所崇的魏晋风骨,也颇有梁启超的味道,但多了勇猛激烈,直承韩柳血脉。《独秀文存》诸多篇章气势沛然,时见古文措辞,情感炽烈,义理跌宕,很得唐宋笔意。

陈独秀一生辉煌时期,是在北大担任文科学长的两年。后来有报纸刊登了他因争风抓伤某妓女的消息,结束了这一段平静辉煌的岁月。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是一个注重道德教育的学者,陈独秀是他发起的“进德会”的甲种会员。按照规则,甲种会员必须遵守“不嫖、不赌、不娶妾”的要求,陈独秀传出这样的事,教书育人多有不便。

从青史留名的角度说,陈独秀是幸运的,轰轰烈烈一个开头,注定不能将其遗忘。陈独秀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但他的理想与抱负似乎太虚无。时常想,如果历史是游戏,让陈独秀放手玩,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陈独秀是个失败的英雄,因为失败,给后人留下了壮志未酬的印象。

结合陈独秀的文章看,其人与文似乎有分离处。看多了他的文章,能读出温和的感觉。这个表面锋利的男人,骨子里其实是柔软的,而且缺乏主见,尽管表现出来的总是大无畏与无所畏。

在政治上,陈独秀把中国的希望寄托在孙中山与苏俄身上。一个政治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容易失败。小说家倪匡评论金庸《鹿鼎记》的人物,说“康熙坐庄,结果各家皆输,庄家独赢。陈永华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在政治上,陈独秀也是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

陈独秀有政治家、革命者不应有的过于浪漫的情怀,同时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上海工会被强行解除武装后,短时间内两万多名党员被杀害,他还在幻想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政治幼稚,后果极其危险,因为政治自古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与虎谋皮无异于刀尖起舞。因此,陈独秀受到了严厉批判,被彻底隔离出权力核心。

陈独秀的脸,可以看出隐隐风雷之色——风萧萧,雷滚滚,那种鼓胀胀的元气扑面而来。这样写满个性的五官,不像个政治家,倒像是竹林下狂饮酒熟读《离骚》的名士。

有个故事流传甚广。陈独秀初见沈尹默时说:“昨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先生听了这话,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

当然,个性不同趣味不同,两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两人避乱入蜀,多有唱和。陈独秀不知道沈尹默的住处,唱和之作常常交给台静农转寄。给友人信中如此写道:“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

和陈独秀的文章相比,我更喜欢他的诗词。陈独秀赠太虚法师之联语:一切无常,万有不空。

此语洞察人世,得了佛门要旨,又无僧家俗气。

与一般文人轻歌吟唱大不相同,陈独秀诗词潇洒狂放中有逆俗气。尤喜《灵隐寺前》一诗,气韵溢于笔端: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这首诗,后人频引,持螯把酒闲读赏玩。“酒旗风暖”端的是好句子,奇气散落,有大胸怀,“少年狂”一个转折,让人神往。

陈独秀诗里有魏晋风骨,他是晚清以来少有的好诗人,比龚自珍、黄遵宪诸辈,更为果敢干脆。陈独秀诗词的好,即在不为旧气所累,古风里有新语,借旧形式一吐胸中块垒。

陈独秀无意为诗,诗里却时见山水。陈诗极尽瑰丽,奇诡中见豪放,苍凉时有愤激。一方面打倒传统,一方面接受传统,这是五四精神,也是陈独秀精神。和今天很多人的反逆相比,民国那一代人是因为懂得,所以背弃。今人的背弃,大多是打空拳,心里没底,囊中无物。

历经政治的跌宕起伏,陈独秀后来不问世事,贫病中埋头学问文章。曾有四首绝句寄予沈尹默,感慨尤深,有“垂老文章气益卑”与“百艺穷通偕世变”的句子。

晚年陈独秀对书法兴致勃勃,逝世前一年,得知欧阳竟无珍藏有东汉隶书佳拓《武荣碑》,眼馋之下,以诗代简:贯休入蜀唯瓶钵,卧病山中生事微。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这时候的陈独秀更付出大量精力在文字训蒙上,撰专著《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前,照例送交审查,陈立夫认为不妥,书名要改,陈独秀不同意,说一字不能动,把预支的八千元稿费退了回去。那时候他贫困潦倒,很需要那些钱。

晚年陈独秀,精神上更接近中国传统意义的儒士。蒋介石资助他,他拒绝;周恩来请他去延安,物是人非,他拒绝;老友胡适建议他去美国,他也拒绝。烈士暮年,有另一种心境,在一己之道上独行,哪怕老牛破车,也义无反顾。

很多政治人物的归隐或者下野,有作秀、韬光养晦以图东山再起的成分。陈独秀不是,他的后半生彻底完成了政治向学术的转身。台静农写文章说,这时陈独秀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有时目光射人,才会令人想象《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陈独秀曾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上生活之凉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二十世纪之新青年也。”这个一辈子都以“新青年”自居的人,旧式之书生成了最终归宿,是血脉,是心性,是命运吧。

朱湘

文史研究工作者提到朱湘,总会说

鲁迅

曾喻他是中国的济慈,以示显赫。对此颇有疑问,鲁迅和朱湘基本没有交集。再说了,中国的济慈也不是多高的评价,好上天了,也不过第二,别人的影子而已。奇怪的是,朱湘研究者们津津乐道。大概研究现代文学的人,不攀上鲁迅衣角,总觉得气短。“中国的济慈”一语出自鲁迅一九二五年写给向培良的一封信,结尾说:《莽原》第一期上,发了《槟榔集》两篇。第三

篇斥朱湘的,我想可以删去,而移第四为第三。因为

朱湘似乎也已经掉下去,没人提他了——虽然是中国

的济慈。

这封信的内容,明显带有批评的笔调。为什么要删掉斥他的文章呢?因为“朱湘似乎也已经掉下去,没人提他了”。朱湘在鲁迅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鲁迅又说“虽然是中国的济慈”,并且在前面加了一个破折号,这是明显讽刺的一个暗记。“虽然是”三字,实则说明当时文坛有人认为朱湘是中国的济慈,鲁迅不过拿来一用而已,“中国的济慈”云云,并非赞誉。

我读到朱湘的第一首诗是《采莲曲》:小船呀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妖娆。……

那时候,正当青春年少,文字间极度的轻灵与柔美,一见之下,被勾住了。如今回头看,不觉得这样的诗歌多差,但也不认为有多好。民国旧人的新诗,读过一些,朱湘的东西别有风味,从旧诗词里点化而出,五言七言,长短句,随意取用,安排得熨帖妥当,营造出一种很好的意境,同代诗人并不多见。《采莲曲》写于朱湘婚后,但文艺归文艺,生活是生活。因为和妻子是指腹为婚,接受过新思想的朱湘内心里有排斥。婚礼上大兄要他按旧有的程式行跪拜礼,朱湘只肯鞠躬。大兄面子上挂不住,大闹洞房,龙凤喜烛打成两截。朱湘一气之下,当即搬到了二嫂薛琪英家里。本是同根生的兄弟,自此形同路人,相逢仿佛不识。

和诗歌相比,朱湘的散文还入不了上品。一来数量太少,二则个性不够鲜明。散文写作,见解、知识、阅历固然重要,更需要字里行间的个性光芒。朱湘的散文平静,秀美,偶有洞察处,《北海纪游》《烟卷》《书》《徒步旅行者》《江行的晨暮》等几篇可圈可点,也最能表现独有的风格。《北海纪游》有这么一段:“……最后,白杨萧萧的叹起气来,惋惜舞蹈之易终以及墓中人的逐渐零落投阳去了。一群面庞黄瘪的小草也跟着点头,飒飒的微语,说是这些话不错。”清明澄澈的行文有一些萧瑟幽冷的气息。

朱湘喜欢写死亡,年轻时候写有一首《葬我》: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葬我在马缨花下,永做着芬芳的梦——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生老病死,死放在人生的最后,也是人生不可绕开的一个永恒话题。死是身体的寂灭,原本该是悲伤的,朱湘笔下却有种菩提树下佛陀涅槃时的安详淡然。

长期寄人篱下和被异视,给朱湘带来了极其沉闷的心理重负,自卑中生出仇视,又表现为极端的自尊。这种情形下,几个兄弟姐妹也不喜欢朱湘,始终将他看作外人。

后来,朱湘性格越发孤傲乖僻,说胡适的《尝试集》“内容粗浅,艺术幼稚”。《采莲曲》没有被徐志摩发《诗镌》头条,于是骂徐志摩是一个“瓷人”,“瞧他那一张尖嘴,就不像写诗的人”,又评价徐志摩“爱情诗本色当行。哲理诗是枯瘠的荒径,此巷不通。散文诗是逼窄的小巷,路径很短。土白话是末节的街道岔入陌生的胡同。总之,徐君没汪静之的灵感,郭沫若的奔放,闻一多的幽微……只有选用徐君的朋友批评他的话——浮浅”。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忘了也曾骂过郭沫若的诗“粗”,“一本诗集只四行可读”。

对同行的批评,终于转化为对现实的不满,敌视那个时代,敌视周围的一切人、事、物。朱湘频频写诗,写诗评,棒杀别人的同时,也捧杀了自己。他这么做,不能仅仅归咎于简单的自恋,更多的还是与时代格格不入。朱湘似乎是儿童人格,得不到时代承认,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只好用扭曲、压抑的方式发泄,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不断自戕。

朱湘太爱诗歌了,这是一个为诗歌而生的人。

在清华念书,毕业前夕,被校方开除了。因为朱湘钟情于文学,对必修课不感兴趣,终因点名累计不到三次被开除学籍。友人与校方交涉,终使让步,只要朱湘认错,便可收回成命。朱湘一意为之,坚持无错可认,宁可离开清华,也不低头俯就。朱湘说“清华则生活是非人的……清华只是钻分数”“至于清华中最高尚的生活,却逃不出一个假,矫揉”。

三年后的一九二六年,朱湘由朋友力保再回清华,自办《新文》月刊,专发新诗,自诩五年内遍及全国。然事与愿违,这本月刊总发行才二十份。

一九二七年,朱湘赴美,在劳伦斯大学留学,外教读的一篇文章把中国人比作猴子,朱湘愤然转投芝加哥大学。一九二九年,朱湘因教授怀疑他借书未还,加之一女士不愿与其同桌再次离学。朱湘说:“博士学位任何人经过努力都可拿到,但诗非朱湘不能写。”同年九月,朱湘回国,任安徽大学英文系主任,月薪三百元,朱湘却因校方把英文文学系改为英文学系又一次愤然离去。并且大骂称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

朱湘是狂妄的,狂妄得严肃而认真,这种个性,任何时代也不大容得。这是性格,性格决定了命运。

朱湘慨叹人生有三件大事:朋友、性、文章。由于性格原因,友情和爱情成了镜中之花,“穷”得只剩下诗了。朱湘的生活里除了诗,了无其他,甚至没了自己。当时就有人说朱湘“他很需要朋友,又爱得罪朋友”。

一个人为世不容,为时代不容,除了死,似乎别无选择。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上海至南京的客轮上,朱湘纵身一跃。冬天的江水很冷,但他不能回头了。一语成谶,这个“每天二十四小时写诗的人”终“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据说朱湘最后时刻,一边饮酒,一边吟诗。随身携带的两本书,一本是海涅的,另一本是自己的。那张三等舱的船票,是亲戚接济的。那瓶酒,是用他妻子工钱买的。鲁迅

谈鲁迅之前,先说其书法,我喜欢鲁迅的书法超过他的文章。读鲁迅书法,有种特别的味道。五四那帮舞文弄墨的人大多精于书道,但鲁迅的书法还是显得不同。朝玄虚里说,他的书法里有中国文化人独特的血脉和性情。

鲁迅写字,落笔非常有力度,又非常无所谓,无意于书,也不屑取法。感觉是随随便便找来一张纸,轻轻松松拿起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蘸点墨,一路写来,非常艺术,又非常自然,这大概和长期抄习古碑有关。

书架上有一本《鲁迅手迹珍品展图录》,收录鲁迅各个时期手迹,刚硬直接者有之,认真偏执者有之,倔强可爱者有之,风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鲁迅的书法就应该是那样的,古雅厚重,又不失文人气。鲁迅书法倘或写成郭沫若体,浑朴华美是够了,但敦厚不足;写成茅盾体,的确遒劲有力,笔墨间又缺乏意趣;要是他写于右任那种,或者像李叔同那种,虽有古风,毕竟还不像鲁迅。康有为的字纵横奇宕,梁启超的字俊俏倜傥,郁达夫的字古朴飞逸,许地山的字有灵动的拙,都称得上书法大家,但统统不像鲁迅的书法那样古又非常新。

鲁迅的书法,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长相,配他的命运,配他的修养。如果鲁迅一笔王羲之的字,一笔颜真卿的字,一笔米芾的字,一笔八大山人的字,一笔郑板桥的字,一笔曾国藩的字,那样远不如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样熨帖。鲁迅的书法是可以代表中国,代表民国,代表五四精神的。如果说毛泽东的书法是一览众山小,鲁迅的书法则是会当凌绝顶。

从鲁迅的经历看,一个人是否有所作为,开始做什么并不重要。鲁迅先学医,继从教,后从文,终在文学路上走到极致。观其生平,专业写作时间并不长,《狂人日记》发表的一九一八年,已经是三十七岁的中年人。

中年人撑伞避雪,积累了一肚子经验。鲁迅生活的年代,有人挨打,有人被暗杀,有人关进了牢房,鲁迅也避难也逃亡,却从来不是风尘仆仆,不是丧家之犬,衣衫干净,步履从容,面带微笑地从北京到厦门,从厦门到上海,真不行,躲进租界的小楼。这正是人世事洞明处。读鲁迅的那些杂文,就知道他的老辣。鲁迅有段评价胡适与陈独秀的话,十分出名: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

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

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

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

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这段话变一下,用来评价周氏兄弟也蛮合适: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鲁迅的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你看不清楚。周作人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什么也没有。有些时候,鲁迅如同设空城计的诸葛亮。

鲁迅不大容易读。读他的著作,倘或先读三五本鲁迅的传记,抑或年谱,可得佳境。身世是作品的底色。鲁迅从文,多少与心性有关。医学枯燥,教学乏味,以鲁迅后来杂文中流露的个性看,他是做不了医生的。

中国的专业作家,也就是卖文为生的人,自民国才真正开始。中国古代文人,大部分都是职业官员,最不济也是政客的幕僚之类。从政与从文,在中国的传统里是相通的。五四这一代才开始分裂,出现了专业作家。

我的存书里,鲁迅的作品已逾两百册,有各个时期的单行本,还有三种《鲁迅全集》。关于鲁迅的书,也有近百本,还不包括十多种传记、画册之类。可惜把鲁迅研究提升到学术高度的并不多,首先是难度问题。没有点学问,没有点眼界,没有点情怀,很难明白鲁迅究竟说了些什么。有些研究文章或者也有鞭辟入里处,但缺乏文学修养,语言生硬,术语赶集。

鲁迅的文章,按照我的喜好程度,序跋第一,小说第二,小说中最爱《故事新编》,《中国小说史略》《野草》《朝花夕拾》第三,《花边文学》《伪自由书》《准风月谈》第四,书信日记第五,《南腔北调集》《且介亭杂文》等余下的杂文集第六,《坟》《汉文学史纲要》最末。

鲁迅的序跋之美,古今第一,尤其自序以及后记,文字结了晶,除了文辞之美,更有思想之深。思想是枯燥的,到了鲁迅序跋里,却转换为气,也就是说鲁迅将思想之力消化成文章之气。以《呐喊》自序为例,自古有真性情,有大境界。有真性情者,多无大境界;有大境界者,常乏真性情。明清小品就只有真性情,无大境界。我只有在先秦的文章里读见了真性情大境界,我只有在晋唐的书法里看到了真性情大境界。鲁迅打通了先秦到明清的文学之路。

鲁迅的深刻有厚重的传统文化作为底蕴,现代作家只有他一个人能常读常新、温故知新。他很多文章,读了二十遍以上还觉得像刚泡的铁观音一样醇厚。

这些年隔三岔五就会读读鲁迅,读《故事新编》《朝花夕拾》《野草》。鲁迅的文学,是新旧交替时候的奇峰陡起,在一种文化行将衰落,另一种文化生机初绽时突然拔地而起的孤峰,这是上天对新文学的怜爱。如果鲁迅缺席,整个现代文学将会多么冷寂。

鲁迅是学不来的,为人学不来,作文更学不来。这些年我写了几本书,不少人表示喜欢我的作品。有次无意中看到一个读者在我的书上密密麻麻写了成千上万条的批注,我很得意的。但一想到鲁迅文章,得意马上烟消云散。新文学以来,打心眼佩服的,数来数去,实在也只有鲁迅、周作人几个人。《忆刘半农君》一文里,鲁迅说:“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此话可为文论,也时常为我浅白的写作找到理由与安慰。

如果再过五百年,大浪淘沙,一天天地淘,有多少人物会被淘成灰水浆中的一粒沙尘呢?很多年后再回首,五四文人可能只有鲁迅、陈独秀、周作人、张恨水、林语堂、废名等寥寥几个身影站在历史空白处。

鲁迅本质上是一位学人,一个书生,一生用毛笔写作,尊奉有信必复的古训,收藏精美的笺纸,喜欢传统的书画,喜欢旧书,喜欢拓片,对于书本有洁癖,自称“毛边党”,极具有浓郁的文人气息。但鲁迅又对古董、书法、绘画这些旧文人的把戏,持有警惕。偶有娱情,才买一点碑帖笺谱之类把玩,即便是喝茶这样的事情,也与周作人“纸窗瓦屋”境遇完全不同:买了好茶叶回家,泡了一壶,怕冷得快,用棉袄

包起,不料拿来喝时,味道竟和惯喝的粗茶差不多。

这才知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盖”着来喝,味道

果然不一样。但这种“清福”,劳动人民无福消受,

因为“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

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

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喝茶》)。

对鲁迅而言,吃是充饥,饮是解渴,穿是求温,并非一味闲情雅致。鲁迅更多时候生活在一个夜读时间里,翻他日记,买书是重要花销之一。

读鲁迅的文章有个感觉,他对所处的时代没有多少真正想要的东西,即便书来信往的几个朋友,也没有几个人懂得鲁迅。这样的境遇对写作者而言,总归是好事。有人拍梅兰芳的电影,不断强调谁毁了他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梅兰芳的孤单还能被外界打破,鲁迅呢,却是想打破而不得。鲁迅好骂人,出了名的坏脾气,这里也有孤独的因素。

出版《呐喊》时,鲁迅快四十岁。不折不扣的中年人,写长篇小说,不太容易,最起码缺乏年轻时候的激情。鲁迅似乎不是个有足够耐心的人,酝酿了很久的《杨贵妃》终没写成。以鲁迅的文笔,并不适合写长篇,用《孔乙己》《在酒楼上》《眉间尺》《阿Q正传》的语言,作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实在太难为老先生了。

鲁迅是极少数能让文字与思想共同抵达美学内核的人,有思想上的深刻,也有汉语上的深刻。有些人的文章,着力之深,的确让人望而兴叹,但文字欠佳,读后觉得遗憾。有些人的文章,美则美矣,却总担心这么柔弱,会不会容易夭折,会不会长不大。

鲁迅的文字,个性光芒万丈,华丽柔媚是有的,厚朴稚拙也是有的,尖酸挖苦是有的,豁然大度也是有的。一方面让文字乘鲲畅游,一方面让思想大鹏展翅。花言巧语是鲁迅的文字风格,我不断阅读鲁迅,更多是对花言巧语式白话文的沉迷。

鲁迅身上有太多的话题,别有用心或者光明磊落。据说延安准备在后方树立新文学典型时,有三个人选:鲁迅、郭沫若、茅盾。最后选定鲁迅,不仅仅是文化重量的倾斜,更多还是综合性考虑。鲁迅的身上集合了太多复杂性的东西,但鲁迅自己能收拾住那一片芜杂。不论郭沫若还是茅盾,与鲁迅相比,都显得单薄。正因为如此,鲁迅研究成为显学。

记忆中在乡下,老中医塞给病人药包的时候也拿几块老姜,说是药引子。药引子,引药归经之用也。鲁迅也真是药引子,这么多年,鲁迅的脸谱不断在改变,这是鲁迅生前的伟大,也是他死后的悲哀。

鲁迅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异人,似乎是必然,又好像是偶然。杂文成就了鲁迅,也毁了鲁迅。以他的眼界、才华和学养,写杂文大材小用、暴殄天物。当然,我只是把鲁迅和鲁迅相比。

鲁迅去世后,有人写文章说可惜在他的晚年,把许多的力量浪费了,而没有用到中国文学的建设上。与他接近的人们不知应该爱护这样一个人,给他许多不必要的刺激和兴奋,怂恿一个需要休养的人,用很大的精神,打无谓的笔墨官司,把一个稀有的作家生命消耗了。这样的话里面有份懂得与关爱。

鲁迅是在乎自己文章的,也在乎在文坛的声名。身为文人,太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太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免不了卷到一些没有必要的争议中,最后陷入旋涡。这一点,周作人显然要豁达得多,很少参与各类纠纷。

鲁迅是自负的,周作人也自负。鲁迅会维护自己,甚至绝交。看不惯的事,写文章批评,不顺眼的人,写文章讽刺,连落水狗都要痛打。周作人却不屑维护自己的形象,由你们说去,只要自己自在,即便后来落水,也不做太多解释。

鲁迅写杂文,分寸把握得极稳,话中有话,话外有话,皮里阳秋。想想对手读毕文章时的神态,那种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招架之功也没有的样子,老先生一定得意极了。有时候写得兴起,烟抽得一塌糊涂,满屋子都是烟草的气息,反正睡不着觉,泡壶粗茶,朝砚台里倒点墨,索性再写一篇。看鲁迅的集子,很多文章结尾日期是同一天。

现代文学史上那么多人,打笔仗没一个是鲁迅的对手。鲁迅是块老姜,那些人只是嫩姜、糖姜、咸姜,或者野姜,而有些人是香菜、大蒜、小葱。鲁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对人对事取俯瞰态度,做纵览甚至回望。大情怀与大境界中藏着小心眼,这样的人,吵起架来,首先就以绝对的气势压倒了别人,可惜偶尔尖酸刻薄过了头。鲁迅晚年老发脾气,笔头冒火,浪费了学问不说,也伤害了元气。这或许也是不能长寿的原因之一。

经常这样设想,以鲁迅的见识,现代文学里,哪些人的东西他会看呢?老人家心里,好书无非就是里面有一些句子好,有一些段落好,有一个立意好,或者观点好,不可能全本都好。周作人的书会看,因为写出了那一代中国人的精气神,氛围是好的;然后是那些微言大义,又难得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与立场,这一点,鲁迅是欣赏的。林语堂、梁启超、陈独秀的东西也一样,文字当然好,但在鲁迅眼里还够不上经典。郁达夫的他会看,胡适的大概会挑一些来看,郭沫若的瞄一瞄,茅盾的扫几眼。

鲁迅去世得早了,从《野草》开始,到《朝花夕拾》,然后是《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每篇都是游戏文章的妙品,不动声色,一些小议论,点到为止。鲁迅晚期的杂文,早期思想中偏激和驳杂的地方也已逐渐理顺,心灵自由,下笔左右腾挪,写作回归到写作本身,借文字愉悦身心。

时常一厢情愿地想:如果再给鲁迅十年时间,白话文将会出现一个多么迷人的世界。只能要十年,再长,人生就会进入苦境,甚至会失去自我。鲁迅说话之猛,诅咒之毒,岂为后世所能忍。

鲁迅这个人,眼光太毒,在俄国小说和散文合集《争自由的波浪》小引中说:“英雄的血,始终是无味的国土里的人生的盐,而且大抵是给闲人们作生活的盐,这倒实在是很可诧异的。”这样的话,整个民国,也只有他能说出来。读鲁迅的小说,常常独自笑出声来,鲁迅总是将生活极端世俗化,他让英雄后羿与美女嫦娥成天吃“乌鸦炸酱面”;《离婚》中,地方权威人士七大人手中总拿“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屁塞,并不时地在鼻子旁边擦拭几下。

人间本来就是污垢的堆积地,鲁迅不想美化掩饰,而是用锐利、深切、苍郁与沉重的匕首划开包裹在外面的一层薄膜。即便是禹、伯夷、叔齐、庄子、墨子,这些历来伟大的人物,鲁迅也解开他们的头发,撕烂他们的布衫,踢翻他们的神台,使一众人等纷纷坠落尘世,坠落到人间的不堪中。

孙犁说文章最重要的是气,鲁迅文章的气是热的,散发着勃勃生机。

对于这个生活在民国年间的文人,我常常产生一些遐想。走在深秋的北京或者上海,月色淡淡,灯光朦胧,路过鲁迅先生的楼下,远远地看着朦胧在纸窗上那个握笔写字或者读书闲谈的人影,久久伫立,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灯灭。然后返回栖身的小屋,读读《孔乙己》《阿Q正传》……当然,这只是遐想。倘或能潜回到过去,会不会去找鲁迅呢?还是不会吧。读他的书,在字里行间寻找文学上的亲近,这样就很好。

对鲁迅的阐述,已经做了太多工作,一拨拨人用巨大的热忱解读鲁迅。可惜很多评价,因激情而忘形,因仰望而放大,因排斥而偏见,因隔膜而恍惚,因久远而混沌,更因为没有得到中国文章的滋养,论述不得要旨。可不可以抛开思想包袱,抛开意识形态,仅仅从文学上艺术上谈论鲁迅呢?

鲁迅像山,看看就在眼前,顺道爬上去,到半山腰才发现这山太高,好不容易到山顶了,又发现是群山。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天还没亮,鲁迅病重,气喘不止,修书一封,托内山完造请医生,次日早晨五时二十五分,不敌病魔。时间还很早,深秋的上海凉意浓浓,倘或没什么紧要事,很多人宁愿在暖和的被窝里多歪一会儿。上帝却早早起床了,他在等待鲁迅。绍兴周伯宜家的长子,走过他尘世的五十五年,在通往天国的路上踽踽而行。“褪色了的灰布长衫里裹着瘦小的身子,蓬乱的短头发里夹带着不少的白丝,腮很削,颧骨显得有点高耸,一横浓密的黑须遮住暗红的上唇”。迈进天堂之际,守门人问做什么,鲁迅淡淡地说:“和上帝吃早餐。”

附录人真多,街对面看见密集的人头。往里走,看两

边屋舍,不少旧宅,大先生二先生当年可没这般热闹。人多嘈杂,游兴提不起来。有幸读进去鲁迅那么

多作品,总归要看看。这些年好歹懂了点鲁迅文章,

这是我的造化。不少人学鲁迅文章,文法是有了,但章法不像,

章法是有了,笔法又不像,好不容易三法皆备,又未

入道法。鲁迅的文章,有天真的深刻,酣饱的随意。

现在人太急,体会不到毛笔在稿纸上的气息。进入周家老宅,周氏兄弟文章的味道迎了过来。

一间间老房子里,少年周树人、周作人读书玩耍。想

象不出鲁迅东渡日本的样子。鲁迅在我的生活中,是

没有叫周树人的时候的,他从《狂人日记》的中年开

始,渐成《鲁迅全集》。人一说起绍兴,我就想到周家兄弟。两兄弟是绍

兴的标示,王羲之也是,但时间太远,身影模糊了。

我喜欢过很多民国人物,现今没几个入心。对周氏兄

弟,还是一往情深。走出鲁迅故里,天清地明,好花好天。鲁迅故里应该叫周氏故里,我替周作人不平,尽

管他毫不在乎。——《在绍兴的几个片段·鲁迅故里》周作人

都说周作人文章不难模仿,未必。知堂用笔沉郁平朴,心机藏得深。学知堂一路文字坊间常见,仿得好的七分像,仿得差的一味学语言、学行文、学腔调,话一往深里说,即露破绽。

先是在书店买来一册《知堂美文》。买那本书,主要因为“美文”二字。期待能从周氏这里读到真正的美文,也就是说,写得最优美的抒情散文。存了这样念头,读那本书,自然没看出特别的意思,《乌篷船》《苦雨》《梅兰竹菊》等文章,看题目应该是抒情美文了,但老老实实还是不动声色。

前几年读过《风雨谈》《泽泻集》《雨天的书》之类,翻过十卷本《周作人文类编》,到底年轻,感觉涩,读不出味道。后来读《亦报随笔》,读懂了,也着迷了。想找齐知堂旧书,民国的嫌贵,买不起,新版的太新,新编新印,纸页间火气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锺叔河先生在岳麓书社牵头出版的那套周作人文集便好,书没出齐,管不了那么多,存得一本是一本。《亦报随笔》收录有七百多篇文章,炉火纯青,大事写得小巧,小事写得完整,内容无所不有,用几百字打发,态度亲切,到底知堂手笔,气象纵横。《亦报随笔》是我阅读周作人的破竹之刀,自此之后,一本接一本,先前最不待见的《夜读抄》,也看出味道来了。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夜读抄》达到极致。自此之后,周作人的文章每年都会读一点,不喜欢也不排斥,读了就读了,平平淡淡。年纪渐渐大了,世事慢慢懂了一些,渐渐觉出一些意思来。

有朋友说我的文章有知堂味,大概是说文风的闲适吧。如果是说审美取向上的闲适,梁实秋和明清小品才是真的闲适。以闲适论,周作人不如他的弟子

沈启无

、俞平伯、废名等人。周作人的闲适不过是行文的手段与写作的态度。

这些年有不少人将周作人和鲁迅做比较。文章高下方面,他俩究竟谁领先?排列起来实在非常困难。锺叔河先生旗帜鲜明地认为周作人应该放到第一。我以为在文章上,中年以前,他们不相伯仲,都是泼辣淋漓的典型绍兴师爷手笔。中年的时候,应该说鲁迅更胜一筹,思想的精深与人世的洞察,都有超过周作人的地方。

鲁迅终年五十五,周作人寿享比鲁迅多二十几年,扎扎实实多读了二十几年的书,经历了二十几年的世事,晚年下笔成文自然有鲁迅不及处。

周作人文章比鲁迅欺生,写得如春绿夏露秋雨寒霜,入了定,岁数不够读不出好。年龄大了,摸得出一些真意,惊觉那样一篇小品一部长篇换不来。知堂好像还不甘心,《立春以前》后记说:“说到文章,实在不行的很,我自己觉得处处还有技巧,这即是做作,平常反对韩愈方苞,却还是在小时候中了毒,到老年未能除尽,不会写自然本色的文章,实是一件恨事。立春之后还未写过一篇文章,或者就此暂时中止,未始非佳,待将来学问有进步时再来试作吧。”

三十岁后,我才悟出自然本色的好,可是一下笔还是偶尔存着技巧。文章千古事,一辈子太短,不着力便好,少些铺排,少些心思,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文章兴许本色些、自然些。

懂得写作的人一看鲁迅的东西,就会肃然起敬,要站起来鞠躬,练到他这样的中文太难。周作人也好,仅仅从文章角度说,追不上其兄。周氏兄弟都有沉稳诚恳、悲天悯人的一面,但周作人没有鲁迅俏皮,文章也不够放荡。

周作人的文章不好读,作法很老派,很内敛,他把文字写死了,可是他的死里蕴藏了太多信息。周作人下笔呆头呆头,实际上指桑骂槐,风云际会。

说周作人是文章家,锺叔河先生听了一定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文章是大事也是余事,关键还是文章背后的深意。鲁迅、周作人的文章比他们的思想更有意味,这意味在于文脉对一个人的滋养。以后也会有人觉得胡竹峰文章比他的思想更有意味,这意味也是文脉对一个人的滋养。已经有人这么看了,我心里觉得知己。

鲁迅的声音,铿锵断语,刀砍斧劈,像刻在青铜鼎上的律令,以中年人的洞达,驰骋神思,摹尽东方人性之极景,使听者惊悚,让读者铭记。

周作人的文章温文尔雅,浑厚恳切,弥漫其中的人间烟火气,令听者亲切萦怀,字里行间点到为止的弦外之音常常引人会心沉思。从文体上说,鲁迅简练如刀,一刀见血,三拳两脚击倒对手。周作人刚柔如鞭,看起来舒徐自在,鞭力过去,如秋风扫落叶。

和鲁迅一样,周作人也创作了一座山峰,轻描淡写出中国文化的意境与情韵。自云“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其实却是“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

周作人文章老到,没有酣畅的视觉快感,却能引发内心哲思,文字深美闳约,波澜四起,从容展示了一个中年男人心性之平和、安详、家常、世俗,以及有节制地谴责和愉悦地放松。尽管没有鲁迅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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