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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10 02: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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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雨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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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苍茫:禁忌之地

极地苍茫:禁忌之地试读:

引子

1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与南极探险这种事情扯上关系,但套句俗气点的话来说:我与龙兵的相识可能是命中注定的。

我们是在我表妹的婚礼上认识的,他是我那从事钻石买卖的妹夫的同学。龙兵能给每一个新认识他的人都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原因在于他的长相。

鹰钩鼻,细长的眼睛和那种如鹰般冷酷的眼神,这让我忍不住不时偷偷地望向他。终于,我俩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一种打从心底浮出的凉意顿时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龙兵站了起来,迈步走到了我的身后,在我耳边问道:“你是沈异吧?我听你妹妹说起过你。”

我愣了一下,有些疑惑:“是,你是?”

龙兵脸上没有那种刚结识新朋友常有的客套微笑,只是淡淡地说:“我在地下停车场等你,和你聊聊。”说完,转身大步走出了婚宴大厅。

我犹豫了一下,对一个成天琢磨各种曲折情节的小说作者来说,眼前的这一幕与自己笔下的各种奇遇有着诸多相似点。

就在我瞪大眼睛望着龙兵的背影时,我妹夫的一个好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在我耳边说道:“沈异,那个龙兵就是你妹夫想要介绍给你认识的那位有故事的人。”

我恍然大悟,之前妹夫也跟我提过身边有个哥们儿能给我提供一些小说素材,看来,就是这位龙兵吧。

我和身边的亲友寒暄了几句,然后离开婚宴大厅,坐电梯往地下停车场走去。“这边!”刚走出电梯我就被龙兵招手叫了过去。他站在一台非常普通的黑色小车旁边,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车是什么牌子。“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龙兵示意我上车。

我再次犹豫起来,但最终好奇心还是让我飞蛾扑火般钻进了他的汽车里。

一个小时后,在一栋建在半山腰的宅子的二楼,我第一次见到了龙兵的爷爷——龙骑,也第一次听到了那段让人几乎癫狂的故事,而我自己的人生,也因此改变。

一个尘封了大半个世纪的探险故事终于能够呈现在更多人眼前,我,也有幸成为这个绚丽故事的执笔者……

2

正式叙说这个故事之前,我希望大家先了解两段人类历史上一直没被解开的悬案:

一、1910年6月,一支英国探险队进入南极,在麦克默多海峡安营等待南极夏季的到来。探险队的领军人斯科特本身并非探险家或航海家,而是一位隶属于英国皇家海军的半军事人员,但这一次探险却让外界给他冠以“探险家”称号。

同年11月1日,斯科特的探险队开始进入冰原,当他们距离极点还有250公里时,遇到了南极夏季中罕见的暴风雪天气,这位倔强的英国军人没有接受随行队员的建议,坚持继续他们的行程。于是,一支只有四个人的队伍终于在1912年1月16日到达极点,两天后,他们决定返程。

在距离最近一个补给点只有17公里的地方,这支探险队不知为何竟被可怕的极地吞噬。一年后,他们的尸首被发现,斯科特临终前的一段日记也被曝光: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务必照顾好我们的家人!

没有人知道这位探险家弥留之际为什么会如此强调自己对家人安危的担忧,也没有人知道这支探险队究竟与英国军队有着何种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在只剩17公里就能抵达补给点的过程中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让所有人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是:斯科特与他的队员们的尸体竟然是非常整齐地放置在睡袋里,整齐到只能是他们死后有人刻意摆放才会形成,而且由四个探险队员组成的队伍……却只有三具尸体!

斯科特队伍中的第四个人,再也没有人找到过。

二、1937年12月,南京。松井石根对南京实行大包围。此役,除了少数部队趁日军尚未合围前撤退外,再也没有任何一支成建制的中国守军冲出日军的封锁圈,中国守军此次损失约10万人。攻占南京的日军总指挥部在战事结束后统计时,却发现中国守军有一个整团两千多人未被歼灭或俘虏,但该团又绝对没有突破包围圈撤离。日军认为此事蹊跷,随即展开调查,最终却毫无结果。

中国军队作战大本营于1939年统计作战情况时,也注意到这一咄咄怪事,最终列为“全团失踪”事件。有情报显示,该团团长在战事失利后,为保存实力,带着全团两千余官兵急行军向南撤退,进入距南京东南15公里外的青龙山山区,从此离奇失踪,再无消息。

3

以下为龙骑老先生亲笔,老先生要求这段话必须在本书中呈现,并且不能更改任何一个字。老先生认为:逝者已去,吾等侥幸苟存者,当还原当日一切,以慰英烈在天之灵。余生于乱世,无法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乱世,少年意气,曾欲从戎抵御外寇侵侮,护我巍巍中华,无奈身微力薄,种种原因滋扰,未能遂志。余当日遇合之奇,共事豪杰之刚毅英勇、远见卓识,无数次午夜梦回,萦绕不去。机缘巧合,偶识沈异先生,遂托其将此奇遇笔耕面世。唯盼世人皆悉:吾中华儿女,在科学领域之探究付出,并不输于西方列强。华夏雄兵万千踏遍极南之险地,当时一干欧美学者亦心折感服。余老矣,有生之年得见我中华巍立于宇内,足矣。

而我的奇遇,便始于那晚在龙宅见到龙骑老先生那一刻,老先生被一个黑衣老妇用轮椅推出,寒暄过后,老先生便询问我介不介意关灯。我点头。当他说起那段往事时,龙兵一直双手环抱胸前,倚在门边,那细长的眼睛与弯曲的鼻翼,加上龙骑老先生说的故事,竟让我隐然有不寒而栗之感……

第一章 战斧与龙骑

我的家族世代书香,祖父是清末举人,他无心问政,选择了在家乡开设私塾。

我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中华博大精深的文化。十六岁时,先进的西洋教育在国内已成体系,我进入当时一所颇负盛名的大学。祖辈对中华文化的推崇景仰已根植于我的血脉,所以我并没有选修当时学子们热衷的西洋现代科学专业,而是继续研究古汉语文字。

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一败涂地,我和当时很多大学生一样,跟随政府退守重庆,并在一个政府部门供职。我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前线战事,但满腔热血却无处挥洒,只能在翻阅报纸看到国民政府用来抚慰大家的好消息时欣喜若狂;夜晚独自思考时,又为我们中华的未来之路担忧惶恐。于是,在一次机会到来之际,我欣然应允,作为国民政府派至美国进行文化交流的学者,跟随美国大使馆的汤姆逊先生远渡重洋。

二十几天后,我踏上了美国的领土,下船时,我很夸张地大口呼吸着那股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让我的激动心情一下跌落深渊的是,迎接我的两个毛子大兵面目狰狞,他们把我夹在汽车后排坐下,最后还拿出一个黑色的布袋子要往我头上套。我试图挣扎叫嚷,但后脑勺被一块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我就此失去知觉。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华人男子背靠墙壁侧头看着我,见我醒了,他微笑起来:“欢迎来到美国,我叫战斧,是这趟差事里华人团队中的一员,效力于美国陆军游骑兵营。”

刚苏醒的我心情坏到了极点,揉着后脑勺很不客气地对他说:“你们美国政府就是这样对待中国学者的吗?你们口口声声宣扬的民主人权原来只不过是空口白话吗?”

这个叫战斧的健硕男人耸了耸肩,这典型的美国大兵的动作做得非常自然:“龙先生,他们怎么对待你的我并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从与你见面之时起,为了保护你我必须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生命。照这命令看来,你在此次行动中,是作为一个有着深远影响的人物而存在的,你应该高兴才对。”

说到这里,战斧突然对着门外望了一眼,紧接着压低声音说道:“你已经见过那张从南极拓印回来的东西了吗?”

我愣了一下:“南极?拓印?”

战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在判断我是不是装傻,当他意识到我对此行可能真的一无所知时,他再次耸耸肩:“别多想,今晚会有个碰头会,到时候你的很多疑问都会得到解答。”

我一头雾水,正想开口再问战斧什么,可这留着小胡子的汉子却掏出一支只有半截的雪茄点上抽了起来,闻到这股讨厌的味道,我皱着眉扭过了头。

晚饭时战斧带着我走出了我们的房间,我看到我们身处在一个非常典型的陆军兵营里,有着巨大的操场,四周山脉围绕。远处高高的岗哨上,戴着黑色头盔的美国大兵们,正全副武装地四下巡视着。

我继续观察营地,这时,不远处的一排营房中有扇门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矮壮的光头汉子把我的注意力一下吸引了过去。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唐装,下身却是一条非常西化的牛仔裤。最关键的一点——他,竟然也是黄种人。

光头汉子也看到了我和一袭军装的战斧,我们如同混迹于原野中的同类,看到对方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战斧冲那边喊道:“你就是玄武先生吧?”

光头汉子迟疑着点了点头,战斧笑了,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楼:“过去那边吃饭吧。”

玄武依然面无表情,他那五短身材与木讷表情,总让我联想起当时让国人仇视的岛国侵略者。

我们夹杂在数十个美国大兵当中,在食堂里食不知味地啃完手里的汉堡。大兵们嘈杂的英文对话声让我们压根儿一句话都说不上。饭后,战斧递了两片口香糖给我与玄武:“走吧,我们的苏指挥应该等不及了。”

玄武和我像被操纵的木偶一样,跟在战斧身后穿过操场,钻进一个有士兵看守着的拱门。一路上都有士兵巡逻,他们一直警惕地盯着我们三人看,战斧却恍若未觉,轻车熟路地穿行其间,最后领着我与玄武钻进了基地深处的一个房间。

大门被站在门口的两个士兵快速合上,我们置身于一个小小的会议室里,会议室的最里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背对着我们正在调试一台投影机。他身后的椅子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黄皮肤、黑眼睛的女性。

就在大门合拢的那一瞬间,站在我身后对我来说还完全是陌生人的名叫玄武的汉子,突然朝我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当时我和他身后已经没有任何士兵,而会议室内的其他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彼此初次碰面的打量上,谁都没有留意到玄武这一个小动作,连我自己当时也被玄武此举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到的却是玄武坚毅的目光。

我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地一个手插裤兜的动作收下了玄武递给我的东西。现在,这儿的每一个人,包括信誓旦旦说为了保护我不惜牺牲自己的战斧,都不能让我信任,我是如此孤立无援。因此,对于玄武这种明显示好的举动,我除了接受,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即使我也并不信任他。

白发老者抬起了头,他戴着一副黑框圆眼镜,与他穿的格子西服显得非常不搭配,但这也让人对他印象深刻。他微笑着对我们说道:“都到齐了?坐吧。”

我和玄武犹豫了一下,接着一起朝前跨出几步,在那两位女士身后坐下。战斧又点燃了半截雪茄,背靠铁门悠闲地抽了起来,烟味让人有些讨厌。

白发老者的目光始终停在我身上:“龙骑先生,久仰大名,古校长非常赏识你,他一直说,你的古汉语文字造诣是目前中国青年学者里最高的。”

我微笑着回答道:“那全是古校长厚爱谬赞,我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穷我毕生之力去研究,也只能窥见一斑,绝不敢在此等年纪就说自己造诣高深。单说重庆我所认识的人中间,就有好几位老先生,潜心研究古汉字几十年,还常说所知不过是沧海一粟。”

这时,坐在我前方的那两位女士中的一位扭过头来:“你比那些老古董有本钱,你年轻健康的身体还可供我们多使用几年。”

说这话的女人留着大波浪的长发,脸上有着淡淡的妆痕。说实话,那一天第一次接触她时,我是比较反感甚至厌烦的,尽管她长得非常好看。她继续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目前看起来,你还算符合我们的要求,最起码四肢健全,能走会跳。我们这个强大的精英团队是以你为中心来展开行动的,你应该深感荣幸。”

我被这初识的利嘴女人突然的抢白戗得不知如何反驳,白发老者却大笑起来:“龙先生,不要介意苏小姐的话,她是典型的刀子嘴。不过她没说错,你确实是现在我们在座几位中的核心人物。”

说到这儿,他指了指靠在门口的战斧:“游骑兵营的战斧,你应该已经认识了吧?他负责贴身保护你。”

接着老者又指向玄武:“这位陈玄武先生是一位武术家,他与阮晓燕都是美国政府专程请过来的。”

坐在那位苏小姐身边的短发女子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白了白发老者一眼,小声说道:“应该是叫作‘抓过来’才对。”

白发老者装作没听见,继续看着我微笑:“至于我,龙先生,你可以叫我童教授,鄙人全名是童牧。”

我“嗯”了一声。一时之间如此多的信息量,让我这一向不擅交际的头脑有点转不动,从战斧到那位刀子嘴苏小姐,以及这位看上去德高望重的童教授,都说我是这个团队的核心,而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团队要做什么。但我那时候毕竟还年轻,好奇心与好胜心战胜了惶恐不安。往椅背上靠了靠,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成熟冷静:“那……童教授,我觉得你可以进入主题了。”

这时,苏小姐站了起来,她的表情依然傲慢,对我伸出了手:“我叫苏如柳,这次行动中华人小组的指挥。龙先生,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直接问我,只是回不回答你,要看我的心情。”

我皱了皱眉,但还是大度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这一刻,我并没有察觉自己喜怒哀乐的神经已开始被掌控在这双手里。“好,我们开始今天的会议。”说着,童教授按动了放映机上的一个按钮。

前方白色幕布上出现了一张非常模糊的铅笔拓印,照片应该是在光线异常昏暗的地方拍摄的,以至于我压根儿看不清楚上面拓印出来的是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些被拓印的符号是四方的,并且是以由上往下的阅读顺序排列的,这是古汉语书写会出现的字序。

我往前凑了凑,努力想要把那些符号看得清晰一点,毕竟只是拓印出来的,再加上太过模糊,我压根就无法分辨都是些什么文字,但似乎每一个符号下方都有长长的下划,有这种特点的中华文字只有蒙古文和蝌蚪文。前者还好说,我自己本身认识不少,至于后者,如果我没弄错——那是已经失传的文明。

童教授看着我微微笑道:“龙先生,你不用着急,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一起找到这份拓印的出处。”

我点了点头,坐在我前面的苏如柳扭过头来瞟了我一眼,然后对童教授说道:“让他也看看那些怪东西的照片吧,我们需要让龙骑快速进入状态,我不希望以后他突然见到那些诡异东西时只懂得尖叫。”

我冷哼了一声。

童教授按动放映机,幕布上出现的画面让我整个后颈一麻,双腿甚至极不争气地抖动起来。苏如柳一直盯着幕布,像是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淡然道:“每一个初次看到这画面的人,都和你一样。”

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幕布上,咬紧了牙关还是无法抑制颤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暂时避开幕布上的一幕,可鼻腔里却好像闻到一股血腥味,幕布里的东西正活生生地涌入每条神经。我不住地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我重新睁开眼睛,朝身后望去,希望通过确认房间里其他人的存在,告诉自己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个会议室里,周围的一切暂时都是安全无害的。

玄武和晓燕面色都很差,而战斧,这一刻还从容地抽着雪茄,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吧!我再次望向幕布:一具残缺,严格来说是半具残缺的尸体,冻结在冰层里,尸体好像被木匠用巨型刨子正面刨过一次,整张脸都被刨走了,刨子碾过死者的前胸,最终从他的胯部划过,白色的脑浆、翻滚的皮肉以及胸腔中暗红色的器官因为被冰封的缘故,看上去还非常鲜艳刺目,那想象中的巨型刨子从尸体上带下的血肉正一点点往下掉落。

我不忍心去想这个死者经受这种酷刑时是否还清醒着,我真心希望他当时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只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躯壳,那么,他就不必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苏如柳站起来,她拿起一根教鞭,指向画面中那具尸体的胸部。童教授把画面放大,那些血淋淋的冷硬的器官更加清晰了,我甚至看到那伤口处的血丝冰针,透着瘆人的诡异。“突然的袭击让这位探险者措手不及,瞬间毙命。被心脏在最后关头驱动的血液本来应该喷射而出,零下五十度的气温,却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苏如柳的语速缓慢而冷静,让众人迅速意识到这只是一张被投影的相片而已。她停顿了一会儿,视线在众人脸上游走,最终落在我的身上:“或许……嗯,只是或许,这也会是在座各位的死法。”“如柳!”童教授不赞同地低声打断了苏如柳,他快速地按动放映机,一张冰原的图片出现,比起之前那样的画面,现在这一幕让人舒坦很多。

苏如柳无所谓地笑笑,走到我面前,她高挑的个子骨肉丰匀,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鄙夷不屑,她柔声道:“龙骑,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文弱书生,让你看那张照片,并不是想让你对即将开始的旅程感到害怕,只是希望你能快速坚强。”

我没出声,那一幕已经如同烙印般烙在我脑海深处,我站了起来,以为这样会让自己舒服一点,可胃里一阵翻腾,之前吃下的那些面包、牛肉、生菜叶立刻堵到了嗓子眼。“我想先回房间。”我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一定很差。

同时,阮晓燕指着幕布上的画面猛地站了起来:“童教授,那是什么?”

尽管我极其难受,但在好奇心的支配下,我还是再次望向幕布,可上面只有苍茫的冰原,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晓燕,其他人应该和我一样,什么都没看到。

童教授却点了点头,继续扭动放映机的按钮,调节画面的明暗度。最终,我看见了晓燕可能无须调节明暗就看见了的东西。我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战斧侧头看着我:“龙骑先生,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带我回房间,现在!马上!”我再也无法忍耐,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行使我可能拥有的权利。

战斧耸耸肩,拉开了铁门:“走吧!”

第二章 二十九军军人

我快步冲出那个会议室,朝远处楼梯走去。战斧跟在我后面,他抽雪茄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还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龙先生,不需要我带路吗?”

我一言不发,直接走向我们最初进来的那扇门,拉开门的刹那,几盏探照灯的强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抬手遮挡,战斧把我往旁边一拉,对着强光来的方向挥舞了几下手臂。

强光消失后,我猛地发现整个营地已经笼罩在黑暗中,那是一种无人荒野中让人绝望的黑暗。虽然我知道,远处高高的岗哨上,异邦的士兵正用他们那异色的瞳孔紧盯着周围,守护着营地,但,我依然陷于前所未有的恐惧中——因为孤立无援以及对未来不知所措而萌生的恐惧。“走吧,回去睡觉。”战斧脸上依然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我能信任你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这位让我到这一刻为止依然反感的军人说出这么一句话。

战斧的表情却一下凝肃起来,好像我的问话在他的理解里是全然陌生的表达方式一般。他与我对视了一瞬,最后避开了我的目光:“龙先生,走吧。”“等一下!”一个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是玄武——那位穿着牛仔裤和唐装的武术家。他冲我点了点头,然后问战斧:“我想知道我与龙先生在这个美军的营地里,享有多少自由?是必须在你们的视线范围内呢,还是必须被反锁在我们的房间里?”

战斧耸了耸肩:“我接到的命令只是贴身保护龙骑先生,其他事和我没关系。”“好。”玄武扭身面向我:“龙先生,我们在营地里走一走?”

我点了点头。

玄武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还是去你的房间吧!让毛子兵那阴冷的碧色眼珠子盯着,感觉魂都会被他们勾走似的。”

我依然点了点头,比起战斧,这位玄武让我觉得亲近得多,虽然他矮壮的身材让我想起日本人。

战斧没有吭声,跟在我俩身后,回到了我与他的房间。玄武在这二十平方米不到的营房里来回走了两圈,四处窥察,好像在找什么危险物一般。我倒了杯开水,自顾自地坐在床边喝。“战斧先生,我很想知道你现在到底是哪国人?”玄武突然间停下了步子,对靠在墙边抽雪茄的战斧质问道。

战斧一愣,看到玄武那挑衅的眼神,耸耸肩道:“中国人,有问题吗?”“是中国人为什么给毛子跑腿?”玄武看起来非常愤怒,“我们巍巍中华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才陷于当下水深火热的田地。战斧先生,你觉得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对得起你远在故国的兄弟姐妹吗?”

战斧侧头盯着玄武,玄武愤怒的眼神似乎正冒出火焰,随时要将对方点燃。战斧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半截雪茄小心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大脚一甩,脚上的一只皮靴被他甩到了墙角,差点撞到玄武的身上,嘴里嘟囔道:“困啦!睡觉!”“你就没有礼义廉耻吗?”玄武低吼起来,“你如果是我的亲兄弟,我会用我的拳头把你活活打死。”“是吗?”正弯着腰解另一鞋带的战斧终于抬起头来,他那一直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知何时消失了,眼睛里燃烧着大概是被玄武激起的烈焰。他缓缓站直,高大的身躯好像一堵墙般伫立着:“听玄武兄弟的意思,你曾经为我们巍巍中华付出过很多了?”

战斧开始解身上军装的扣子,解开两颗后,他似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一般,把衣服猛地一扯然后往旁边一甩。只见他裸露的胸膛上,一个圆形的伤口在鼓鼓囊囊的胸肌中央分外显眼。他死死地盯着玄武,指着身上那个伤口沉声说道:“看清楚!差一寸!”

玄武没吭声。战斧继续道:“二十九军的将士没有一个是孬种,鬼子打北平时,我们二十九军的汉子用的什么武器你知道吗?”

战斧的眼睛红了:“我们用的是大刀片子,系着红色绸布的大刀片子。北平城的百姓们说,只要有二十九军汉子的大刀在,北平城就不怕小日本。可是小日本用的全是枪炮!子弹打穿我们二十九军汉子们的身体,迸溅的血花喷在红色绸布上……你们见过吗?”最后一句战斧是吼出来的。

战斧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转过身子,一道长长的刀疤横过他整个裸露的背脊:“我应该和兄弟们一起死去!可悲的是,我没有断气,救了我的居然是美国人。玄武,你不是说到父母和兄弟姐妹吗?”

他转过了身来:“我是南京人,我的家人全部死在那场屠杀中,是全部家人,全部……”说到这儿,战斧的目光在我与玄武身上转了一圈,“谁不爱我们的祖国母亲呢?但我们落后!你们不能否认我们落后这个事实!西洋人已经开始满世界侵略与掠夺时,我们还闭关锁国做着大国梦呢!龙骑——”战斧望向我:“我只是个军人,但不管我穿着哪一国的军装,我也从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军人,我说过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因为你将会是这次行动中能让华人受到尊重的主要因素。至于你——”战斧转向玄武:“陈玄武先生,我不知道你的激动与愤怒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我必须告诉你,想要尊严,想要别人看得起,从来不是靠嘴巴说说就可以的。我们要有能让别人看得起的东西,比如团结,比如无畏无惧地体现我们的价值!”“够了!”玄武打断了战斧的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一闪而逝,紧接着他朝门口走去,拉开了房门,在门口却又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过头来对战斧说,“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还是要给你提个醒,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其实只是毛子养的一条狗,那么——”玄武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我会亲手打死你!”说完这话,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战斧过去把房门关上。他转过身来的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光快速敛去,这位在我心中瞬间高大起来的中国军人的脸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散漫的神情。他从地上捡起那件军装,盯着被自己扯烂的那几个纽扣自顾自地摇头,又打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小小的布包。接着……这看上去粗枝大叶的汉子,居然当着我的面,叼着半截雪茄开始穿针引线,缝补起衣服来。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战斧亲切起来,我冲他微微一笑,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如何和他搭腔。这时,我突然想起之前玄武偷偷递给我的那个圆形的东西。

我站了起来,嘴里唠叨了一句:“清理五脏庙去。”

说完我钻进房间最里边的卫生间,里面的灯光很昏暗,我反锁上门,掏出那个圆球,是一颗蜡丸,捏开后里面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纸。

我没有立即打开,反而犹豫起来。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选择相信谁,或者压根儿就没有人可以让我相信。只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我已经开始后悔这次草率同意来美国了。最终,我还是摊开了纸条,六个字分两排写在上面:

断头河!

指江山!

我来回读了几遍,依然莫名其妙,想了想,又把这张纸条对着那盏微弱的灯,想要看看中间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纸条外在不会呈现的信息。

最后,我把纸条揉成一团,和已经捏成了粉末的蜡一起扔进了抽水马桶。就在我要按下冲水按钮的瞬间,我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拉开了门……果然,战斧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脸愕然地望着我。

我望了他一会儿,回去按下了冲水按钮,让蜡末和纸条当着他的面被旋转的水流带走。战斧却仿若未见,耸了耸肩道:“上个厕所这么久,等得我都想踹门了。”

说完他钻了进去,把门反锁了。

我摇了摇头,衣裤都没脱,直接钻进了被子里。

我原以为闭上眼睛后,之前在会议室看到的那幅恐怖狰狞的画面便会如同恶魔般扑过来,奇怪的是,并没有这样,可能我真如苏如柳期待的那样,正快速坚强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餐后,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和刚认识的这几位中国人在美军营地里待上一段时间,谁知道苏如柳很快就过来通知我们下午出发,战斧侧着头问道:“不是说给龙骑几天适应时间吗?”

苏如柳没有直接回应战斧,朝向我道:“需要适应的始终是那片魔鬼之地,而不是这片美国人的地盘。最主要的是,雷团长的部队昨天已经抵达维多利亚,他们与白人士兵在一起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冲突的可能,我们还是尽早过去比较妥当。”

战斧再次耸肩,苏如柳又望了我一眼,我对她挤出一丝微笑权当回礼。

那天傍晚,我们六个华人分乘两台车离开了美军基地。我被安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开车的是战斧,身后是双手摊开、白色唐装也敞开着的玄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收音机里放着英文歌。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一个海军港口,登上一艘白色的军舰。一位有点丰满的美军女军官带着我们上了军舰二楼。她与苏如柳用我们听不懂的英语交谈了几分钟后,便离开了。苏如柳指着前方一排门对我们说:“给我们的都是单间,每个人的房间门口都贴了名字,对照名字进去就是了,美军给各位准备的防风、防水装备都在里面放着。最里面还有一个健身房和一个小会议室。美国人祝我们旅途愉快,前提是不要离开这一片区域。她还说他们有厨师会做中国菜,能让我们这一路上吃得习惯。”“不能离开这片区域?”玄武冷哼一声,“也就是说给我们圈的这个牢笼不小了,我们要感谢毛子主子?”“陈先生——我还是叫你玄武吧!”苏如柳非常认真地对玄武解释道,“我们这次行动跟随的是美国海军,对方作为军事机构,能给我们现在的照顾已经是极限了。我知道中央政府把你和阮晓燕请过来时,用了一些手段,但是你们也必须要牢记一点,你们并不是无偿加入这个团队为祖国服务的,给你们承诺的那些条件,想必你们一定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玄武先生,或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但是你没有,也永远没有资格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扮演什么铁骨铮铮的华夏子孙模样。”

苏如柳说完便转身往贴着她名字的房间走去,玄武面色很不好看,但最终咬了咬牙,也走向了属于他的房间。

我望了一眼战斧,他还是叼着半截雪茄,嘴角微微上扬望着我,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惊扰他的淡定从容一般。

童教授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我:“龙先生,这是我们这个团队里每一个人的资料,你抽时间看一下,时间不早了,请尽快休息。船应该会在半夜离开港口,明早我们醒来,可能就在公海上了。”“为什么要在半夜起航?”阮晓燕发问道。

童教授摊开双手:“我们只是整个行动中一个极小的部分,没有权力知道各种安排的缘由。”

听到这话,我的心不住下沉,也就是说,不仅是我对即将面对的未来一无所知,就算是目前我所知道的带队人童牧教授,也并不清楚这次行动的所有细节。

无力左右,也无力改变,我不想说话,对童教授点点头,接过档案袋,快步走进了我的房间。

那是个只有七八平方米的隔间,但在一艘战舰上能有这么个隔间确实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我看见隔间唯一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是几套很厚却并不重的羽绒衣裤。

应该是朝北去吧,我自言自语,坐到床上打开了档案袋。第一份资料就是童牧的,一个民国知识分子的简单而又透着那个时代有识之士各种可悲遭遇的工作经历明细。

接着是苏如柳的,对她我虽谈不上有好感,但也没有最初那么厌恶了。她的资料简单至极:出生于某位军官之家、留学、回国,接着参与此次档案上写着的“AA”计划。

接下来是陈玄武与阮晓燕。玄武是武术界年轻一代中名气较大的武师,得过的奖项罗列成长长一排。晓燕却是个飞贼,来美国之前最后一次记录是被警察厅的人抓获,即将枪毙——这可能也是她答应加入这个团队的原因。

最后才是战斧的,这位俊朗的军人在档案中的相片没有留小胡子,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很多。我刻意看了他的年纪,居然和我一样才二十四岁。只是他已经亲身经历了国家被侵辱的痛苦并奋起反抗过,而我……

我仔细看他的资料,一行小字让我突然间心跳莫名急促起来:战斧被美军某一支特殊战斗部队营救的时间是1937年12月,地点是在南京郊外。但……我清楚记得前一晚他在与玄武争论时,说自己曾经是驻守北平城的二十九军将士,北平沦陷,他中弹后被美军救走的。

我放下了手里的档案。

战斧说了谎,是对我与玄武抑或是对给他登记这份资料的信息采集人员说的。我觉得是前者,毕竟档案是美军正规统一整理的,战斧进入美军的时间记录不可能让战斧用谎言伪造。

到底我能信任谁呢?前一晚我还觉得玄武虽然言辞偏激,但始终有着一身爱国的凛然正气。可听苏如柳之前对他的抢白,让我意识到他加入这个团队,是因为个人的私利。晓燕呢?也不过是为了活命!

我自己呢?我苦笑着,我也不过是个被对方以美国国籍吸引过来的自私鬼而已。我把手里的资料往档案袋里塞去,第一页上属于童教授的信息在我视线中再次掠过……

我猛地抽出了童教授的资料,瞪大眼睛看清楚了童教授的专业:量子力学。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团队?古汉语文字学和量子力学!我把档案袋塞到了枕头下面。

尖锐的哨声把我从梦境中吵醒,伴随着美国人喧闹杂乱的叫喊声。我第一反应是军舰离港的喧哗,可紧接着旁边房间被敲响的声音与模糊不清的急促对话声,让我觉得事态非比寻常,我走出房间。

和我同样走出房间的是童教授与阮晓燕,我们站在各自房间的门口,看着苏如柳在过道尽头与之前接待我们的那个美军女军官说着什么。看女军官的神态应该只是在向苏如柳说某一件事情,但苏如柳的面色却变得越来越不好看。终于,女军官转身走了,苏如柳阴着脸朝我们走来,她拍打着战斧和玄武的房门,大声叫着他们的名字。

战斧揉着眼睛从我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站到我的身边,难道之前的动静根本没有惊醒他?玄武却穿戴得非常整齐,连白色唐装上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唐装上没有任何褶皱,说明他不是和衣睡下的,而是早就醒了,穿戴整齐仿佛专等着苏如柳叫他一般。“有什么问题吗?”童教授最先发问。

苏如柳望了一眼走廊最尽头的会议室,犹豫了一下,最后对我和战斧道:“我们三个人进里面谈谈。”

战斧点头,率先往会议室走去,他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在墙壁上摸索着按开了灯。我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听命于对方,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我宁愿自己只是作为一个他们需要使用时才派上用场的简单工具。

最终,我还是选择走向会议室。苏如柳跟在我身后。这时,玄武在我们身后嘀咕了一句:“这已经是在海上了吗?”

苏如柳没回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大半夜喊我们出来就只是看看我们有没有死吗?”玄武说这话的语气有着对苏如柳明显的不满。

正准备关上会议室门的苏如柳转过身,死死盯着玄武的眼睛:“不是想看你有没有死,而是想看看你——陈玄武,会不会趁着夜晚跑出去把别人弄死!”

说完这话,砰的一声会议室的门关了。

第三章 武师的手法

会议室一侧是一整排玻璃窗,窗外漫天繁星与宁静的深蓝色海洋相映。看来军舰已经离开了港口,朝着我们的目的地——我还未知的目的地行进了。

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眼前壮丽的自然景象立刻让我激动不已,一时间忘记了此前种种不快与疑虑担忧。我快步走到窗前,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滑动,感受着大自然那种浩瀚而深广的美,刹那间仿佛跟星辰大海融成一体。

苏如柳在我身后喊了我一声,我装作没听见,继续享受着海的美妙与宁静。“龙骑很少接触大海吧?等你看到海洋残酷与癫狂的一面,你对它的向往就会变成敬畏与害怕了。”战斧高声将我唤回现实世界。

苏如柳望了战斧一眼,也放大了声音:“龙骑先生,我有一些比较紧急与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商量,希望你能重视,也请你不要继续这么抵触我们这个团队。”“我有抵触吗?”我转过身子,心灵得到短暂舒缓后,我渐渐恢复了常态,挺直脊梁说道,“我又能够抵触吗?一切都是你们说了算,我不过是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颗棋子而已,你们需要考虑我的任何感受吗?”“我怎么觉得和你们这些人都没办法沟通呢?”苏如柳皱紧了眉头,她所说的“你们”里,自然还包括了玄武。她的目光严厉起来,指着我面前的一张椅子,用命令的语气说:“龙骑先生,请坐下。”

我没有坐下,反倒是紧盯着她的眼睛与她对峙。

我想,我赢了,不久,苏如柳避开了我犀利的眼神,转过了头。她叹了口气,瞟了一眼依然背靠墙壁站着的战斧,战斧手里夹着半截雪茄,正用食指与中指来回耍玩着。

苏如柳缓缓说道:“战舰已经于昨晚十点离开港口,在海面上行驶了五个小时。但刚才船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突发事件,有一个巡逻的水兵被人拧断了脖子。芬妮小姐敲开我的房门只是通知我们加紧戒备,注意安全。因为他们怀疑,某方的特工人员很可能已经登上了我们这艘船。当然,芬妮小姐也说了,那个死去的水兵曾经与他的一位战友,之前在港口的小酒吧里打过架,而这另一位当事人在船舱底部被发现,据说醉到掉链子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不过,芬妮小姐提到死者尸体上的一个细节时,让我不得不感到忐忑。”苏如柳将鬓角弯曲的头发往后抹去,动作非常好看,“她告诉我,死者的喉结上,竟然留下了捏碎他颈骨的两个手指印,这对于她这么一个一直生活在和平民主社会的美国女人来说,是相当不可思议且让人恐惧的。而在我看来——”苏如柳顿了顿,语速放缓,“这是只有我们中国的武师才能使得出来的凶残伎俩。”“你怀疑玄武?”战斧脸上还是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以及——”苏如柳转过了身望向我:“你的。”

我没有出声,尽管我认同苏如柳对于死者喉结上出现手指印后的判断结果。

战斧将雪茄点燃叼到了嘴上,用力吸了一口,火星闪出光芒,难闻的雪茄味在会议室里弥漫:“我认为不是玄武,原因有二。首先,我们的门被敲开时,他是和我一起走出房间的。我没有跑出来看热闹的原因——我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最终该要我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我知道的也打探不到。而玄武之所以没有走出来,我认为那是出于武师的经验与淡定,中国功夫向来有‘敌不动我不动’的讲究。我推测他镇定从容地穿好唐装——要知道唐装那一整排扣子全扣上,是需要一定时间的——然后,他就坐在房间里,静静等候。假定他曾经离开过我们住着的这片区域——或者说,假定他就是凶手,他不可能故意穿戴整齐让我们一下就发现这个破绽。”

战斧又吐出一口烟,继续道:“第二个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的直觉。我觉得玄武不是凶手,仅仅是直觉而已。你觉得呢?龙骑先生?”战斧望向了我。

我愣了一下,最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玄武也没有太多了解。

苏如柳安静地听完了战斧的分析,咬了咬嘴唇:“希望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如柳,你为什么不怀疑阮晓燕?”战斧提醒道,“阮晓燕也是学习中国传统武术的,虽然她是女人,但既然政府挑了她来参加这次行动,就证明她不可小视。而你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哪些手段,你怎么就轻易跳过了对她的怀疑?我认为我们有必要时刻提醒自己:晓燕纤弱的外表与看似无邪的神态背后隐藏着谜一样的东西。再说,她终究是个飞贼,并且我听说——”战斧将雪茄在地上摁灭,“晓燕曾经在行窃时被看到了真容,动手杀掉对方一家六口,这其中有一个只是七个月大的孩子!”“那么,到底我们还能够相信谁呢?”苏如柳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

我作为会议室里本就可有可无的人物,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我不在乎他们讨论凶手到底是谁这个话题,我就是打心眼儿里反感,反感他们掌控一切的姿态,仿佛别人都是他们可以随意玩弄的玩具与棋子,他们可以任意评定任何一个人,也可以任意摆布任何一个人!

我站了起来:“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有相信任何人!‘信任’这样的词语显然并不存在于你们的字典中,我们就像是你们收购来的货物,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拦得住?”“龙骑!”苏如柳转过头来,她的五官近乎完美,肤色有一点点黑,是那种被阳光照射过后健康而富有光泽的黑。她认真地看着我,好像想要把我看穿一般,“龙骑先生,我们真的需要你快速成长,也快速坚强勇敢起来!请不要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自以为是或是情绪低落的模样,这只能证明你的幼稚。”

战斧走向那排玻璃窗,望向窗外深蓝色的海洋:“龙骑,现在是1941年,我们的国家与日本侵略者的战斗,已经陷入持久的相互消耗中。从重庆走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成为日军特高课特务死死盯着的目标。我们无法洞悉身边每一个人的真实身份。可能,前一刻还在跟你并肩作战的人转眼之间就会露出他们原本狰狞的面目,低吼着日语对你扣动扳机。”

战斧将脸转向我,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两道浓密的眉毛仿佛在诉说曾经的他也是莽撞与稚嫩的,但经年累月的苦难,让二十四岁的他显现出超越年龄的让人愿意信赖和依靠的成熟与稳重。他继续道:“所以,请你体谅如柳,她有许多事情暂时对你保密,是因为她需要时间来信任你。而她一再强调希望你能快速成长并不是要操控你,而是因为你才是我们这个团队的核心人物,没有你,我们这几个中国人根本不会被邀请加入到这次美军的行动中,更别说之后还能踏足南极。他们从那片冰川上带回来的被利刃剖开的尸体口袋中发现了你之前看到的那张拓印纸。美国人很想知道为什么中国古文字会出现在南极高原的腹地,更想知道那些文字到底说了些什么。”“南极?你说我们的目的地是南极?”我双手撑着会议桌,身子朝前倾斜,“你们疯了吧?我们的目的地是那片没有生物能够生存的南极……”我的嘴唇抖动着,地理学知识的贫乏,让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汇来表达我的惊诧与愤怒。在当时的我——20世纪40年代落后国家学者的思维中,“南极”这个名词在我们的世界里出现的次数本就微乎其微,我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现代人听到外星人侵略地球——那零下五十度的环境,那两季极长的白日与黑夜,是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我觉得他们还不如直接杀死我呢!“龙骑,这个世界已经超出了我们中国人目前的理解范畴了。南极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完全不能容许任何生物存活。”苏如柳也朝窗边走去,“西方人和东方人最大的不同,是西方人好奇心和求知欲都很强,他们在这两种本能的驱使下,从不害怕,也从不退缩。因此他们才能不断开辟未知的世界。早在三十年前,挪威人阿蒙森与英国人斯科特带领的探险队,就已经把他们的国旗插到了南极的极点上。美军比拉德上将甚至已经在南极的小美国岛上建起了军事基地。而我们呢?”

苏如柳转过来望向我,脸上带着一丝伤感,是为了我们那多灾多难的民族吗?她继续道:“龙骑,现在是个好机会,我们有机会跟随美军,踏上南极。有机会站到极点上,对世界大声宣布我们中华儿女并没有比别人慢,我们也来过了!甚至我们有机会将我们的旗帜插到极点上。”她的脸庞因为激动变得红润,“龙骑,你想想吧,这就是我们即将要做的。”“可……可玄武说的也没全错,我们确实只是美军带在身边的狗!”我知道这么说会刺伤他俩,但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他们清醒地记起这一点。

苏如柳闭上了眼睛,我的话应该戳中了她内心的痛处,也应该是她自己最不愿被触及的那一处柔软。房间里安静下来,一个被战争灼灭了锋芒的军人;一个好强却又无法尽情施展所长的女官员;以及一个多年来只学会逆来顺受,整天看着报纸怨天尤人的废物文人——我。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注定我们在这大时代中选择了不同的处世哲学,但骨子深处,我们又都残留一丝随时准备燃成燎原之势的火星——那是为我们巍巍中华母亲而保留的——尽管诸多阻力,来日多艰……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明白自己其实已经被他俩说服了,生在这个年代,注定了无法安稳度日。我站了起来,走到了他俩身边,和他们一起远眺宁静的海洋,海的尽头,应该就是那片可怕而美丽的冰川大陆——南极。“战斧,哼个曲给我听听吧!”苏如柳淡淡地说道,她与战斧之间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听不腻吗?”战斧眼神柔和,他缓慢有力地低声哼唱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苏如柳跟着哼唱起来:“九一八……九一八……”

我叹了口气,伸展着我瘦削修长的身体,加入了他们的合唱:“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

是命中注定吧!注定我们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享受不到安静与和平。最终,我选择彻底融入这个我依然完全陌生的团队。

到了早上,美军士兵便送来了他们说的会做中国菜的厨师精心做出的美食:用面粉捏成的汤圆。因为不允许我们离开休息区域,我们只能坐在会议室中用早餐,最先吃完的是童教授,他把碗放到门口的篮子里,等会儿会有士兵将碗筷收走。

童教授的领带依然打得一丝不苟,不过今天看上去有一点点歪,倒让他看起来亲切多了。他吃完早餐就开始调试放映机,会议室的墙壁一片雪白,不需要幕布,但另一侧一整排的玻璃窗透光,于是投射到墙上的画面显得很浅淡。

童教授拉上窗帘,但总有几道缝隙中透进海面强烈的日光,童教授摇了摇头,按动放映机的按键,让画面定格在那幅冰川图片上。

大家先后吃完了早餐。我与战斧坐在一起,他魁梧的身材靠在会议室的椅子上显得很不协调。苏如柳大波浪卷发扎了个马尾,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袖子往上卷起,显得非常干练。玄武还是一副愤愤然的表情,一个人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时不时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大海,又扭过头看看投影。“教授,放大点吧,让我再看看那个模糊的影子。”说这话的是阮晓燕,她的齐耳短发乌黑浓密,皮肤白净,神情娇俏,体态玲珑,让人怎么都无法把她与战斧口中那个杀人恶魔联系到一起。我望着她的同时,正好她也扭过头来,和我目光交汇的刹那,她冲我一笑,依然笑得天真无邪。

童教授可能并不知道晓燕劣迹斑斑的过去,他愉快地答应着,瞧着阮晓燕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他非常欣赏的学生。画面被数次放大并调节明暗后,之前我们看过的那片模糊的阴影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人形生物投射到冰川表面的影子,有着四肢与头颅,但比正常人类要壮硕很多。庞大的头颅似乎是直接镶嵌在肩膀上的,看不见有脖子。腿看上去很短,不知道是不是光线角度的原因。并且,那人形生物奇怪的手掌非常巨大,当时我乍看之下,以为那是人形生物提着两颗人头在行走,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这照片是什么人拍回来的?”玄武冷不丁粗声问道。

苏如柳站了起来:“陈玄武先生,在我告诉你答案之前,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希望你不要继续抱有自以为只有你才有的华夏子孙尊严,这并不能贬低我们任何人,只凸显了你的傲慢,我们将不知道怎么与你进行交流。”

玄武愣了一下,他看了苏如柳一眼,紧接着目光却扫向我,仿佛在他心中,我是他在这个团队中唯一值得信任的伙伴一般。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因为在几小时前,我甚至有把他递给我纸条的事情告诉战斧与苏如柳的冲动。

玄武沉默了几秒,最终对苏如柳点了点头。

苏如柳露出狡黠的微笑:“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答案就是——美国人并没有告诉我答案。”

玄武闷哼了一声,要是换了苏如柳还没跟他说刚刚那番话前,他一定又会立即说出美国人就是将苏如柳等人当成走狗之类的话,可惜的是,苏如柳的小聪明,让他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数落咽了回去。

童教授连忙打圆场:“苏小姐没有隐瞒,我们这支小团队确实还没有达到美军让我们知晓太多秘密的级别,所以我们才要多加努力,尽快提高在他们心中的可信度。”说到这里,他将放映机旁边的教鞭拿出来,递给了苏如柳。

苏如柳站了起来,朝玄武展现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玄武大概被她的友好打动了,面色数变,最终将椅子朝前拉近了一点点。“好,大伙应该都看到这个模糊的影子了。看上去很像放大了的人影,但也可能它并没有被放大,它是某种我们并不知晓的类似人形的庞然生物影子。美国人没有告诉我们这张照片是如何采集来的,但我们可以推断出,这是军用侦察机在空中鸟瞰地面时拍到的。至于这个影子的真正身份是什么,我认为,美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否则以他们那么喜欢显摆的性情,不可能只给我们一张奇怪的相片,什么都不说。”“这东西应该是吃肉的。”阮晓燕笑着打趣道。

苏如柳点点头:“实际上,在南极以及亚南极群岛区域内,食物链上的生物,基本上全都是肉食动物。最底层的消费者——磷虾,在海水里以微生物为食,数量庞大的磷虾,让南极圈内的企鹅、海鸟、海豹有了足够的食物,甚至连体积庞大的须鲸——这种贪吃的滤食动物,它们最主要的食物,也是小小的磷虾。”“鲸鱼到底有多大?”阮晓燕问道,她的笑容天真无邪,真的很像一个向老师发问的学子,“我听说一条鲸鱼就能有整个洞庭湖那么大。”

苏如柳摇头:“鲸鱼也分很多种类,小的只有一米长,体重和一头羊差不多。至于大的,目前我们所知的最大的鲸鱼有三十米长,体重可以达到两百吨左右。”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可能意识到“吨”这个计量单位,在玄武与晓燕的认知中还不存在,于是,她补充道,“也就是接近三百三十万斤。”(当时计量1斤=16两;一两约合31克。)“难怪我听那些上过西洋学堂的人说鲸鱼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没有什么生物配做它们的天敌!对了——”晓燕眨了眨眼睛,“苏小姐你刚才不是说了一个叫‘食物链’的名词吗?磷虾是食物链最底端的,那鲸鱼就是食物链最顶端的吧?”

苏如柳点了点头,紧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表情严肃起来:“如果没有人类,它们或许会成为这个世界最为尊贵的王者。可惜的是,鲸鱼身上有很多东西是欧洲人想要不断猎取的宝贝!它们鲜美的身体,更是这个地球上某个贪婪的民族热衷享用的美食。这个民族就是——”苏如柳环视大家一周,“我们那可耻可恨又可怕的邻居——日本!”“我想跟你们说说日本这个奇怪的民族。”苏如柳将教鞭放下,这一次她非常严肃,还特别看了玄武一眼,像是要提醒玄武认真听她将要说的话不要打断一般。这个话题仿佛也提起了玄武的兴趣,他挺直脊梁正色望向苏如柳。“早在17世纪,日本渔民就以捕食体型庞大的鲸鱼为傲,在日本各地流传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传说中的男主角高举钢叉,战胜了鲸鱼,将鲸鱼的身体带回村落,供渔民们享用。可是,在战胜鲸鱼的同时,他们骨子深处又对鲸鱼有种奇特的膜拜,这一膜拜反过来大大提升了鲸鱼猎捕者的尊严——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个可怕又可恨的邻居,他们无数怪异而畸形的想法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似乎他们对越是敬仰的东西,越有征服与践踏的欲望,仿佛摧毁了他们心中的图腾之后,他们才能获得那种他们一直追求的、其实相当不可理喻的满足感。”

苏如柳端起桌上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接着,她没有任何征兆地将目光投向我,并朝我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龙骑先生对我们中华五千年文化了解得比较透彻,就请他为我们说说,日本这个奇怪的民族这几千年来敬畏与景仰的鲸鱼帝国是哪一个。”

突然被她这样肯定,我不由得有点羞涩,就看到苏如柳双手环抱胸前,此刻的笑容特别耀眼,简直让人惊艳。“说吧龙骑,我们等着听呢!”战斧笑着起哄,会议室里的气氛终于变得融洽了一些,玄武、晓燕和童教授都露出了笑意,一起注目于我。

我站了起来,朝大家微微鞠了个躬:“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汉文化一直影响着日本历史的走向。两国何时开始相交,目前没有明确的时间记载。汉光武帝刘秀曾赐给日本一枚刻着‘汉委奴国王’的金印,唐朝时期长安聚集着大量日本留学生,到了明朝,日本开始了他们所谓的战国时代,那些藩王们毕生的梦想,不过是得到中国的认可而已。苏如柳小姐说得没错,在日本人心中,中华文化一直是他们崇拜景仰的,中国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海洋王者——巨大的鲸鱼。但这个民族又不断追求超越,不断推翻自己原来信仰的东西,这种不断追求突破的精神本来是好的,也是我们中国人所欠缺的,但是日本人的这种追求已经到了几近病态的地步,他们需要通过征服中国,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可悲的是,闭关锁国的清政府拒绝接受近代科学与文明的洗礼,将我们的国家拖进落后的泥沼,让我们犹如被拔掉利齿的鲸鱼。日本,已经占领了我们半壁江山,我们这条鲸鱼,已经被他们套住了脖子,并且那绳套正一下一下地收紧。”“够了!”玄武猛地打断了我的话,他突然站了起来,朝会议室大门走去。即将到达门口时,他转头问童教授:“还有没有什么图片是要给我们看的?”

童教授不知道玄武为什么突然翻脸,愣了一下,便摇了摇头:“没有了,美国人就给了我们这些资料。”“那我回房间休息了!”玄武继续朝外走去。“陈玄武!”苏如柳站了起来,“你懂不懂得怎么跟人相处?难道你们这些武师连对人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吗?”

玄武停下来,半晌,他缓缓回过身来,面色阴郁得好像随时准备动手打人似的。他脸上的横肉微微抖动,冷冷地说道:“苏小姐,我只是个武师,你们开出条件,要我卖命,没问题。但我不需要认同你们的每一个想法,对吗?”

他顿了顿:“你们每一个人都比我这个武夫能说会道,我思想比较简单,只知道认死理。如果某天让我发现你们道貌岸然的背后,有什么龌龊不可告人的东西的话。我一定会——”玄武捏紧了拳头缓缓伸了出来,“把你们活活打死!”

说完这话,玄武大踏步地离开。

第四章 鬼藏雄一的别墅

龙骑老先生说到这里时,房间里一座老旧的落地钟“铛铛”地响了起来。他身后穿着黑色衣裤的老妇轻声说道:“已经很晚了,推您回去休息?”

龙老先生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来示意我过去,我连忙站起来,握住了他那形同枯木的手。

他微微笑了:“今晚龙兵会安排住处让你休息,明天我们继续。希望我这老头子这两天的唠叨,能够让你做出留下参加我们这次探险活动的决定。”“探险活动?”我一下愣住了。“龙兵还没对你提起吗?”龙老先生看上去也有点意外,但他很快恢复如常,“年轻人的事情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己交流吧,我只是给你讲讲故事而已。”

说完,老先生挥了挥手,老妇推着他走出了房间。

我望向我身后的龙兵,灯还没打开,靠墙站着的他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幽灵。突然,我意识到在龙老先生讲述这个故事的两三个小时里,龙兵其实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身后,并用他那如鹰的眼神审视着我。

想到这儿,我不寒而栗:“龙兵先生,如果不方便我留宿的话,你可以送我回市区。”

龙兵没有作声,从暗处走了出来,他那如鹰的眼神、弯曲的鼻翼始终让我觉得他很难接近。

走到了门口他才扭头对我说:“老头子习惯了早睡,你我没必要这么早就睡觉,我带你出去转转。”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今晚遇到的这一切,无一不像是精彩小说里的奇妙情节,而我,如同一个毒瘾患者般,不断坠落于这一切的深处。

龙兵让我把手机调成静音,领着我走出这座位于半山腰的别墅。走出去时,我注意到门口错落站着几个一袭黑衣的高大汉子,他们挺拔的身姿透露了他们之前的职业——军人。他们仔细检查龙兵的汽车,包括尾箱和车底,和我们几小时前进来时一样。

汽车绕过盘旋的山路,穿越市区,朝着海边度假村驶去。我没有询问龙兵我们的目的地,因为我始终感觉龙兵是在试探着我什么。最终,龙兵在度假村外放缓了车速,然后把车停在相对隐蔽的地方。

我们依然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一前一后下了车。龙兵似乎对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还算满意,他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皮套包裹着的大概二十厘米长的东西,塞到后背皮带处。接着,他冲我点点头,大踏步朝着度假村走去,我紧跟在他身后。

在外围行进了大概半个小时后,龙兵终于停下来,盯着远处一栋朴实无华的别墅看了一会儿,才侧头对我说道:“你相信老爷子的故事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很好!既然你相信,那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一个人。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以前当过几年兵,开炮测距的,你们内地人称为侦察兵,没错吧?”

龙兵无意中说出口的“你们内地人”几个字,让我一下警觉起来,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淡淡地笑了笑:“我们龙家是香港人,在深圳有不少产业。习惯了使用香港民众对内地的称呼,有时候没留意顺口就说出来了,以后还请你多多包涵。”

我“嗯”了一声,问道:“你现在要带我见什么人?”

龙兵的面色再次阴沉下来,他望向前方那座极其不显眼,但是位置又彰显着高贵的别墅,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出一句:“去见一个你想象不到的人!”

他加快了前行的速度,我听得一头雾水,毕竟我与龙兵刚刚才因为他认识我妹夫而有了交集,我与他不太可能有什么共同认识的朋友才对,但听龙兵的语气,现在似乎是要带我去见一个我俩都很熟悉的人。

我追上几步想要问个究竟,前面的龙兵突然弯下了腰,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一处异常茂密的草丛。他对我挥了下手,示意我也蹲下,紧接着,他捡起一颗石子,对着那片草丛扔了过去。

没有一丝动静。

龙兵犹豫了一下,从后背掏出那支长方形的东西,把皮套打开,原来里面是一支防身用的电击照明两用警棍。龙兵按动上面的按钮,朝着那片草丛闪了三下。

草丛里传来响动。

不消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白人汉子从里面钻了出来。龙兵没有马上现身,而是静静地等了几分钟,才嘀咕了一句:“带你瞧瞧我爷爷的好兄弟去。”

他朝那高大的白人汉子大踏步走去,我却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处,要知道龙老先生现在已经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他的好兄弟岂不也是个老头?我印象中不记得自己和龙兵都认识的人中还有谁是龙骑老先生的年纪。“可能龙兵以为我也认识吧。”我这么想着,脚步跟上了龙兵。

他俩用英语交流着,所幸我对这门外来语种有几分天赋,毕业这么多年并没有把它还给我的老师们。他们的声音不大,我也不便太过着急地凑上去,但依稀能够听出龙兵是在反复确认某一个人是否在别墅里某个位置。我注意到,他们说的那个人名的单词我感觉特别陌生,不像是纯正英美语系人名的正常拼读。

我转身拿出手机,试探着搜索有可能是那个发音的单词。一整排单词出现在我眼内,排在第二位的那个单词瞬间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Tomahawk:战斧!

我呆立原地,龙兵和那位高大白人男子反复确认现在是否在某个位置的目标人物,居然叫作战斧?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龙兵和那白人的交谈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他拿出钱包,夹出十几张印着异国首位总统头像的钞票递给了对方,接着扭头对我挥手:“走!”

白人汉子走在最前面,他弯腰再次钻进了草丛里,里面居然是一个黑漆漆的通道,入口处竖着一块爬满各种荆棘与倒刺的木板。

龙兵率先钻了进去,我紧跟其后,白人汉子在后面小心掩盖好入口的木板。这时,龙兵再次按亮他那支电击棍上的灯,但这次不是直射出去的光,而是类似一个小火把一般柔和的光束。我这时注意到,这是一个年代久远,建造得非常牢固的防空洞,两边墙壁上还可以依稀分辨出当年刷上去的一些语录或者口号。

龙兵举着电击棍在前面走着,他没有回头,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沈异,这是上世纪60年代挖的一个防空洞,因为距离海太近,所以当时的防空指挥办公室决定弃用。之后的年代里,这个防空洞的官方记录便不复存在了。鬼藏雄一那家伙最初买下这块地建造别墅时,还不知道这防空洞的存在,之后发现了也挺高兴的,便把这个防空洞扩建成别墅下面的一个密道。可惜啊——”龙兵说到这儿冷笑起来,“可惜他请了一帮虽然身手不错但关键时刻却只认钱的外籍佣兵给自己看家护院。”

龙兵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他这话是在说跟在我们身后的白人汉子,可隐约又觉得他好像还想暗示什么。另外,龙兵提到的“鬼藏雄一”明显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为什么会与我们现在的目的地扯上干系?

最终我还是决定保持沉默,毕竟冰山一角已经露出来了,那么,整个冰山的呈现,对于观赏者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于是,我继续跟随龙兵的脚步,期待着见到那可能和龙老先生一样还活着的另外一位七十年前的当事人——战斧。

我们在通道里走了约二十分钟,终于走到了尽头,龙兵用有规律的节奏非常熟练地敲着头顶的一块木板:砰砰砰,砰砰,砰!

木板一下拉开了,一双毛茸茸的大手伸出来握住了龙兵的手,把他拉了上去。紧接着又伸向我,我有点迟疑,因为我抬头看到的竟然是一张半边脸都长满白癜风的狰狞面孔,形似一个面目恐怖的猴王,并且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丛林中肉食动物的凶残之光。

因为我的停顿,龙兵的脸探了出来,他的神情有点像看一个被他吓哭的小孩,对我淡淡地说了句:“这是悟空,我们龙家的人。”

那张恐怖的脸也动了,面孔的主人对我说道:“我姓龙,龙悟空。”说到这儿,他一把抓紧了我犹豫着缓缓举起的手,用力一扯,把我扯出了地下密道。

密道上方是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潮湿昏暗的房间,地上甚至还有一层厚厚的青苔,踩在上面像是踩在人的脊背上,质感柔软而湿滑。龙兵与龙悟空一起抬起一块木板,将通道入口掩盖。那个没跟着我们一起离开密道的白人汉子在掩盖的缝隙消失前,冲着我们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还在吧?”龙兵对长着恐怖脸庞有着巨型体格的悟空说道。“在。”悟空点了点头,接着望向我,“他是谁?”“老爷子钦点的梦幻团队其中一员,他叫沈异,负责记录与撰写。”龙兵回答道。“梦幻团队?”我忍不住发问,“什么梦幻团队?”

龙兵转向我,他的头微微低着,这让他看我时瞳孔需要朝上移,显得更加阴沉与狡黠:“明天老爷子会亲自跟你说,如果你需要我来回答的话,我说出来的话一般都很伤人,你可能会接受不了。”“所以——”他顿了顿,“今晚你尽量不要发问,好好跟着我和悟空,你需要做的,就是不断产生更多的疑问,最终,你会产生巨大的渴望,渴望将这些疑问全部解开——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我微微笑了笑:“龙兵先生,你不要忘记,我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嗯,你有这个权利,不过等你看到那个人以后,我认为你就不会选择退出了。”龙兵说道,然后,他扭动脖子,发出骨骼摩擦的声响,往房间一边的楼梯走去。

悟空冲我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跟上吧——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烂成青苔的话。”他穿着深色的网球服,魁梧的身躯跟在龙兵身后,仿佛一个硕大的鬼魅。

当龙悟空提到这个“死”字时,我对于自己这次神奇际遇将要面对的危险,第一次有了深刻的感受。但是,我并不打算退出。难道是骨子深处始终有那么一丝渴望人生辉煌、不愿意平庸老去的火焰还没有熄灭?又或者,仅仅是我的好奇心,就驱使我选择踏上这条人生道路?

可是就算明知继续朝前走可能会丢掉性命,我还是选择继续。

我不再多想,跟在他们身后朝前走去。

龙兵转动面前大铁门上的轮盘,他的手法相当娴熟,铁门在他手下只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边开门边道:“鬼藏雄一这家伙有洁癖——岛国那些家伙好像都有一点洁癖。当时建造这个与防空洞相连的地下室时,没把地下室的通风与排水功能做好,导致地下室散发着霉味也长满了青苔,那个有洁癖的家伙就基本上把这个通道废弃了。而且,这所宅子他也一直没怎么用过。之前老爷子派人渗透进来,发现这个地下室和密道,就做了一些前期工作,想不到这次还真派上了用场。”龙兵说着,双手抓着圆盘用力一扳,似乎铁门打开了,龙兵扭过头道,“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攻入这个地方,救出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是——”我说着,猛地想起龙兵之前说让我今晚不要发问,便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这时,龙兵用力一推,铁门开了,他率先钻了出去,龙悟空和我随后跟上。

外面竟然是一个有着浅水潭,类似山洞的空间,大概不到二十平方米,最中央的水潭水色发黄,散发出一股酸臭味,水潭周围是水泥砌成的圆形台阶。

龙兵领着我们绕过圆形台阶,朝正对面的一扇门走去,我边走边望向水潭深处,发黄的液体表面似乎是一层很厚的油膜,阻隔液体与空气的进一步接触。油膜看上去很黏稠,恶臭的来源难道是这一层东西?

这个地方墙壁上的灯光并不明亮,我没法看清油膜下到底是什么,但里面绝对有东西,并且还不少,一团一团互相重叠堆积着,颜色看上去微微有点发白。

猛然间,我看见其中一团白色物体正对着我,透过油膜,我看到那白色物体居然是——居然是一张苍白的人脸。人脸上朦胧的眼、鼻、口……仿佛即刻就要破开油膜冲出来!

我不由自主往旁边退去,差点撞到墙壁上。悟空第一时间一把扶住了我。此时,我觉得他狰狞的脸庞比起水潭中那张隔着油膜空洞的脸皮,似乎要让人心宽太多。他扶着我站稳后便松开了手,嘀咕道:“老爷子只是上网胡乱搜索出几个人吧,靠不靠谱、能不能用还真是个大问题。”

龙兵停下脚步,转身冲我淡淡一笑:“目前看起来还行,对吧,沈异?”

我这时还惊魂未定,指着那潭死水勉强道:“这——这里面有尸体。我们要赶紧报警才对。”“这儿有自爆装置,报警的话,在警察进入这片地域之前,这里就已经炸为平地了。”龙兵戏谑地瞧了我一眼,“沈异,你不是写过很多有各种阴谋与死亡游戏的小说吗?那些场景,我记得每一个都比这一个要可怕。”

我皱紧了眉:“龙兵,我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退出。”“你见完那个人再说吧。”龙兵再次朝前走去。

走出那扇门,是一道走廊,地面有点湿滑,并且是不断上升的趋势,没有台阶,幸好两边墙壁有铁扶手,让我们有所攀附不至于跌倒。又走了一段路后,我看到前方有一个四方形的天井,天井上方应该就是我们之前看到的别墅。

我再次回头望了望身后那恶心的水潭,终于意识到这个房间的用途——这是宅子主人处理尸体的地方。尸体会从天井上方——也就是某一个房间,被直接扔下来,滑过我们目前行走着的坡道,最后滑入能腐蚀皮肉的水潭里。

我觉得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往上翻涌,最终被我硬生生压了下去。“就是这个位置。”冷不丁,悟空低声说道。

他转身贴近一面墙壁,双手张开,紧紧抓住墙壁上一前一后的铁扶手,身体却往下蹲去:“是让沈先生先上去看看吗?”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龙悟空这是要折腾什么。龙兵却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踩到悟空的肩膀上去。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照做。龙兵在后面扶着我踏上悟空的肩膀,接着悟空缓缓站起,最后,等他站稳了,我看到一排通风口,这应该就是龙兵他们想要我进去的地方,距离通风口还有好几厘米,已经能感觉到里面的冷气正在对外吹着。

下方的悟空应该是踮起了脚,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动。我只能紧紧贴着墙壁,因为他抖得我无法在他的肩膀上轻松地保持平衡,他这么努力也只能够让我透过通风口勉强望到里面。

我一只手朝着下方打了一个响指,声音响起,我才猛地发觉这是我在部队时候养成的习惯,肢体语言可以让同伴明白的东西本来就很多很多,前提是相互之间存在默契。让我欣慰的是,下方的悟空与龙兵和我有着这种默契,悟空在龙兵的帮助下身体不那么颤抖了。

我微微眯了眯眼睛,让自己不至于被迎面袭来的冷气吹得无法睁眼。我看到了一个不大的房间,这应该是别墅的冷库,里面弥漫着白茫茫的冷气。我努力穿过冷气去寻找龙兵他们想要我找寻的答案,看了很久,终于,在我眼睛几乎快要爆裂时,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冰棺,冰棺里隐隐约约好像躺着一个人。“沈异,要手电吗?”龙兵在下面问道。

我冲他点了点头,稳稳地接住了他扔上来的电击棒,我试了试开关,调到直射强光的极限,照向冷库里那巨型冰棺。

冰棺里躺着一个男人,身材魁梧,穿着非常厚实的衣裤,衣裤的颜色与款式有点像二战游戏里盟军的军装。我将光束照向他的头部,那是一张线条冷峻而年轻的黄色人种脸庞,大约二十六岁,头发不短,全部往后梳。

紧接着,我看到他嘴唇上方,有着20世纪40年代年轻男人最流行蓄留的小胡子。他……难道就是……战斧?

第五章 断头河

半个小时后,我浑浑噩噩地跟着龙兵、悟空走出那个地下通道,回到了最初那堆草丛外面。海风吹拂着脸庞,我能感觉到脸上的毫毛似乎也被吹得飘动起来,身体的各项感官在心灵受到巨大冲击后变得异常敏锐。

龙兵再次和那个白人汉子说了十几分钟,不时比画着,我猜他们应该是在说之前龙兵和我提到过的第二天对这所宅子的进攻计划。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脑海中反复出现的画面是躺在冰棺里的那个年轻人,那个蓄着20世纪40年代流行的小胡须的家伙,他到底是不是龙老先生提到过的战斧?

龙兵终于结束了与白人汉子的谈话,向我和悟空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往回走。那一刻我特别想问他关于冰棺男子的问题,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的沉默寡言似乎能让他们更愿接纳,谁愿意身边的战友是一个话痨呢?

重新回到龙兵的汽车旁。我下意识去拉后排车门,龙兵制止了我,要我坐到副驾驶座上,和我们来时一样。这时,悟空咧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看得我有点反胃,不得不说他那损坏了的容貌,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内。

龙兵发动了汽车,悟空的脸从我与龙兵中间插了过来,分成两个层次的狰狞皮肤,距离我的脸颊只有几厘米远。我犹豫了一下,没有避开。不得不承认龙兵说的是对的,在看到那具冰棺里的人以后,我对整个事件已经完全无法自拔了。既然我已经无法从这个世界抽离,就必须快速适应目前的一切,其中自然包括悟空的相貌。“能确认那个人是战斧吗?”我给出了一个只需要对方回答是与否,并且明确指出了“战斧”两个字的疑问句。

龙兵点了点头,直视汽车前方的眼神深邃,仿佛承载了无比多的秘密:“沈异,老爷子想要你加入我们的团队,目的地是南极。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曾经当过兵,英语也还算娴熟,并且你是一个小说作者,能为老爷子把一切如实记载下来。”他顿了顿,“在你答应我们的要求之前,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现在开始吧,不过——有很多问题我不方便回答你,但以后你会知道的。”“开始吧。”龙兵重重地道。

我淡淡地笑了笑,突然觉得龙兵其实并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狡黠,他行事虽然有点另类,但率直与务实,才是他的本性,这应该是能让任何事情快速达成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我直接问道:“龙兵,你多大了?”

这个问题明显让龙兵愣了一下,可能在他的设想中,我会马上问他一些关系到整个事件诸多谜团的问题。但他紧接着笑了,笑容看上去很爽朗,让人觉得与他的距离在逐步拉近:“我二十七岁,和你一样。”接着他伸出了右手,用拇指指了一下大脸探到了我们跟前的悟空:“他二十六岁,只是长成了这个熊样,显老。”

悟空笑了:“没错。不过如果我没有白癜风的话,可能比你们这两个家伙都要帅上不少。”

我耸了耸肩:“我看够呛,最起码你身材就没我和龙兵好。”

短短几句交谈之后,我们三个距离拉近了很多。龙兵又侧头看了我一眼:“沈异,还是之前那句话,你有什么疑问直接问吧。你还算对胃口,比另外那两个家伙好多了,我挺希望你能加入。”

我没有接话,反而望向了车窗外。沿海大道安静而祥和,在和平年代长大的我,始终没有得到对信仰或是人生意义最为贴切的诠释,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穷一生精力,最终想要追求什么。可能,我骨子里不过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小人物吧。

现在,当人生中一个分岔路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蠢蠢欲动,尽管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而颠覆。“龙兵,给我三个可以放下心头疑惑,选择与你们继续这太过玄乎的事情的理由吧。”我依然望着车外,用老朋友聊天一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好吧。”龙兵的声音显得非常理性,“首先,我们研究过你的档案,你二十几年的经历显示你是个精力旺盛、好奇心强烈,并愿意为了目标义无反顾地坚持的人。这点,是我们选择你的理由,我想,这应该同样是你选择留下的原因。”“第二,沈异,你看看对面那栋最高的楼上的霓虹灯——龙者集团。想必你听说过它,只是你不知道龙者集团真正归属于谁。现在我告诉你,它是我们龙家的资产,之前你见过我们家的老爷子,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龙嘉泽——龙者集团最大的股东。”

我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惊讶。如果龙兵说的属实,那么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值得龙家剥夺的东西,除非是想拿走我的生命,但貌似拿走我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至于第三个原因——”龙兵伸出右手按了下副驾驶前面储物箱上的按钮,储物箱弹开,里面只有一张过了塑的长方形相片,相片有三四十厘米长,却只有十几厘米高,是那种20世纪70年代给大型团体拍的黑白合影照片。

我拿起照片,立刻发现这张照片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我家也有这张照片,是我父亲以前在部队拍下的。和他的其他照片不同的是,这张照片最上排并没有标记是哪一支队伍在什么地方留影,就只是三百多个人站成六排,或坐或站或垫高的那种合影。我能准确地辨认出我的父亲就是第三排左边起的第五位,因为这张照片在我儿时经常被我母亲拿出来,指着他告诉我那个瘦瘦高高的就是我爹。

龙兵继续说:“你在第一排最中间可以看到一个没戴军帽的,仔细辨认一下,你应该可以认出他是谁。”

我依言看去,发现他说的那个人和龙兵有点像,错了,应该是说跟龙骑老先生更像点。

我问道:“是你爷爷龙老先生吗?”

龙兵点了点头,接着缓缓地说道:“沈异,二十六年前,你还是几个月大的孩童时,你的父亲消失在中蒙边境。在那次地质勘察行动里同时失踪的,还有另外一位成员,就是我们家老爷子的独子龙晓峰。”龙兵淡淡地道,“也就是我的父亲,那时候,我和你一样,也还只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你说这些想要说明什么?这就是你说服我加入你们的理由之一?”我望向他,“很明显这个理由并不够充分。”“足够充分,因为你父亲就是我爷爷的老部下,也因为你和我一样,一直想要找出我们父亲失踪的真正原因。可惜的是,你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但我们龙家有,仅仅是这个理由,我就觉得你注定是我们这个团队中的一员,注定的——甚至你应该理解为世袭,从你父亲沈朝阳开始,跟我们龙家就是一个团队的。”龙兵变得有点激动,“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鬼藏雄一和你我父辈在中蒙边境失踪的事件有着莫大关联,而且,我们一定能够合力把这个谜底解开。相信我,沈异。”

我按开车窗的玻璃,让冷风吹到脸上,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继而大口吐了出去。我望向龙兵,也望了望身后的龙悟空。最终我冲他们点了点头:“好,我加入。”

龙兵笑了,他把车停到了沿海大道的路边,对我伸出了手。

他此刻的微笑,让我觉得原来他是如此容易接近。我握住他的手,龙悟空憨憨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他伸出一只黝黑与淡红两种肤色交杂的手,搭到了我和龙兵的手上。

回龙宅的路上,龙兵告诉我,其实在两天前,他们就确定了我会加入这支团队,因为我的母亲已经与龙老先生谈过一次了。于是乎,我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结果的人了。我问他道:“那你们将我拉进来的这个所谓的团队,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龙兵的眼睛依然细长,鼻翼也依然弯曲,但这时在我眼中似乎没有了那种阴冷的感觉,他苦笑了一下:“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整个计划,人员和行动都是老爷子亲自安排的,明天他应该会对你以及其他几个人包括我说明一切。”“其他人?还有谁?”我忍不住问道。“明天你见到就知道了,他们也和你我一样,都是二十六年前那次地质勘察行动的探险队员的子女。也就是说,他们的父辈,全都是老爷子以前的属下。”龙兵的回答简短而清晰,“包括战斧的事,明天老爷子在碰头会上也会跟你们好好说清楚的。”

我点了点头。

再次回到龙宅已经是凌晨两点,龙兵在停车场和我分开,让一个黑衣保安人员送我回房间。我跟随对方到了三楼,黑衣人为我打开一间客房的房门,极有礼貌地说:“沈先生的包已经放到房间里去了。”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之前我把自己的挎包落在了听龙老先生叙说故事的房间里。我冲黑衣人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按亮房间的灯走了进去。

我的帆布包被搁在床头位置,我走过去熟练地用手指在拉链上慢慢摸了一遍,接着我皱起了眉头。我之前几年的行伍生活中,有过一段高度机密的经历,这段经历让我养成了一些在和平年代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习惯,其中就包括对自己挎包拉链的固定位置做标记。龙兵带我离开龙宅的这三四个小时里,有人打开了我的包,并且,一定还翻阅了我包里放着的笔记本以及一些私人用品。所幸,无非都是一些很普通的物件,但这也让我感觉特别厌烦,他们自以为有随便支配我的权利,我没有被尊重隐私。

我闭上眼睛将今晚经历过的一切仔细回顾了一遍,然后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自己的脸,试图清醒与冷静一点。猛然间,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在我的房门下方透出的那一长排光亮中间居然断开了,并且断成了三截——很显然,有人站在我的房门外,他的双腿让门缝下的光段被割裂。

我没关水龙头,身体弯了下去,悄无声息地往门口移动,打算猛地冲过去打开房门,弄清楚究竟是谁在我的房间外面偷偷窥探。

就在这时,房门下方的缝隙里,一张白纸被慢慢塞了进来,先是一个角,接着是整张纸条。

我迅速朝前冲去想要打开房门,但在我跨出步子的同时,门外的人影也猛地一闪,消失了。

我大力拉开房门,走廊上空空如也。就算根据我的判断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踪也不会成功,因为对方显然比我熟悉龙宅的地形。

我关上房门,既然他们会翻我的挎包,那么偷窥我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应该也是很正常的。毕竟——龙家人都长着那么一双细长的眼睛与弯曲的鼻翼,这样的长相在我看来代表着他们的多疑与谨慎,尽管,我刚才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龙兵已经与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捡起地上那张白纸,上面清晰地写着六个繁体字,而这六个字,却让我感觉后颈一凉,因为,那上面写的正是龙老先生之前讲述他的经历时提到过的那一枚蜡丸中展现的文字:

斷頭河

指江山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那个叫作陈玄武的穿着唐装的武师,已经穿越到了我们现在这个世界。

我快步走到床边,打开挎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将“断头河”三个字输入搜索释义——没有源头的河流。

那么,这到底蕴含着什么意义?

我又输入“指江山”三个字,搜索结果是没有结果。

我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输入“南极断头河”这五个字,跳出的结果里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地名:维多利亚地。

维多利亚地,又名魔鬼干谷。周围有很多冰河雪水流向谷底,末端还有冰瀑、冰舌。但到达山谷两壁半山腰时,水流非常奇怪地消失无踪。这一带全年有极多降雪,谷地内却常年不见积雪,仿佛雪片与雪花都不敢降落在那片干谷的土地上。最终,那里成了整个南极最为干燥的地方。

至于断头河,搜索出来的资料中写道:维多利亚地深处有着一条没有流水的河道,没有源头,也没有流水的痕迹。研究人员给出的结果是,至少有两千六百年这河道都是干枯的。于是这条河,便被称呼为断指之河,或者叫作断头河。

断指之河?我把那张纸条再次拿了起来,藏头两个字,不正是断指吗?

那么后面的“江山”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关掉电脑躺上床。太多的疑问在脑海中来回翻腾,却又无法一一串联,甚至有些疑团超出了我目前认知的常识范围,比如在龙老先生口中生活在20世纪40年代的战斧,现在却在鬼藏雄一别墅里的那具冰棺内,他的容貌,竟然还是那么年轻俊朗……

我有个还算不错的习惯,就是不管晚上什么时候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都必定能按时起床。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没有从事过需要打卡的工作。

我从包里拿出电脑,输入龙者集团,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个神秘家族的种种。可惜的是,除了那些非常官方一看就知道是专业公关队伍撰写的文字以外,我几乎一无所获,唯一捕捉到稍微有点用处的信息只是龙者集团经营大型机械,至于是否具体生产,资料里没有显示。

一个皮肤黝黑的菲籍佣人敲开了我的房门,我跟着他走到一楼时,那个设计得很朴素的餐厅里已经坐了三个人。只有一个龙兵是认识的。

可能他们就是和我一样被龙老先生请过来的后辈吧,我暗暗想着,感觉与他们的距离在拉近,因为龙兵曾经告诉我,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童年——没有父亲的童年。

龙兵对我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让我坐到他旁边。几分钟后,坐在轮椅上的龙骑老先生被一位金发碧眼的异国女子推进餐厅,我们都站起来对老先生点头示意,老先生也对我们微笑回应并示意我们坐下。佣人上菜的同时,老先生对身后那位异国女子小声说道:“珍妮弗,现在就开始吧,我不想让我的客人始终一头雾水。”

那位脸上有着很多小雀斑的珍妮弗点了点头,接着捋了一下鬓角的卷发,站到餐桌前方,用一口像新闻主持人的标准话说道:“龙老先生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走入正题之前的缓冲区,我们也都不用把彼此当作外人。值得高兴的一点是,老先生理想中的团队今天只有一位成员没有到来,但有在座的几位也已经足够了。”

珍妮弗又拨弄了一下她金色的头发:“首先,我想对各位讲几段历史上前人探索南极的故事,我希望各位能注意到这几个小故事背后可能隐藏的东西。”“1839年,第一支美国探险队进入了南极海域。带队的是一位美军上校海军军官查尔斯·威克。1929年,美军在南极的第一个海军基地建成,负责人是海军上将理查德·E.比拉德,在之后的十多年里,这位理查德将军两度率军进入南极考察,他们的行动被命名为‘跳高行动’。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美国军方对南极所有的海岸线全部考察完毕。1948年‘深冻1行动’开始实施,美国空军对南极11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进行了大量航拍。”“1959年,从美国军队里走出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将军亲自指示,在南极设立常年驻军的科考站,以‘保障美国在南极的利益’。不过同年,由美、苏、法、英等十二国合议的《南极条约》签订,宣布冻结各国在南极的领土主权要求,任何国家的军队不再被允许进驻南极。”

说完这些,珍妮弗停了下来,她环视了我们一圈,似乎是要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自己思考。等她再次开口时,语速缓慢下来:“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从美国军方第一次介入南极开始,相关负责人的级别是越来越高的。最初只是一位普通的上校,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是一位海军上将,到20世纪50年代已经是由总统直接发布指示。那么,究竟是怎样的发现,能让在上世纪乱世中本应无暇顾及这一切的美军始终无法割舍对南极的探索?”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精壮男子开口了,他有着刀削般的五官轮廓,形象显得坚毅与果断。“南极巨大的资源与石油,确实能让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抵挡诱惑。”

珍妮弗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讲述,坐在角落里刚吃完一碗清汤面的龙骑老先生却轻轻咳了一下,珍妮弗停下,所有人一起望向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人。

老先生用洁白的毛巾轻轻擦了擦嘴,递给身后一位穿着黑衣的老妇,说道:“谢谢。”接着他回过头来,目光在我和龙兵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淡淡地笑了笑:“这半个月,我不断向你们这群年轻人讲述70年前的那段往事,在座有些人甚至不止听过一次。至于龙兵,应该可以背出来了。可是——”老先生敛住了微笑,“可是现在我又要再次说说70年前那段往事,因为我们的团队新加入了一位朋友——沈异。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一段故事用录音机录下来,让每一个抵达龙宅的晚辈自己收听就可以?我拒绝了,因为我老了……”

老先生的眼睛里闪现出老者才有的那种伤感情愫:“我在金钱上的富裕,可以让我借助最先进的医疗技术苟延残喘,但再发达的医学都无法让我保留我的记忆。所以,趁我还记得那段往事,也还记得那些曾经与我生死与共的同伴,我希望能尽量多地在脑海中一再回想。”老先生苦笑起来,“大家勉为其难再听一听吧,权当安慰我这个老人垂死却不甘的心情。”“之前珍妮弗说到美军理查德将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在南极大陆进行过一系列跳高行动。那么,你们也应该猜到了,70年前我有幸介入其间的那段探险经历,实际上也是跳高行动的一个部分。”

龙老先生闭上眼睛,好像开始在脑海中回放70年前那一段胶片,继续说起了发生在1941年的那一切。“我们的南极旅程在那天拉开了帷幕……”

第六章 甲板下的怪东西

因为玄武的离席,我们在会议室里难得融洽起来的气氛,瞬间消失殆尽。童教授面容尴尬,说道:“看来我们今天上午的会议至此就要结束了。”

阮晓燕依然笑着:“没事儿,陈先生既然不喜欢和我们聊天,让他走就是了。反正我是挺喜欢听你们说这些的,感觉就像在听有趣的故事,只想听完全部才好。”“故事?”童教授正了正面容,“不,不是故事,我们说的都是之后将要面对的严峻环境与可能遇到的可怕遭遇。”“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不就是一个被切开的尸体与一个大块头怪东西的影子?”阮晓燕也不笑了,但神情依然没有丝毫紧张,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的口吻,让我不寒而栗。随后,阮晓燕捂嘴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捋了捋短发:“突然感觉头有点晕沉沉的,我再回去睡会儿。”

阮晓燕感觉到的“晕沉沉”为大伙儿的晕船拉开了帷幕。所幸我前一天才从另一艘邮轮上下来,相对来说晕船没他们几个那么明显。可到午饭的时候,船颠得厉害起来,我终于意识到战舰始终不能与邮轮相提并论。其他人的面色苍白症终于也传染到了我,中午吃下的炒米饭和煎鱼,被我全部吐光了,最后我只能蜷缩在床上,双膝弯曲到顶着下巴,感觉自己像回到了母体的胎儿,奢望着可以借此再次回到那种无意识的状态。

到了晚饭时间,送饭的美国水兵在外面乱吼着。我咬了咬牙走出房间,我旁边的房门也同时打开了,战斧面色苍白地靠在门边,我们不由得对视苦笑了一下。战斧接过水兵提着的篮子,故作轻松地大喊了一声:“开饭了。”但紧接着,他魁梧的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到走廊上。

苏如柳的笑声响了起来,她的面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嘴唇还有点乌青,只有她的大波浪披肩秀发依然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妩媚。显然,她走出隔间前,并没有忘记梳理自己的一头秀发。她努力挺直背脊,跟在战斧身后走向被我们用来当餐厅的会议室。

我自嘲地笑了笑,感慨着与海洋比起来,我们显得如此弱小。海洋随意抖动一下,其威力便足以颠覆我们的世界。

我慢慢跟上他俩的脚步,知道自己还是得吃点东西,否则空着肚子可熬不过接下来还会面临的航海颠簸。

晚饭是白米饭、炒鸡蛋、蔬菜,以及一块煎好的牛排。估计我们那位会做中国菜的美国厨师终于黔驴技穷,不得不用他拿手的牛排来应付我们了。童教授也苦着脸走进会议室,跟着才是阮晓燕,她的下嘴唇上有一圈红印,显然是晕船难受时自己咬的。我们都没怎么说话,端起饭盒慢慢咀嚼,艰难地吞咽。

玄武大概是十分钟后才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他看上去像是比我们都要辛苦,甚至出现了眼袋。他的腮帮鼓起两块,看得出他是咬着牙强迫自己像平时一样大踏步走出房间的。然而,他刚走进会议室,便突然转身朝外面冲去,呕吐的声音让我们更加没了胃口,苏如柳甚至皱着眉将自己面前的饭盒朝桌子中间推了一下。

几分钟后,玄武再次出现,他依然咬着牙,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大口吃着米饭,咀嚼着牛肉,可最多咽下三口,他再次捂着嘴站起来,冲向外面……

再之后,他再次返回,大口咽下食物,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折返、在外呕吐,让我们几个人都停止了进食,一起望着玄武机械般来回重复的动作。最终,玄武似乎想到了办法,他继续强行吃下食物,喉头涌动的瞬间,他憋红脸,将因为晕船反胃涌到口腔的东西,硬生生地再次吞咽回去。

他的喉头一次又一次翻涌,却一次又一次被他强行压下。半个小时后,他饭盒里的食物全被他塞进了胃里,他站了起来,不看我们一眼,努力挺直腰脊,稳步朝外面走去。

玄武的行为刺激了我们所有人,我们都把已经推开的饭盒拉了回来,强迫自己多吃下一点。我们将要面对的这次航行,不是短短的一两天时间而已,并且,航程结束后,我们还要面对更加未知与可怕的征途。我们必须保证进食量以保持足够的体力。

饭后我们都早早各自回房,战斧在房间门口对我嘀咕了一句:“有事喊我,我就在你隔壁。”

我努力冲他笑了笑,回了房。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大概是被钢板撞击的巨大声响惊醒,蒙眬中我听见甲板的方向传来喧闹的人声。我定定神勉强爬起来,脑子还是晕沉沉的,探头从旁边的小窗往外望去,只能看得到甲板的一侧。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船晃得很厉害,探照灯在来回晃动,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影在来回奔跑。

我想起会议室里那一整排玻璃窗,视角可以看到船头甲板。我抓过衣服披上,朝外面走去。

和我差不多同时走出房门的还有战斧,他光着膀子,胸口那圆形的疤痕显得特别刺眼。我们对视一眼,一起朝会议室走去。走近就发现会议室的门开着,但没有开灯,一个黑影站在玻璃窗前,正望着下方。

我和战斧走了进去,黑影瞬间回过头来,竟然是玄武。他那件唐装随意地披在身上,光脚站在地板上。“出事了,他们应该在甲板下锁着一个什么祸害,那玩意儿发狂了。”玄武的眼睛在夜色中闪出精光。

我与战斧冲到玻璃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十几个穿着白色水兵服的美军士兵在大雨中举着步枪,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喊着,枪口都对准甲板中间的一个铁盖,铁盖下方看上去却没有任何异常。

这时,苏如柳、晓燕和童教授也都过来了,所有人在玻璃窗前站成一排,也没人去按开灯,仿佛置身于黑暗中窥探甲板上的一切感觉会安全很多一般。

就在这时,最初惊醒我们的巨大撞击声又一次响起,力量之大让整个甲板都震动了一下,应该是有什么体积庞大的东西在撞向被水兵们严阵以待紧守着的铁盖。“战斧,你和我下去一趟。”玄武突然说道,“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战斧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向外走去。之前没有过几次对话的两个大块头男人,突然之间就有了某种默契,步伐出奇地一致。“等一等。”苏如柳叫住了他俩,只见她紧皱着眉头,我以为她是要制止玄武与战斧的行动,谁知道她跨前一步,小声说了一句,“小心点,别让美国人发现。”

苏如柳的话似乎拉近了她与玄武之间的距离,只听见玄武“嗯”了一声,声音柔和了不少,战斧却冲我微微笑了笑,接着两人快步走出过道,冲向楼梯,朝甲板跑去。

撞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连我们脚下的地板都似乎被震得要裂开来。更多水兵出现了,分成三排举着步枪,围在那个铁盖周围。有几个穿着深色军官制服的美国人,在船头说着话,看上去很激动的样子。“甲板下面关着什么东西?是要带去南极的吗?”童教授声音有点发颤。“应该是吧。”苏如柳回答道。

我却没出声,聚精会神地盯着下方,突然间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好像我们现在站在玻璃窗前的人,应该是四个才对……

我往旁边望去,只见在我身边的是苏如柳,苏如柳的那一边是童教授。而阮晓燕——两分钟前还在房间里的阮晓燕不见了。

我喊了一句:“晓燕呢?”紧接着我转过身,转身的刹那,便瞥见身后会议桌上有一个直立的人影,右手握着一柄奇特的闪着寒光的细长物件——阮晓燕,她纤细的身体因为位置高出我很多,显得异样高大。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夜色中的她,眼里放出异样的红光,那目光中闪烁着嗜血猛兽即将扑向猎物时的残酷。“阮晓燕,你想干吗?”苏如柳大声喝道,“想清楚你现在在什么位置,这是海面上,你就算身手再如何矫健,也飞不到陆地上去。”“是吗?”站在会议桌上的阮晓燕低头望着我们,脸上的表情依然无邪,但又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杀气,“我并没有想做什么啊。”说到这儿,她右手末端那一细长的寒光瞬间消失了。接着,她冲我们笑了笑:“我个子矮,站在会议桌上看热闹,可以看得更清楚。如柳姐,你这么大惊小怪干吗?”说完,她从会议桌上往后一个后空翻,动作华丽连贯,稳稳地落到了一张办公椅的椅背上。她仿佛只有一片羽毛轻,落地时那椅子居然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如柳姐,如果你不乐意,我站椅子上看也可以。”

阮晓燕再次笑了,那笑容越发让人害怕起来。苏如柳却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晓燕,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后果。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个弟弟,现在在重庆关着。”

苏如柳的话让阮晓燕面色一变,站在椅背上的她身影晃了晃,往后轻跳落到了地上,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如柳姐,你看看你,这么开不起玩笑。”

说完她朝门外走去,嘴里嘀咕道:“我继续治疗晕船病去,有什么重大发现你们之后再告诉我吧。”

砰的一声,撞击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撞击比之前还要厉害。下方的水兵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出了一张巨大的网,铺到甲板的地上,网的中心位置明显就是那个铁盖。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难不成甲板下的那玩意儿,还能通过这种不断的撞击,将钢板撞破,进而高高跃起跳到甲板上来吗?我的想法立刻被印证了,随着撞击声再一次响起,那一片铁盖旁的甲板明显朝上方凸起,而铁盖上用来固定的插销,在巨大的撞击下终于断裂了,朝旁边弹射而出,穿过网洞扎进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水兵的头部。那不幸的家伙惨叫着朝后倒去,可以看到,他左眼外还露出插销的一截,血往外喷射着。

那几个军官朝中间跑了过去,手臂挥舞着,不知道在喊些什么。甲板上的水兵立即一起蹲了下来,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那张大网的尾端,看来甲板下的怪东西随时都会跳出来!

又一声巨响,整个战舰震动起来,铁盖周围大概有四平方米大的甲板凸起得老高,铁盖也终于向上弹飞,只是因为有大网罩着才没飞出太远。而铁盖下面,一个直径约一米五的黑洞,赤裸裸地显露在了大家眼前。

战舰上所有生物与机械的动作都忽然静止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停顿了一般。水兵们死死地盯着甲板上那个黑色的窟窿。就连我们几个站在楼上的人,也同样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仿佛我们的呼吸稍微重一点也会惊动甲板下的怪东西,导致它发狂。

船舱中传来“咔嚓咔嚓”像是脚步行走的声音,低沉又遥远。沉闷的枪声也紧接着响了起来,应该也是来自船舱里面。最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的来源同样在那黑洞深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整晚都在咆哮的大海与肆虐的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静了下来,于是,这惨叫显得格外刺耳,让人毛骨悚然。

死一般的静寂,甲板上那几十个异国的水兵在面对恐惧时流露出来的表情,原来与国人一样——同样的无助与胆怯。他们紧紧抓着大网的末端,从我们这个角度望过去,好像每一位水兵都变成了一个铁钉,牢牢固定着网。

之后,在我们对面驾驶室上方的平台上出现了几个水兵,他们合力抬着一台巨大的黑色机械,将它架到了栏杆上。探照灯也快速移了过去,应该是专门为他们照明的。强烈的光线让我们看清楚了他们手上的机械——居然是一把用金属做成的巨弩,弩箭尾端还挂着一个玻璃瓶一样的东西,里面是蓝色的液体。“是麻醉剂,大剂量的麻醉剂!”童教授非常肯定地说道,“甲板下面的东西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有动静,肯定是被美国人麻醉了。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它恢复了知觉。假如我没猜错的话,它的皮应该很厚,用步枪发射的麻醉子弹可能无法洞穿它,所以才不得不使用这么强劲的弩箭。”“麻醉子弹剂量不大,应该也是原因之一。”苏如柳接着说道,她话音未落,船舱中便传来奇特的咆哮声,像是发怒的巨熊在大声嘶吼,震得所有人耳膜都嗡嗡作响。我们担心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只听见撞击声再度响起,并且,以那黑洞为中心点直径七八米的甲板被什么东西由里向外撞裂,一个全身都是浅灰色长毛的巨大物体从里面蹦了出来。

矮壮……不,这奇怪生物不矮,最起码有两米,但它的块头出奇地庞大敦实,所以才会让人猛然看到时产生矮壮的错觉。它的肩宽应该有八十厘米,整个躯干分不出胸部与腰,就像是一个圆柱形的整体,双腿很短,脚掌特别大,脚背上可以看到厚实的肌肉。显然,它行动与跳跃所倚仗的,并不是双腿,而是它的脚掌。

让我们极度惊讶的是——它也有双臂,粗壮的双臂末端却没有手掌,而是如同指甲般完整的扇形利刃。利刃随意挥舞着,罩在它头上的巨网便被它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长长的口子。“嗷……”它咆哮了起来,硕大的头朝着天空昂起,一张介乎于人与猿之间的奇怪脸庞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异常狰狞……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可以肯定,它就是之前我们看到的照片里面那黑影的主人。

第七章 Yeti

因为巨网被撕开,抓着巨网末端的水兵们摔了一地,枪声立刻响起,将那奇特的人形生物打得呼号不已,但能让人类致命的子弹在它浓密的毛发阻挡下似乎只能让它感到疼痛,它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它快速冲向水兵们聚拢的位置,巨大的脚掌把甲板踩得几乎形成凹坑,水兵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黑人小伙儿——脸上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滴,又或者是因为惊恐吓出来的眼泪——大张着嘴呆立在原地,望着冲到他跟前的人形生物。

人形生物扇状的利爪举了起来,最终由上而下地划向黑人士兵,锋利的刃面像是把木匠的刨子放大了数倍,从士兵头顶开始往下削去。眨眼之间,那傻站着的士兵便被利爪从中间切开,断裂成两片,最终一前一后倒了下去。他胸腔内的血与内脏瞬间朝外喷出,人形生物硕大的头立刻往前倾去,伸出舌头接住了士兵往外喷洒出的一腔血肉。

我往后倒退了几步,身旁的童教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就是照片里那个死者面对过的东西。”苏如柳扭过头来,面色苍白地说道。

一脸鲜血的人形生物再一次对着天空吼叫起来。站在我们对面驾驶室上方的那几个水兵,快速移动着手里的金属巨弩,瞄准甲板上扑向人群的人形生物。

弩箭终于激射而出,准确地插进了人形生物的后背,从露在外面的弩箭长短可以看出,锋利的冷兵器也并没能完全刺入它的身体,只能算是命中了而已。幸运的是,箭尾的那一管蓝色液体,还是瞬间注入了怪物的体内。

人形生物狂怒地大手一挥,弩箭被它甩出老远,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它的步履有点踉跄起来,接连往后倒退了几步。远远目睹着这一切的我,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情不自禁小声嘀咕着:“倒下,倒下!”

它并没有倒下,相反,它变得更加愤怒。在探照灯的直接照射下,我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它的面孔——是人!那是一张有着光滑皮肤与清晰轮廓的人脸,绝对不是五官粗糙的猿类的脸,我甚至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它的眼睛——和人类一样有着长长的睫毛和黑白分明的瞳孔,瞳孔中正燃烧着熊熊怒火。

它直立奔跑着,继而跃起,利爪横着扫向用弩箭伤害它的那几个水兵,随着它的动作,被切成两截的尸体从驾驶室上方飞向了另一边,迸溅在空中的血肉也被它大张的嘴巴接住。

它落地了,背靠着驾驶室的墙壁呼呼喘息,似乎是麻醉液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它的行动不如之前那么敏捷。

不甘心的咆哮声又一次响起,它似乎决定发动最后一次攻击,而这次,它往那几个穿着深色制服的海军军官那里冲去。

大脚掌再次在甲板上奔跑了起来,嘈杂的人声,尖锐的惨叫,乱晃的强光,四处奔逃的水兵,空中迸溅飞散的模糊血肉——炼狱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那几个军官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成为怪物的攻击目标,他们急速扭过身,仓皇地朝船舱方向跑去。“突突突——”机枪声响起,可又马上停住,因为射到甲板上的子弹好多都反弹击中了四处乱跑的水兵。人形生物跳跃起来,牢牢锁定已经被它逼到甲板尽头的那几个海军军官。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赤裸上身的精壮汉子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奔跑着,怒吼的声音似乎并不弱于巨大的人形生物。很快,他冲到人形生物即将落地的位置,双手猛地抱住怪物粗壮的小腿,紧接着用坚实的肩膀抵住人形生物毛茸茸的腿,爆发出一声大喊:“去吧——”

那个在空中无法施力的怪物被这精壮汉子硬生生往后甩了出去,它朝着那几个军官挥舞的利爪扑了个空,那利刃离那几个军官的头部只相差了不到四十厘米的距离。

看上去无比凶狠的人形生物终于也显露出狼狈的一面,它的身体轰然撞向之前被它掀开后竖起的钢板上。那精壮汉子一击得手之后,身子保持防御的姿势,闪电般朝后疾退,最后停在了距离人形生物七八米远的位置。

是战斧。我终于看清那位甩开了人形生物的人,竟然是这段时间跟我们朝夕相处、我非常熟悉的普通中国军人——战斧!

他嘴上还是叼着半截雪茄,似乎还在用力吸着,想让雪茄燃出火光。可被雨水打湿的烟不仅没有燃出任何一点火光,还因为战斧的折腾慢慢弯了下去,最终断成两截。

战斧将雪茄吐到旁边的甲板上。摔倒在地上的人形生物再次站了起来,朝着战斧大口喘着气,看得出它的体力正不断减弱。它双手朝甲板上用力一撑,吐出一口混浊的水雾,毛茸茸的身体瞬间暴起,朝战斧扑了过去。“着!”空中传来我们熟悉的中文发音,只见玄武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会议室上层,向下一跃,他身上的白色唐装在空中被吹得猎猎抖动,壮实的身体像是一颗浓缩炮弹,准确地射向人形生物。

他那双还没来得及穿鞋的脚,稳稳地踹到了人形生物的脊背上,这怪物倒下的瞬间,玄武的双手抓紧了它后背上深灰色的长毛,就像一个行走在陡峭山坡上的灵猴,赤足朝上快速迈了几步,接着腾出一只手来,手掌平伸,猛地插向怪物背部脖子的位置。他击中怪物的瞬间,手掌又好像弹起了一般往后缩了一下,再次袭出时,手掌弯曲起来,罩向怪物浓密的长毛。“抓不住的,这怪物的皮毛太厚实了,玄武就算真打中了怪物的穴位,让它的脊梁骨突起,但凭我们的肉手,也掐不牢它突起的骨头的。”

阮晓燕如同一个幽灵般回到了会议室里,站在我们身边非常冷静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言罢,她推开了面前的玻璃窗,袖子里滑出两根细长的银色尖刺,抬起脚踩到窗台上,另一只脚如同蜻蜓的尾部般往上高高扬起,最后,阮晓燕整个身体翻出窗户,在空中翻飞着,飞向了甲板。

阮晓燕的推断十分准确,玄武猛地一抓后,伸进长毛中的手明显落空。他的手臂迅速往后一收,五指第三次变换,这次是捏成了拳头,如小铁锤般砸向人形生物的头顶。可是,连子弹都无法洞穿的躯壳,会惧怕玄武的拳头吗?

怪物的扇形手掌探向身后挥舞,玄武往后一跃,稳稳地落到了甲板上。想要转身朝玄武扑去的怪物,眼前又闪出白色的人影。阮晓燕像飞舞于花丛中的蝴蝶,将它的注意力一下吸引了过去。

阮晓燕手握着两根细长的钢针,双手打开如同张开的翅膀,翩然朝怪物头顶飞去。这时,怪物的动作越发笨拙起来,它甚至一脚踏空,差点一个踉跄摔到地上。阮晓燕稳稳地落到了怪物的头顶上,姿态曼妙地转了个圈,继而蹲下,两柄细长的钢针朝怪物的双眼插去。紧接着,一个敏捷利落的后翻,阮晓燕落回了甲板上。

怪物闪躲了一下,但一只眼睛还是被钢针扎了个正着,剧痛让它再次发出骇人的咆哮声,体力似乎也因剧痛而恢复了一些。它重新奔跑起来,高高跃过船舷朝海面跳去。旁边的水兵早已经吓呆了,没人上前阻拦它,大家眼睁睁看着这巨大的怪物落入海中,溅起高高的浪花冲上甲板。

死寂。甲板上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美军士兵们一起欢呼起来,朝甲板中央站着的战斧、玄武、阮晓燕冲了过去,把他们抱起高高抛举——这是对英雄的礼赞!

半小时后,我们被请到了战舰餐厅旁边的一个房间里。战斧、玄武和晓燕都还没有换衣服,全身湿漉漉地坐在那儿。有四个水兵挎着枪站在房间的四个角上,看得出他们是受命来看守我们的,不过眼神中满满的是对战斧他们三人的尊敬与崇拜。

童教授面色很不好看,压低声音不满地说着:“我们级别本来就低,你们还这么张扬,多好的跟队研究机会啊,看来要被你们断送了。”

阮晓燕冷哼了一声,但转瞬之后无邪的笑容又挂到了脸上:“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也不想跟着你们去那什么南极。”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肥胖的女军人,推开门之后,她侧身站在门旁,那四个穿深色军服的美军军官在门外说着什么话。最后,其中三个扭过头来,对着房间里的我们微微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而留下的那位,用手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大步走了进来,边走边对我们行了一个很简单的军礼,然后坐到了我们对面。

战斧却连忙站了起来对这个白人军官行礼:“游骑兵营下士战斧,向斯科特长官致敬。”

他说的是中文,可这白人军官却像能听懂一般点了点头。他把我们每一个人都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开口说话了,用的竟然也是中文:“几位先生、女士,你们好,我是美国海军上校军官斯科特。很高兴在‘海龙号’上与各位见面。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海龙号’上所有的军人,感谢你们几位中国武师的帮助,击退了因为镇静剂失效而发狂的极地雪人。”“极地雪人?”苏如柳看起来非常吃惊,“你说那怪物就是传说中的雪人?”“什么是雪人?”战斧看向苏如柳,小声问道。

苏如柳冲战斧解释道:“那是西方探险家近几十年才发现的一种新的生物,我在美国留学时在杂志上看过对它的介绍。对了,斯科特先生,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作Bigfoot——大脚怪?”

斯科特点了点头,他的中文腔调稍微有点生硬,但也算得上很流利了:“是的,苏小姐。不过我们喜欢称呼它为Yeti。最早发现Yeti——也就是雪人的,是一位英国军官沃德尔中校。这位冒险家在锡金的雪地里采集到了很多巨大的脚印,然后他结合当地的一些传说并经过不断走访搜集了大量资料后,出版了第一本关于Yeti的书籍。接着,在1907年,俄国动物学家维·哈·卡克卡在高加索山脉搜集到当地称为‘吉西·吉依克’的Yeti资料。1914年,他在圣彼得堡皇家科学院将资料公之于众,不过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在你们中国的喜马拉雅山脉附近,也流传过关于Yeti的传说。另外,神农架野人,也有可能是Yeti。”“斯科特先生,我们比较关心的是,这个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艘战舰上面?”我忍不住打断了他,“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得到更多的知情权,而不是像囚犯一样,被你们关在楼上,什么都无法知晓。”

听我这样说,玄武扭过头来冲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的质问,让我们面前的这位美国军官面色一时间变得不太好看,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并站了起来,走到玄武身边伸出了手。玄武愣了一下,稍一犹豫还是站了起来,然后试探性地抬起手,头却扭向他身旁的战斧:“握上他的手就可以了吧?”

战斧笑了:“嗯,用力握一下松开就可以显示你的礼貌了。”

玄武点了点头,他抬起的那只手在空中用力甩动了几下,最后像是一把张开的小钳子般,与斯科特的手握到了一起。斯科特“哎哟”叫唤了一声,一把抽回了手,甩了甩手掌,美国人那种独特的自嘲表情浮现:“嘿!看来我们西方人与你们东方人对于力度大小的认知上,存在很大的不同。”

玄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大,不好意思地笑笑,举起双手做了个抱拳的动作:“科兄弟,久仰了。”

斯科特一愣,最终哈哈大笑,模仿着玄武的动作,抱拳说道:“陈兄弟,久仰!”

大家哈哈大笑,斯科特又扭头望向阮晓燕:“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就是阮晓燕小姐吧,你真人比相片漂亮多了。”接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阮晓燕伸出了手。

晓燕却脸红了,把手往身后收去,嘴里嘀咕道:“人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

斯科特再次笑了,他收回手,对战斧点了点头,然后目光从我、童教授、苏如柳三人身上巡视而过。

最终,他看似随意地走到了我们的正前方,双手背在身后:“几分钟前,我与我的几位同事在外面争论了很久。最终我们作出一个决定,那就是提高本次行动里华人团队的知情级别。不过,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也不会给各位太多的档案与资料,毕竟我们现在还在‘海龙号’战舰上——大海是可怕与无情的,我记得有一个中国名词叫作‘变数’,这个词在我看来,蕴含着很多玄妙。请允许我在这里使用这个名词——这段行程中有太多变数,等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后,我一定会将应该让各位知道的情况告诉各位,谢谢。”斯科特顿了顿,竟然对着我们弯下腰鞠了个躬,神情也变得严肃,“我不知道在你们中国的礼节里,要如何表达对救命恩情的感激。但——非常感谢你们。”

我们获得允许可以离开我们住着的狭窄楼层,随意出入战舰上的任一角落。可惜的是,那晚短暂的平静后,暴风雨再次袭来,万吨级的战舰在海面上像一片羽毛般无力。于是,十分可悲地,我们几个人又蜷缩在各自的小隔间里,重复着进食与呕吐的程序,度过了我们这趟旅程的最初一周。

恶劣天气过去后的当天中午,斯科特上校派士兵上来通知我们下午到甲板集合,据说要带我们在战舰上逛一逛。

走出隔间的我们看起来都有点狼狈,唯一显得气色还行的就只有战斧了。他手里夹着一支还没点燃的雪茄,用蹩脚的英语和带我们下楼的水兵大声说着话,还不时回过头来对我们做鬼脸,并伸出手指着水兵用中文对我们说:“这个蠢货说他有痔疮,我告诉他,中医里面对付痔疮,是用手指掐掉。”

那个水兵自然没听懂战斧说了些什么,他冲我们咧嘴笑了笑,然后又对着战斧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战斧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换上了一种很憋屈的表情。

玄武就问道:“战斧,你的毛子兄弟又对你说了什么啊?”

战斧没吭声,苏如柳笑着说道:“他的毛子兄弟要他这位武术高手帮个忙,晚上去他的房间帮忙掐掉痔疮。”

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玄武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看来战斧确实是一位热心肠的侠义汉子。”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战舰前端的甲板上。之前被雪人撞开的大窟窿已经补上了,焊接的痕迹像是行走在布匹上的针眼,新贴上不久的钢板又像是一个巨大的补丁,显得有点滑稽。

斯科特上校迎了上来,他顺着我们的目光看到那块难看的“补丁”,讪讪笑着:“我们之后还要在澳大利亚进行补给与休养,已经通知了那边,他们会用最快的速度帮我们把战舰修补成原来的模样。”

苏如柳对斯科特上校笑了笑:“先生,我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您,为什么我们这艘舰艇与一般的战舰有那么多细节上的差别?”“苏小姐观察得太仔细了,实际上,你们不应当将‘海龙号’当作一艘军用战舰,它最初是一艘破冰船。不过第一版设计案出炉时,它的使用者就已经被确定为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海军,所以,它服役后被归为巡洋舰。”斯科特非常详细地解释着,抬起手指着战舰上方飘扬的美国国旗,言语间充满自豪,“作为一艘巡洋舰,15000吨的排水量,可以说达到了极致。但作为一艘破冰船来说,‘海龙号’又只能算是个小块头。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海龙号’破冰的效率。它的船头钢板厚度为50厘米,普通船只船头的钢板一般只有15厘米厚。并且,‘海龙号’两侧船舷的钢板厚5厘米,能够以1.5节的航速连续破开厚1.2米的海冰。”“15000吨排水量……”玄武叹了口气,“我们中华民族什么时候能够造出这种排水量的大船啊。”“很快。”战斧语气十分肯定地回答着。

斯科特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望向了我:“龙先生,您身边护卫者的强大,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这几天我与我的战友们都在讨论,如果论单个搏击技能,中国功夫当之无愧是世界第一,于是我忍不住猜想,当时你们那群据说中国功夫已经练到登峰造极的义和团,到底是怎么被我们八国联军击垮的?”

斯科特这话刚说出口,玄武就朝前迈出了步子,面色变得非常难看,他身边的战斧立即伸手拦住了他。斯科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触碰到了中国人敏感的神经,连忙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罢了。”“斯科特先生,我觉得我们把话题转移到雪人身上去会好一点,毕竟这几天里,我们这几个华人也一直在反复思考——为什么我们的甲板下面,关着一个那么可怕的生物?”苏如柳将鬓角的卷发往后一捋,岔开了话题。“对,我们可以聊聊雪人。”斯科特点了点头,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船头,前方的海面与天空近乎一个色调,泛出诱人的蔚蓝色,并且出奇地宁静。斯科特背靠着船头的护栏,之前一直站在我们身后的几个挎着枪的水兵,看似无意地走到了斯科特上校身前,将我们与他隔离开来。“你们想干吗?”玄武突然间低吼,紧接着他身子一缩,就要朝身后闪动。可一个乌黑的枪口准确地抵到了他的后脑勺上,握枪的是一个大胡子白人水兵。随后,拉动枪栓的声音陆续响起,从我们身后一下钻出来四五个士兵,都平举着手里的枪,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

同时,我吃惊地发现,在远处二楼的栏杆位置,还有几十个枪口瞄准了我们。“王八蛋!”玄武恶狠狠地骂道。

第八章 脚趾

“请你们不要激动,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陈玄武先生,问清楚之后,如果只是我方的误会,我们将非常正式地向你们就现在发生的事情进行道歉。”斯科特的话始终非常官方,好像他压根儿就没有正常人的思想与情感一般。“斯科特先生,我觉得你们这样做有点过分了。”苏如柳冷着脸说道。“并不过分,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们之所以做出如此举动,是因为担心日本特高课情报人员在本次行动中进行了渗透,苏小姐应该就会非常配合了吧。”斯科特依然面无表情。

苏如柳没有再出声。

斯科特往后退了一步,很明显,他对中国武术还是畏惧的。接着,他指着玄武说道:“陈先生,很抱歉,那天晚上我们看到了你裸露的脚掌。现在,你介不介意脱了鞋子与袜子让我们再一次仔细地看看你的脚趾。”

玄武面色一变,他的身体微微往下弯曲,双手缓缓捏成了拳头。“你小子冷静点。”战斧伸出手很不客气地推了玄武一把,自己那健硕的身躯也朝前跨出一步。战斧看似顺着美国人的意思,对变了面色的玄武发脾气,但实际上被他一推之后,玄武的后脑勺已经偏离了抵着他的那支枪管。而且,战斧还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玄武与其他美国人中间。

我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我努力镇定下来,咬了咬牙,朝前走出一步:“斯科特先生,对于你现在这个如此不礼貌的要求,我们需要一个能让我们接受的理由。”“我可以说没有理由吗?”斯科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的眼神变得傲慢,嘴角往上微微扬起,却不是笑意,而是轻蔑,“如果你们需要理由,那么,请陈玄武先生立即脱下鞋子,然后解释清楚为什么他没有第二根脚趾。”

我们一下愣住了,继而一起望向玄武。玄武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了,他推开了拦在他面前的战斧,朝斯科特走了过去。斯科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显得有点窝囊,于是,他的手贴着腰侧的手枪,挺直了腰杆儿傲慢地望向玄武。

玄武回过头来,对着我们这几个华人同伴微微笑了笑。接着坐到地上,脱下那双虽然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千层底布鞋。他宽厚的脚掌上,是一双带着几个补丁的破旧棉袜。于是,在甲板上的美国人眼里看来,玄武显得有点寒酸。可,他那不卑不亢的表情,又似乎在无声地表达:勤俭是值得坚守的美德,并不需因此在任何人面前感觉矮人一截。

玄武脱下了袜子,赤裸的两只脚上,与大脚趾相邻的第二根脚趾,果然是缺失的。并且,断指处切面整齐,看得出是被利刃硬生生斩断的。玄武继续无视大家惊讶的目光,自顾自地将袜子塞进布鞋里面,随后双腿盘起,让两个脚掌叠在大腿上,闭上了眼睛。

玄武的自如让斯科特的表情产生了一点变化,他犹豫了一下,再次朝前跨出一步:“陈先生,我想听你说说为什么你没有第二根脚趾。”

玄武依然紧闭着眼睛:“我也想听你说说为什么关心我没有第二根脚趾这个问题。如果你不给我理由的话也无所谓,我并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回到我自己的国家。”

斯科特沉默了一会儿,又瞧了我们这些人一眼:“很抱歉,美国与贵国是友好的盟国,我们与日本开战,只是时间问题。遗憾的是——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在我们美国人眼里,同为亚裔的华人与日本人,我们是分不清楚的。于是,我们只能用一些比较明显的特点来区分你们这两个国家的公民。其中一点就是:日本人因为长期穿木屐,他们的大脚趾与第二根脚趾之间的距离,比中国人要明显宽很多。所以,陈先生,我希望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你缺少了我们想要看到的那个关键性的脚趾?”

斯科特的理由虽然有点荒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静静地站在玄武身边,望向他那双脚掌,等待他的回答。

玄武终于睁开了眼睛:“斯科特先生,你刚才说过,你会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我希望你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让我感觉透着一股凄凉。他咬了咬牙:“陈玄武自幼习武,师从沧州掌刀侠吴月恩先生,吴先生待玄武以及一干师兄弟如同己出。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你们阳历的1932年,隶属军统局的‘三民主义力行社’找到了我的恩师,希望他老人家出马,刺杀大汉奸孔风。我的恩师在那年中秋,领着我四位师弟,赶往东北。而我,当时因为一场大病,没能陪伴在他老人家身边。”

说到这里,玄武停了下来,他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像在努力回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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