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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30 09:3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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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伶,褚远亮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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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缓犯

死缓犯试读:

死缓犯 第一部分

死缓犯 一 (1)

一颗硕大的血滴,悬在半空。

那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太阳,年轻而衰老。这样的太阳,胡松林不知看了多少年了,每一回经过这黑戈壁,都禁不住心惊肉跳。太阳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

警车爬上一座沙包。血滴陡然间碎裂开去,血光飞溅,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瞄一眼后视镜,那个叫秦为民的家伙,正晃着光亮的脑袋在酣睡。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比黑戈壁的风,雄壮。突然,一个拐弯,旋进河湾,细水长流,浅吟低唱……有意思,呼噜也会这么中听,它不大像一种纯生理的声音,倒像是音乐,有彩色,有感情。配以主人脸上那层薄薄的好看的胭脂色,让人深受感染。他梦见什么了呢,如此地甜美和幸福?

胡松林忍不住了,咧咧嘴,撂了一句:“,梦见相好了。”

鼾声戛然而止。

中年男犯耷拉的眼皮闪出一条缝:“讲话注意文明。”

与胡松林一起押送犯人的警察,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样子有些天真。他看看胡松林,笑了,说:“快到了,别睡啦!”

男犯哼了一声,傲慢地偏过脸,又扯起呼噜。

要在过去,不扭断你的鸟脖子才怪,你是副市长又咋样!身为夏米其监狱狱政管理科科长,胡松林喜欢让自己多一些冷色。他长着黑脸硬发,粗眉大嘴;一笑,眼神里有股子狠劲儿。用美少女鲁小戈的话说,酷!酷是啥,胡松林闹不大懂,周虹解释说,“酷”是当今对男人最高的赞美。这话出自夏米其监狱惟一的女子监区教导员周虹之口,相当地感人,弄得胡松林晚上搂着枕头想哭。

周虹,是胡松林一直梦想的女人。

胡松林年轻时火气盛,又练得一身功夫,犯人稍有个龇牙撇嘴不恭敬,大巴掌和扫堂腿就上去了。因为好打人,犯人们对他又恨又怕,私下里叫他“胡黑手”。胡松林也屡屡挨领导批评,甚至受过处分,影响了政治上的进步。但是他不大服气,常说,这些东西是属驴的,他娘的不治哪成。如今胡松林年龄大了,“黑手”不轻易动了,但嘴上功夫不减,骂人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他娘的、狗日的,这些话把儿不说不习惯,不带劲,不像说话。

今天是老胡50岁生日,周虹要请他吃饭,心情不错,因而也就有了一些耐心。他对新接的犯人说:“秦为民,你说你好好的副市长当着多风光,干吗往这种鬼地方钻。听说你也是为了女人,有这回事儿吧?”

中年犯人终于睁开了眼,蹙着眉头说:“你是谁?不该你问的不要问。停车,我要方便。”

耍什么威风,你以为你还是市长?老子憋死你!胡松林一脚油门,车子飞起来。“我命令你给我停车!”背后喊。

胡松林不理。

秦为民,去年你在位时,监狱求你解决修澡堂子的资金困难,你不理视,想不到今天落到了我们手里。胡松林对贪官素来怀有极深的敌意,党和人民信任你们,给了你们权力,你们却不好好为人民服务,不像话!想想自己,在大戈壁滩撅着屁股,辛苦了30多年,到如今连个副监狱长都还眼巴巴地瞅着,胡松林有气。

老胡咬着牙,嗖嗖嗖开上搓板路;突然间,一个急刹车!

嘭咚!秦为民的秃脑袋撞到了车顶部。他哎哟一声,摁着脑门儿,气愤地说:“你、你……混帐!”

胡松林笑道:“我混帐?你〖XC,JZ〗事儿太多!”

这一路,秦为民小解三次。盯在背后,胡松林还真有一点儿感想,狗日的厉害,普普通通一泡尿,他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满地的苦豆子草打趴下了,厚厚的沙土被钻出一个大窟窿。而自己40岁不到时就出现障碍,一查,前列腺。同样是男人,你看人家那家伙那势头!练兵的和不练兵的到底不一样。胡松林当然不是懒于练兵,而是苦于没有操场,英雄无用武之地啊。“铃铃铃……”一串清脆的鸽哨摇过天空。刚刚回到车上的秦为民扑向车门。

常晓喝道:“干什么?!”

秦为民说:“看鸽子。”

常晓已是一身冷汗。小伙子一年前从警校毕业分到这里警犬队,新近才调到监区,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鸽子飞得挺自在,是吧?可你这条老命最后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哩。死缓,哈,他娘的死缓!”胡松林笑道。

秦为民似乎没听见胡松林的喝斥,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窗前,看鸽子。鸽子远去,他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

警车驶上林荫大道,远远就听到一阵鼓乐声。这声音是从大墙里传出的,胡松林知道是在举行“新生仪式”,知道上面又来人了,他朝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一 (2)“花里胡哨!”

长长的白杨林,把蓝天延伸出无限的深远。黛青色的树梢上,有一些鸟儿弓着身子站在那儿。它们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似乎很久以来就保持着这种苍老的姿势,静静地,不飞,也不叫。通过高墙电网,它们看到了大片的红,大片的绿。这是位于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夏米其监狱。

夏米其监狱是新疆南部创建最早、规模最大的监狱,50年代就很有名了。它的名气在于,这个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地方,关押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重刑犯(其中少数为当地服刑人员)——有些犯人还很著名,比如某某画家,某某歌唱家,某某高干子女;有些是因为制造过家喻户晓的大案要案而知名。

此外,夏米其还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女子监区,这就比一般监狱多了些色彩。

胡松林一行走过广场时,仪式进入高潮。大红横幅特别耀眼:栽下新生树,走向新生活!热烈庆祝烛光艺术节开幕!穿着白色演出服的犯人乐队正在演奏。指挥是一个身材俊拔、气质儒雅的年轻警官,动作起来优美流畅,干净利落。他的眼神极富感染力,明亮、坚定、传情。这目光每每投向一个队员,那队员就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

这个人老胡当然熟悉,扫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

胡松林去看唢呐手托乎提,这老东西正摇头晃脑卖力地吹着。狗日的活得欢哩,八年前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老婆咋会死在冰河里,连腹中不足四个月的孩子也带走了……这个秋日的正午,胡松林站在欢腾的广场,内心是那么悲凉和孤独。现在回想起来,秦为民就是这时发作的。

他先是痴痴地看着主席台。那儿,一个头发很多的瘦子,和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郝如意,正同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常国兴等,在给刑满释放人员分发树苗。下面响起长时间的掌声。瘦子在微笑,亲切地拍着小手,啪、啪、啪……

这掌声多么遥远,又多么亲近!

秦为民这半生来最为痴迷的声音,莫过于掌声了。她们是初春的急雨,欢快地击打着他干渴的心田;是静夜的蛙声,让他在仕途的劳顿中得到片刻的休息和满足。秦为民过去甚至有过一个大胆的设想,能不能请一位作曲家,作一支关于掌声的曲子呢?

哗——

哗哗——

哗哗哗——

去年的今天,没错,就是今天,秦为民就坐在这主席台上。秦副市长在报告中高度赞扬了夏米其监狱的“新生林工程”。他晃着一颗伟人那样光亮无比的头颅,庄严指出:在荒凉的戈壁开辟绿洲,在荒芜的心灵播撒绿色,意义深远!

哗——哗哗——哗哗哗——

时间停止了,思维凝滞了,天地间被激情的浪花充满了。真白啊,掌声原来是白色的,柔软的,雾状的。他又闻到了她的气息,浓郁,欢畅,悠长,深秋的花香那样令人沉迷。是欢迎自己吗?当然是的——

秦副市长向着那美妙的掌声扑去!向着那光辉灿烂的掌声扑去!

胡松林的脑袋轰地大了,狗日的,秦为民想干啥?!

胡松林追上去拦截。

秦为民作了个制止的手势,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同志干什么?既然来了,我总得给大家讲两句,鼓鼓劲儿,是不是?”

胡日鬼!胡松林完全不理会这个死缓犯脑子里的那些疯念头。他冲常晓吼:“警棍!”

嗖——警棍像一条愤怒的眼镜蛇,在空中哧哧地吐着信子。胡黑手该出手时就要出手!此刻胡松林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快感,他期待着那咏叹调一般美妙的叫声——啊!

可是,“蛇信子”射出的一刹那,秦副市长已抢先一步,像一粒疯狂的子弹,击向主席台!

胡松林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这个秦副市长如此之无畏,一进夏米其就想壮烈牺牲!老胡注意到台上一些熟悉的面孔,常国兴、孙明祥、尼加提、周虹,还有肖尔巴格市新任市长,他可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是自己逼死的犯人。胡松林的脑海轰隆轰隆,电闪雷鸣。所有的力量都变成一个念头,要阻止这个行动!秦为民万一出了问题,自己当副监狱长的美梦可就要断送了!

一道蓝影子从半空劈过。咚!人们听到主席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胡松林也听到了。

胡松林和众人奔过去。

那个疯了的家伙正躺在一名警察的怀里,安静得像刚睡醒的婴儿。而紧抱着他的年轻警察,头破血流,大汗淋漓。

死缓犯 二 (1)

夜晚,当星星们疲倦地睡去时,夏米其监狱还有一双眼睛亮着。这眼睛,是坐落在监狱大门东侧岗楼上的监控室。

红红绿绿的信号灯,流动的电视画面,值班警察根据屏幕显示,就能全方位地了解各监区、监舍的动态。

画面切换到入监队一间房间,秦为民斜靠墙头,地上放着未动的饭菜。

镜头拉近,秦为民的面部特写:半闭眼睛,忧郁绝望。这是一张悲情的脸。

值班警察向裴毅报告,秦为民绝食一天了。

裴毅决定跟他谈一次。

这是一个明丽的早上,裴毅特意换了便装。这么做,通常是为了转换角色,同时给犯人一点亲近感,让他们容易接受。

一幅大海的壁画占去半面墙,海天相连,浮云飘荡,使幽静的心理咨询室神秘莫测。鱼缸里,几尾红色热带鱼在水草间游弋,它们眼望着玻璃后面的蔚蓝,一次次渴望游过去——游向大海,却是永远无法抵达。这真是一种悲哀。

秦为民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闭着眼,仿佛熟睡了一般。其实他哪里睡得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美丽而悲情的热带鱼,怎么也逃不脱水草的纠缠和玻璃器皿的囚禁。老实说,夏米其这个鬼地方让他厌恶——不知为什么,他一来这里就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儿。那个黑脸警察给他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面前这个年轻人也令他不舒服——他显得过于完美,也过于能干了。乐队指挥好像就是他,现在他又把自己弄到这里,像个心理专家那样,让他回答电脑上一堆无聊的问题,很讨厌。这半年什么没见过?只因为这个年轻人昨天为他破了头,所以他暂且忍耐。即使自己不想活,像他这样的人也还照顾别人的面子。这是秦为民与通常那些犯人不同的地方。

死,其实早在预想中。这幅画没黑没白地描了这么久,墨干了,笔秃了,他也倦了。他的绝食并非是给谁看,而是想让自己毫无意义的肉体,在生命这最后的驿站停留下来。

裴毅打量着这个半闭着眼睛的人,说:“咱们谈谈,好吗?”

其实秦为民的档案他已粗看过,这个人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在校时就曾有过发明设计,轰动京城。毕业后不知怎么没有留在北京,而是来到新疆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古扎尔县。他开过电脑公司,还研究过绿色食品,最后步入官场。秦为民在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新疆高科技人才匮乏,而他显然又很出众,所以没几年就从副县长当上了科技局副局长,三年前当了副市长。在肖尔巴格,最能体现秦副市长风格的,当属科技一条街和国际大巴扎。它是秦副市长引入外资、借鸡下蛋的成果,也是秦为民创造的童话。肖尔巴格,维吾尔语,碱地上的果园,真是名符其实。

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竟也落入陷阱。

前一个时期中央下文件,让清理整顿一批小煤矿。秦为民以肖尔巴格是少数民族偏远地区,经济基础薄弱,煤炭资源丰富是惟一优势为由,特别强调:上面的精神要执行,但要有灵活性。统得过死,不利于发展经济。这一灵活,事情就出来了。并且是一桩事引出另一桩事——大红山煤矿瓦斯爆炸后,那个曾得到过秦为民特别关照的矿主吴黑子,倒霉之时不忘找来一个垫背的,供出秦副市长收受贿赂200万元的事来!这笔钱如果后来不是全部退赔,秦为民肯定要掉脑袋了。在大律师葛文善的辩护下,秦为民才有幸判了个死缓。“谈什么?” 秦为民懒懒地说。

音乐不错,雨打芭蕉。冰凉的雨,正一点点渗入骨髓,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空。进来以后,秦为民就学会了半闭着眼与警察相处;久而久之,他已不那么习惯睁着眼睛看世界了。这眼神透着轻蔑、厌恶和无声的抵抗,很让警察们恼火。

裴毅现在也发现了这种眼神。他说:“当然是谈你的事。”

秦为民依旧闭着眼,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裴毅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秦为民这次蓦地睁开了眼,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指着鱼缸里的鱼,说:“它们为什么到这里?你说!还不是有人想让它们到这里?没有比人更残忍更无情的动物了,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请你冷静!”裴毅提醒道。“我没法冷静!告诉你,那200万我一分没拿,是被那个福利厂的王八蛋卷走的!我秦为民半辈子两袖清风,任副市长三年,肖尔巴格市甩掉了贫困帽子,国民经济总产值翻了五番,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创造了那么多财富,就因为一点小事,把我整到这里,你说公平吗,很不公平!”

死缓犯 二 (2)

虽说是当副市长的,但一直以来秦为民苦于自己没有一副好口才——不像人家,说啥像啥。倒是进来这半年,长进很大,练就了一张演说家的嘴,疯狂到不可理喻,警察们根本无法对付。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他获得心理平衡,从中得到某种快感和满足。“大红山矿难夺去七条人命,能说是小事?”“这是那个黑心矿主干的事!”秦为民脸上带着忿懑。停了一下,他冲裴毅嚷,“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让你们监狱长来跟我对话吧!”

说完,背过身,再不理裴毅了。

第二天继续绝食。

起先入监队艾力队长没太在意,想不过是威胁警察,这号人饿他两天,反正肚子里油水多。如果去求他,将来麻烦更多,这是经验。可是到了第三天,大家坐不住了,纷纷埋怨起裴毅。

艾力是个性格沉静的维吾尔族小伙,考虑问题比较多,他说:“咱们一监区这几年都平安无事,现在把这块坏羊肉抢了来,还不臭了一锅汤?”

李小宝说:“是啊,裴兄,你还想不想升官啦?把姓秦的退给老胡得了。”

提醒得对,这一阵确实关键,万一秦为民出个事,对自己不好。这两天大楼里在传,监狱管理局常国兴副局长这次来,透了底,说明年要给夏米其配备一名副监狱长,裴毅和胡松林是竞争对手。胡松林在戈壁滩熬了半辈子,说起来也不容易,可这个人文化底子薄,偏激狭隘,这十多年跟裴毅的关系一直别别扭扭。就说秦为民这事吧,那天下来两个人又干上了。

秦副市长一来,就弄得老胡没面子,他坚持要关秦为民几天禁闭,说杀杀邪。可裴毅偏要让秦为民到一监区,接受心理治疗。胡松林窝火。

监狱新近成立了一个专门培训新犯的入监队,设在一监区。一监区是模范监区,什么自省室呀,宣泄室呀,五花八门,全是监区长裴毅搞的,“新生仪式”也是他鼓捣出来的。这个年轻人仗着自己是个鸟硕士,又有监狱长尼加提护着,很不把他老胡放在眼里,狗日的太狂,动不动就大谈罪犯的心理矫正,人文关怀、科学化管理等新名词,让人烦。

二人争执不下,最后找到尼加提。这位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比胡松林小了八岁的维吾尔族监狱长是个人精,他说,老胡,常副局长重回故地,你就去陪老战友吧。

胡松林摔门走了。不过,两天后他就笑了——好戏开场了。

裴毅去找胡松林时,老胡正在楼前的花圃里修剪花木。他操着大剪刀,撅着屁股,和老犯人托乎提聊天。裴毅过来,胡松林装作没看见。“托乎提,那天你狗日的唢呐吹得哇哇的,很有劲儿嘛。”

托乎提用生硬的汉话说:“感谢你的表扬。”胡松林说:“托乎提,你比阿凡提聪明,他只会骑着毛驴讲笑话,你还能吹呢!”

托乎提是个老脱逃犯,前前后后跑过九次,加刑加到33年。进来时45岁,因盗窃罪判了5年,现在已经过去了20多年。胡松林的妻子杜鹃是为救托乎提牺牲的,胡松林前些年恨死这个老东西了,这两年好了。托乎提每年都要往胡松林的办公室,送一红一白两盆杜鹃花;逢忌日,还按汉人的习俗为杜鹃扫墓。见老汉还有点良心,老胡想,事情已经过去,算啦,你一个警察能跟犯人较劲吗?

胡松林问托乎提,“现在你还想跑吗?”托乎提拍拍胸脯,说:“不想了,现在打死我,也不跑啦,跑来跑去,跑了一身病。腿塔西郎啦,胃塔西郎啦,心脏也塔西郎(维语:即坏了的意思)啦,就是一个地方变好了——”他指指脑袋,“思想好了,想多干点活,对得起政府……”

胡松林放下剪刀,说:“这就对啦。”他知道裴毅站了一会儿了,遂摸出烟,撂过去一根,说:“有事?”

两个人在水泥凳上坐下。

胡松林看着裴毅额角的伤痕,心说,小子,你当真要在秦为民身上过足瘾啊。看看,秦为民绝食三天了,不是省油的灯吧?胡松林此刻真要感谢裴毅那么积极地抢走了那个人。

看到老胡一脸心满意足的笑,裴毅倒什么也不能说了。当初是你争着要秦为民的,现在退回去,这不正好让他笑话吗?

一枝烟抽完,裴毅站起,说:“老胡,你头发长喽,抽空我给你理理。”

死缓犯 三 (1)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三天饿。

头两天秦为民还没有明显的饥饿感,只是紧张乏力,情绪低落;到第三天晚上,便觉得两眼昏花,心跳气短,眼前出现一些影子。那影子起先是灰白的,雾一样升腾,轻盈,柔软;接着变成了红,黏黏的,热热的,流淌,凝固,浸没了他。他隐隐闻到一股咸腥,恍然醒悟是血,便禁不住惊叫起来。其实他根本没有叫的力气了,而是像一堆烂棉花那样,软软地倒地……

秦为民被送到监狱医院抢救。

监狱长尼加提和政委孙明祥一夜没睡,候在办公室等消息。常国兴副局长正在这里调研,如果惹出了事,他们这板凳能坐得牢吗?胡松林现在是暗自庆幸,同时又为裴毅捏了把汗。

下半夜,秦为民才脱离危险。裴毅总算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想跟秦为民的家属联系。结果查找了半天电话,打不通。秦为民一栽,怕是家也搬了。

精疲力竭的裴毅,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睁开眼,四下里瞧,李小宝的抽屉上挂着一对漂亮的银色小铃铛。这是秦为民进来那天,从他身上搜到的。李小宝说,叮铃当啷的,又不是驴圈,这里是监狱。再说了,一个老男人揣着这女人的玩意儿干吗,万一吞下去自杀怎么办!秦为民当时很生气,要了半天,李小宝偏不还给他。

叮铃铃,叮铃铃,响得好动听。这声音不知怎么,竟让裴毅一下联想到小时候的妹妹。在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铃铛帮了他大忙。妹妹裴玲是个不安分的女孩,每回带她逛巴扎,总是疯的没影儿,害得他这当哥的到处找。裴毅没办法,就从玉山老爹家的驴脖子上,卸了一对铜铃,拴在她书包上。循着铃声,再远,他也能把她找回来……

可如今,他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连电话都不曾通过。

裴玲生得小巧玲珑,脾气很坏,好高骛远,裴毅一直以来不大喜欢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妹妹。裴玲学的是外语专业,毕业后分到肖尔巴格市文物管理所。这个职业显得古老了些,总是与那些消失了的事物打交道。裴玲比较喜欢现代,一直想跳槽,裴毅反对。为这,兄妹俩吵过好多次。在裴玲看来,像哥哥那样在大沙漠里一呆十多年,简直是弱智。

这些年裴毅的婚姻问题成为妹妹关注的事情。妹妹不断给他介绍对象,尽管是白忙乎,但乐此不疲。一年前妹妹把大学同学金珠介绍给他。金珠这女孩就像她的名字,圆圆的,光光的,一股子珠宝气。妹妹虽是个极不务实的人,喜欢云里雾里地寻找爱情,但她为哥哥想得蛮细。金珠家境好,并且,金珠会做生意,能挣钱。

裴毅在妹妹的迫使下,见了金珠一面。金珠几乎一见钟情,满意死了。可裴毅说,青瓜蛋子傻丫头。事情按说到此就结束了,可是金珠不。金珠像一名勇敢的狙击手,对裴毅展开了围追堵截,甚至堵到厕所外面。裴毅忍无可忍,终于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这话被说中了,金珠不久就患下了比虐疾还凶险的单相思,住进医院。金珠是裴玲最铁的朋友,眼见着好端端的金珠病入膏肓,裴玲火了,质问哥哥,金珠哪点不配你?我就不信没人比得上你从前那颗酸葡萄!没出息!一句话揭了裴毅的疤,兄妹俩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艾力进来有一会了,看见裴毅冲着铃铛发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破玩意儿。秦为民醒来要继续绝食,咱们怎么对付!”

裴毅不同意“对付”这个词,但许多时候、许多难题,真的需要你直接面对,“对付”便成为最实际的问题。裴毅是学心理学的,深知没有哪种情绪比厌世更糟糕。在他们的监护下,秦为民今天强行接受治疗,可明天、后天、大后天怎么办?

裴毅的目光重又落到铃铛上。这铃铛亮晶晶的,多漂亮,还是应该还给人家才对。

经过一夜治疗,天亮时,秦为民终于苏醒。

一阵细小的声音传来,像鸽哨。秦为民闻到了沙漠的气息和风的味道。这是哪里?哪里?他吃力地睁开眼,寻找着声音——哦,床头上挂着一对小铃铛!小铃铛,是你吗?秦为民哆哆嗦嗦伸出手,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小铃铛,把死亡边缘的秦为民唤醒了。

秦为民被分到六号监舍。

八个人一间屋,上下铺。屋子拾掇得还算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但就是有股子味道,男人的体臭味儿。秦为民皱着眉,把一包东西放到指定的下铺。

这时,咚的一声,上铺翻下个人!又高又壮,黑得像煤球,只有眼珠子透一星子白。“哟,这不是秦副市长吗?幸会幸会!”

死缓犯 三 (2)

“你,谁?”秦为民的细眼睛挑起一丝缝。

那人龇牙一笑,格外热情地说:“哎呀,您不认识我?说出来您一定惊喜!鄙人姓吴,吴黑子。”

吴黑子?乍一听这名字,秦为民浑身一抖,老天爷!“你、你……就是那个黑心矿主?!”秦为民指着他,心要扑出来了。200万就来自这个人之手,太可怕了!

吴黑子说:“咱们是同犯,别那么不客气。从前你是高高在上的副市长,咱呢,下苦力的;今儿有幸到一起,就是兄弟!”

呸!还兄弟呢,不是你这个王八蛋,我怎会落到今天!真是冤家路窄,偏在这里碰上他!

秦为民当即要求换房。

李小宝说:“怎么,秦副市长住惯了高级宾馆,住不惯这里?这儿是监狱,你要搞清楚!”

吴黑子呵呵笑,说:“秦副市长,您就委屈点,与民同乐吧。”

吴黑子对入监培训这种过渡形式,很不感冒。〖XC,JZ〗,进个监狱也这么难,快成学校了,还要进行学前教育。但对于能跟秦为民呆在一块儿,尤其是睡在秦副市长的上面,他乐不可支,感到真是幸福。从小长到大,他啥时候能跟这么大的官挨这么近?第一个晚上,吴黑子激动得一宿睡不着,不时从上铺探下脑袋,咧嘴笑,看人家秦副市长是怎么睡的觉。

秦为民自然也是一宿没睡。

秦为民上大学时曾患过顽固性神经衰弱,一度想自杀。后来到了新疆,情况有了好转。这些年工作虽辛苦,但通过吃药调理,基本上控制了。可是到了夏米其,老病复发,并且多尿。厕所在走廊那头,从喊报告到批准,起码得五分钟。这样,秦为民回回尿裤子,第二天犯人里便开始传秦为民的笑话。

洗澡也是个问题。

监狱有座小澡堂,黑乎乎的,又破又脏。一群人挤进去,下饺子似的,那股味儿实在难闻。再说,无遮无拦,让他一个副市长光着屁股给那帮坏家伙看,合适吗?昨晚,吴黑子撺掇几个人,当众要剥他的内裤,说,你看我们,凭啥不让我们看你,你那副市长的鸡巴,就比我们高级?

太侮辱人了,吴黑子实在是秦为民心头一恨!

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

一监区几位领导很反感,说这小子当领导时没给过咱啥好处,现在让咱们照顾他,没门儿!

秦为民这时也后悔一年前没把吐肖工程批给夏米其监狱了。那时他又怎会料到有今天呢?但既然要在这座牢笼里呆下去,就得想办法活得好些。共产党历来是讲究斗争的,不斗,哪来的幸福解放?必须通过斗争的方式来争取自由!

秦为民这次直接找到裴毅。

秦为民郑重其事地说:“裴毅同志,关于我的住宿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这不是一般的生活小问题,而是一个人生存的大事情。你们让我一个副市长……啊,让我一个革命老干部出身的人,跟一群下三滥窝在一起,成何体统?很不合适嘛,很不讲政治嘛……”他伸着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这是当副市长时惯用的一种强调式手势。

裴毅笑了。

秦为民架子大,脾气大,已有领教。刚来两天秦为民还自视清高,轻易不理人;又过了两天,受不了寂寞,便找人下棋。李小宝叫来一个叫周一功的老犯人,这个人才从克木齐监狱调来,从前是个画家,因杀妻入狱。秦为民一听就烦了,说,让我跟这种人下棋,丧失人格,我要跟警察下!

裴毅说,好吧,我跟他下!

晚上,活动室展开一场象棋大战。听说是裴警官对秦副市长,犯人们纷纷前来观战。那场面,好不热闹。

秦副市长的棋,应该说下得相当不错,从前在机关里就有些名气。但是,裴毅更精。拼杀了几个回合,秦为民连连输掉,气不打一处来。夏米其这鬼地方真是背,让他处处不顺心。秦为民望着围观的一片光头,血直往头上涌。哗啦!把棋盘掀了!

再见裴毅,秦为民眼睛一闭,不理他!

这种人突然转换角色,一时难以适应,裴毅自然不会跟他较真,反倒觉得这个人既可悲又可笑。现在,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裴毅决定让他暂时搬到一个单间住。

这在夏米其,是破例了。

秦为民一眼看见镶着白瓷砖的卫生间,枯黄的脸上露出笑容。斗争总算胜利了。

他松了口气,拍拍裴毅,说:“嗯,小裴同志,你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嘛。”

死缓犯 四 (1)

在没有干扰的洁净的房间里,秦为民第一次入睡。

半夜里,一串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将他惊醒。他一骨碌爬起,在黑暗中摸挲。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做梦了。

接着,再也睡不着了。电话铃还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藏着一个杀手。秦为民心跳气喘,大汗淋漓,他这一生的噩梦,都来自那深夜的电话啊……

那一天,是他48岁的生日。

那一天,老婆回来了。

晚上,秦为民照例在外应酬。到了他这个位置,革命还真是请客吃饭。而且,这些饭都不是好吃的,它包含着严肃的政治,包含着学问,相当累人。就说今晚这顿饭吧,是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出面请,意义就有些不同。最近要在肖尔巴格市至吐尔戛特二类口岸间修建一条公路,夏米其监狱和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两家中标——现在要择取一家,矛盾来了。

上午秦副市长去夏米其监狱视察,人家谈了很多困难,说就等着承包这个工程,挣一笔钱,修澡堂子,解决犯人洗澡难的问题;另外,还要给干警住宅楼维修下水管道。说得可怜兮兮,秦为民都有点动心了。可是,郝如意能得罪吗?郝如意何许人?盲流,没文化,暴发户。秦为民从骨子里鄙视这类人,用他的话说,是改革开放大潮中的泡沫。但,又不能小视。要发展肖尔巴格的经济,创造政绩,这些被称作“优秀民营企业家”的人得充分依靠。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是全市的纳税大户,这些年还吸纳了大批下岗工人,为政府分忧。从这个意义上说,郝如意是为形象工程添砖加瓦的人,他秦为民得把郝如意当爷爷敬。

酒过三巡,秦为民的决心基本定了。他开始脸红心跳,目光迷离。对面那个法新社女记者渐渐地只剩下白花花的一堆。航空母舰,导弹,恐怖主义……秦为民的脑子里弹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关键词。

秦为民回到家时,老婆庄严刚从卫生间出来,穿着一条白色露背裙,脸上化了妆,似笑非笑的,样子古怪。

庄严原是古扎尔县一小的教师,干的好好的,硬是辞职下海,跟岳父去办果品加工厂。秦为民那时在县上当副县长,从政治上考虑,也不主张老婆经商,再说老婆不是那块料。可是庄严不听。秦为民调到肖尔巴格市任职后,曾给老婆联系到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庄严也拒绝了,说她喜欢呆在县上。他想她说的不是实话,实质上他们父女并没有挣到多少钱,不过是为了回避他而已。这些年他们的夫妻关系已名存实亡,如果不是因为有个难以割舍的小儿子龙龙,早该结束了。秦为民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庄严一直霸着龙龙,强行让他留在县上读书。小县城的教学质量怎么能跟市里比呢,这个女人简直疯了!秦为民为此事不知说过多少回,最后都是庄严有理。作为一个立志要走仕途的男人,秦为民不想在家庭上闹出乱子,也罢,由她去吧。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很重要。

庄严今天赶回来,很让他奇怪。庄严上来给他宽衣解带,就更让他惶惑了。他紧张地扫了她一眼,脑海咕咚一声又冒出一个词儿,可可西里——可惜可惜,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怎么会是市长夫人?白天瞧着倒也有几分姿色,远看像个退休的舞蹈演员;可到了晚上就让人硌硬,往那儿一躺,白骨一堆;连一对小小的乳房都是冰冷的,仿佛卧着的两只早已死去的小鸟。这个阴冷的女人,这个狂躁的女人。秦为民有好多年懒得动她了,这两年干脆让她彻底下岗了!

说起来秦副市长在生活上还是比较严谨的。这些年没少接触那些个贵妃型的美女,也曾动过念头,但就是没下手,最多不过趁着酒劲儿,在舞会上跟人家贴近些,说两句骚情话,捏捏人家的小嫩胳膊。仕途是一条充满诱惑和危险的不归路,人一旦走上这条道,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魔鬼。想在这条道上不翻船,必须学会克制。但最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让一向遵纪守法、讲究秩序的秦为民蠢蠢欲动了。女孩提出跟他见面,他很犹豫,你一个堂堂副市长,怎么能搞一些个儿子秦大地搞的名堂呢?他批评自己。可是却说服不了藏在骨子里的那个叫大漠孤烟的流浪汉——这家伙太讨厌了,太俏皮了,太想冒险了!跟秦为民这个老革命不是一路子。市长和流浪汉斗争了半天,最后泼皮流浪汉打败了高度文明的秦副市长。

当然,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也算是初级阶段的一个探索,体现一下与时俱进、求真务实的科学态度吧。

那天晚上,庄严坐在卧室静等丈夫。活泼的水声一下一下撩拨着她的心。但秦为民洗毕,却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秦为民不知道老婆这身行头是在司机大仲的撺掇下,花了一千多块钱,咬着牙买回来的。市长同志公务繁忙,老婆又呆在县上,夫妻见面机会不多;即使有,市长也高高挂起,老婆基本不用。丈夫这些年对夫妻生活缺乏热情,力度不够,很让庄严忧心。丈夫正值壮年,且自己又是他第二任妻子,整整小了他一轮,他怎么就不需要她呢?庄严当然明白个中原因。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自虐似的躲到了县上。此间,父亲骂过她多次,儿子龙龙也批评她不像女人。秦为民的司机大仲甚至点拨了她一番,说,分居是分手的前奏,大姐,你再不行动,可就完了!

死缓犯 四 (2)

即使再不喜欢秦为民这个人,考虑到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庄严也不想离婚。庄严今天从县上赶回来,就是想挽救这个家的。最近她买了几本书,认真研究了他们夫妇的问题,主要是在自身方面挖根源。有了科学的理论作指导,下一步就是稳抓稳打去实践了。

庄严来到秦为民的卧室,他侧躺着,背对着她。

庄严撩起裙子,拍拍大腿,说:“看。”“看什么?”丈夫咕哝一声,什么也没看见。心说,我看吐肖工程监狱就算了吧。犯人有吃有穿,洗个什么澡?我们多少工人还下岗呢。尼加提监狱长,有困难要克服,不要总向上面伸手,好不好?

见秦为民仍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庄严表情黯然。但片刻她又调整了心理,书上说,这种事贵在女方主动。

庄严腾地跨上去,说:“要。”“要,要什么?”秦为民睁开了眼。

老婆今晚搞这么一身,并且骑到他这位副市长的身上,秦为民心里大为不快。一个女同志这么贪不好!秦大地同学都十六七了,就在隔壁写作文,她这当继母的怎么就不能顾点影响?

庄严咬紧牙关,眸子发亮,充满战斗豪情。就算为了儿子龙龙,我也要拯救副市长!庄严认准目标,冲向敌丛!但是,她马上就发现不对头。对方一杆枪形同虚设,毫无战斗力。庄严忙了一阵儿,最后像找不到敌手的勇士那样,万分沮丧,坐在山头上恨不能把自己先给毙了!

你个下作女人!你个卖不出去的!庄严从失去的阵地上撤离下来,便疯了。她扯掉昂贵的睡裙,摔到秦为民的脸上,大骂起来!

这个看似文弱的女人,更年期说来就来。骂吧,骂吧!我就是要让你下岗!谁叫你早早地就把花开了呢,嗯,你开在哪座山头上?秦为民看着老婆纤细的身子有节奏地抖动,酷似沼泽里的天鹅在作最后的挣扎。他的脑子像灌进了铅,艰涩滞重。秦副市长抬了一下手,似乎要强调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指示,头一歪,昏昏睡去。

这时,枕边的手机疯狂地响起来!老天爷!

……

天将亮时,秦为民才睡着了。醒来,他全然忘了自己在哪里,闭着眼,亲切地说:“小龙龙,几点啦?早上爸爸有个会要参加,帮爸爸把那条浅绿色领带找出来,好不好?”

听不到回答,他猛地坐起,这才发现窗外竖着高墙电网!

死缓犯 五 (1)

冉冉升起的朝阳照亮大墙,脚步声和报数声打破清晨的寂静。今天是星期一,升国旗的日子。

胡松林像往常一样,背着手巡视各监区。只要不回家,一早一晚他都要沿着角角落落转一圈。他身上装着两件东西:一个小本,一串钥匙。本本是用来记事的,发现什么记什么;钥匙呢,用来开服刑人员意见箱。他干的这活其实是监狱长干的,但老胡工作热情高,不撒手。

巡视到一监区时,他竖起耳朵,像警犬那样四下搜寻。果然就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常晓报告说,一人没到。

谁?

秦为民。

为什么?

秦副市长尿床啦!

众犯笑。

胡松林马上意识到,身为狱政科长的他又有事情做了。

胡松林去12号监舍的时候,秦为民戴着眼镜正在读书。这是一本老书——美国总统尼克松写的《领袖们》。读着读着,就读出了苦辣酸甜、人生况味。尤其是当他看到“所有的领导人都有自己的成功和失败,有自己的力量和弱点,美德和恶习”这句话时,就像走进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无处躲藏。

他起身,背手,踱步,长长叹息。

胡松林推门进来时,秦为民还沉浸在领袖思想的海洋里。他头也不回,习惯性地说:“怎么不敲门?没规矩。”

胡松林哧地笑了,说:“对不起,打扰了,秦副市长。”

秦为民猛一回头,尴尬地说:“噢,是老胡同志!有事吗?”

秦为民到了今天还是一副高官派头,这让人来气。老胡打量着单间,“啧、啧”两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秦副市长过得很安逸嘛,把出操的事儿忘了?”

一听出操,秦为民本能地反感。倒不是说他有多怕锻炼,其实他蛮喜欢运动的。主要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与吴黑子一帮为伍,羞辱人。上一次勉强跟着,动作慢了,被一个年轻犯人踩掉了鞋。他光着脚找鞋,有人乘机上来踩他推他。人啊,人!到了这一步,连癞蛤蟆都爬上头来撒尿,你说可恨不可恨。秦为民不耻于再跟这群人混了。

秦为民拍拍桌上的书,说:“我在读书呢。早上读书和思考问题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人不学习就不长进,是不是?老胡同志,我建议你也要多读书,尤其是哲学书籍,否则就看不透这个世界……”

秦为民居然跟自己谈什么哲学,胡松林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太有学问的人!他黑脸一沉,说:“秦为民,你他娘的官瘾还没过够哪,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身的改造问题!”

这个同志的素质的确成问题,怎么开口就骂人?这号人年龄大,资格老,官做不上去,便出现心理失衡,过去单位里就有这种人!秦为民带着警告的口吻说:“老胡同志,你们监狱警察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一说话就带话把子?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请你文明执法!”“哟嗬,你倒批评起我来了。来人啊——给我把他狗日的拉到操场上去!”胡松林冲门外大声喊。

两名警察跑了进来,当即把秦为民拖上操场。

警察们反映,这个人好挺首长肚,今天胡松林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挺的!老胡斜一眼队伍前的裴毅,喊起口令:“秦为民!向右转——正步走!一、二——”

胡松林有意把节拍拖得老长,秦为民高抬左腿,控制在那里。

吴黑子和白平子几个在下面偷偷笑。这场戏真不错。

秦为民一头大汗,腿抖个不止。终于撑不住了,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队伍里发出一片叫好声!

裴毅上来扶秦为民,秦为民恼羞成怒,挣扎道:“你们这是变相体罚,我要告你胡黑手!”“重来一遍!”胡松林黑脸放光。

老胡今天这么做,除了要杀杀秦为民的嚣张气焰,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告诉裴毅,少来那套臭资产阶级的人性化管理!秦为民这种贪官,你让他住单间,这不是帮着搞特殊化吗?

裴毅当然不会看不出胡松林的用意,但当着犯人的面不便多说。胡松林敬业爱岗,工作踏实,都没问题;只是要作为一名领导,他的管理能力还差得很远,甚至连自己也不如。裴毅有时候真同情这个想干事的人,但看到他处处争强好胜,自以为是,又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唉,文化素质确实能决定人。

出完操,胡松林就命令艾力,让秦为民哪来哪去,以后不许照顾这种人!

秦为民搬回原监舍时,吴黑子站直了,兴奋地拍着巴掌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秦副市长荣归六号!”

秦为民重又睡到吴黑子的下铺,重又失眠。

死缓犯 五 (2)

仿佛走进一眼黑暗的矿井,看不到一星儿光亮。难道这就是自己的未来?从进来到现在,除了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郝如意,再没有别的人来看过他,包括妻子和两个儿子。毫无疑问,庄严恨他!那么,从前的那些朋友和同事呢?

闭上眼睛,莫名其妙的电话铃声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出来,催命似的,一阵紧似一阵。捂紧耳朵,更加尖锐地啸叫,像一些长长短短的针,一齐往耳朵里扎……这些年,伴随秦为民每一夜的,都是这尖锐的电话铃声。它们是一道道难题和无尽的烦恼,弄得副市长先生无处躲避而深感恐慌,以至于使他梦中都焦虑不安。这种痛苦转换为与性相关的内容,极荒诞——秦为民常常捧着自己那根胀得生疼的东西,四处寻找厕所,可怎么也找不着。醒来,便发现“跑马”了。为了排遣内心的恐惧和孤独,后来每次睡不着时,他便让精神漫游,假想与他熟悉的一些漂亮女人做爱的滋味;他的手是各种各样的女人的手……

自慰带给人生理上的满足,也许并不次于性交,但却无助于解决情感上的缺失。严格地说,甚至导致人格的扭曲和尊严的丧失,让人陷入黑暗的痛苦,和比痛苦还黑暗的耻辱中。

自慰安慰不了秦为民,但秦为民离不开自慰。

一个叫白平子的广东犯盯上了秦为民。白平子从前是个很有人气的歌手,幼儿园小孩都会唱他的“爱你爱到骨头里”。这小子后来参与制黄贩黄入狱。在澡堂,白平子就注意到秦为民的家伙很壮观,能跟他过去贩制的A级片上那些欧洲猛男相媲美。

这天夜里,白平子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像一条滑腻的蛇,在夜色中缓缓蠕动。白平子脸上带着模糊的笑意,梦游似的飘过去。他要出一出这位秦副市长的丑。白平子弄醒了吴黑子,二人一个拉灯,一个掀被,把正在专心工作的秦副市长给亮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这事就传开了。传到监狱大楼,一个严肃的会议被搅了。

裴毅一惊。今天一早值班警察李小宝就向他汇报了昨晚发生的事,问怎么处理。性,在监狱历来是禁中之禁。法律既然剥夺了你的人生自由,还谈何性享受?过去监狱里谈男女之事比较隐秘,涉及到性,也是以那些粗言秽语来体现的。如今社会大环境变了,监狱也有了变化。男犯谈女人,女犯谈男人,似乎成了普遍的事儿。靠管制是管制不住的。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又是一名大男,裴毅觉得自慰这种事儿极正常,符合人性,如果硬要去追究秦为民,无异于把事情往大里闹,不仅使他没面子,无形中还会制造一场混乱。不去理睬,加以淡化最好。

可是胡松林的耳朵比风还长,早上巡视到一监区时,就嗅到了一股子异味儿。“太卑鄙!太下流!影响太坏!如果我们不制止,以后晚上没事儿干,都玩鸡巴蛋,监狱还不成了流氓窝子啦?……”胡松林义愤填膺地说。

下面轰地笑开了。

政委孙明祥制止道:“老胡,说话讲究点,现在书本上把这种事叫自慰。”

胡松林拍拍裤腰,说:“一〖XC,JZ〗样。”

尼加提笑了一下,说:“坐,老胡。秦为民现在哪里?”

胡松林说:“我把他狗日的押来了,就在外边!”

他以为尼加提会赞同他这一壮举,关秦为民几天。谁知尼加提说:“老胡,这事儿还是交给裴毅去处理吧。”

胡松林不高兴了,说:“啥意思?一监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就完啦?”

有人说:“老胡,不信你就干熬着,没弄过那玩意儿。”

胡松林骂道:“谁再胡说,当心老子扯他裆!”

胡松林与裴毅的隔阂由来已久。

那还是十多年前裴毅大学毕业刚分到夏米其的时候,监狱系统正在掀起提高干警文化素质的高潮。裴毅是夏米其监狱惟一的大学生,因此领导让他负责大家的文化考核。

胡松林的父亲50年代初从四川押犯进疆,可谓第一代老军垦。与那些解放新疆的老兵相比,他们担负的任务更加艰险。老兵们只管开荒种田,而他们——作为共和国第一代监狱人民警察,既要改造自然,还要改造人。俄罗斯有个西伯利亚,中国有个新疆,都是适合脱胎换骨、重塑灵魂的地方。在荒凉无边的戈壁,他们与罪恶相搏,与孤独相守,有过多少悲欢已无从说起。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只要看看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绿洲,你就会体味到什么是辛酸,什么是骄傲。那每一片绿,都是不甘沉沦的希望。西部大监狱,在中国改造罪犯的历史上,着实描绘了一幅人生的崭新图景。

从前不叫监狱,叫劳改农场。胡松林和一群警察的孩子喜欢说,他们一生下来就劳改了。不是有句话说,罪犯有期,警察无期嘛。这群孩子有个特点,对号子里的事儿兴趣特浓,不怕犯人,偏偏怕读书。再说了,劳改农场办学条件差,环境险恶,留不住教师,农场只有自行解决——从新生人员里选拔教师。新生人员中确实有不少知识分子,会说外国话,会跳芭蕾舞。胡松林和同学们小小年龄就不安分,不把这些老师放在眼里。他们开始当批斗员了,斗完班主任,斗英语老师,接着,斗走白专道路的校长……胡松林的中学时代完全是在火热的斗争中度过的。到了18岁,作为监狱警察的子女,他们又责无旁贷地接了父辈的班,优先充实到警察队伍中来。

死缓犯 五 (3)

胡松林的经历,其实是一批监狱警察的经历。监狱系统提出加强干警文化修养的口号,是英明的,有针对性的。没想到这次考核给胡松林带来终生的耻辱。在裴毅呈报的考核表上,胡松林以55分名列全监狱倒数第一!这个成绩本在预料之中,但老胡没想到的是,竟然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途,正值壮年的他那时是副监狱长的最佳人选。

一个夜晚,胡松林提着两瓶酒,摸到裴毅宿舍。他红着脸说:“小裴老师,有一道题,好像判得有点小问题,您看能不能给那个一下……”

裴毅眨着一双不通人情的大眼睛,说:“我没判错啊,是您答错了!”接着,小裴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老胡同志啊,这酒你拿回去。咱们是当警察的人,怎么还搞这一套?”

得,胡松林想,老子撞见小鬼了!

这成绩后来报到局里政治部,果然引起纷争。有人说,现在提倡专业化知识化的干部,这样的人能用吗?加上老胡在体训时当教头,把自己的部下小马给打了一耳光,人家小马的姨夫是副局长,手里有权。胡松林副监狱长的美梦就这么碎掉了。

十多年过去了,这事儿一直埋在胡松林心里,像一个坚硬的土坷垃,时不时会蹦出来敲打他。如今终于变成了发酵的面团,膨胀开来。这个裴毅眼下是羽翼丰满,备受关注;而自己熬了四年,法律函授大专的文凭都还没拿上,差了一截!老天爷呀,为什么又是这个人挡我的道,难道前世里我们是冤家?

死缓犯 六 (1)

常国兴离开夏米其前,要去新生林给烈士扫墓。孙明祥特意把胡松林也叫上了,说,一块儿去吧。

常国兴、孙明祥和胡松林当年是战友,一同当的警察,又在一间宿舍住了多年。孙明祥年龄最大,他性格温和,待人和善,凡事像老大哥,工作上也兢兢业业。常国兴热情奔放,颇有才气,较早就知道在政治上要求进步。他在调到监狱管理局任副局长前,是夏米其的监狱长,和孙明祥搭档。年龄最小的是胡松林,火爆脾气,好得罪人,进步比较慢。之前若不是两位哥哥使劲,恐怕他连科长也当不上。

夕照下,刀郎河如一条银色的带子,向天际延伸。白杨林庄严肃穆,护卫着两座高大的坟茔,墓碑上刻着:鲁长海烈士之墓、杜鹃烈士之墓。三人走到跟前,发现坟上的土新鲜湿润,还插着一些红红黄黄的野花。

常国兴疑惑地说:“周虹来过?”

胡松林说:“周虹这两天在值班。”

常国兴说:“你对周虹的动向一清二楚嘛。”

胡松林一下红了脸,说:“猜的。”

生日那天,周虹原本说要请自己吃饭。结果等到晚上,也没周虹的电话。再见面,周虹连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这叫老胡好不伤心。看来是忘了。

此时三人站在坟头,昨日仿佛就在眼前。杜鹃,一个多么活泼的姑娘,她是夏米其监狱女犯大队第一位教导员。胡松林那会儿找对象困难,是两位哥哥撺掇,把杜鹃“骗”到了胡松林的宿舍,成全了这桩姻缘。

鲁长海和周虹可谓金童玉女,俩人上警校时就爱得一塌糊涂,毕业后主动要求到大沙漠锻炼。谁知枯燥的监狱生活很快就消磨了他们的浪漫,二人结婚不久就关系不和。当时常国兴和老孙、老胡轮番做思想工作,但周虹硬是要往城里调,说自己喝了夏米其的水,拉肚子,受不了。那个初冬,二人终于分了手。当周虹领着女儿准备离开监狱时,孙明祥追了来,说鲁长海牺牲了。周虹说,不可能!上午我跟他刚办完离婚手续……

屈指算来,两位烈士离去多年。周虹至今未嫁,带着女儿;而老胡呢,也至今未娶,拖着个病歪歪的老岳母。常国兴和孙明祥一直有心成全二人,但动静不大。胡松林这边一提就急,摇着大巴掌说,不成!不成!人家整整小咱一轮,是晚辈。

胡松林眼下想啥,常国兴知道。

夏米其监狱这两年规模不断扩大,局里准备明年给他们配备一名副监狱长,充实领导班子。这对老胡是个机会。上午常国兴就这件事跟两位监狱领导作了沟通。老孙自然没问题,说老胡18岁当警察,眼下50了,还是个科级,该解决啦。但尼加提却说,裴毅这小伙子是个人才,随着时代的发展,咱们监狱系统也需要知识和观念的更新,补充新鲜血液。

常国兴从二人的话里,已感觉到他们的不同倾向。其实在局里,大家对这两个人也是意见不同,黄书记比较赏识裴毅。常国兴当然也觉得裴毅不错,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他很支持儿子常晓到裴毅手下工作。但胡松林是自己的老战友,能力是差了点,可他是监狱元老,没有功劳有苦劳啊。

常国兴最后总结道,老胡是个好同志,吃苦耐劳,敬业,很能体现老一代监狱人民警察的作风。如果不是十多年前文化考核不过关,早提啦。

这话孙明祥学给胡松林,老胡听罢,差点掉泪。

当然,常国兴对于胡松林存在的问题,也是不客气的。比如在秦为民一事的处理上,常国兴就觉得老胡又犯了“二〖XC,JZ〗毛病”,教导他要多学习,甚至跟裴毅学一点心理学。还说,对于秦为民这一类犯人,咱们重点要在思想上进行帮教,一味地采取强制性管理,恐怕不利于改造。现在是提倡劳动改造、思想教育和狱政管理三方面相结合嘛。

胡松林的脸顿时红了,连连保证,今后再不耍二〖XC,JZ〗了,请组织上看我的实际行动吧。心里却想,这个老常看起来对裴毅印象不错呢。让我向那小子学心理学,免了吧。

三个人从新生林出来,天已落黑。远远的路上站着一个人。

常国兴眯着眼,问:“那是谁?”

孙明祥笑道:“你连你儿子也不认识啦?”

常国兴“哦”了一声,说:“这小子没惹事吧?”

孙明祥说:“有我和老胡看着,老常你就放一百个心!”

胡松林说:“常晓要不听话,我就揍他!”

常国兴想见儿子,又怕见儿子。这些年他与儿子处得一直不顺溜。常晓是常国兴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第一个儿子七岁那年溺水而死。那一天正好是常国兴34岁生日,儿子放学后来到河边帮父亲运树苗子。烈日炎炎,常国兴带着一批犯人在河边栽树。突然听到有人喊“救人啊!救人啊”,常国兴和几个犯人赶去时,儿子已被大水冲走了。直到傍晚才在下游打捞到尸体,儿子手里还攥着一棵小树苗……

死缓犯 六 (2)

老婆陈子芬是幼儿园园长,很爱孩子。儿子的死,使这个女人从此郁郁寡欢,精神失常。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仍叫常晓。但这个常晓跟那个常晓简直不是一回事。大儿子身强体壮,聪明活泼,像常国兴;而这个儿子生来体弱多病,敏感怕事,极度自我。上中学时儿子喜欢上了诗,那种女里女气的朦胧诗。这可真要命,从此小小年龄变得愈加深沉,不可琢磨。常国兴望着苍白失血、目光空洞的儿子,仿佛在目睹一个即将殉情的人,忧心忡忡。几经考虑,他决定挽救这个年轻人,让他当监狱警察。老婆为此愁断了肠子,说他是毁儿子。常国兴坚定不移,说我是在救你儿子,只有那种地方才能让他知道他在活着!常晓就这样不情愿地上了警校,最后来到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夏米其监狱……

一个月前,常家父子在这里不欢而散。

那时常晓还是训导员,带一条名叫夏米的德国牧羊犬训练。

夏米有一身油亮的黑毛,脖子上一圈子白。两脚站立时,那派头很像舞会上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公子哥。夏米以前不叫夏米,叫秋儿,很像一个姑娘的名字。因为它最早的主人姓邱,又是秋天接来的,所以取了这名儿。秋儿在配合抓捕逃犯、侦察大案要案中,屡屡立功。表彰大会上它跟人一样也戴红花。只是领导喊到它的名字,下面一片笑声,并且有人加以纠正,说,〖XC,JZ〗〖XC,JZ〗的,不能加个“儿”吗?夏米其的警察说话都硬,不习惯带儿音,加上方言比较多,秋儿这名字叫出来往往有些怪。语气稍重,就像骂人。

秋儿不懂人间复杂的语言,你叫它“秋”,它就是“秋”。连胡松林骂“〖XC,JZ〗”,它也会警觉,以为是说它呢。

常晓来了之后,觉得秋儿这名字毫无诗意不说,还俗。英雄要有个像样的名字,对不对?但给狗改名字不像给人改名字那么容易,你得让人家狗认可。常晓一段时间以来就专门训练这个——让这条德国犬知道它已经不是秋儿了,而是英雄夏米。

夏米这个名字,是裴毅取的。这里面有一段美丽的传说。“夏米,立正!目标——蓝盆子!”常晓发出口令。

夏米动作迅速到位,像一股黑风扑向前方。那里,一溜摆着红、黄、蓝、绿四盆狗食。蓝色食盆是夏米的。

相对于人的训练,警犬的训练显得更加苛刻——它要让这些低级动物克服所有的欲念,毫无保留地绝对服从人。红、黄、蓝、绿四个狗盆,红盆里装着肉骨头,黄盆里有鱼,绿盆里有鸡蛋,惟有蓝盆里是一块干馒头。

但夏米必须选择蓝盆,并要做出对其他美味毫不动心的姿态。

这是对意志的考验——人类喜欢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强加给狗类。夏米是在忍受了一段时间煎熬后,在主人强大的“政策攻势”下,才被逼无奈接受了这种选择。这一点,狗与人一样,是有奴性的。

现在既然作出了如此牺牲,夏米也就特别渴望得到肯定。这时候它像个孩子,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你,期望得到赞许。

常晓给夏米奖励了一根香肠。夏米一阵大嚼。

看得一旁的李小宝心里痒痒,李小宝特别喜欢狗。他上来捋捋狗尾巴,说:“秋呀,你真棒!”

李小宝的发言很成问题,并且行为不妥。常晓不高兴了,郑重指出:“叫夏米。它是夏米其的英雄,不能把它当宠物那样摸。”

李小宝对这个神经兮兮的小诗人很不以为然,说:“〖XC,JZ〗,不就一条狗吗?还改名换姓呢。我看秋这名字没啥不好,秋呀,你说是不是?”说着,手伸向夏米的胯间,那里龟缩着一团小东西。

李小宝惊呼:“常晓,秋被你训得快阳痿啦!”

常晓这次火了,说:“李小宝,你这人怎么这么下流!什么〖XC,JZ〗〖XC,JZ〗的,还往它那里摸,太不懂得尊重!”

李小宝说:“老子摸了咋样,又不是女人,不能摸!”

说着说着,两个人干了起来。当然是李小宝先动的手。

常国兴和孙明祥就在这时,出现在二人面前。

常国兴恼怒地看着儿子,还有他身边那条摇头晃脑、翘着粗尾巴的洋狗。看着看着,他看到了问题的症结。

孙明祥想说什么,常国兴摆摆手,叹口气说,玩物丧志!给这个不争气的换个地儿吧。

常晓的训犬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常晓恨死了李小宝。

转眼间,常晓不再是贪玩的训犬少年了。当他甩着两条长腿,踏着落叶跑来时,常国兴感到了安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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