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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9 23: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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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方婴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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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之志——政治思想史视野中的奥德修斯问题

荷马之志——政治思想史视野中的奥德修斯问题试读:

前言

一《奥德赛》的谋篇布局令人着迷。

全诗的叙事以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斯(Telemachus)出海找寻父亲踪迹开篇(前四卷),当时,伊塔卡城邦因国王奥德修斯远征特洛伊长达20年未归而陷入失序状态。一个政治体若没有王者在场,魑魅魍魉必然蠢蠢欲动,贵族子弟们以向奥德修斯妻子佩涅罗佩(Penelope)求婚为名,每日在王宫中饮酒作乐,狎戏宫婢。这些求婚人还密谋杀死已经成人的王子特勒马科斯,审慎的王后佩涅罗佩无计可施,只能隐忍拖延。

伊塔卡城邦危机重重,偷偷离开家乡寻找父王的特勒马科斯先是去了皮洛斯城(Pylos,第三卷),后来到了斯巴达(第四卷)。在那里,国王墨涅拉奥斯(Menelaus)兴致勃勃地给这位异乡王子讲述了自己所见过的人间最好的地方利比亚是什么样子(4.85-89)。

直到第五卷,诗人才让王者奥德修斯正式出场。当时,他孤身滞留女神卡吕普索(Calypso)的仙岛已经10年,泪水涟涟思念故乡。20年前随他出征的伊塔卡子弟兵们全都命丧异乡。

第五卷到第十三卷可以“奥德修斯的归程”为题。从结构上看,算是《奥德赛》戏剧的第一幕,而前四卷仅仅是序幕。诗人在第一幕就让我们看到,奥德修斯所经历过的返乡之旅何其艰难,而这一经历无异于奥德修斯政治德性的历练。二

整个第五卷至第十三卷的叙事发生在费埃克斯人(Phaeacians)的城邦费埃克斯(Phaiakis)。正是在费埃克斯人的这个岛国,奥德修斯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并从这里再次起航返回故土伊塔卡。

费埃克斯人本来居住在陆上,与圆目巨人族为邻。由于圆目巨人族野蛮强横,费埃克斯人虽然有王者和家长式的政体,还擅长生存技艺,仍不敌强邻欺侮,被迫迁离大陆,来到孤悬海上的斯克里埃岛(Scheria),建立了新的海岛城邦。

圆目巨人这个族群与费埃克斯人的新城邦分别以陆地和海洋为基础,在今天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不过是我们这些后现代人的自我代入。因为费埃克斯人崇拜技术,以智识治邦,有高超的航海术、耕作术、纺织术,再加上这个城邦位于远离大陆的海岛,看起来颇像是近代哲人发明的乌托邦。费埃克斯是否就是后世乌托邦文学的滥觞,还不好说,但至少在奥德修斯眼里,费埃克斯城正是人世间的最佳城邦,因为他曾情不自禁地赞颂说:

在我看来,这是最最美好的东西(9.9)。

对一个真正的王者来说,“最最美好的东西”除了是“最美的”政治体,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然而,对一个政治体来说,何谓“最最美好”或“最佳”()呢?笔者将这个问题称为“奥德修斯问题”。

再看特勒马科斯这边,斯巴达王继续在向未来的王者讲述他眼中的最佳城邦。尽管诗人并未着墨,我们能够体会到,斯巴达国王所讲述的最佳城邦与奥德修斯眼下看到的费埃克斯城有一种对应关系:虽然都是最佳城邦,却有品质上的差异。

应该说,诗人荷马让我们看到,在不同德性的王者眼中,最佳城邦有相当大的差异。利比亚城在陆上,其丰饶出于自然所赐,而费埃克斯城孤悬大海,其丰饶则来自费埃克斯人擅长的生存技艺。换言之,这个孤悬大海的岛国是凭靠人为技艺打造出来的最佳城邦。

通常认为,技术与自然的关系是雅典民主时期的智术师提出的政治思想主题,现在我们恐怕需要修改这样的看法,因为,这个主题在荷马笔下已经出现了。三

可以说,《奥德赛》的前四卷作为序幕引出了何谓天下的最佳城邦问题。

在《奥德赛》前四卷先后出现了三种天下城邦,即伊塔卡、皮洛斯和斯巴达。它们代表着三种现实的城邦样式,即失序的城邦、虔敬的城邦、欲望的城邦。如果利比亚与费埃克斯分别凸显了自然富足与人为技艺的对比,那么,伊塔卡、皮洛斯和斯巴达的对比则凸显了城邦的政治品质的优劣对比。

失序、虔敬、欲望呈现了三种政治状态,但显得并不是平行的对比关系。生活得虔敬与生活在欲望之中形成对比,而失序对应有序,但虔敬的皮洛斯是有序的城邦吗?斯巴达国王眼中的利比亚与奥德修斯眼中的费埃克斯是有序的城邦范例吗?

无论如何,奥德修斯是伊塔卡的国王,他的城国处于失序状态,他的儿子被迫离开城邦寻找父亲。由此我们或可说,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这对父子都在寻求有序城邦的实际范例。皮洛斯和斯巴达仅仅是特勒马科所看到的有序与失序的城邦范例,奥德修斯看到的有序与失序的城邦范例是什么呢?

奥德修斯是失序城邦的国王,他要寻求有序城邦的最佳范例,完全可以理解。墨涅拉奥斯是欲望的城邦的国王,他心目中的有序城邦的最佳范例是利比亚。因此我们可以问:费埃克斯会是奥德修斯所看到的有序城邦的最佳范例吗?

我们已经能够意识到诗人荷马摆在奥德修斯面前的问题:他即将踏足的费埃克斯城真的会是他心目中的有序城邦吗?为什么宙斯要安排他在见识过各种城邦之后,最后才让他见识这个以生存技艺见长的城邦?

不难设想,宙斯神族最喜爱的天下城邦是虔敬的城邦,以生存技艺见长的城邦若不虔敬,肯定为神族所不容。对宙斯来说,所谓有序首先指虔敬,既非凭靠自然丰饶居高自傲,也非凭靠技艺优长得意忘形。

由此看来,奥德修斯出场之时,他将面临最后的考核:选择虔敬还是选择欲望。显然,虔敬之人不会在乎生活得是否富足或有技艺能力,欲望之人才会如此。

在奥德修斯眼中,与费埃克斯城对比的是圆目巨人族,这个族群[1]远比特勒马科斯看到的斯巴达险恶,对邻邦的威胁更大。由此可以理解,《奥德赛》第一幕中所展示的费埃克斯人族与圆目巨人族,成了后来的西方政治哲人思考人类政治生活的起点:古典哲人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现代哲人如莫尔、培根、孟德斯鸠、卢梭,在思考政体问题时无不返回到这一起点。《奥德赛》中的思想母题让后世的思想者受用无穷,理想政体的母题就是例证之一。四

从第五卷开始的奥德修斯故事在第十四卷进入第二幕:奥德修斯踏上故土,重整城邦秩序。

奥德修斯刚踏上故土,雅典娜就安排他的儿子特勒马科斯紧跟着[2]在次日清晨也返回故土(第十五卷):奥德修斯仅仅比特勒马科斯提前一晚回到伊塔卡,似乎特勒马科斯的离城寻父之旅与奥德修斯的返乡之旅平行,各自经历了属己的德性历练。接下来我们看到,父子在城外重逢,共同商讨如何联手剪灭城邦中的动乱制造者——众求婚人。

从第十四卷至第二十四卷明显是《奥德赛》戏剧的第二幕,可以题为“王者奥德修斯重整城邦秩序”。第一幕与第二幕的关系很清晰:经过德性上的历练,奥德修斯和他的儿子都已经懂得,对政治体来说,何谓“最最美好的东西”。在重整城邦秩序的过程中,奥德修斯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政治德性。

现在我们值得问:诗人荷马如此谋篇的意图何在?为什么荷马以特勒马科斯亲身经历三种现实中的城邦作为整部戏剧的序幕,又让两位现实中的王者讲述自己所看到的最佳城邦?尤其是,奥德修斯所经历的费埃克斯人的海岛城邦对于特勒马科斯作为未来的王者教育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妨这样设想:诗人荷马自觉地担当特勒马科斯的傅保甚或未来所有希腊王子的傅保,肩负起教育王子的永恒使命。前四卷是为受教育的王子铺设的政治处境:每一个未来的王者都应该寻找理想的父亲——德性高妙的君王。接下来的第一幕即奥德修斯返乡的故事是诗人荷马为教育王子而导演的一部戏剧,通过观看这部戏剧,王子将会懂得好君王应该是什么样,以及他要经过怎样的磨炼才能成德。

柏拉图的《王制》(又译《理想国》)的结构与《奥德赛》在这一点上十分相似:第一卷展现了一个教育场景,随后的九卷上演了一部大戏(同样可以分为两幕:上行和下行),让这个场景中的人通过观看这出大戏认识何谓真正的王者。两者的差异在于:诗人荷马要教育的是王子,柏拉图要教育的是有政治热情的城邦青年。

时代变了,民主政体取代了王政。尽管如此,何谓最佳城邦的问题不会因此而消失。对于政治共同体来说,何谓“最最美好的东西”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17世纪后期,法兰西王国在路易十四国王的带领下强劲崛起,积极赶超西班牙和英格兰。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费奈隆作为路易十四的皇孙的傅保写下了《特勒马科斯历险记》。这部《奥德赛》前四卷的仿作没有续写应该让王储观看的大戏,这并非不可思议,因为,他置身于新的启蒙时代,还没有把握如何编写教育未来王者的大戏的情节和内容。

仅仅半个世纪之后,卢梭的《爱弥儿》完成了费奈隆没有完成的大戏。换言之,卢梭的《爱弥儿》相当于《奥德赛》的仿作,当然也是柏拉图《王制》的仿作。

荷马的传世之作《奥德赛》所蕴含的核心教诲究竟是什么,两千多年来众说纷纭,迄今仍然难有共识。本书认为,从中国文明传统的视角来看,《奥德赛》蕴含的核心教诲是:希腊人得到神的眷顾,让他们的王者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政治德性。五

要说《奥德赛》称得上西方政治哲学的首部经典之作,绝不为过。问题在于,我们应该从何入手去理解《奥德赛》所蕴含的核心教诲。

笔者认为,奥德修斯与费埃克斯人的故事是关键。

笔者仿用古希腊的肃剧形式结构全书,以奥德修斯之子离开伊塔卡的寻父历程(前四卷)开启绎读《奥德赛》的序幕,但对第一幕的识读仅聚焦于奥德修斯与作为最佳城邦的费埃克斯岛国的关系。本书的第二场考察柏拉图笔下的荷马引诗,以《普罗塔戈拉》、《会饮》、《斐多》、《吕西斯》这四部对话作品中的荷马引诗,串联起苏格拉底的“奥德修斯式”言辞行动,由此替代《奥德赛》的余下部分,即奥德修斯在返回伊塔卡前后所展现的政治德性。“突转”部分将研究目光转向西方现代思想史,但与第一场所关注的费埃克斯城问题相关,仅聚焦两个问题:第一,荷马在古今之争中的处境;第二,现代欧洲哲人的最佳城邦与《奥德赛》的关系。

最后以施米特的《大地的法》收尾。这部现代政治哲学的经典之作看似与《奥德赛》没什么关系,其实不然。因为,如施米特所言,荷马毕竟是西方文明第一位探究“大地的法”的伟大思想者。

本书在“突转”之后止步,因为接下来的第三场将转向圆目巨人族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行程,这个主题只能留待下一个专题研究。

本书尝试从政治思想史的视角而非从人类学或实证史学的古典学视角释读《奥德赛》,因为笔者相信,跟随政治思想史上的大智慧者阅读经典,才会享受到爱智慧和爱学识的快乐。

本书中的一些章节曾以单篇论文形式刊发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学术月刊》、《古典学研究》等学刊(统入本书时均有增订),谨致谢忱。2018年12月于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1] 《奥德赛》第四卷(4.175-180)中,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甚至霸道地对特勒马科斯宣称,为了安置他的战友奥德修斯,他可以在斯巴达城近旁腾出一座空城来安置奥德修斯一家及其子民。至于城中原有的居民生活是不是陷于破碎,整族人是否要被迫背井离乡,这些都不在斯巴达王的考虑范围之内。[2] 关于《奥德赛》的叙事结构分析可参见:Irene J,F,De Jong,A Narrato Logical Commentary on the Odysse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Appendices A,p588。文献说明

本书涉及的经典作品主要有荷马的《奥德赛》、柏拉图的六部对话、维柯的《新科学》和卢梭《致达朗贝尔的信》,这里对所用文献略作说明,其余参考文献,详见书后所列。荷马

凡引《奥德赛》,采用王焕生先生译本(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仅随文注明卷数和诗行。个别语词有所改动,不一一出注。

凡有改动,主要依据Homer,Homeri Opera in five volumes,D.B.Munro,T.W.Allen编,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0;参考L'Odyssée.trad.par Médéric Dufour et Jeanne Raison,Paris:Libraris Garnier Frères,1947;The Odyssey of Homer,trans.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Richmond Lattimore,NewYork:Harper Collins,1967;Homer,The Odyssey, trans.by Peter Green,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8。

文本笺释主要依据:Heubeck Alfered/West Stephanie/J.B.Hainsworth编,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New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1989/1992(凡引本书简称“Heubeck笺释”);A.F.Garvie编,Homer,Odyssey,New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1994/2010/2013(凡引本书简称“Garvie笺释”)。柏拉图

凡引柏拉图对话作品,采用以下译本:《王制》,王扬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柏拉图四书》,刘小枫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苏格拉底的申辩》,吴飞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吕西斯》由笔者试译,依据Burnet校勘本(Platonis Opera, Oxford:Clarendon Press,1909),参考David Bolotin英译注疏本(Plato's Dialogue on Friendship,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9);Terry Penner/ Christopher Rowe英译注疏本(Plato's Lysi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Louis-André Dorion 法译本(Charmide,Lysis, Paris:GF-Flammarion,2004);戴子钦中译本(《柏拉图〈对话〉七篇》,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亚里士多德

凡引亚里士多德作品,采用以下译本: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秦典华译,《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苗力田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引文凡有改动,根据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ed.by Jonathan Barne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rinceton,N.J.1991。亚里士多德,《尼可马各伦理学》,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维柯

凡引维柯《新科学》,采用朱光潜译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该译本主要依据Bergin和Fisch于1968年出版的英译本The New Science of Giambattista Vico(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8),其底本为尼柯里尼(Fausto Nicolini)在1928年编订出版的意大利文通行本《新科学》(1744版)。尼柯里尼和克罗齐参照《新科学》第二版校改维柯曾经付印过的第三版,并以数字和字母给全书段落编序,Bergin和Fisch沿用这一标注方式,朱光潜中译本同样如此,维柯研究引用文本时均采用这种编码,而非标示页码。

本书引《新科学》缩写为NS,译文凡有改动依据意大利文本:La Scienza Nuova,introduzione e note di Paolo Rossi,Milan:Biblioteca Universale Rizzoli,1977,参照Bergin和Fisch的英译本和Leon Pompa的英译本(Vico:The New Science;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除非特别需要,不再一一出注。卢梭

本书凡引卢梭《致达朗贝尔的信》均由笔者试译,采用的版本是卢梭于1762年亲自修订、由卢梭好友、阿姆斯特丹出版商雷伊(Marc Michel Rey)出版的第三版,卢梭的改动都保留在注释中。这是西方卢梭研究学界公认的定本,英语和法语学界的注释本皆采用此底本,包括王子野先生从俄文转译的中译本《论戏剧》。李平沤翻译的《致达朗贝尔的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采用1967年Michel Launay编注的Flammarion版。

本书参考的法文笺注本主要有:1.Brunel编本(Hachette,Paris,1916);2.Jean Varloot编本(Folio-Gallimard,1987);3.Marc Buffat编本(GF-Flammrio,2003)。

英译本参考布鲁姆(Allan Bloom)的编译本(Politics and the Arts:J.-J.Rousseau Letter to M.d'Alembert on the Theatre,Ithaca,Cornell University,1968)。序幕 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斯的游历

立法者应该接受一种特殊的教育,王室子弟们不是在骑术和战争术上显得训练有素吗?正如欧里庇得斯说:“我不要那些奇技淫巧,只求治国良方。”——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77a18-19引言

1689年,38岁的法国天主教神父费奈隆(François Fénelon,1651-1715)被擢升为太子保傅,受命教育法王路易十四(1638 -1715)的皇孙,即年仅7岁的勃艮第公爵(Duke of Burgundy,1682 -1712),这位淘气的小公爵是法兰西王位的法定继承人。为了引导他的心智,费奈隆精心写作了一部教育小说《特勒马科斯历险记》[1](成于1693-1694)。

在费奈隆的传世之作中,这部作品对后世影响最大,与波舒哀(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的《普遍历史》齐名,法[2]国文史家称此书是“一把打开18世纪想象博物馆的金钥匙”。在费奈隆的这部小说的引导下,任性顽劣的公爵变得举止有度,谨慎自制,《特勒马科斯历险记》一书也因此而声名大噪。据说,这部小说在18[3]世纪所拥有的读者仅次于圣经,后世也出现了不少模仿之作。《奥德赛》的前四卷讲述了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出海探寻父亲音讯的故事,费奈隆化用这个故事,让他笔下的特勒马科斯在密涅瓦女神(智慧女神)化身的门特斯(Mentes)陪伴下出海寻父,以此为线索,在智慧的引导下见识沿途所见各国的政体与习俗,历尽艰险。最终,特勒马科斯带着王者的眼光与见识返回伊塔卡。

费奈隆一方面以故事教育王储,培养他的政治眼光,另一方面又借此表达了他本人对法国政体改革的政治主张:书中虚构的城邦“贝提克”(Bétique)成了费奈隆暗中鼓动法国君主推行政体改革的楷模。费奈隆的政治主张是,改革绝对君主制,施行有限君主制。费奈隆的政治主张和写作方式对启蒙时期思想家的影响,可见于达朗贝尔(1717-1783)的《费奈隆颂》(Eulogy of Fénelon),孟德斯鸠(1689-1755)的《波斯人的信札》据说都是在模仿费奈隆,即采用游记形式表达政治观点。卢梭(1717-1778)的《爱弥儿》把《特勒马科斯历险记》奉为圭臬:在《爱弥儿》第五卷,我们看到,在导师的精心安排下,爱弥儿外出游历时随身携带着费奈隆的《特勒马科斯历险记》。

费奈隆的《特勒马科斯历险记》是写给法兰西未来君王的书,卢梭的《爱弥儿》显然不是教育王子,它要教育谁呢?无论是谁,都绝不可能如作者在书中所言,是要教育所有公民。我们也许可以说,卢梭想要教育未来民主时代的潜在王者,让他们懂得如何面对各种政治难题,在智慧的陪伴下重新返回“伊塔卡”。[1] Fénelon,Les leçons de la fable. Les Aventures de Télémaque,éd. par Delphine Reguig-Naya,Paris,2009,Chapitre 3;Fénelon,Telemachus,Son of Ulysses,trans and notes by Patrick Rile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xiv;Fénelon,The Adventures of Telemachus,the Son of Ulysses,ed. by Brack Jr.,trans. by Tobias Smollett,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4;比较Paul Janet,Fénelon,His Life and Works,trans. and ed. by Victor Leuliette,Kennikat Press,1970,pp.155-171。[2] Jean-Claude Bonnet,La Naissance du Pantheon:Essai sur le culte des grands hommes,Paris:Fayard,1998.[3] 关于《特勒马科斯历险记》的影响,参见Fénelon,Telemachus,Son of Ulysses,Patrick Riley英译本导言,前揭,页xvi-xvii。一《奥德赛》前四卷的结构与意图

凭靠费奈隆和卢梭等先哲的眼光重读《奥德赛》前四卷,笔者解决了一个长期以来的困惑:这四卷对于整部《奥德赛》而言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荷马以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出海探寻父亲音讯的故事开篇?

这并非仅仅是笔者才有的困惑,历来不少研究者对于这四卷的结构及其在整部《奥德赛》中的作用也不得其解:以奥德修斯返乡之旅为叙事主线的《奥德赛》,居然以四卷篇幅记述一些与奥德修斯返乡经历无关的事情。直到第五卷,主人公奥德修斯才出场,而他在前四[1]卷完全缺席。

就整部《奥德赛》而言,头四卷完全可以独立成篇,是一个完整的“特勒马科斯离乡之旅”的故事。由于这四卷显得完全游离于整部史诗之外,有论者认为,这表明史诗作者的手法不成熟,很可能是口[2]传时期的歌手现场演唱的临时之作。

然而,从特勒马科斯作为潜在王者的身份入手来看前四卷,正如费奈隆和卢梭的慧眼所见,开篇四卷所记述的潜在王者的成长和教育历程,为整部《奥德赛》奠定了基调:特勒马科斯难道不像是离乡之前的奥德修斯吗?诗人似乎暗示:两代伊塔卡的王者都必须离开故土,才能在返回后认识故土的本相,而这种返回必然带来城邦的更新,甚至带来一场革命。

当然,奥德修斯与特勒马科斯的返回具有不同的意味。因此,我们值得问:王者的离乡对于王者的成长意味着什么?特勒马科斯在《奥德赛》前四卷的离乡故事的政治喻义是什么,这个故事与奥德修斯的离乡故事有何内在关系?探究这些问题,对笔者来说,极具挑战也让人愉悦。

首先,《奥德赛》前四卷让我们看到三个城邦,即伊塔卡、皮洛斯和斯巴达。它们显得品质各异,分别代表现实中的三种城邦样式:失序的城邦、虔敬的城邦、欲望的城邦。王子特勒马科斯属于伊塔卡,他理解自己所属的甚至将要统治的这个城邦吗?诗人似乎暗示,特勒马科斯只有在认识另外两个城邦的前提下,才能认识自己所属的城邦。

城邦伊塔卡和特勒马科斯的出场,都有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显身,似乎唯有在智慧的帮助下,特勒马科斯才能看清所属城邦的内在品质。

这三个首先出场的现实城邦与第六卷后出场的斯克里埃岛,圆目巨人库克洛普斯部落形成对照,似乎共同构成反思最好的城邦政体的现实基础。用今天的话说,现实的城邦就是政治状态,即处于自然状态与理想状态之间的状态。倘若如此,我们就可以说,《奥德赛》隐含着这样一个主题:在一种现实与理想的张力之中探讨什么是人类最好的生活方式。不仅如此,诗人还设计了一种城邦之外的视角,即神的视角,似乎诸神也在俯视察看特勒马科斯面对的三个城邦,或者说,特勒马科斯还需要置身于城邦之外来审视政治共同体的优劣。失序的伊塔卡《奥德赛》前四卷出现的三个城邦中,唯独伊塔卡处于内在冲突之中。通过雅典娜之口,荷马一开始就描述了年迈的先王拉埃尔特斯(Laertes)的危难处境(1.189-193),暗示奥德修斯与父亲拉埃尔特[3]斯之间的权力交接可能存在不义。在奥德修斯远征特洛伊的20年中,伊塔卡一直处于王权空位状态:先王拉埃尔特斯避居乡下,王后佩涅罗佩被排除在实际统治之外。特勒马科斯曾这样面斥母亲佩涅罗佩:

现在你还是回房去操持自己的事情,看守机杼和纺锤,吩咐那些女奴们认真干活,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尤其是我,因为这个家的权力属于我。(1.356-359)

事实上,不仅伊塔卡的王权不属于特勒马科斯,即便在自己家里,他也没有管治权力。由于王者长期缺席,克法勒涅斯(Cephallenians)[4][5]的贵族子弟结成的114名求婚人团伙实际操控着城邦。失去君主的城邦处于随时分裂和发生内乱的危急状态:一群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以求婚为名长期霸占王室,王后佩涅罗佩为保护幼子特勒马科斯,忍辱负重与这些无赖周旋。城邦如此混乱、失序,让我们看到,一个已经进入文明状态的政治体仍然可能退回到实质上的自然状态。借用当今一位政治学家的说法:

在自然状态中,一个人可能缺少力量来强行他的权利,他也可能[6]没有能力惩罚一个侵犯其权利的强大对手和索取赔偿。《奥德赛》把陷入自然状态中的城邦作为叙事的开端,就此而言,诗人讲述了一个城邦从混乱失序走向秩序重建的过程。在这幅气势恢宏的史诗画卷中,特勒马科斯站在这一宏大叙事的起点,或者说他的成长过程就是伊塔卡城逐步堕落,一步步陷入最坏状态的过程。

因此,特勒马科斯的成长与伊塔卡城的堕落,刚好形成互为反向的运动。通过展现城邦的最坏状态,诗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王者缺席的城邦是否有必要重新迎回自己的君王?返回属己城邦的王者又该如何为已经降至自然状态的城邦重建政治秩序?王者为什么要出城?

由此来看,整部《奥德赛》的结构发人深省:第五卷至第十二卷描述海外漂泊的奥德修斯在返城之前的种种奇遇与所见所闻,尤其是他见识过城邦的两极:最好的政治共同体(费埃克斯国)和最坏的前政治状态(圆目巨人族部落)。从第十三卷起,诗人用全诗一半篇幅集中展现回城的王者如何重建伊塔卡王国政治秩序。

倘若以城邦为界,《奥德赛》前半部分主要讲述离开共同体的王者的域外之行,后半部分讲述王者返回共同体后的行动,两部分共同构成了王者的完整行动链。头四卷所讲述的特勒马科斯离乡寻父的故事,则是这个链条上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与奥德修斯的返城之旅共同构成王者在城邦之外的政治行动。特勒马科斯所见识的三个现实城邦,与奥德修斯所经历的最好和最坏的“言辞中的城邦”,则共同构成了城邦的整全面相。因为,费埃克斯人的斯克里埃岛与圆目巨人洞穴都是奥德修斯个人经历过的地方,严格来说,这两个地方仅仅存在于他的讲述与回忆之中,是王者在回忆中构建的言辞城邦。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对奥德修斯初到费埃克斯人居住的斯克里埃岛和返回伊塔卡时的描写,诗人采用了相同的叙事模式:昏睡-苏醒。甚至奥德修斯苏醒后的第一句话的自我询问句式也相同:

天哪,我如今到了什么样的国土?这里的居民是强横野蛮,不正义,还是好客,敬神?(6.119-121)

这显然不是信笔所至,因为,奥德修斯的船队初到圆目巨人们居住地时,诗人也采用了相同的句式来探询此地的情况。尤其是奥德修斯对伊塔卡的描述,与他对斯克里埃岛地理位置的描述极其相似(对观9.21-28,6.204-205)。换言之,斯克里埃岛与伊塔卡的自然环境相同,政治品质则相异。伊塔卡、斯克里埃岛、圆目巨人们生活的山区,显得分别具有如下三种特征:不正义、好客与野蛮(6.119-121,13.200-201,9.175-176)。似乎斯克里埃岛是伊塔卡理应达到的状态,而圆目巨人的自然状态则是伊塔卡的现状。求婚者的生活方式与第六卷中我们所看到的费埃克斯人悠闲、享受的宴饮理想生活方式,处于一种平行叙事关系之中。这也许意味着,诗人提醒我[7]们思考,政治共同体中的幸福是否一定依赖于王者的统治。

与此相应,奥德修斯在圆目巨人波吕斐摩斯的洞中和他重返伊塔卡时都隐匿了本名,采用化名。失去名字意味着失去了王者身份,除非他重新获得王权,否则,奥德修斯将永远失去他的真实身份。与此相反,留在伊塔卡的特勒马科斯虽以本名居王子之位,却由于城邦的失序而不能获得应有的权柄,他的王储身份形同虚设。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想方设法夺回王位继承权,成为伊塔卡城名实相符的王者。换言之,诗人以城邦危机为起点,借机将两代王者的故事巧妙地联结在一起。

如果诗人的上述笔法都确有寓意,那么,我们就值得紧贴诗人的叙事来体会他的意图。[1] Heubeck:1988笺释,p.67。[2] Milman Parry,The Making Homeric Verse,ed. by Adam Parry,New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267-269.[3] Heubeck:1988笺释,p.101。[4] 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荷马用这个集合名词来指称奥德修斯的臣属们。Heubeck:1988笺释,p.118;Garvie:2013笺释,p.222。[5] 在《奥德赛》第十六卷牧猪奴向奥德修斯汇报了求婚人团伙的人员构成,见16.246-254。[6] 诺齐克,《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姚大志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页13。[7] Heubeck:1988笺释,pp.289,341。二 特勒马科斯被迫离开城邦《奥德赛》开篇不久,雅典娜就化身为外乡人门特斯来到伊塔卡。借这个藏在异乡人面具下的女神视角,诗人引领我们以一个异乡人的目光审视这个失去王者的城邦。当雅典娜站在奥德修斯的宅院前:

她看见那些傲慢的求婚人,这时他们正在门厅前一心一意地玩骰子取乐,坐在被他们宰杀的那些肥牛的革皮上。随从和敏捷的友伴们在为他们忙碌,有些人正用双耳调缸把酒与水掺和,有些人正在用多孔的海绵擦抹餐桌,摆放整齐,有些人正把一堆堆肉分割。(1.106-112)

雅典娜注意到,奥德修斯的独子特勒马科斯坐在这群求婚人中间,表面平静却内心焦急。这些由“统治各个海岛的一个个贵族首领”(1.245)和“伊塔卡的众多首领”(1.248)构成的求婚人团伙侵占了[1]国王的家业(1.245-247)。随后的情节表明,这群“当地贵族心爱的子弟们”已然构成了一个利益同盟,他们联手操纵奥德修斯的家奴,霸占他的财产(1.144-151),还左右着伊塔卡的平民大会(2.84-259)。

显然,求婚人内部已然达成某种政治共识:以求婚为名骗取奥德修斯的家产,僭夺奥德修斯王族对伊塔卡的统治权(22.49-52)。审慎的佩涅罗佩用自己的智谋拖延求婚人图穷匕现的最后时刻,以确保王子长大成人。随着特勒马科斯成人,王位继承者的身份愈加突出,王子的王权和家主意识也日益增强,佩涅罗佩和求婚人都意识到,眼下彼此之间的均衡态势迟早要打破。

可是,求婚人这个利益团伙群龙无首,缺乏一个能掌控全局的灵魂人物,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大多数求婚人觉得,维持现状最好,但少数有野心者则志在夺取王权:比如老谋深算的欧律马科斯(Eurymachus,1.399-411),野心勃勃的安提诺奥斯(Antinous,2.85-129),粗暴的勒奥克里托斯(Leocritus,2.242-259)。尽管特勒马科斯是伊塔卡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却因自幼受到这股政治势力压[2]制(1.312-315),没有机会培植自己的军事力量,毫无反制能力。王子特勒马科斯的危急时刻

随着特勒马科斯长大成人,由于特殊的王储身份,他的个人处境越发凶险。特勒马科斯已经预感到,自己非但无法守护王室家财,他本人也很可能被除掉(1.250-251)。因此,当雅典娜首次看到特勒马科斯的时候,他表面上安然端坐在求婚人中间,与他们同吃同喝,似乎融为一体,实际上是为了隐藏自己内心的愤怒。

求婚人群体未敢轻举妄动,最重要的原因是:国王奥德修斯的行踪是个谜。这意味着,王者虽然不在场,仍然有一种震慑力。反过来说,即便王者在场,但没有权威,恶势力同样会觊觎王权。有人说,奥德修斯以个人威权而非立法施行统治,因此,他一旦外出,王者个人威权就消失,其财产就自然成了众人作恶的诱饵。其实,法律得靠王权支撑,否则形同虚设。

雅典娜目睹的宴饮场景,是伊塔卡城邦失序的隐喻:一场没有主人的宴饮,客人们自由狂欢,人人做主,上下失位。潜在的主人特勒马科斯和王后佩涅罗佩被排除在外。伊塔卡王室内庭的失序状态,导致城邦内部也陷入不义。诗人让我们看到,在政治恶势力当道的这些年间,奥德修斯家中丑闻不断。伊塔卡城民对王室丑闻表现冷漠,各自以其心为心,似乎求婚人的恶劣行径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城邦需要重新迎回王者吗?

笔者不禁想到卢梭的说法:人民是否会在乎政治共同体的德性和安危,殊为可疑。倘若如此,伊塔卡城邦政体的重大缺陷究竟何在,就颇费思量:政治秩序难道基于王者依靠个人威权建立起的统治,随着君主本人缺席,其统治秩序也随之分崩离析?或者奥德修斯还并非成熟的王者,尽管他颇有智慧和谋略,却没有考虑到,自己一旦离开城邦,城邦必然内乱?

倘若如此,成熟的王者意味着深谙人性幽暗的深渊,否则就会太过信任世人?无论如何,奥德修斯的确是在自己下行到冥府,洞悉过人性的幽暗,尤其是见识过圆目巨人的自然状态和费埃克斯人的最佳城邦后,才成为懂得省惟、恩流群生的成熟王者。

雅典娜目睹的宴饮场景展示了王权不在场的城邦状态的三种基本要素:求婚人的恶势力集团、作为王室的佩涅罗佩母子和伊塔卡城民。显然,政治紧张仅仅发生在前两者之间,城民仅仅显得是政治冲突的场所。佩涅罗佩母子所代表的王权势力与城邦中的政治恶势力处于相持状态,这种局面随时会因恶势力的主动出击而被打破,一旦城邦陷入内乱状态,人民必然遭受悲惨的际遇。因此,相对于奥德修斯是否还会归来的疑惑隐含着的问题是,失去王者的城邦是否还需要重新迎回王者?除了佩涅罗佩母子,城邦是否期待或应该期待奥德修斯归来?

这样的问题绝非无中生有,如沃格林所言,这是世界历史对政治哲学提出的重大问题:《奥德赛》中政体无序的征候,其范围之广,比《伊利亚特》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军事上的目标,军队在战场上众志成城,不料制度已经病入膏肓,将胜利葬送。因此,理解晚期亚该亚政治文化,两部史诗可谓珠联璧合。如果只知道《伊利亚特》中的制度,那么就难以断定它们是否反映了亚该亚王国的政治秩序,或者只是一支战时联合部队的特殊组织。

但是,《奥德赛》证明,兵临特洛伊城下的军事政体,大体上与王国的政体相呼应。如果单凭《奥德赛》知道群龙无首的伊塔卡王国死气沉沉,那我们就无法判断,它还没那么坏时秩序是如何运作的;但是,《伊利亚特》表明了这一种政体运作起来是有效率的,至少能[3]够保证打胜仗。

然而,希腊人的战绩越辉煌,城邦内部的败坏越令人担忧。或者[4]说,荷马诗作记录了古希腊政体从王制转向贵族制的历史时期。城邦会铭记第一代建城者的名字和建城时间,把建城者与天上的神意联系起来,从而,王权世袭具有了神圣的合法性。但是,这种权杖的神性并不能保障王权政体的永不旁落,随着贵族势力的成长,新生的政治人自然会重新分配权力。随后的问题是:要么推翻王制施行少数人统治的寡头制,要么实行王制与贵族制的混合。

无论哪种情形,选择都取决于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王者对一个政治共同体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吗?由此来看,《奥德赛》所讲述的王者的自我认知和自我锻造故事,的确是一个切实的政治哲学问题。我们看到,诗人荷马讲述的这个故事,同时也是一个王者与城邦相互寻找,相互认识的故事。失去王者的伊塔卡看似生活得自由自在、各自为心,实际上,这个城邦却因失去王者的引领而陷入不义与恶斗,内乱一触即发。

在奥德修斯离开的20年间,起初因王者的余威还在,城邦尚能维持正常秩序。从第17年开始,特勒马科斯即将长大成人时,随着城邦对君主威权的记忆消退,求婚人团伙开始觊觎城邦的支配权,肆意霸占奥德修斯的王宫(2.89-90)。从王族到长老会的贵族,以及构成求婚人主体的一百多名贵族领主,无不日渐败坏。

逐渐成人的王储特勒马科斯能凭靠城民整治腐败吗?他让传令官召集平民大会,对城民的代表们哭诉。一些百姓对王室的困境深表同情,但绝大多数人表现冷漠。面对求婚人中的骨干欧律诺摩斯(Eurynome)、安提诺奥斯的公然挑衅,特勒马科斯指望获得伊塔卡民众的支持,然而,他的首次公开演说尽管获得绝大多数民众的同情,但是,他们十分怯懦。一方面,城民们对这位未来王者表现出敬畏与臣服:(特勒马科斯)这样激动地说完,把权杖扔到地上,忍不住泪水纵流,人们深深同情他。整个会场寂然无声息,没有人胆敢用粗暴无力的言辞反驳特勒马科斯。(2.80-84)

另一方面,当求婚人安提诺奥斯当众斥责、侮辱特勒马科斯时,伊塔卡人同样沉默不语。只有当伊塔卡城的上空盘旋着象征城邦死亡凶兆的苍鹰时,城邦民大会的代表们才“个个震惊、心中疑虑,将会发生不测的事情”(2:158-159)。荷马的诗行印证了卢梭对民众心性的看法:人民天然不会有关切共同利益的德性,他们对于城邦的现状和未来漠不关心,仅对个人利益得失斤斤计较。悲愤的门托尔忍不住痛斥善忘的伊塔卡城民:

伊塔卡人啊,现在请你们听我说话,但愿再不会有哪位执掌权杖的王者仁慈、亲切、和蔼,让正义常驻自己的心灵,但愿他永远暴虐无度,行为不正义。若是人们都已把神样的奥德修斯忘记,他曾经统治他们,待他们亲爱如慈父。我不想指责那些厚颜无耻的求婚人。做事强横又暴戾,心地狡诈不纯良,他们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强行消耗奥德修斯的家产,以为他们不会回返。现在我谴责其他参加会议的人们,你们全都静默地安坐,一言不发,人数虽多,却不想劝阻少数求婚人。(2.229-241)

门托尔的话音刚落,求婚人团伙中的勒奥克里托斯就起身反驳他,实际上是在威胁广场上的民众:“为果腹同众人作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2.245)。随即他就“遣散了广场的集会”,好像主持大会的不是王子,而是他。刚刚还可能被门托尔的话激起反抗求婚人的民众们,此刻如同驯服的羔羊般被驱赶回圈,“纷纷回家,各人做各自的事情”(2.258)。政治共同体的大多数人“性如湍水”,并不会自动成为王者抵制恶势力的力量。

诗人荷马向我们展现了大多数灵魂的天性:柔弱易折。因此,无奈的门托尔才会如此痛斥。沃格林认为,这意味着伊塔卡的无序已经波及到城民,他们“患得患失,令人作呕”:

腐烂已经到了人民,如果将来王权一朝沦为暴政,那他们也是罪[5]有应得。

沃格林说,“《奥德赛》证明,兵临特洛伊城下的军事政体,大体上与王国的政体相呼应”,沿着这一思路,人们难免感到诧异:离开城邦远征之前,奥德修斯为何没有为城邦留下忠诚而又得力的城邦卫士?好的君主政体从来离不开贤者阶层的支撑。我们看到,在特勒马科斯召集的城民大会上,现身支持他的门托尔是贵族,奥德修斯出发前曾将城邦交托给他。然而,伊塔卡政治态势恶化的现实反衬出门托尔的失职,这表明奥德修斯识人不明。他似乎对自己的统治和城邦都非常自信,没有考虑到,城邦会遗忘他,甚至背叛他。门托尔是个贵族阶层中的贤者,但他缺乏能力。

在《奥德赛》头两卷,诗人荷马就让我们看到,失序城邦状态首先体现为城邦的贵族阶层(担纲者阶层)的灵魂丧失了正义德性。这样的问题并非荷马时代才会遇到,毋宁说,这是政治状态经常会遭遇的情形。如果要说古人伟大,那么,他们的伟大就在于,懂得政治状态的永恒问题是统治阶层的灵魂秩序问题——如沃格林所言:

荷马的卓越成就,在于他用我们已经研究过的朴素符号,为理解灵魂而奋斗。荷马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社会的无序,就是社会成员灵[6]魂的无序,特别是统治阶级灵魂的无序。

因此,诗人荷马在前两卷还让我们看到,伊塔卡这个失序的城邦除了王者不在,也看不到任何敬神的祭祀。换言之,伊塔卡失去了礼法秩序,这是统治阶层的灵魂秩序出问题后随之而来的政治表征。

城邦的失序和危机逼迫特勒马科斯离乡乞援,这与奥德修斯的离乡动机不同,王子的处境无疑更为紧迫和危险。特勒马科斯在绝境中只好到外邦求援,这在今天的我们看起来颇有现代国际政治的味道。[1]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认为,多数人瓜分少数富人的财产是“最大的不公正”,这些不公正显然是要毁了城邦(1281 b 16-20)。[2] 按照古老的王位继承原则,“继承权只在男子之间传递”。参库朗热,《古代城邦:古希腊罗马祭祀、权利和政制研究》,谭立铸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页65。[3] 沃格林,《城邦的世界》,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页147。[4] 晏绍祥,《荷马社会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页73-74。[5] 沃格林,《城邦的世界》,前揭,页170。[6] 沃格林,《城邦的世界》,前揭,页177。三 涅斯托尔的虔敬与叹息

特勒马科斯首先向皮洛斯人求援。这个城邦与后来出场的斯巴达和斯克里埃岛最大的区别是,皮洛斯人显得十分虔敬。在《奥德赛》第三卷开篇,我们看到,特勒马科斯临近皮洛斯城海岸线时,他让船停泊在城邦边缘,因为,这时有数千皮洛斯人正在宽广的海滩上献祭震地神波塞冬,全城海祭的场面庄重肃穆——这场献祭堪称荷马笔下最为壮观的全城祭祀:[1]

当地的居民们正在海滩上奉献祭礼,把全身纯黑的牯牛献给黑发的震地神。献祭的人们分成九队,每队五百人,各队前摆着九条牛作为奉献的祭品。(3.4-9)

诗人为什么让这个初次踏出国门的王储见识一场如此庄严肃穆的祭祀?踏上异邦土地的特勒马科斯看来相当尊重当地的习俗,他一直等到皮洛斯人献祭结束,才让自己的船队驶入港湾,停船登岸。关于古代城邦的祭祀,库朗热写道:

每个氏族都有它的特殊的祭祀仪式。在希腊,证明某人同属一氏族的回答是:“他自长久以来,就参与了这个共同的祭祀。”……氏族的神只保佑他的本族人,不接受外族人的祷告,外人不准参与祭祀,古人以为,若外人参与祭礼,甚至只列席了祭祀,就会得罪氏族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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