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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10 0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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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夏目漱石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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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我是猫试读:

译本序

《我是猫》发表于1905年,是作者夏目漱石的处女作,也是使其赢得不朽声名的作品之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家。他1867年1月5日出生于江户(今东京),原名夏目金之助,中学时酷爱汉诗汉文,1893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大学期间开始从事俳句写作,毕业后先后在东京高等师范、四国松山市和九州熊本市高中担任教职,1900年公费留英三年,回国后在东京帝国大学任教。1905年发表《我是猫》的第一章,获得赞赏,后写成长篇小说。夏目漱石一生著有两部文论、大量俳句、几百首汉诗、若干随笔和书信,他的最大贡献在于用

几部长篇小说和大批短篇小说竖起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丰碑,被誉为日本的“国民作家”。1916年12月9日逝世。《我是猫》这部作品的最大特色在于含有种种复杂的笑的要素,作品每一篇章都充满了笑声。有对自己人的调笑与嘲谑,也有对厌恶对象发出的冷笑与讥讽。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笑,笑必然带有各式各样的感情。在这部作品里,漱石笔下的一群知识分子显然是自己人,他们发出的笑声基本是调侃的笑、揶揄的笑,有时也带一些凄苦自嘲的味道。但在这种自嘲背后,隐藏着一种自爱自怜的感情。漱石对其厌恶的、要鞭笞的对象则换成轻蔑的笑、鄙夷的笑,以笑作为有力的讽刺武器。一《我是猫》的笑素首先体现在漱石奇特的艺术构思——以穷教师家里的猫为整个情节的叙述者上。

这是一只被巧妙拟人化了的“灵猫”,也是一只善思索、有见识、喜议论、好调侃并且富于正义感的猫。它被教师收养,也就带上了某种知识分子的习性,但在发表议论或吐露妙语警句时,它又高居于主人之上,对主人极尽调侃、批评之能事。它描述了主人一家——孤僻狷介的主人、未能免俗的女主人、喜欢捉弄它的三位小姐的言行;也描述了主人狭小的生活圈子里的几位座上客,观察其音容笑貌,剖析其心理,评论其种种可笑行径。

漱石通过猫眼首先介绍了当穷教师的主人苦沙弥的形象。

主人难得和我见上一面。听说他的职业是教师,每天从学校一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斋,几乎再不出来。……我时常蹑着脚儿偷偷窥探他的书斋,见他经常大睡午觉,有时把口水流到摊开的书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肤淡黄,缺乏弹性,没有生气。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饱肚皮之后就吃胃散,然后摊开书本,读上两三页就发困,往书本上流口水,这是他每天晚上重复的“功课”。我虽然是一只猫,却时常想:“干教师这一行实在是惬意。如果我生来是人,我就只做教师。……”可是据我主人说,再也没有比做教师更辛苦的了。

显然,漱石对苦沙弥这个“像牡蛎一般把自己藏在壳里”,只知在书本里讨生活的知识分子抱有自嘲的态度。反过来说,这种重知识、爱学问的习性也是知识分子的自负。这从后来猫反复描述苦沙弥如何大讲知识的可贵也可以看出来。

作品一方面使用旁敲侧击的手法来刻画主要人物苦沙弥,另一方面也使用直叙法描写了猫眼中苦沙弥的种种可笑、迂阔的言行,嘲弄了苦沙弥的虚荣心、自负心及知识分子的种种怪癖。但不管猫怎样调笑与嘲弄,它对苦沙弥等知识分子的态度往往带有虚贬实褒的味道。如猫在讥笑苦沙弥和他的朋友讲笑话时,又说这些笑话“不落俗套”是其可取之处,可见猫嘲笑的利刃另有所向。

在作品中,猫除担当叙述者、评论者的角色外,漱石还细致刻画了猫自身演出的许多喜剧。这些喜剧有时带有隐喻式的讽刺效果。如描写猫在墙头遭遇三只乌鸦的场面时,漱石以三只乌鸦为骄横可厌的形象来构成这段可笑的故事。在日语中“三羽乌”是个常见词,被用作某某集团的三个头面人物的代称。所以这里又可以把这三只乌鸦看成是某一集团势力的形象化产物。这段描写除了追求滑稽效果外,还映射出漱石一贯“排众数,任个人”的反俗精神。最后把乌鸦与猫的较量有意归结为猫的失败,猫发出感慨:“既然他们是一群乌鸦讨厌鬼,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和实业家急于压倒我家主人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自我解嘲其实暗藏着漱石对现实的冷笑。

总之,猫这一构思是这部作品富于洒脱机智的来源。猫所引起的笑具有非常复杂的内涵:除了富于机智的幽默感外,还指向知识分子本身的弱点,对他们发出揶揄、调侃的笑;而在指向猫的主人所深恶痛绝的“活支票”或“活死人”的实业家时,则发出无情的嘲笑,流露出谴责的激越音调。

除了猫的戏谑性叙述外,漱石也往往使用客观叙述的手法,通过苦沙弥、迷亭、寒月、独仙、东风等人物的高谈阔论,揭示出他们是以“清谈”来掩盖内心的空虚和对现实的嘲笑、愤懑。这些知识分子在对待现实的态度上各有不同:苦沙弥对现实执著,遇事大动肝火;迷亭玩世不恭;寒月讲究情趣,遇事无所沾滞;独仙消极退让;东风喜爱粉红色的唯美世界……但有一个共同点吸引他们走到一起,那就是重视知识,热爱学问,厌恶市侩们所追求的荣利。正因如此,他们往往以诙谐的语言发泄所爱所憎,或相互调笑以表现同气相求,从中反映出这些不阿世俗的知识分子的种种复杂心态。

而漱石在处理铜臭熏天的金田夫妇和拜金主义的知识分子铃木藤十郎这些角色时,又通过他们自身的话语直截了当地拨开他们的丑陋灵魂,讽刺了市侩哲学的丑恶本质。“……不过,如果没有和钱一起去情死的决心是干不了这一行的,钱是个难对付的东西,这是我刚才在一位实业家的家里听来的话。据他说在赚钱这个问题上非得使用‘

(缺)学’不可。也就是说,必须缺义理、缺人情、缺廉耻,这就是所谓三缺术嘛。你看这说得多么有意思啊。哈哈……”铃木得意地说。

有时则运用反语技巧,通过三人大肆贬低苦沙弥的话语来取得虚贬实褒的效果。“问题就在这儿嘛,说什么不对金钱磕头,实业家算老几,说的全是这种傲慢不逊的话!所以我想,你不服气就让你尝尝实业家的厉害。这一阵子我已经稍微惩治了他一下,不过,他还是硬挺着呢,真是个顽固透顶的东西,哎,真想不到啊!”金田说。

这些话语从正反两个方面分别体现了双方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三《我是猫》除了构思新奇外,艺术形式和语言风格也有其独到之处。

1.尽力调动大量夸张的表现和新奇的比喻。

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那些气味相投的知识分子在苦沙弥的客厅里互相善意地嘲谑时,争奇斗胜地讲故事、编笑话时,写信、朗读诗句时,都离不开有意的夸张。在描写铃木与猫暗斗的场面时,使用了“破坏铃木君心理平衡的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这类夸大其词的心理推测,从而产生了亦庄亦谐的滑稽感。而在描写猫儿偷吃年糕粘住了嘴巴的场面时,漱石一方面夸张地刻画了猫儿拼死挣扎的种种滑稽动作,一方面又写在过程中猫儿三次发现“真理”,并且说出“真理嘛,倒是发现了两个之多,可年糕依然粘在嘴巴上”。类似的妙语是本书反复使用的手法之一。

2.巧妙地运用了对话术。

话者讲得活灵活现,故意甩出许多悬念以增加活泼的气氛;听者善于配合,插科打诨以为笑乐。这种对话术技巧的巧妙运用也是该作品引人入胜的原因之一。这种场面大多出现在苦沙弥和朋友之间的清谈当中。这类谈话有的只是为了诙谐,为人物的性格着色敷彩;有的略带嘲弄的含义;有的则大讲荒诞不经的故事,使之带上强烈的讽刺含义。如迷亭讲述维新前卖菜人将女婴放在筐里沿街叫卖的故事,卖女婴人与买女婴人的问答是既荒诞又夸张的,由此引出苦沙弥等知识分子的议论,表现了漱石的一贯立场:既否定封建的、落后的旧事物,又对于进入二十世纪初日本近代化所带来的种种弊端,如拜金主义、强烈的个人主义等极端不满。

3.文风飘逸轻快。《我是猫》的文体早已为识者一致赞许,鲁迅就曾评价这部作品“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所谓“轻快洒脱”,在于作品自由自在地运用了漱石丰富的想象力,不为西方小说的模式所拘,设想出读者意想不到的新奇、警辟、幽默、滑稽的场面,激发读者在狂笑中咀嚼余味;而“富于机智”是说在谐谑中出现如珠妙语,洞见社会机微,在滑稽诙谐中一语中的,剥下邪恶、虚伪、愚昧的外皮,闪烁出漱石理性的光芒。

漱石之所以能够取得这部作品独特的艺术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漱石深厚的文化教养和对文学传统成功的吸收与创新起着非常大的作用。日本早期反映庶民阶层生活的文学都是在滑稽中寓有讽刺精神,漱石在此基础上又从西方文化中吸取了理性的思维方法和丰富的学识教养,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从中国文化中吸取了狷介自守、愤世嫉俗的文人气质。所有这些文化财富经过漱石的摄取与消化,糅合在一起,结晶在他的创作上。《我是猫》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以敏锐的观察力,是一部极具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优秀的文学作品,给后世以深刻的启示。时至今日读来,仍然让人感觉调侃玩笑中蕴含真意,发人深省。刘振瀛一

我是只猫儿。要说名字嘛,至今还没有。

我出生在哪里,自己一直搞不清楚。只记得好像在一个昏黑、潮湿的地方,我曾经“喵喵”的哭叫来着,在那儿第一次看见了人这种怪物。而且后来听说,我第一次看见的那个人是个“书生”,是人类当中最凶恶粗暴的一种人。据说就是这类书生时常把我们抓来煮着吃。不过,当时我还不懂事,所以并不懂得什么是可怕,只是当他把我放在掌心上,嗖的一下举起来的时候,我有点悠悠忽忽的感觉罢了。我在书生的掌心上,稍稍镇静之后,便看见了他的面孔。这恐怕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遭见到的所谓人类。当时我想:“人真是个奇妙之物!”直到今天这种感觉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甭说别的,就说那张应当长着茸毛的脸上,竟然光溜溜的,简直像个烧水的圆铜壶。我在后来也遇到过不少的猫,可是不曾见过有哪一只残废到如此的程度。不仅如此,面部中央高高突起的黑洞洞里还不时地喷出烟雾来,呛得我实在受不了。最近我才知道那玩意儿就是人类抽的烟。

我在书生的掌心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一会儿,可是没过多久,我便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书生在转动呢,还是我自己在转动,心想这下子准没命啦。最后只听见“咚”的一声响,我两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再往后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随后,我突然清醒过来,那个书生已经不见了,原先那么多兄弟姐妹也一个看不见了,就连我那最最亲爱的妈妈也去向不明。而且,这里和我早先呆的地方不同,亮得出奇,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我想:“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试着慢慢爬了几步,只感到浑身疼得要命。原来我是从稻草窝里一下子被丢进了矮竹丛里。

我费了好大力气从矮竹丛里爬了出来,抬头一看,对面是个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前寻思起来:“我该怎么办呢?”我一时想不出好主意来。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哭上一会儿,也许那个书生会来接我的。“喵喵,”我试着叫了几声,却不见人影。不久,池塘上刮过来一阵阵凉风。天色渐渐暗了,我的肚子饿得厉害,想哭也哭不出声来。我不得已决心去找一个有点吃食的地方。于是我慢腾腾地沿着池塘向左绕过去。我强忍着浑身酸痛。拼命地往前爬,总算爬到了一个似乎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进入里边,就会有办法的。于是我通过竹篱笆的破洞钻进了一个宅院。缘分这东西真不可思议,假如篱笆上没有破洞,我也许就会饿死在路旁。俗语说:“一树之荫,前世之缘。”说得一点不错。时至今日,篱笆上的那个破洞,仍是我走访邻居三毛姑娘的通路。且说那个宅院,我钻进去后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这时,天色已黑,我饥肠辘辘,加上寒气逼人,老天爷又偏偏下起雨来,我是一会儿工夫也忍不下去了。出于无奈,我只好朝着那明亮似乎又挺暖和的地方爬去。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已经进入了这户人家的屋子里面。在这里,我有机会再次看到了书生以外的人。我首先遇到的是女仆阿三。阿三比那个书生还要凶得多。她一看见我,就不容分说一把抓起我的颈项,向屋外扔去。我以为这下完了,只好紧闭双目,听天由命。然而,我实在无法忍受饥寒交迫的味道,于是再一次趁阿三不注意的当儿,偷偷爬进了厨房。可是不一会儿,又被扔了出来。我记得就这样被扔出来爬进去,反复了

次。当时,我真对阿三讨厌透了。直到最近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鱼,才算报了这个仇,消除了心里的积愤。阿三最后一次拎起我准备往外扔的时候,这家的主人走了出来,嘴里说着:“真吵得慌!怎么回事?”阿三拎起我,对主人说:“这只小野猫,我几次把它扔出去,它总是钻进厨房来,讨厌死了!”主人一边拈着他鼻子下边的黑毛,一边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说声:“那就让它待在家里吧。”就回到内室去了。显然,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阿三满心不痛快地把我扔到厨房里。就这样,我终于把这户人家当做了自己的家。

主人难得和我见上一面。听说他的职业是教师,每天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斋,几乎再不出来。家里的人认为他是个勤奋好学的人。他本人也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架势。其实,他并非像家里人所说的那样好学上进。我时常蹑着脚儿偷偷窥探他的书斋,见他经常大睡午觉,有时把口水流到摊开的书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肤淡黄,缺乏弹性,没有生气。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饱肚皮之后,就吃胃散,然后摊开书本,读上两三页就发困,往书本上流口水,这是他每天晚上重复的“功课”。我虽然是一只猫儿,却时常想:“干教师这一行实在是惬意。如果我生来是人,我就只做教师!因为像这样睡着觉也能干好的差事,对于我们猫儿来说也是能胜任的。”可是,据我家主人说,再也没有比做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时,他总要发一阵牢骚。

我在这个家里住下来的当初,除了主人外,我不受任何人的欢迎。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对我推推搡搡,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我如此不受重视,只要从直到今天还不给我起名字一事,就不难看出吧。我万般无奈,只好尽量呆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每天清晨,主人读报的时候,我总是坐在他的膝头上。他睡午觉时,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这倒不是说我喜欢主人,而是因为没有人搭理我而不得已如此罢了。后来我的经验丰富了,每天清晨就趴在盛热饭的小木桶上,晚上睡在“被炉”上,天气晴朗的晌午,就躺在走廊里。我感到最舒服的还是夜里钻进孩子们的被窝,同他们一起睡觉。这家的两个小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每天夜里两个孩子单独睡在一间屋,并且同睡一个被窝。我总是在她们中间找出个容身之地,想方设法挤进去。可是,有时运气不佳,一旦有个孩子醒来,我就大祸临头了。两个孩子——尤其那个岁数小的脾气最坏——会不顾深更半夜大声哭喊:“猫来了!猫来了!”于是,那个有神经性胃痛的主人必定醒来,从邻室跑过来。就拿前几天来说吧,他用尺子在我的屁股上狠打了一通。

我和人同居,经过仔细观察,我断言他们都是极其任性的。尤其是两个经常和我同衾的小女孩,更是无法无天。她们一时高兴,便任意胡来,把我倒拎着,或者往我头上套纸袋,要不就把我扔出去,或者塞进炉灶里面。可是,我只要稍一还手,他们就会全家总动员,四处追我,对我加以迫害。前几天,我在席子上稍微磨了一下爪子,女主人立刻大发雷霆。从那以后,轻易不允许我进入客厅。我即使在厨房的地板上冻得浑身打战,他们也无动于衷。令我敬佩的、住在对街的白娘子,每次和我见面,总是告诉我:“再也没有比人类更冷酷无情的啦。”前些天,白娘子生下四只俊俏可爱的小猫,可是谁知她家的书生第三天就把他们弄到后院,一只不剩地扔进了水池子里。白娘子流着热泪原原本本向我诉说了这件事儿,然后说:“为了实现我们猫族的母子之爱,为了我们能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我们必须向人类开战,非将他们除尽杀绝不可!”我觉得她的见解入情入理。还有隔壁的三毛君,也非常愤慨地对我说:“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权。”按我们猫族的常规来说,不管是沙丁鱼串的鱼头,还是鲻鱼的肠子,谁先找到,谁就有吃的权利。如果对方不遵守这个规矩,便可以诉诸武力。但是人类显然丝毫没有这种观念,我们找到了美味佳肴,他们必然会夺去。他们总是依仗自己力气大,若无其事地抢走理应归我们吃的东西。白娘子住在军人家里;三毛君的主人是个律师。我因为住在教师家里,对待这类事儿比起他们两位来要乐观得多。我只要能够一天一天地对付下去就心满意足了。别看他们是人类,也未必永远繁荣昌盛吧。让我们耐心等待“猫儿走运的时代”到来吧!

提到任性,倒使我想起我家主人由于这种任性吃了苦头的故事。本来,我那主人的本领就比不过人家,可是他偏偏对什么都喜欢弄一手。他时而写俳句往《杜鹃》杂志上投稿,时而给《明星》杂志写“新体诗”,时而写错误百出的英文,还学过“谣曲”,而且有一阵子,吱吱嘎嘎地拉过提琴。遗憾的是,没有一样搞出点名堂来。不过,别看他是个老胃病,一旦搞起这些名堂来,却认真极了。他在茅房里唱“谣曲”,结果前邻后舍给他起了个诨名叫“茅厕先生”,他却满不在乎,还是大唱其“吾乃平忠盛是也”。惹得人们一听到他唱就发笑说:“快听,又是平忠盛!”也不知这位主人是怎样想的,在我住进他家大约一个月之后,他领取月薪的那天,拎着一个大包,急匆匆地回到家来。我在想他买回什么来了?原来是水彩颜料和画笔,还有华特曼纸,看来他决心从今天起放弃“谣曲”和“俳句”专搞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有一段时间里他每天连午觉也不睡,在书斋里专心致志地画画。但是,看他画出来的东西,谁也无法断定究竟是什么。大概他本人也觉得画得不太高明。有一天,一个像是研究美学的朋友来他家,我听见他们进行了如下的一段对话:“实在是很难画好啊。看别人画觉得很容易,可自己一拿起笔来,才真正感到作画之难。”这是主人发出的感慨。不错,这倒是他为人诚实的地方。他的朋友透过金丝边眼镜,瞅着他的面孔说:“不可能一开头就画得很好的。且不说别的吧,像你这样闷在屋子里,单凭想象作画,肯定是画不好的。意大利大画家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夫欲从事绘画,则须摹写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华,上有飞禽,下有走兽,池中有金鱼,枯木立寒鸦,所有的自然,无不为一幅绝妙之图画也。’你想要画出像样的画来,不妨也试试写生如何?”“嘿!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一点也不知道。言之有理,的确如此。”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那人的金丝边眼镜后边,分明露出一丝嘲弄般的笑意。

就在第二天,当我照例来到廊子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主人破例走出书斋,在我背后不停地折腾着。我突然醒来,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看看,他在干什么?原来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呢!看到这种情景,我忍俊不禁,他受了朋友的揶揄后,首先拿我作模特儿,写起生来了。我已经睡足,非常想打个呵欠。但是想到主人难得这样认真地挥动画笔,如果我挪动身体,岂不对不起他?于是我尽量忍耐着,一动不动。他已经画好了轮廓,正在为我的面部着色。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猫儿,我的确算不上俊俏。无论身材、毛色,或者脸上的眉眼儿,我决不认为自己胜过其他的猫儿。但是我生得再怎么丑陋,总不至于像主人现在画出来的那副怪模怪样呀。先说毛色就不像,我的毛色很像波斯猫,淡灰中含有微黄,而且带有像黑漆一般的花纹。这是谁都不会怀疑的事实。可主人现在涂的色彩,非黄,非黑,非灰,也非褐色。那是一些颜色的混合色,无法说出是什么颜色。尤其妙的是,画中的猫竟然没有眼睛。当然,他画的是我大睡方酣时的姿态,情有可原,但是连个像眼睛的地方都看不出,根本无法判断这是瞎猫还是睡猫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样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这种画法肯定是画不出名堂的。但是,他那种认真的精神,不能不令我钦佩。我本想如果可能,尽量呆着不动,但是我老早就憋着一泡尿。全身筋肉紧张得难熬,已经到了一分钟也忍不了的地步。不得已,我只好对不起了,便把两腿使劲向前一伸,把头用力向下一低,打了一个大呵欠。唉!事情既然如此,再老实待下去也毫无意义。反正主人的计划已经让我打破了,不如趁机到房后去解决我的小急吧。我慢腾腾地走开去。于是,主人发出了失望而又愤怒的声音,在客厅里大喝一声:“你这个混蛋!”我家主人有个毛病,骂人的时候总是使用“混蛋”这个字眼。除此外,他不懂得其他的骂法,所以只好随他去骂吧。主人一点不理解我为他憋了这么久的心情,一味地骂我“混蛋”,真是太不近人情啦。而且,如果平时我趴在他脊背上的时候,他能多少给我一点好颜色看,我还可以忍受这种辱骂,可是他从未做过半点对我有好处的事儿,我解小便就被骂作“混蛋”,未免太过分啦。说起来,人类总以为自己的力量了不起,所以狂妄自大得很。如果不出现个比人更强大的东西来惩治他们,那么他们会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那就很难逆料啦。

人的任性,如果只到此为止,那还可以容忍。但我听说人干下的许多缺德事儿,远要比这个可悲得多呢。

我家房后有个十坪左右的茶园。地方不算大,却是个清爽舒适、阳光宜人的好地方。每当家里的孩子们吵吵嚷嚷、闹得我不能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或者当我闲极无聊、消化不良的时候,我总是到这里来养一养我的浩然之气。十月的一天,小阳春天气,日暖风轻,午后两点左右,我吃罢午饭并痛痛快快睡了个午觉之后,为活动活动身体,便漫步来到茶园。我嗅着每一株茶树的树根,来到了西侧杉树篱笆墙下。我看见有一只大黑猫把身子压在枯菊丛上埋头大睡。我走近它,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舒舒坦坦地躺在那里,仍然鼾声大作。跑进别人家里居然这样无所谓地大睡特睡,这使我不能不为它的胆量感到吃惊。它是只无杂色的黑猫。刚刚过中午的太阳,把透明耀眼的光线投射在它的皮肤上,使它那柔软的皮毛好像闪烁着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它具有堪称猫族大王一般的魁伟体格,足足要比我的身体大一倍。我出于赞叹和好奇,忘记一切,伫立在它面前,专心一意地瞧着它。就在这时,小阳春时节微微吹拂的和风,轻轻抚弄着伸展到杉树篱笆上的梧桐细枝,稀稀落落地飘下两三片梧桐叶,落在枯萎的残菊丛中。这位大王突然睁开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比人类所珍重的琥珀还要美得多。它一动不动,并且把双眸深处射出的锐利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那窄小的额头上。它质问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作为大王来说,这样用词不太文雅,可是在那声音深处,使人感到有一种足以力挫猛犬的力量,使我颇为惶恐。我想如果不和它寒暄几句,将是很危险的。于是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地回答道:“在下是只猫儿,还没有名字。”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脏的确比平时跳动得厉害。他以极为轻蔑的语气说:“啥?你也是猫?真叫俺恶心!那么,你住在哪儿?”那口吻简直是目中无人。“我就住在这个教师的家里。”我答道。它接口说:“俺就料到是这么回事。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样子!”真不愧是个猫大王,态度趾高气扬,语气咄咄逼人。从它的谈吐来看,总觉得不像是良家豢养的猫儿。不过,看它那油光滑亮、肥肥胖胖的体格,似乎吃的是珍馐美味,日子过得相当红火。我不由得问道:“那么你是什么人呢?”“俺是人力车夫家的老黑!”他昂然自豪地回答。提到车夫家的老黑,这一带无人不知,那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猫。但是正因为它是车夫家的,便处处逞强好胜,毫无教养,所以谁都不大和它来往。它是个谁都敬而远之的家伙。我一听到它的名字,便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同时又对他有点轻蔑之意。我首先想到要试试它不学无术到何等程度。于是,我和它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我问道:“你说说,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啊?”

老黑答道:“当然是车夫强大喽。瞧你家主人,瘦得皮包骨啦。”

我说:“你真不愧是车夫家里的猫儿,看上去相当壮实有力哪。看来你生活在车夫家里,一定是吃好饭好菜喽。”

老黑说:“你瞎说什么!俺不管走到哪里,决不会在吃的上面犯愁。你这家伙也别光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不信跟在俺后边试试,保你不出一个月,就会胖得认不出来了。”

我说:“这事以后再拜托吧!不过,我总觉得在住宅方面,教师家总比车夫家宽敞呀。”

老黑说:“傻瓜!房子再大,能填饱肚皮吗?”

看来,我的话好像惹得它很不高兴。它频频抖动着那尖削的耳朵,粗鲁地走开了。我和老黑以后成为知己,就是从这一次相识开始的。

这以后,我和老黑多次相遇,每次它都大吹大擂,不愧是车夫家的猫。我先前听到的关于人类悖德的事件,实际也是出自老黑之口。

一天,我照例和老黑在暖和的茶园里躺着闲聊,它又把那经常自吹自擂的事情当作新鲜事儿重复了一遍,然后质问我道:“你这家伙,过去捉了多少只老鼠?”我一向自信在智慧方面比老黑要高出很多,而论腕力和勇气自知决非老黑的对手,虽然如此,当我听到老黑这样发问时,还是感到很难为情。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撒不得谎的。于是我回答说:“其实我老早就想捉老鼠啦,只是还没有捉到过。”老黑抖动着鼻子尖附近高高翘起的那根长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老黑正是由于好自吹自擂,头脑未免缺根弦儿。所以当它自吹自擂时,你只要喉咙不断发出咕噜声作出佩服恭听的样子,它便是只很容易驾驭的猫儿。我和它接近后,立即掌握了这个诀窍,所以面临这种场合,如果硬要为自己辩解,那就会使形势变得益发对自己不利,自然是划不来。于是我盘算着:不如干脆让他吹一通过关斩将的功劳,将他应付过去算了。我主意打定后,便很温顺地撺掇它说:“像你这样年富力强,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啰。”它果然顺着杆爬起来,十分得意地回答说:“不算多吧,四五十只总还是有的。”接着又说:“一两百只老鼠,俺一个人可以包下来。但是黄鼠狼这家伙却很难对付。有一次,俺和黄鼠狼干了一架,可算是倒了大霉了。”“噢!是吗?”我附和了一句。老黑眨着大眼睛说:“那是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俺家老板拿着一袋石灰放到‘缘下’去,你猜怎么着?一只大黄鼠狼惊慌失措地蹦了出来。”“噢!”我赞叹了一声。“虽说是黄鼠狼,其实不过比老鼠稍大一点儿。俺心想你跑不掉,便紧追不舍,一直把它追进泥沟里。”“干得好!你真行!”我向他喝彩说。“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节骨眼儿上,这家伙使出最后一招,放起臊屁来啦。哎呀,那别提有多臭了!打那以后,俺一看见黄鼠狼就恶心。”说到这里,它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臭气似的,把前爪举到鼻头上,拂拭了两三遍。我也觉得有点怪难受的,但为了给他鼓气,我说:“但是只要是老鼠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个捕鼠‘名人’,尽吃老鼠,所以才这样肥胖,这样有光泽的吧。”我本想讨老黑的欢心说了这番话,却想不到招来相反的结果。他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想起来真没意思,不管俺怎样卖力气捉老鼠,可哪里会料到……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加蛮不讲理的啦。他们把我捉到的老鼠全抢走了,送到派出所啦。警察当然不知道是谁捉到的,反正每只老鼠给五分钱奖励。俺老板托俺的福,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可是他从来没有给俺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告诉你吧,所谓人类,就是假装正经的强盗呀。”别看老黑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点道理它还是蛮明白的,所以提起这事,它颇为恼火,连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看到这般情景有点害怕,就随便应付了几句赶紧回家了。从这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去捉老鼠。但是也不给老黑当喽啰,跟着他到处去寻找老鼠以外的美味佳肴。吃山珍海味,还不如躺着舒服哩。看来呆在教师家里连猫儿也会染上教师具有的那种习性。如果不注意,说不定也很快会闹起胃病来的。

提到教师,近来我家主人似乎也领悟到他在水彩画上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上这样写道:

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遇到某某。据说他曾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果然,一见便知他是嫖妓老手。由于他具有这种禀性,自然招引女人的喜欢。所以与其说是某某放荡成性,倒不如说他是身不由己而放荡的。这样说才更为恰当。听说他的老婆原是个艺妓,真令人羡慕啊。其实,那些说别人放荡的人,多半自己是缺少放荡本事的。同时以放荡家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是不具备放荡资格的。他们并非身不由己,却硬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些人,就像我画的水彩画一样,用不着担心,终究是成不了气候的。尽管如此,他们却以嫖妓老手自居。如果这个道理成立——只要到酒馆喝喝酒,或涉足一下“待合”就可称为嫖妓老手,那么我也可以算得上水彩画家了。正像我的水彩画以不画为佳一样,那些不懂嫖妓规矩的乡下土包子,比起以嫖妓“老手”自居的蠢人来,反高尚得多。

我不大赞成这种“嫖妓老手论”。同时,主人为人师表,不应该说出羡慕别人娶艺妓为妻的这种愚蠢想法来。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鉴别眼力,倒是极正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很难根除。间隔两天,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上,他写道: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我觉得自己学画水彩画画不出名堂来,便把画的画扔在一边,不知谁把它镶进一个漂亮的镜框里悬挂在“格窗”上方。装进镜框一看,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幅画一下子漂亮起来了,真高兴。我独自久久欣赏着,觉得这幅画蛮够意思的。就在这时,天亮了,我也醒来了,而那幅画拙劣如旧的现实,也随着白日映帘,变得一清二楚了。

看来,主人连睡梦里也对水彩画恋恋不舍。如此说来,水彩画家理所当然不可能成为这位老夫子自己所说的“老手”啦。

主人梦中自诩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露面、脸上架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落座,就开口问道:“画得怎样啦?”主人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按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的确,通过写生,似乎能充分了解过去不曾注意的形体、色彩的微妙变化等。看来,西洋很早就主张写生,所以绘画才有今天这样的成绩。真不愧是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哩。”日记的事,他只字未提,却对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又钦佩了一番。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说吧,老兄,那是我瞎编造的。”“编造?编造什么?”主人受到愚弄还不知道。“你还问呢!就是你一味钦佩的那个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呗。那是我随意编造的。真没料到你竟会如此地信以为真。哈哈……”美学家十分得意。我在廊前听了这番对话,禁不住先琢磨起来:“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记上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喜欢胡诌一些无影无踪的事儿来愚弄人,还专门以此为乐。他似乎根本没考虑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这件事会在主人的情弦上拨弄出什么样的音响,便又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哪里!我经常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玩笑可以挑起很大的滑稽美感,真有意思!不久以前,我告诉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曾经劝告基朋,不要用法文撰写其毕生大作《法国革命史》,结果他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特别强,在一次日本文学会的讲演会上,他就一本正经地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真是滑稽得很。而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也个个在那里洗耳恭听哩!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出哈里森的历史小说《塞奥伐诺》的时候,我当即评论说:‘那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刻画女主人公之死的那一段,写得真是阴森可怕,鬼气袭人。’我这么一说,坐在对面的一位万事通先生马上接着说:‘不错,不错,那段情节的描写真是妙极啦。’我由此知道那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听后,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胡说八道,如果对方读过那部书,岂不糟糕啦?”主人的话使人感到仿佛骗人是没关系的,只是露了马脚下不了台。这时美学家却无动于衷地说道:“不要紧,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同另一本书弄混了就行啦。”说罢,“咯、咯”的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品行倒真有点像车夫家那只老黑。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那种胆量。”美学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你画的画也成不了气候。”美学家接着又说:“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种东西的确难得很。据说莱奥纳尔德·达·芬奇曾命他的弟子画教堂墙壁上的水渍。可不是嘛,上茅厕时只要仔细观察那渗水的墙面,上面就是一幅非常美妙的天然浑成的图案。你留心去试试,肯定会画出一幅有趣的画来。”“你又在骗人吧?”“哪里?这回可是真的。多么精辟的话啊!只有达·芬奇才会这么说的。”主人说:“不错,是真够精辟的。”主人认输了一半,不过,他好像直到今天还没有到茅厕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变成了瘸子。他那光滑的皮毛也逐渐退色、脱落。我曾经赞许过那双比琥珀还要漂亮的眼睛,现在满是眼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后来意气消沉、身体衰弱。我和它在茶园最后一次会面那天我问他:“你怎么啦?”它说:“俺再也不敢领教黄鼠狼的臊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啦。”

点缀在赤松林间的两三层红叶,犹如逝去的梦一般凋落了;茅厕前面的洗手钵附近,交互散落着花瓣的红白山茶花,现在也零落罄尽。那朝南的三“间”半长的前廊上,冬天的日光已很快倾斜。不刮凛冽北风的日子几乎已很少。这一时期,我觉得午睡时间似乎缩短了。

主人每天到学校去,一回来就躲在书斋里。客人来了,他总是说:“干够教师啦,干够教师啦。”水彩画也轻易不画了。他认为胃散治不了病,也不再喝了。而小孩子倒是令人敬佩,每天都去幼儿园,从不间断。放学后,唱唱歌,拍拍球,还时常揪住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不吃美味佳肴,所以也没发胖。至少身体还健康,没有成为瘸腿,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老鼠我是决不捕捉的。我仍然讨厌厨娘阿三,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要说欲望,那是无穷无尽的。我已下决心一辈子呆在这个教师家里,作个无名的猫儿,了结此生吧。二

新年以来,我多少有了点名气,作为一只猫儿也有一点扬眉吐气了,真是可喜可贺。

元旦一清早,主人就收到一张彩色明信片。这是他的一位知交画家寄来的贺年片,是用彩色笔画的,上方涂着红色,下方涂着深绿色,正中蹲着一只动物。主人在书斋里,把它横着看竖着看瞧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道:“色彩很不错嘛。”本来已经欣赏了一番,本该作罢,可是他仍然横过来竖过去看个不停。一会儿扭转身子,一会儿像老头儿让人家看“三世相”似的把胳膊伸得老长,一会儿又对着窗子,把画片拿到鼻子尖前看个没完。我真希望他赶快停下来,否则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晃来晃去实在危险。他的动作好不容易缓和下来,这时只听他小声地说了句:“这究竟画的是什么呀?”看来主人很欣赏画片上的色彩,但却弄不清画上的动物是个啥东西,所以费尽心思一直在琢磨哩。我心想:“这画片真是那么让人看不懂吗?”我大大方方地半睁着睡眼沉下心去一看,货真价实,画的就是我的肖像!虽然这位画家未必像主人那样以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自居,但的确不愧是位画家,形体和色彩都画得很地道。让谁来看也是只猫儿。而且画得很出色,只要是个稍具鉴识眼力的人,一眼就会认出这不是别处的猫,正是我辈啊。主人连这么一清二楚的事也分辨不出,竟要如此绞尽脑汁,想来人类也真有点可怜。如果可能,我真想告诉他那就是我呀。即使认不出是我,至少得让他知道那是只猫儿。但是人类毕竟是不懂我们猫族语言的动物,他们没有受过老天的这份恩宠,所以很遗憾只好不去管它了。

这里,须向读者声明一句:人类有个坏习惯,动不动就“猫儿、猫儿”的不离口,若无其事地使用轻蔑的口吻来评价我们,这是极不妥当的。那种认为从人类的渣滓中产生牛马,又从牛马的粪便中制造出猫儿来的想法,对于从来不知道自己无知、一向趾高气扬的教师们来说,也许是常有的事,可是在别人看来,这委实不成体统。虽说我们是猫儿,也决不会那么三下五除二,随便就能制造出来。也许从外人的眼中看来,所有的猫都是千态一体,毫无差别,好像每一只猫儿都没有本身的特色似的。其实,只要你进入猫的社会里看一看,就知道里面也是相当复杂的。人类所说的那句话:“十人十面”,同样也适用于我们猫儿的社会。从眼神、鼻子的形状、毛色、步伐等方面来说,都各有不同。从胡须张弛的模样,耳朵竖立的情况,到尾巴下垂的程度,没有一只猫儿是相同的。可以说模样儿的美丑、个人嗜好、懂不懂风流等等真是千差万别,数也数不清的。尽管存在如此明显的差别,可是据说由于人的眼睛只能是向上看,只知道仰望天空,所以不要说了解性格,就连识别我们相貌这类事也都无法做到,真是可怜得很。据说有句老话叫做“同类相求”,的确是这样,卖瓜的只认识卖瓜人,猫儿只认识猫儿,猫儿的事只有我们猫儿才了解。不管人类如何进步,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不行的。而且说句老实话,他们并不像他们自信的那样伟大,所以就更无法做到。更何况我那缺乏同情心的主人,就连相互了解才是爱的基础也不懂得,就更无法了解我们了。他这个人活像脾气乖僻的牡蛎,整天蜷伏在书斋里,从来没有向外界探过头。但他却摆出一副只有自己颇有远见卓识的面孔,真是滑稽可笑。其实并非如此,明明我的肖像摆在他的眼前,可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却说什么“今年是和俄国开战的第二年,大概画的是北极熊吧”,竟然说出这等令人费解的话而毫不脸红,足见他并没有远见卓识。

我趴在主人的膝头上正闭目冥想这些事儿,女仆送来了第二张贺年片。我一看,贺年片上印刷着四五只外国猫儿,排成一行,有的拿着钢笔,有的翻书本,正在学习,其中有一只猫离开座位,在桌角边正跳着西洋的“猫蹦蹦舞”。画片的上端用日本墨汁浓浓地写着:“我是猫儿”,右侧还写了一首俳句:“读书呀,跳舞呀,猫儿的新春元日好热闹!”这是主人的旧门生寄来的,无论谁一眼就会看懂画中的意思,可我这位生性迂阔的主人,却似乎弄不明白,莫名其妙似地歪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怪呀,今年莫非是猫年?”显然,他连我已经名扬遐迩都没理会到哩。就在这时,女仆又送来了第三张贺年片。这张上边没有画,只是写着“恭贺新年”,旁边还有一行字:“肃此亦请代向贵府那只猫儿问安。”不管主人如何迂执,写得这样明明白白,他总算是省悟过来,鼻子哼了一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和过去不同,似乎带有几分敬意哩。过去一直不为世人所承认的主人,突然大有面子,这完全是托我的福,所以他对我略加青睐是完全应该的。

恰好在这时,格子门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大概又是客人来访。既是来客,应由女仆到门口去接待,除了鱼铺一个叫梅公的伙计送鱼来之外,我是决不迎出去的,所以我照旧不动声色地坐在主人的膝上。这时,主人脸上显出不安的表情向正门那边瞧,好像有高利贷者登门索债似的。主人似乎讨厌接待来贺新年的客人,也讨厌陪着他们喝酒。一个人褊狭到这种地步,也真够可以的了。既然那么讨厌贺客,早一点躲出门去不就解决了吗?可是他又没有这个勇气,这就更暴露出他那藏在硬壳里的“牡蛎”般的根性。很快,女仆回来报告说:“寒月先生来了。”寒月这个人,也是主人的旧门生,如今从大学毕业,听说混得比主人似乎还有出息。这个人不知是什么缘故,经常到主人家来玩。来了之后,总喜欢说些女人喜欢他这类半真半假的话,或者讲些社会上的趣闻琐事,要不就胡谄一些耸人听闻、风流浓艳的事儿,说够了才回去。为什么他特地找主人这种行将变成枯木死灰般的人来讲这类话呢,实在令人费解。而“牡蛎”般的主人,听了他的话以后,还不时地说上几句去凑趣,这就更滑稽啦。“很久没有来看望您啦。我从去年年底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总想来看您,可总没机会到这一带来。”新来的客人摆弄着他那礼装大褂上的丝绦,说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主人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都去哪一带啦?”边说边扯了扯他那用黑棉布缝制的礼装大褂的袖口,主人的这件棉布礼装大褂,身长很短,下摆处向左右各露出里边半寸长的粗绸袍子。“嘿、嘿、嘿,那方向可有点不同。”寒月笑道。我一看,这位先生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于是主人转换话题问道:“喂!你牙齿怎么啦?”“嗯,我在一个地方吃香菇来着。”“你说吃了什么?”“唔,吃了点香菇,我用门牙一咬香菇的盖儿,‘嘣’的一下门牙折断了。”主人说:“咬一下香菇,就崩断了牙?简直成了老头啦。这也许上得了俳句,不过搞恋爱可就不成啦。”主人说着,用手心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呵,这就是那只猫呀?长得满肥的!和车夫家的大黑猫比一比,也不见得逊色,蛮不错嘛。”寒月君大大夸奖了我一番。“最近又长大了许多,”主人说着,得意地敲着我的脑袋。我受到夸奖,当然很高兴,可是脑袋被敲得挺痛。寒月君又把话题扯回来说道:“前天夜里又搞了一个合奏会。”主人问道:“在哪儿?”“地址您还是别打听为好。三把小提琴,加上钢琴伴奏,蛮有意思。只要有三把小提琴,就是拉得蹩脚些,也能听得过去啊。拉琴的,两个是女的,我夹杂在中间,连我自己也觉得拉得蛮带劲儿哩。”主人羡慕似地问道:“噢,那两个女的是什么人呀?”别看主人平时脸上装出一副枯木寒岩的样子,其实,他可不是个对女性能忘情的人。他曾经读过一本西洋小说,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对所有的女人几乎都一见钟情。小说讽刺地写道:“算起来,从街上走过的女人,将近十分之七他都产生过爱慕之情。”主人对这一点大加赞赏,说什么:“这是真理。”如此凡心极重的人,为什么却过着牡蛎一般的生活,这就不是我这个猫所能了解的啦。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失恋过,又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患有胃病,还有人说是因为他既无钱又胆怯的缘故。不管是哪种揣测,横竖他不是与明治历史有关的大人物,所以都无关紧要。不过,他带着羡慕的口吻打听寒月君所接触的女性,这毕竟是事实。寒月君蛮有兴趣地用筷子夹起一片下酒的“鱼糕”,用门牙咬下半块来。我真担心他又要崩断牙齿了,不过这回却没事儿。然后他淡淡地回答道:“您用不着操心,两个女的都是名门闺秀,您不认识。”“哦——”主人把“哦”的调门拉得很长,把下边“原来是这样”省去,同时在思考着什么。寒月君大概认为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便提议说:“今天天气可真好啊,您要有空闲,我陪您去散散步吧。旅顺打了下来,街上可热闹啦。”主人的那副表情,仿佛在说:“攻下旅顺对我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了解一下那两个女性的身份。”他沉思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那就走吧!”说着站起身来,穿的还是那件棉布礼装外褂和已穿了二十年的“结城绸”棉袍。这棉袍听说是他哥哥死时留下给他做纪念的。虽说结城绸特别结实,可这样长期穿用,如何受得了,许多地方已磨得很薄,透过阳光可以看得见衣里补缀的针脚。主人穿衣服无所谓腊月与正月,也不分什么平时装与出门装。一说出门,摆起双手,轻松自在地抬腿就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没有另外的衣服可换呢,还是有衣服懒得换,但至少我觉得不是由于失恋造成的。

两人出门以后,我不客气地把寒月君咬剩下的半片“鱼糕”给报销了。这些日子,我已不是普普通通的猫了。我觉得自己已完全获得了像桃山如燕所描述的那种猫儿的资格,或者说像格雷家偷过金鱼的那只猫儿的资格啦。车夫家的老黑已根本不在我的眼里了。即便报销了一片“鱼糕”,人们也不会说三道四。而且这种利用别人看不见的当儿偷吃零食的习惯,也决不限于我们猫族。就拿我家女仆阿三说吧,她趁主人妻子不在的时候,经常不打招呼就吃点心之类的东西,而且吃完了也不打招呼。这种事也不只限于阿三,就连一向被主人妻子吹嘘为有极好家教的孩子们,也有类似行为。这是四五天前的事了:两个孩子清早醒来,在主人夫妇还未起床之前,便面对面地坐在饭桌上。她们每天总是要吃一点主人吃的那种蘸白糖的面包。碰巧那天糖罐正好放在桌上,并且连糖匙也在。因为没有人像平常那样给她们分白糖,那个大点的孩子很快从糖罐里用糖匙舀了一匙糖,倒在自己的碟子里。于是那个小的,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用同样的办法把糖舀在自己的碟子里。两个人睁圆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那个大的,又拿起糖匙舀了一匙加在自己的碟子里。那个小的也立刻拿过糖匙,把自己的碟子弄成和姐姐的一样多。姐姐又舀了一匙,妹妹也不落后,又加上了一匙。这样你一匙我一匙舀下去,终于两人碟子里的糖都堆成了小山,而罐子里连一匙糖也不剩了。这时,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寝室走了出来,把孩子们费了好大力气舀出来的糖又照旧装回罐子里。我看到这种光景,心想:“人类从利己主义引申出来的所谓公平观念,也许优于我们猫族,不过他们的智慧似乎比我们猫儿差远了。在糖没有堆成小山之前,赶快把它送入嘴里岂不更好吗?”可惜我说的话她们听不懂,所以很遗憾,我只好坐在盛饭的桶上默不作声地欣赏着这幕活剧。

同寒月君一同出去的主人,也不知他们上哪儿散步去了。直到当天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出来吃早饭已是

点多钟了。我照例在饭桶上看着主人,他一声不响地在吃煮年糕,吃了一碗又一碗。尽管年糕片不很大,但他毕竟吃了

块啊。最后把一块剩在碗里,放下了筷子说道:“咳,不吃啦。”如果是别人随便把吃的剩在碗里,他是决不答应的,但是,摆出一家之长的架子而自鸣得意的他,看着浸在浓汤里焦烂的年糕残骸,却丝毫不以为然。主人妻子从壁橱里拿出胃散,放在桌子上。于是主人说道:“这个药不管用,我不吃!”“怎么你……人家说这对淀粉食物很管用呢,还是吃了好啊!”她一个劲儿劝他吃。主人又犯了他那执拗的毛病,说道:“什么对淀粉管用不管用的,不吃!”妻子嘟囔说:“你这个人真是没常性!”“不是我没常性,是因为药不管用。”“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真管用,真管用,每天都在吃吗?”主人使用对句似的口吻说道:“彼时管用,此时不管用啦。”“像你那样吃一阵停一阵,就是多管用的药也保险不会管用的。胃病不同于别的病,不耐心吃药,是不会好的呀。”她说着回头看了看端着方盆等候在那里的阿三。阿三立刻无条件地站在女主人一边,说道:“老爷,太太说的是实话,您要不继续吃几顿看,怎么能知道它是好药还是坏药呢。”“不管它好坏,我说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少多嘴!”主人的妻子说道:“反正我们是女人。”说着把胃散推向主人,想强制他喝下去。主人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斋。主人的妻子和阿三面面相觑,嘻嘻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如果我紧跟在主人后边,坐到他的膝上,就会大吃苦头,所以我从院子绕过去,爬到书斋前的廊子里,从纸窗的间隙往里偷偷一瞧,主人正摊开爱比克泰德写的书在读着哩。如果他能像平时那样读懂这本书,当然很了不起。可没过五六分钟,他就把书本狠狠地扔在书桌上。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手。留心看下去,这次他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如下的记事: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前,艺妓们穿着底襟绣着彩花的春装,在玩拍羽毛毽,衣着很美,而面孔丑陋,颇似我家的猫也。

大可不必为说明其面孔丑陋,特地把我当作例子呀。即便是我,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脸,不见得会比人差多少。糟糕的是,人总是这样自高自大。主人的日记接着写下去:

拐过“宝丹”药铺房角,又走来一个艺妓。这个艺妓身材苗条,柳肩,长得很俊俏,身上穿着浅紫色衣服,很合体,看起来很雅致。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小源哥,昨儿晚上嘛……实在是我太忙啦。”不过她那声音嘶哑得和乌鸦叫一样,使她那风流俊俏的姿态大为减色。我懒得回头去看所谓小源哥究竟是何许人,便甩着双手径直来到“御成路”。寒月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再也没有比人的心理更难以理解的了。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感到恼火呢,还是流于轻浮?或者是向古代哲人的遗著中寻求一抹安慰呢?我一点也弄不清楚。他在冷嘲社会呢,还是想混迹人间?是对无聊事大发脾气呢,还是超然于物外?我简直无法摸透。我们猫儿在这方面是非常单纯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发怒的时候就尽情发怒,哭的时候就哭他个昏天黑地。而且,我们猫儿绝对不记日记这样毫无用处的东西。因为没有记的必要嘛。也许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才有必要记日记,把不能向社会公开的真实自我在暗室中发泄一番。至于我们猫族,我认为行住坐卧,拉屎撒尿,就是我们的真实日记,没有必要费那么多手脚把自己的真实面貌一一保存下来,如果有记日记的闲工夫,干脆在廊子里睡上一觉,不是更美吗?主人继续写下去:

在神田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喝了两三杯许久没有喝过的“正宗”,结果今天早上胃口情况特好。看来,对于有胃病的人,每天晚上喝点酒是最管用的。胃散我是绝对不吃了,谁说也不行。反正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主人在日记中拼命攻击胃散。好像在和自己吵架。今天早上的火气,在日记里似乎还余怒未息。说不定人类记日记的本质就在于此哩。

前几天某某说:“如果不吃早饭胃病就会好。”我试着停吃了两三天早饭,结果只是腹中咕咕作响,毫无效果。某某劝我不再吃咸菜,据他说,一切胃病的病根都出自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就可斩断胃病的老根,必然康复。从那时起,我有一个星期未沾过咸菜边,可也没见什么功效,因而最近又吃开了。问了一下某某,据他说:“唯一的疗法是按摩腹部。但普通的按摩法不灵,必须使用‘皆川派’的古法治疗,一般胃病只要搞上一两次,就可以根治。安井息轩也曾极为喜欢这种按摩术。就连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也时常接受这种治疗。”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去上根岸,让他们给我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说不按摩骨节不会痊愈,又说不把内脏的位置翻转颠倒过来,便很难根治等。那种按摩简直残酷极了。治疗后浑身瘫软,就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领教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去了。A君说千万不可吃固体食物,于是我一整天只喝牛奶,这时肠里发出隆隆的响声,简直像闹了水灾似的,弄得我整夜无法入睡。B先生说:“用横膈膜呼吸,使内脏得到锻炼,胃的功能自然会健全起来,你不妨试试。”这个办法我也稍微试了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腹部不太舒服。有时我突然想起来,便专心致志地做,可过不了五六分钟就忘掉了。如果努力去记它,心中便总想着横膈膜,既读不成书,也无法写文章。美学家迷亭看到这个状况,调侃我说:“你一个男子汉,又不是要临产,做什么横膈膜运动,还是算了吧。”于是这些天我便停了下来。C先生说:“你多吃些荞麦面条可能会好些。”我就不断地轮换着吃打卤面和汤面,结果弄得我不断腹泻,却丝毫不见功效。这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想尽了办法,可一切均归徒劳。只是昨晚与寒月呷了三盅“正宗”,倒颇为管用。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

依我看,晚酌他也不会坚持下去。主人的心和我们猫儿的眼睛一样,总是不断地变来变去。他这个人不管搞什么都没有常性。而且,他在日记里明明对他的胃病表示极度担心,表面上却硬充好汉,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学者来访,从另一种观点发表议论说:“所有的疾病都不外是祖辈的罪孽和自身罪孽造成的。”看来,他的这位朋友对此很有研究,所议道理分明,有条有理,很有见地。可怜我的主人缺少足以反驳这种说法的学识和头脑。但由于他正为胃病而苦恼着,为保存面子,千方百计地进行了辩解。他说道:“你的说法新颖倒是很新颖,不过你要知道卡莱尔也是患胃病的呀。”这是牛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那意思就好像是说:“既然卡莱尔都是胃病患者,那么自己患胃病也是光荣的。”于是朋友反驳说:“即便卡莱尔患胃病,可患胃病的人却不一定能成为卡莱尔嘛。”一句话说得主人哑口无言。别看主人那么爱虚荣,但实际上仍然希望胃病能痊愈,所以在日记里说出“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的话,真是有点可笑。看来,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敢吃那么多的年糕,说不定就是昨晚和寒月君痛饮了“正宗”的缘故哩。说到这里,连我也馋起年糕来啦。

我虽然是只猫儿,可一般的东西都吃。我既不像车夫家老黑那样,具有远征到胡同口鱼铺子去的力量,自然也不具备新路里教二弦琴女师傅家三毛姑娘那样喜欢奢侈,因此很少挑拣食物。我既吃孩子们吃掉下来的面包渣,也吃掉落下来的点心馅。至于咸菜嘛,虽不大可口,为了取得经验,也曾经吃过两小片咸萝卜。怪得很,不吃则已,一吃起来,差不多所有东西都能吃。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这是一种来自奢侈的任性,终究不是像我这样住在教师家里的猫所能说得出口的。据主人讲,法国有个叫做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十分考究的人。不过,他不是在饮食上考究,他是个小说家,因此在文章上极尽考究之能事。巴尔扎克有一天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他想了各式各样的姓名,结果都不满意。正在这时,一个朋友来玩,两人一起出去散步。当然他的朋友并不知道内情,只是陪他去散步而已,但巴尔扎克却想利用这个机会发现一个他反复求索而不可得的名字。所以他到了街上,别的什么也不顾,一路上只顾看那些店铺的招牌。不过,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名字。他带着朋友一个劲地走,他的朋友则糊里糊涂地一路紧跟。就这样,他们从早到晚转遍了整个巴黎。在回来的路上,巴尔扎克偶然看到了一家裁缝店的招牌,上面写着“马卡斯”。巴尔扎克高兴得拍着手说:“有啦!有啦!只能用它!马卡斯,多么好的名字呀。在马卡斯的前面再加上个‘Z’的大写字母,这就成了再恰当不过的名字。不错,非用‘Z’不可,‘Z.Marcus’真是妙极啦。自己编造个名字,即使觉得名字取得很好,也不免有矫揉造作之嫌,没有多大意思。这一下子可找到满意的名字啦。”他把给朋友带来的疲劳困惑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一味地高兴。为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非得花上一整天转遍全巴黎,在我看来,这未免太麻烦了。考究到如此地步,当然也不坏,不过像我这等以牡蛎般的人为主人的人,是不想去那样考究的。我主张不管什么只要能吃就好,这恐怕是境遇使然吧。所以我现在想吃年糕,决不是出于讲究吃,我只是想不管是什么,能吃到口就赶快吃。于是我就想起主人吃剩下的那块年糕可能还放在厨房里。我转到厨房去看看。

今天早晨我见过的那块年糕,现在仍然粘在碗底上,颜色和早晨一样丝毫未变。坦白地讲,年糕这玩意儿直到现在我还从未吃过。看上去似乎很好吃,可又觉得怪可怕的。我用前腿把附在上边的菜叶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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