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上)【精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19 17: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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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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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佳人(上)【精装】

乱世佳人(上)【精装】试读:

译本序

《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6)之所以被众多读者熟悉,更大程度上得益于那部同名银幕旷世之作。甚至,也有许多人说电影超越了文学作品。究其根本,除了银幕的影画、音响魅力和导演演员的精湛演绎之外,还因为电影截取了作品最精华紧凑的情节,没有把生活的琐碎杂沓一一铺陈。然而,对小说《乱世佳人》的阅读,则常常会让读者不时激动澎湃的心情不断地平复下来,让他们静静地等着、观察着、体会着人物经年累月的变化和水到渠成的生命领悟。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在困顿失意的时刻,不断引用斯佳丽激励自己的那句话,“不管怎么说,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从中汲取那桀骜不驯的任性和偏执,从而继续固执地追寻目标,哪怕头破血流。

据说,在美国的大众文化领域,内战是最具吸引力的主题,而《乱世佳人》则是其中最具影响力的一部作品,虽然批评界一般将它归为“通俗小说”,在文学史上提及不多。而且,小说中鲜明的人物,曲折的情节,还有瑰丽的银幕制作等,都把这部小说的作者抛到了聚光灯之外,使我们在感动和欣赏中,几乎忘却了作品的创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1900—1949),忘却了重要的一点,即她才是故事的源头,是这部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畅销小说的母亲。

米切尔生于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一个在美国内战(1861—1865)中遭受重创的南方城市。米切尔的长辈们大多对内战有着切身体会,常常对她诉说那段封存的记忆。在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生活后,米切尔开始靠写作为生,自一九二二至一九二六年,她一直担任《亚特兰大报》(Atlanta Journal)的专栏作家和记者工作,由此积累了大量丰富的历史和现实生活素材,从而开始了《乱世佳人》长达十年的创作。十年后,这部厚实的作品一经问世,就立即荣登畅销书榜首,创下了一日销售五万册的记录,并获得了一九三七年的普利策奖。一九三九年,同名电影问世,赢得了八项奥斯卡电影大奖。此后,狂热的读者和观众渴望知道斯佳丽在小说结尾之后的故事,可是,米切尔断然拒绝续写小说,而这部作品也成了作家一生唯一一部小说,从此她再无文学作品问世。

在美国,《乱世佳人》为重新理解内战提供了重要的文本依据,甚至,它也从价值和伦理观点上颠覆了斯陀夫人的作品《汤姆叔叔的小屋》。小说以美国的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中的佐治亚州为背景,从南方人的视角出发,叙述了以斯佳丽为核心的人物情感和生活经历,反映了在美国旧南方向新南方转折的历史过程中,人们在情感选择、生活态度、思想观念上的变迁。斯佳丽是爱尔兰移民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女儿,她从小生活在父亲所拥有的塔拉庄园,一个富饶美丽的农庄里。十六岁那年,任性而漂亮的斯佳丽爱上了邻居阿希礼,而当时正值南北战争爆发之际。令斯佳丽伤心欲绝的是,阿希礼却打算娶表妹玫兰妮为妻。一气之下,斯佳丽冲动地嫁给了玫兰妮的哥哥查尔斯。此后,亚特兰大落入北方联军的手中,查尔斯不幸死于战场。不久,斯佳丽的母亲也因为伤寒病逝,父亲因此神志不清,丧失了劳动力。斯佳丽只得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在此期间,她与妹妹原来的未婚夫弗兰克达成了权益婚姻,用丈夫的资金保住了塔拉庄园,并在亚特兰大开了一家木材场,还把阿希礼和玫兰妮夫妇留在了身边。一次,斯佳丽遭黑人袭击,弗兰克为她复仇而被枪杀。很快,斯佳丽又和在内战中发家的瑞特结了婚。玩世不恭的瑞特从很久以前就深爱着斯佳丽,一直希望以自己的真情赢得斯佳丽的真爱。可是,婚后的斯佳丽依然自以为是地幻想着要得到阿希礼的爱情。直到玫兰妮逝世,斯佳丽才终于明白自己深爱的人就是丈夫瑞特。但是,在一系列的变故中,瑞特对斯佳丽的感情已经渐渐枯竭,最后他只能黯然离去。

其实,在小说的所有女性人物中,最令人钦佩的应该是玫兰妮,她弱小纤细,却能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表现出惊人的强悍。哪怕玫兰妮的生命像游丝一般细弱,她也能为大家呈现绵延无尽的坚韧。正是在玫兰妮绵绵若存的性格衬托中,斯佳丽的个性才得到了不断的张扬。或许,我们喜欢斯佳丽的原因之一在于,她几乎帮所有女人说出了心底里的话,甚至是潜意识中的丑陋想法。她对玫兰妮的态度,其实也是许多女性面对优秀、卓越的对手时,那种半是嫉妒、半是自以为是、自我慰藉的态度。如果说玫兰妮的苍白生命映衬了斯佳丽的绚烂个性,那么,她的存在也让斯佳丽明白了:阿希礼只能给予她友谊,而非爱情。

斯佳丽颠覆了我们对魅力女人的期待,她果敢、算计、狡猾、顽强,甚至具有强烈的征服欲。但是,瑞特对她的着迷却每每让我们在阅读中深叹:按说情感的发生是没有理由可言的,可是瑞特却在小说的许多片断中,不断地剖析他的情感,袒露他醉心于斯佳丽的原因。当然,原因是作家给的,如果人物能自主思考的话,他们两人的相像或许不应该是瑞特坠入爱情的主要原因。南方女性少有斯佳丽这种强悍的生命力,和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执拗,更重要的是,我们始终有理由相信,瑞特的爱来源于一份男性的征服欲: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始终知道斯佳丽不可救药地爱着阿希礼,而他此后的所有努力,就是要将这份感情夷为平地,虽然他最终颓然放弃。

因此,阅读《乱世佳人》,我们的心会始终纠结在那份征服与被征服之中,斯佳丽要征服爱情、征服贫穷的境遇,征服要达到目的的一切人和事,却忘了倾听内心;瑞特要征服斯佳丽,要征服她的芳心,挑衅制度和伦理规则,可是他最终承认了失败。阅读着这样的故事,从长卷式的岁月中,看到沧海桑田的变迁,从十几岁的豆蔻年华,直看到人物铅华殆尽,渐渐老去。难怪,很多人面对《乱世佳人》,有阅读《红楼梦》的相似感慨,南方神话和战争荣光的破灭,在我们心中引发的是更为沧桑的生命领悟。

美国内战已然遥远,但是,我们依然爱看电影和小说的《乱世佳人》,爱那种不问对错、不扪良心的第一反应——或许,因为我们仍然死心眼地偏爱真实,偏爱不加虚饰的真话,哪怕它们粗糙丑陋。我们喜欢斯佳丽,喜欢那份拒绝打磨、粗糙直接的强悍,更喜欢斯佳丽在粗糙之下又有着美丽剔透形象的矛盾错愕。

阅读小说《乱世佳人》,我们还发现,米切尔写得很琐碎,琐碎到我们常常找不到主线,迷失在大堆的细节中。难怪人们一致认为电影版本比小说精彩,因为那里的主线被精炼了,情节走向也清晰化了。但是,读书的乐趣或许就在于从琐碎平淡的细节中,从历史的深重和广漠中,建构出一个个丰满生动的、仿若生活在我们四周的人物。瑞特对女儿美蓝的痴爱似乎是他对斯佳丽无望的爱情的转移,他因为女儿怕黑,坚持在房间里全夜点灯,在女儿恐慌哭泣时,紧紧地搂住女儿……这一切,都琐碎得令人感动。作为机会主义者,瑞特比谁都敏锐地看清局势,把握时机,甚至,在斯佳丽的丈夫弗兰克刚死去时,他就不失时机地求婚了,因为他害怕失去斯佳丽,这个同样是机会主义者的狡黠女人。阅读的痛快或许还在于我们一次次的期待最终落空:每次当我们以为,敏感现实如瑞特,他不会有真情了,可是偏偏他对斯佳丽,还有他们的女儿如此透彻心脾地爱着,甚至不惜绝望地盼着。每次当我们觉得斯佳丽应该对阿希礼死心了,觉得她应该意识到瑞特的真爱时,她却偏偏执拗地坚持少女时期就有的最初的爱恋。现实自私如斯佳丽,可是她却始终不放弃心中那份纯真的情愫。读到这里,掩卷长叹,人啊,每每有着不可捉摸的地方,参不透的那个灵魂黑洞。玫兰妮虽然是个几乎完美的人物,可聪明的她偏偏坚定地把斯佳丽的一切表现崇高化,以天真的信任来以一当十地维护自己的爱情。

或许,很多读者会醉心于瑞特近乎鲁莽仓促的求爱,感动于他在黑夜里抚慰妻女的那对温暖坚强的臂膀。欲言又止的他,看似轻狂的他,举重若轻的他,只有面对纯真善良的人,如玫兰妮、黑妈妈、继子韦德时,才会抛却他的浪荡形骸,露出严肃、真诚、文雅的一面,可是,天知道,哪一面更加真实呢?瑞特在斯佳丽小产后的病重时分,曾哭着对玫兰妮说,他一直认为斯佳丽看不上他,从来心中没有他,他为之付出了尊严,可是依然换不回她的情感。酒醉后的瑞特撕开了那道玩世不恭的面具,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可是,瑞特和斯佳丽从来都是一对战斗的敌人。瑞特违背常理的付出,和他常常言不由衷的挖苦,让那个不懂爱情的斯佳丽陷入了困惑。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斯佳丽,因为我们不惧跌落摔伤的危险,执意要摘那个遥不可及的月亮,要求得到那份其实不合适的爱情,却漠视了身边最好的、最适宜的爱人。

很多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看了电影《乱世佳人》,也有很多人在小说中继续追寻。电影已经对这段爱情进行了诠释,我们却还要继续探询着新的意义。我们发现,和斯佳丽一样,一个再现实自私的人,也会在心中留一个虚幻的高贵的影子当作期盼的目标,人生就是如此矛盾,人人都要找一个平衡点。其实,玫兰妮在无意中成了最睿智的人:不论事实如何,坚持自己的信念,让善良和纯真来捍卫尊严,也让自尊和信任使威胁自己、羞辱自己的人汗颜。有时候,固执己见并非弱点,善良也并不是软弱。人身体最坚硬的部分总是最早衰竭,而最顽强的,能坚持到最后的,总是那柔软娇嫩的部分。

我们发现:战争在摧毁自然和人文的同时,也把人性剥得赤裸裸的,让不同的人在战争的非常态下,显现出真实的自己。斯佳丽常以为“当我经历过最坏的事情后,什么都不再可怕了”,可是,生活给她的答案却是:我们从来都敬畏生命,因为我们的自以为是常常落空。每一次不期而遇的遭遇,都仿佛是天大的事,而这,或许就是生命的神秘。小说中,方丹奶奶的一句话很有道理:“我们这些人要是有条座右铭的话,那就是:‘别抱怨——面带微笑,等待时机’。我们就是这样熬过了不少事情,面带微笑,等待我们的时机,我们终于成为熬过来的专家。”阅读小说,我们不断感叹:美国南方真是片蕴藏着无数故事的土地,在文明进程中,它不断地分崩离析,而这个过程,却如此绚烂美丽。

一次次从故事里阅读自己的人生,把它当镜子照出自己的内心。《乱世佳人》最精彩的,或许不是细腻详实的背景描述,而是那注定会不断上演的悲喜轮回。斯佳丽之所以占据着无数读者、观众的心,也是因为她真实地让人们恍惚中以为是自己,或是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她让人们更多地记住了她那些基本可归为缺点的个性:贪婪、自私、固执、好嫉妒、虚荣……,可是却因为这些缺点而成为了大伙念叨不已的精灵。张琼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第1章

斯佳丽·奥哈拉长得并不美,但是男人一旦像塔尔顿家孪生兄弟那样给她的魅力迷住,往往就不大理会这点。她脸蛋上极其明显地融合了父母的容貌特征,既有母亲那种沿海地区法国贵族后裔的优雅,也有父亲那种肤色红润的爱尔兰人的粗野。不过这张脸还是挺引人注目,尖尖的下巴颏儿,方方的牙床骨儿。眼睛纯粹是淡绿色的,不带一点儿淡褐色,眼眶缀着浓密乌黑的睫毛,稍稍有点吊眼梢。上面是两道又浓又黑的剑眉,在木兰花似的洁白皮肤上勾画出两条触目惊心的斜线。那种皮肤深受南方妇女珍视,而且她们总是戴上帽子、面纱和手套,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免得给佐治亚的烈日晒黑。

1861年4月,有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她在父亲的塔拉庄园宅前门廊的荫处,同塔尔顿家两兄弟斯图特和布伦特坐在一起,那模样真宛若画中人。她穿着那件绿花布的新衣,裙箍把用料十二码的波浪形裙幅铺展开来,跟她父亲刚从亚特兰大给她捎来的平跟摩洛哥羊皮绿舞鞋正好相配。她的腰围只有十七英寸,三个县里就数她腰身最细,那身衣服把她腰肢衬托得更见纤细。虽说年方十六,乳房却长得非常成熟,熨帖的紧身上衣把她乳房裹得格外显眼。尽管她长裙舒展,显得仪态端庄,一头乌丝光溜溜地用发网拢成一个发髻,显得风度娴雅,一双雪白的纤手交叉搁在膝上,显得举止文静,但真正的本性却难以掩饰。精心故作娇憨的脸上那对绿眼睛爱动、任性、生气勃勃,和她那份端庄的态度截然不同。原来她一贯受到母亲的谆谆告诫和黑妈妈的严格管教才勉强养成这副礼貌;她那双眼睛才显出她的本色呢。

那对孪生兄弟神态悠闲,懒懒靠在她两边的椅子上,眯细眼睛看着从明净熠亮的长窗里照进来的阳光,两双长腿裹着齐膝长靴,腿肚子鼓鼓的,潇洒地架着,有说有笑。他们今年十九岁,身高六英尺二,骨骼高大,肌肉结实,脸庞晒得黝黑,头发呈深枣红色,眼睛神采飞扬,傲气十足;身穿一模一样的蓝上衣,一模一样的芥末色马裤,哥儿俩活像两个一模一样的棉桃。

屋外,夕阳斜照着院子,在一片新绿背景衬托下,开着一簇簇饱满的白花的山茱萸给照得闪闪发亮。哥儿俩的坐骑拴在马车道上,都是高头大马,毛色像主人的头发一般红;马腿跟前围着一群精瘦、不安、专猎负鼠的猎狗在吵闹,斯图特和布伦特走到哪儿,这群猎狗就跟到哪儿。不远处,躺着一条跟随马车的黑花狗,当上贵族似的神气活现,口鼻全搁在爪子上,耐着性子等着哥儿俩回去吃晚饭。

在猎狗、马和哥儿俩之间有一层亲属似的密切关系,比他们那种持久的伙伴关系更深。主子家畜都是身体健壮、没有心事的幼仔,都是油光溜滑,优雅得体,精神饱满,哥儿俩就像两匹马那样精力充沛,不仅精力充沛,而且一副凶相,不过,对于懂得如何驾驭他们的人却显得脾气温驯。

门廊里坐着的这三个人虽然生来过惯舒适的庄园生活,一出世就有人悉心侍候,但他们的脸倒并非毫无血色,也不是细皮嫩肉。他们就像一辈子在野外生活,很少在枯燥的书本上用心的乡下佬那样生龙活虎,行动机灵。佐治亚州北部克莱顿县的生活还是新奇的,而根据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等地的标准来看,却未免有点粗气。比较严肃和古板的南部地区对内地的佐治亚人很瞧不起,可是在这儿佐治亚北部,只要精通几件紧要的事就行了,不通文墨算不上丢脸。就说吧,棉花种得好,骑马功夫精湛,射击本领高强,跳舞姿态轻松,陪伴女士风度潇洒,酒量豪爽,毫无醉意,都算紧要事。

这些能耐哥儿俩件件都精通,而他们对书本里的东西学来学去就是学不进去,其无能之闻名也是同样出众的。他们家钱多、马多、奴隶多,县里谁都比不过,可是他们俩腹中文墨还不如邻近大部分穷苦白人呢。

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四月里这天下午,斯图特和布伦特两人才在塔拉庄园宅前门廊里闲坐。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两年内,这是第四家开除他们的大学了;他们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都跟他们一起回家,因为他们不愿留在不欢迎这两个弟弟的学校里。斯图特和布伦特把最近这次被开除当做个绝妙笑话,斯佳丽自从上一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院以来就不愿打开书本,对这件事自然跟哥儿俩一样觉得可乐。“我知道你们俩不在乎被开除,汤姆也不在乎,”她说,“可是博伊德呢?他倒是一心想念书的人,你们两个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和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把他从佐治亚大学拖出来。这样的话他可休想毕业了。”“啊,他可以在费耶特维尔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学法律嘛,”布伦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再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反正得在学期结束前赶回家的。”“为什么?”“打仗呀,傻瓜!这场仗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一打起仗来,你想我们谁还会留在大学里呢?”“要知道根本不会打什么仗,”斯佳丽生气地说。“只是说说罢了。咳,阿希礼·韦尔克斯和他父亲上星期刚跟爸说过,我们驻华盛顿的专员要同林肯先生就南部邦联问题达成——一项——友好协议。反正,北佬太怕我们了,不敢打。什么仗也打不起来的,我对这话都听腻了。”“什么仗也不会打!”哥儿俩愤愤喊道,仿佛他们上了当似的。“咳,宝贝儿,仗是当然要打的,”斯图特说,“北佬也许怕我们,可是前天博勒加尔将军用大炮把他们轰出苏姆特堡以后,他们就非打不可了,不然就在全世界面前当了懦夫。咳,南部邦联——”

斯佳丽老大不耐烦地把嘴一撇。“如果你们再说一声‘打仗’,我就进屋去,把门关上。除了‘脱离联邦’这句话之外,我这辈子最腻烦听的就是‘打仗’这句话了。爸早上谈打仗,中午谈打仗,晚上也谈打仗,来看他的爷们儿也都在叫嚷什么苏姆特堡啊,州权啊,亚伯·林肯啊,我听得厌透厌透,都快叫救命了!所有的小伙子也都净谈这个,还净谈他们那支老骑兵连。今年春天什么宴会都没一点儿乐趣,因为小伙子没什么别的好谈的。幸亏佐治亚州是等到圣诞节后才脱离联邦的,我真高兴极了,不然的话,圣诞节也太煞风景了。如果你们再说一声‘打仗’,我就进屋去。”

她可不是说着玩的,因为她根本容不得人家谈话不把她当成主要话题。可是她说话时还是脸带笑容,故意把酒窝显得更深,浓黑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眨个不停。哥儿俩果然逃不过她的妙算,给她迷住了,赶紧向她赔不是,说刚才不该扫她的兴。他们丝毫也不因她兴趣缺缺就看不起她。说真的,他们反而看重她了。打仗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他们把她这副态度看成她具有女人特性的证明。

她哄得他们不再谈论打仗这个讨厌话题以后,就兴冲冲地回到他们当前情况这话题上来。“你们母亲对你们俩又被开除怎么说来着?”

哥儿俩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他们母亲的管教方式,脸色顿时不大自在。“这个嘛,”斯图特说,“她还没机会说什么呢。汤姆和我们今儿一早趁她还没起床就出门了,汤姆上方丹家去待着,我们就上这儿来了。”“你们昨晚回家她没说什么吗?”“昨晚我们真走运。我们刚到家,妈上个月在肯塔基州买下的那匹新种马正巧运到了,家里闹得像开了锅。那头大畜生——真是匹高头大马,斯佳丽;你一定得叫你爸赶快来看看——这马到这儿来的半路上已经啃掉马夫一块肉,还把妈派到琼斯博罗去接火车的两个黑人踩了。我们还没到家,这马就差点把马厩踢倒,还把妈那匹叫草莓的老种马踢得半死不活。我们到家那会儿,妈正在马厩里,用一袋糖哄着这马,居然哄得服服帖帖。几个黑人正抱紧椽子吊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吓得要命,可是妈却当这马是家里人似的跟马说话,马还让她亲手喂着吃呢。对付马啊,谁也比不上妈。她看见我们就说:‘老天哪,你们四个又到家里来干吗?你们真比瘟神更要命!’这时这马喷着鼻息,后腿直立起来,她就说:‘滚出去!你们难道看不见这匹宝贝马惊了吗?我明儿早上再跟你们算账!’所以我们就上床睡觉了,今儿早上我们先溜了出来,免得给她抓住,让博伊德一个人去对付她。”“你们看她会揍博伊德吗?”斯佳丽同县里其他人一样素来看不惯个子矮小的塔尔顿太太威吓都成了大人的儿子那德行,如果看来有必要动手,她还用马鞭抽他们的背脊呢。

贝特丽丝·塔尔顿是个大忙人,手下不仅有个种植棉花的大庄园,一百个农奴和八个儿女,而且还有全州最大的养马场。她是个火爆性子,动不动就给这四个经常惹是生非的儿子烦死,尽管她不准谁鞭打奴隶和马,可她觉得时常抽孩子几下对他们倒没害处。“她当然不会揍博伊德。她从来不大打博伊德,因为他是老大,再说他是我们这窝崽子里的小矮子,”斯图特说,他对自己身高六英尺二很得意。“所以我们才把他留在家里去跟她说明情况。老天哪,妈实在不应当再抽我们!我们都十九了,汤姆已经二十一了,可她就当我们都是六岁小孩似的。”“你母亲明儿骑新马去参加韦尔克斯家的烤肉野宴吗?”“她要去,可是爸说太危险。而且,几个姐妹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去。她们说,她要去参加宴会,至少也要像个夫人,坐着马车去才行。”“但愿明儿别下雨才好,”斯佳丽说,“天天下雨都下了快一星期了。再也没比把野宴改为室内野餐更扫兴的事了。”“啊,明天准晴,热得像六月里,”斯图特说。“瞧那晚霞。我没见过比这更红的了。只要看晚霞就可以知道天气了。”

他们都朝着杰拉尔德·奥哈拉那片无边无际的新垦棉田对面红彤彤的地平线放眼望去。太阳正落到弗林特河那边的群山后面,映得一片深红,暖洋洋的四月天渐渐有点儿温馨的凉意了。

那年春天来得早,下了几阵暖和的骤雨,一下子粉红色的桃花,星星点点雪白的山茱萸花都绽开了,把暗淡的河沼和远处的群山点缀得花团锦簇。春耕已经快结束了,落日血红的霞光把新开犁沟的佐治亚红土染得更加红了。嗷嗷待哺的湿润土壤正等着翻土播下棉种,犁沟砂土质的表层呈淡红色,沿沟一带边上随着阴影深浅,分呈朱红、猩红和枣红。白粉砖墙的庄园宅院像一片红海洋中的孤岛,这片海洋波涛滚滚,变幻无穷,有螺旋形,有曲线形,有月牙形,只有碰到粉红的浪尖碎成浪花时才突然凝住。因为这里没有又长又直的犁沟。像佐治亚中部平原的黄土地或沿海地区庄园的肥沃黑土地,那种犁沟是到处可见的。在佐治亚北部的丘陵地带,人们为了防止沃土冲入河底,总是特地把犁沟开得弯弯曲曲的。

这里是一片原始的红土地,雨后遍地血红,碰上干旱,到处都成了砖屑,是世界上最佳产棉地。这里是一片安乐土,有白色的房屋,有宁静的耕地,有缓缓流动的黄浊河流,但这里也是一片反差强烈的土地,有最明亮的阳光,也有最幽暗的阴处,庄园的开垦地和绵延不绝的棉田对着一轮暖洋洋的太阳微笑,心平气和,怡然自得。在四周边缘矗立着原始森林,即使在炙热的晌午都显得幽暗、阴凉、神秘,还有点阴森可怕,飒飒作响的松树似乎怀着悠悠的耐心等待着,低声唏嘘,威胁说:“留神!留神!你们从前是我们的。我们可以把你们收回。”

干农活的黑人和骡子从田间回来了,门廊里坐着的这三个人耳边传来了蹄声,挽具铁链的丁当声,还有黑人无忧无虑的刺耳笑声。屋里漾出了斯佳丽的母亲埃伦·奥哈拉温柔的声音,她正在叫那个替她提钥匙筐的小黑使女呢。只听得尖声的童音回答一声“是,太太”,接着就听见朝后面熏肉房走去的一阵脚步声,埃伦要在那里给收工回来的黑人分配吃的。然后又听见塔拉庄园的总管家波克摆饭桌时传来的瓷器和银器磕磕碰碰的响声。

听到最后这些响声,哥儿俩知道该回家了。可是他们又不愿回去见母亲,他们尽在塔拉庄园的门廊里磨蹭着,随时等着斯佳丽请他们留下吃饭。“听我说,斯佳丽,明天嘛,”布伦特说。“只因为我们前一阵子不在,不知道野宴和舞会的事,但明天晚上我们也不该就此少跳几回舞啊。你还没答应人家吧?”“唉,我答应过了!我怎么知道你们哥儿俩会回家来呢?我可不能专门侍候你们两位,甘冒当墙花这份风险啊。”“你当墙花!”哥儿俩听了哈哈大笑。“听我说,宝贝儿。你得跟我跳第一支华尔兹,跟斯图跳最后一支华尔兹,你还得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要像上次舞会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黑妈妈再给我们算算命。”“我不喜欢金西黑妈妈算命。你们都知道她说过我要嫁给一个头发漆黑,留着长长黑胡子的男人,我可不喜欢黑头发的男人。”“那你喜欢红头发的吧,宝贝儿?”布伦特咧着嘴直笑。“好吧,快答应专陪我们跳华尔兹和吃晚饭吧。”“你要是答应的话,我们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特说。“什么?”斯佳丽听了这话像个孩子似的来了劲,大声叫着说。“就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事吧,斯图?如果是这事,要知道我们可保证过不说出去的。”“这个嘛,是佩蒂小姐告诉我们的。”“哪位小姐?”“你知道吗,就是阿希礼·韦尔克斯的表亲,住在亚特兰大的佩蒂帕特·汉密顿小姐——查尔斯和玫兰妮的姑妈。”“我知道,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蠢的老太。”“我说,昨天我们在亚特兰大等回来的火车,她坐着马车路过车站,就停下跟我们谈话,她告诉我们明天晚上韦尔克斯家开舞会时要宣布一项订婚喜讯。”“哦,这事我知道,”斯佳丽失望地说。“她那个蠢侄子查尔斯·汉密顿跟霍妮·韦尔克斯两个人呗。这事大家都知道好几年了,都说他们总有一天要结婚,尽管他看来对这事不太起劲。”“你认为他蠢吗?”布伦特责问道。“去年圣诞节你不是让他围着你直转吗?”“他要围着我转,我又没办法,”斯佳丽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我认为他这人怪娘娘腔的。”“再说,明天要宣布的可不是他订婚,”斯图特得意洋洋地说。“是阿希礼跟查理的妹妹玫兰妮小姐!”

斯佳丽脸色虽不变,嘴唇却发白了——恰如一个人冷不防挨了当头一棒,乍吃一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盯着斯图特时脸色镇静,斯图特根本不善于分析心理,当然认为她只不过是意想不到,很感兴趣而已。“佩蒂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来打算到明年才宣布,因为玫荔小姐身子不大好;可是到处都在传说要打仗,男女双方家里的人都认为最好还是趁早结了婚算数。所以明天晚上吃饭时就要宣布这消息。好了,斯佳丽,我们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你总得答应明天陪我们吃晚饭了吧。”“我当然答应。”斯佳丽不假思索地说。“还答应专陪我们跳华尔兹?”“专陪你们。”“你真好!别的小伙子一定要气疯了。”“让他们气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两个对付得了他们。听我说,斯佳丽。早上野宴时跟我们坐在一起。”“什么?”

斯图特又说了一遍。“那当然。”

哥儿俩兴高采烈,相互看看,但心里不免有些诧异。虽然他们自命为斯佳丽的意中人,可是他们从没这么轻易得到过这份恩宠。她平时敷衍他们时往往要让他们苦苦哀求,不肯说声好,也不肯说声不好。要是他们恼了,她就笑,他们生气了,她就冷冰冰。这会儿她竟然答应他们明天全包给他们了——野宴时坐在她旁边,专陪他们跳华尔兹,(他们一定要想办法让明天舞会上光跳华尔兹!)还有共进晚餐。这样的话给大学开除也值得了。

他们得逞了,心里顿时又上了劲,磨磨蹭蹭不肯走,尽在谈什么野宴啊、舞会啊、阿希礼·韦尔克斯和玫兰妮·汉密顿啊,还互相打岔,开开玩笑,嘻嘻哈哈一通,还露骨地暗示她请他们留下吃饭。过了一阵子他们才理会到斯佳丽话说得不多。总之气氛变了。哥儿俩就是弄不清什么道理,只是下午那种高兴劲儿消失了。斯佳丽虽然还没有答非所问,但对他们说什么话似乎不大留心。哥儿俩觉察到有点莫名其妙,不免感到没趣,暗暗气恼,又捱了一会儿,才看看表,勉强站起身。

在新耕地对面,太阳已经西沉,河对面高高的树林影影绰绰。燕子正迅捷地飞掠过院子,家禽也正从田间回来,零零落落的是鸡,摇摇摆摆的是鸭,趾高气扬的是火鸡。

斯图特一声吼道:“吉姆士!”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跟他们年纪相仿的高大黑小子气喘吁吁地从屋子拐角跑出来,朝拴着的马跑去。吉姆士是他们的贴身伴当,像狗似的到处陪着他们。他是他们小时候的玩伴,在他们十岁生日那天就送给他们使唤了。塔尔顿家的猎狗一见到他,赶紧在红土上跳起身,站好等候主人。哥儿俩跟斯佳丽点点头,握握手,说明儿一早他们就到韦尔克斯家等她。说罢他们就匆匆走下小径,骑上马,后面跟着吉姆士,顺着两排雪松的林荫道一溜小跑而去,一边挥舞帽子,一边朝她喊话。

但等绕过那条一片尘土的道路的拐弯,看不见塔拉庄园了,布伦特才在山茱萸树丛下勒住马。斯图特也按马不动,黑小子在后面几步路外也停了下来。三匹马感到缰绳松了,都往下伸长脖子去啃嫩青草,耐心的猎狗又在松软的红土上躺下,痴心仰望在苍茫暮色中盘旋的燕子。布伦特那张一副老实相的脸上露出困惑和微微愠怒的神色。“听我说,”他说,“你看,她像是会留我们吃饭的吗?”“我原还以为她会呢,”斯图特说,“我一直等着她开口,谁知她没开口。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我弄不明白。不过照我看来,她本来会请我们吃饭的。说到头来,今儿毕竟是我们回家的头一天啊,她有好一阵子没看见我们了。我们也有好多事要跟她说呢。”“照我看来,我们刚到时她看见我们还高兴得不得了呢。”“我也这么想。”“后来,大约半小时前,她就有点儿沉默了,像是头痛了。”“我也看到了,可我当时没在意。你看她怎么啦?”“我不知道。你看我们说过惹她生气的话吗?”

他俩想了一会儿。“我想不出什么话啊。再说,斯佳丽生起气来,大家都有数。她可不像有些姑娘全搁在心里。”“是啊,我就是喜欢她这点。她生起气来绝不会冷冰冰,一副讨厌相——她会跟你明说的。准是我们说的话,做的事里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才闭上嘴,脸色难看了。我敢说,我们刚来的时候,她看见我们还是很高兴的,还打算请我们吃饭呢。”“你看,不见得是我们被开除的缘故吧?”“才不呢!别傻了。我们告诉她这事,她听了还乐得什么似的呢。再说,斯佳丽跟我们也差不离,并不看重念书的。”

布伦特在鞍上回过头去,叫那个黑小子。“吉姆士!”“少爷?”“你听到我们跟斯佳丽小姐谈什么了吗?”“没,没,布伦特少爷!你想我怎会偷听白人说话呢?”“偷听,我的天哪!你们黑人什么事情都知道。哼,你骗人,我亲眼看见你侧着身子挨到门廊拐角,蹲在墙脚一簇白茉莉树那儿。得,你听到我们说了什么可能惹斯佳丽小姐生气——或伤她心的话?”

经这么一求,吉姆士就不再装作没听到谈话了,只是皱皱黑眉头。“没,少爷。我没听见你们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照我看来,她看见你们好像很高兴,的确很惦记你们哪,她一直唧唧喳喳,乐得像小鸟,到后来你们告诉她阿希礼先生和玫荔·汉密顿小姐要结婚了,那时她才像小鸟看见老鹰飞过去那样安静了下来。”

哥儿俩面面相觑,点点头,不过还是没明白过来。“吉姆士说得对。可我看不出这是为什么,”斯图特说。“我的天哪!阿希礼对她又算不上什么,只是个朋友罢了。她又没爱上他。她爱上的是我们俩啊。”

布伦特点头表示同意。“你想会不会是阿希礼没告诉过她明天晚上要宣布这事,她为了他在告诉大伙儿前没先跟她这个老朋友说一声,就此生他的气了?姑娘家把先知道这类事情看得很重的。”“说起来倒也是。不过如果他没告诉她明天宣布,那又怎么样?这种事原该是桩秘密事儿,是件意外喜讯,做男人的总有权利对自己订婚的事保守秘密吧?要是玫荔小姐的姑妈没透露,我们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斯佳丽一定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娶玫荔小姐的。嗐,我们都知道了好多年啦。韦尔克斯家和汉密顿家一向是表亲通婚的。人人都知道他大概总有一天会娶她的,正像霍妮·韦尔克斯也要嫁给玫荔的哥哥查尔斯一样。”“得了,我不去想这事了。可她不请我们吃饭我总不大痛快。我发誓绝对不愿回家去听妈痛骂我们被开除的事。这可不见得是头一回了。”“不定这会儿博伊德已经把她的气平下来了。你知道这小淘气鬼一张嘴多么能说会道。你知道他一向能把她的气平下来的。”“是啊,博伊德虽然能办到,可也得花时间。他得绕着圈子说话,绕得她搞糊涂了,只好罢休,叫他留点说话力气去当律师用。可是这会儿他还没时间开个头呢。嗐,我敢打赌,妈至今对那匹新马还挺起劲,要到今晚坐下来吃饭,看见博伊德,她才会想起我们又回到家里来了。晚饭没吃完,她就越想越火,气得七窍生烟。要到十点钟,博伊德才有机会跟她说,自从校长对你我那样训话以后,我们留在学校里脸上都不会光彩。要到半夜时分,博伊德才会说得她回心转意,把火气出到校长身上,问博伊德干吗不一枪把校长崩了。不行,我们要等到半夜过了才能回去。”

哥儿俩怏怏不乐地面面相觑。他俩对驯养野马、开枪闹事、邻居发火什么的全都不怕,怕就怕红头发的母亲老实不客气的数落,还怕她用马鞭毫无顾忌地抽他们屁股。“得了,听我说,”布伦特说。“我们就上韦尔克斯家去吧。阿希礼兄妹一定愿意留我们吃饭的。”

斯图特看上去有点不安。“不,还是别去吧。他们家准备明天的野宴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再说——”“噢,这我倒忘了。”布伦特匆匆说。“好,我们就别去。”

他们对着马一声吆喝,就默默骑了一阵子,斯图特那张棕色的脸不由臊红了。原来,去年夏天以前,在双方家里和全县的人一致首肯下,斯图特就一直在追求印第亚·韦尔克斯。县里的人觉得印第亚·韦尔克斯性子冷静沉着,对他可以起点安定的作用。总而言之,大家都热心地抱着这希望。斯图特兴许找到了对象,布伦特可不满意了。布伦特也喜欢印第亚,但他认为她长得太丑,性子又太温顺,斯图特跟她谈恋爱,他简直无法奉陪,这是哥儿俩头一回趣味不投。布伦特认为这姑娘丝毫也不出众,而他兄弟却对之大献殷勤,不免心里不痛快。

后来,到了去年夏天,在琼斯博罗橡树林举行的一次政治讲演会上,他们俩忽然一下子都注意到斯佳丽·奥哈拉了。他们认识她多年了,打小时候起,她就是最讨人喜欢的玩伴,因为她会骑马,会爬树,几乎跟他们一样。谁知叫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她竟出落成一个妙龄少女了,而且也算得上天下最娇媚的姑娘。

他们头一回注意到她笑的时候那对绿眼睛多么灵活,那对酒窝多么深,她的手脚多么纤巧,她的腰肢多么苗条。他们一番花言巧语哄得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欢笑声,他们就此以为她把他们看成一对稀世至宝,益发使出了浑身解数。

这是哥儿俩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因此,他们一谈起这事,总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早先没注意到斯佳丽的魅力。他们根本得不出正确的答案,原来那一天斯佳丽是存心引他们注目的。她生来就容不得任何男人同任何女人谈恋爱,而不是同她,她一看见印第亚同斯图特说话,她那副强横的脾气就受不了。她看上了斯图特还不满足,连布伦特也看上了,干脆把哥儿俩一起拉拢了。

布伦特原来半心半意地追求过洛夫乔伊一个姑娘,莱蒂·芒罗,现在他们俩都同她谈上了恋爱,干脆把印第亚和莱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哥儿俩可没问如果斯佳丽接受他们其中一个的爱,失意的那个怎么办。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目前他们对一致追求一个姑娘十分满意,因为兄弟间倒没有争风吃醋。邻居看到这个情况都很感兴趣,他们的母亲却很烦恼,因为她并不喜欢斯佳丽。“如果那个鬼丫头相中你们哪一个,谁就活该,”她说,“也许她两个都相中,那你们就只好搬到犹他州去,当地摩门教徒肯不肯收留你们——我可不知道……我伤脑筋的只是总有一天你们俩都要给那个两面三刀的绿眼珠小妖精害得喝个烂醉,争风吃醋,那时就开枪决斗。不过那么着倒也不坏。”

自从那天讲演会以后,斯图特见了印第亚就不自在。倒不是印第亚责骂过他突然变了心,也不是在眼色里或举止中流露出她看出他变了心。她这位小姐贤惠得要命。可是斯图特对她总感到内疚不安。他知道他已经使印第亚爱上了他,他知道她内心还爱着他,他心里感到自己做事不像堂堂男子汉。他依然非常爱她,尊重她有较好的教养,有学问,还有种种优良品德。可是,真见鬼,同斯佳丽那活泼善变的魅力相比,她总显得呆板、乏味,而且老是一成不变。碰到印第亚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凑她的兴,碰到斯佳丽你就一点儿都摸不着边。这点真够叫男人掉了魂似的,可是魅力就在这儿。“得,我们就上凯德·卡尔弗特家吃晚饭吧。斯佳丽说凯思琳从查尔斯顿回来了。也许她会谈些我们没听说过的苏姆特堡消息。”“凯思琳才不知道呢。我跟你打赌,两块赌一块,她连港口外有没有炮台都不知道,更别说炮台里全是北佬,给我们一顿炮轰打光这事了。她只知道自己跑舞会,找情人罢了。”“得,听听她说废话也有趣。总得有个地方躲躲,等到妈上床睡觉了再说啊。”“嗐,妈的!我喜欢凯思琳,她很有趣,也想听听卡罗·瑞特和查尔斯顿其他一些熟人的消息;可我死也受不了跟她那个北方后娘同桌吃饭。”“斯图特,别让她太难堪。她是一片好意。”“我不是让她难堪。我是可怜她,但要我可怜的人我并不喜欢。她拼命想讨好人家,让人家感到舒服自在,弄得手忙脚乱的,结果反而说错话,做错事,落不到个好。她让我感到坐立不安!她把南方人当成蛮子。她甚至还跟妈这么说。她怕南方人。每逢我们在场,她总是怕得要死。她真叫我想起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母鸡,歇在椅子上,眼睛有点骨溜溜,发着愣,吓坏了,只要谁有点儿动静,它就准备拍拍翅膀,咯咯乱叫。”“得了,你不能怪她。你的确开过枪打中凯德的腿。”“嗐,当时我喝醉了,要不我才不会开枪呢,”斯图特说。“凯德也从没记什么仇。凯思琳啊、赖福啊、卡尔弗特先生啊,都没记过仇。只不过是那个北方后娘鸡毛子喊叫说我是个蛮子,正经人家在没开化的南方人身边不太平啊。”“得了,你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人,没什么礼貌;何况,你毕竟开枪打了他,他又是她的继子。”“嗐,妈的!那也不能成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还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呢,可是那回汤尼·方丹开枪打伤你的腿,她有没有大发脾气呢?没有,她只是把方丹大夫请来包扎伤口,问大夫说汤尼眼力怎么啦。说她猜想大概是他喝了酒枪法才不准吧。记得当时汤尼听了多气吗?”

哥儿俩都乐得哈哈大笑。“妈真是个厉害脚色!”布伦特用充满爱意的赞许口气说。“她当着大伙儿的面总是举止得体,决不让你下不了台。”“是啊,不过今晚我们回到家里,她八成儿会当着父亲和姐妹的面说些叫我们下不了台的话。”斯图特闷闷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我猜这回我们可去不成欧洲了。你知道母亲说过,要是我们再给一家大学开除了,就休想到欧洲去观光旅行。”“嗐,妈的!我们才不在乎呢,是吗?欧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说,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东西是我们佐治亚这里没有的。我敢说,他们的马跑得没我们的快,姑娘长得没我们的漂亮,裸麦威士忌也比不上父亲自己酿的够味。”“阿希礼说过欧洲有不少好风景,不少好音乐。阿希礼喜欢欧洲。他一张嘴老是离不开欧洲。”“嗐,你知道韦尔克斯家里人的脾气。他们对音乐、书本和风景都有点儿着迷。母亲说因为他们的祖父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非常看重这类玩艺儿。”“让他们去着迷好了。给我一匹好马骑骑,一些好酒喝喝,一个好姑娘追追,一个坏姑娘开开心,谁要到欧洲去玩尽管去好了……错过欧洲旅行有什么可惜?眼看就要打仗了,要是我们眼下在欧洲怎么办?我们就不能赶快回家了。我倒很愿意去打仗,不愿去欧洲。”“我也一样,改天……听我说,布伦特!我知道我们能上哪儿去吃饭了。我们就骑到沼泽地对面埃伯·温德那儿,跟他说我们四兄弟又回来了,准备受军训。”“好主意!”布伦特起劲地说。“我们就可以听到骑兵连的种种消息,打听到他们最后决定用什么颜色的军服了。”“如果是穿阿拉伯式军服的义勇兵,我可决不入伍。穿上那种鼓鼓囊囊的红裤子,我觉得娘娘腔。活像女人穿的红绒布衬裤。”“你们打算上温德先生那儿去吗?去的话,可吃不上晚饭,”吉姆士说。“他们家厨子死了,还没买新厨子。他们叫个干农活的黑奴做饭,那些黑人跟我说她是全州最糟的厨娘。”“天哪!他们干吗不再买个厨子呢?”“穷白佬家怎么买得起什么黑奴呢?他们家的黑奴至多不过四个罢了。”

吉姆士声音里坦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口气。因为塔尔顿家有一百个黑奴,他跟大庄园主的所有奴隶一样,自己的社会地位牢靠,所以并不把蓄奴少的小农场主放在眼里。“你这么说话我要剥下你的皮,”斯图特恶狠狠说。“不准你叫埃伯·温德穷白佬。他穷虽穷,但不是穷白佬。不管黑人白人,任何人都决不容许说他一句坏话。县里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的人了,要不骑兵连怎么选他当少尉呢?”“这个我可根本弄不明白,”吉姆士听到主子责骂还是若无其事,径自答腔说。“照我看来,他们都是从有钱的白人老爷里头挑选军官的,决不从穷白佬里头挑。”“他不是穷白佬!你想拿他同斯莱特里家这种真正的穷白佬相比吗?埃伯只是不算有钱罢了。他是个小农场主,不是大庄园主,要是哥们儿看重他,推选他当少尉,那么就不准任何黑人对他说三道四。骑兵连知道好歹。”

骑兵连是三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一天刚成立的。从此新兵就一直在待命打仗。虽然主意不少,但这支队伍至今还未命名。大家对连队命名各有各的主意,而且都不愿轻易放弃,对军服颜色和式样也同样如此。有叫“克莱顿野猫”的,有叫“霹雳火”的,有叫“北佐治亚轻骑兵”的,有叫“朱阿夫义勇兵”的,有叫“内地火枪连”的(虽然骑兵连里的武器只是手枪、马刀和长猎刀,不用火枪),有的叫“克莱顿灰衣连”,有的叫“暴力连”,还有的叫“大刀阔斧连”,各种叫法都有人附和。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大家都叫这支队伍为“骑兵连”,尽管后来终于采用了响亮的名称,但始终还是以叫惯的“骑兵连”闻名。

军官都是连队里的人推选的,因为县里除了三两个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老兵外,没一个人有过打仗经验。再说,如果一个老兵当了长官,没有人缘,没有士兵信赖,骑兵连里也瞧他不起。大家都喜欢塔尔顿家四兄弟和方丹家三兄弟,但可惜不肯推选他们当官,因为塔尔顿家四兄弟都是一喝就醉,喜欢寻欢作乐,方丹家三兄弟呢,又是脾气暴戾残忍。于是阿希礼·韦尔克斯就此被选为上尉,一来他是全县骑术最高明的一个,二来他头脑冷静,可以指望他来维持点儿军纪。赖福·卡尔弗特被选为中尉,因为大家都喜欢赖福。埃伯·温德被选为少尉,他父亲是沼泽地一个捕兽的,他本人是小农场主。

埃伯是个精明、严肃的大力士,目不识丁,心地善良,比其他哥儿们年纪大些,当着妇女的面跟大家一样彬彬有礼,也许更有礼些。骑兵连里倒不大讲究势利。其实他们的父辈祖辈有好多好多人都是从小农阶级发迹致富的呢。况且,埃伯又是骑兵连里枪法最好的一个,是个真正的神枪手。在七十五码外可以打中松鼠的眼睛,他还精通野外生活的种种知识,比如在雨中生个火啊,追踪动物啊,寻找水源啊,样样都会。骑兵连里对有真本事的人都口服心服,而且因为大家都喜欢他,就请他当军官。他也名正言顺地当之无愧,丝毫没有不当的自负神气。尽管庄园主对他不是上等人出身能眼开眼闭,庄园主的女眷和奴隶却不能。

最初,骑兵连专门招募庄园主的子弟,算是一支乡绅队伍,人人都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军服和贴身勤务兵。可是克莱顿县历史不长,有钱的庄园主寥寥无几,为了充实队伍兵员,不得不招募小农场主的子弟,偏僻林地的猎户,沼泽地的捕兽人,佐治亚州的山地人,在个别情况下,连穷苦白人也招,只要水平高过一般就行。

一旦开战,这些年轻人同有钱的邻居一样,都巴不得去打北佬呢;不过经费的微妙问题来了。有马的小农场主不多。他们都是用骡子干农活的,而且也没多余的骡子,往往不到四头。骑兵连坚决不收骡子,即使收,也舍不得用来打仗的。至于穷苦白人要是有头骡子的话,就当自己富裕了。偏僻林地人家和沼泽地住户,既没马,也没骡。全靠地里的出产和沼泽地的野物过日子。通常做生意都是以货易货,一年到头也见不大到五块钱的,自然也出不起马和军服。他们穷虽穷,却傲气十足,倒跟庄园主仗着自己有钱一样傲,他们不肯接受有钱的邻居任何带点施舍味儿的东西。所以,为了不伤大家的感情,保持骑兵连兵员充实,斯佳丽的父亲,约翰·韦尔克斯,布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上是除了安古斯·麦金托什以外,每个大庄园主都捐出钱来做连队人马全副配备的费用了。结果等于每个庄园主都出钱来装备自家子弟和一定数目的人员了,不过这种做法倒可以使队里那些不大有钱的人不伤体面地收受人家捐助的马匹和军服。

骑兵连每星期两次在琼斯博罗集合训练,祈求早日开战。凑足马匹的筹备工作虽然还没完成,可是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政府后面那块场子进行想象中的骑兵演习了,扬起了满地尘土,喊得声嘶力竭,还挥舞着从客厅墙上摘下的独立战争时用的军刀。暂时还没有马的人就在布拉德的铺子面前街沿石上坐着,眼睁睁望着骑马的战友,嘴里嚼着烟草,谈天说地。要不就参加射击比赛。开枪可谁也不用教。多半南方人都是生来手不离枪的,打猎生涯把他们个个都磨练成神枪手了。

庄园主的府邸,沼泽地的木棚,都拼拼凑凑拿出了五花八门的火器。有打松鼠的长杆枪,当初首次翻越阿勒根尼山脉时,这些枪还是新式枪;有老式前膛枪,当初佐治亚州刚成立时,好多印第安人都需要这种枪;有马枪,1812年战争时,塞米诺尔战争时,墨西哥战争时都使用过这种枪;还有镶银柄的决斗手枪,有袖珍大口径短筒手枪,有双筒猎枪,也有漂亮的英国货全新来复枪,枪把都是用亮光光的上等木料做的。

操练总是在琼斯博罗的酒馆里收场,到了傍晚打架的事层出不穷,北佬还没给他们大吃苦头,军官就挡不住伤亡事故了。就是在这些殴斗中,斯图特·塔尔顿开枪打了凯德·卡尔弗特,汤尼·方丹开枪打中布伦特。骑兵连成立那时哥儿俩刚巧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在家里闲着,出于一股热诚,就此入伍;谁知过了两个月,出了开枪伤人的事,他们的母亲就匆匆打发他们上佐治亚州立大学,命令他们待在那儿。他们出门那阵子,非常想念操练那股兴奋劲儿,只要他们能跟朋友结伴骑马,叫喊,开枪,他们认为不念书也没关系。“得了,我们就抄近路穿过田野到埃伯家去吧。”布伦特提出道,“我们穿过奥哈拉先生的河谷和方丹家的牧场,很快就到了。”“除了负鼠和蔬菜,我们什么吃的也捞不到,”吉姆士分辩说。“你本来就什么吃的也捞不到,”斯图特咧开嘴笑道。“因为你要回去禀告妈说我们不在家吃晚饭。”“不,我不去,”吉姆士惊呼道。“不,我不去!让贝特丽丝小姐把我揍扁,还不如让你们揍更有趣呢。先不先她就会问我怎么又让你们被开除了。接下来就会问我今晚怎么不带你们回去挨揍。问完她就会像鸭子扑虫子似的突然对我扑上来,不知不觉就把一切罪名统统堆在我头上。如果你们不带我上温德先生家,那我情愿躺在林子里过夜,让巡逻队把我抓起来,因为贝特丽丝小姐正在火头上,让她抓住我,还不如让巡逻队抓去呢。”

哥儿俩看着这个铁了心的黑小子,心里又为难又气愤。“他真混透了,竟要让巡逻队把他抓去,那还不给妈多个话柄谈上几星期的。我敢说,黑人净惹事。有时候我想废奴主义者的主意倒也有道理。”“得了,我们自己不愿去挨骂,勉强吉姆士去也不好。我们只好带他去了。可是,听着,你这个不要脸的黑傻瓜,如果你在温德的黑人面前摆什么架子,露出口风说我们家一年到头吃炸鸡和火腿,而他们光吃兔子和负鼠,我就——我就告诉妈。我们也不让你陪我们去打仗。”“摆架子?我给那些贱黑人摆架子?不,少爷,我可懂规矩。贝特丽丝小姐教我学规矩,不是跟教你们俩一样教吗?”“她对我们三个谁都没教好,”斯图特说。“来,我们快走吧。”

他勒住大红马,用靴刺踢踢马肚子,轻而易举就跃马跳过横栏,落在奥哈拉的庄园里那片软软的地里。布伦特的马也跟着跳过去,接着吉姆士死死抓住鞍头和马鬃也跳了。吉姆士不喜欢跳围栏,可是为了赶上主子,再高的围栏也跳过了。

他们在暮色苍茫中挑着道儿,穿过红红的犁沟,沿着山脚到了河谷,布伦特对他兄弟叫道:“听我说,斯图!你看,斯佳丽像是会留我们吃晚饭的吗?”“我一直在想她会请的,”斯图特叫道。“你为什么以为……”

第2章

哥儿俩离开时斯佳丽站在塔拉庄园门廊上,直等到飞驰的马蹄声消失了,这时她才像个梦游者一样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的脸感到仿佛痛得发木,嘴巴刚才一直勉强咧着装出微笑,免得哥儿俩看出她的秘密,倒真的酸痛呢。她疲倦地坐下,蜷起一条腿,心里越来越痛苦,痛苦得都没法忍受了。她的心阵阵痉挛地跳动,两手冰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脸上露出痛苦而惶惑的神色,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一向要怎样就怎样,如今,生活里头一回碰到不顺心的事了,神色就是这么惶惑的。

阿希礼竟要娶玫兰妮·汉密顿!

哦,这绝不会是真的!哥儿俩搞错了。他们又在跟她开玩笑了。阿希礼绝不会,绝不会爱上玫兰妮。玫兰妮那种耗子般的小不点儿是没人会爱上的。斯佳丽轻蔑地回想起玫兰妮像孩子般瘦小的身材,她那张一本正经的瓜子脸,其貌不扬,简直难看。而且阿希礼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他在十二棵橡树庄园举行留客过夜的大宴会以来,他只不过到亚特兰大去了两次。不对,阿希礼绝不会爱上玫兰妮,因为——她绝不会弄错的——因为他爱上她了!她,斯佳丽,才是他爱的人——这点她知道。

斯佳丽听见黑妈妈的沉重脚步把穿堂地板踩得格格摇动,急忙放下腿,尽量装出比较平静的神情。千万不能让黑妈妈疑心出了什么事。黑妈妈觉得奥哈拉一家统统都归她所有,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有一丁点儿疑点也足以让她像条猎狗似的穷追不舍。斯佳丽凭经验就知道,如果不立刻满足黑妈妈的好奇心,她就会向埃伦查问这件事,到那时斯佳丽只好把一切都向母亲和盘托出,要不然就得编出一套能自圆其说的谎话。

黑妈妈从穿堂里出来了,她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婆,一对机灵的小眼睛跟大象的眼睛似的。她皮肤乌黑油亮,是道地的非洲人,对奥哈拉家忠心耿耿,是埃伦的左右手,三位千金见了她就头痛,家里其他佣人见了她都害怕。她虽是黑人,但行为准则和自尊心却和她的主人一样高尚,甚至更高。她从小在埃伦的母亲,索朗热·罗比亚尔的闺房里受教养。索朗热是个优雅、冷淡,高鼻子的法国女人,对自己的孩子或仆人稍有失礼都决不轻饶。她原是埃伦的奶妈,埃伦出嫁时她从萨凡纳跟着来到内地。黑妈妈疼爱谁,就管教谁,由于她对斯佳丽无比疼爱,无比得意,所以对她简直无时无刻不加管教。“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不请他们留下吃晚饭,斯佳丽小姐?我已经叫波克为他们多添两份饭菜了。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哦,他们净谈打仗的事,我都听得腻死了,吃晚饭时再听我可受不了。回头爸也来凑热闹,高声大谈林肯先生的事,那就格外受不了啦。”“我和埃伦小姐花了多少心血教你,你就跟个泥腿子一样没礼貌。你怎么没披上围巾呢!晚上的寒气要钻进去的。我跟你说了一遍又一遍,光着肩膀,没披围巾晚上坐在寒气里要发烧的。进屋去吧,斯佳丽小姐。”

斯佳丽故意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幸亏黑妈妈只顾说围巾的事,竟没注意她的脸色。“不嘛,我要坐在这儿看太阳下山。真好看!请你去把我的围巾拿来吧。黑妈妈,我要坐在这儿等爸回来。”“听你的嗓音,你好像着凉了,”黑妈妈怀疑地说。“行了,我没着凉,”斯佳丽不耐烦地说。“你去把我的围巾拿来。”

黑妈妈摇摇摆摆回到穿堂,斯佳丽听见她在楼梯脚下低声叫着楼上的使女。“喂,罗莎!把斯佳丽小姐的围巾扔给我。”随后,声音提高了些:“不中用的黑丫头!一点用处也没有。看来,我只好自己上楼去拿了。”

斯佳丽听见楼梯嘎吱嘎吱直响,就轻轻站起身来。等黑妈妈回来后,又要继续长篇大论地教训她不懂款待客人了,斯佳丽觉得自己在伤心的时候受不了别人对这种小事的唠叨。她站在那儿,犹疑不决,不知自己能在哪儿躲到心里的痛楚稍稍平静再说。这时她想起一件事,不禁存了一线希望。她父亲当天下午骑着马到十二棵橡树韦尔克斯家的庄园去提出要买下迪尔西的事,迪尔西是她父亲贴身男仆波克的老婆,在十二棵橡树庄园当女仆头儿和收生婆。六个月前波克跟她结了婚以后,就日日夜夜缠着主人去买下迪尔西,让他们两口子好住在一个庄园里。这天下午,杰拉尔德禁不住他纠缠,就动身去谈迪尔西的身价。

斯佳丽想,爸肯定会知道这个坏消息是真是假。即使今天下午他果真没听到什么,说不定在韦尔克斯家也看出些苗头,觉察到什么动静。要是我在吃晚饭前能私下见见他,也许就可以打听出事情真相——原来只是哥儿俩一次混账的恶作剧罢了。

现在是她父亲回来的时候了,如果她想单独见他,那就只有到大路口的车道上去等他。她悄悄走下前面的台阶,小心地回头看看黑妈妈有没有在楼上窗户里看着她。眼看飘动的窗帘缝里并没有包着雪白头巾的大黑脸不以为然地偷看她,才大胆撩起绿花裙子,飞奔上通往车道的小路,脚上趿着缎带镶边的纤巧舞鞋,能奔多快就奔多快。

那条碎石子车道两边都是黑黝黝的雪松,当空形成拱顶,把这条长长的林荫道变成一条幽暗的隧道。她走到雪松那些长满节瘤的枝桠下,知道屋里看不到她了,也就放慢了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紧身衣束得太紧,跑不了这么多路,但她还是赶快走。一会儿就走到车道口,来到大路上,一直到绕过一个弯,有一大丛树挡住屋子,她才停步。

她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坐在树桩上等她父亲。他回家的时间已经过了,但她倒很高兴他晚回来。经这样一耽搁,她才有时间喘口气,缓缓脸色,免得引起他疑心。她时刻盼望听见他的马蹄声,盼望看见他像平时那样危险地飞速冲上小山来。但时间一分分过去了,杰拉尔德没回来。她放眼向大路望去等着他,那股痛苦又涌上心头了。“哦,这事绝不会是真的!”她想。“他干吗还不来呢?”

她眼睛顺着这条弯弯曲曲的路看去,早上下了场雨,这会儿变成一片血红的了。她心里默默顺着这条路走去,下了小山就是缓缓流动的弗林特河,穿过乱七八糟,一片沼泽的洼地,爬上第二座小山,就是阿希礼居住的十二棵橡树庄园了。现在这条路指的就是一条通向阿希礼的路,一条通向山顶上那座像希腊神庙般美丽的白柱子宅邸的路。“哦,阿希礼!阿希礼!”她想道,心跳得更快了。

塔尔顿兄弟告诉了她这些流言蜚语以来,她一直给一种困惑和灾难的冷酷感压得透不过气来,这些感觉终于置之脑后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两年来一直盘踞心头的那股狂热。

如今她长大了想想也怪,过去阿希礼从来就没那么叫她着迷过。小时候,她看着他来来去去,从来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但两年前阿希礼去欧洲旅游了三年刚回来,特地上门拜访,从那天起,她就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当时在前门廊里,他骑着马在长长的林荫道上一路过来,身穿灰色细毛料衣服,系上一条宽宽的黑领带,把那件胸前有饰边的衬衫衬托得更加漂亮。即使到现在,她还记得他穿着的每一个细节,他的靴子擦得雪亮,领带别针上有个美杜莎头像的玉石浮雕,他一看见她赶快把头上那顶宽边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在那儿抬眼望着她,他那对睡意蒙眬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笑意,太阳把他的金发照得亮晃晃,像是戴了一顶光灿灿的帽子。他还说,“原来你已经长大了,斯佳丽。”说着轻快地走上台阶,吻了她的手。他那声音哪!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听见他声音时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初次听见似的,慢声慢气,洪亮悦耳。

那一瞬间,她就想要他了,就像要东西吃,要马骑,要一张软和的床睡那样稀松平常,不可理喻。

两年来他陪她在县里参加舞会,炸鱼野餐,郊游,开庭日去看审案,他虽不像塔尔顿家哥儿俩或者凯德·卡尔弗特来得那么勤,也不像方丹家几个小伙子那么纠缠不休。可他没有一星期不上塔拉庄园来的。

他固然从来没对她求过爱,那对清澈的灰眼睛也从来没流露出斯佳丽在别的男人眼睛里见得多的那种炽烈眼光。然而——然而——她知道他爱她。这点她不可能搞错。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爱她,这种直觉比理智和凭经验得出的认识更有力。她经常冷不防地发现他的眼睛并没睡意蒙眬,也不冷漠无情,而是用一种依恋和忧伤的眼光望着她,望得她不知怎么办是好。她知道他爱她。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这点她就不懂了。不过他有好多事她都不懂呢。

他老是彬彬有礼,但态度冷漠,有点见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斯佳丽就更不用说了。这一带个个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阿希礼这种有话藏在肚子里的脾气可真叫人恼火。他和其他小伙子一样,对县里通常的消遣样样精通,举凡打猎、赌钱、跳舞、政治活动无一不精,而且骑马功夫最高明;但他和大家的差别就在于他并不把这些寻欢作乐的事当作人生的目标。而且唯独他对书本和音乐感到兴趣,对写诗乐此不疲。

哦,他那一头金发为什么那么俊美?为什么那么见外,彬彬有礼?为什么谈起欧洲、书本、音乐、诗歌以及一些她完全不感兴趣的事总是津津乐道,叫她听得烦死,却又叫她那么想要一听呢?每当晚上,斯佳丽陪他坐在半明半暗的前门廊上以后,她上床总是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睡不着,只好自我安慰,以为下一次他看见她时一定会开口求婚的。但一次过了又一次,还是毫无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是盘踞心头的那股狂热越来越高涨,越来越炽烈了。

她爱他,她要他,可她并不了解他。她就像吹过塔拉庄园的风那样直来直去,像蜿蜒流过塔拉庄园的黄浊河流那样纯朴自然,她到死也理解不了事情的复杂性。如今,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个具有复杂性格的人了。

因为阿希礼家世代都是那种闲来无事,光想不干的人,只顾编织五彩缤纷的梦,梦中丝毫没有现实意味。他躲进一个比佐治亚州更美丽的内心世界,不情愿回到现实中来。他看人家,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他看人生,谈不上鼓舞也谈不上悲伤。他认为天地万物和自己所处地位本来就是如此,不由耸耸肩膀,就此躲到自己的音乐、书本和更美好的世界里了。

既然斯佳丽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那他怎么又迷住她了呢,这点她可不知道。正是他那么神秘莫测,像扇既没有钥匙,也没有锁的门,才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那些情况她弄不懂,反而使她更爱他,他那种古怪、克制的求爱方式反而增加她的决心,要把他据为己有。她从不怀疑他总有一天会开口求婚,因为她太年轻,太娇惯,从不知道什么是失败。眼下传来这个可怕的消息,无异晴天霹雳。阿希礼竟要娶玫兰妮!这绝不会是真的!

唉,就在上星期,他们从费尔希尔趁着暮色一起骑马回家来时,他还说过,“斯佳丽,我有件重要大事要告诉你,可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她假装正经地垂下眼帘,心里却一阵狂喜,怦怦乱跳,以为幸福的时刻来到了。后来他说道:“现在不谈了!我们快到家了,没时间谈了。唉,斯佳丽,我真是个胆小鬼!”他用靴刺踢了马一脚,就跟她疾驰上山到塔拉庄园了。

斯佳丽坐在树桩上,想起当时使她心花怒放的这番话,突然觉得这番话有了另一层意思,一种可怕的意思。如果他当时打算告诉她的正是他订婚的消息呢!

哦,只要爸回家来就好了!这种挂虑她一刻也受不了啦。她不耐烦地再看看大路,结果还是失望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天边的红霞渐渐消褪成粉红色。碧空也慢慢变为淡淡的青绿色,村野暮色那股神秘的寂静悄悄来到了她身边。朦胧渐渐笼罩了乡间。红红的犁沟和开裂的红路都失去了神奇的血色,变成普普通通的褐土。路对面牧场里的牛、马、骡都悄悄站着,把头伸出木板围栏外,等着被赶进畜栏去喂食。牲畜不喜欢环绕牧场小河那些灌木丛的黑树荫,都对着斯佳丽抽动耳朵,仿佛很感激有个人做伴。

河滩沼泽地那些高大松树在阳光下绿得如此温馨,在奇异的暮色中,衬着淡淡的天空竟发黑了,成了一排铜墙铁壁似的黑金刚,把缓缓流着的黄浊河水隐藏在脚边。在河对面的小山上,韦尔克斯家的白烟囱渐渐隐没在房子周围浓密的橡树那片黑暗中,只有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晚餐灯光才知道那儿有幢房子。温馨潮湿的春天的芳香围绕着她,浸润着刚耕过的土地和一切刚出土的嫩绿作物的香味。

暮色、春天以及嫩绿的新叶对斯佳丽来说算不上奇迹。她对这些自然美毫不在意,看得犹如呼吸的空气和喝的水一样平常,因为除了女人的脸,马匹,丝绸衣服和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东西看得出美来。然而塔拉庄园精心照管的土地上这片宁静的暮色,给她烦恼的心境倒也带来了一点儿平静。她非常爱这片土地,连自己也不知道爱上了,就像爱祈祷时灯下母亲的脸一样。

那条一片寂静、弯弯曲曲的路上还不见她父亲的踪影。要是她得等很久,黑妈妈一定会来找她,逼她进屋去。但就在她睁大眼睛瞧着那条黑沉沉的大路的时候,忽听得放牧的山脚下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看见牛马都吓得四下散开。她父亲正穿过田野,一路向家里飞驰而来。

他骑着那匹膘肥体壮的长腿猎马,一路飞奔上了小山,远远看去就像小孩子骑在大马上。他一头长长的白发飘在脑后,挥着短柄鞭,大声喊着,催马前进。

尽管她满心焦虑,仍然满怀深情,暗暗得意地望着他,因为他是个一流的骑手。“我真弄不懂他为什么喝了几杯就老是要去跳围栏,”她想。“而且他去年就是在这儿摔破膝盖的。你总当他会学乖了。尤其是他还对妈妈起过誓,保证再也不跳了呢。”

斯佳丽对父亲并不畏惧,她觉得他比起她的妹妹来更像她的同龄人,因为他瞒着妻子跳围栏就感到像孩子般的得意和做了亏心事的欢欣,这跟她骗过黑妈妈时感到乐趣倒是无独有偶。她站起身来看着他。

那匹大马跑近围栏,抖擞精神,身轻如燕,不费什么力就一跃而过,他在马上热烈欢呼,在空中挥舞着短柄鞭,卷曲的白发在脑后飘拂。杰拉尔德没看见树荫下的女儿,他在路上拉住缰绳,拍拍马脖子表示十分满意。“县里没一匹马赶得上你,州里也没有。”他自豪地对马说,尽管他在美国已住了三十九年,说话仍不脱米斯郡的土音。随后他匆匆理理自己的头发,整整镶装褶边的衬衫,再把滑到耳朵后面去的领带打打好。斯佳丽知道他临时匆匆打扮是为了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斯文君子模样,仿佛是正经八百地骑马拜访了邻居刚回来。她还知道他正好给了她一个想找的机会,用不着流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打开话头再说。

她放声大笑。果然不出她所料,杰拉尔德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一会儿认出是她,红润的脸上才现出腼腆而不服的神情。他好不容易才下了马,因为他的膝盖僵硬了,一边把缰绳搭在臂上就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走来。“喂,小姑娘,”他说着拧拧她脸蛋,“原来你像上星期你妹妹苏埃伦那样在暗中监视我,你要到你妈那儿去告我的状吧?”

他那沙哑的男低音嗓子虽含着愤怒,但也有点哄骗的口气。斯佳丽一边伸手去替他整整领带,一边开玩笑地啧啧舌头。他喷到她脸上的鼻息有股浓烈的波旁威士忌味,还夹杂着一丝薄荷味。他身上还有嚼烟味,光滑的皮革味和马气味——这股混合气味老是使她联想到父亲,而且别的男人有这股气味,她出于本能也会喜欢。“不,爸,我可不像苏埃伦那样搬弄是非,”她向他担保,说着站在一边,装出有见识的样子打量他整理过的穿着打扮。

杰拉尔德是个小个子,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点,但腰圆体壮,脖子也粗,因此他坐着时,陌生人看他的外表还以为他是个大高个儿呢。他那极其粗壮的身躯下面是结实的短腿,老是穿着能买到的最好的皮靴,而且老是两腿叉开站着,像个装模作样的小孩子。多数身材矮小的人认真起来都有点荒唐;但在场院里矮脚鸡是受尊敬的,杰拉尔德的情况也是如此。谁也不曾冒冒失失把杰拉尔德当个可笑的小个子看待。

他年已花甲,一头鬈发有如银丝,但那张精明的脸上却没有皱纹。一对严厉的小蓝眼睛还很年轻,无忧无虑,充满青春活力。除了打扑克时要考虑拿几张牌之外,其他问题是从来不动脑筋的。他的脸是地道的爱尔兰人的脸,在他离开已久的祖国是到处可见的——圆滚滚、红通通、短鼻子、大嘴巴,杀气腾腾。

杰拉尔德生相虽然像霹雳火,心肠倒最软。他看不得奴隶噘着嘴挨骂,不管那人多么该骂,也听不得小猫叫,听不得孩子哭;但他最怕人家识破这个弱点。凡是见到他的人要不了五分钟就发现他心肠好,这点他并不知道;要是他看出这点,那他可要大失面子了。因为他喜欢认为自己扯起嗓子发号施令的时候,人人都战战兢兢,听从命令。他从来没想到过庄园里大家只听从一个声音——就是他妻子埃伦那温柔的声音。这秘密他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上自埃伦下到最笨的干农活的黑奴,都暗中串通一气,出于好意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斯佳丽对他的脾气和吼声比谁都不放在心上。她是他最大的孩子,三个儿子都已经葬在家族墓地里了,他知道今后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个习惯,待她十分坦率,这点是她感到最高兴的。比起她妹妹来她更像父亲。因为原名卡罗琳·艾琳的卡丽恩生来娇嫩,喜爱幻想,而教名苏珊·埃莉诺的苏埃伦又自命举止文雅,雍容华贵。

况且,斯佳丽和她父亲还相互勾结包庇。如果杰拉尔德撞见她不绕半英里远路走大门,偏去爬围栏,或者跟男朋友在前面台阶上坐得太晚,他只是私下里狠狠训斥她一顿罢了,不会把这事告诉她母亲或黑妈妈。而如果斯佳丽发现他对妻子庄严地起过誓后还骑马跳围栏,或者,又照常从县里的流言蜚语中听到他打扑克输了多少钱,晚餐时她也绝口不提,决不像苏埃伦那样故作娇憨。斯佳丽和父亲相互庄严保证,这种事决不传到母亲耳边,传了只会伤她心,说什么他们也不能伤害她的好心。

斯佳丽在逐渐暗淡的微光中望着父亲,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在他面前她就得到了安慰。他身上有种生气勃勃、朴实而粗俗的气质正合她的心意。她一点也不善于分析,不明白这是因为她多少也具有同样的这些气质,尽管她母亲和黑妈妈花了十六年心血想要消除这些气质也没用。“你总算弄得相当像样了,”她说,“我想没人会疑心你耍过什么花招,除非你自己瞎吹。不过看来,你去年好像就是跳这一处围栏,摔坏了膝盖——”“得了,我才不让亲生女儿教训我什么该跳不该跳呢,”他大声嚷着,一边在她脸蛋上又拧了一下。“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是的。再说,小姑娘,你没披围巾上这儿来干什么?”

她看出他又在用老一套手法来摆脱不愉快的谈话,就悄悄把胳臂伸进他的胳臂,说道:“我在等你呢。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买下迪尔西了。”“买是买下了,就是这身价害得我倾家荡产了。把她连同她的小妞儿普莉西一起买下了。约翰·韦尔克斯几乎要把她们白送给我,但我决不让人家说杰拉尔德用交情来做生意,因此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块做这两个人的身价。”“老天爷,爸,三千块!你又用不着把普莉西也买下啊!”“难道轮到我自己的女儿指责我了吗?”杰拉尔德大声反问一句道。“普莉西是个漂亮的小妞儿,所以——”“我认识她。这妞儿又鬼又笨,”斯佳丽没有给他大喊大叫吓倒,镇定地回答说。“你买下她就是因为迪尔西求你买下她。”

杰拉尔德一副垂头丧气的窘相,每当他做了件好事被人识破时老是这样的。斯佳丽看到他这么容易被识破不由放声大笑。“得了,我买了又怎么着?如果迪尔西老惦着这妞儿,没精打采,那买下她又有什么用呢?好吧,我再也不让这儿的黑人跟外面的女人结婚了。价钱太贵了。来吧,小姑娘,我们进屋吃晚饭去。”

这会儿夜色更浓了,天边最后一抹绿色也消失了,阵阵寒意驱除了春天的和煦。但斯佳丽却磨磨蹭蹭,不知怎么把话题转到阿希礼身上,才不让她父亲怀疑她的动机。这可不容易,因为斯佳丽生来就一点也不精明,她父亲跟她十分相像,她经常看破他的诡计,他对她那些拙劣的诡计也总是一眼就看破了。而且他这么做不大讲究方式方法。“十二棵橡树庄园的人怎么样?”“跟平常差不多吧。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儿,我办完迪尔西的事以后,我们就都在阳台上喝了几杯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来,他们都在那儿谈打仗,闹翻了天——”

斯佳丽叹了口气。要是她父亲一谈到战争和退出联邦的事,那就会谈上几个小时才罢休。她赶紧换了个题目打断了他。“他们提到明天的烤肉野宴吗?”“我想起来了,他们提到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来着——就是去年到这儿来过的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你知道,阿希礼的表妹——哦,对了,玫兰妮·汉密顿小姐,是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理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而且——”“哦,原来她真来了?”“是啊,她是个文静可爱的小东西,很守妇道,从来不开口说句话的。快来吧,女儿,别磨蹭了。你母亲要找我们了。”

斯佳丽听见这消息心就一沉。本来她还希望玫兰妮有什么事留在出生的亚特兰大呢,而且听到她父亲都在称赞玫兰妮文静可爱的性格,和她的性格大不相同,她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阿希礼也在那儿吗?”“他在,”杰拉尔德脱开女儿胳臂,回过头来,目光敏锐地细细打量她。“要是你特为这事才出来等我,那干吗转弯抹角,不直说了呢?”

斯佳丽想不出话可说,只觉得自己气得脸也红了。“嗐,说呀。”

她还是不说话,恨不得摇摇父亲,叫他住口。“他在家,一片好意地问起你,他几个妹妹也问了,还说他们希望你明天没事去参加烤肉野宴呢。我敢说你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他精明地说,“行了,女儿,你和阿希礼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事,”她马上说,一面使劲拖他胳臂。“我们进去吧,爸。”“这会儿是你要进去了,”他看看她。“我可要站在这儿把你弄个明白才走。现在我想起来了,最近你一直很古怪。是他一直在玩弄你?他向你求过婚吗?”“没有,”她马上说。“他也不愿向你求婚。”杰拉尔德说。

她火了,但杰拉尔德挥挥手,叫她安静。“别噜苏,小姐!今天下午约翰·韦尔克斯悄悄对我说了,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明天就要宣布了。”

斯佳丽的手从他胳臂上落下。原来这事是真的!

她心里顿时像给野兽的尖牙猛啃了一口,深深感到刺痛。这会儿,她感到父亲的眼睛一直望着她,神情有点怜悯,也有点烦恼,因为他碰到了一个不知怎么回答的难题。他虽然爱斯佳丽,但她硬要他回答自己那些傻里傻气的难题却使他感到不舒服。埃伦知道一切答案。斯佳丽应该把自己的心事去问她才是。“你这不是一直在出自己的丑——也在出我们全家的丑吗?”他又像往常激动的时候那样提高嗓门吼道。“县里哪一个花花公子你都能搞到手,你倒偏偏去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她顿时生了气,伤了自尊心,痛苦竟消除了几分。“我没追求过他。只是——只是感到惊讶。”“你在撒谎!”杰拉尔德说,说罢盯着她那张神色苦恼的脸,又突然和蔼地加了一句:“对不起,女儿。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孩子。求爱的人多着呢。”“母亲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都十六岁了。”斯佳丽压低嗓门说。“你母亲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根本不像你这么轻浮。得了,女儿,打起精神来,下星期我带你上查尔斯顿去看望你尤拉莉姨妈,他们那儿正在闹着苏姆特堡的事,不出一星期你就忘掉阿希礼了。”“他当我还是个小孩,”斯佳丽想着,心里又悲痛又愤怒,话也说不出了。“只要在我面前晃一晃新玩具,我就会忘了身上的肿块。”“行了,别跟我犟嘴了,”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有点头脑早就嫁给塔尔顿家的斯图特或布伦特了。好好想想吧,女儿。嫁给这哥儿俩中的一个,这一来两家庄园就可以并到一起了。我跟吉姆·塔尔顿会给你造一幢好房子,就在两家庄园接界的地方,在那片大松林那儿,还有——”“你别把我当小孩了!”斯佳丽叫道。“我不要到查尔斯顿去,也不要房子,也不要嫁给这哥儿俩。我只要——”她马上住口,但已来不及了。

杰拉尔德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说话时慢声慢气,仿佛他平时难得动脑筋,这番话倒都经过细细斟酌。“你只要阿希礼,偏偏又得不到他。就算他愿意娶你,尽管我和约翰·韦尔克斯交情这么好,我要答应下来也放不了心。”看见她神色惊讶,又接着说:“我要自己的女儿幸福,你跟了他可不会幸福。”“哦,我会的!我会的!”“你不会的,女儿。只有相像的人结婚才能有幸福。”

斯佳丽突然忍不住想大声顶撞她父亲一句道,“你不也是幸福的吗,可你和母亲并不相像啊。”但她忍住了,生怕自己太放肆,他会掴她耳光。“我们这些人跟韦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下去。“韦尔克斯家跟我们哪家邻居都不一样——跟我认识的哪一家也都不一样。他们是怪人,他们最好还是表亲通婚,把这股怪毛病都传给自己人吧。”“咦,爸,阿希礼不是——”“别闹,小姑娘!我没说那小子坏话,因为我喜欢他。我说怪,不是说疯。他不像卡尔弗特家那么怪,把全部家产都去赌马,也不像塔尔顿家,每一代人总要出一两个醉鬼,也不像方丹家,都是些性急如火的禽兽,自以为受到怠慢就随便杀人。这种怪毛病当然容易理解,要不是上帝保佑,我杰拉尔德也会有这些毛病的!我倒不是说如果你做了阿希礼的妻子,他会跟别的女人出走,也不是说他会揍你。要是他那样干你倒会快活些,因为至少你会理解这种怪。但他怪在其他方面,叫人一点也摸不透他。我虽然喜欢他,但他说的话我十句倒有八句摸不着头脑。得了,小姑娘,你说实话,他扯起书本、诗歌、音乐、油画和那一类荒唐的废话,你懂吗?”“哦,爸,”斯佳丽不耐烦地叫道,“如果我嫁给他,我会把那一切都改变过来的!”“哦,你会,你倒会改变?”杰拉尔德恼火地说,一面狠狠看了她一眼。“那你对天下的男人可了解得太少了,更别提阿希礼了。哪个做妻子的都改变不了丈夫一丝一毫,这点你别忘记。至于说要改变韦尔克斯家的人——没门,女儿!他们一家人都是如此,以前一直如此。也许将来也一直如此。我跟你说他们生来就有股怪劲。瞧他们那德行,一会儿冲到纽约,一会儿冲到波士顿去听歌剧,去看油画。还从北佬那儿订购成箱的法文书、德文书!他们就坐在那儿看啊,做梦啊,不知在干些什么,还不如跟常人一样把这些时间用在打打猎,打打牌上呢。”“论骑马县里谁也比不上阿希礼,”斯佳丽听到他把阿希礼糟蹋得这么娘娘腔,不由火了,就说,“除了他父亲没人比得上他。至于说打牌,上星期在琼斯博罗,阿希礼不是还赢过你两百块钱吗?”“卡尔弗特家的小伙子又在瞎说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否则你不会知道这个数。阿希礼骑马能得第一,打牌也能得第一——这是我说的,小姑娘!我不否认他要是喝起酒来连塔尔顿家的人也喝不过他。那些事他样样都行,但他的心不在这上头。所以我才说他怪呢。”

斯佳丽沉默了,心里一沉。她想不出什么话为最后这一点辩护,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是对的。这些寻欢作乐的事阿希礼虽然样样都行,但他的心是不在这上头。别人非常感兴趣的事,他无一不是出于礼貌才装出感兴趣的样子。

杰拉尔德看出了她沉默的意思,拍拍她胳臂,得意洋洋地说:“瞧,斯佳丽!你也承认这话不错了吧。你要阿希礼这样的丈夫干吗呢?韦尔克斯家的人个个都是疯疯癫癫的。”他接着用哄骗的口气说:“我刚才提起塔尔顿家可并不是把他们推给你,哥儿俩倒是好小子,不过要是你以后看上了凯德·卡尔弗特,唉,那对我也完全一样。卡尔弗特家个个都是好人,尽管老头儿娶了个北方婆娘。等我死了——嘘,宝贝,听我说!我就把塔拉庄园留给你和凯德——”“我才不要人家把凯德放在银盘上送给我呢,”斯佳丽大怒说。“希望你别再把他推给我了!我不要塔拉庄园,也不要任何老庄园。庄园有什么了不起,如果——”

她正要说“如果你没有想要的男人”,但杰拉尔德早已气昏了,他把塔拉庄园看成天底下仅次于妻子的心爱宝贝,他要送给她,她对这份礼物竟这么瞧不起。他气得大吼道:“斯佳丽·奥哈拉,你竟敢站在那儿对我说塔拉庄园——这片土地没什么了不起?”

斯佳丽倔强地点点头。她痛心极了,顾不上是不是把父亲惹火了。“天底下只有土地最了不起,”他大声嚷嚷,气得拼命挥舞两条粗短的胳臂。“因为天底下只有土地经久不变,你别忘了这一点!只有土地值得你出力,值得你战斗——值得你拼命!”“哦,爸,”她厌恶地说,“你说话就像个爱尔兰人!”“我对此感到羞耻过吗?不,我还引以为荣呢。而且别忘了你也是半个爱尔兰人,小姐!对任何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生活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此时此刻我倒为你感到羞耻。我把除了故乡米斯郡以外,天底下最美丽的一块土地送给你,可你怎么样?你还看不起!”

杰拉尔德说得来劲,刚要大嚷大叫,看见斯佳丽愁容满面就打住了。“不过,你还年轻。将来你对土地会有这种爱的。如果你是爱尔兰人,你就摆脱不了这种爱。你还是个孩子,又在为情人操心。等你年纪大了,你就明白这是怎么……得了,你就打定主意要凯德呢,还是要那哥儿俩,还是要埃文·芒罗家的少爷,瞧我怎么把你好好地嫁出去吧。”“哦,爸!”

这时,杰拉尔德对这次谈话已经腻透了,而且对这个难题竟落到他身上也烦死了。此外,他感到委屈的是自己提出县里几个最佳人选供她挑,还要把塔拉庄园送给她,她还是一副可怜相。杰拉尔德喜欢的是人家对他的礼物拍手叫好,亲吻感谢。“行了,别赌气了,小姐。你嫁给谁都无所谓,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个上等人,又是南方人,人品又体面就行。对女人来说,结了婚以后才有爱情。”“哦,爸,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乡观念了。”“可这个观念很好!鬼混啊,恋爱结婚啊,这套都是奴仆、北佬之流干的美国玩意儿!最美满的婚姻就是父母做主的。因为像你这样的傻瓜怎么分得清好人和坏蛋呢?得,就瞧瞧韦尔克斯家吧。他们怎么会几代相传,门庭不衰呢?噢,就是跟同他们相像的人结婚,跟他们家一向看中的表亲结婚。”“哦,”斯佳丽叫道,她父亲这番话让她深切感到事实总是事实,这情况也在所难免,不禁又悲从中来。她父亲看见她低着头,不安地拖着脚步。“你不是在哭吧?”他问道,笨手笨脚地摸摸她下巴,想托起她的脸蛋,他觉得心疼,不由也满面愁容的了。“对,”她扭开身子,拼命叫道。“你在撒谎,但我倒感到得意。我很高兴你还有自尊心,小姑娘。而且我要看到你在明天的烤肉野宴上有自尊心。你对人家一片痴情,人家除了做做你朋友之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我可不要县里人因此说你闲话,取笑你。”“他才把我放在心上呢,”斯佳丽想着,心里十分痛苦。“哦,放在心上的时候多着呢。我知道他放在心上的。我看得出来。要是我时间更充裕一点,我知道我能让他开口——哦,只要韦尔克斯家别老认为他们一定得跟表亲结婚就好了。”

杰拉尔德拉起她的胳臂,挎在自己胳臂上。“现在我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些事只有你我知道,可别对人说。我不想让你妈为这事操心——你也别说出去。擤擤鼻子,女儿。”

斯佳丽用块破手绢擤擤鼻子,他们就手挽着手走上黑暗的车道,那匹马缓缓跟在后面。走近屋子时,斯佳丽正想再说什么,却见她母亲站在门廊上朦胧的阴影中。她戴着帽子,披着围巾,还套着无指手套,黑妈妈站在她身后,死死绷着个脸,一手提着个黑皮包,包里是埃伦给奴隶看病常备的绷带和药品。黑妈妈的嘴唇厚,还往下搭拉着,碰到她生气,那下唇更比平时拉长一倍。这会儿嘴唇又拉长了,斯佳丽知道黑妈妈碰到什么不称心的事正在火头上呢。“奥哈拉先生,”埃伦看见父女俩从车道上走来就叫道——她这一代人就讲究规矩,尽管她结婚已经十七年,生过六个子女,还讲究这套——“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生病了。埃米的孩子出世了,快死了,一定得受洗,我和黑妈妈这就上那儿去,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她询问似的提高了声音,仿佛在听候杰拉尔德同意她这番打算,尽管这仅仅是个规矩,但杰拉尔德心里还是很重视的。“老天爷啊!”杰拉尔德咆哮道,“那些穷白佬为什么偏偏在你吃晚饭时来叫你去,我正想告诉你亚特兰大传说的打仗消息呢!去吧,奥哈拉太太。如果外边出了麻烦,你不去那儿帮忙,晚上也睡不安稳。”“她晚上净忙着护理黑人和那些能照顾自己的穷白佬,哪里睡得安稳啊。”黑妈妈声音单调地嘟嘟囔囔,一面走下台阶朝等在车道边的马车走去。“吃饭时你替我照看一下吧,宝贝儿,”埃伦说着,一手轻轻摸摸斯佳丽的脸蛋。

尽管斯佳丽忍住眼泪,经母亲这一具有无穷魅力的抚摸,闻到她窸窸窣窣的绸衣服里隐隐散发出美人樱香囊的香味,仍然感到激动。对斯佳丽来说,母亲真有点令人惊讶,怪就怪在跟她同住在一幢房子里,既使她害怕,又使她陶醉和抚慰。

杰拉尔德扶妻子上了马车,还命令马车夫小心赶车。托比替杰拉尔德照管马匹已经二十年了,听到有人吩咐他怎么干他的本行活儿,气得噘着嘴生闷气。马车上路了,黑妈妈坐在托比身边,两人都板着脸,非洲人噘起嘴赌气就这副嘴脸。“要是我不帮斯莱特里家那些穷鬼这么多忙,他们就得在别处花钱,”杰拉尔德怒气冲冲说,“他们就会情愿把他们那可怜的几亩沼泽洼地卖给我,县里也就能摆脱他们了。”说到这里,他想到再来次恶作剧就又快活起来。“来吧,女儿,我们去告诉波克,我们没把迪尔西买下来,倒把他卖给约翰·韦尔克斯了。”

他把缰绳扔给站在近处的一个黑孩子,就走上台阶。他早已忘了斯佳丽的伤心事,一心只想捉弄一下他的贴身男仆。斯佳丽跟在他后面慢慢走上台阶,脚步沉重。她想,她和阿希礼结为夫妻总不见得比她父母这一对更别扭吧。她平时也常在纳闷,她父亲吵吵闹闹,生性迟钝,怎么会娶上她母亲这么个女人,因为这两个人无论出身、教养和性格都相差得太远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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