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6.扶摇上青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0 13: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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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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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6.扶摇上青天

雪中悍刀行6.扶摇上青天试读:

第一章 温柔乡好梦好眠,敦煌城春光旖旎

徐凤年嗯了一声,低声道:『希望世间多一个苦心人天不负。』

男人赢了江山,赢了美人,不过任你豪气万丈,多半还是要在床榻上输给女子的。

任劳任怨的徐凤年总算没死在女子肚皮上,主要是红薯没舍得,临了她娇笑着说要放长线钓鱼,慢慢下嘴入腹。不过徐凤年精疲力竭,躺在小榻上气喘如牛,没力气去反驳。

尽情尽欢云雨过后,红薯依偎在徐凤年怀里,一起望向窗外如同一只大玉盘的当空明月。以前梧桐苑里的丫鬟们一起陪同世子殿下中秋赏月,都是绿蚁黄瓜这些争风吃醋喜欢摆在脸上的二等丫鬟,猜拳赢了就去他怀里,红薯只会柔柔笑笑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伺候着那个有一双漂亮眼眸的年轻主子。她们喜欢他的多情,喜欢叽叽喳喳聚头说些他在外头如何拈花惹草了,然后个个气呼呼幽怨,想不明白怎就舍近求远,去青楼勾栏里头临幸庸脂俗粉,唯独红薯钟情他的凉薄无情。

她贴在徐凤年心口听着心跳,手指摩挲着他的腰身,不觉又起兴致,顿时身子酥软如玉泥,满眼春情,望向公子。

徐凤年缴械投降道:“女侠饶命。”

红薯瞥了眼徐凤年的腰下,俏皮地伸手一弹,笑道:“奴婢在六嶷山上初见公子,还有些纳闷为何明明练刀却去背剑,现在知道了,公子剑好,剑术更好。”

徐凤年无奈道:“别耍流氓了。”

红薯轻声道:“远在数千里以外,谁都不认识我们,真好。”

徐凤年才坐起身,熟稔公子脾气的红薯披了件绸缎子外裳,下榻去拿过底衫,回榻后半跪着帮他穿好,戴好紫金冠,再伺候穿上那件紫金蟒衣,然后用两根手指捻着紫金冠的丝带,站在他身前,眯眼笑道:“公子,真的不做皇帝吗?”

徐凤年摇头道:“要是做皇帝,尤其是勤政的君王,别的不说,就说咱们耕作的时候,就会有太监在外头拿着纸笔记录,若是时间长久了,还会用宦官独有的尖锐鸭嗓子提醒皇帝陛下珍重龙体。不是很扫兴?不过要是做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一旦亡国,你瞧瞧那件龙袍的旧主人,不说嫔妃,连皇后公主都一并成了广陵王那头肥猪的胯下玩物。西楚的皇帝皇后,也就是运气好,碰上了徐骁,换成顾剑棠燕剌王这几位,你看看是怎样的凄凉场景。”

红薯叹息一声。

徐凤年平静问道:“听师父李义山说仍有‘皇帝宝座轮流坐,明天到我北凉军’的‘余孽’,还说这些人既是忠心耿耿又是冥顽不化,以后可以成为我对付陈芝豹的中坚力量,那你算不算一个?”

红薯抬起头,与他直视,眼神清澈,摇头道:“奴婢没有投了哪家阵营派系,只听公子的。”

徐凤年自嘲道:“才欢好过,说这个是不是很煞风景,有拔卵不认人的嫌疑?”

红薯笑脸醉人,使劲摇头,“奴婢最喜欢公子的这股子阴冷,就像是大夏天喝了一碗冰镇梅子汤,透心凉,舒爽极了。”

徐凤年伸了个懒腰,“你已经病入膏肓,没得治。要不出去走走?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你惹来麻烦?”

红薯一边穿上寻常时候的装束,一边笑语答复道:“无妨的,姑姑治理敦煌城,以外松内紧著称于橘子州和锦西州,就像那夜禁令一下,被更夫发现,禀告给巡骑,后者可以不问事由击杀当场。听姑姑说当初禁令推出时,效果不好,她也不急,后来有一名临近金刚境的魔头游历至敦煌城,半夜违禁行走,姑姑得到消息,非但没有息事宁人,而是一口气出动了巨仙宫外的全部侍卫,大概是五百骑,那一场街道截杀,血流成河,魔头事后被悬首城头,打那以后,敦煌城的夜禁就轻松百倍。”

徐凤年和她走出庆旒斋,一个玉带紫蟒衣,一个锦衣大袖,十分登对。凉风习习,这一双身份吊诡的公子丫鬟在月下惬意散步,走到隔开内廷外廷的两堵红墙中间,徐凤年一只手抹在墙壁上,突然问道:“五百骑截杀高手,你给说说是怎么个杀法。”

红薯回忆了一下,慢悠悠说道:“一般说来,北莽成名的魔头都喜欢落单行走,也不会主动和朝廷势力闹翻,大抵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北莽律令相对宽松,也就少有这类硬碰硬的事情。那名魔头之所以抵死相击,可不是他骨头硬,而是姑姑亲自压阵,带了几名武道高手,不许他逃窜溜走。敦煌城有七八万人,守城士卒都称作金吾卫骑,都是轻骑兵,短刀轻弩,夜战巷战都不含糊,一半在巨仙宫外,一半在城外。其中有四五十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身手不错,在外边犯了事,走投无路,才投靠敦煌城,姑姑也以礼相待,有功者,甚至将一些大龄宫女赏赐给他们。那场大街战事,大致说来,就是两侧屋顶上蹲有百余弩手,不是不能多安排一些弩手,只不过受限于射程,一百人已经足够,其余四百骑兵屯扎街道两端,三骑并列,一轮冲杀,东西两头各出二十骑,分别由一名武力不俗的校尉带头,战死殆尽以后,屋顶箭矢就会一拨拨激射投下,不给魔头喘息机会,当下一批骑士冲至,就停弩不动,恢复臂力。这里头有一点很关键,除去巨仙宫五百金吾卫骑兵,还有三十几人的黄金甲士,专门针对敦煌城内犯禁的武林人士,这些人不擅长骑兵作战,就被姑姑偷偷分散藏入冲锋队伍,每次两人三人,伺机偷袭刺杀,屋顶上也安插有一批,他们准许败退,身份和职责形同刺客。如此一来,第六次骑兵冲杀中,魔头就力竭而亡,被马蹄踩踏成一摊烂泥。”

徐凤年点头说道:“这很像咱们北凉军当年对阵一剑守国门的西蜀剑皇,都是铁骑和死士双管齐下明暗交替,加上那名皇叔也心存必死之心,这才有了那让整个江湖寒心的一幕。上次沈门草堂,说到底还是少了一个一品高手坐镇,而且配合不够娴熟,那批弓弩手数量过少,造成不了实质性伤害,否则我绝不可能那么轻松下山。我很好奇两百年前吴家九剑是如何破得北莽万骑,敦煌城这边有没有文献秘录?”

红薯笑道:“姑姑是个武痴,除了珍藏兵器,还有一些冷僻秘笈,再就是喜好点评天下武夫,都写在纸上。奴婢对这些都不怎么感兴趣,回头去给公子翻出来。”

徐凤年玩笑道:“你放心,我一时半会不离开敦煌城,想看看一座城池是如何运作的,所以在这件事上不必藏藏掖掖。”

红薯搂着徐凤年的胳膊,胸前那一团物事真可谓是分量惊人,压迫得徐凤年又有些心神荡漾,只听她娇笑道:“奴婢哪敢糊弄公子。”

徐凤年感慨道:“这里真像是皇宫大内。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那一座,是怎样的景象,早知道当初碰上三入皇城的曹长卿,多问几句。”

红薯笑道:“这里倒是也有宫女宦官,不过不多,就几百人,不好跟太安城皇宫去比。太安城出了一位人猫韩貂寺,跟曹长卿死磕了三次,实在是阉人里的奇葩。奴婢这巨仙宫,大小老幼宦官都没出息,倒是宫女个个姿容上品。姑姑以前跟五大宗门里第四的公主坟一位密妃宗主以姐妹互称,这个门派是北莽第一大的大魔教,女子居多,极为擅长蛊惑男子,采阳补阴,调教出的女子更是绝品。巨仙宫的敦煌飞仙舞,就脱胎于公主坟的一门绝学,公子要不要看?只听说有无数男子瞧见了后丧心病狂的,没听过有谁还能老僧入定做菩萨的,因此又有长生舞一说,意思是谁能不动如山,就算是证道长生了。可惜敦煌飞仙舞比较公主坟的长生舞,只得了三四分精髓。”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不看白不看。就算没法子长生得道,看了养眼也好。”

红薯巧笑倩兮,眼底秋波里没有半分幽怨冷清,这便是她的乖巧智慧了。

徐凤年搂住她腰肢,跃上高墙,一路长掠,挑了一座敦煌城中轴线上的雄伟宫殿屋顶躺下,身边就是屋檐翘角,松手后望向头顶那轮明月。徐凤年指了指,轻声道:“小时候问别人月亮上到底有没有住着仙人,身边人都问了一遍,答案各异。我娘亲说有的,只要飞升,就可以住在天上。徐骁不正经,也说有,还说天上下雨就是天人撒尿,打雷是放屁,冰雹是拉屎,那会儿害得我每逢下雨,就不敢出门。二姐跟师父李义山一般,不信鬼神之说,都说没有。大姐喜欢与二姐顶牛,偏偏说有,一次中秋,就跟二姐赌气,抱着我说以后她死了,肯定就要和娘亲一起在月亮上看着我,还故意对二姐说你不是不信飞升吗,你死了就再见不着两个弟弟了,把二姐气得差点动手打人。说实话我也不懂两个姐姐为什么总是吵架,那时候不懂事,还喜欢煽风点火,乐得见她们瞪眼睛鼓腮帮。你也知道我二姐多骄傲的一个人,也就只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家事上让她恼火了,什么军事国事天下事,她都跟下棋计算一样,因为漠不关心,才可以心算无敌。记得每次打雪仗,跟她做一伙儿,那叫一个隆重,都被她折腾得跟行军打仗一样,总是大胜而归,她也不腻歪。有一次我偷偷往她后领口塞进一个小雪球,她追着我打了半座王府,徐骁没义气,就在那儿傻乐,我被二姐不痛不痒拾掇了一顿后,就撵着徐骁追杀了半座王府,解气啊。现在想想看,天底下有几个徐骁这样憋屈当老爹的?没有了吧?有我这么个不争气儿子,不气死都算好的了。及冠以后,我也不想做什么皇图霸业,就是只想着做好两件事:习武,亲手给娘亲报仇;掌兵,给徐骁一个肩膀轻松点的晚年。”

红薯握着徐凤年微凉的手,没有劝慰什么。

徐凤年摇了摇脑袋,笑道:“真的有飞升就好,我愿意相信骑牛的。”

红薯轻声笑道:“听说洪洗象是吕祖转世,那公子你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了,都揍过吕祖神仙,还是经常揍。”

徐凤年笑了笑。

红薯侧过身,一手托着腮帮,另一只手双指抹过她家公子的睫毛,柔声道:“公子,你的睫毛可长了,以前做梦都想摸上一摸。”

徐凤年没有阻拦她的小动作,说道:“红薯,等我离开敦煌城,你也回北凉,别做什么死士棋子了,以后做我的侧妃。徐骁也会答应的,他有一点很好,对谁都不问身世。连青党女子陆丞燕都做得,你就做不得?”

红薯摇了摇头。

这兴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答应。

徐凤年转过身皱紧眉头。

看似性子柔弱却骨子里异常执着的红薯眨了眨眸子,“做了牵线木偶一般的侧妃,还怎么杀人啊?”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喜欢杀人?”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徐凤年瞪眼。

红薯躲入他怀中,悄悄说道:“公子喜欢只当一个做样子的北凉世子吗?”

徐凤年叹气道:“将心比心,道理我懂,可你就不许我不讲理吗?”

红薯如小猫儿一般蜷缩在他怀里,“是红薯不讲理,奴婢本该万事都听主子的。”

徐凤年默不作声,猛然眼睛一亮,眯起那双让女子艳羡的眸子,拍了拍红薯的圆滚翘臀,命令道:“坐上来!”

红薯骑在他身上后,一脸懵懂娇羞,小声问道:“公子,要在这儿吗?”

徐凤年狠狠道:“你说呢?”“知道吗,姑姑说奴婢与那北莽女帝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哩。”

她窸窸窣窣褪下裙内束缚,附耳腻声道:“公子,殿内有一张龙椅,明儿奴婢穿上龙袍,去那儿。”

初出茅庐的少侠遇上了一样才出道的女侠,结果一败涂地,只能让女侠饶命。送了红薯回去休息,徐凤年心底也不指望最近几天能够在殿内龙椅上做那苟且之事,女子初破瓜,就天天盘肠大战,也未免太不怜香惜玉。徐凤年独自回到宫殿屋顶坐着发呆,期间子时养剑玄雷,之后依次滴血青梅、竹马,当拂晓以后,朝霞缓缓于东方天边绚烂绽放,徐凤年望着九天之上的瑰丽景象,此时恰值巨仙宫悠扬晨钟响起,一声递一声,声声相传,不绝于耳。不知为何,兴许是长乐峰一场厮杀抒发尽了戾气,徐凤年胸中转换有一股浩气鼓荡,气机流转速度远远超过平时,尤其是当他站起身,亲眼看到天地间朝晖由东推移至西,那一缕霞光洒落眼前,徐凤年盘膝而坐,驭剑朝露出袖,飞剑剑芒暴涨。

这柄十二飞剑中只算中下质地的飞剑脱手而飞,不受控制,欢快飞旋。

如同神怪志异中的妖物,数百年艰辛修为,一朝悟道得性灵。

剑胎圆满。

有一剑东来。

徐凤年欣喜若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无需气机牵引,心念一动,飞剑朝露便一闪而逝,心之所向,剑之所至。逗弄许久,徐凤年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毫无高手可言的想法:你娘的,终于可以少养剑一柄了!徐凤年没有急于收剑,而是安静坐在原地,看着朝露飞行的轨迹,眼中一点一点露出惊骇神色,然后死死抿起嘴唇,咬牙切齿道:“好一个邓太阿,飞剑之妙,根本不在飞剑本身,甚至不在养剑,而在所藏剑术!”复又自嘲道:“早说的话,以我的性子肯定就要削尖脑袋去寻捷径了,还是不说的好。”

他扬起一个笑脸,五指翻动,飞剑萦绕,好似情窦初开的娇憨女子,让徐凤年越看越想笑,这恐怕就是习武的乐趣所在了。武道一途,苦心人天不负,如果再碰上一些机缘,就会有各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会有跳出井底天地豁然开朗的惊喜。徐凤年收起朝露回剑囊,跳下屋顶,走在紫金宫中,返回庆旒斋,以他练刀习武前唯一拿得出手的记忆,居高临下认清了宫殿庭院的脉络,不会迷路。兴许是红薯有过发话,一些早起做事的宫女宦官都毕恭毕敬,虽未跪地行礼,也是低头侧立,绝不敢多看一眼。

看到她斜靠院门等候着自己归来,徐凤年有些失神。

红薯柔声道:“公子,奴婢已经照着你的口味,做好了一份清粥、几碟小菜。”

徐凤年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就不知道一些养生之道?不会偷个懒?”

红薯笑道:“那是小姐千金们的日子,奴婢可羡慕不来,而且也不喜欢。吹个风就要受寒,晒个日头就得中暑,读几句宫闱诗就哭哭啼啼,可不是咱们北凉女子的脾气。”

徐凤年吃过了早餐。当今世道一般是富人三餐,穷人两餐,至于有资格去养宫女阉人的,就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富贵人家了。如此说来,都能穿上龙袍扮演女皇帝的红薯实在是比千金小姐还要富贵万分,她一手执掌了敦煌城七八万人的生死大权,结果到了他这里,还是素手调羹的丫鬟命,徐凤年实在找不出不知足的地方。

来到如同置身北凉王府梧桐院的书房,紫檀大案上摆满了红薯搬来的档案秘笈和她姑姑的亲笔手书,徐凤年瞅见有一幅黄铜轴子的画轴,瞥了一眼站在身畔卷袖研墨的红薯,见她嘴角翘起,不由打开一看,不出所料,是一幅明显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肖像画。画中之人戴着一顶璀璨凤冠,母仪天下的架势十足。徐凤年的视线在画上和红薯之间来来回回几次,啧啧道:“还真是像,形似七分半,神似六分。”

见到红薯视线炙热,徐凤年面无表情地摆手道:“休息两天再说。”

她撇头一笑。

徐凤年一巴掌拍在她臀部上,笑道:“德行!到了梧桐院以外,就野得不行。等公子我养精蓄锐一番,下次一定要让你求饶。”

徐凤年没有去碰那些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秘笈——自家听潮阁还少了?那些根骨天赋不差的武人,是忧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无名师领路登堂,师父领进门后,又无秘笈帮着入室,的确是举步维艰,英雄气短,难成气候。但是乱花迷人眼,一样遗祸绵长。这两样东西,对于门阀子弟而言也不算少见,但其中成就大气候的,却也为数不多:一方面是他们毅力不够,吃不住逆水行舟的苦头,但很大程度上则是有太多条路子通往高层境界,以至于不知如何下手;或者是误入歧途,样样武艺都学,本本秘笈都看,反而难成宗师。对于近水楼台的徐凤年来说,自知贪多嚼不烂,故而一直只拣选裨益于刀法的秘笈去咀嚼,如今有了王仙芝的刀谱,就更加心无旁骛。徐凤年这般拼命,实在是觉得再不玩命习武,对得起一起吊儿郎当偷鸡摸狗如今还是挎木剑的那家伙吗?下次见面,一旦被知晓了身份,还不得被温华拿木剑削死。

放下画轴,徐凤年翻阅起红薯姑姑的笔札,触目千篇一律的蝇头小楷,显而易见,是狸毛为心覆以秋兔毫的笔锋,所谓字由心生,其实不太准,毕竟写字好的人数不胜数,但加上用笔何种,尤其是钻牛角尖只用一种的那类人,大体上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名女子不愧是跟当今北莽女帝争宠争皇后的猛人,她写的虽是笔画严谨的端庄小楷,极其讲究规矩格调,但就单个字而言,下笔却字字恨不得入木三分,徐凤年有些理解她如何教出了红薯这么一位女子了。慢悠悠浏览过去,所记大多是一些上一辈北莽江湖的枭雄魔头成名事迹,仅作书读,许多精彩处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绝。红薯善解人意地拎了一壶北凉运来的绿蚁酒。徐凤年终于看到吴家剑冢九剑那一战,红薯姑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比起寻常人的天花乱坠,这位敦煌城“二王”的文字就要可信太多,她本身就是武道顶尖高手,笔下寥寥数百字,让后来者的徐凤年触目惊心。

徐凤年反复看了几遍后,意犹未尽,唏嘘道:“原来如此。”

吴家剑冢两百年前那两代人,号称剑冢最为惊才绝艳、英才辈出的时分,九位剑道宗师,一位高居天象境,两位达到指玄高度,一名金刚境,加上剩余五名小宗师,可想而知,只要再给吴家一代人时间,哪怕算上老死一两人,一样有可能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门五一品!徐凤年对于吴家九剑赴北莽,只是听一名守阁奴说当时北莽有自称陆地剑仙的剑士横空出世,扬言中原无剑。不过对于这个说法,徐凤年并不当真,吴家虽然一直眼高于顶,始终小觑天下剑士,但再意气用事,也不至于倾巢而出去北莽;他曾在游历途中询问过李淳罡,羊皮裘老头只是神神叨叨说了一句西剑东引,就不再解释。

凭借红薯姑姑所写内容,徐凤年了解到一个大概,九剑对万骑,不是各自为战,而是交由最强一人——那位天象境剑冠做阵眼,八人轮流做剑主剑侍,终成一座惊世骇俗的御剑大阵。可以想象那密密麻麻万骑,死死包围九人的场景画面,荒凉而血腥,一拨一拨铁骑冲锋,加上千百次的飞剑取头颅,是何等剑气纵横的可歌可泣?

徐凤年惊叹复惊叹,向后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这剑阵需要顶尖剑士才能造就,没可能用在沙场战阵,能不能像骑牛的那套拳法简而化之?好像也挺难,江湖高手本就不耐烦条条框框,给权贵府邸当看门狗,本就只是冲着安稳的武道攀登而去,傻子才乐意去厮杀搏命。不过要是能拿到手那座剑阵的粗胚子也好啊,去哪儿找?吴家剑冢?好像不现实。北莽王庭会不会有秘密文案?就算有,也更不现实,这不是拿黄金白银就换得来的。”

红薯轻笑道:“公子真想要,可以动用潜伏在王庭的死士去做。”

徐凤年摇头道:“那也太不把人命当人命了,不值当。”

红薯哦了一声。

徐凤年头也不抬,继续翻阅,说道:“你也别动歪脑筋,不许你凑这个热闹,听到了没?”

红薯轻轻用鼻音嗯了一声。

徐凤年抬头气笑道:“别跟我打马虎眼!”

红薯眉眼风情无限,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十分稀罕地孩子气道:“知道啦!”

在徐凤年的印象中,她除了恪守本分做丫鬟,再就是像个无微不至的姐姐,挑不出瑕疵,让人如沐春风。院子里几个二等丫鬟和世子殿下相处久了,知道他的好脾气,就都会有些小无赖小调皮,唯独从没有生过气黑过脸的红薯和性子清冷的青鸟,十几年如一日,从无丝毫逾越。徐凤年重新低头,看着看着,冷不丁烫手一般缩回了手。好奇的红薯定睛一看,“拓跋菩萨”四字映入眼帘,不由会心一笑。来到北莽,如何绕得过这位武神这尊菩萨,何况公子还跟拓跋春隼有过生死相向。

满满三页都是在讲述这名北莽军神,按照字迹格式排列来看,是数次累加而成,几乎拓跋菩萨每一次跃境,那位女子敦煌城主就书写一次感悟心得。

徐凤年颠来倒去反复阅读,不厌其烦。红薯看了眼桌上的龙吐珠式刻漏,见到了午饭时分,便悄悄离开屋子,然后很快端了食盒进来。徐凤年胡乱扒饭,继续读那三页弥足珍贵的文字。红薯搬了张椅子坐在身边,见他嘴角有饭粒,就伸手拈下放入自己嘴中。徐凤年也不以为意,跟红薯相处多年,可以说自己第一次少年遗精都是她收拾的残局,始终什么事情都暖心得很,连昨夜的两次梅开二度都水到渠成了,还有啥好矫情的?

红薯拿走了食盒,坐下后轻声道:“奴婢要是今天死了,公子会不会记住红薯一辈子?”

徐凤年平静道:“红薯,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忘记你,忘得一干二净。我说到做到。”

红薯红了眼睛,却是开怀笑着说道:“公子真无情。”

敦煌城巨仙宫硬生生一分劈作二以后,被派去掖庭宫的宫女宦官就如同被打入了冷宫,不受待见。这批人大多是不得势不得宠的小角色,起先还有些希冀靠着投机博取地位的权势人物,主动由紫金宫转入掖庭宫,后来瞅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主子,根本就没入驻的迹象,立马心凉,赶忙给内务府塞银子递红包,墙头草般倒回紫金宫。如今留下不到一百人守着空落落的两宫四殿,加上一座风景极佳的御景苑,也就只是做些侍弄花草、洒扫庭院杂活,不仅乘龙无望,而且连半点油水都没有。前些天还有一位女官不慎,给金吾卫骑兵小统领祸害了,都不敢声张,若非那名满城皆知有狐臭的统领自己酒后失言,传到紫金宫宫主耳中,被斩首示众,否则指不定还要被糟蹋几回身子。

御景苑模仿中原皇室花园而建,敦煌城建于黄沙之上,这座园子仅仅供水一项就花费巨万,可想而知,当初魔头洛阳带给敦煌城多大的压力。不过对于小阉宦来说,那座紫金宫的新宫主也好,这座掖庭宫从未露面的北莽首席魔头也罢,都是遥不可及的可怕大人物,还是更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面才好。小童子姓童,十二三岁,长得清秀瘦弱,前年冬天入宫时认了一名老宦官拜作师父,是以改名冬寿。他家里穷苦至极,爹娘又身体多病,几个妹妹都要饿死,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可没田地没手艺,就算当乞丐又能讨几口饭回家?

当时才九岁的他一咬牙就根据无意中听来的法子,私白了身子,顿时鲜血淋漓痛晕在地藏本愿北门之外的雪地里,被出宫采办食材的老宦官瞧见,回去跟内务府说情,好说歹说,用去了一辈子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那点人情,才带了这个苦命孩子入宫做了小太监。不曾想他私白不净,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才痊愈,就又被拎去慎刑房给净身一次,孩子差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幸好老宦官有些余钱,都花在了这个孩子的生养上,这才保住了性命。孩子懂得感恩,毫无悬念地拜了老宦官做师父,这便是冬寿的由来。不过老宦官无权无势不结党,自己本就在紫金宫御景苑打杂,冬寿自然无法去紫金宫捞取油水活计,不过好在宫中开销不大,每月俸钱都还能送出一些宫外给家人,这期间自然要被转手宦官克扣掉一些。小太监冬寿也知足,不会有啥怨言,听说家里还是卖了一个妹妹,但是接下来他的俸钱就足够养活一家子。冬寿只是有些愧疚,想着以后出息了,熬五六年去做个小头目,再攒钱把妹妹赎回来。

掖庭宫年长一些的小太监都喜欢合着伙拿他逗乐。宫中规矩森严,宦官本就不多,除了兢兢业业埋头做事,也无乐趣可言,聚众赌博私自碎嘴之类,一经发现就要被杖杀,况且掖庭宫人烟稀少,跟后娘养的似的,格外死气沉沉,性情顽劣的小宦官就时不时把无依无靠的冬寿当乐子耍,也不敢正大光明,一般都是像今天这样喊到御景苑背静处,剥了他裤子,一顿乱踩,也不敢往死踩踏,闹出人命可是要赔命的。

五六个小宦官嬉笑着离去。冬寿默默穿上裤子,拍去尘土,靠着假山疼痛喘息。他身后假山叫堆春山,师父说是由东越王朝那边春神湖找来的石块堆砌而成,山上种植有四季长春的名贵树木,于是就叫堆春山了。脚下石板小径是各色鹅卵石镶嵌铺成的“福、禄、寿”三字,他现在也就只认识那三个字,估计这辈子也就差不多是这样,最多加上个名字里的“冬”字,他本想请教师父那个自己姓氏的“童”字如何书写,老宦官冷冷说了一句,进了宫就别记住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以后冬寿就死了心,开始彻底把自己当作宫里人。

冬寿走了几步,吃不住疼,又弯腰休息了会儿,想着还要偷偷替师父去给一片花木裁剪浇水,就忍着刺痛挪步,猛然停下脚步,看到眼前堆春山口子上站着个穿紫衣的俊逸人物,人长得可比金吾卫骑还要精神,至于那件袍子,更是从未见过无法想象的好看贵气,冬寿赶紧下跪请安。

徐凤年看着这名小宦官,这是他第二次遇见冬寿。第一次他当时坐在一棵树上赏景,看到少年在园子里鬼鬼祟祟去了堆春山顶,望向宫外,偷偷流泪。

徐凤年平淡道:“别跪了,我不是宫里人。”

小宦官愣了一下,脸色苍白,赶忙起身抓住这人袖口,紧张道:“你赶紧走啊,被抓住是要被杀头的!”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你怎么不喊人抓我?”

冬寿似乎自己也蒙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摇头,意识到自己一只手可能脏了这人的袖子,连忙缩回手,仍是神情慌张,压低声音央求道:“你快逃啊,被发现就来不及了,真会被砍头的!”

徐凤年说道:“放心,我是来御景苑的石匠,负责修葺堆春山。就是身后这座假山。”

冬寿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见他不像说谎,顿时如释重负。

徐凤年问道:“怎么被打了?”

冬寿又紧张起来,有些本能地结巴道:“没,没,和朋友闹着玩。”

徐凤年讥讽道:“朋友?小小宦官,也谈朋友?”

冬寿涨红了脸,转而变白,不知所措。

徐凤年微微摇头,问道:“你叫冬寿?宫里前辈宦官给你取的破烂名字吧,不过我估计你师父也是混吃等死的货色。”

冬寿破天荒恼火起来,还是结巴:“不许你……你……这么说我师父!”

徐凤年斜眼道:“就说了,你能如何?打我?我是请进宫内做事的石匠,你惹得起?信不信连你师父一起轰出宫外,一起饿死?到时候你别叫冬寿,叫‘夏死’算了。”

冬寿一下子哭出声,扑通一声跪下,不再结巴了,使劲磕头道:“是冬寿不懂事,冲撞了石匠大人,你打我,别连累我师父……”

小宦官很快在鹅卵石地板上磕出了鲜血,恰巧磕在那个“寿”字上。

徐凤年眼角余光看到红薯走来,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走近,慢悠悠说道:“起来吧,我是做事来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小宦官仍是不敢起身,继续磕头:“石匠大人有大量,打我一顿出气才好,出够了气,小的才敢起身。”

徐凤年怒道:“起来!”

别说小宦官,就连远处的红薯都吓了一跳。

冬寿怯生生站起身,不敢去擦拭血水,任其流淌下眉间,再顺着脸颊滑落。

徐凤年伸手拿袖口去擦,小宦官往后一退,见他皱了一下眉头,便不敢再躲,生怕前功尽弃,又惹怒了这位“石匠大人”。

擦过了血污,一大一小,一时间相对无言。

徐凤年尽量和颜悦色道:“你忙你的去。”

小宦官战战兢兢离去,走远了,悄悄一回头,结果就又看到身穿紫衣的“石匠大人”,徐凤年笑道:“我走走看看,你别管我。”

接下来冬寿去修剪那些比他这条命要值钱很多的一株株花草,当他无意间看到“石匠大人”摘了一枝花,就忍着心中畏惧哭着说这是砍头的大罪,然后“大人”说他是石匠,不打紧。于是接下来冬寿干了一个时辰的活,就哭了不下六次。所幸御景苑占地宽广,也没谁留意这块花圃的情形。冬寿感觉自己的胆子都吓破了,上下牙齿打战不止,偏偏没勇气喊人来把这个紫衣大人物带走,虽然“石匠大人”嘴上说得轻巧,可他觉得这样犯事,被逮住肯定是要被带去斩首示众的,这两年,每次见着从树上鸟巢里跌落的濒死雏鸟,他就都要伤心很长时间,哪里忍心害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冬寿被眼中一幕给五雷轰顶,那名“石匠大人”走到远处一名看不清面容的锦衣女子身前,有说有笑。

私通宫中女官,更是死罪一桩啊!

冬寿闭上眼睛念念叨叨:“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

徐凤年走回小宦官身前,笑道:“你入宫前姓什么?”

冬寿欲言又止。

徐凤年安静等待。

冬寿低头轻声道:“童贯,一贯钱的贯。”

徐凤年点头微笑道:“名字很不错。”

冬寿迅速抬头,神采奕奕,问道:“真的吗?”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真的,离阳那边有个被灭了的南唐,曾经有个大太监就叫童贯,很有来头,做成了媪相。”

冬寿一脸迷惑。

徐凤年坐在临湖草地上,身后是姹紫嫣红,解释道:“寻常男子做到首辅宰相后,叫公相,其实一般没这个多此一举的说法,耐不住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童贯太厉害,以宦官之身有了不输给宰相的权柄,才有了‘媪相’和相对的‘公相’。”

少年咧嘴偷偷笑了笑,很自豪。

徐凤年换了个话题,问道:“知道堆春山是敦煌城主在九九重阳节登高的地方吗?”

小宦官茫然道:“没听师父说过。”

徐凤年笑道:“以后想家了,就去那里看着宫外。”

小宦官红了脸。

徐凤年问道:“如果有一天你当上了大太监,会做什么?”

冬寿腼腆道:“给宫外爹娘和妹妹寄很多钱。”“还有呢?”“孝敬师父呗。”“没了?”“没了吧。”“说实话。”“杀了那些笑话我师父的宦官!”“欺负你的那几个?”“一起杀了,剥皮抽筋才好。”

不知不觉吐露了心事,记起师父的教诲,小宦官骤然惊骇悔恨,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徐凤年望向湖面,轻描淡写道:“别怕,这才是男人该说该做的。我没空跟你一个小宦官过意不去。”

冬寿低头道:“我是男人吗?”

徐凤年笑道:“你自己知道就行。”

云淡风轻。

红薯始终没有打搅他们。

接下来几天徐凤年除了阅览笔札和类似史官记载的敦煌城事项,得空就去御景苑透气,和小宦官聊天,一来二去,冬寿也不再拘谨怯弱,多了几分活泼生气,两人闲聊也没有什么边际。“女子的脾气好坏,跟胸前那团物事的大小直接挂钩。不信你想想看身边宫女姐姐们的情景,是不是这个道理?”“咦,好像真的是!”“那你觉得哪个宫女姐姐那里最为沉甸甸的?”“那当然是女官绮雪姐姐,脸蛋可漂亮了,那些值卫的金吾骑每次眼睛都看直了,嘿,我也差不多,不过也就是想想。嗯,还有澄瑞殿当差的诗玉姐姐,可能还要大一些,就是长得不如绮雪那般好看。”“那你是喜欢大的?”“没呢,我觉得吧,太大其实不好,还是小一些好,长得那么沉,都要把衣裳给撑破了,我都替她们觉得累得慌。还是脸蛋最紧要了。”“你还小,不懂。”“石匠大人你懂,给说说?”“你一个小宦官知道这个做什么。”“唉。”“很愁?”“有吃有喝,愁啥,男女之间的事情,才不去想,其实我知道宫里有对食的大宦官和宫女姐姐,都挺可怜的。”“有你可怜?”“唉。”“冬寿,你就知道‘唉’。”“嘿嘿,没学问哪,不知道说啥,没法子的事情。”

最后一次碰头很短暂,是一个黄昏,徐凤年说道:“事情办完了,得出宫。”

小宦官不想哭但没忍住,很快哭得稀里哗啦。然后说让他等会儿,跑得匆忙,回来时,递给徐凤年一只钱袋子,求他送给宫外家人。

徐凤年问道:“不怕我贪了去?”

小宦官摇头道:“知道石匠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徐凤年丢回钱袋,砸在他脸上,骂道:“你知道个屁!万一被私吞了或者被我不小心忘了,你一家子挨饿熬得过一个月?”

冬寿捡起那只钱囊,委屈而茫然,又开始哽咽。

徐凤年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以后别轻易信谁,不过认准了一件事,是要钻牛角尖去做好。钱袋给我,保证帮你送到。”

冬寿擦了擦泪水,送出钱袋子,笑得无比开心。

徐凤年转身就走,想了想转身,吩咐道:“去折根花枝过来。”

小宦官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壮起胆去折了一枝过来,徐凤年蹲在地上拿枝丫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抬起头。

冬寿激动颤声,小心翼翼问道:“童贯?”

徐凤年起身后,捏断花枝一节一节,一捧尽数都丢入湖中,使劲揉了揉小宦官脑袋。

少年哭哭笑笑。

徐凤年径直走远,到了拐角处,看到亭亭玉立的红薯。

红薯轻声问道:“给小家伙安排个安稳的清水衙门,还是丢到油锅里炸上一番?”

徐凤年摇头道:“不急,再等两年,如果性子没变坏,就找人教他识字,然后送去藏经阁,秘笈任他翻阅。你也别太用心,拔苗助长,反殃其身,接下来只看他自己造化。”

红薯点了点头。

湖边,小宦官捡起一些临湖的枝丫,塞进袖子,准备丢进堆春山那些深不见底的狭小洞坑里。回到“童贯”两个字边上,他蹲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记在脑中,准备擦去时,仍是不舍得,想了想,拿出一截带刺的花枝,在手心深深刺下细小两字。

他蹲在那里发呆,许久才回神说道:“早知道再恳求恩人教我‘冬’字如何写了。”

小宦官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脸上,“别不知足!”

他站起身,攥紧拳头,眼神坚毅。

少年松开拳头,低头望去,喃喃道:“童贯!”

紫金宫有养令斋,可俯瞰全城,顶楼藏书阁,斋楼外有石雕骊龙吐水,红薯姑姑手植有五株海棠树。徐凤年这几天由庆旒院搬到斋内书阁,经常站在窗口,一站就是个把时辰。红薯在梧桐苑可以只在那一亩三分地优哉游哉,如锦鲤游水,在敦煌城就断然不行,如今七八万人都要仰其鼻息,她就像一位垂帘执政的年轻女皇,虽然有紫金宫一批精干女官帮忙处理政事,但是敦煌城势力盘根错节,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都要她来一锤定音。好在徐凤年也不让她黏在身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这墙是天子家墙,也一样遮瞒不住。时不时就在宫内隐匿游走的徐凤年察觉到一股暗流涌动,触须蔓延向外,再反哺宫中。徐凤年不知道这是否是巨仙宫和敦煌城的常态,一次询问红薯,她说敦煌城在姑姑手上,就向来是管不住人管不住嘴,当初魔头洛阳在城外,敦煌城就是一盘散沙,受恩于她姑姑的势力都眼睁睁看着她独身出城,重创而返。洛阳离去,之后才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至于那些老百姓,大多将此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是敦煌城城主,你不出马谁出马?你死了无非换个主子,城若破,洛阳不管如何滥杀无辜,七八万人,总不太可能杀到咱头上不是?换了主子,最不济也不过是大家一起吃苦头,总好过当下强出头给魔头宰了。徐凤年听到这个答案,一笑置之。

红薯那会儿问了一句:“如果北凉三十万铁骑有一天没能守住西北国门,北凉道百万户百姓一齐束手就擒,甚至投靠了北莽,反过来对付北凉军,公子会不会心冷?”

徐凤年反问道:“如果你是我,怎么做?”

红薯手指抹过嘴唇,笑眯眯道:“奴婢若是公子这般世袭罔替北凉王,真有这种事情,不被我看到还好,见到一个,杀一个。”

徐凤年感叹道:“你来做敦煌城城主,还是有些大材小用。”

温柔乡终归是英雄冢,红薯说起往北去五百里锦西州境内,就是吴家九剑破万骑的遗址,徐凤年就起了离城的念头。那一夜在巨仙宫主殿龙椅上,她身穿龙袍,高坐龙椅,摆出君临天下的架势,若是上了岁数的北莽皇帐重臣,见到这一幕,只会误以为是女帝陛下返老还童。暮春时分,一夜荒唐,幸好敦煌城没有早朝一说,否则城内的读书人就有的说了。破晓前,一起回到了庆旒院,两人洗了个鸳鸯浴,徐凤年在她服侍下穿回文士装束,背上书箱,红薯绕了两圈,查漏补缺,只求尽善尽美,实在是挑不出毛病,她才一脸惋惜道:“公子这般装束像腹有诗书的读书人,很好看,不过那身紫蟒衣,更好看。”

徐凤年拍了拍那柄春秋剑,轻声道:“就别送了。”

红薯摇头道:“送到本愿门外。”

来到地藏本愿门外,红薯又说要送到十里地外,徐凤年无奈道:“照你这么个送法,直接回北凉算了。”

红薯又给徐凤年细致打理了一番,问道:“真的不要那匹夜照玉狮子?就算是怕扎眼,随便弄匹良驹骑乘也好,若是不耐烦了,随手丢掉。”

徐凤年摇头道:“谁照顾谁还不知道,还是走路轻松。处出感情来了,不舍得说丢就丢。”

红薯柔声道:“公子走好。”

徐凤年点头道:“你也早点回北凉,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管敦煌城在北凉的布局中是如何重中之重,都要你好好活着。”

红薯低眉道:“奴婢知晓了。”

徐凤年想了想,继续说道:“小宦官童贯你再冷眼旁观个两三年,之后送去养令斋,这个孩子的识字读书和武道筑基,就要你多费些心思,说是放养,全然不顾听天由命,那也不行。”

红薯笑道:“公子放一百个心,冬寿以后一定可以让敦煌城大吃一惊,藏经阁里还真有几本适合他去习练的秘笈,算他运气好。”

徐凤年嗯了一声,低声道:“希望世间多一个苦心人天不负。”“走了。”徐凤年转身背对锦衣大袖如芙蓉的红薯,挥了挥手。

红薯似乎想追上去,一脚踏出尚未踩地就缩回,久久停留,当宫中晨钟敲响,这才走过本愿门,走往掖庭宫,站在堆春山上眺望远方。

敦煌城在她姑姑手上按例十五一朝,这类朝会规模不大,也就是城内有资格分一杯羹的各方势力聚在一起瓜分利益,姑姑一直想将其拧成一股绳,奈何至死都没有达成,红薯也不奢望同仇敌忾,不过似乎眼下连表面上的和气都成奢望了。她眯起眼,流露出和徐凤年相处时截然不同的冷冽气息,跳梁小丑都该浮出水面了,其实姑姑一死,他们就开始鼓噪,尤其是确定魔头洛阳懒得插手敦煌城后,这些以元老自居的老狐狸就要拿她这个势单力薄的狐媚子开刀了,时下城内疯狂流传的面首窃权一事,不正是他们府上撒出去的鱼饵?

红薯缓缓走下堆春山,她虽然是北凉王府的一等丫鬟,但每年都会有两三个月在敦煌城,亲眼看着姑姑如何处理政事,那些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势力,都只知道她是“二王”当作下一任城主去器重栽培的亲外甥女,而不知她是锦麝。

走下山经过一块花圃,无意间遇上又早起替老宦官师父做活的冬寿,站在花圃外,红薯安静站立。

小宦官之前曾远远瞧见过她,对其依稀有些模糊印象,将她当成了与恩人私通的宫中女官,此刻见到她不由羞涩笑了笑,腼腆真诚。他小心翼翼想着“石匠大人”真是好眼光,这位姐姐长得跟壁画上的敦煌飞仙一般。

红薯柔声道:“你叫冬寿?”

小宦官赶忙放下手中青铜水壶,眉眼伶俐地跪下请安,“冬寿见过女官大人。”

红薯笑道:“起来吧,跪久了,你那身衣衫就又要清洗了。暮春多雨,这两天就得下一场,万一晒不干,穿着也难受。”

冬寿缓缓起身,眼神清澈,笑脸灿烂道:“女官姐姐菩萨心肠,保准儿多福多禄。”

红薯爽朗笑道:“果然没看错,小小年纪,是个有心人。你师父痰黄黏稠,常年反复咯血,是肺痨,回头我让人给你师父治一治,病根子兴许祛除不掉,不过能让他安度晚年。”

冬寿哇一声哭出来,磕头道:“姐姐和石匠大人都是活菩萨,冬寿这辈子都不敢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红薯冷淡道:“多哭多跪,进庙烧香,见佛磕头,在宫里是顶好的习性。”

等小宦官抬起头,已经不见神仙姐姐的踪迹。

红薯走出掖庭宫,两宫中间有一条画线做雷池的裕隆道,几名被姑姑亲手培养出来的死士女官都肃穆站立,眉宇间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刚毅神情。

一同走向巨仙宫南大门白象门,一名鹅蛋脸女官轻声说道:“城主,宫外五百金吾卫骑,有三百骑兵忠心耿耿,其余两百人都已被收买。”

一名身材高大似魁梧男子的女官平静道:“小姐,密探传来消息,除了补阙台摇摆不定,不愿早早露面,还有宇文和端木两大家族按兵不动,剩下几大势力都已公然聚集在白象门外,借机闯宫政变。其中茅家重金雇用了近百位江湖人士,想要趁着内斗时浑水摸鱼,城外五百金吾卫则在茅柔的率领下即将冲过主城门,届时声势浩大朝巨仙宫奔来,紫金宫暂时没有多余力量去阻拦。小姐,这恐怕会让许多中立人士倒向那批乱臣贼子。”

一名长了张娃娃脸的紫缎长裳女官皱眉道:“宫主,为何不让奴婢去联系魔头洛阳,城主在世时说过这一天到来,就可以搬出这尊魔头弹压作乱势力。即便是拒狼引虎,也总好过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来做敦煌城新主子呀,毕竟洛阳是掖庭宫名义上的宫主,名正言顺,而且以洛阳的地位,相信也不会鸠占鹊巢太过厉害。”

红薯伸手点了下这名女官额头,调侃道:“胳膊肘都拐向那尊魔头了,洛阳这还没进敦煌城,来了以后还了得,可不得把我给卖了?”

娃娃脸女官红着脸,鼓起腮帮道:“宫主欺负人!”

一路上,又陆续加入十几名双手衣袖沾血的老宦官,才解决了宫中内患。他们在红薯面前都以臣子自居,都是红薯姑姑死前就摆下的暗棋,不乏原本看似倒戈投入敌对阵营的人物,一旦真正揭锅,就知道这些老阉人的确比起那些裤裆子带把的金吾卫骑更男人一些,更懂得认准一个主子去忠诚。历数那些宦官当政的王朝内斗,昏聩皇帝都喜欢放权给身边阉人,重用这些宦官去与权相或者外戚钩心斗角,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权臣可以坐龙椅,外戚可以披黄袍,谁听说过连子孙都没有的阉人去自己做皇帝?

三十几名身披重甲的黄金甲士也加入队伍。

红薯笑了笑,自己有了一场好隆重的死法。

死之前总要拉上几百人去陪葬。

如此一来,敦煌城就彻底干净了。

到时候就轮到连她都不知底细的北凉势力开始接手。

上一次出北凉时,听潮阁李义山面授机宜,便是如此算计的,步步不差,她毫无怨言。

出了北凉,就再不回北凉。

红薯回首望北。

公子走好。

她却不知,敦煌城大门。

一名书生模样的负剑年轻人,面对五百骑兵,一夫当关,为她独守城门。

第二章 徐凤年仗剑拒敌,敦煌城祸起萧墙

我死前守城门。教你们一步不得入!

清晨钟鼓响起,敦煌城主城南大门就缓缓推开,一些聚集在城门内外的百姓就蜂拥出入。敦煌城建立在荒凉黄沙之上,因为方圆百里内独树一帜,成为当之无愧的活水城,商贾众多,城池出入频繁,一天不下五六千人来来往往,加上城外有释教圣地采矶佛窟,每逢初一、十五,信徒礼佛出城烧香,就更是浩浩荡荡满城皆出的盛大场景。今天恰逢暮春时节尾巴上的最后一个十五,若是往常,南门主道早已密密麻麻,今日却出奇的少,仅有几百虔诚香客,还都不是拖家带口的,沿街两旁有因利起早的贩夫挑担吆喝,售卖葱饼点心,还有的卖些粗劣香黄纸。

街边就一家店铺开张,店主是个出了名不善经营的中年汉子,本来以他铺子所在的地段,卖些烧香物件,保管一本万利,可他只是卖酒,还卖得贵,生意惨淡,只得清晨做几锅清粥卖给商旅。此时狭小店铺里就一个熟客,还是那种熟到不好意思收铜钱的熟面孔,汉子虽然家徒四壁,没有媳妇帮着持家,不过却把自己收拾得清爽洁净,有几分儒雅书生气。敦煌城都知道他这么一号人,写得一手好字,也传出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佳句。当年敦煌城里的一名大姓女子,姓宇文,瞎了眼竟然逃婚跟他私奔,在敦煌城阔绰程度首屈一指的宇文家族倒也大度,没有追究,钻牛角尖的秀美女子还真跟这个外来户落魄书生成亲,她那个差点气得七窍生烟的爹惦念闺女,生怕她吃苦,还偷偷给了好些嫁妆。不曾想这个男子颇为扶不起,有才气,却不足以建功立业,而且高不成低不就,偌大一座酒楼开成了酒肆,最后变成了小酒铺子。女子心灰意冷,终于让旁观者觉得大快人心地离他而去,改嫁了门当户对的端木家族,夫妻琴瑟和鸣,皆大欢喜。那位坐拥佳人的端木公子还来酒铺喝过酒,没带任何仆役丫鬟,温文尔雅,尽显士子风流,据说只说了几句客套话,说是以前听过酒铺汉子的诗词,十分拜服。再后来,女子偶有烧香出入敦煌城,都是乘坐千金良驹四匹的辉煌马车,好事者也从未见她掀起过帘子看看身为旧欢的落魄男子一眼,想必是真正伤透了心。

来这里蹭吃的汉子一脚踩在椅子上,喝完一碗粥,又递出碗去。都说吃人家的嘴软,可这厮却是大大咧咧教训道:“徐璞,不是我说你,这儿要是卖香火你早挣得盆满钵满了。嘿,到时候我去烧香拜佛,也好顺个一大把,菩萨见我心诚,保管心想事成,我发达了以后,不就好提携提携你了?”

神色恬淡的中年男人接过大白碗,又给这位脸皮甚厚的朋友盛了一碗米粥,摇头道:“烧香三炷就够了,敬佛敬法敬僧,香不在多。”

接过了白碗的邋遢汉子瞪眼道:“就你死板道理多,你婆娘就是被你气走的。你说你,有个不要那胭脂水粉山珍海味,却乐意跟你挨冻吃晒一起吃苦的傻婆娘,还不知珍惜,不知道上进,活该你被人看笑话戳脊梁骨!”

男人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口,望向略显冷清的街道,皱了皱眉头。身后健壮汉子犹自唠叨,“要不是我爹当年受了你一贴药方的救命大恩,我也不乐意跟你一起受人白眼。你说你既然会些医术,做个挂悬壶济世幌子的半吊子郎中也好啊,这敦煌城郎中紧缺,有大把人乐意被骗,只要你别医治死人就成。喂,说你呢,徐璞,你好歹嗯嗯啊啊几声。得,跟你这闷葫芦没话可说,走了走了,那几只我打猎来的野鸭,自己看着办。”

酒肉朋友都讲究一个不揭伤疤不打脸,多锦上添花少雪中送炭,可见这人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就是真把寒酸的酒铺老板当作朋友。中年男人突然问道:“今天出城烧香的人这么少?”

才要起身的猎户白眼道:“都说你们读书人喜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倒好,书不读,外边事情也不去听。跟你说了吧,今天巨仙宫那边不安分,老城主跟大魔头洛阳一战后,已经过世登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实,现在明摆着造反,恐怕就那位小姑娘不知情了。有消息说城外那茅家手里的五百金吾卫,马上要杀进城,直直杀去紫金宫,把那个小姑娘从龙椅上拖下来。老子看这事儿十有八九要成。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当敦煌城主,说出去都丢人。”

男人问道:“城内宫外不是驻扎有五百金吾卫骑卒吗?”

猎户都不乐意回答这种幼稚问题,实在是憋不住话,这才说道:“你当那些茅家和端木、宇文几个家族都是木头,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些家伙肯定花钱给官送女人,那五百骑里头肯定有很多家伙早就不跟宫内一条心了啊;再加上外头这五百骑兵一股脑杀进城去,就是我这种小百姓也知道根本挡不住。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物的把戏,要死也是死那些生下来就富贵的,跟咱们没半点干系,躲远点看热闹就好。变了天,咱们一样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你等着瞧,没多久肯定就有金吾卫冲进城了。”

中年男人陷入沉思,准备关铺子,猎户踏出门槛,一脸欣慰,“徐璞,这次你总算有些脑子,知道关起门来看热闹了。”

男子笑了笑,没有出声,等到猎户走远,才轻声道:“凑热闹。”

他看到猎户没多时跟许多香客一同狼狈往回跑,才关上最后一块门板,就见猎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道:“你咋还没躲起来,快快快,进门,借我躲一躲,他娘的有个脑袋被驴踢了的年轻后生,堵在城门口,好像要和五百骑兵硬抗,疯了疯了!”

男子问道:“多少人?”

猎户骂道:“那后生找死!就一个!”

已经一脚向前踏出的男子想了想,追问道:“用刀还是用剑?”

猎户脚底抹油溜进酒铺,气急败坏道:“管这鸟事作甚,方才听旁人说是一名背书箱的读书人,倒也用剑,老子估摸着也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枕头,读书读傻了!徐璞,你还不滚进来?”

一些个腿脚比猎户慢些的香客,住处离得城门较远,见到酒铺子还没关门严实,都过来躲着。胆大一些的让酒肆老板别关门,立马被胆小的痛骂,生怕被殃及池鱼,给几个当权大家族秋后算账。

城外三百步,在为首的茅家女子停下后,金吾卫五百骑骤停。

一名三十来岁的英武女子披银甲持白矛,骑了一匹通体乌黑的炭龙宝驹。茅家势大,根深蒂固,是敦煌城建城时就屹立不倒的元老派,在诸多势力角逐中始终不落下风,很大原因就是茅家始终牢牢掌控有这五百精锐骑兵。茅家子弟历来尚武骁勇,但这一代翘楚却是一名女子,叫作茅柔。敦煌城出了三位奇女子,第一位当然是被誉为“二王”的城主,一位是宇文家族那名不爱富贵爱诗书的痴情女子,嫁鸡随鸡给了一个卖酒的汉子,再就是当下这名靠武力统帅五百铁骑的茅柔。城内金吾卫是轻骑,近几年来城外五百骑都被换成重甲铁骑,在敦煌城宽敞主道上策马奔驰,只要不入巨仙宫,足以碾压城内五百轻骑。

茅柔素来瞧不起那名作威作福的小丫头,靠着跟城主拖亲带故,不就是胸脯大一些腰细一些屁股蛋圆一些吗?能当饭吃?她已经跟一些世交子弟谈妥,事成以后,这头可怜小狐狸精就交给他们轮流玩弄,即便是做连襟轮番上阵,玩坏了那具柔软身子,茅柔也只会开怀大笑,恨不得在床榻边上尽情旁观,亲手拿刀割去那对碍眼很多年的胸前肉才让她舒爽。

茅柔停马以后,死死盯住那名守在城门口的年轻书生,长得人模狗样,是她好的那一口,可惜大事临头,容不得她贪嘴。挥了挥手,她对身后一名壮硕骑将吩咐道:“去宰了!就当祭旗。”

茅柔身后金吾骑尉狞笑着提枪冲出。

铁骑铁骑,就是重马重甲,以冲刺巨力撕开一切布防。金吾骑尉喜欢这种奔袭的快感,跟在床上欺负那些黄花闺女是一个感觉。主子茅柔是个让所有她裙下重骑兵都心服口服的娘们儿,带兵和杀人都带劲,骑尉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爬上她的身上去冲刺。茅将军有一句话被整座敦煌城将门子弟称颂:姑奶奶带出来的士卒,胯下一杆枪,手上一杆枪,比起城内五百软蛋金吾卫强了百倍!金吾骑尉随着马背起伏而调整呼吸,握紧铁枪。他并未一味轻敌,那家伙敢独自拦在城门口送死,多少有些斤两。

敦煌城毕竟藏龙卧虎,大好功业等着老子去挣取,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

徐凤年摘下书箱,放在脚边上。

他并未摘下春秋剑,对上那名铁骑,徐凤年不退反进,大踏步前奔。

茅柔和五百骑都有些惊讶,一些铁骑讶异过后,都发出笑声。想要拦下一名冲刺状态下的重骑兵,知道得有多少气力吗?何况这位金吾骑尉可不是稻草人,他枪法超群,在金吾卫中是战力可以排在前五的绝对好手!

金吾骑尉与那名书生相距五十步时,精气神几乎已经蓄势到了顶点,眨眼过后的十步时,他凶猛提枪就是一刺。

徐凤年侧过头,弯臂挽住铁枪,一掌砸在踩踏而来的高头大马脖子上,连人带马都给往后推去五六丈外,当场马死人将亡。

铁枪环绕身体一圈,徐凤年身体继续前掠,期间经过那名痛苦挣扎的重骑都尉,一枪点出,刺透头颅,将其钉死在地上。

茅柔皱了皱眉头,抬起手,划出一个半弧,骑兵列作六层,层层如扇面快速铺开。

其余有八十随行弓弩手在前。

战阵娴熟,在茅柔指挥下如臂指使。

不论是单兵作战,还是集结对冲,都绝非城内刻意安排下弓马渐疏的五百金吾卫可以媲美。

百二十步时,茅柔冷血道:“射。”

箭雨扑面。

徐凤年身形一记翻滚,铁枪抡圆,泼水不进,挡去一拨箭矢后,一枪丢出。

虽然仅是形似端孛尔纥纥的雷矛,却也声势如惊雷。

在战阵之前的茅柔神情剧变,身体后仰贴紧马背。一枪掠过,她身后两名铁骑连人带甲都给刺透,跌落下马。

茅柔不再奢望弓弩手能够阻挡,率先冲杀起来。

虽有三人阵亡,六层扇形骑阵却丝毫不乱,足见茅家之治军森严。

铁蹄阵阵。

徐凤年眯眼望向那名英伟女将,扯了扯嘴角,微微折了轨迹,直扑而去。

茅柔不急于出矛,当看到这名年轻剑士身形临近,轻松躲过两根铁枪刺杀,这才瞅准间隙补上一矛,直刺他心口。

矛尖看似直直一刺,朴实无奇,实则刹那剧颤,锋锐无匹,这是茅家成名的跌矛法,无数次战阵厮杀都有不知底细的敌人给震落兵器。“下马!”

徐凤年左手一弹,荡开长矛,身体前踏几步,一个翻身,就与铁矛脱手的茅柔好似情人相对而坐,才要一掌轰碎这名女子的心口,她便抽刀划来,徐凤年两指夹住,指肚骤然传来剧烈震动,摩擦出一抹血丝,茅柔趁机弃刀,一手拍在马背上,侧向飞去,接住铁矛,撞飞一名骑兵,换马而走,流窜进入战阵,不再给徐凤年捉对厮杀的机会。十来条枪矛刺来,徐凤年身形下沉,压断这匹炭龙马的脊梁,宝马痛苦嘶鸣一声,马腹着地。徐凤年一手推开一骑,一肩撞飞一骑,恰到好处地夺取骤如雨点般刺来的枪矛,身形并无丝毫凝滞。

在五十步外拨转马头的茅柔脸色阴沉,怒喝道:“结阵。”

徐凤年身形后掠,将背后偷袭的一骑撞飞,脚尖踩地,潇洒后撤,撤出即将成型的包围圈,然后长呼出一口气,抽出春秋剑。

他右手握剑,剑尖直指五百骑,左手竖起双指并拢。

开蜀。

茅柔怒极,沉闷下令道:“杀!”

她眼中那一人,一人一剑。

身前五百骑,身后是城门。

徐凤年不动如山。

哪怕魔道第一人洛阳驾临,敦煌城也只是一人对一人。

徐凤年习武以前还有诸多对于江湖的美好遐想,但是真正疯魔习武以后,就从不想去做什么英雄好汉,但既然身后是自己的女人,别说五百骑,五千骑,他也会站在这里。

我死前守城门。

教你们一步不得入!

茅柔见这名年轻剑士如此托大,恨得牙痒痒,若是以往见着如此性子刚烈的俊彦,还不得好好绑去床上调教怜爱一番,只是此时兵戎相见,就只剩下刻骨挠心的怒意了,一连说了好几个“杀”字!

战马前奔炸如雷,徐凤年一气不歇滚龙壁,虽然做不到羊皮裘李老头那样一条剑气数十丈,不过在草原上对阵拓跋春隼的生死之间,悟出了一袖青龙,剑气滚龙壁就越发货真价实,身形如鱼游弋在潮头,对上第一批铁骑冲锋。

徐凤年春秋在手,当下就劈开一人一马,然后横向奔走,无视铁矛点杀,仗着真气鼓荡的海市蜃楼,一开始就抱有持久厮杀的念头,不去执意杀人,而是见马便斩。重甲骑兵马战无敌,下马步战就成了累赘。

战马冲锋如同一线潮的阵形,被徐凤年杀马破潮,顿时有十几骑人仰马翻。迫于第二拨铁矛如雨点,他只是略微后撤停歇,复尔再进,身形逍遥剑气翻,好似丹青国手的写意泼墨,看得持矛高坐的茅柔咬牙切齿。仿佛才几个眨眼工夫,茅家倾注无数心血精力和足以堆成小山真金实银的铁骑,就已经阵亡了将近二十人。骑卒一旦坠马,就要被那名书生装束的剑士一剑削去脑袋,或者剑气裂重甲,死无全尸。这几乎是剐去她身上肌肉一般疼痛,她很想一脚踩爆那相貌英俊小王八蛋的裤裆,然后质问一句:“你知道老娘养这些铁骑跟养自家儿子一样,容易吗?容易吗!”

茅柔很快安静下来,别说五百骑杀一人,就是三百骑,对阵一品金刚境高手,后者十有八九也得被活生生耗死,不过这里头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死了一两百人后,铁骑阵形不乱,胆子没碎,不至于被杀溃逃散。对于这一点,茅柔有不小的自信,这五百金吾卫骑兵等同于茅氏亲兵,她养兵千日,极为看重实战和赏罚,经常拉出去绞杀山寇和马贼;即便对上前者轻骑轻甲,后者铁骑铁甲也是毫不犹豫扑上去好一阵混杂厮杀。每次功成归来,别说酒肉赏银,只要你敢拼命搏杀,就算是敦煌城里窑子里的那些花魁,茅柔也有魄力去花钱请来军营打赏下去。

气闷的茅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恶狠狠道:“玩剑的小子,你死了以后,姑奶奶我用铁蹄将你的尸体踏成肉泥!”继而对着手下骑兵高声道:“别给他换气的机会,用马撞死他!哪个家伙第一枪刺中这厮,老娘就打赏他城里全部叫得上名号的花魁,玩个三天三夜,直到你们再没力气折腾为止!谁第一个刺死他,老娘亲自上阵,给那个走狗屎运的王八蛋来一次玉人吹箫!”

金吾骑兵都杀红了眼。

徐凤年面无表情,一手驭剑取头颅,一手近距离杀马杀敌。

茅柔看着战场中惊心动魄的单方面绞杀,冷笑道:“拉开三十步,丢矛掷枪,捡起以后再来!”

与徐凤年纠缠的半圆形骑阵顿时后撤,第二拨骑兵瞬间丢掷出枪矛,这可不像百步以外的箭矢那般能轻易拨开,能够成为重骑兵,膂力本就不俗,因此每一次劲射都堪称势大力沉。

驭剑不停,斩乱阵营,徐凤年握住两柄擦肩的铁枪中段,在手中一旋,两枪如镜面圆盾,所有近身枪矛都弹飞在外。一拨丢掷过后,徐凤年握住铁枪,双手回馈了一次抛掷,立即有两骑应声落马,铁甲通透!

茅柔看得触目惊心,事已至此,竟然开始麻木,声调冷硬下令:“围住他!”

这名心狠手辣的女将低声嗤笑道:“老娘就不信你能做到两百年前的吴家九剑破万骑,一人如何成就剑阵?”

茅柔给身边五名嫡系骑兵都尉一个眼神,撇了撇下巴。

五骑开始悄悄提枪急速冲锋。

一圈六十骑,尽量躲避那柄恐怖飞剑,然后三十步外同时丢掷枪矛。

徐凤年双手浑然抱圆,枪矛出人意料地随之旋转,左手错过一抹,六十杆枪矛反向射出。

虽然这些重骑兵静止时行动相对轻骑要迟缓,却也不是稻草垛子,除去十几根大箭太过于刁钻,刺死重创了骑兵,其余都只是擦伤或者被竭力拨去,不过最内一层圈子开始有破裂的迹象,而六名武力在金吾卫中登顶的骑兵都尉就在间隙中瞬间奔出,同时丢出枪矛,然后抽莽刀,向徐凤年奔杀过去。纷乱间,一人被春秋飞剑割去半张脸,坠马身亡,第二匹马仍是笔直凶悍地撞在了这名可怕剑士的胸口,一撞之下竟然只是让他一脚后滑几步,便止住了身形,所幸另一骑侧向撞来,才将其撞飞,另外一名都尉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莽刀当空劈下!

总算见血了!

这帮厮杀到现在的憋屈金吾卫骑兵差点热泪盈眶。

那名砍中书生剑士肩头的彪悍都尉心头一热,才想要将吃奶的劲头都推到刀锋上,削去这个年轻狠人的整只膀子,就瞧见那厮那双不带感情的阴柔眸子寒光一闪,下一刻,他的莽刀就被崩开,被其给一把拽下马,用双手拧断了脖子。

徐凤年丢下鲜血淋漓的头颅和身躯,嘴角扯了扯。

茅柔沉声道:“都尉唐康战死,抚恤钱是五十两黄金,准许他儿子进入茅氏私学读书,及冠后立即进入金吾卫担任都尉一职!”

茅家重诺!

这是一块比金银还要沉重的金字招牌,也是茅氏能够在敦煌城数次跌宕中始终占据实权高位的根基。

军心再次凝聚。

徐凤年拿住春秋剑,开始狂奔,直线冲向发号施令的茅家女子。

成胎大半的金缕和剑胎圆满的朝露终于出了剑囊。

所到之处,两侧骑兵脖颈间纷纷绽放出一抹血珠。

茅柔眯起眼,这一次并未退走。

两名不起眼的重甲骑兵猛然落马,手持莽刀,大踏步和徐凤年展开对冲。

茅柔则一夹马腹,游入阵形厚重腹部。

她显然不惜让金吾卫中隐藏的茅氏精锐死光死绝,也要慢慢耗死这个横空出世的剑士!

宫城白象门外,可谓枭雄林立,各自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茅氏族长茅锐是一个精瘦老者,坐轿而来,此时帘子掀开,车厢内摆有一整套精美绝伦的炉瓶三事。香炉是旧南唐官窑烧制的三足瓷香炉,五彩斑斓,是久负盛名的南唐国器,一寸瓷片一寸金;香盒更是蔗段盒,贮藏有一块海中百年漂游才呈现出纯白色的珍品龙涎香,箸瓶插有几根黄金小箸白银香铲。两名身段妖娆的妙龄女子跪在一旁,低眉顺眼,轻巧焚香。

茅锐眯起眼,脸色看似安详,眼神却尤为炙热,望向城门口,一只手探入一名侍香女的领口,按在其胸脯上,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隔着精绝天下的西蜀缎子,抚摸另外一位侍女的臀瓣儿。茅锐这些年亲眼看着那名女子,在城主身边一点一点,由女童蜕变成妩媚少女,再长成国色天香的成熟女子,没有一夜不去垂涎她的身段,尤其是她身上的独有体香。

车厢香味弥漫出去,连相隔十步以外的一名骑马老者都清晰闻到,不过显然这位老骥伏枥不服老的佩剑老人并不领情,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有些厌烦。他曾是锦西州上一任持节令的旧将,叫鲁武,弓马熟谙,青壮时候更是锦西军中名列前茅的骑射高手,上了岁数后也没落下武艺,对于同枝通气的茅锐,其实向来看不起。伸手挥了挥香气,鲁武腹诽一句老不正经的东西。鲁武虽未像茅家这般掌握五百铁骑,却也有大量精锐私兵,老人以豢养假子著称于敦煌城,私兵两百,其中假子占了一半,这次城内金吾卫倒戈了两百,他的几名假子功不可没。按照秘密约定,事后坐下来瓜分战果,那女娃儿和两三百宫女都归茅锐这老色胚所有,他则要那宫中所藏的数百具兵甲,至于武痴城主收集搜刮入藏经阁的全部秘笈,则由橘子州慕容宝鼎的一头走狗去接手。这次不光彩的篡位,算是大家各出其力,各取所需,省得等下分赃不均,到时候再闹出一场乌烟瘴气的窝里斗。

当看到那团锦绣衣袖出现在城门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气凝神,便是茅锐这种老神在在的老狐狸,也下意识停下揉捏嫩肉的动作,微微用力,那名吃痛的侍香女冷汗直流,小手一抖,手持金铲子的她不小心铲坏了龙涎香块,多刮下几两香料。茅锐眼神死死盯住那位身段诱人身份更可口的锦衣女子,而一只干枯如老松的手则扯住女婢的头发,按在香炉上,侍女被烫得嘶声尖叫,茅锐慢慢松手后,不理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破相侍女。

除了他们这些大人物遥遥对峙,宫外五百金吾卫更是剑拔弩张。一批两百骑,不过有三十黄金甲士坐镇;另外一批人数占优,有三百人,而且掺杂了许多鲁家假子死士。

更有茅家重金引诱来的一百来号江湖人士,一半是敦煌城本土势力,一半是近日由城外渗入的亡命之徒。

这批人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声势一样不小。

陶勇是公认的慕容宝鼎麾下的一条恶犬,他在敦煌城内势力只算末尾,主要是渗透得时日不多,才五六年时间,比不得茅家和宇文、端木这三个靠年月慢慢积累起威势的大家族,不过城内许多成名的江湖豪杰都归拢在他帐下,而且有十几名慕容亲军打底子,不容小觑。这次他精锐尽出,而且胃口小,只要藏经阁那几十本生僻秘笈,故而有一席之地。他不曾骑马,只是步行,朗声道:“姓燕的,你暗中害死城主,整整两年秘不发丧,心机如此歹毒,不愧对列祖列宗吗?!”

暂任紫金宫宫主的红薯笑了笑,简简单单说了一个字,“杀。”

金吾卫骑兵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内耗。

当鲁家假子和陶勇嫡系以及江湖莽夫都投入战场,使得黄金甲士都悉数战死,再去看那名女子仍是轻描淡写挥了挥手,连宫女和老宦官都掠入门前血河。茅锐有些按捺不住,走下马车,来到鲁武身边,沉声问道:“宇文、端木两家当真不会帮着那小娃儿?”

与那两个大族有密切联姻的鲁武摇头道:“绝对不会。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补阙台。”

茅锐松了口气,讥笑道:“这个你放心,补阙台有老夫的密探,这次一定不会插手。只要宇文、端木不出手搅浑水,老夫不介意分给他们一些残羹冷炙。”

鲁武冷哼一声。

陶勇有些怜悯地望向那名妖艳女子,“敦煌城台面上就只有这么些人,就算你还有一些后手,也扭转不了战局。需知马上还有五百铁骑入城!嘿,可惜了这副皮囊,真是便宜姓茅的老玩意儿。”

红薯形单影只,站在空落落的宫门前,伸出一指,重重抹了抹天生猩红如胭脂的嘴唇。

她由衷笑了笑,可惜没大雪,否则就真是白茫茫一片死得一干二净。

就当红薯准备出手杀人时,人海渐次分开。

五百骑不曾有一骑入城,只有一人血衣背剑拖刀入城。

一身鲜红,已经看不清衣衫原本颜色。

他手中提着一颗女子头颅。

这名背剑拖刀的年轻人丢出头颅,抹了抹满脸血污,说道:“这娘们儿好像叫茅柔,说只要杀了我,就给他手下动嘴活儿,我就一刀搅烂了她的嘴巴,想来这辈子是没法子做那活了。”

然后他指了指红薯,“她是老子的女人,谁要杀她,来,先问过我。”

茕茕孑立在宫门外的红薯一袭锦衣无风飘摇,眼眶湿润,眼眸赤红,五指成钩。

几乎刹那入魔。

她亲姑姑死时,都不曾如此。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背负眼熟书箱的中年男子,对她摇了摇头。

红薯的锦缎大袖逐渐静止下来。

场上,众人只见那名血衣男子好像是咧嘴笑了笑,然后说道:“放心,我没能杀光五百金吾卫,就杀了两百骑。宰了这个茅柔后,三百骑就逃散去。”

就杀了两百铁骑。

车厢内的茅锐那副老心肝差点都要裂了,城外五百金吾卫是茅氏数代人的心血,被茅柔掌握兵权后,更是力排众议,轻骑改做重骑,这里头的算计、付出和代价,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你个挨千刀万剐的跟老夫说就杀了两百骑?!茅锐踉跄扑出马车,在无数视线中跑去抱住小女儿的头颅,顾不得什么颜面体面,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茅柔虽然离二品小宗师境界还差一线,可众所周知,女子相较男子,登堂入室困难百倍,但只要踏入二品门槛,往后在武道上的攀登速度往往能令人瞠目结舌,何况茅柔不论武力还是才智,都是茅氏未来三十年当之无愧的主心骨,死了她,丝毫不逊色于失去两百铁骑的伤痛程度,甚至犹有过之。一个家族,想要福泽绵延,说到底还是要靠那一两个能站出来撑场面的子嗣,百人庸碌,不及一人成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茅锐如何能够不肝肠尽断?

这期间又有几道玩味古怪的眼神,来自深知敦煌城肮脏内幕的鲁武之流。茅锐嗜好渔色,生冷不忌,被嘲笑成一只趴在艳情书籍里的蠹鱼,而茅柔年过三十仍未嫁出,看来父女两人私下苟且多半是真实无疑。不过取笑过后,鲁武和陶勇默契地视线交会,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虑,一介匹夫之怒,不足挂齿,可当这名武夫临近一品,是谁都无法轻视的,那些北莽甲字大姓为何不遗余力去聘请供养这些人物?还不是想要震慑宵小,不战而屈人之兵?像眼下这种肯为了个娘们儿去抗衡整整五百铁骑的疯子,鲁武自认就算把自己正房媳妇偏房小妾一并拱手相送,都舍得!只要那满身血污的年轻人看得上眼。

那些个被金银钱财吸引来的武林草莽都早早吓破了胆,他们比不得那些个抱团家族,自个儿单枪匹马闯荡江湖,死了就彻底白死了,都没人收尸,板上钉钉的,身上武器银票秘笈都会被人搜刮殆尽。这趟入城是在稳操胜券的前提下去博求富贵的,不是来当垫背送死的。一时间跟金吾卫厮杀过后还剩下七八十号的这伙人,都蠢蠢欲动,萌生退意。一些个相互有交情的,都提防着其余面生脸孔开始窃窃私语,打算盘权衡利弊。

鲁武有大将风度,策马冲出,问道:“来者何人?!”

徐凤年只是看着那名撕心裂肺哀号的老头子,平淡道:“你叫茅锐,我知道你。”

负弓猛将陶勇猛然喊道:“小心!”同时搭弓射出一箭,众目睽睽之下,射向茅锐脑袋,让一些眼尖的旁观者以为陶勇丧心病狂了,或者是要落井下石。

殊不知箭矢与某物相撞,发出金石铿锵声。

但茅锐的脑袋仍是往后一荡,一颗眼珠子炸出一团小血花。

茅锐松开那颗女子头颅,捂住眼睛,嘶吼越发凄厉。

眼睛通红的陶勇咬牙吱吱作响,沉声提醒道:“此子可驭剑两柄!”

徐凤年抹了抹嘴角渗出的鲜血,伸出一根手指旋了旋,有双剑绕指飞掠如小蝶,问道:“我再刺他一眼,这次你如果还是拦不住,下一次就轮到你了。”

陶勇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收回铁胎大弓。

徐凤年自然轻而易举地驭剑刺透茅锐手掌,刺破另外一颗眼珠,笑道:“我的女人,好看吗?可惜你看不到了。”

分明是笑,可看他那一身鲜血浸染的红衣,还有那扭曲的英俊脸孔,实在是让人看着战栗心寒。

徐凤年不急于杀死茅锐,归鞘春雷立在地上,双手搭在刀鞘上,问道:“谁敢与我一战?!便是群殴也无妨,老子单挑你们一群!”

这实在不是一个能逗人发笑的笑话。

这名原本只被当作宫中裙下面首的年轻人,满身的血腥渗出滔天戾气。

还有那几乎所向无敌的剑气和刀意。

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老一辈枭雄都感慨,生子当如此!

当时城外,明明可以驭剑的年轻书生竟然拔刀,杀人如麻后,一刀刺入躺在地面上的茅柔的嘴巴,扭动刀锋将其搅烂,不忘记仇地对着尸体说了句“让你吹”。大半仍有战力的金吾骑兵彻底崩溃,开始疯狂逃窜。徐凤年不去追杀这些做散兵游勇奔走的骑卒,割下茅柔的脑袋,提着蹒跚返身,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名干净清爽的文雅男子,徐凤年默不作声,春秋即将出鞘。

男子挡下一剑后平静说道:“在下徐璞,北凉老卒。来敦煌城之前,算是朋友李义山的死士。”

杀红了眼的徐凤年微微错愕,问道:“徐璞,当年北凉轻骑十二营大都督徐璞?”

男子单膝跪地,嗓音沙哑,轻声道:“末将徐璞见过世子殿下。”

北凉王府,不去说徐骁那些见不得光的死士,除了镇压听潮阁下的羊皮裘老头,深藏不露的剑九老黄,接下来就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徐璞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曾经官拜正三品,在军中跟教出兵仙陈芝豹的吴起地位相当,两人在北凉三十万铁骑里的声望堪称伯仲之间,不过徐璞的形象更倾向于儒将,至于后来为何弃官不做,成了死士,注定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徐璞眼神真诚和煦,帮忙背起那只曾经藏有春雷刀的书箱,笑了笑:“殿下放心调息便是,虽比不得殿下英武,徐璞到底还剩下些身手,沿街一路北去,断然不会有人能打扰。”

挥出不下六十记一袖青龙的春雷刀,已然斩杀将近两百骑,此时在主人手中颤动不止,可见已经到了极限。徐凤年捂住胸口,缓了缓气机,皱眉问道:“不会让徐叔叔身份暴露?”

徐璞摇头道:“无关紧要了,今天按照李义山的算计,本来就要让敦煌城掀个底朝天,末将肯定要露面的。原本殿下不出手,事后末将也一样会清理掉。”

徐凤年缓缓入城,听到这里,冷笑道:“那时候徐叔叔再去给红薯收尸?掬一把同情泪?”

徐璞神情不变,点了点头。

察觉到他的勃然杀意,徐璞隐约不悦,甚至都不去刻意隐藏,直白说道:“殿下如此计较这些儿女情长?”

徐凤年缓步入城,一个字一个字平淡道:“放你娘的臭屁!”

徐璞并未出声。

沉默许久,大概可以望见巨仙宫的养令斋屋顶翘檐,徐凤年好像自说自话道:“我今天保不住一个女人,以后即便做了北凉王,接手三十万铁骑,你觉得我能保得住什么?”

徐璞哈哈大笑,整整二十年啊,积郁心中二十年的愤懑,一扫而空,笑出了眼泪。

徐凤年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

徐璞收敛神色,终于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恭敬,微笑道:“当年李义山和赵长陵有过争执,李义山说你可做北凉王,赵长陵不赞同,说陈芝豹足矣!外姓掌王旗也无妨。”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实在是挤出个笑脸都艰难,若非那颗当初入腹的两禅金丹不敢肆意挥霍,一直将其大半精华养在枢泉穴保留至今,这一战是死是活还真两说,不由好奇问道:“那徐叔叔如何看?”

徐璞眯眼望向城内,满脸欣慰,轻轻说道:“在徐璞看来,殿下选择站在城门口,胜负仍是五五分,可走入城中以后,李义山便赢了赵长陵。”

他忽又说道:“李义山断言,吴起绝不会惦念亲情而投靠殿下,此次赶赴北莽,殿下可曾见过?”

徐凤年脸色阴沉,“兴许我没见到他,他已经见过我。”

此时场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竟是无一人胆敢应战。

不知何时,试图围攻巨仙宫的茅氏等多股势力,报应不爽,被另外几股势力包围,堵死退路。

除了仍然沉得住气的补阙台在外,宇文家、端木家等等,都不再观望,可谓是倾巢出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什么联姻亲情,什么多年交情,什么唇亡齿寒,比得上铲除掉这帮逆贼带来的权力空位来得实在?

徐凤年望向那些江湖莽夫,冷笑道:“要银子是吧?茅家给你们多少,巨仙宫给双倍,如何?”

徐璞笑着放下书箱,开始着手杀人。

他作为北凉军六万轻骑大都督,亲手杀人何曾少了去?

徐凤年负剑提刀前行,大局已定,更是无人敢拦,径直走到锦衣女子眼前,抬起手作势要打。

她泪眼婆娑,根本不躲。

红薯死死抱住这个红衣血人,死死咬着嘴唇,咬破以后,猩红叠猩红。

徐凤年只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瞪眼道:“你要死了,你以为我真能忘记你?做丫鬟的,你就不能让你家公子省省心?退一步说,做女人的,就不能让你男人给你遮遮风挡挡雨?”

有那些几十号草莽龙蛇倒戈一击,战局就毫无悬念,而在红薯授意下依着兵书上围城的封三开一,故意露出一条生路。陶勇明摆着舍得丢下敦煌城根基,率先丢弃失去主心骨的茅家,带着亲信嫡系逃出去。锦西州旧将鲁武则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挂在城内,悍勇战死前高声请求红薯不要斩草除根,给他鲁家留下一支香火,红薯没有理睬,鲁武死不瞑目。茅家扈从悉数战死,足见茅锐茅柔父女不说品性操守,在养士这一点上,确实有独到的能耐。徐璞将宫外逆贼金吾卫的厚实阵形杀了一个通透,剩余苟活的骑兵都被杀破了胆,丢了兵器,伏地不起。

徐璞随手拎了一根铁枪,潇洒返身后见到红薯,以及一屁股坐在书箱上调息休养的徐凤年。红薯欲言又止,徐凤年笑道:“敦煌城是你的,其中利害得失你最清楚,别管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位徐叔叔,是我师父的至交好友,信得过。”“见过大都督。”红薯敛衽轻轻施了个万福,先私后公,然后正色道:“劳烦徐叔叔带五十骑兵,追剿陶勇,只留他一人返回橘子州,也算敦煌城给了慕容宝鼎一个面子。徐叔叔然后领兵去补阙台外边,什么都不要做就可以。”

徐璞领命而去,几名侥幸活下来老宦官和紫金宫女官也都跟在这名陌生中年男子身后,徐璞三言两语便拉拢起五六十名想要将功赎罪的金吾骑兵,杀奔向一直不知是摇摆不定还是按兵不动的补阙台。

徐凤年一直坐在书箱上吐纳疗伤,看似满身血污,其实一身轻伤,外伤并不严重,不过经脉折损严重。一人力敌五百骑,没有半点水分,虽然茅家铁骑欠缺高手坐镇,但五百骑五百坐骑,被徐凤年斩杀两百四十几匹,又有撞向徐凤年而亡四十几匹,足见那场战事的紧凑凶险。茅柔显然深谙高手换气之重要,靠着铁腕治军和许诺重赏,躲在骑军阵形最厚重处,让骑兵展开绵绵不断的攻势,丢掷枪矛,弓弩劲射,到后来连同时几十骑一同人马撞击而来的手段都用出来,这其中武力稍高的一些骑尉,在她安排下见缝插针,伺机偷袭徐凤年。可以说,若只是双方在棋盘山对弈下棋,只计棋子生死,不论人心,哪怕徐凤年再拼死杀掉一百骑,也要注定命丧城门外,只不过当春秋以剑气滚壁和一袖青龙开道,再以春雷刀捅死茅柔,好似在大军中斩去上将首级,铁骑士气也就降入谷底,再凝聚不起气势,兵败如山倒就在情理之中。徐凤年即便有五六分臻于圆满的大黄庭和金刚初境傍身,也要修养两旬才能复原。这一场血战的惊险,丝毫不下于草原上和拓跋春隼三名高手的死战,放在市井中,就像一个青壮跟三名同龄男子厮杀,旁观者看来就是心计迭出,十分精彩;后者就是跟几百个稚童玩命,被纠缠不休,咬上几口几十口,甚至几百口,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徐凤年安静地看着那些尘埃落定后有些神情忐忑的江湖人士,然后看着那个扑地身亡的壮硕老人。这位敦煌城鲁氏家主原本应该想要摆出些虎死不倒架的势头,死前将铁枪挤裂地面,双手握枪而死,但很快被一些人乱刀劈倒,践踏而过。一些个精明的江湖人边打边走,靠近了尸体,作势打滚,凑近了老者尸体,手一摸,就将腰间玉佩给顺手牵羊了去,几个下手迟缓的,腹诽着有样学样,在鲁武尸体上滚来滚去,一来二去,连那根镶玉的扣带都没放过,给抽了去,脚上牛皮靴也只剩下一只。都说死者为大,真到了江湖上,大个屁。此时的茅家,除了马车上两名蜷缩在角落的香侍女,都已经死绝,一个眼尖的武林汉子想要去马车上痛快痛快,就算不脱裤子不干活,过过手瘾也好,结果被恰巧当头一骑而过的徐璞一枪捅在后心,枪头一扭,身躯就给撕成两半,就再没有谁敢在乱局里胡来,个个噤若寒蝉。

徐凤年已经将春雷刀放回书箱,一柄染血后通体猩红的春秋剑横在膝上,对站在身侧的红薯说道:“接下来如何安抚众多投诚的势力?”

红薯想了想,说道:“这些善后事情应该交由大都督徐璞,奴婢本该死在宫门外,不好画蛇添足。”

她笑了笑,“既然公子在了,当然由你来决断。”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我只看,不说不做。不过先得给我安排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对了,连你都认识徐璞,会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北凉军的前任轻骑十二营大都督?”

红薯摇头道:“不会,奴婢之所以认得徐璞,是国士李义山当初在听潮阁传授锦囊时,专门提及过大都督。再者,凉莽之间消息传递,过于一字千金,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密探谍子必须有所筛选,既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也不可能有本事查探到一个二十年不曾露面的北凉旧将。咱们北凉可以说是两朝中最为重视渗透和反渗透的地方,就奴婢所知,北凉有秘密机构,除了分别针对太安城和几大藩王,对于北莽皇帐和南朝京府,更是不遗余力。这些,都是公子师父一手操办,滴水不漏。”

徐凤年自嘲道:“仁不投军,慈不掌兵。我想徐璞对我印象虽然有所改观,不过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红薯黯然道:“都是奴婢的错。”

徐凤年笑道:“你这次是真错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执意要逞英雄,返身入城,徐璞兴许这辈子都不会下跪喊一声世子殿下,顶多叔侄相称。你是不知道,这些军旅出身的春秋名将,骨子里个个桀骜不驯,看重军功远远重于人情,徐璞已经算是难得的异类了。像那个和我师父一起称作左膀右臂的谋士赵长陵,都说三岁看老,可我未出生时,徐骁还没有世子,他就料定将来北凉军要交到陈芝豹手上才算安稳。人之将死,在西蜀皇城外二十里,躺在病榻上,他不是去说如何给他家族报仇,而是拉着徐骁的手说,一定要把陈芝豹的义子身份,去掉一个‘义’字,他才能安心去死。”

红薯没敢询问下文。

徐凤年站起身,春秋归鞘背在身后,吐出一口猩红中透着金黄的浊气,笑道:“因祸得福,在城外吸纳了两禅金丹,又开了一窍。还有,你可知道这柄才铸造出炉的名剑,若是饮血过千,就可自成飞剑?”

红薯眨了眨眼睛道:“那借奴婢一用,再砍他个七八百人?”

徐凤年伸手弹指在她额头,气笑道:“你当这把有望跻身天下前三甲的名剑是傻子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的,养剑一事,马虎不得,也走不了捷径。”

徐凤年望向宫外的血流成河,叹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句妇人之仁,矫情,得了便宜还卖乖。言罢提着书箱起身往宫内走去,红薯当然要留下来收拾残局。她望着这个背影,记起那一日在殿内,她穿龙袍坐龙椅,一刻欢愉抵一生。此时才知道,跟姑姑这样,在选择一座孤城终老,为一个男人变作白首,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徐凤年突然转身,展颜一笑。红薯刹那失神,不知此生他最终到底会爱上哪一名幸运的女子。姜泥?红薯打心眼里不喜好这个活着就只是为了报仇的亡国公主,她觉得要更大气一些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去爱。当然,这仅是红薯心中所想,至于公子如何抉择,她都支持。

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世子殿下,在庆旒斋独自沐浴更衣,换过了一身洁净衣衫,神清气爽。

敦煌城大局已定,各座宫殿的宫女宦官也就继续按部就班安分守己,宫外那些风起云涌,对她们而言,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大人物们的荣辱起伏,对他们的影响无非就是官帽子变得大一些或者被连脑袋一起摘掉而已,惊扰不到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的生活,不过说心里话,他们还是十分喜欢现任宫主做敦煌城的主人,虽然赏罚分明,但比起上任几十年如一日冷如冰山的城主,要多了些人情味。

徐凤年坐在繁花似锦的院子石凳上,桌上摆有春秋和春雷,光听名字,挺像是一对姐弟,徐凤年没有等到情理之中的红薯,反而是徐璞意料之外地独身造访。

徐璞也没有用下跪挑明立场,见到徐凤年摆手示意,也就平静坐下,说道:“按照李义山的布置,造反势力,分别对待,城内根深蒂固的本土党派,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近十年由城外渗入敦煌城的,如橘子州和锦西州两位持节令的心腹,旧有势力被掏空铲平以后,会继续交给他们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敦煌城会主动示好,不光给台阶下,还搭梯子上,放手让他们吞并一些茅家和鲁家的地盘,如此一来,有了肥大鱼饵去慢慢蚕食,可保五年时间内相安无事,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庙堂平衡术。”

徐凤年点了点头,好奇道:“补阙台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

不杀人时分外文雅如落魄书生的徐璞轻声笑道:“不表态便是最好的态度,新敦煌乐意分一杯羹给他们。”

徐凤年问道:“到底有哪几股势力是北凉的暗棋?”

徐璞毫不犹豫地说道:“宇文、端木两家都是李义山一手扶植而起,不过恐怕就算是这两族之内,也不过四五人知道真相。其余势力,都是因事起意,因利而动,不值一提。”

徐凤年苦笑道:“我闹这么一出,会不会给师父横生枝节?”

徐璞由衷笑道:“李义山自己常说人心所向,方才使得棋在棋盘外,可见国手真正棋力,世子殿下不要担心,末将相信李义山肯定乐见其成,能让一局棋额外生气眼,可见殿下已经真正入局发力,是好事。”

徐凤年感兴趣道:“徐叔叔也精于弈棋?”

徐璞赶紧摆手道:“跟李义山相处久了,只会说些大道理,真要对局,就是俗不可耐的臭棋篓子,万万下不过殿下的,殿下不要强人所难啊。”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想总比徐骁来得强上一些。”

一个恭恭敬敬称呼世子殿下,一个热热络络喊徐叔叔。

是不是牛头不对马嘴?

一场暮春苦雨骤然泼下。

徐凤年和徐璞一起走入斋子,徐凤年说道:“魔头洛阳何时入城,才是当下敦煌城的真正劫数。”

徐璞点了点头,饶是这位轻骑大都督,也有些忧心忡忡。

徐凤年自嘲道:“可别乌鸦嘴了。”

城内城外瓢泼大雨。

一袭白衣去过了采矶佛窟,缓缓走向敦煌城。

白日大雨如黑幕,男子白衣格外显眼,雨滴在他头顶身遭一丈外便蒸发殆尽。

一些逃散溃败的茅家金吾卫骑兵,路上见着了这名菩萨女相的俊美男子,心生歹意,只是还来不及出声,就在大雨中连人带马给大卸八块。

院中植有几株肥美芭蕉,雨点砸在蕉叶上,声响清脆。异乡相逢的徐凤年和徐璞端了两条凳子就坐在门口,徐凤年突然笑了笑,看到徐璞投来疑惑视线,汗颜道:“徐叔叔应该也知道我以前有花钱买诗词的无良行径,记得有一次花了大概两三百两银子买了首七言绝句,里头有一句‘雨敲芭蕉声声苦’,当时我觉得挺有感觉的,就拿去二姐那边献宝,不曾想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说这是无病呻吟之语,我临时起意,就说修改成‘雨打薄衫声声重’如何,二姐还是不满意,我一恼,就破罐子破摔,说‘雨打芭蕉人打人,院内院外啪啪啪’,问她这句诗咋样,哈哈,没想到二姐揍了我一顿后,金口一开,有些吝啬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徐璞起先没领悟“啪啪啪”三叠字的精髓,有些纳闷,后知后觉才会心一笑,眯眼望着灰蒙蒙阴沉沉的雨幕,轻声道:“是不错。”

徐凤年正想说话,红薯撑了一柄缎面绣伞走入庆旒斋院落,收伞后将其倒立在门口,徐凤年记起小时候娘亲的教诲,雨伞不可倒置,去把小伞颠倒过来。红薯莞尔一笑,言语谐趣,柔声道:“处理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说皆大欢喜,不过大方向谈妥了,细枝末节就交给他们回去府邸私下磋商,反正板上就那些几块肉,割来割去,也就是落在谁家碗里的事情。奴婢猜想少不得又要靠家族内适龄女子去联姻,大伙儿结成亲家才宽心。这两天几家白事几家红事,都有的忙。”

徐璞一笑置之。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问道:“要不出去走走?”

徐璞笑道:“敢情好,走累了,可以到末将那里歇脚,还有几壶舍不得喝的绿蚁酒,温热一番,大口下腹,很能驱寒。”

红薯面有忧色,徐凤年无奈笑道:“真当我是泥糊菩萨纸糊老虎,娇气得见不得雨水?”

听到这话,红薯便不再坚持己见,三人两伞,一起走出芭蕉飘摇的庆旒斋,走出复归安详宁静的巨仙宫。徐璞所在酒肆就在主城道上,笔直走去即可,大雨冲刷,鲜血和阴谋也就一并落入水槽。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已经有好几起谋逆余孽在家将忠仆护送下,乔装打扮试图逃出城外,给临时补充到三座城门的金吾卫骑和江湖人士识破身份,当场截杀,至于是否有逃出生天的漏网之鱼,天晓得,恐怕只有从若干年卧薪尝胆后的复仇才能知道,这就又是另外一出类似赵老夫子和西蜀遗孤太子的悲欢离合了。而且这笔浓稠血账,将来多半要强加到徐凤年头上。

昏暗的街道上人迹寥寥,三人绕进一条宽敞巷弄,才总算见到了些人声生气,只见前方一座撑起大油伞的葱饼摊子前,排了长长的队伍。老字号摊子在敦煌城卖了好几十年的葱饼,不怕巷子深,口碑相传,便是这等时光,也有嘴馋的食客前来买饼狼吞虎咽,或是捎给家人。徐凤年一行三人排队站在末尾,期间又有一些百姓前来,有几个认识卖酒有些岁月的徐璞,知道他曾经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大姓媳妇,然后跑了跟端木家的长公子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都带着笑意悄悄对这名中年男子指指点点。其中一位体态臃肿的富态商贾,跟写得一手极好毛笔字的徐璞讨要过春联,念旧情,当下有些不满,阻止了那些相熟食客的取笑,插队来到徐璞身后招呼了一声,徐璞转身笑道:“乔老板,又给你家宝贝闺女买葱饼了?小心长太胖,以后嫁不出去。”

肥胖商贾哈哈笑道:“我那闺女可不是吃胖的,长得随我,嫁不出去没啥关系,入赘个就成,老乔我起早摸黑地挣钱,图啥?还不是想着自家子女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对了,徐老弟,我在城东那边购置了一栋新宅子,回头还得跟你要几副联子,能不能帮忙写得气魄一些?”

徐璞点头道:“这个没问题,记得常来喝酒,没你乔大老板撑场子,酒肆就办不下去了。”

乔姓胖商贾拍了拍徐璞肩头,豪爽道:“这个没问题,这不凑巧赶上乔迁之喜,本来想去你那边商量一声,酒水都从你铺子里买,中不?不过说好了,可得给老乔我一个实惠价格啊。”

徐璞点头笑道:“乔老板是行家,我要敢卖贵了,以后就没法子在敦煌城做生意了。”

红薯撑伞而立,转头望着这一对中年老男人唠叨客套,有些兴趣玩味。徐凤年转过身,见商人兴许是瞧见自己衣着鲜亮,还带了个倾城的绝色婢女,一副想要套近乎又不敢造次的扭捏姿态,主动笑道:“这位就是乔老板?我是徐叔叔的远房侄子,才来敦煌城做些瓷器买卖。徐叔叔常说这些年亏得乔老板照应铺子,回头乔迁之喜,别的不说,我手边赶巧儿有些瓷碗瓷碟,还算上得了台面,登门时候给乔老板送十几套去。”

乔老板一脸惊喜道:“当真?”

徐凤年温颜笑道:“要是糊弄乔老板,小侄还不得被徐叔叔骂死,当真当真。”

乔老板家境殷实,倒不是说真稀罕那十几套瓷器碗碟,只不过眼见着这对主仆男女风采惊人,做生意想要滚雪球钱生钱,一靠本钱,再靠人脉,尤其是后者,做过生意的,都知道很多时候在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庙里的那些座高高在上的菩萨,要是觉得你身份低贱,耻与为伍,就算有再多真金实银也白搭,提着猪头都进不了庙。碰上个好说话的权贵人物,真是比逛窑子遇上是雏的花魁还破天荒了。乔老板之所以跟徐璞这种落魄士子接近,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噼里啪啦的小算盘。他是商人出身,对于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都有一种天生的自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落魄寒酸的,总有些沾沾自喜,想要抖搂抖搂自家的富贵气派,邀请徐璞写春联和入府喝酒,何曾不是有着叫徐璞见着府邸后生出自惭形秽感觉的那点小心思?

锦衣红薯买过了三只裹在油纸里的葱饼,徐凤年和徐璞就跟乔老板告别离去。

胖子当时不敢正视红薯,这会儿得空就使劲瞧着她的曼妙身段,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心想徐璞怎的就有这种阔绰亲戚了?

走在巷弄春雨汹涌的青石板上,红薯笑道:“大都督,想必不需要多久,宇文家就要悔青肠子了。”

徐璞略带涩意,笑着摇了摇头。

徐凤年问道:“怎么一回事?”

红薯瞥了瞥徐璞,后者笑道:“但说无妨。”

红薯这才缓缓说道:“曾经有个独具慧眼的宇文家女子相中了大都督,不惜私奔跟家族决裂,嫁给了大都督,做了贩酒的老板娘,后来不知为何,回到了家族。”

徐璞平淡道:“是改嫁给了端木家的长公子。不怪她,有几个女子乐意跟一个不上进的男子白头偕老。说实话,她当年愿意陪我这么个穷书生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已经让我刮目相看,这些年也一直心怀愧疚,觉得亏欠了她太多。有几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男女,真正能够白首以对的?就算有,也多半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段子。再者,书中男子还得是高中状元才行,那才扬眉吐气。如徐璞这般的,能把百两黄金的嫁妆挥霍一空,就常理而言,如何都做不成书中的男子。”

徐凤年轻轻笑道:“这些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其实说到底还是既看错了男子也误认了自己。富贵悠游时,不谙世事,一方面家境优裕,可以看不起那些鲜衣怒马胭脂檀榻,真跟了男子吃苦,才逐渐知道黄白俗物的厉害之处,不说别的,与闺房密友闲聊,次次听她们说起山珍海味,说起最新衣裳又不够穿了,珠玉金钗又样式老旧了,跌落枝头变麻雀的女子兴许不是真的图这种享受,却总也心里不太好受,久而久之,潜移默化,再去看身边那个没出息的男子,知道了他的诗书才气没办法变作妻凭夫贵,甚至还要连累自己子女以后吃苦受累,自然而然的,心思就变了,当初那些转首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悄悄成了相看两相厌。”“徐叔叔,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不是起先她去见昔日好友,都会与你说起,还会说笑几句?过了几年,接下来就越发沉默,然后会与你发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到最后,干脆都不跟你说这些事情了?”

徐璞愕然。

显然被这个年轻人一语中的了。“徐叔叔,你要愧疚,在情理之中,无人敢说你的不是,不过若是太过愧疚,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家子气了。退一万步说,那名女子嫁了个好人家,这比什么自怨自艾的此情可待成追忆,都要圆满许多。真要怪,就怪我师父去,他若给你一个敦煌城将军的身份,哪来这么多糟心事。”

徐璞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红薯小声叹息道:“那女子若是听到公子这一席话,可就要无地自容了。”

徐凤年自嘲笑道:“我本来就是这种煞风景的庸俗男子,她估计都不乐意污了她耳朵,不会听上半句的。”

中年文士装扮的春秋名将喟叹道:“殿下这些看似薄情的言语,让徐璞心结解开太多。”

徐璞随即笑道:“等下喝那几坛子绿蚁酒,好好骂上一顿李义山。”

三人前往城门口上的小酒肆。

此时,白衣入城。

城门处几十人无一全尸。

狭路相逢。

徐璞远远望着那白衣男子,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魔头洛阳!”

宫变那一天,敦煌城内如今真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茅鲁两族顷刻间就灰飞烟灭,城东北这一块,权贵扎堆,许多一跺脚能让满城震的家族都算是街坊邻里,兴许隔着一堵墙,就可以看到隔壁抄家的场景。

茅家府邸夹在宇文和端木两家之间,后两者的年轻后生瞅着热闹,都在各自高楼顶层望去,有些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只依稀见到滂沱大雨中,几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领着茫茫多的金吾卫甲士冲入茅家,成年男人不论反抗受降,皆是乱刀砍死,一些身负武艺把式的汉子,想要越墙逃窜,早被墙根蹲点的武林草莽给轻松截杀,偶然有几人仗着皮糙肉厚武艺高强,翻过了高墙,才落地,就给守株待兔的两族精锐扈从拿枪矛捅中,钉死在地上或是墙壁上,或是被成排弓弩射成刺猬,几名被两族青年视作眼中钉的茅家俊彦也颇为硬气,带着死士家丁誓死抗争,甚至一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娘子也抽出刀来,不过抵不住潮水般的攻势,都给尽数绞杀当场。握有五百铁骑的茅家原先在敦煌城数一数二,连杂役奴仆走路都不看地面的,个个眼高于顶,此时大多死相凄惨,如何能不让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两族男子觉得解气。一些个只敢偷偷觊觎茅家女子垂涎茅家儿媳的汉子,酣畅之余倒是有些惋惜,这些平日里装清高摆架子的尤物若是发配军妓,该是多美妙的事情,他们可不介意一晚上砸下几十上百两银子。

敦煌城大族受中原士族影响熏染,多设有私学书楼,宇文家族可能是带了个“文”字,尤为注重家族私塾,老学究老夫子们都是橘子、锦西两州境内小有名气的文人。在北莽,挑会些身手的武夫就跟挑烂白菜一样轻松,但是挑选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可就是去找三条腿的蛤蟆了。宇文氏在这一项开支上远超同辈家族,这归功于宇文家主宇文亮本身就是一名饱读经书的读书人。私学书楼文惠楼,藏书八万卷,大部分都是士子北奔后他趁火打劫而来,宇文亮对此一贯沾沾自喜,专门找制印大家雕刻田黄石一方,自号“八万老叟”。

今日宇文亮亲自带着近百家兵家将赶赴巨仙宫外“清君侧”,回来一边按功论赏,一边让管事带一队心腹死士走了一条三族相通的密道,先接出几名嫁入茅家的女子,不让她们被殃及池鱼,再去封死毁掉密道。之所以在乱局中救下她们,不是宇文亮慈悲心肠,而是以后想要接手茅家众多财产,得靠这些对茅家熟门熟路的精明女子。其实当初联姻,他本就没安好心,当然茅家那几位“屈尊”嫁入宇文、端木家的女子,也是同理。宇文亮以往对这些娘家势大的悍妇儿媳甚至孙媳都以礼相待,经常当着她们的面厉声训斥那些自家子孙,不过今天一过,看她们还敢不敢对夫君颐指气使,还敢不敢不许他们纳妾收偏房!这会儿指不定已经跪在地上抽泣讨饶了。

宇文亮坐在文惠楼顶层阁楼临窗小榻上,慢悠悠品茶,笑眯眯望向茅家府邸的翻天覆地,心情极佳。他与茅锐这个香癖不同,嗜好饮茶,小榻上又有一方大茶几,摆有茶炉茶碾茶磨汤瓶在内的十二件茶具,雅称“十二先生”。宇文亮饮茶,从不要丫鬟侍女动手,都是独自煮茶独自饮,至多一人相伴,少有两人以上同品,用这位八万老叟的话说就是茶如女子,独乐乐才尽兴,众乐乐成何体统。今天他显然兴致很高,榻上破例坐了两位男子,年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庆生,年轻一些的是宇文亮嫡长子宇文椴,器宇轩昂,顾盼生辉,一看便知是位家境不俗的风流人物。敲门声响起,一名与端木庆生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入这间茶室,摘下厚重蓑衣随手挂在屏风角上,外边暴雨大如黄豆,蓑衣滴水不止,宇文椴瞥见以后眯了眯眼睛,但随即扬起一张让人好感倍生的温煦笑脸,下榻穿鞋相迎,喊了一声“重阳兄”。后者摆摆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榻边上,拿过一块茶巾擦拭脸颊。宇文亮笑声舒朗,说道:“端木重阳你这个泼皮货,一屋子雅气都给你的俗气冲散了,晦气晦气!”“宇文伯伯,你再这般不留情面,小心我祸害你孙女去,她长得可灵俏,合我口味。”男子嬉笑道,喝了一杯茶水,牛饮解渴,果然俗不可耐。

这个叫端木重阳的男子,是端木家的二公子,地位与宇文椴相当,不过性子却截然相反。三十而立,成家立业,至今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让他父亲端木庆生愁出不少白头发来。端木重阳是两州边境上久负盛名的刀客,经常跑去杀马贼玩,杀着杀着竟然还跟一股大马贼的头目成了结拜兄弟,若非家族阻拦,他差点把自己妹妹拐骗出去给马贼当压寨夫人。端木重阳也是唯一一个敢在茅家如日中天时出手教训茅氏子弟的爷们儿。三家互成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加上姻亲,表面上还算融洽,端木重阳、宇文椴和茅冲、茅柔兄妹都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只不过这些年端木重阳跟宇文椴有些有意无意的疏远。少年时代,这两位敦煌城内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都喜欢跟在茅冲屁股后头当喽啰,可惜茅冲死得早,尚未及冠就死于非命,暴毙于采矶佛窟那边,至今没查出到底是仇杀还是情杀。

端木庆生隐忍许久,见这个次子还是一脸玩世不恭,终于忍不住拍案怒道:“你去茅府作甚?茅冲那寡妇把你魂儿都勾去了?一只破鞋,你丢人不丢人?坏了两家大事,你拿什么去赔!”

宇文椴又眯起眼,低着头品茶。宇文亮始终微笑不语。端木重阳挑了挑眉头,跟自家老子针锋相对说道:“大事啥,咱们两家背着主子躲起来算计利益就是大事?也不怕遭到燕脂那小婆娘的猜忌?要我说来,这次瓜分茅鲁两家和陶勇的地盘,咱们就不该仗着护驾有功咄咄逼人,真以为是咱们护的驾?还不是主子早就设好的局,等着那几个老狐狸主动跳入火坑。再说了,真计较起来,也是一人一剑挡在城门口的年轻人功劳最大,我也没听见他怎么叫嚷着要报酬啊,总不可能跟燕脂关上门那个啥一番就行了吧,怎么不见他捞个金吾卫统领当当?嘿,这是人家故意给咱们瞧的唱双簧,敲打我们不要得寸进尺。爹,你要是不去茅家闹腾几下,故意留给这婆娘一些把柄去小题大做,我倒要看你叼进嘴里的肉会不会吃坏肚子。”

端木庆生作势要拿起类玉似冰的东越青瓷杯,去砸这个满嘴胡言的混账儿子,宇文亮赶紧拦下,拉住亲家的手臂,打趣道:“别扔别扔,这小子不怕疼,我可心疼杯子。”

端木庆生气呼呼道:“宇文兄,你听听这兔崽子的话,什么叫叼,当老子是狗吗?”

宇文椴拎着一柄精美茶帚,弯腰低首,嘴角微微翘起,眯眼冷笑。

等端木庆生气顺了,宇文亮自顾自望着越瓷青而茶色绿的景象,抚须淡然笑道:“其实重阳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啊,吃相是不太好,难免惹人嫌。你我两家是见不得光的北凉棋子,祸福相依,确实不用担心那个来历古怪的小姑娘亏待了咱们,大可以明面上吃得少些,暗地里多拿一些也无妨,如此一来,方便巨仙宫安抚人心。说句不好听的,别嫌‘狗’这个字眼难听,咱们两家啊,就是人家养的走狗,咬人之前得夹紧尾巴不吭声,该咬人了就得铆足了劲,好不容易该吃食了,吃多吃少,还得看主子的脸色和心情。”

端木庆生满脸怒容,他是个舞枪弄棒的粗人,谈吐文绉绉不来,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言辞,只得生闷气,倒是端木重阳哈哈大笑,“伯伯这番话实在精辟。”

宇文亮笑道:“那就这样定下调子,少吃多餐,慢慢来?亲家,要不你我都先吐出几块肉?”

端木庆生犹豫了一下,转头瞥见那个满城笑话的兔崽子顺手摸了一只茶盏入袖,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好道破,只得瓮声瓮气点头道:“反正这些年都是大事随你。”

心不在焉喝过了茶,端木庆生几乎是拎拽着儿子离开茶室书楼,宇文椴正要开口说话,没个正行的端木重阳小跑进来,笑着拿走挂在屏风上的蓑衣。

宇文亮等到脚步声远去,才看了眼茶几上少了一位小先生的残缺茶具,这一整套就报废了,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宇文亮再无饮茶的兴致,只觉得厌烦,望向窗外雨幕,问道:“你可知道那个叫徐璞的废物,是以后敦煌城大红大紫的新权贵?”

宇文椴皮笑肉不笑道:“已经知道了。”

宇文亮问道:“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如何相处?”

宇文椴脸色阴沉道:“大不了将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改嫁回去,端木中秋本来就是个只会读死书摆弄文采的废物,一对狗男女,看着就恼火,拆散了万事大吉。听说端木中秋新看上了一个妓女,想要纳妾,就让贱货假装打翻醋坛子,正好安上一个妒妇名头,休妻出户,名正言顺,反正徐璞那个窝囊废不介意这种事情。”

宇文亮怒极,拿起茶杯就狠狠砸过去,额头出血的宇文椴一脸愕然,宇文亮骂道:“蠢货,你真当徐璞只是一介莽夫?北凉出来的死士,有哪个是庸碌之辈?就算才智不堪大用,北凉另外有高人躲在幕后出谋划策,那实力骇人的徐璞瘟神,也是我们宇文家招惹得起的?”

宇文椴抚着额头,鲜血从指间渗出,嘴硬说道:“我给他找回女人,怎就成坏事了?”

宇文亮怒气更盛,抓起杯子就要再度砸过去,不过见着嫡长子的坚毅眼神,不由颓然叹气道:“你啊你,想事情怎就如此一根筋直肠子。女子心思自古难料,你那个妹妹向来性子刚烈,受到如此羞辱,即便遂了你我父子的心愿被迫改嫁,你真当她一怒之下,不会失心疯了去徐璞那边告状?自古重臣名将,没死在沙场上,有多少是死在君王枕头上的阵阵阴风?此事休要再提!”

宇文椴习惯性眯眼,松开手后,慢慢拿起茶巾擦拭,微笑道:“我有一计,可以祸水引去端木家。”

宇文亮眼睛一亮,将信将疑道:“哦?”

宇文椴伸出手指摩挲那只圆润茶瓶,笑道:“我有心腹亲近端木中秋,可以怂恿他纳妾。端木中秋是伪君子,性子怯弱多变,耳根子极软并且最好面子。这名心腹正好欺负他不懂经营,手上压了一笔死账,有六七百两银子,本就该是端木中秋的银钱,这时候还给他,手头也就宽裕了。一个男人突然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私房钱,没有歪念头也都要生出歪念头。我再让心腹双管齐下,一面去青楼旁敲侧击,如今端木家与我们一起压下茅氏,想必青楼那边也知晓其中利害,一个花魁原本得有八九百两的赎身,六七百也就拿得下来。一面去给端木中秋灌迷魂汤,说是徐璞记仇,要是敢霸占着那个贱货,就要拿整个端木家族开刀,茅家就是前车之鉴。爹,你说这个废物会不会双手奉送一封休书?到时候我们宇文家好生安慰那个没有廉耻心的贱货,她却跟端木家反目,撕破脸皮,此消彼长,谁会是敦煌城未来的第一大势力?”

宇文亮细细咀嚼,小心翼翼权衡利弊和考量操作可行性,笑容越来越浓郁。

楼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渐行渐远,走向后院,钻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蹄声没能响过雨声。

收起羊皮伞,端木庆生闭目养神,并未脱去蓑衣的端木重阳也绝无半点吊儿郎当的姿容,正襟危坐。

端木重阳掀起窗帘看了眼高墙,笑道:“不出意外,这会儿那对装腔作势的阴柔父子开始算计咱们端木家了,翻脸可比他们翻书快多了。宇文椴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坏水,自恃清高,偏偏还自以为谁都看不穿,实在是好笑。”

端木庆生低声说道:“重阳,你觉得他们如何算计?”

端木重阳冷笑道:“设身处地,肯定是从大哥大嫂那边下手,立竿见影,宇文家也就这点眼界和出息了。”

端木庆生睁开眼睛,十指交叉在腹部,轻淡笑了笑:“你大哥胆小怕事,甚至连与你争夺家主位置都没胆量,我对他已经死心,倒是你,当年单枪匹马就敢一举袭杀茅冲,手脚也干净,让我这做爹的十分欣慰。这次宇文亮宇文椴要坑害你大哥,你去盯着,别闹出大事就行了,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否则被他们看破我们的藏拙,反而不美。咱们父子是大老爷们儿,别跟那两个娘们儿锱铢必较。端木家从来就不把敦煌城当作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重阳爽朗大笑,讥讽道:“这喝茶,不过是喝一个和和气气的‘和’字,回头来看宇文亮这些年的阴险手段,真是白喝了几百斤的茶水。”

端木庆生没有附和这个话题,而是加重语气说道:“方才你去茅家救人,情义味道都有了,很好。你这些年的行事作风,一直是做样子给北凉主子看的,现在是时候摘熟果子了。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会让你去当那个金吾卫大都尉。你和徐璞,还有那个年轻人多接触,喝喝花酒之类的,千万不急,只要循序渐进,总有你去北凉建功立业的机会。敦煌城这座庙还是太小,容不下你施展手脚,投了北凉军,争取成为那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世子亲信,若是此子不足以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转投陈芝豹,一样不差。不过记得弄出一出苦肉计,否则被当成反骨之臣,在北凉会没有出头之日。”

端木重阳靠着车壁,啧啧道:“白衣战仙陈芝豹,宰了枪仙王绣的狠人啊,真是神往已久。”

端木庆生摇头道:“北凉世子和陈芝豹的军权之争,不像外界设想的那样一边倒,我觉得徐骁一天不死,陈芝豹就一天不反,但是陈芝豹一天不反,这样拖着耗着,可供世子辗转腾挪的余地就会越来越大。”

端木重阳疑惑道:“徐骁一刀杀了陈芝豹,不是什么都轻松?虽说如此一来,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军心就要散了一半,可到底是长痛不如短痛。”

端木庆生脸色凝重,摇头道:“这就是北凉王御人术的高明所在,知道有些人杀不得,知道如何养虎却防后患。在我看来,陈芝豹之于雄甲天下的北凉军,是世子杀得,徐骁偏偏杀不得,兴许这位异姓藩王也舍不得杀。”

端木重阳极为珍惜和这个老爹独处的时光,更珍惜他吐露经验的机会,追问道:“那爹你觉得陈芝豹是真反了?”

端木庆生笑了笑,道:“就算一开始是做样子给赵家天子看,让太安城的放宽心,长此以往,陈芝豹就跟当初他义父在西垒壁一战后,差不多的处境了,不得不反。只不过当时徐骁有那个定力,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当初若是真反了,也就三四年时间和赵家隔江而治的短暂风光,到头来耗光了民心,又不得士子支持和民望支撑,只能是画地为牢,只有死路一条,这才是徐骁这个武夫的大智慧啊。到了高位,如何去保持清醒,殊为难得。而陈芝豹不同,他反了,不光是整座离阳王朝乐见其成,北莽一样要拍手叫好,就算是北凉内部,恐怕也是赞成多过反弹。”

端木重阳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前提是徐骁老死。”

端木庆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所以其实徐骁和陈芝豹都在等。等到时候一旦轮到北凉世子披上凉王蟒袍,亲自去跟陈芝豹对弈,就是真正毫无情面可言的你死我活了。那之前,也是你待价而沽的大好时机。”

端木重阳神采奕奕,跃跃欲试。

端木重阳出身一般,且不说北凉棋子的尴尬身份,对比那些庞然大物,只算是地方小族。北莽有八位持节令把持军政,无亲无故,若无巨大战事,攀爬速度注定一般,去士子如林的北莽南朝,就更是个笑话,徒增白眼而已。北凉军才是毫无疑问的首选,若是将对峙的离阳和北莽说成是玉璧对半,那么为何不趁这机会去夹缝中的北凉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半壁五十州!

端木重阳突然皱眉说道:“如果有朝一日魔头洛阳来到敦煌城,怎么办?”

端木庆生松开手指,摆了摆手,说道:“无需杞人忧天,当时老城主拼得重伤致死仍要出城一战,可以说是拿命去换取口头盟约,这都是北凉方面的布局,要给敦煌城换来一尊奇大的供奉菩萨。”

端木重阳一脸敬佩道:“北凉陈芝豹,魔头洛阳,都是喜欢穿白衣,嘿嘿,害得我遇上烦心事就去出门杀马贼,也喜欢穿上白袍子。”

端木庆生有些无奈,心情也放松一些,调侃说道:“白衣有洛阳,青衣有西楚曹长卿,你小子争取出息一些,以后弄一件大红袍什么的。”

端木重阳有自知之明,摇头道:“可不敢想啊。”

虽说江山代有人才枭雄出,各领百年风骚,颜色就那么多种,不是白衣就是青衣,要么红衣紫衣,可是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一袭白衣,所到之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第一次初到江湖,死在他手上的不下千人,其中有拦在路上的无辜百姓,可能只是多瞧了他一眼,更有闻讯赶至拦截的豪侠女侠,而这位白衣魔头脚步不停,辗转八州,最后杀至北莽王庭,中途不乏十大宗门里的高手,像提兵山的一位副山主,甚至连采矶佛窟的一位扫窟老僧都出面,更有道德宗的一位嫡传真人,结果无一例外都给杀得死无全尸。

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这两个说法放在魔头洛阳身上,实在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

端木重阳突然说道:“那天然嘴唇艳如胭脂的小姑娘,其实挺适合跟洛阳在一起的,要是再撞上那个一人杀退五百骑的年轻好汉,就有好戏看了。”

端木庆生皱眉道:“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端木重阳讪讪一笑。

端木庆生唏嘘道:“我跟宇文亮,撑死了就是图谋一城一州本事的老狐狸,比起徐骁这条吞天大蟒,实在差得太远。”

老人继续说道:“这并非为父妄自菲薄。徐骁,只是直呼这个名字,就有些胆战心惊啊。”

马车缓缓停下,所谋远胜宇文父子的端木二人一起走下车,端木重阳披蓑衣而行,怎么看都像是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没有规矩地抢在老爹身前,大步走入府邸。

撑伞而行的端木庆生自言自语道:“夜气清明,扪心自问,最能知道良心有几斤,学问有几两。”

他跨过门槛,面带自嘲,“可惜了,是白天。”

第三章 敦煌城洛阳发威,黄沙地凤年御风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剑神,我便以飞剑杀你。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后,只是未曾与你一战,仅此而已。

这一日,依旧大雨,白衣才入城门,就遇上了走向酒铺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隐姓埋名许多年的徐璞挡在两人身前,充沛气机勃发。

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着抖搂威风,这是行走江湖极为忌讳的事情,不过徐璞也顾不上这些。若说他对晚辈徐凤年有了臣服之心,则属滑稽荒诞了。徐璞身为当年的轻骑十二营大都督,麾下七八万骑兵,不仅跟先锋军大都统吴起平起平坐,不说李义山这位知己,就算是赵长陵这位当时当之无愧的北凉首席谋士,对徐璞这位儒将也十分敬重。徐璞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是徐璞行事严谨,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敦煌城的死士棋子,况且连世子殿下都敢单身赴北莽,他就有在这座城内死在徐凤年前头的觉悟。天下劲旅无数支,可敢说能够彻彻底底死战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北凉军,以及拓跋菩萨的亲卫军。徐璞以北凉老卒自居,岂会怯战!

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让我徐璞多死上几回?

红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凤年拉住。

白衣洛阳入了城,眼中没有徐璞和红薯,只是眼神玩味地望向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

徐凤年走出雨伞,苦笑着走到徐璞身前,“原来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独尊的枭雄伸了个懒腰,缓缓走来,任由雨点砸在衣衫上,尽显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长身材,说道:“黄宝妆终于死了。”

徐凤年站在原地,抿起嘴唇不言语。只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让你乌鸦嘴!更加悔恨没有带出春秋和春雷!

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红薯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大魔头,早已视死如归。徐璞则是第二次,当时敦煌城主“二王”即红薯的姑姑与洛阳一战,他曾在城头远远观看,但瞧不清面孔,但洛阳身上的那股气势,换作谁都假装不来,就算是拓跋菩萨都不行,这位白衣魔头的那股子杀气,独一无二,江湖百年独一份!

就算近观洛阳,有些女子面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只有在飞狐城挂剑阁那边吃过苦头的徐凤年心知肚明,她的确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龙妃相,口衔骊珠,而且的确是年轻得很,该死的是她的卓绝天赋足可与李淳罡媲美。

徐凤年问道:“黄宝妆怎么死了?你的骊珠呢?”

既是洛阳也是黄宝妆的棋剑乐府女子没有答复,只是摸了摸肚子,“又饿了。”

徐凤年知道这疯婆娘说过一饿就要杀人,比起那个善良无辜的黄宝妆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尊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来,连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轻声笑道:“黄宝妆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却知道她做了什么。”

红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经是一头雾水。

徐凤年正要开口,该称呼洛阳的女子终于肯正眼看向如临大敌的红薯和徐璞,皱了皱眉头,“你怎么长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难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我不杀你,滚回紫金宫,此生不许踏足掖庭宫半步!”

红薯妩媚笑了笑,纹丝不动。

洛阳一步就到了红薯身后,轻轻一掌拍向她心口,几乎同时,洛阳这只右手变拍作撩,拨去红薯一踢,左手粘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将他丢出去。徐凤年虽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缕、朝露两柄飞剑却都已经出袖,可金缕到了洛阳眉心两寸,就悬停轻颤,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顿不前。红薯和徐璞正要联手扑杀过来,好给徐凤年蓄势驭剑的时机,不料骤然间,天地变色,雨丝如千万柄飞剑向二人激射而来,两人仅是抵挡剑势,就苦不堪言,拼着千剑万剐才前进些许。

要知道,洛阳是近百年以来进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轻一人。这一点,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萨和邓太阿都要来得惊世骇俗。

徐凤年完全放开对二剑的驾驭,神情平静,分别看了一眼两人,然后注视着一袭白衣的魔头洛阳,摇头道:“红薯,徐璞,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红薯率先转身,徐璞犹豫了一下,也往后撤退。

洛阳破例并未追杀。大概是觉着眼前那柄金缕飞剑有些意思,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下坠的金黄色飞剑,不去理睬心口附近坠地的朝露,说道:“姓徐的,你有些道行啊,越来越出息了,怎么入的金刚境,又怎么受的伤?”

无所凭依的朝露直直掉落地面,被水槽倾泻不尽的雨水遮掩。

徐凤年不去看朝露和金缕,问道:“一定要杀我?”

洛阳手指微微用力,金缕弯出一个弧度,继而听她笑道:“给个不杀的由头,说说看。算了,反正你怎么都得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徐凤年。”

洛阳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徐殿匣好听。”

徐凤年笑了笑,不见任何气机牵引,便见朝露暴起,再度刺向白衣魔头的心口,这一击,足够阴险刁钻,时机把握也天衣无缝,恐怕像是目盲琴师薛宋官都要措手不及。

可她只是轻轻咦了一声,又是双指伸出,夹住这柄略显古怪的通灵飞剑,恍然道:“吴家养剑秘术。似乎你的剑道天赋跟你耍刀一样不太行啊,身上共计十二柄飞剑,唯独这柄小玩意儿剑胎大成。”

头一回被嘲讽天赋的徐凤年没有跳脚骂娘,安静站在原地,心有灵犀的徐璞和红薯都止住身形,以三足鼎立之势围住白衣女子。

大雨渐停歇。

此地无山,不见雨后山渐青。

洛阳问道:“你是李淳罡的半个徒弟,这个我听说过。不过你跟邓太阿有什么关系。你们最好有些关系,我一路杀来,就是想传话给这位新入剑仙的剑客,想和他一战。”“你真当自己举世无敌了?”徐凤年呸了一声,笑道,“还我黄宝妆,相比你这个魔头,我更喜欢那个温婉妹子。”

洛阳笑了笑,杀气横生,不过不是针对口无遮拦的徐凤年,而是城头上一名负无名剑的男子,讥讽道:“难怪你胆气足了,原来是他传音给你。”

乌云散去,天上只有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人间,恰巧映照在那名剑士身上。

恍恍惚惚如仙人下天庭。

那名面容并不出彩的中年剑士飘然落下,有些笑意,“我是有传音给这小子,不过原话是要他说你也配瞧不起邓太阿?”

徐凤年撇了撇嘴角,“要是换成李淳罡,还差不多。”

洛阳屈指弹掉两柄可有可无的飞剑,望向这名才与拓跋菩萨战过的当代剑士新魁首,眼神炙热。

她一跺脚。

满街雨水溅起,便是无数柄飞剑。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剑神,我便以飞剑杀你。

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后,只是未曾与你一战,仅此而已。

这就是天下第四人洛阳的自负!

邓太阿不去看那些剑意凛然的万千飞剑,只是看了眼徐凤年,平淡道:“这一战,是邓某欠了李淳罡的万里借剑传道之恩。你站远点闭上眼睛仔细看好了。”

闭上眼睛仔细看?

外人可能不懂,初入金刚境的徐凤年却深谙个中三昧。

就像剑胎大成以后,以气驭剑就成了鸡肋,远不如心之所向剑之所至。方才无法一击得手,不是飞剑不够凌厉,而是徐凤年自身养神仍有不足,若是杀人术真正举世无双的邓太阿使来,洛阳岂能那般闲适轻松。邓太阿剑招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连李淳罡都不曾否认。徐凤年睁眼观战,就要捡芝麻丢西瓜,得不偿失,闭眼以后,五感消失一感,其余四感无形中就可增强几分,这与瞎子往往相对耳力出众聋子容易视力出彩是同一个浅显道理。

他让红薯和徐璞放心离去,这才沿着街道掠去,离了将近半里路,盘膝闭目而坐。

这一日,不仅敦煌城南门城墙全部倒塌,以徐凤年所坐地点为南北界线,南边城池全部毁去。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第三仍是第三,第四仍是第四。

当徐凤年睁开眼睛,只看到邓太阿蹲在一旁,不见魔头洛阳踪影,徐凤年瞧见一张脸色如金黄薄纸的惨淡脸孔,心中震撼。背了一柄无名剑的邓太阿道望向满眼的沟壑纵横城垣倒塌,平静道:“跟拓跋菩萨一战后,不胜不败,一路东行到吴家九剑遗址,期间出现过提兵山山主,棋剑乐府的铜人,还有几名魔头,都各自战上过一场,至于这个才胜过洪敬岩的洛阳,我早已御剑空中发现了她。这场车轮战,由拓跋菩萨起头,由洛阳结尾,不枉此行。你小子运气不好,她入城后其实原本没了杀机,察觉到我剑气倾泻以后,才想要将你当作鱼饵,迫使我现身。”

徐凤年笑道:“北莽这次做事好像不地道。”

没有毛驴也没有桃花枝的新剑神站在一道鸿沟之前,“见水劈水,见山开山,这本里就是李淳罡借给我的剑道,就算武榜九人都在前头等着,也绝无绕道的可能。这种大道理,说给别人听,兴许有些扫兴,不过你既然独身来了北莽,想必多少能领会一些。”

似乎知道徐凤年要问什么,邓太阿浮现一个温暖笑脸,缓缓说道:“李老前辈那一剑既是开山又是开天,我以剑术问道,走了条羊肠小径,前辈万里借剑,不是要我走他那条阳关大道,而是指点了那条路上的风景气象给我看,并非要我改换道路,这才是可贵之处。我曾赠剑与你,刻意隐瞒十二飞剑的秘密,除了要你自行悟道修行,未尝不是我的性子不够爽利使然,如果是换成李前辈来做,可能就不会如此扭捏。”

徐凤年点了点头。

邓太阿转头瞥了一眼,眼中有笑意:“你倒是爽利,不矫情。难怪李淳罡对你有些看好。”

徐凤年笑容羞赧,除了邓太阿武道地位超然,当然是因为还有一层沾亲带故的便宜关系在,晚辈跟亲戚长辈相处,这对于徐凤年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处境。邓太阿仅就容颜气韵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的男子,人到中年,笑脸泛泛,更多像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邻居大叔,甚至还不如卖酒多年的徐璞更有雅气或是威严,尤其是剑不出鞘时,返璞归真,就越发不显山露水,和蔼和亲。当然,徐凤年也曾私下想象过邓太阿倒骑驴摇桃花的画面,青山绿水间,或是枪林箭雨中,想必应该也会十分高人风范,可惜都没能见着。

邓太阿望气一番,问道:“如何受的伤?”

徐凤年轻声道:“跟几百铁骑打了一架,有点力所不逮。”

邓太阿调侃道:“跟你爹一个德行,年轻时候都不安分。说实话,我前些年一直觉得徐骁配不上我姐,替她不值,这趟去北莽,边境上给拦了下来,被徐骁死皮赖脸逮住,灌了一通酒,印象改观不少。虽然还是没明白当年我姐为何要跟他私奔,不过觉得跟了徐骁这个大土棍,起码过得开心舒服,别的不说,徐骁这辈子就娶了她一个媳妇,就很难得,也就没什么对不对得起了。对了,你金缕剑胎成就大半,是他山之石攻玉,我不好奇,倒是朝露一剑,如何妙手偶得,说来听听。”

徐凤年回头指了指巨仙宫殿群,笑道:“在屋顶想了一晚上事情,旭日东升,一线晨曦由东向西推移而来,落在身上,就无缘无故想通了。也是那时候才醒悟每柄飞剑通灵以后,就是一种秘剑术。”

邓太阿点头轻声道:“无根器者不可与其谈道,就是这个道理了,你的天资,不错。”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我眼拙,没看出你和洛阳胜负是否悬殊。”

邓太阿笑道:“不悬殊。洛阳新败棋剑乐府同门师兄洪敬岩,乘大势而来,我却连番苦战,所以她雨剑八百道,都结结实实刺中了我,这会儿五脏六腑并不好受,不过既然到了世人眼中的陆地神仙境界,还扛得住;至于她,只受了我一剑,击碎了心窍处骊珠,算是一珠抵一命。一半是她故意所为,一半是难逃此劫,兴许她邀约一战,本就是想要一举两得甚至一箭三雕。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胆量,自己去探究。”

徐凤年直截了当地摇头道:“她不来找我就万幸了,绝不敢去自寻晦气。”

邓太阿看了眼天色,轻声感慨道:“王仙芝这老头儿,都等了一甲子,我们这些人都没能把他拉下来,拓跋菩萨和曹长卿也都不行。以后就看你、洛阳、南宫仆射这些年轻人了。”

徐凤年一脸讶异。

邓太阿没有卖关子,给出答案,“我要寻访海外仙山异士,砥砺剑道。”

他复又豁达笑了笑,“天下剑士百万众,应该有几人真心去为剑而生,为剑而死。说不定以后我若是无法返回中原,临死之前,也会借剑一次。省得江湖忘了邓太阿。”

他随即修正道:“邓太阿忘记无妨,不能忘了邓太阿的剑。”

邓太阿临行前,指了指身前满目疮痍的光景,见到徐凤年点头,最后说了一句:“北莽清净福地道德宗有一座雾霭天门,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邓太阿负剑轻吟,飘然远去,“梦如蕉鹿如蜉蝣,背剑挂壁崖上行。”

接下来整整三天,南门一线,都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仔细端详每一条剑痕,每一条沟壑。

整座敦煌城都没心思放在这等小事上,知道魔头洛阳进城入主掖庭宫后,几乎一夜出逃近万人,后来见洛阳不曾滥杀无辜,又有紫金宫宫主燕脂张榜安抚,才有三四千人陆续返城。除了新近成为武榜第四人的白衣洛阳,谈论最多的还是一鸣惊人的卖酒郎徐璞,成了敦煌城副城主,爬上了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有说此人是旧城主的面首,也有说他是一位隐藏很深的魔头巨枭,一些个光顾过铺子的酒客,都沾沾自喜,扬言早就慧眼看出了徐璞的能耐,至于接到老宦官登门亲送十几套瓷器碗碟和五六副春联的乔老板,短暂的战战兢兢过后,更是倍感蓬荜生辉,地位暴涨,一跃成为城内身份显眼的商贾。徐凤年本就是外人,不理俗事,只顾着埋头从千万道痕迹中找寻剑术定式,与刀谱相互印证,受益匪浅。

正午时分出城离开敦煌时,城南荒废,他便和红薯、徐璞在城东外一座酒摊子喝临行酒。摊子老板眼窝子浅,处事却精明,认不得三人,只当是城里惹不起的达官显贵,都没敢胡乱给酒水喊高价。三人坐了一张角落桌子,徐凤年之所以选择此时出城,是因为红薯手边事务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他待着也无事可做,再有就是洛阳只在掖庭宫生人勿近地待了两天就悄然离开,没了这位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的心腹大患盘踞宫中,徐凤年也就放心许多。

徐璞兴致颇高,拿筷子敲瓷碗如石锤,轻声哼了一支北凉腔的采石歌,有荒腔走板嫌疑的小调小曲,听在耳中则格外亲切,算是给徐凤年送行。

徐璞也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告辞,没走多远的返城途中,看到一架马车擦肩而过,窗帘子掀起一角,车外车内一男一女相视而过,脚步不停,马车不停。

车内温婉女子咬着嘴唇,满颊清泪。

徐凤年低声问道:“是她?”

红薯笑道:“可不是,真巧。”

徐凤年摇头道:“巧什么巧,有心人安排的,当然多半不是她刻意所为。”

红薯一笑置之,其中门道,她自然也不陌生。只不过一旦说破说穿,就丁点儿余味都给弄没了。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应如是,这叫两情相悦。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是坨屎,这叫一厢情愿。青山见你多妩媚,你在山上拉坨屎,还要让青山待你如初见,这就是人心不足了。

红薯主动换了个话题,“公子怎么不多待几天,好试着去收服徐璞。”

徐凤年摇头道:“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收买人心。第二次出门游历,也没想着怎么去跟一百凤字营轻骑客套寒暄。而且我也受不了那些纳头便拜的老套戏码。出来混官场公门和行走江湖的,都不是傻子,运气好些,能够意气相投,那也是适合做朋友。你看我当世子殿下的时候,除了几个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可曾收过小弟喽啰?被人在后背捅刀子,很好玩啊?”

红薯揉了揉徐凤年的眉心,柔声道:“这个得改。”

徐凤年点头道:“在用心改了。徐璞方才说徐骁是聚势造势,我得借势乘势,很有道理。”

喝过了几碗酒,徐凤年起身背好一只新紫竹书箱,说道:“别送了。”

红薯乖巧站在原地,只是怔怔远望相送。

徐凤年往锦西州境内一路北行,尚未到吴家九剑破万骑的遗址,却遇上了一条横空出世的陆地大龙卷。

蔚为壮观。

徐凤年系紧书箱绳带,大笑着冲过去。记得当年武当山上骑牛的木剑划瀑布,今朝世子殿下春秋剑破开一条缝隙,穿墙入龙卷。

陆龙卷一般而言,比不得水龙卷势大,但是其中多夹杂有风沙巨石,凶险无比。当下这条陆地龙吸土,规模奇大,徐凤年进入之后,就有大把的苦头吃了,几乎等于是绵绵不断承受目盲女琴师的胡笳拍,不过徐凤年早有心理准备,抽出春秋剑,一边出剑迅猛,以剑气开蜀击碎大石,一边筑起大黄庭的海市蜃楼,踩踏而上,如登高楼,如攀五岳,昏天暗地,闭目凝神,出剑复出剑,拔高再拔高,不知身临离地几百丈。

骤然风停,徐凤年一冲而出,身形高出云海,如入天庭。

全身上下沐浴在金黄色日光中,好像一尊金身佛陀。

可惜世人不得见此时此景。

徐凤年身处九天之上,眼见壮阔无边的黄金云海,哈哈大笑:“我有一剑叫扶摇!”

徐凤年冲出陆龙卷的巨大旋涡后,高喊“一剑扶摇”,身体借着抛力继续往天空攀升,到了最高点,盘膝而坐,好似一尊天人静止坐天门,坐看云起潮落,这大概称得上是人间最逍遥的一幕场景了。

徐凤年举目看去,云海滔滔,一望无垠。

意气风发过后,身体就直直坠落,跌破佛光普照浸染的金黄云层,才几息时间,陆龙卷已经远去半里。徐凤年终于不再摆架子装佛陀,心神所向,朝露飞出袖口,徐凤年四肢舒展,脚尖轻轻在飞剑上一点,略微阻挡了下坠速度,若是率先祭出其余仍然需要气机牵引的飞剑,一气断去,跌落势头就势不可挡。如此反复点点停停滞滞,不断减缓下坠速度,离地差不多一百丈时,从云海摔下的徐凤年猛然抽出春秋,剑剑扶摇起风,五十丈后,十一柄飞剑齐出,在空中布置出一条倾斜天梯,步步踩剑身,同时大黄庭充沛气机鼓荡全身,头巾双袖一起飘拂,真有几分仙姿。

大黄庭精妙处在于一粒种下而满太仓,气断一停刹那生新气,才使得他可以春秋剑出。寻常金刚境高手如此摔下,估计不死也要在地面上重重砸出个大坑,砸成内伤。十丈以内,徐凤年已是黔驴技穷,尽量提气,几乎瞬间踩地,双腿弯曲卸去冲劲,地面尘土飞扬,还背着个书箱的徐凤年翻滚出溅射灰尘,有些狼狈。

抬头望了望天空云海,天上人间。

几次呼吸以后,气满太仓,徐凤年撒腿奔跑,又冲向那条接起天地的陆地龙汲水,同样是以春秋劈开墙缝,钻入以后,依然是剑劈巨石无数,踩石而升,踏气而浮,再度一举冲出漆黑昏暗的陆龙卷大壶口。这一次徐凤年没有悬停云海之上做仙人远眺,故意一次吐纳换气,身体被吸往龙卷旋涡,春秋剑不断以扶摇式劈斩,这一趟是逆行向下而去。魔头洛阳是逢仙佛杀仙佛,邓太阿也曾说李淳罡的剑道即是遇山水开山水,徐凤年不信自己还斩不断一条无根的陆龙卷。向上是顺势,虽有飞旋巨石如飞蝗箭矢,但大多有迹可循,往下而走,大石走动滚玉盘,就成了不计其数的凌厉暗器。徐凤年所幸亲身经历过目盲女薛宋官的琴声控雨点造就的密麻杀伐,艰难行至陆龙卷中部,几次换气,仍然隐约扛不住,又咬牙坚持片刻,终于不再拿性命开玩笑,返身顺势如飞升,跃出了壶口,再跌回去,如同再度身临敦煌城门外五百骑轮番冲击的境地,期间被碎屑刮擦得满身血污。亏得他第三次被抛出大壶时还能养剑,反正出血不少,别浪费了,苦中作乐至此,可歌可泣。

徐凤年就这般随着陆龙卷往北而去。

世人有乘马坐船而行,随着一条龙卷飘摇,不知能否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进入北莽后,在飞狐城听说过道德宗麒麟真人曾经一苇渡去十三峰,而把极北冰原当作淬体炼魄之地的拓跋菩萨也有过站鲸浮海的壮举,比较这两位,徐凤年也差得不太多了。

万物皆有生死,衣衫褴褛的徐凤年养剑六柄以后,察觉到龙卷已经开始式微,远不如起初势如破竹,便开始以一剑扶摇不断斩向气壁,加速这条陆龙卷的消散。最后一次给丢出龙卷,徐凤年骤然提气拔高身形,站在云海之上,看了一眼西下夕阳,但见云雾透紫,呈现出紫烟袅袅的唯美风光,徐凤年如痴如醉,那一刻,一个念头掠过,御剑的她是否见过此情此景了?

回落人间,春秋一剑扶摇斩裂气象声势都不复当初的陆龙卷,落地原本无碍,徐凤年还沉浸在方才思绪中,结果被人一脚踹出个狗吃屎,虽有临时警醒,却仍然躲不过偷袭,好在那一脚没有击杀欲望,徐凤年在地面上扑出一大段距离,身上这套衣衫彻底破碎,起身后看去,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熟人,另一个黄宝妆——洛阳!黄昏中,黄沙上,一袭白衣飘飘。徐凤年头大如斗,碰上拓跋春隼和目盲女琴师这两拨劲敌,都不曾如当下这般棘手。强自压下心中寒意,徐凤年不退不跑,并非是徐凤年悟出扶摇式后便有了视死如归的气魄,而是那一脚透露出的信息,让他不至于掉头逃窜。果然,女魔头洛阳开门见山说道:“你随我去一趟冰原,我杀拓跋菩萨,宝物归你。”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好!”

不答应十成十是个死字,形势比人强,容不得徐凤年打肿脸充英雄好汉,只要这尊女阎罗不是要他拿春秋抹脖子,他就都会乖乖应承下来。洛阳显然有些满意徐凤年的爽快态度,转身先行,徐凤年跟在她身后,始终远远保持十丈距离,这能保证她无缘无故想杀人时,不至于被一击毙命,好歹拼死给出几招。凝神望着那个修长背影,她穿了那件很大程度上模糊性别的白袍子,木簪挽发,当初在敦煌城见到她,若非近距离见过棋剑乐府女子黄宝妆的容颜,徐凤年一样不会将她当成女子,她实在是杀气过重,英武非凡,撑死了被当作算命先生常说的生而富贵的男子女相。

徐凤年游历假装相士骗钱那会儿,经常对着相貌磕碜的男子笑脸说道公子相貌不俗,南人北相,定然是大富大贵难跑了。不过那时候肯定还会有转折,加上“不过”两字,若非这样,也不好从口袋里骗出铜钱来。徐凤年吃足苦头的那三年,总结出一个道理,简称“两大难”,一难是让别家媳妇爬上自家床,二难是让别人囊中铜钱入自家口袋。倒霉撞上骊珠被邓太阿击碎后的洛阳,徐凤年半点揩油占便宜的小念想都欠奉。

洛阳稍缓了步伐,十丈距离变作九丈,徐凤年悄悄重新拉回十丈,当再次变成九丈时,徐凤年就不再多此一举,任由她慢慢将距离拉近到三丈。这位女子辗转北莽一战最终跻身武榜前十,再战赢过洪敬岩就成为天下第四,虽然第三战输给了邓太阿,止步于第四,但既然她有去跟拓跋菩萨扳腕子的决心,想必和邓太阿那一场毁城之战,未必就是倾力搏杀,因为她始终是以雨剑对邓太阿的剑,而此战之前天下皆知魔头洛阳杀人如拾草芥,唯独不曾见她用过剑,可想而知,洛阳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她排名之高,而在她的年纪轻轻,在于她的进步速度之快,而她明显跟王仙芝、拓跋菩萨走了一条路子,就是以战养战。

背对徐凤年的洛阳平淡说道:“你要去吴家剑士葬身遗址?”

徐凤年轻声道:“不错。”

洛阳平静道:“那你我两旬后在宝瓶州打娥城相见。”

说完她便一掠而去。

见过洛阳并且有过约定的徐凤年心头压大石,驻足原地,望着那个潇洒远去的身影,世子殿下脸色阴沉,叹了口气。去吴家九剑破万骑的路上,已经碰到魔头,霉运至极,接下来只求别祸不单行。这个念头才起,在敦煌城就乌鸦嘴过一次的徐凤年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随即摘下书箱,换上一身衣衫,继续徒步前往西河州。在敦煌城,红薯有说过遗址的状况,两百年前吴家剑冢精锐尽出,完成那桩几乎称得上玉石俱焚的壮举后,北莽并未恼羞成怒地拿吴家剑士遗体发泄怒火,相反予以厚葬,战死了的剑士都享有一坟一碑一遗剑。几名当时不曾随行的剑侍之后都陆续进入北莽,在那边结庐守墓而终老,专门在战场驻扎有一队铁甲骑兵的北莽也不曾加害剑侍。剑侍死后,仍有代代相传的吴家守陵后人打理墓地,这和中原动辄拿仇家挖棺鞭尸的举措,形成鲜明对比。中原士子名流谈及两朝习俗,只说北蛮子饮毛茹血,风化鄙陋,都有意无意避过这一茬。

徐凤年扳着手指计算路程,来到西河州目的地,才知道遗址位于一个方圆三四里的小盆地内,让他啼笑皆非的是兴许有太多练剑人士慕名而来,络绎不绝,这块下陷盆地四周有一个接一个贩酒卖茶售瓜果的小摊子,无一例外的,不管主营什么买卖,摊子上都叠放着一摞摞武林秘笈,以吴家剑术相关秘笈最为繁多,名目都很吓人,什么《吴家仙人九剑》《剑冢十大剑招》等等,外加另外一些绝学宝典,大多有着类似副书名《王仙芝毕生绝学十八式》,反正怎么唬人怎么来,大多粗制滥造,字都写不好。徐凤年花了点碎银子买了一袋子西河特产青枣干果,在眼前摊子上拣起其中一本书皮写有“错过此书就要抱憾终身”一行歪扭大字的《牯牛神功》,摊贩是个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见到生意上门,立马说得唾沫四溅:“少侠,这本秘笈可了不得,看了此书,只要勤练个几年,保管你成为三品高手。别看隔壁摊子上卖那些吴家剑技的破烂书籍,夸得天花乱坠,其实都是昧着良心骗人的,天底下哪有看几眼就变成剑仙的好事。咱这儿就是一分钱一分货了,这本《牯牛神功》是离阳王朝那边轩辕世家的绝学,别看名气不算大,可真金实银实在货,我见少侠你根骨清奇,一看便是天资卓绝的练武奇才,这本宝典原价六两银子,我就当跟少侠善一份缘,半价卖你,三两银子!只要三两!”

徐凤年吃着青枣干果,看着伸出三根手指的摊贩,只是笑了笑。

很快隔壁摊子的壮汉就拆台,坐在长椅上跷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冷笑道:“《牯牛神功》是吧?老子这里就有一大摞,都没卖出去,别说三两银子,三十文一本,还买一送一,这位公子要不要?这价钱,拿去擦屁股都不贵。”

卖枣子顺带卖秘笈的矮小汉子转头跳脚骂道:“张大鹏,你欠削是不是?”

健壮汉子丢了他一脸瓜子,站起身,弯了弯胳膊,露出结实的块状肌肉,吼道:“三老鼠,谁削谁?!”

被唤作三老鼠的摊贩缩回去,撇嘴腹诽,壮硕汉子见到徐凤年放下那本狗屁不通卖不出去的破书,立即换了一张灿烂笑脸,招徕生意道:“公子这边请这边请,我张大鹏是这边出了名的厚道人,做生意最讲究买卖不成情意在,这些秘笈随便挑选,有看上眼的,折价卖给公子,三年以后若是没能神功大成,回来我双倍价钱赔偿给你。来,瞧瞧这本《剑开天门》,记载的是那老剑神李淳罡的成名绝学,你瞅瞅这精美装订,这书页质地,还有这份笔迹,显然是真品无疑。公子要是在这附近找到一本相同的,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尿壶。”

徐凤年走过去拿过“秘笈”,显然比较一般摊贩售卖的密集宝典,这本要多花许多心思,他想了想,问价道:“多少文钱?”

本想开口一两银子的汉子给硬生生憋回去,眼角余光瞥见隔壁三老鼠要报复,一瞪眼将那王八蛋吓得不敢作声,这才犹豫了片刻,挤出真诚笑脸,一口咬死道:“九十文钱,我这儿从不还价!”

徐凤年伸手去腰间干瘪钱囊掏了掏,捞出大约三十枚铜钱,面无表情说道:“就这么多。”

壮汉赶忙半接半抢过铜钱,“情谊重要情谊重要,公子有心就好,三十文就三十文,张大鹏岂是那种见钱眼开之人。”

徐凤年将这部“秘笈”放入背后书箱,摊贩张大鹏还不忘对这个背长剑的年轻顾客溜须拍马道:“一看公子便知是剑术高手,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以后若是一鸣惊人了,别忘了给人说说张大鹏这部《剑开天门》的好。”

徐凤年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有老黄和羊皮裘老头两位剑士珠玉在前,吴家遗址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关系了。

徐凤年过吴家遗址而不入,走上北面山坡,发现背阳面半腰有一片非驴非马的建筑群,半寺庙半道观,青白袍道士和红衣喇嘛夹杂而处,各自招徕香客。徐凤年啃着青枣干果,绕过朱漆斑驳的外墙,在后院门口停脚,院门悬有道门鲜红桃符,楹联由中原文字写就,难得的铁画银钩,颇见功底,却是佛教腔调:任凭你无法无天,见此明镜高悬,自问还有胆否?须知我能宽能恕,且把屠刀放下,速速回转头来!徐凤年跨过门槛,走进院中。正值黄昏时分,一群斜披红袍的喇嘛做完了晚课,在殿外走廊席地而坐,说法辩经,年迈者早已古稀花甲,年幼者不过七八幼龄,俱着毛绒红色袍子,一些性子跳脱的小喇嘛就干脆坐在栏杆上,栏杆年久不修,发出一串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声响,年长喇嘛手握胸前佛珠,神态各异,辩论者或神采飞扬,或眉头紧蹙,旁听者或沉思或欣然。徐凤年没有走近,安静站在远处,有些吃力地听着那些北莽偈语相诘。暮色余晖洒落,几名对辩论心不在焉的小喇嘛瞧见了香客徐凤年,咧嘴一笑,复尔转头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说新学经书佛法如何,还是说今日昨日某位烧香姐姐的姿容如何。院内院外不过几尺高度小门槛,一跨可过,但是出世入世,才是大门槛。徐凤年沿墙绕行,期间有中年僧人托木盆迎面而来,表情平静,单手轻轻施礼。徐凤年还了一礼,去主殿外焚香三炷,敬佛敬法敬僧,没来由想起即将到来的两朝灭法浩劫,以及龙树僧人的可无佛像佛经不可无佛心的说法,世子殿下有些感慨。山雨欲来,陆地起龙卷,一个两禅寺老和尚,能挡得下来?

徐凤年抖了抖肩膀,系紧绳带,稍稍挂起那只书箱,准备找路去正门离开,蓦地看到前方有一对熟悉男女绕殿而出,正是酒摊上同桌而坐的食客。男子绸缎长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腰间挂有一串南朝士子间十分风靡的金锒铛;女子秀气贤淑,金钗步摇,小家碧玉的中人之姿,却拥有大家闺秀的气韵。年轻英俊男子正给结伴女子讲述佛门三十二相,顺势解释了佛门金身相和一品武夫里金刚境的不同,言辞深入浅出,显然熟谙释教典故,女子温雅点头。徐凤年不想加快步子超过两人,本意是不愿打搅这对火候只比情侣身份差一筹半筹的出彩男女,不曾想片刻工夫以后,男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是觉得徐凤年不怀好意盯着女子婀娜身段,不过男子家教使然,并未恶言相向。徐凤年只得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远,才再行向前,耳力所致,听到那名男子愤愤然说道:“我朝佛法已然末世,本该彻底涤荡,就说这些寺庙,如果有人阻碍出家,哪怕你是住持和尚,也要被诅咒生生世世得瞎眼报,如此一来,大半寺庙和尚都是依附佛门的外道骗子,不是做那欺财骗色的勾当,就是浑然不懂佛法为何物。佛门清净地,何来清净二字!尽是一些该杀的混账东西!”

女子性情温婉,看待人事也似乎要中正平和许多,轻言轻语:“那些辩经的喇嘛都挺好呀,不像是坏人,你故意递出金银,他们都不愿手触银钱,反而送了你一本经书。”

男子手指弹了一下腰间金锒铛,神情轻蔑,嗤笑道:“大势所趋,一两个好和尚做不得准。”

女子一笑置之,虽有质疑,仍是没有与他争执。

徐凤年远远见到他们在一座鼎炉前烧香拜天,为了不徒惹人厌,就干脆坐在台阶上,摘下书箱,当作是休憩片刻。他没来由想起西蜀老黄,恰好是这个最不会讲道理的老剑客教会了徐凤年最多的质朴道理,这大概是道理总在平淡无声处的缘故。记得游历返回北凉途中,与温华离别之后,和白狐儿脸相遇之前,两人不再如当年出行那般狼狈,颠沛还是颠沛,不过规矩熟稔以后,也就熟门熟路,哪怕不用老黄搭手帮忙,徐凤年也能独力偷鸡摸狗烤地瓜编草鞋,饿不死冻不着。那时候凑巧远远见识到一桩秘笈争夺引起的命案,秘笈很普通,三流都称不上,不过还是交待了五六条鲜活人命。“老黄,敢情秘笈在江湖上这般吃香啊,我家听潮亭好几万本,要不啥时候都贱卖了出去?就当做好事,行不行?那整个江湖还不得都对我感恩戴德啊,得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侠对我暗送秋波,想想就舒坦。”“公子,可不能这么做。别人不知道,要是老黄我年轻时候听说有秘笈送,也得荒废了手上的功夫,到头来江湖上就没几个人肯用心练武了。”“老黄,你除了养马,有屁的功夫。再说了你也不识几个字,给你多少本秘笈都是白搭,你认不得字,字认不得你。”“打铁啊。公子你真别说,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门牙还在,老黄俺也是方圆十里顶有名的俊哥儿,起码是铁匠里最俊的。还有小娘子给俺偷偷送过黄酒哩,长得不咋的,不过屁股可翘了。俺离家时都没舍得喝,埋在后院里,想着啥时候回老家,再挖出来,肯定香!”“就只有一坛子?”“她也只算是一般殷实人家的闺女,就算当年使劲惦念俺的英俊相貌,也送不得多。”“就你这模样,年轻时候也英俊过?那我不得是英俊到天上去了?”“那是,俺跟公子没得比。公子若是在,那坛子酒就没俺老黄啥事了。”“得了,别提酒,咱俩走路都喉咙冒火了,渴死。”“俺晓得了。”“对了,老黄,你都离家多少年了,那坛黄酒还能在?”“记不住离家多少年了,应该还在的。是黄酒就熬得住,跟公子以前装在琉璃杯里喝的那些葡萄酒不一样。要是公子有机会去俺家,保管有得一顿好喝。”“唉,又提酒了,愁得不行。前头有炊烟,咱俩去讨口水喝,老规矩,开门的是大老爷们儿,你开口讨要,是女人,我来。”“中!”“对了,老黄,你全身家当就只剩那坛子酒了,真舍得分我一半喝?”“咋就不舍得了?公子觉着好喝,都给公子就是。”“换成我,肯定不舍得。顶多分你一半。”“公子是实诚人,俺中意。”“去去去,你要是个俏小娘,我也中意你。”“唉,可惜俺也没娶上媳妇,要是能有个闺女就好了。”“随你样子,我也看不上眼,老黄你甭想这一茬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一次撞上一位出门劳作的妇人,是徐凤年上门讨要的两碗凉水,他至今记得,偶然回首望去,老黄蹲在一边,笑脸灿烂,一如既往的缺门牙,滑稽得很。喝水时,老黄还不忘憨憨念叨有个闺女该多好。“老黄,你要是有个闺女,我就娶了。”

只不过这类话,如同那些王府那些没能喝入腹的黄酒一样,没能说出口。

徐凤年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那名女子不知为何瞧见了他的身影,趁着潇洒公子哥前往道观与一位老真人说长生,她犹豫了一下,单独朝徐凤年走来,温颜微笑。徐凤年对于天地气机探寻,已经几乎臻于金刚武夫化境,只不过对她视而不见而已。女子没有急于出声,好像在酝酿措词,女子搭讪男子,终归是有些于理不合,尤其是对南朝遗民子弟来说,大多数中原习俗都一脉相承下来。女子站在一棵北莽境内罕见的龙爪槐下,余晖浅淡,槐树虽老态龙钟,却也算枝繁叶茂,衬托得女子亭亭玉立,不沾俗气,可惜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拈花惹草的年轻世子,对此也只是惋惜一朵好花给猪拱了去。他对那名信口开河的公子哥并无好感,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挺身而出,救她于“水深火热”,世间太多女子,心甘情愿被或皮囊优越或才情出众的男子用花言巧语骗去大好年华。

徐凤年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免去她的尴尬,笑道:“敢问小姐芳名。”

这是他跟温华学来的,挎木剑的家伙肚子里没墨水,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套路,每次遇见了心仪姑娘,就要厚着脸皮去说上一句“小姐芳名几许,家住何方”。当初一同游历,温华这句话说了不下几十遍,上次相逢,温华说真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徐凤年也不知真假。

女子微微羞恼,仍是轻声说道:“陆沉。”

徐凤年心中了然,是春秋遗民无疑。当年离阳王朝一统天下,被中原士子痛心疾首称作神州陆沉,只要是姓陆的,北奔以后,在北莽南朝,说不定十个人里头能抓出两三个叫陆沉的,不过女子叫作陆沉,还是比较稀罕。徐凤年看到与她同行的男子跟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走出大殿,就站起身,背起书箱,往正门走去。此地道佛同院共受香火,在离阳王朝肯定被当作邪僻行径,北莽风俗,一叶可知秋。徐凤年出院时,想起一桩江湖妙事,病虎杨太岁前往龙虎山和道统百年第一人的齐玄帧说法,莲花顶上齐玄帧抚顶杨太岁,斩魔台塌去一半。都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得长生,可见年轻时的杨太岁脾气性情就相当糟糕,亏得能和徐骁成为相知一生的朋友。

而风头一时无两的齐玄帧,又算是骑牛的前生前世。

徐凤年下意识伸出手揉了一个圆。

与武当山上洪洗象传授机宜时的情形,形似以后,直达神似。

仙人抚顶。

一路前行,不断画圆。

一路北去,路上偶遇西河州百姓,徐凤年听到了许多高腔号子,韵律与中原笙歌截然不同,言语质朴得令人心颤,有婆姨叮咛,有小娘盼嫁,有汉子采石,有子孙哭灵,一般这个时候徐凤年都会停下脚步,远远聆听这类不登台面的拦羊嗓子回牛声,直至声乐尾声才重新动身北行。

他走得不急,因为他只需要掐着时间点到达宝瓶州打娥城即可,去早了,越早碰上魔头洛阳,说不定就要横生风波,反而是祸事。

这一路,徐凤年走的是一条粗糙驿道,半旬后有一次还遇上了骑马而游的那对年轻男女。离开吴家遗址后,他们换了身爽利劲装,佩刀男子越发风流倜傥,挎剑女子也平添几分英武气韵。徐凤年入北莽,已是突破那一线之隔,跻身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金刚初境,大可以居高临下,查探那名青年游侠的气机,大体可以确定他在二品三品的门槛上,就公子哥的年纪而言,是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即便遇上一股半百人数的精悍马贼,也足可自保,想必这也是他敢带一名女子悠游黄土高原的底气所在。北莽虽乱,却也不至于任谁出行都乱到横尸荒野的地步。在徐凤年看来,北莽越来越相似春秋时期,士子书生逐渐崛起掌权,规矩多了以后,也就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横冲直撞。

北行时,他不是抽出春秋剑气滚龙壁,便是徒手仙人抚大顶,也不如何寂寥。

道教典籍说人有三宝精气神,精气为实物,游神为变,因此可知鬼神之情状。不扯这些看似玄而又玄的东西,简单说来,精气神三者以神为贵,才有陆地仙人神游窍外的说法。剑道驳杂,大致分术剑和意剑,前者钻研剑招极致,吴家剑冢是最佳典型;后者重剑意,也不乏其人,而剑意即是重神。武道上也是同理。一个招式威力,形似五六分远不如神似三四分,按照徐凤年自己的理解,所谓养神铸意,就是追求类似堪舆中藏风聚水的功效,这一记新悟的仙人抚顶,便是灵光所至,妙手偶得。

心生神往,简单四字,对武夫而言,何其艰难。

根骨,机缘,勤勉,缺一不可。

一个日头毒辣的晌午,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竟见着了虎落平阳的两位熟人。不知是否是那对男女背运到了极致,竟然撞上了一批分不清是马贼还是悉惕帐下精兵的庞大势力,百来号人马皆披皮甲,各自携有制式兵器,也怪那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谙人情,被一名精甲头领仅是言语寻衅后,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彻彻底底折了那名甲士的颜面,冲锋过招后将其劈落下马还不够,还心狠手辣补上一刀,若非鱼鳞甲优于寻常软皮甲,就要给他一刀砍死。这就惹了众怒,草原游弋猎杀,向来怎么功利怎么来,反正一拥而上,箭矢如雨,刀出矛刺,对那个自恃武艺的世族子弟展开了十几拨车轮战。若是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他大可以脱险而走,可惜他既要自保杀敌,还要分心累赘女子的安危,被软刀子割肉般戏弄,招架不住潮水攻势,被激起了血性,再度被他砍杀劈死了十几名软甲骑士,终于给一箭透入肩膀,不等他抽出羽箭,就给十几个马套娴熟丢来,连人带马一起被拖拽倒地。女子看得梨花带雨,可惜援手不及,自己分神后也被一名精壮头领拿长枪拍落马背,这还算是半军半匪的家伙手上有所余力,存了怜惜心思,否则一枪透心凉都说不定,当然,事后女子下场注定还不如给一击毙命。

马到功成的头领猖狂大笑,耍了一记精湛马术,侧马弯腰探臂,搂起岔气后无力挣扎的纤弱女子,一手提枪,一手掐住她脖子贴在胸前,勒了勒缰绳,故意停下马转悠一圈,朝地面上那个面红眼赤的公子哥示威。西河州多黄沙漫天也多沟壑起伏,徐凤年蹲在斜坡上,嚼着一颗青枣干果,从头到尾看着人数悬殊的厮杀,替那名相貌俊逸的南朝公子哥不值。显然这位俊俏公子是不常经历杀伐的雏儿,原本以他技击技巧和厚实战力,大可以护着她远遁,就算脱不开追击,但只要不完全陷入包围圈,回旋余地就要多出太多。江湖武夫对敌军旅甲士,许多所谓的百人敌甚至是千人敌,少有李淳罡这般一步不退硬抗铁甲的剑仙风采,绝大多数都是且战且退,在正面仅是对上少数死敌的前提下相互消耗,这样的缠斗,依然会被江湖大度认可。

徐凤年猜测这名高门公孙十有八九是听多了荡气回肠的前辈传奇,成了一根筋,才被那百人骑兵用不算如何高明的法子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徐凤年如今眼力不俗,瞧得出那人招式套路都极为出彩,机巧百出,搁在棋盘上,等同于具有许多不曾流传开来的新颖定式,哪怕一些个广为流传的古板招式在他手上,也能有衍生开来的变数,可见此人要么是有个名师指点,要么是根骨出奇。同等境界的捉对厮杀,他会有很大胜算,不过真实的行走江湖,更多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蛮横围殴胜过英雄好汉。混江湖是脑袋拴裤腰带的血腥活计,谁容得你跟下棋落子一般循序渐进,早就丢开棋盘,一拳砸在你鼻梁上了。

徐凤年弓腰如豹尽量隐匿潜行,在百步以外一座小土包附近停下,见到鱼鳞甲首领将怀中女子丢下马,跳下马背,一脚踹在她心口,习武只是当作养生手段的女子几乎当场晕厥过去,顿时蜷缩起来,大口喘气,如一尾被丢上岸的可怜青鱼,脸色发白。鱼鳞甲汉子蹲下去,扯住女子一大缕青丝,晃了晃,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服饰华美的外乡公子哥,后者已经被马套绳索裹得如同一颗粽子,更有几条铁链系在四肢上,被四批人分别拉直悬在空中。一些个性子急躁的骑士,下马后除了吐口水,就是拿刀鞘拍打这个俊俏公子的脸颊,一场硬仗打下来,死了二十几名兄弟,谁都要杀红了眼。在大漠黄沙里头讨生活,一方面人命不值钱,刀口舔血杀人越货是常有的事,可另一方面自家兄弟则是不得不值钱,这跟兄弟情谊关系不大,而是一不小心就要给黑吃黑了去,他们这批人就是一次次大鱼吃小鱼才有当今的架势。有几十号人马就可以当大爷,有一百号就连官军都要头疼,若是有个八百一千人的,那还做个屁的马匪,直接去王庭皇帐捞个武将,这是西河州不成文的规矩,到了三百这个数目,就可以大摇大摆去持节令大人坐镇的州城,要啥给啥,总之带多少兄弟去,就给你多大的官。

这批骑士是典型的北莽人士,剃发秃顶,后脑勺结发成辫,鱼鳞甲壮汉撇了撇头,也不废话,四批拉住铁链的下马骑兵也就心领神会,狞笑着开始拔河。几名头领模样的鳞甲汉子聚在一起,眼中也不都全是阴鸷戾气,明显带着算计权衡,一边看戏一边嘀咕,兴许是觉着既然结下了死仇,就无需讲究脸面和后果,反正大漠上人命跟杂草一样,都是一岁一枯荣,没他娘的那么多细水流长,也别管这公子哥是什么身份背景了,他们还真不信南朝大姓门阀可以带着人手赶赴西河州寻仇。

四个方向,四条铁链,总计二十多人,一齐倾力拉伸,亏得那名身陷死地的年轻男子身负上乘武学,只是无形中受苦更多,一名马匪头领嫌不够酣畅,让麾下喽啰翻身上马,又加了一条铁链环住男子脖子,下定决心来一场鲜血淋漓的五马分尸。

五匹马卖力拉扯,下场悲惨的公子哥双眼通红,手腕和脚踝摩擦出血,更别提脆弱的脖颈,发出一阵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嘶吼,浑身仅剩气机勃发。铁链如水纹颤动,竟然使得五马倒退几步,骤然换气,铁链刹那笔直如枪矛,牵链马匹顿时裂毙,谁都没有料到这名必死之人如此刚烈勇猛。鱼鳞甲首领迁怒在女子身上,将头发被抓住的女子往地面上一摔,交由手下看管,亲自上马,再喊上四名体魄雄健的心腹,对付这头不容小觑的垂死困兽。战马马蹄艰难前踏,男子四肢和脖子鲜血涌出,若无意外,必定是相对孱弱的脖子先被扯断,然后才是手臂和双腿,不过这帮马匪精于此道,负责拉扯五体的骑士有讲究力道,都会先扯去双手,再撕掉一腿,留下脖子和余下一条大腿,这场鲜血盛宴才能算是圆满落幕。

这种手段,比起枪矛悬挂尸体,来得更为毒辣骇人,是从北莽边境军伍中捣鼓出来的法子,不知有多少离阳王朝俘虏都死在五马撕扯之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凉军那边喜好死战到底,战役过后,活人不多,况且许多场毫无征兆的小规模接触战,往往发生在两军最为精锐的游弩手和马栏子之间,北凉军总是占优,所以一名落网的北凉俘虏,在北莽王庭是比什么尤物女子都来得珍贵抢手的好东西,经常能卖出咋舌的天价。像那位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每日杀一名北凉士卒,这等行径落在北莽达官显贵眼中,那就是杀的不是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黄金啊!

北莽更是有律,阵上杀过北凉士卒,退伍以后可抵大罪一桩。

就在男子即将被扯裂时,马上五人几乎是一瞬横死,都不见明显伤痕,只是直直坠马,立即死绝。几名有资格穿鳞甲的马贼头领壮胆凑近了一瞧,只见死卒头颅眉心处有细微通透,好似被锋锐小物件刺出了窟窿,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北莽人不分贫富,都各自信佛信命,只不过寻常时分再虔诚信佛,该杀人时照样不含糊,但是当祸事临头,穷凶极恶之辈也要犯嘀咕,害怕是真正惹恼了那些个宝相庄严的泥菩萨佛老爷。此时五人死法诡谲,超乎想象,即便不是仙人所为,也是有人暗中作祟。对付一个南朝世子就躺下二十几人,实在经不起损耗。马贼来去都如风,当下就翻身下马,一名心思细腻的鱼鳞甲头领想要偷偷拿刀砍死男子和女人,不留后患,当下就被一物过眉心,溅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线。如此一来,再无马匪胆敢出手,瞬间跑了一干二净。人、马加在一起六条腿,逃命就是快。

叫陆沉的南朝女子不知缘故,恍惚片刻,才知道劫后余生,哭着起身,跑去那名世交的年轻公子哥身边,艰难解开铁链,尤其是脖子间,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她只是瞧着就觉得无比刺疼。她压抑下哭声,盘腿坐在他身边,撕下袖口,包扎几处露骨伤口。女子真是水做的,流泪没个停歇,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种桂,一遍一遍,生怕他死在这里,她也没勇气独活。返程几千里,她一个提剑不比拿绣花针更熟稔的弱女子,如何回得去?再说他死了,她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侥幸从鬼门关上走回阳间的公子哥缓缓吸了一口气,吐出大口浊气后,扯出一个笑脸,艰难说道:“死不了的。”

收回了飞剑朝露,徐凤年本想就此离开,不过望见远处有一骑不死心地做出瞭望姿态,只得耐住性子待在原地,确保送佛送到西,再度驭剑出袖,刺杀了那名倒霉的马贼后,贴地而听,那些马贼终于认命地逃窜散去。徐凤年悄悄站起身,背着书箱就要走开,就当自己萍水相逢行侠仗义了一回,不奢望那名女子以身相许,更不奢望那名世家子纳头拜服,这类称兄道弟,实在矫情得经不起任何推敲。他伸手往布囊里掏了掏,掏出最后几颗枣子,一股脑丢入嘴里,看到那名再也潇洒不起的剑士在女子搀扶下,仍是跌坐地上,血流如注,可女子不精治疗外伤,束手无策,只是哽咽抽泣。前程锦绣的男子自然也不想死在荒郊野岭,只不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是枯坐当场,面容狰狞如恶鬼。不知是疼痛所致还是伤怀身世,女子瞧着更是伤心欲绝,愧疚万分,悔恨路途中几次他试图同床共枕都被她因矜持而婉拒,早知如此,清白身子给了他又何妨。

徐凤年见到那名倨傲男子被打入尘埃后,回光返照一番,精气神都重新开始涣散,露出没有及时救治就要死去的颓败迹象,皱了皱眉头,只得走出小土包,身形现世,还得假扮路见不平的模样,小步奔跑向那对男女,挤出一脸无懈可击的惶恐和紧张。公子哥眼神本已浑浊不堪,看到徐凤年后露出一抹精光,没有发现破绽后才恢复死寂神色,不过一只手轻轻搭在铁链上。徐凤年蹲在他们身前,摘下书箱,转身背对大难余生的男女,男子似乎有所思绪激斗,终于还是没有将铁链做兵器,一举击杀这名好心过客。好似浑然不知一切的徐凤年只是匆匆从书箱中拿出一瓶敦煌城带来的瓷瓶,里面装有漆黑如墨的软膏,可以接筋续骨生肉的药膏并无名号,膏如掺水油脂,黏性很足,瓶口朝下,也并未倾泻如注,只是如水珠滑落莲叶的场景,缓缓滴落。那名种姓子弟眼神冷漠,看着双手双脚伤口被滴上黑色药膏,清凉入骨,说不出的惬意,因为识货,他心中才越发震撼,眼前这个只能掏几文钱买假秘笈的陌生人,如何得来这瓶价值一两百金的药膏?

徐凤年卷袖擦了擦额头汗水,抬起头笑了笑,一脸心疼表情,像是天人交战后才下定决心,把瓷瓶交给叫陆沉的女子,龇牙咧嘴道:“药膏是祖传秘方,一瓶能卖好些银子。早中晚一日三次涂抹,不出半旬,这位公子就可痊愈。对了,在吴家剑茔遗址那边没来得及自报名号,在下徐朗,也是南朝人士,家住红叶城狮子巷。”

徐凤年明显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不说药膏,这只手工地道的天球瓷瓶也值些银子。”

陆沉好像听到一个不小的笑话,如释重负,破涕为笑,擦拭去两颊泪水,柔声道:“我和种公子回去以后,一定去红叶城寻访徐公子。”

听到泄漏身份的“种公子”三字,种桂脸上闪过一抹阴霾,不过隐藏很深,原本松开铁链的那只手复尔握紧,尽量淡泊神情,一手拂过止住血迹的脖子,轻声笑道:“自当如此感谢徐公子救命大恩。”

徐凤年依然扮演着一个精明市侩得并不聪明的寻常游学士子,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陆姓女子虽然出身南朝官宦大族,不过家内有几位兄长支撑重担,轮不到她去亲历风波,心思相对单纯,对于阴谋诡计人心险恶的认知,仅限于高门大墙内被父辈兄长们当作谈资笑语的道听途说,感触浅薄,自然而然,察觉不到身边种桂的几次微妙反复的神情变化,更看不破徐凤年无迹可寻的伪装,对于膏腴大姓的世族子女,就像她和种桂,尊贵到能够成为西河州持节令的座上宾,平时何须在意寻常人的图谋不轨,只不过今日遭遇横祸,才让她格外念恩感激。

徐凤年问道:“要不要在下护送二位?”

陆沉本想点头答应,却闻种桂摇头道:“不用了。”

豪阀世子的清高风范在这一刻尽显无疑,陆沉不知其中门道,只以为是种桂拉不下脸面,见他眼神坚毅,执着己见,也不好再说什么。

徐凤年赧颜一笑,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陆沉手上的瓷瓶,这才起身告辞。

陆沉倒是有些好感这名陌路人的浅白作态,比起往日见着那些摇尾乞怜还要假装道学的南朝士子,可要顺眼许多。

她蓦然瞪大眼睛,只见负笈男子才站起转身,就给如一条被拉直身躯毒蛇的铁链击中后背,向前飞出去,扑地后再无动弹,多半是气绝身亡。她转头,痴痴望向种桂,满眼惊骇。

种桂冷漠道:“你可以看到本公子的落魄,至于他,没这份福气。”

陆沉捂住嘴巴,泫然欲泣。

种桂似乎感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僵硬生冷,稍微换了一种柔缓腔调,不去理会蓄力杀人后导致的脖颈鲜血迸发,温声说道:“这个徐朗,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你我落难时现身,十有八九是与那些马贼串通一气的匪人,存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企图。陆姑娘,你涉世不深,不知江湖凶险,这类亡命之徒,大多极为弯弯肠子,手法高明不输官场狐狸,退一步说,我们宁肯错杀,也不可错放。”

种桂见她仍是心有余悸,秋水长眸中除去戚戚然,还有一丝戒心,不由柔声道:“我若死在这里,你怎么办?我不舍得死,要死也要送你回家才行。”

陆沉泪水猛然流淌出眼眶,扑入种桂怀中,对于那名徐朗的死活,就不再如初见惊变时那般沉重。

生死之间,患难与共,过惯了富态闲暇生活的女子兴许不喜好那些风淡风轻的相濡以沫,可有几人,经得起敌得过种桂这种场景这类言语的篆刻在心?三言两语,早就远胜安稳时日的甜言蜜语几万斤了。

种桂抱住她的娇躯,却是嘴角冷笑,眼神淡漠。

显而易见,这位恩将仇报的种家子孙,武功不俗,花丛摘花的本事,也一样道行深厚。

不过这幅温情画面,给几声咳嗽打断,种桂在遇见徐朗后头一回流露出惊惧。

徐凤年站起身,拍了拍衣袖,喃喃道:“做好人真累,难怪北莽多魔头。”

见到背箱负剑的男子面无表情走来,种桂笑脸牵强,气势全无,伪意愧疚,嚅嚅嗫嗫道:“徐公子不要见怪,是种某人行事唐突了,只不过种桂身份敏感,出行在外,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种桂看那人一脸平静,连讥讽表情都没有,心知不妙,赶紧亡羊补牢,“我叫种桂,是南朝种家子孙,我可以弥补,给徐公子一份大富贵,公子你身手卓绝,有我种家扶植帮衬,一定可以飞黄腾达!”

说话间,种桂一只手又握住铁链。

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凤年总算打赏了他一个笑脸,“来,再试试看能否杀了我。”

这一刻种桂出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自打娘胎出生以来,这等羞愧愤恨难当,只比刚才五马拖拽的境地稍好。

种桂侥幸由阴间回阳间,而陆沉则是从阳间堕入阴间,呆然坐在一旁,心冷如坠冰窖。

徐凤年一手画圆,不见拍在种桂头顶,种桂整个人就陷入地面,头颅和四肢一同炸裂,好似给人用大锤砸成了一块肉饼,比起五马分尸还要凄惨。

仙人抚顶。

可不只是结发授长生一个用处。

鲜血溅了陆沉一身,可她只是痴然发呆,无动于衷。

她单纯,却不是蠢货。

见微知著,几乎是大族子女的天赋。

徐凤年才要再画一圆,让陆沉和种桂做一对亡命鸳鸯共赴黄泉,她突然抬头问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跟马贼是不是一伙的,求求你,别骗我。”

徐凤年摇了摇头。

她终于心死如灰烬,平静等待。

徐凤年也不怜香惜玉,依旧是仙人抚顶的起手式,不过又一次被打搅,她冷不丁撕心裂肺哭出声,“我不想死!”

徐凤年走过去,走了几步距离,她便坐在地上滑退了几步距离,徐凤年不再前行,蹲下身,伸出手,“瓷瓶还我。”

还握有小瓶的她烫手般丢出,她情急之下,丢掷得没有准头,徐凤年探手一抓,就驭物在手,放回书箱。

陆沉好像积攒了二十年的心机城府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声音打战道:“徐公子你要如何才能不杀我?我是南朝甲字陆家的嫡孙女,我和种桂不同,没有任何抱负可言,只想好好活着,出嫁以后相夫教子,只要公子不杀我,只要不玷污我的身子,我便是给你做牛做马半年时间,也心甘情愿,而且我许诺,回到陆家,绝不提今日事情半句,只说种桂是死于百人马贼。”

瞧见那名书生模样的男子嘴角勾起,隐约有讥讽意思,醒悟有了纰漏的陆沉马上改口说道:“只说是种桂某日死在前往西河州持节令府邸的旅程中,我半点不知情!”

说到这里,她秋波起涟漪,熠熠生辉,泛起一股果决,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公子不杀我,我便说是与种桂有过鱼水之欢,到时候种家假若不信,让嬷嬷验身,也寻不到破绽。”

她言下之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明白,她是愿意以清白之身做代价,换取活命了。

徐凤年发出啧啧声,感慨真是天高高不过人心。

陆沉见他没有暴起杀人的意思,伸手捋起鬓角一缕散乱青丝,继续说道:“小女子也不敢奢望与公子一同回到陆家,但既然公子手握把柄,我陆家清誉南朝,当然不允许这般天大丑闻流出,更不愿因此惹上种家,也就不用担心我不对公子百依百顺,只需远远牵扯,陆沉愿意做公子的牵线木偶,相信以公子出类拔萃的身手和心智,一定可以找到既能控制陆沉又能不入险地的两全法子。”

徐凤年要去掏枣子,发现囊中空无一物,缩回手后笑道:“你很聪明啊,怎么会被种桂这个纨绔子弟当傻子逗弄?”

陆沉竟然有胆量笑了笑,自嘲道:“不是种桂如何,而是种家底蕴胜过陆家。否则一个偏房子弟,如何能与一个甲字嫡孙女称得上门当户对。”

徐凤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果然是个有慧根的豪阀女子。

陆沉刹那间眼神冰冷,咬牙道:“你还是想杀我!”

才起杀意的徐凤年好奇问道:“女子的直觉?”

她反问道:“难道不是?”

没等徐凤年有所动作,陆沉站起身,疯了一般冲向他,自寻死路,一阵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哭腔可怜:“你这个王八蛋,大魔头,我跟你拼了!”

她唠唠叨叨,骂人跟打人一个德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古板路数,都是不痛不痒。

徐凤年一巴掌把她凶狠拍飞出去,直接将其打蒙了,看着捂着脸的疯女人,徐凤年冷冷说道:“杀不杀你,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你先埋了种桂,然后跟我一起去西河州腹地,用得着你。”

陆沉如获大赦,眼神焕发光彩,瞥了一眼种桂的模糊尸体,冷笑道:“不收尸才好。”

她脸上顿时又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翻了个身,重重摔在黄沙地面上,像一只土灰麻雀。

徐凤年讥讽道:“男人冷血,指不定走狗屎还能当个枭雄,你一个娘们儿,这么没心没肺的,很讨喜吗?”

陆沉低下头,两颊各自挨了一耳光的她惊怯温顺道:“我知错了。”

徐凤年以一记仙人抚顶砸出一个大坑,权且当成种桂的坟茔,看着她一点一点一块一块将那摊血肉搬入坑内,问了一些种家和陆家的事情,她一一作答,并无丝毫掺假。

间隙时她小心翼翼问道:“是公子杀退了那些马贼?”

徐凤年没有作声。只是耐心看着她捡回泥土覆盖,勉强填平以后,还不忘跳着踩踏,让填埋痕迹不那么明显。安静下来后,她歪着脑袋问道:“种桂种桂。公子你说,以后这儿会不会长出一棵桂树?”

徐凤年骂道:“你脑子有病。”

满身血污的女子竟是敛衽施了一个万福,妩媚横生,笑容说道:“求公子救我。”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你真是病入膏肓,失心疯,没救了。”

女子孤零零站在坟茔上,只是笑脸凄美。

第四章 陆家女风雨人生,徐凤年又逢洛阳

徐凤年笑道:『雁已还,人未南归。』洛阳留给他一个背影,轻轻说道:『矫情。』

埋过了那个初出茅庐就躺坟的种家王孙,徐凤年把玩着从尸体上扒下的那串金锒铛,风起敲叮咚。带着莫名其妙就成了丫鬟的陆沉,徐凤年往西河州腹地走去,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上了一队马贼,三十几号人,比较前边悍匪的兵强马壮,这些马贼家当就要寒碜许多,没几样制式兵器,更别提鱼鳞甲这类军伍校尉的专属甲胄,唯一的亮点是为首一名马贼持有一杆马槊,可惜精致到了花哨的地步,槊首精钢,槊纂红铜,槊身涂抹朱漆,关键是还系有一丛紫貂绣团子。春秋之战以后,造价昂贵和不易使唤的马槊就跟铁戟一样不易见到,可谓养在深闺人不识。惯用马槊者,往往是武艺超群的世家子弟,用以标榜身份,只是真到了战场上,两军对阵厮杀,寻常士卒为了捞取更大战功,见着这类人物,就要一哄而上,持槊子弟常常陷入包围圈,成为围殴搏杀的靶子,比那些身穿鲜亮铠甲的将军还要吸引兴趣,因为喜好马槊的大族子孙,多半是初尝战事的雏儿,搏杀起来,比起深谙自保之道的老油子校尉们远远易于割取头颅。

徐凤年二话不说就迎面前奔,将其擒拿,稍微敲打,就诈出真相,果然这批马贼是种桂聘请来演苦肉戏的货色,想要以此来博取陆沉的倾心,真是辛苦到头为谁忙。接下来陆沉就看到这些马贼被宰杀干净,她眼中露出一种古怪的神采。徐凤年挑了两匹坐骑,快马加鞭,走出三十里路都不见一处人烟,稍作停顿,拿囊中清水刷洗马鼻。裹了头巾的陆沉揭开一角,露出略显干涩的樱桃小嘴,好奇问道:“你真叫徐朗?你该有小宗师境界了吧?”

徐凤年没有应声。她又问道:“你是要拿我的身份做文章吗?先前已经和你说过,我与种桂只是离开大队伍,绕道而行,如今只剩我一人去西河州持节令府邸,一旦被发现行踪,你该怎么解释?”

见这名负笈挂剑的年轻男人仍是练习闭口禅,陆沉也不气馁,刨根问底,“骑马出行,三十里一停,你难道是北凉人?”

徐凤年正在给她的马匹刷洗,也不抬头,离去放好水囊,翻身上马,继续前行。性子执拗起来的陆沉艰辛跟上,并驾齐驱,侧头凝视这个满身云遮雾绕的年轻人,痴情女看情郎一般,徐凤年终于开口,“改了主意,将你送到安全地方,我就离开。”

陆沉眼神迷离。

徐凤年讥讽道:“前一刻还要死要活,恨不得跟种桂同葬一穴,怎么转眼间就连收尸都不乐意了,是你如此,还是你们大姓女子都如此?你这样的,就算收了做通房丫鬟,说不定哪天晚上就给你勒死,睡不安稳。”

陆沉认真思索片刻,似乎在自省,缓缓回答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我曾经对自己说过,以后嫁了谁,这个男人花心也无妨,即便睡了别家女子,也一定要跟我招呼一声,而且不领进家门恶心我,我都会不介意,我会继续持家有道。但我若是最后一个知晓他和别的女子苟合,成了笑话,肯定恨不得拿剪刀剪了他子孙根,再去画烂那婆娘的整张脸,让她一辈子勾引不了男人!”

徐凤年笑道:“你长得不像这种女人。在吴家遗址初次见你,误以为你挺好相处的,是那种受了委屈也不敢回娘家诉苦的小女子。”

陆沉咬着嘴唇说道:“可我就是这种女人。”

徐凤年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应该直接一巴掌拍烂你的头颅?”

她媚眼如丝,“公子可不许如此绝情。”

徐凤年一笑置之,跟她说话,见她做事,很有意思,跟文章喜不平一个道理,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她察觉到这位徐公子谈兴不错,就顺杆子往上爬,柔声道:“我猜公子一定出自武林世家,而不是种桂这类将门子孙。因为公子杀人,会愧疚。”

徐凤年捧腹大笑,“你知道个卵!”

她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问道:“难道我猜错了?”

徐凤年笑骂道:“少跟我装模作样,我见过的漂亮娘子,多到数不过来。你的姿色不到七十文,不值一提。”

陆沉也不计较这份贬低,自言自语道:“我本来就不是好看的女子。”

徐凤年换了个话题,“你说这次种陆两家联手前往西河州府,你们陆家由你父亲陆归领头,图谋什么?”

陆沉摇头道:“我不向来关心这些,也接触不到内幕。”

徐凤年瞥了一眼她的秋水长眸,放弃了打探。

陆沉笑道:“不敢相信,那个被称作通身才胆的种桂说死就死了,而且死法一点都不壮烈。”

徐凤年随手丢了那串金锒铛,他本意是借陆沉的身份去西河州腹地乱杀一通,杀几个赚几个,只不过得知这趟出行种家几位高手都一个不漏,尤其是那个高居魔头排行第七的种凉,甚至连北莽十二位大将军的种神通也乔装打扮,隐匿其中,一番权衡过后,不想惹祸上身,耽误了跟白衣洛阳的约定,恐怕即使逃过了种家的追杀,也出不了北莽。陆沉看到这个动作,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白道:“本想着找机会一下刺死你的。现在匕首是交给你,还是丢掉?”

徐凤年头也不转,说道:“留着吧。你要是下一个三十里路前还不掏出来,你也会跟种桂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陆沉开心笑道:“我赌对了。”

徐凤年莫名其妙感慨道:“这个江湖,高手常有,高人不常在。”

陆沉问道:“那公子你是高手还是高人?”

徐凤年摇头道:“做不来高人。”

两人夜宿荒漠,在一处背风山坡坡底歇脚。昼夜温差极大,徐凤年拾了许多枯枝丢入火堆,除了悄悄养剑和维持篝火,一夜都在假眠。破晓时分,见她还在打瞌睡,就独自走到坡顶,仰望着天色。突然间,徐凤年掠回坡脚,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个颤颤巍巍手提匕首的女子,她竟是心狠到拿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了四道血槽,皮开肉绽,这得是如何坚韧心性的女子,才做得出这种行径?其实以两人心智,心知肚明,每走一步,临近西河州城,她极有可能是离黄泉路近了一步,种陆两家不乏城府修炼成精的枭雄角色,身负绝学的种桂身死人亡,而她一个弱女子却反常活下,想要蒙混过关,继续有一份富贵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徐凤年都想不到她如何能够编出天衣无缝的理由,他嘴上说是要把她送至安全地点,但事实上,昔日可以为她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对姓陆的女子来说,那将会是世间最不安全的险境。

这一对命运无缘无故交织在一起的男女,似乎谁都不是好东西。

破相以后,说是仇家杀死种桂,再放她生还,当成对种陆两家的羞辱。她才硬生生从一局死局棋盘上做眼,生出了一气。

只是这样的手法,对女人而言,是不是代价太大了?是不是太过决绝了?男女皆惜命。男子惜命,女子惜容,更是常理。

徐凤年当下涌起戾气,几乎有一举杀死她的冲动。只是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抑下杀机。

女子望向眼前那个只知姓不知名的年轻男人,眼神痴呆,不是泪流两颊,而是血流满面。

这个曾经自己说自己不好看的女子,视线终于不再涣散,泛起一些泪水。

她噙着泪水,笑着说:“疼。”

渐近繁华,驿道渐宽,徐凤年和破相女子在一座没有城墙遮挡的小镇歇息,离州城还有三天路程。

她穿着徐凤年的文士衣衫,略显宽松。脸上四条疤痕开始结茧,不幸中的万幸,为了不露出蛛丝马迹,让她的伤势好跟种桂身死时同步,得以涂抹药膏,小小加速痊愈进度,只是大漠风沙粗粝,拂面以后,哪怕裹有头巾,护着那张秀气不再的脸孔,前几天她也经常血肉模糊,受到的锥心疼痛,想必不比匕首划面来得轻松。她没有如何哭泣,徐凤年也从未出言安慰,两两沉默,倒是陆沉偶尔会主动询问一些江湖事,徐凤年也有一说一,都是正儿八经的温吞言辞,兴许是怕逗笑了她,又要遭罪。

徐凤年和她才入城,天色骤变,乌云蔽日,明明是正午时分,天色却阴沉漆黑如夜。一场沙暴将至,徐凤年只得和陆沉入了一家简陋客栈,客栈老板趁火打劫,往死里抬价,徐凤年本意是被宰几两银子无所谓,有个落脚地就行,殊不料陆沉又钻了牛角尖,扯住他袖口,如何都不肯被当作冤大头坑钱,看来她说自己持家有道,是真心话。徐凤年无可奈何,在店老板白眼下转身,想着去换一家良心稍多的店铺,还没跨过门槛,就看到狭小街道上商贾旅人蜂拥而来,看架势,不住这家,就有可能要露宿街头,躲在巷弄避风沙。徐凤年朝她笑了笑,她也不再坚持,客栈老板小心眼,又刻意刁难,价钱往上翻了一番,陆沉气恼得肩膀颤抖,徐凤年搭在她肩头上,摇了摇头,老老实实付过定金,领了木牌钥匙去后院住处。

头巾遮掩容颜的陆沉有些闷闷。徐凤年打开柴门,一屋子霉味扑鼻,关上门后,他摘下书箱和春秋剑,桌上有陶罐,摇了摇,滴水不剩。陆沉安静坐在凳子上,解下头巾,轻轻撇过头,不与徐凤年对视,只是问道:“以公子出神入化的身手,为何要和这些市井小民低声下气,都不需剑出鞘,就能吓破他们的胆子。”

徐凤年关严实那两扇漏风窗户,坐在桌前,微笑道:“你是不是以为高手都得是一双眼光射寒芒那种?要不就是生得虎背熊腰,恨不得在背后挂两片虎豹尸体?要么在身上悬满刀枪棍棒矛,出门闯荡才显得气派?”

陆沉嘴角有些勾起,听出言语中的调侃,她的心情好转了几分。

徐凤年弯腰从书箱里翻出几本秘笈,放在她眼前,盘膝坐在凳上,意态闲适,轻声说道:“我这些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翻一翻,还照着里头的把式练了练,才发现很好玩。”

她柔声道:“耍耍看?”

徐凤年摆手道:“那不行,天崩地裂了咋办。”

不等她说话,徐凤年柔声道:“别笑。”

她果真板住脸。

徐凤年拿起茶水陶罐,说道:“我去弄些水和吃食来,等着。”

陆沉点了点头,拿起一本伪劣秘笈信手翻阅,徐凤年没多久就返身拎着装满凉水的茶罐子,陆沉抬头问道:“又花钱了?”

徐凤年笑道:“没法子,小鬼难缠,一壶水半两银子,等会儿咱们当琼浆玉液来喝就是。对了,饭食还得等会儿。”

陆沉低头看书,说道:“等得起。”

没有敲门,一个客栈伙计就大大咧咧推门而入,陆沉连忙抓起头巾,转过头去慌乱裹缠,伙计一手端着大木盘,盛放有几样马虎粗糙的伙食,他无意间瞅见陆沉的脸庞,吓了一跳,差点砸翻盘子,火急火燎放下食物,跑出去才跨过门槛,就大声嚷嚷:“快来看快来看,屋里有个丑八怪,老子白天见鬼了。”

陆沉扯住徐凤年的袖口,但徐凤年轻轻一抖,大步出门,把那个口无遮拦的倒霉虫一脚踢得陷入院墙,生死不知。回屋后,陆沉黯然道:“我本来就很丑。”

徐凤年平静道:“对,是不好看。脸上画花了,好看才怪。但谁敢说出口,入了我耳朵,我就让他……”

她接口道:“去死?”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哪能呢,我又不是魔头,向来喜欢以貌服人,实在不行才会以德服人。”

陆沉盯着这个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书生,抿紧嘴唇,似笑非笑,摇头道:“一点都不好笑。”

徐凤年一笑置之,分发了碗碟餐食,然后埋头狼吞虎咽。陆沉一手掩面,细嚼慢咽,一副食不言的淑媛风范。跟徐凤年同时放下筷子,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刚才以为你会说些漂亮的言辞来安慰我。”

徐凤年见她还有剩余饭菜,也不客气,一并搬到眼前,边吃边说道:“你不是说过最恨别人骗你吗,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个秀秀气气的女子,不好看,但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陆沉问道:“当真?”

徐凤年低头吃饭,点了点头。

风暴弥漫了小半个下午,逐渐趋于平静,徐凤年推开窗户望去,天色已经不至于耽误行程,便和陆沉走出院子。触了霉头的客栈伙计已经被抬走,也不见客栈方面有任何寻衅报复。徐凤年在街上帮她购置了一顶帷帽,策马缓行。兴许是明知终点将至,陆沉言语活泼了几分,也开始乐意主动询问徐凤年一些江湖轶事,从吴家九剑破万骑铺散开了说去,也不存在试探的企图,一对男女都有意无意淡了心机城府,陆沉本身也是内里性子跳脱的女子,否则也不至于会单独跟种桂出行游览。

有聚就有散。

临近州城,驿道宽度已经不输北凉几条主道。

陆沉望向那座庞然大物一般趴在黄沙上的雄伟城池,心有惊悸,咬着嘴唇,痴呆出神。许久,往后望去,想要看一眼那个男子,道别一声也好。

只是却已经不见他踪影。

她笑了笑,看不见人,仍是调转马头,挥了挥手。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徐凤年慢慢后仰,躺在马背上,叼了一根野草茎。

陆沉出示了关牒,单骑入城,兴许是习惯了风沙如刀的荒凉大漠,初至繁华地,有些恍惚失神,差点冲撞了一队巡城甲士,致歉以后,她本以为还要将身份靠山托盘而出,才能免去纠缠,不曾想对方仅是让她骑马缓行,不得疾驰伤人,让陆沉有些不适应。

武侯城作为西河州州城,位于绿洲之内,也被称作无墙城,缘于持节令赫连武威自恃军力,扬言即便离阳王朝有胆子打到西河州,他也不需要借助城墙拒敌。身在南朝,陆沉也有耳闻武侯城甲士的彪悍善战,若说橘子州登榜武评的持节令慕容宝鼎一人夺走了一州光彩,那么西河州则要分散到了两支屯军上,其中一支便是戍守武侯的控碧军,战力仅次于皇帐亲卫军和拓跋军神的白鲸军。陆沉本以为战力雄厚至此,城内士卒也就难免骄纵,对于异象,她也未深思,粗略问过了路,便往欢喜泉方向而去。

城内有泉水,据说曾有女身菩萨出浴,因此数百年来每位密宗明妃都要来泉中沐浴净身。泉畔有雷鸣寺,每逢雨季,雷鸣动天,方圆十里可闻。欢喜泉附近府邸连绵林立,居住着一州最为拔尖的权贵人物。春秋遗民北奔后,仅是泉北住北人,泉南才逐渐交付南朝大族,界线分明。种家却在欢喜泉北坐拥一栋豪门私宅,购置于北人一位皇室宗亲之手,与持节令比邻而居,由此可见种家底蕴。陆家虽是甲字大姓,也只算是沾光才得下榻泉北。

陆沉才接近欢喜泉,就有一辆挂绸悬铃的豪奢马车迎面而来,百枚纤薄的玉质铃铛,声响悦耳自然远超驼铃,陆沉闻声抬眼望去,见一位白袍纶巾面相却是豪迈的男子掀起帘子,朝她温和一笑。陆沉认得他,是种家的嫡长子,单名一个檀字,而立之年,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已是十分成家立业,他官居井廊都尉,独领三千骑兵,被种家寄予厚望,成为北莽第一位世袭的大将军,种桂与他对比,当真是萤烛之光岂可与日月同辉。离阳王朝都尉校尉多如牛毛,不过掌兵三四百,还要百般受制于人,在北莽则要真金实银百倍,尤其是边防要地的军镇都尉,可以算是迈过了一级大台阶。何况种檀还年轻,文武兼备,文采被女帝青眼相加,是北莽凤毛麟角的进士出身,更是前途无量。种檀气象粗犷,可是喜好文巾儒衫,也无矫揉之态,与董卓交好,当初便是他率先带着三千井廊骑追杀越境的陈芝豹,这样的人物,既有过硬本事,又有家世做凭仗,没有平步青云才算怪事。但是陆沉每次见到笑言笑语的种檀,都会浑身不舒服,打心眼里畏惧,也说不出哪里不喜好他的行事,只能解释是女子直觉。

陆沉本来就是半个名义上的种家媳妇,和种檀同车而坐,也谈不上有伤风俗,再者以种陆两家的声望,根本不用计较那些碎嘴闲言。

车内有冰壶,在这种地方,一两冰一两金,小富小贵开销不起,有一位容貌平平的侍女静坐一旁,也不见她如何服侍种家世子,倒是种檀拿一双银钳子分别夹了冰片给陆沉和侍女。陆沉摇头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规矩地接过,发出轻微的嘎嘣声响,似乎察觉到有外人在,不成体统,连忙捂住嘴巴,减弱声音。种檀身材修长,长臂如猿,弯腰掀起车窗帘子,披起钩住,可供陆沉欣赏欢喜泉的景致。泉畔有一条宽敞的青石路径,依偎在树荫中。西域风沙,日头毒辣,风沙鼓荡,不过若是躲去了绿荫下,很快就可清凉下来,不似江南,闷热起来,让人无处可藏。

种檀望向陆沉,轻声道:“陆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陆沉低敛眉眼,默不作声。种檀转过头,叹了口气,“是种家对不住你。”

陆沉抬头,欲言又止。种檀笑了笑,正了正身形,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摆手缓缓道:“我没有在自家人伤口抹盐的癖好,这趟出行的细节,陆姑娘不愿说,只需要写在纸上即可,到时候托人给我,也不用去面对那些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不过事先说一声,家大了,下边的闲言闲语自然而然会少不了,陆姑娘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我也会跟家里长辈知会一声,就当种家不曾给陆家什么礼聘书,不会污了陆姑娘的清白名声。种檀可以保证,以后陆姑娘有了百年好合之喜,种家也不吝登门道贺。”

陆沉抬起头,直视这名未来的种家家主,眼神坚毅道:“我生是种家的儿媳,死是种家的鬼,我愿为种桂守寡。见到爹以后,会说服他允许办一场冥婚。”

种檀望向窗户,眉头紧皱。

陆沉语气凄清,说道:“是陆沉的命,逃不过的。”

到了种家府门,种檀先行下车,站在边上,亲自护着她走下马车,落在门口许多一辈子都在琢磨人心的人物眼中,注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种檀送到了仪门外,没有跨过门槛,说是要出城去雷鸣寺烧香。跟陆沉别过以后,他返回马车,侍女展颜一笑,绝无半分谄媚,就像见着了相识多年的朋友,种檀也习以为常。她含住一片冰,腮帮鼓鼓,柔声含糊问道:“你这般给陆沉开脱,从旋涡里摘开她,会不会让种家人反感?只是言语相激,让她嫁入种家,迫使种桂那一房倒而不散,小心捡了芝麻丢西瓜。”

种檀盘膝而坐,神态闲适,轻声笑道:“种桂怎么个死法,死于谁手,我不好奇,种家的仇人,实在太多。陆沉破相受辱而还,对女子而言,已经是极限,再去撩拨她,不说她会崩溃,恐怕陆家也要恼火,而种陆两姓联姻,是大势所趋。我既然生为长子,就必须要有长远的眼光。陆沉有这份决心,敢冥婚守寡,说明她也并不是目光短浅的小女人,这样的有趣女人,实在不应该毁在西河州。替她挡下一些风雨,于情于理于利,都是应该。”

侍女一手钳住冰片,一手悬空托住,生怕坠落,种檀低头咬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银钳,这才说道:“女子心思多反复,这份香火情,未必能让她以后始终站在你这边。”

种檀淡然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那种人,以后一定会惹是生非,我继续护着她就是。”

她突然掩嘴笑道:“其实只要你要了她的身子,万事皆定。”

种檀一脸委屈道:“我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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