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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3 13:2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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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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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短篇小说集(中)

萧红短篇小说集(中)试读:

出嫁

秋日,枯黄的秋日,在炕上我同菱姑吃着萝葡。小妹妹跑来了,偎着我,似乎是用眼睛说:“姐姐,不要吃萝葡,厨房不是炸鱼吗?”

她打开门帘,厨房的鱼味和油香进来了!乡间的厨房,多是不很讲究,挨着住屋。这是吃饭时节,桌下饭碗蒸着汽。盘里黄色炸焦的鱼;这时候全家预备着晚餐,盘声,勺子声,厨房的柴堆上,小孩们坐着,咬着鱼。婶娘们说笑着,但是许多鱼不见了,她们一面说笑,嘴里却嚼着鱼;许多鱼被她们咽下。

三婶娘的孩子同五婶娘的孩子打起来了,从板凳推滚在柴堆中。大概是鼻子流了血,于是五婶娘在腋下夹着孩子,嘴突起着,走回自己的房里去吃。五婶娘是小脚,她一走道,地板总是有节律的咚咚,她又到厨房去拿鱼,她又到厨房去拿饭碗,于是地板不停歇的咚咚着。

我有点像客人,每天同祖母一桌吃饭,祖母是炕桌,为着我在炕桌,家中的姊妹们常常有些气愤:“人家那是识字念书的人,咱们比不上。”

今天我又听见她们说我了。我又看见那种怪脸色了!在厨房我装满我的饭碗时,我想同她们吵一架,我非常生气。

当我望着长桌的时候,三婶娘也不在了,她一定也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吃饭。常常是这样,孩子们吵架,母亲们也吵架。五婶娘又出来了,五婶娘有许多特征,不但走路咚咚的,并且头也颤歪,

也颤歪,她嘴里又说些不平的小话。可是无论怎样她总是不忘掉拿鱼,她拿鱼回自己的房去。

五婶娘又能吃鱼又能说小话。

孩子们吃鱼,把鱼骨留在嗓中啦!汤碗弄翻啦!哭啦!母亲们为着这个,不知道怎样咒了呢?厨房烟和气,哭和闹,好像六月里被太阳蒸发着的猪窝。

墙外吹喇叭了!菱姑偷着推我:“走!快点上炮台,看娶媳妇的去。”

小妹妹——莲儿也跟在后面:“姐姐,等一会我!”

我的妈妈叫:“小莲不许你去!你快回来抱小弟弟,我吃饭。”

小莲终于跑上炮台了!从炮台眼看出去那好像看电影似的,原野,山坡,黄叶树,红缨的鞭子,束着红绳。

我问菱姑:“新娘子,那个是?”“新娘子在被里包着哩!”

我以为菱姑取笑我。我不相信她,莲妹妹对我讲了,懂吗?新媳妇把眼睛都哭红啦?怕人笑话。

锣声响了!那种声音撼人心魂,红缨的鞭子驱着车走向黄叶林去了。

在下炮台时小妹妹频频说着:“新媳妇怕老婆婆,她不愿意出门子!”

我戏说:“你怕老婆婆不怕?你愿意出门子不愿意?”

小妹妹摇头,眯着眼睛跑进屋去。母亲在怒狠:“你什么是小孩子了!七八岁了!一点不听话,以后也不叫你到前屋去念书,给我抱孩子!不听说就打你。”

母亲说这话,似乎是对我,小妹妹她怎样回答的,她怎样使母亲更生气?“我跟我姐姐走,上南京!”三月八日手

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来的几天,我们叫她“怪物”。下课以后大家在地板上跑着也总是绕着她。关于她的手,但也没有一个人去问过。

教师在点名,使我们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李洁!”“到。”“张楚芳!”“到。”“徐桂真!”“到。”

迅速而有规律性的站起来一个,又坐下去一个。但每次一喊到王亚明的地方,就要费一些时间了。“王亚明,王亚明……叫到你啦!”别的同学有时要催促她,于是她才站起来,把两只青手垂得很直,肩头落下去,面向着棚顶说:“到,到,到。”

不管同学们怎样笑她,她一点也不感到慌乱,仍旧弄着椅子响,庄严的,似乎费掉了几分钟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课的时候,英文教师笑得把眼镜脱下来在擦着眼睛:“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学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响。

第二天的英文课,又喊到王亚明时,我们又听到了“黑耳——黑——耳。”“你从前学过英文没有?”英文教师把眼镜移动了一下。“不就是那英国话吗?学是学过的,是个麻子脸先生教的……铅笔叫‘喷丝儿’,钢笔叫‘盆’。可是没学过‘黑耳’。”“here就是‘这里’的意思,你读:here!here!”“喜儿!喜儿。”她又读起“喜儿”来了。这样的怪读法,全课堂都笑得颤栗起来。可是王亚明,她自己却安然的坐下去,青色的手开始翻转着书页。并且低声读了起来:“华提……贼死……阿儿……”

数学课上,她读起算题来也和读文章一样:

“2x+y=……x2=……”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经抓到了馒头,她还想着“地理”课本:“墨西哥产白银……云南……唔,云南的大理石。”

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谁呢?这地方多么凉!”我的皮鞋拍打着地板,发出一种空洞洞的嗡声,因是星期日的早晨,全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一部分的同学在化着妆;一部分的同学还睡在眠床上。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这是谁呢?礼拜日还这样用功!”正要唤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王亚明,哎……醒醒吧……”我还没有直接招呼过她的名字,感到生涩和直硬。“喝喝……睡着啦!”她每逢说话总是开始钝重的笑笑。“华提……贼死,右……爱……”她还没找到书上的字就读起来。“华提……贼死,这英国话,真难……不像咱们中国字:什么字旁,什么字头……这个:委曲拐弯的,好像长虫爬在脑子里,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英文先生也说不难,不难,我看你们也不难。我的脑筋笨,乡下人的脑筋没有你们那样灵活。我的父亲还不如我,他说他年青的时候,就记他这个‘王’字,记了半顿饭的工夫还没记住。右……爱……右……阿儿……”说完一句话,在末尾不相干的她又读起单字来。

风车哗啦,哗啦的响在壁上,通气窗时时有小的雪片飞进来,在窗台上结着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

在角落里,在只有一点灯光的地方我都看到过她,好像老鼠在啮嚼什么东西似的。

她的父亲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说她胖了:“妈的,吃胖了,这里吃的比自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课堂上,一个星期之内人们都是学着王亚明的父亲。第二次,她的父亲又来看她,她向她父亲要一双手套:“就把我这副给你吧!书,好好念书,要一副手套还没有吗?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这副,开春啦!我又不常出什么门,明子,上冬咱们再买,是不是?明子!”在“接见室”的门口嚷嚷着,四周已经是围满着同学,于是他又喊着明子明子的又说了一些事情:“三妹妹到二姨家去串门啦,去啦两三天啦!小肥猪每天又多加两把豆子,胖得那样你没看见,耳朵都挣挣起来了,……姐姐又来家腌了两罐子咸葱……”

正讲得他流汗的时候,女校长穿着人群站到前面去:“请到接见室里面坐吧——”“不用了,不用了,耽搁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还就要去赶火车……赶回去,家里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长点着头,头上冒着气,他就推开门出去了。好像校长把他赶走似的。可是他又转回身来,把手套脱下来。“爹,你戴着吧,我戴手套本来是没用的。”

她的父亲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阅报室里,王亚明问我:“你说,是吗?到接见室去坐下谈话就要钱的吗?”“那里要钱!要的什么钱!”“你小点声说,叫她们听见,她们又谈笑话了。”她用手掌指点着我读着的报纸:“我父亲说的,他说接见室里摆着茶壶和茶碗,若进去,怕是校役就给倒茶了,倒茶就要钱了。我说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说连小店房进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赏点钱,何况学堂呢?你想学堂是多么大的地方!”

校长已说过她几次:“你的手,就洗不净了吗?多加点肥皂!好好洗洗,用热水烫一烫。早操的时候,在操场上竖起来的几百条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别呀!真特别。”女校长用她贫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触动王亚明青色的手,看那样子,她好像是害怕,好像微微有点抑止着呼吸,就如同让她去接触黑色的已经死掉的鸟类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肤了。比你来的时候强得多,那时候,那简直是铁手……你的功课赶得上了吗?多用点功,以后,早操你就不用上,学校的墙很低,春天里散步的外国人又多,他们常常停在墙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颜色再上早操吧!”校长告诉她,停止了她的早操。“我已经向父亲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来不就看不见了吗?”打开了书箱,取出她父亲的手套来。

校长笑得发着咳嗽,那贫血的面孔立刻旋动着红的颜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齐,戴手套也是不整齐。”

假山上面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铃子也打得似乎更响些,窗前的杨树抽着芽,操场好像冒着烟似的,被太阳蒸发着。上早操的时候,那指挥官的口笛振鸣得也远了,和窗外树丛中的人家起着回应。

我们在跑在跳,和群鸟似的在噪杂。带着糖质的空气迷漫着我们,从树梢上面吹下来的风混和着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锁了的灵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样舒展开来。

正当早操刚收场的时候,忽然听到楼窗口有人在招呼什么,那声音被空气负载着向天空响去似的:“好和暖的太阳!你们热了吧?你们……”在抽芽的杨树后面,那窗口站着王亚明。

等杨树已经长了绿叶,满院结成了荫影的时候,王亚明却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再显出蛮野和强壮。当她偶然出现在树荫下,那开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从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我的功课,校长还说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会留级的吗?”她讲话虽然仍和从前一样“喝喝”的,但她的手却开始畏缩起来,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衣襟下面突出个小丘。

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大风在窗外倒拔着杨树的那天,她背向着教室,也背向着我们,对着窗外的大风哭了。那是那些参观的人走了以后的事情,她用那已经开始在褪着色的青手捧着眼泪。“还哭!还哭什么?来了参观的人,还不躲开。你自己看看,谁像你这样特别!两只蓝手还不说,你看看,你这件上衣,快变成灰的了!别人都是蓝上衣,那有你这样特别,太旧的衣裳颜色是不整齐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破坏了制服的规律性……”她一面嘴唇与嘴唇切合着,一面用她惨白的手指去撕着王亚明的领口:“我是叫你下楼,等参观的走了再上来,谁叫你就站在过道呢?在过道,你想想:他们看不到你吗?你倒戴起了这样大的一付手套……”

说到“手套”的地方,校长的黑色漆皮鞋,那亮晶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经落到地板上的一只:“你觉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这地方就十分好了吗?这叫什么玩艺?”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马车夫一样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的笑出声来了。

王亚明哭了这一次,好像风声都停止了,她还没有停止。

暑假以后,她又来了。夏末简直和秋天一样凉爽,黄昏以前的太阳染在马路上使那些铺路的石块都变成了朱红色。我们集着群在校门里的山丁树下吃着山丁。就是这时候,王亚明坐着的马车从“喇嘛台”那边哗啦,哗啦的跑来了。只要马车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静下去。她的父亲搬着行李,她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阶来了,我们并不立刻为她闪开,有的说着:“来啦!”“你来啦!”有的完全向她张着嘴。

等她父亲腰带上挂着的白毛巾一抖动一抖动的走上了台阶,就有人在说:“怎么!在家住了一个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铁一样了吗?”

秋季以后,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这铁手:我似乎已经睡着了,但能听到隔壁在吵叫着:“我不要她,我不和她并床……”“我也不和她并床。”

我再细听了一些时候,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听到嗡嗡的笑声和绞成一团的吵嚷。夜里我偶然起来到过道去喝了一次水。长椅上睡着一个人,立刻就被我认出来,那是王亚明。两只黑手遮着脸孔,被子一半脱落在地板上,一半挂在她的脚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着过道的灯光在夜里读书,可是她的旁边也没有什么书本,并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围绕着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长走在王亚明的前面,一面走一面响着鼻子,她穿着床位,她用她的细手推动那一些连成排的铺平的白床单:“这里,这里的一排七张床,只睡八个人,六张床还睡九个呢!”她翻着那被子,把它排开一点,让王亚明把被子就夹在这地方。

王亚明的被子展开了,为着高兴的缘故,她还一边铺着床铺,一边嘴里似乎打着哨子,我还从没听到过这个,在女学校里边,没有人用嘴打过哨子。

她已经铺好了,她坐在床上张着嘴,把下颚微微向前抬起一点,像是安然和舒畅在镇压着她似的。校长已经下楼了,或者已经离开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监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着,头发完全失掉了光泽,她跑来跑去:“我说,这也不行……不讲卫生,身上生着虫类,什么人还不想躲开她呢?”她又向角落里走了几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像对着我似的:“看这被子吧!你们去嗅一嗅!隔着二尺远都有气味了……挨着她睡觉,滑稽不滑稽!谁知道……虫类不会爬了满身吗?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么样子啦!”

舍监常常讲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学。同学们问她:“学的什么呢?”“不用专学什么!在日本说日本话,看看日本风俗,这不也是留学吗?”她说话总离不了“不卫生,滑稽不滑稽……肮脏”,她叫虱子特别要叫虫类。“人肮脏手也肮脏。”她的肩头很宽,说着肮脏她把肩头故意抬高了一下,好像寒风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这样的学生,我看校长可真是……可真是多余要……”打过熄灯铃之后,舍监还在过道里和别的一些同学在讲说着。

第三天夜晚,王亚明又提着包袱,卷着行李,前面又是走着白脸的校长。“我们不要,我们的人数够啦!”

校长的指甲还没接触到她们的被边时,她们就嚷了起来,并且换了一排床铺也是嚷了起来:“我们的人数也够啦!还多了呢!六张床,九个人,还能再加了吗?”“一二三四……”校长开始计算:“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四张床,应该六个人,你们只有五个……来!王亚明!”“不,那是留给我妹妹的,她明天就来……”那个同学跑过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后,校长把她带到别的宿舍去了。“她有虱子,我不挨着她……”“我也不挨着她……”“王亚明的被子没有被里,棉花贴着身子睡,不信,校长看看!”

后来她们就开着玩笑,至于说出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后,这黑手人就睡在过道的长椅上。我起得早的时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并且提着行李下楼去,我有时也在地下“储藏室”遇到她,那当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都是看看墙上的影子,她搔着头发的手,那影子印在墙上也和头发一样颜色。“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这英国话,我的舌头可真转不过弯来。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虽然她是住在过道里。因为她夜里总是咳嗽着……同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季制服穿……比方:买白袜子,把它染成黑色,这都可以……”“为什么你不买黑袜子呢?”我问她。“黑袜子,他们是用机器染的,矾太多……不结实,一穿就破的……还是咱们自己家染的好……一双袜子好几毛钱……破了就破了还得了吗?”

礼拜六的晚上,同学们用小铁锅煮着鸡子。每个礼拜六差不多总是这样,她们要动手烧一点东西来吃。从小铁锅煮好的鸡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为那是中了毒。那端着鸡子的同学,几乎把眼镜咆哮得掉落下来:“谁干的好事!谁?这是谁?”

王亚明把面孔向着她们来到了厨房,她拥挤着别人,嘴里喝喝的:“是我,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喝喝……我去……”“你去干什么?你去……”“我去洗洗它!”“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它?”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光郎,光郎的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像抛着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人们都散开的时候,王亚明一边拾着地板上的鸡子,一边在自己说着话:“哟!染了两双新袜子,铁锅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去,所经过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据了。我们向前冲着,扑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走。清早,照例又要从宿舍出发,在十二月里,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虽然是跑着也要冻木的。所以我们咒诅和怨恨,甚至于有的同学已经在骂着,骂着校长是“混蛋”,不应该把宿舍离开学校这样远,不应该在天还不亮就让学生们从宿舍出发。

有些天,在路上我单独的遇到王亚明。远处的天空和远处的雪都在闪着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进。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见行人。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叫。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

手在按着门铃,腿好像就要自己脱离开,膝盖向前时时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记不得那一个早晨,腋下带着还没有读过的小说,走出了宿舍,我转过身去,把栏栅门拉紧。但心上总有些恐惧,越看远处模糊不清的房子,越听后面在扫着的风雪,就越害怕起来。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从地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上来了:“谁?谁?”“我!是我。”“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害怕起来。“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你没按过铃吗?”“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光郎郎郎的把门给闪开了:“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来,校役就改变了态度:“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颤索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校役为什么不给你开门?”我问。“谁知道?他说来得太早,让我回去,后来他又说校长的命令。”“你等了多少时候了?”“不算多大工夫,等一会,就等一会,一顿饭这个样子。喝喝……”

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

我读着小说,很小的声音读着,怕是搅扰了她;但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第一次?

她问我读的什么小说,读没读过《三国演义》?有时她也拿到手里看看书面,或是翻翻书页。“像你们多聪明!功课连看也不看,到考试的时候也一点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会,看看别的书……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

上正是女工马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王亚明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那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那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并且把我借给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她的头发也像在抖着似的。她说:“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像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马利亚,真像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染衣店)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你的妹妹没有读书?”“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那能不用心念书,我那能?”她又去摸触那本书。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一个的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像从窗口在望着远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栏栅门口,王亚明也赶到了,并且呼喘,并且张着嘴:“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是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气力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也画了起来……好像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掳去胡须上的冰溜:“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们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穿上毡靴吧!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了两只脚。”她的父亲把两只靴子相连的皮条解开。

靴子一直掩过了她的膝盖,她和一个赶马车的人一样,头部也用白色的绒布包起。“再来,把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喝……喝。”不知道她向谁在说着。当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问她的父亲:“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的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角落。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般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一九三六,三月

马房之夜

等他看见了马颈上的那串铜铃,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经分辨不出那坐在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的同伴。

冯山——十年前他还算是老猎人。可是现在他只坐在马房里细心的剥着山兔的皮毛……鹿和狍子是近年来不常有的兽类,所以只有这山兔每天不断的翻转在他的手里。他常常把刀子放下,向着身边的翻看着山兔:“这样的射法,还能算个打猎的!这正是肉厚的地方就是一枪……这叫打猎?打什么猎呢!这叫开后堵……照着屁股就是一枪……”“会打山兔的是打腿……杨老三,那真是……真是独手……连点血都不染……这可倒好……打个牢实,跑不了……”他一说到杨老三,就不立刻接下去。“我也是差一点呢!怎样好的打手也怕犯事。杨老三去当胡子那年,我才二十三岁,真是差一芝麻粒,若不是五东家,我也到不了今天。三翻四覆的想要去……五东家劝我:还是就这样干吧!吃劳金,别看捞钱少。年青青的……当胡子是逃不了那最后的一条路。若不是五东家就可真干了,年青的那一伙人,到现在怕是只有五东家和我了。那时候,他开烧锅……见一见,三十多年没有见面。老兄弟……从小就在一块……”他越说越没有力量,手下剥着的山兔皮,用小刀在肚子上划开了,他开始撕着:“这他妈的还算回事!去吧!没有这好的心肠剥你们了……”拉着凳子,他坐到门外去抽烟。

飞着清雪的黄昏,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长统毡靴,另一只手举着他的烟袋。

从他身边经过的拉柴的老头向他说:“老冯,你在喝西北风吗?”

帮助厨夫烧火的冻破了脚的孩子向他说:“冯二爷,这冷的天,你摸你的胡子都上霜啦。”

冯山的肩头很宽,个子很高,他站起来几乎是触到了房檐。在马房里他仍然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他的左边有一条板凳,摆着已经剥好了的山兔;右边靠墙的钉子上挂着一排一排的毛皮。这次他再动手工作就什么也不讲了,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夜里,他困在炕上。假若有人问他:“冯二爷,你喝酒吗?”这时候,他也是把头摇摇,连一个“不”字也不想再说。并且在他摇头的时候,看得出他的牙齿在嘴里边一定咬得很紧。

在鸡鸣以前,那些猎犬被人们挂了颈铃,霜啷啷的走上了旷野。那铃子的声音好像隔着村子,隔着树林,隔着山坡那样遥远了去。

冯山捋着胡子,使头和枕头离开一点,他听听:“半里路以外啦……”他点燃了烟袋,那铃声还没有完全消失。“嗯……许家村过去啦!嗯……也许停在白河口上,嗯!嗯……白河……”他感受到了颤索,于是把两臂缩进被子里边。烟袋就自由的横在枕头旁边。冒着烟,发着小红的火光。为着多日不洗刷的烟管,咝咝的,像是鸣唱似的叫着。在他用力吸着的时候,烟管就好像蹲在房脊上的鸽子在睡觉似的……咕……咕……咕……

假若在人们准备着出发的时候他醒来,他就说:“慢慢的,不要忘记了干粮,人还多少能挨住一会,狗可不行……一饿它就随时要吃,不管野鸡,不管兔子。也说不定,人若肚子空了,那就更糟,走几步,就满身是汗,再走几步,那就不行了……怕是遇到了狼也逃不脱啦……”

假若他醒,只看到被人们换下来的毡靴,连铃子也听不到的时候,他就越感受到孤独,好像被人们遗弃了似的。

今夜,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听到一点铃声,但是孤独的感觉却无缘无故的被响亮的旷野上的铃子所唤起……在冯山的心上经过的是:远方,山,河……树林……枪声……他想到了杨老三,想到了年青时的那一群伙伴:“就只剩五东家了……见一见……”

他换了一袋烟的时间,铃声完全断绝下去。“嗯!说不定过了白河啦……”因为他想不出昏沉的旷野上猎犬们跑着的踪迹。“四十来年没再见到,怕是不认识了……”他无意识的又捋了一下胡子,摸摸鼻头和眼睛。

烟管伴着他那遥远的幻想,咝咝的鸣叫,时时要断落下来。于是他下唇和绵绒一般的白胡子也就紧靠住了被边。

三月里的早晨,冯山一推开马房的门扇,就撞掉了几颗挂在檐头的冰溜。

他看一看猎犬们完全没有上锁,任意跑在前面的平原上,孩子们也咆哮在平原上。

他拖着毡靴向平原奔去。他想在那里问问孩子们,五东家要来是不是真事?马官这野孩子是不是扯谎?

白河在前边横着了。他在河面上几次都是要跪了下去。那些冰排,那些发着响的,灰色的,亮晶晶的被他踏碎了的一块一块的冰泡,使他疑心到:“不会被这河葬埋了吧?”

他跑到平原,随意抓到一个结着辫子的孩子,他们在融解掉白雪的冰地上丢着铜钱。“小五子是要来吗?多少时候来?马官不扯谎?”小五子是五东家年青的时候留给他的称呼。“干什么呀?冯二爷……你给人家踏破了界线!”小姑娘推开了他,用一只脚跳着去取她的铜钱。“回家去问问你娘,五东家要来吗?多少时候来?你爹是赶车的,他是来回跑北荒的,他准知道。”

他从平原上回来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总是向北方看去,那一层一层的小山岭,山后面被云彩所弥漫着,山后面的远方,他是想看也看不到的,因为有山隔着。就是没有山,他的眼睛也不能看得那么远了。于是他想着通到北荒去的大道,多年了……几十年……从和小五子分开,就没再到北荒去。那道路……嗯……恐怕也改变啦……手里拿着四耳帽子,膝盖向前一弓一弓的过了白河,河冰在下面格吱的呻叫。

他自己说:“雁要来了,白河也要开了。”

大风的下午,冯山看着那黄澄澄的天色。

马官联着几匹马在檐下遇到了他:“你还不信吗?你到院里去问问,五东家明天晌午不到,晚饭的时候一定到……”在马身上他高抬着右手,恰巧大门洞里走进去一匹骑马,又加上马官那摆摆的袖子,冯山感到有什么在心上爆裂了一阵。“扯谎的小东西,你不骗我?你这小鬼头,你的话,我总是信一半,疑一半……”冯山向大门洞的方向走去,已经走了一丈路他还说:“你这小子,扯谎的毛头……五东家,他就能来啦!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出门不容易……”他回头去看看马官坐在马背上连头也不回的跑去了。

冯山也跑了起来:“可是真的?明天就来!”他越跑,大风就好像潮水似的越阻止着他的膝盖。

第一个,他问的少东家,少东家说:“是,来的。”

他又去问倒脏水的老头,他也说:“是。”

可是他总有点不相信:“这是和我开玩笑的圈套吧?”于是他又去问赶马扒犁的马夫:“李山东,我说……北荒的五东家明天来?可是真的?你听见老太太也是说吗?”“俺山东不知道这个。”他用宽大的扫帚,扫着扒犁上的草末绞着风,扑上了人脸。

冯山想:“这扒犁也许就是进城的吧?”但是他离了他,他想去问问井口正在饮马的闹嚷嚷的一群人。他向马群里去的时候,他听到冯厨子在什么地方招呼他:“冯二爷,冯二爷……你的老老朋友明明天天就来到啦!”

他反过身来,从马群撞出来,他看到马群也好像有几百匹似的在阻拦着他。“这是真的了,冯厨子!那么报信的已经来啦!”“来啦!在在,在在大上房里吃吃饭!”

冯山在厨房的门口打着转,烟袋插在烟口袋里去,他要给冯厨子吃一袋烟。冯厨子的络腮胡子在他看来也比平日更庄严了些。“这真是正经人,不瞎开玩笑……”他点燃一根火柴,又燃了一根火柴。

在他们旁边的窗子空匡的摔落下来。这时候他们走进厨房去,坐在那靠墙壁的小凳上。他正要打听冯厨子关于五东家今夜是停在河西还是河东?这时候,他听到上房门口有人为着那报信的人而唤着:“冯厨子,来热一热酒!”

冯山,他总想站到一群孩子的前面,右手齐到眉头的地方,向远方照着。虽然他是颤抖着胡子,但那看,却和孩子们的一样。

中午的时候,连东家里的太太们也都来到了高岗,高岗下面就临着大路。只要车子或是马匹一转过那个山腰,用不了半里路,就可以跑到人们的脚下。人们都望着那山腰发白的道路。冯山也望着山腰也望着太阳,眼睛终于有些花了起来,他一抬头好像那高处的太阳就变成了无数个。眼睛起了金花,好像那山腰的大道也再看不见了。太阳快要靠近了山边的时候,就更红了起来,并且也大了,好像大盆一样停在山头上。他一看那山腰,他就看到了那大红的太阳,连山腰也不能再看了。于是低下头去,扯着腰间的蓝布腰带的一端揩着眼睛。

孩子们说:“冯二爷哭啦!冯二爷哭哩……”

他连忙把腰带放下去,为的是给孩子们看看:“那里哭……把眼睛看花啦……”

山腰上出现了两辆车子和一匹骑马。“来啦!来啦……黑骑马……”“正正是,去接的不就是两辆车子吗?”“是……是……”

孩子们,有的下了高岗顺着大道跑去了。冯山的白胡子像是混杂了金丝似的闪光,他扶了孩子们的肩头,好像要把自己来伸高一点:“来到什么地方了呢?来到……”有人说:“过了太平沟的桥啦!”有人说:“不对……那不是有一排小树吗?树后面不就是井家岗吗?井家岗,是在桥这边。”“井家岗也不过就是两袋烟的工夫。”

看得见骑黑马的人是载着土黄色的风帽,并且骑马渐渐离开车子而走在前边,并且那马串铃的声响也听得到了。

冯山的两只手都一齐的遮上了眉头,等他看见了马颈上的那串铜铃,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经分辨不出那坐在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时的同伴。

他走了一步,他再走了一步,已经走下了高岗。他过去,他扒住了那马的辔头,他说:“老五……”他就再什么也不说了。

太阳在西边,在山顶上,只划着半个盆边的形状,扯扯拖拖的,冯山伴着一些孩子们和五东家走进了上房。

在吃酒的时候他和五东家是对面坐着,他们说着杨老三是那年死的,单明德是那年死的……还有张国光……这一些都是他们年青时的同伴。酒喝得多了一些的时候,冯山想要告诉他,某年某年他还勾搭了一个寡妇。但他看看周围站着的东家的太太们或姑娘们,他又感觉得这是不方便说了。

五东家走了的那天夜晚,他好像只记住了那红色的鞍,那土黄色的风帽。他送他过了太平沟的时候,他才看到站在桥上的都是五东家的家族……他后悔自己就没有一个家族。

马房里的特有的气味,一到春天就渐渐的恢复起来。那夜又是刮着狂风的夜,所有的近处的旷野都在发着啸……他又像被人们遗忘了,又好像年青的时候出去打猎在旷野上迷失了。

他好像听到送马匹的人不知在什么地方喊着:“啊喔呼……长冬来在白河口……啊噢……长冬来在白河口……”

马官喂马的时候,他喊着马官:“给老冯来烫两盅酒。”

等他端起酒杯来,他又不想喝了,从那深陷下去的眼巢里,却安详的逃出两条寂寞的泪流。五月六日

红的果园

五月一开头这果园就完全变成了深绿。在寂寞的市梢上,游人也渐渐增多了起来。那河流的声音,好像喑哑了去,交组着的是树声,虫声和人语的声音。

园前切着一条细长的闪光的河水,园后,那白色楼房的中学里边常常有钢琴的声音在夜晚散布到这未熟的果子们的中间。

从五月到六月,到七月,甚至于到八月,这园子才荒凉下来。那些树,有的在三月里开花,有的在四月里开花。但,一到五月,这整个的园子就完全是绿色的了,所有的果子就在这期间肥大了起来。后来,果子开始变红,后来全红,再后来——七月里——果子们就被看园人完全摘掉了,再后来,就是看园人开始扫着那些从树上自己落下的黄叶的时候。

园子在风声里面又收拾起来了。

但那没有和果子一起成熟的恋爱,继续到九月也是可能的。

园后那学校的教员室里的男子的恋爱,虽然没有完结,也就算完结了。

他在教员休息室里也看到这园子,在教室里站在黑板前面也看到这园子,因此他就想到那可怕的白色的冬天。他希望刚走去了的冬天接着再来,但那是不可能。

果园一天一天的在他的旁边成熟,他嗅到果子的气味就像坐在园里的一样。他看见果子从青色变成红色就像拿在手里看得那么清楚。同时园门上插着的那张旗子,也好像更鲜明了起来,那黄黄的颜色使他对着那旗子起着一种生疏,反感和没有习惯的那种感觉。所以还不等果子红起来,他就把他的窗子换上了一张蓝色的窗围。

他怕那果子会一个一个的透进他的房里来,因此他怕感到什么不安。

果园终于全红起来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差不多三个礼拜园子还是红的。

他想去问问那看园子的人,果子究竟要红到什么时候。但他一走上那去果园的小路,他就心跳,好像园子在眼前也要颤抖起来。于是他背向着那红色的园子擦擦眼睛,又顺着小路回来了。

在他走上楼梯时,他的胸膛被幻想猛烈的攻击了一阵:他看见她就站在那小道上,蝴蝶在她旁边的青草上飞来飞去。“我在这里……”他好像听到她的喊声似的那么震动。他又看到她等在小夹树道的木凳上,他还回想着,他是跑了过去的,把她牵住了,于是声音和人影一起消灭到树丛里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园子里走着的那景况……有时热情来了的时候,他们和虫子似的就靠着那树丛接吻了。朝阳还没有来到之前,他们的头发和衣裳就被夜露完全打湿了。

他在桌上翻开了学生作文的卷子,但那上面写着些什么呢?“皇帝登极,万民安乐……”

他又看看另一本,每一本开头都有这么一段……他细看时,那并不是学生们写的,是用铅字已经替学生们印好了的,他翻了所有的卷子,但铅字是完全一样。

他走过去,把蓝色的窗围放下来,他看到那已经熟识了的看园人在他的窗口下面扫着园地。

看园人说:“先生!不常过来园里走走?总也看不见先生呢!”“嗯!”他点着头:“怎么样?市价还好?”“不行啦。先生,你看……这不是吗?”那人用竹帚的把柄指着太阳快要落下来的方向,那面飘着一些女人的花花的好像口袋一样大的袖子。“这年头,不行了啊!不是年头……都让他们……让那些东西们摘了去啦!……”他又用竹帚的把柄指打着树枝:“先生……看这里……真的难以栽培,折的折,掉枝的掉枝……招呼她们不听,又那敢招呼呢?人家是日本二大爷……”他又问,“女先生,那位,怎么今年也好像总也没有看见?”

他想告诉他:“女先生当xx军去了。”但他没有说。他听到了园门上旗子的响声,他向着旗子的方向看了看,也许是什么假日,园门来换了一张大的旗……黄色的……好像完全黄色的。

看园子的人已经走远了,他的指甲还在敲着窗上的玻璃,他看着,他听着,他对着这“园子”和“旗”起着兴奋的情感,于是被敲着的玻璃更响了,假若游园的人经过他的窗下,也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一九三六,九月,东京

王四的故事

红眼睛的,走路时总爱把下巴抬得很高的王四,只要他一走进院门来,那沿路的草茎或是孩子们丢下来的玩物,就塞满了他的两只手。有时他把拾到了的铜元塞到耳洞里:“他妈的……是谁的呀?快来拿去!若不快些来,它就要攒到我的耳朵不出来啦……”他一面摇着那尖顶的草帽一边蹲下来。

孩子们抢着铜元的时候,撕痛了他的耳朵。“啊哈!这些小东西们,他妈的,不拾起来,谁也不要,看成一块烂泥土,拾起来,就都来啦!你也要,他也要……好像一块金宝啦。……”

他仍把下巴抬得很高,走进厨房去。他住在主人家里十年或者也超出了。但在他的感觉上,他一走进这厨房就好像走进他自己的家里那么一种感觉,也好像这厨房在他管理之下不止十年或二十年,已经觉察不出这厨房是被他管理的意思,已经是他的所有了!这厨房,就好像从主人的手里割给了他似的。

……碗橱的二层格上扣着几只碗和几只盘子,三重格上就完全是蓝花的大海碗了。至于最下一层,那些瓦盆,那一个破了一个边,那一个盆底出了一道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吃完晚饭在他洗碗的时候,他就把灯灭掉,他说是可以省下一些灯油。别人若问他:“不能把家具碰碎啦?”

他就说:“也不就是一个碗橱吗?好大一块事情……碗橱里那个角落爬着个蟑螂,伸手就摸到……那是有方向的,有尺寸的……耳朵一听吗!就知道多远了。”

他的生活就和溪水上的波浪一样:安然,平静,有规律。主人好像在几年前已经不叫他“王四”了。叫他“四先生”,从这以后,他就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

但,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最末他一个人吃,支取工钱的时候,总是必须拿着手折。有一次他对少主人说:“我看手折……也用不着了吧!这些年……还用画什么押?都是一家人一样,谁还信不着谁……”

他的提议并没有被人接受。再支工钱时,仍是拿着手折。“唉……这东西,放放倒不占地方,就是……哼……就是这东西不同别的,是银钱上的……挂心是真的。”

他展开了行李,他看看四面有没有人,他的样子简直像在偷东西。“哼!好啦!”他自己说,一面用手压住褥子的一角,虽然手折还没有完全放好,但他的习惯是这样,到夜深,再取出来,把它换个地方,常常是塞在枕头里边。十几年他都是这样保护着他的手折。手折也换过了两三个,因为都是画满了押,盖满了图章。

另外一次,他又去支取工钱,少主人说:“王老四……真是上了年纪……眼睛也花了,你看,你把这押画在什么地方去了呢?画到线外去呢!画到上次支钱的地方去啦。……”

王四拿起手折来,一看到那已经歪到一边去的押号,他就哈哈的张着嘴。“他妈……”他刚想要说,可是想到这是和少主人说话,于是停住了。他站在少主人的一边,想了一些时候,把视线经过了鼻子之后,四面扫了一下,难以确定他是在看什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吗?怎么又‘王老四’呢?”

他走进厨房去,坐在长桌的一头,一面喝着烧酒,一面想着:“这可不对……”他随手把青辣椒在酱碗里触了触:“他妈的……”好像他骂着的时候顺便就把辣椒吃下去了。

多吃了几盅烧酒的缘故,他觉得碗橱也好像换了地方,米缸……水桶……甚至连房梁上终年挂着的那块腊肉也像变小了一些。他说:“不好……少主人也怕变了心肠……今年一定有变。”于是又看了看手折:“若把手折丢了,我看事情可就不好办!没有支过来的……那些前几年就没有支清的工钱就要……我看就要算不清。”这次他没有把手折塞进枕头去,就放在腰带上的荷包里了。

王四好像真的老了,院子里的细草,他不看见,下雨时,就在院心孩子们的车子他也不管了。夜里很早他就睡下,早晨又起得很晚。牵牛花的影子,被太阳一个一个的印在纸窗上。他想得很远,他想到了十多年在山上伐木头的时候……他就像又看到那白杨倒下来一样……哗哗的……也好像听到了锯齿的声音。他又想到在渔船上当水手的时候:那桅杆……那标杆上挂着的大鱼……真是银鱼一样,“他妈的……”他伸手去摸,只是手背在眼前划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又接着想:十五岁离开家的那年……在半路上遇到了野狗的那回事……他摸一摸小腿:“他妈的。这疤……”他确实的感觉到手下的疤了。

他常常检点着自己的东西,应该不要的,就把它丢掉……破毯子和一双破毡鞋他向换破东西的人换了几块糖球来分给孩子们吃了。

他在扫院子时候,遇到了棍棒之类,他就拿在手里试一试结实不结实……有时他竟把棍子扛在肩上试一试挑着行李可够长短?若遇到绳子之类,也总把它挂在腰带上。

他一看那厨房里的东西,总不像原来的位置,他就不愿意再看下去似的。所以闲下来他就坐在井台旁边去,一边结起那些拾得的绳头,就一边算计着手折上面的还存着的工钱的数目。

秋天的晚上,他听到天空一阵阵的乌鸦的叫声,他想:“鸟也是飞来飞去的……人也总是要移动移动……”于是他的下巴抬得很高,视线经过了鼻子之后,看到墙角上去了,正好他的眼睛看到墙角上挂的一张香烟牌子的大画,他把它取了下来,压在行李下面。

王四的眼睛更红了,抬起来的下巴,比从前抬得更高了一些。后来他就总是想着:“到渔船上去,还是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怕是老伙伴还有呢!渔船,一时可怕找不到熟人,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张帆……要快……”他站在席子上面,作着张帆的样子,全身痉挛一般的振摇着:“还行吗?”他自己问着自己。

河上涨水的那天,王四好像又感觉自己是变成和主人家的人一样了。

他扛着主人家的包袱,扛着主人家的孩子,把他们送到高岗上去。“老四先生……真是个力气人……”他恍恍忽忽的听着人们说的就是他,后来他留一留意,那是真的……不只是“四先生”,还说“老四先生”呢!他想:“这是多么被人尊敬啊!”于是他更快的跑着。直到那水涨得比腰还深的时候,他还是在水里面走着。一个下午他也没有停下来。主人们说:“四先生,那些零碎东西不必着急去拿它,要拿,明天慢慢的拿……”

他说:“那怎么行?一夜不是让人偷光了吗?”他又不停的,来回的跑着。

他的手折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荷包沉到水底去了。

他发现了自己的空荷包,他就想:“这算完了。”他就把头顶也淹在水里,那手折是红色的,可是他总也看不到那红色的东西。

他说:“这算完了。”他站起来,向着高岗走过来。水湿的衣服,冰凉的粘住了皮肤,他抖擞着,他感到了异样的寒冷,他看不清那站在高岗上屋前的人们。只听到从那些人们传来的笑声:“王四摸鱼回来啦!”“王四摸鱼回来啦。”一九三六年,东京

牛车上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开遍了溪边。我们的车子在朝阳里轧着山下的红绿颜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车夫是远族上的舅父,他打着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想睡了吗?车刚走出村子呢!喝点梅子汤吧!等过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佣人,是到城里去看她的儿子的。“什么溪水,刚才不是过的吗?”从外祖父家带回来的黄猫也好像要在我的膝头上睡觉了。“后塘溪。”她说。“什么后塘溪?”我并没有注意她,因为外祖父家留在我们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村梢上庙堂前的红旗杆还露着两个金顶。“喝一碗梅子汤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经端了一杯深黄色的梅子汤在手里,一边又去盖着瓶口。“我不提,提什么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车夫立刻把鞭子抽响了一下。“你这姑娘……玩皮,巧舌头……我……我……”他从车辕转过身来,伸手要抓我的头发。

我缩着肩头跑到车尾上去。村里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说他当过兵,说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云嫂下车去给我采了这样的花,又采了那样的花,旷野上的风吹得更强些,所以她的头巾好像是在飘着。因为乡村留给我尚没有忘却的记忆,我时时把她的头巾看成乌鸦或是鹊雀。她几乎是跳着,几乎和孩子一样。回到车上,她就唱着各种花朵的名字,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像这样放肆一般地欢喜。

车夫也在前面哼着低粗的声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词句。那短小的烟管顺着风时时送着烟氛,我们的路途刚一开始,希望和期待都还离得很远。

我终于睡了,不知是过了后塘溪,是什么地方,我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鸭的孩子仍和我打着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别的情景……也好像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说:“回家告诉你爷爷,秋凉的时候让他来乡下走走……你就说你老爷腌的鹌鹑和顶好的高粱酒等着他来一块喝呢……你就说我动不了,若不然,这两年,我总也去……”

唤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响的车轮。我醒来,第一下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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