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歌者与瞽者
西谚曰：人人知道荷马，谁读过荷马？
木心在纽约开文学史课程时问：在座谁读过《伊利亚特》？《奥德赛》？
大陆来听课的几个艺术家没有一个读过。
《荷马史诗》是西方文学的开山之作，对后世的影响永久而伟大。世界四大诗人，荷马名列第一，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只能望其项背。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奉之为圭臬的经典。若以中国经典类比，一言以蔽之：《伊利亚特》写战争与英雄，鼓角争鸣，刀光剑影，恰似《三国演义》；《奥德赛》写和平与回归，漂泊考验、千难万险，如同《西游记》。
然而，以诗的形式来歌咏战争、漂泊，无人能出荷马其右。而这位站在西方文学长河源头的伟大诗人，竟是一位瞽目先生。
瞽目先生用来称谓古代眼睛失明的说唱艺人。春秋时代晋国乐师旷便是一位瞽者，听觉敏锐，有成语“师旷之聪”流传，比荷马晚三百多年。
复旦名师陈果说，丘比特必须蒙上眼睛，正义女神必须看不见，荷马必须是盲人。为什么呢？《小王子》告诉了我们原因：只有心灵才能够洞察一切，用眼睛是看不到事物的本质的。
木心也说，上帝的作品：将最伟大的诗人弄瞎，使最伟大的音乐家耳聋。
《奥德赛》中，奥德修斯流落海滩被瑙卡西亚带回王宫，国王设宴招待，席间请来了一位盲歌手：
传令官回来，带来了敬爱的歌人
缪斯宠爱他，给他幸福，也给他不幸
夺去了他的视力，却让他甜美的歌唱
歌者歌唱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和奥德修斯的英雄事迹，奥德修斯听后泪流满面。这位歌者便是荷马的自画像。
想起小时候的民间盲艺人，手拄竹竿，怀抱三弦，脚绑踏板，游吟四方。待选定一处坐下，调弦声起，板声紧随，家家户户便闻声而出。盲艺人目定一方，气定神闲，时说时唱，声情并茂，直到月落中天，曲终人散，苍凉高亢的余音绕梁不绝。
最早的文学流传形式何其相似，特洛伊的故事，便是通过盲诗人荷马的竖琴，以明快的节奏和韵律，口头传唱流传下来。
02
天神与凡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伊利亚特》取材于古希腊人与特洛伊人之间的一场战争，神话传说把这场战争归结于神明之间的争执，争执又涉及凡人。类似中国的《封神榜》。
神明争执的起源便是著名的“金苹果之争”。中国也有此类典故：二桃杀三士。
宙斯爱慕海洋女神忒提斯，但从先知普罗米修斯那里得知，自己若同忒提斯结婚，生下的孩子将会推翻他的统治，于是将忒提斯下嫁给凡人佩琉斯。婚礼上，众神赴宴，唯独争吵女神厄里斯忘被邀请。心生不快的她向席间扔下一只金苹果，上写“给最美的女神”，引起了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维纳斯的争夺。
宙斯让三位女神去找特洛伊小王子帕里斯裁判。三位女神分别许诺给帕里斯王位、智慧和美女，小王子不爱江山爱美人，将苹果判给美神维纳斯。作为回报，维纳斯帮助帕斯里与世界上绝美的斯巴达王后海伦私奔，同归特洛伊。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盛怒，与兄长阿伽门农征集希腊各邦联军，率战舰千艘，盟军十万，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远征特洛伊。
奥林匹斯山上的天神迅速站队：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袒护希腊；美神维纳斯、战神马尔斯，助力特洛伊。众天神明施阳策，暗用阴谋，各怀鬼胎，彼此倾轧。
人间的英雄也渐次出场：希腊军营里，英勇的阿基琉斯、智慧的奥德修斯、仁爱的帕特罗克洛斯，战袍闪烁；特洛伊城内，骁勇善战的赫克托尔——特洛伊小王子帕里斯的哥哥，盔甲发光。利矛坚盾，弓弩箭矢，与英雄的名字一起，将随着荷马的吟唱，永垂不朽。
战争持续九年，特洛伊连攻不下。荷马的叙述高度集中，九年切开一概不叙，仅从第十年入手，《伊利亚特》凡二十四卷，是二十四天的战争纪实。
史诗开篇以“愤怒”一词开场。希腊联军首领阿伽门农侮辱了天神阿波罗的祭司，并抢走祭司的女儿拒不释放，祭司愤怒，祈祷希腊联军受到惩罚；听到祭司的祈祷，天神阿波罗愤怒，将瘟疫降临在希腊军营，导致死病无数；阿基琉斯规劝阿伽门农归还祭司女儿，阿伽门农愤怒，同意归还，但要抢走阿基琉斯的女俘布里赛伊思作为补偿；眼睁睁看着相当于自己荣誉的女俘被抢走，阿基琉斯愤怒，决意退出战争，作壁上观。
最强有力的英雄阿基琉斯的缺席，使阿伽门农的战争打得苦不堪言，头盔闪亮的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在神明的帮助下所向披靡，希腊联军溃不成军。
阿伽门农向阿基里斯求和，阿基里斯拒绝。阿基里斯挚友帕特洛克里斯不忍盟军伏尸千里，劝阿基里斯参战，未果，便私下穿上阿基里斯的铠甲，代友出征，终丧命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之手，血染铠甲。
帕特洛克里斯之死是全诗的一个关键转折点，如同亚里士多德所谓的“突转”。此后，一直隐没在战争幕后的阿基琉斯听闻好友死讯，冲冠一怒，策马出战，犹如吞噬毒草的长蛇，大开杀戒。人间战场血流成河，天上诸神举盏开怀，天地合奏一曲悲怆的交响，高昂苍凉。
夕阳残血，海风凛冽，特洛伊城门如铜墙铁壁，牢不可破。阿基琉斯单枪匹马如同星辰般浑身闪光奔过平原，叫阵特洛伊大王子赫克托尔。特洛伊老国王普里阿摩斯和王后痛哭流涕，恳求赫克托尔回城，视荣誉为使命的赫克托尔决意死战，宁可马革裹尸，不愿摇尾乞怜。
精美的铠甲没能保护赫克托尔的咽喉，阿基琉斯的木铜枪掠过，死亡罩住赫克托尔俊美的身躯，只留下青春和壮勇，哭泣命运的悲苦。阿基琉斯剥下赫克托尔的铠甲，策马扬鞭，以战马拖尸绕城示众，恣意凌辱，为友雪恨。俊美的王子像一件物品，拖拽在扬起尘烟的马后，黑色的卷发飘舞。特洛伊全城陷入悲泣，哭声凄惨。
是夜，月明星稀。老国王普里阿摩斯只身潜入敌营，跪在阿基琉斯的面前，抱住他的膝头，恳求赎回儿子的尸体。阿基琉斯动情，归还尸体，并承诺十一天内退避三舍，让老国王给赫克托尔举行盛大的葬礼。至此，史诗结束。
荷马高明，木马攻城、阿基琉斯战死，不放在《伊利亚特》而放在《奥德赛》，通过盲歌人的吟唱来供人凭吊，咏怀，意味悠长。
03
英雄与宿命
战争和死亡是《伊利亚特》中最为冷硬的主题。
同是写战争，《左传》简洁凝练，微言大义，道德伦理，含而不露。《三国演义》场面宏大，波澜层叠，善恶立场，不言而喻。而荷马的叙述客观肃穆：一刀一枪，细微真实，所有人的不幸与毁灭一视同仁，均获怜悯；战胜者与战败者都是兄弟，皆需哀悼。
同是写英雄，《左传》重外交，利益盘算，纵横捭阖；《三国演义》重策略，奇谋妙计，多智近妖；《伊利亚特》重荣誉，英雄血气，纯粹鲜活。
与不死的天神相比，有死的凡人除了誓死守卫的荣誉，苦难与死亡始终是一种阴影弥久不散，这便是英雄的宿命。
纵观《伊利亚特》，人间的争斗不过是一场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一场游戏，有死的凡人只不过是永生天神的一枚棋子，英雄的生死早已注定，双方的胜负早已安排。
阿基琉斯是海洋女神忒提斯和凡人佩琉斯的儿子，神谕阿基琉斯：要么实现自己的荣誉，但会很快战死沙场；要么寿终正寝，但终将默默无闻。母亲忒提斯曾将阿基琉斯倒浸在冥河之中以求永生，但手握着的脚踝成为他致命的弱点。即便是半神血统，阿基琉斯也无法摆脱强大的宿命之手。
面对膝头乏软、向他祈求活命的吕卡昂，阿基琉斯悲怆地说：
朋友啊，你也得死，为何这样悲伤？
帕特罗克洛斯死了，他可比你强得多
你难道没看家我如何俊美有魁梧？
我有伟大的父亲，由女神母亲生养
但死亡和强大的命运也会降临于我
当某个早晨、夜晚或者中午来临时
有人便会在战斗中断送我的性命
或是投枪，或是松弛的弦放出的箭矢。
面对赫克托尔临死前预言阿基琉斯将死于帕里斯和阿波罗之手的警告，阿基琉斯悲愤地说：
你就死吧，我的死亡我会接受
无论宙斯和众神何时让它实现
阿基琉斯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死亡，但从生到死，如何去活，命运之神并不干预。挚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使阿基琉斯得以更加清晰地进行灵魂的透视。因此，必死的宿命，更激发求生的决心，这便是以死观生，向死而生。
再如赫克托尔。
半神血统的阿基琉斯尚且有海洋女神母亲的相助，有天父宙斯的袒护，而赫克托尔，一个有死的凡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所向披靡仅是宙斯为成全阿基琉斯伟大的一枚棋子。赫克托尔越勇猛，阿基琉斯获得荣誉的可能性就越大。直到临死前，赫克托尔才明白真相：
天哪，显然是神明令我来受死
我以为英雄得伊福波斯在我身边
其实他在城里，雅典娜把我蒙骗
现在死亡已距离不远就在眼前
我无法摆脱，宙斯和他的射神儿子
显然已这样决定，尽管他们曾那样
热心地帮助我：命运已降临
我不能束手待毙，暗无光彩地死去
我还要大杀一场，给后代留下英名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在于对宿命的臣服，并不是一种绝对的臣服。英雄往往站立在神谕的对面，与天意拼搏、与命运抗争，哪怕毁灭，也决不妥协。命运只能摧毁伟大和崇高的英雄，却摧不毁英雄的伟大和崇高。这正是史诗所体现的体现的古希腊人对个体的渺小与伟大的认知。
04
仁爱与宽恕
有人说，《伊利亚特》是写给男人看的书，处处阳刚之气，血脉喷张。也正如此，史诗中为数不多的温情与柔软，像一束光，透过琅琅的铠甲，散发出神圣的光辉。
如战士临近死亡的一刻，荷马没有叙述任何与之相连的名声或荣誉，只是平淡地讲起那个关乎和平与家人的世界，讲起死者炊烟袅袅的家乡、盼儿归的父母、村口翘首的妻儿、成群的牛羊和田产……
如特洛伊老国王，面对为自己国家带来灭顶之灾的海伦时，依然慈祥地说：斯巴达的海伦吗？我听说过你的美貌，总算有一次，传言说对了。我不怪你，我怎能怪一个爱上我儿子的人呢。
如赫克托尔与妻子安德罗马的告别，含泪惨笑的妻子和娇嫩的婴儿，那充满深情的吻别。
如阿基琉斯在挚友葬礼上泣血的哭悼，剪下的发丝，在墓前的绕行三匝。
更如阿基琉斯与特洛伊老国王之间的宽恕、钦慕与和解，驱散了战胜者与战败者之间的仇怨，成为最动人的战争救赎，超越了一切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
竖琴铮铮，荷马吟声悲怆，冷静克制却非冷血无情，他似乎在引领我们向一个更高的存在处漫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