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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03: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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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毛姆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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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特工

英国特工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英国特工作者:威廉·毛姆排版:aw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12-01ISBN:9787532763733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R其人[1]

战事初起时,业已是职业作家一位的阿显顿却还淹留国外,而只是迟至金秋九月,方才风尘仆仆,赶回英国。不久,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中等年纪的上校,但此人的姓名他并没记住。他与上校倒也攀谈了几句。临行时,这名军官又凑了过去,向他问道:“我说啊,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来我处一下,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当然肯的,”阿显顿答道。“而且时间由你。”“那就明天午前十一点如何?”“可以。”“我这就给你留个地址。带名片了吗?”

阿显顿递过名片,于是上校掏出支铅笔来在那上面匆匆记下了所住街道名称与门牌号数。次日当阿显顿如约前往时,他发现所去之地乃是一带略显俗气的红砖瓦房建筑,这里虽过去也属繁华地区,颇曾盛极一时,但如今早已风光不再。一些寻觅芳邻佳宅而栖的人是不大会再卜居这里的。就在阿显顿受邀去造访的这家宅院,那门边墙上便张有“出售”字样的招牌,其百叶窗也都紧闭,不像里面有人居住。他拉了下门铃,房门立即为一军士打开,但开启之速却令他吃了一惊。开门人一见到他,二话不说便把他一直引入到后面一个长条房间里去,而这里过去显然曾是间餐厅,其四壁间的华贵装饰似与其目前稀疏寒碜的办公桌椅太欠协调。“这地方八成是叫些掮客跑合的给占了,”阿显顿想。他一进门,那名上校立即起身相迎,与他握手。(顺便说一句,上校在情报部门素以R为其代号,这点阿显顿只是后来才知道的。)说到这位上校,其身材中等稍高,但偏瘦,肤色黄,皱纹深,稀疏的发鬓已显苍白,胡须则是毛刷般的。此人一见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即是他那双蓝眼靠得过近,几乎快成斜眼。但眼神却凌厉冷酷而机敏,留给人的印象只会是狡猾多变。这副尊容初见之下是会让你喜不起来也信不过的。不过此刻他的态度倒是满客气的。

他向阿显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毕,不容分说,当即宣称他特有资格进入情报这一行列。阿显顿通晓多种欧洲语言,其写作行业本身即是一种绝佳掩护: 他尽可以著述为名自由出入于多个中立国家而不致过于招摇。于是就在谈到这一点时R发话道:“你晓得你还可以借此捞上一批材料,这对你写东西只有好处。”“这点我没意见,”阿显顿答道。“我现在就讲件新闻给你听听,事情就发生在前几天,而且我敢保证此事不假。我当时就觉着这完全是本小说的绝佳材料。情况是,一名法国部长曾前往尼斯去治感冒,随身带有公文皮箱一只,内藏一些重要文件。不错,非常重要的文件。好了,抵达那里一两天后,他在某某旅店结识上了一名黄发女郎,是他在那里跳舞时认识的,而且很快谈得入港。长话短说吧,他把那女郎带回旅舍房间——当然此事做得过于失检——而当他次日清早一觉醒来时,这才发现他的公事箱与那女人早已不翼而飞。头天夜晚他曾与女郎在他房间共饮了几杯,而照他的说法是,他刚一转身,那女的就在他的杯里下了麻药。”

故事讲完,R的一对锐目炯炯有光地直盯着阿显顿。“不乏戏剧性吧?”他问道。“你刚才讲的事情就发生在前几天?”“就在上上星期。”“完全不对!”阿显顿高声道,“说实在,这个故事我们在舞台上至少也扮演过六十年了,另外还写进了上千部小说。难道你是想告诉人,生活只是直到最近才追赶上我们的步伐?”

听了这话R还有一两分不太自在。“其实,如果必要,我连那些具体姓名与日期都可以不瞒你。协约国方面还真因为公文箱内文件的丢失而至今给弄得狼狈不堪。”“对不起,先生,如果你们特工人员对付的不过是这类勾当,我担心,对一名小说作者的灵感源泉来说,那会是等于零的。那类故事是再也不能去写了。”

必要的安排很快便办妥了。当阿显顿起身告辞时,他早已把种种指令牢记在心。他第二天就要去日内瓦。R最后对他讲的几句话(唯其因为说得轻松却给他的印象更为深刻)竟是:“在你担起这项职务之前,你必须搞清的只是一件,而且不得忘记。那就是,事情你干好了,也没人谢你;你干砸了,也没人救你。[2]这样你满意吗?”“完全满意。”“那就该向你说声再见了。”[1] 指始于1914年6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2] 这是个非常令人玩味的句子。在译者看来,这还是对英国人的习性、作风与精神的一个绝佳的经典表述。二旅店风波

阿显顿正在返航日内瓦的舟中。是夕暴雨大作,山风凛冽,一艘负载沉重的小汽艇正在那滚动不定的湖面上艰难地破浪前行。飘风下的冻雨迅即转成雪霰,带着怨气似的不停地把甲板淋得湿漉漉的,仿佛一个饶舌女人,不论碰上什么都将唠叨个没完。阿显顿这是刚从法国回来,他去那里是为了草拟并递送一份情报。两三天前的一个上午,约五时许,他手下的一名印度人特工曾到他的房间去找过他;而碰巧他还没外出,因事先并未和他预约。按规定,此人只有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前来旅馆找他。据他汇报,一名受雇于德国情报部门的孟加拉人最近从柏林到来,所携一口籐箱内之文件英国政府极想得知。那时同盟国方面正竭力在印度制造事端引发动乱,以便拖住当地的英国驻军使之无法回调,甚至还得经由法境增派更多士兵前去弹压。上级意见,此刻自不愁寻一借口将此孟加拉人立即在伯尔尼拘捕,这样至少可以使此人不致继续为害。只是那口箱子却迄未找到。阿显顿的这名手下倒是个办事衙役,人既聪明,胆子也大,而且与其本国中对英势力不满的人们交往颇多。据他最新发现,此孟加拉人出于安全考虑,在前往伯尔尼之前已将此箱寄存苏黎世车站衣帽室,而此刻由于他正在监狱候审,无法将此公文转交其同伙之手。德国情报部门目前正迫不及待地企图截回这批文件。既然正常的方法无法获致,德方遂决定当夜袭击车站,以窃回文件。这不失为一条果敢妙计,而阿显顿闻后也不禁大为兴奋(他平日的工作也太枯燥乏味了)。他看得出,德国驻伯尔尼的情报头目的这一招有些肆无忌惮,但也着实厉害,但偷袭之事就定在次日凌晨两点,一刻也耽误不得。时间之紧迫使他想向驻伯尔尼的英国上级请示,但无论通过电讯电话都既不稳妥也不济事。而这印度人又去不成(他此番来见阿显顿已是一条性命捏在手心,而如果他离开此屋时再被人察觉,那么好吧,不出几天他即将被发现浮尸湖面,背上狠戳一刀),这时唯一的办法只有由他亲自去辛苦一趟。

有一辆开往伯尔尼的列车他刚好可以赶上。他穿戴好衣帽飞快跑下楼来。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四小时后他才在驻瑞情报总部门的门首拉起门铃。在那地方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此次求见的也就是这个人。前来开门的是一名高个头面带倦容的人,以前他并未见过。这人见了他后二话没说便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阿显顿向他说明了来意。高个子看了下表。“我们方面要有所行动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们不可能按时赶到苏黎世。”

他想了想。“我们只能请瑞士当局接手这件事了。他们会用电话通知车站的。这样到时候当你的‘朋友们’前去遂行那桩小小的盗文件案时,我敢说他们准会发现车站早已戒备森严,无法下手了。对你来说,目前也只能打道回府,回日内瓦吧。”

然后便与阿显顿握手道别,将他送出门去。阿显顿此刻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嗣后所发生的种种他将再也无由得知。身为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中的一枚小小螺丝钉,他是没有条件来观看到一个完整的行动的。他可能只牵涉到一件事的开头或者结尾,也或许只参与了这件事的中段,但他个人的行动所将导致的后果他却少有再看到的可能。这情形之难遂人意也正仿佛一些现代化的小说那样,它们交给你的只不过是一批批彼此毫无关联的零碎事件,而期望你自己去把它们一一连缀起来,以便最后在你的心目中构制出一篇完整的东西。

虽然毛皮大衣与围巾手套一样不缺,阿显顿还是觉着冷彻骨髓。船上的会客室里倒是非常暖和的,另外灯光明亮可以读书,但他认为还是不去那里为好,因为如果哪位常出门的旅客在那地方又碰上了他,难免不心中产生疑问,奇怪何以此人要不断往返于瑞士的日内瓦与法国的桑南之间;于是为了充分利用所可能觅到的掩护方式,他只得在光线暗淡的甲板上打发时光。他向日内瓦方向望了望,但见不到一点灯光,而原来的霰,此刻已转成了雪,使他辨不出界标。那莱蒙湖,平时晴和的天气那么光洁潋滟,精美得有如某座法国花园里的一泓水景,在如今这个雨狂风骤的一天阴霾下却仿佛怒海一般的谲诡可怖。他下定决心,一旦返回他的旅店房间,他一定得屋内有一炉旺火,一盆热水浴,然后一顿美餐舒舒服服地只穿睡衣和毛巾服在炉边去享用。一想到这一美妙的前景,整个夜晚有烟可抽,有书可读,一点不受干扰,这时眼前渡湖的艰苦也就全然算不得什么了。突然两名船员步履沉重地从他身旁过去,头部全都弯着,以防雨雪吹到脸上,其中一个向他喊了句: 船到岸了;然后便走向船边撤去门杠,露出舷梯。阿显顿再次望了一眼,透过那天风呼啸的夜色,他已模糊看到了码头上的灯光。多么慰人的景象啊。不过三两分钟,船已系好,于是阿显顿立即加入进一小伙乘客中间,围巾几乎蒙到眼睛,只待依次上岸。虽说这种出行他已经历过多次——他的任务即是每周一次跨湖去法国递送报告与接受指令——每次混杂于人众当中等待从舷门登岸时,他还是难免多少会有点惴惴不安。护照上面没有丝毫迹象显示他进入过法国;不错,此游轮在沿湖绕行时会有两次与法境擦边,但其整个航行仍将是在瑞士国境之内进行,这样他的途程尽可以是去维委或者洛桑,而始终不出瑞士疆界。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不敢保证这其间秘密警察没有注意到过他,而如果他竟被跟踪者看到进入过法国,那么他护照上没有法方戳记一事却将变得无法解释。当然他早已有了一套现成说辞,但他也明白他的那些话不是太有力的,另外虽说瑞士当局也很难确切证明他一定便不是一名普通旅客,但他却难免不会因此而在监狱里蹲上两三天,那可就不太妙了,而且事后又会被坚决遣送出境,那就更惨透了。瑞士政府十分清楚,他们这片国土历来就是一切阴谋诡计的兴风作浪之地;各式各类的特务密探、谍报人员、革命者与动乱分子早就麕集密布于其各大城市的不少旅店,然而出于对其中立立场的重视珍惜,他们对足以将其卷入与各交战国的纠纷的任何过激行为总是要极力避免的。

和往常一样,码头上照例有两名值勤警官在监护旅客下船登岸,而阿显顿,当他尽量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顺利通过时,这才算舒了口气。恶劣的天气仿佛在故意和人刁难,把个好端端的林荫道吹刮得乱糟糟的。店铺也都不再营业。返回途中他只遇见过一名过客,从他身旁走过时只见他一路总是侧着身子,缩着脑袋,仿佛在从一种莫名的狂怒中逃命出来。见此你定会大生感触: 当此一切昏黑的凄苦夜晚,人类文明仿佛对自己的种种矫饰造作骤生羞愧,以致彻底拜服在自然力的盛怒面前。此刻打在阿显顿脸上的已不再是雪霰而是冰雹,脚下的路面也又湿又滑,行走起来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住的旅馆就正对湖面。到达后,一名门役立即将他迎入,当他步入大厅时,身后袭来的一股冷风几乎把柜台上的纸张吹飞。刺目的强光也使阿显顿感到眼晕。他停下脚步问了问那坐柜台的有没有他的信件。他被告知没有。当他正准备离开柜台走向电梯时,那坐柜台的补充了一句,有两位来客正在他的房间等他。可阿显顿在日内瓦并无熟人。“是吗?”他回答道,不免相当吃惊。“他们是谁?”

他与这柜台上人一向注意搞好关系,因而但凡有所使唤差遣总是小费从优。坐柜台的对他报以审慎的一笑。“这话告诉你也没啥。我看他们是从警局来的。”“那么他们的来意是什么?”“这个他们没说。他们只打听你去了哪儿啦。我回答说你外出散步去了。他们说他们要在这儿等你回来。”“他们来多久了?”“一个小时了。”

阿显顿心头咯噔了一下,但尽量使自己的心事不致外露。“我现在就上楼去见他们,”他回答道。听见这话,开电梯的马上闪开,好让他进去,但阿显顿摇了摇头。“天太冷了,”他回答道,“我想锻炼发热,我自己跑上去吧。”

他其实是想给他自己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可当他慢吞吞地走完三段楼梯时,他的一双腿脚却沉重得像灌了铅。那两名警官这次非要见着他不可的原因是明摆着的。他一下子突然感到疲倦极了。他深感他此刻简直应付不了那一连串的发问。如果他竟以间谍嫌疑而遭到拘留,那么至少这个夜晚就得在禁闭室里度过。想到这个,一盆热水澡与炉边的一顿美餐就越发成了强烈渴望。此刻他不是没心转身跑出旅店,把一切都置诸脑后;他的护照还在身上,他也清楚记得那开赴边界的车次时间: 这样在瑞方当局还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决定之前,他便已脱离险境了。不过话虽如此,他的一双脚还是在继续向上登攀。但就这么轻率地放弃职守的念头却是他无法接受的;他被派到日内瓦来干的这某种工作之中就含有一定的危险,这点他事先并不是不知道,因此他觉着还是坚持到底为好,当然在瑞士的监狱里蹲上两年决非是什么美事,但这类的不幸,也正如国王的遇刺,实际上也只是偶尔一见的事,虽说不能完全排除在这个行业之外。说话间他已登上了去四楼的平台,然后便向他的房间走去。阿显顿的身上似乎有着一股轻浮之气(为此,批评家们平时的确没少骂他),而正是这东西今晚帮了他忙。于是就在他面对房门准备进入的时候,他的窘境竟突然使他感到十分滑稽。他此刻但觉心气昂扬,完全有决心与困难周旋到底。门打开后只见他满面春风地笑对来人道:“晚上好,先生们。”

一室通明,灯全亮着,壁炉内一团炭火正燃得旺旺,但到处却给烟气熏成灰蒙蒙的。两名访客,坐等得极不耐烦,自然没少吸烟,而所吸的又属于劣质但浓烈的雪茄。他们仍然全副大衣礼帽一直穿着,仿佛刚刚进门;但桌几上的烟灰缸却早已尽泄了实情;他们进门的功夫已经很不短了,足够把室内的一切看个详细。两名客人均属健壮体型,都蓄着黑髭,魁梧结实而稍嫌臃肿。看到他们不禁使阿显顿联想[1]起那传说里莱茵金园的两个巨人门卫——法夫纳与法骚特;他们那种沉甸笨重的皮靴、那盘踞在座椅上的庞硕架式、那副笨实而机警的面部表情,都明显地告诉人们他们是从侦缉队来的。阿显顿向室内横扫了一眼。他乃是个有着整洁习惯的人。他一眼便看出自己的东西被人动了,虽然还不算乱,但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他猜得出来,他的个人财物已经遭到了一番搜查。这点倒没有给他造成不安,因为凡是可以给他招致麻烦的文件材料他都不曾留在房间;他的通讯密码他已牢记在心,早在离开英国之前便已毁掉,而那些来自德方的讯息只是经由那第三者方才能到达他手,而这些一经接到便立即转送至适当地区。这一搜查他根本无需担心,但此事带来的感觉却是,现已证明,他已被瑞士当局视作密探一名。“请问二位光临有何贵干?”他彬彬有礼地向访客问道。“这里气温不低,所以是否请宽宽衣服——大衣和警帽?”

使他微感恼怒的是,这两名来客竟然当着他这主人的面而一直拒不脱帽。“我们也是刚刚坐下不久,”其中一个说道。“我们是路经这里,看门的说你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们觉着还是等等。”

可他还不脱帽。阿显顿取下围巾,把那沉重的大衣也扒了下来。“来支雪茄如何?”说着把烟盒依次递到两名警探面前。“来一支也行,”那第一个叫法夫纳的先取了一支,跟着那法骚特也取了一支,但话却没一句,连句客气话也没一句。

很有可能是那烟盒上的牌子起了神奇作用了,居然两人的态度均有所改变,帽子脱了!“你刚才在这种恶劣天气外出散步肯定会遭罪了吧,”法夫纳道,一边把那烟头一下咬下半吋,然后吐到壁炉里去。

说到回答问题,阿显顿有一项基本原则(而这个,不仅在情报部门,在一般生活当中也同样适用),那就是,但凡还有可能,总得多少讲点稍近真相的话;下面是他的答话:“你们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但凡稍有奈何,谁会在这种天气出门。我今天不能不到维委去看一个卧床的朋友,然后便乘船回来。湖上可是冷透人了。”“我们是警局的,”法夫纳丢下了这句。

阿显顿心想,如果他们觉着他竟一直还没猜出这个,那只能会把他当成一名十足的白痴看待了。不过你要是听到了这个后回答起话来就嘻嘻哈哈,那同样也是没有脑子。“噢,真的,”他回答道。“你身上带没带着护照?”“带着。在这种战争年月一个外国人护照不离身总不失为明智之举吧。”“相当明智之举。”

阿显顿把那精美崭新的护照递了过去,这本东西除了表明三个月前他曾从伦敦来到这里,并无其他迹象足以显示他去过任何边境。警探仔细看了一番后把它递到其同事手里。“看起来一切倒还完全正常,”他评论道。

此刻正站在炉前烤火,嘴边还噙着支纸烟的阿显顿,听后没说什么。他细心打量着这两个警探,但脸上的一副表情,他敢自夸,还是挺友好而轻松的。法骚特把护照又递回给法夫纳,后者一边琢磨着一边在用那粗笨的指头敲打着护照本。“我们这次是奉局长之命而来的,”他干脆明说了来意,“来向你作点儿调查。”这时阿显顿已感觉到,两人的眼开始紧盯着他。

阿显顿明白这样一条道理,这就是,如果什么时候你找不到特别恰当的话好说,那就最好什么都别说;再有当一个人说了句话,而这话在他看来是要你句回话的,这时如果你还闷不作声,也会让他微感不安。所以阿显顿还是准备让警方先说。他自己也说不准,但他觉着对方这时稍显犹豫。“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居民的不满投诉特别强烈,原因是,每晚那家赌场散场时候,赌客们从那里出来时往往过于吵嚷喧哗,以致弄得四邻不安。我们现在想知道,是否你个人也同样受到过惊扰。非常明显,由于你的房间就面向那湖水,这些寻欢作乐的家伙从你窗下经过时如果噪音过大,你是不可能听不见的。”

听到这个,阿显顿仿佛猛地吃了一下闷雷,半晌吭不出声。天哪,这个警探跟他讲的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咚咚咚咚,这不就是戏台上的那个巨人在擂大鼓!),难道警局领导就为了这个而不惜派人专程登门问安,垂询他的美梦是否受到那些俗客的喧闹惊扰?看来这像是在套他的话。但是把一些实为浅薄的东西误为高深往往恰是最大的愚蠢;这正是不少老实的评论家难免坠入的真正陷阱: 阿显顿对人之为人所具有的那种蠢性是从不存一毫奢望的,而这个在他一生行事当中确实没少帮他忙。他登时心中一亮。如其说警探竟向他发出这样的问题,那只能是因为他们还不曾拿到他参与过任何非法行动的丝毫证据。不错,告发的事确曾有之,可是证据却提不出,因此查房也就毫无结果。但是此番寻访所找的借口却够多愚蠢,那编造的本领又有多可怜!阿显顿立即对他们此次寻访所可能出示的理由替他们设想出好几条来,而且自信这些设想也是在与这类人混得熟透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这实在是对人的智力的一大亵渎。这些人比他原来想的还更愚蠢;但是他对愚蠢的人向来还是心存忠厚的,因而此刻望着他们时态度反而更亲切了。他简直有心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老实对你们讲吧,我这个人一向是能睡安稳觉的,这无疑也是心思纯净和毫无愧疚的必然结果吧,所以从没听到过什么响动。”

阿显顿望了望他们,想在他们的面孔上寻到他这句话理当引起的一丝浅笑微哂,但他们一副迟钝的脸上却毫无反应。但我们的阿显顿,不仅单是一名英政府雇下的谍报人员,他也还是个识趣解事的人,所以才能把那差点儿就要冒出的一声叹息给压了下去。他一改原来模样,面色显得更加凛然,语气也更加俨然。“退一步讲,即使我的睡眠真的就让那些嘈杂的人众给吵醒了,我也决计不会考虑对他们采用投诉做法的。值此全世界饱经战乱、灾祸遍地、苦难重重的不幸岁月,我个人以为,横竖因为有少数人竟能苦中作乐,设法从中寻点排遣,便要对之强行干预,这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2]“En effet, ”警探说道,“但这却改变不了这样一个情况,就是居民确实受到了干扰,因而警局领导认为此事不容警方不加过问,不进行调查。”

他那同事,那位迄此为止还一直在保持缄默因而显得十分神秘的人,这时突然打破了沉寂。“我从你的护照看到你还是位作家,先生。”

阿显顿此刻已经完全不再激动,而是感到异样的意泰神闲,于是从容不迫地好意答道:“是这样的。这是个充满苦痛与折磨的行业,但是也能不时地给人一点报偿。”[3]“La gloire,”法夫纳客气地讲道。“也或许只能带来恶名。”阿显顿谦虚地应道。“那么你现在在日内瓦有何贵干?”

问题问得相当轻松,这一来倒使阿显顿不能不对此稍加警惕。对一个有头脑的人,一名满面笑容的警官往往比一名其势汹汹的警官更加危险。“我正在写一出戏。”

说着用手指了下桌上的那些纸张。两双眼睛也跟着向那里瞟了一下。一个偶尔的眼神透给了他这些警探也早就见着了和留意到了那些稿件。“可你那出戏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写而不在你的本国写呢?”

听了这话,阿显顿望着他们的那副笑脸就笑得更可爱了,因为这是一个他早就备好了答案的问题,此时正乐得把它抛出去。现在他想知道的是这话听后的接受情况。[4]“Mais, monsier, 战争的原因嘛。敝国现在已经是遍地灾祸,非常混乱,所以无法静坐下来,安心写戏。”“你写的是出喜剧,还是悲剧?”“噢,是出喜剧,而且属于轻松的那种,”阿显顿回答道。“一个艺术家需要的是平静,是安宁。可你又如何能使他获得那种超然物外式的心境,而这个正是一切创造性的工作所必需的,除非他能享受到宁静?叨天之幸,瑞士正好有条件保持中立,所以对我来说,日内瓦恰恰是我所能觅到的理想环境。”

法夫纳轻轻向法骚特点了下头,但这个究竟是想要表示他认为阿显顿是个白痴,还是对此人想从那动乱的世界里逃避出来的那番渴望稍表同情,阿显顿便无从得知了。不管如何,这个警探显然已得出结论,他再也从阿显顿的口里问询不出什么,因而再谈无益;而他此刻的话语也越来越杂乱了。说着他便起身告辞。

当阿显顿和他们热烈握手,把这一对家伙关到门外之后,他着实舒了口长气。他马上打开水龙头准备洗澡,而水也放得尽可能地更热一些。脱衣工夫,他回想了一下这次的脱险。

前一两天,有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他手下的一名瑞士人,在情报部门里认可的名字为伯纳德,最近从德国到来,这人阿显顿想接见他,于是指令他在某一时刻前往某一咖啡店去晤面。因为这人他以前并未见过,为了保证不致产生差错,他曾对此次见面他所要问的问题以及对方所需回答的问题,通过一中间人传达给了对方。会面他选择了午餐时间,这工夫咖啡店里的顾客常常不多。实际的情况是,进得门来,他只见到了一名顾客,而此人年龄也正合乎他所要找的那个。他走上前去,若不经意地把那预先提出的问题又摆了出来。现成答案答复完毕,他便往这人的身边一坐,然后叫了一瓶杜彭涅酒。说到这名特工,这是个个矮体壮、衣着邋遢的人,肤色偏黄、发作浅棕,修剪得短短的,脑袋属那种炮弹形,另外生着一双蓝色而飘忽的眼睛。他不太像是那种见了让人放心的人,而且如果不是因为阿显顿凭其经验而早就知道,此刻要寻一名肯去德国的人会有多难,那么今天见到此人他一定会对他的“前任”竟觅得这种角色而大为诧怪。他是个瑞士籍德人,所讲法语德国腔调特重。他一回答完马上就开口要他的工钱;这个阿显顿用信封递了过去。是以瑞士法郎支付的。这时他又对自己留在德国的情况作了一番概述,并详细回答了几个阿显顿的具体问题。他在德国的职业是服务员,受雇于离莱茵桥不远的一家酒店,这就给了他机会去获取一些必要情报。他来瑞士小住几天的理由是站得住的,所以返回过境时也将不成问题。阿显顿对其行事表示满意,于是在对他作了一些指令后,即准备结束这次会见。“一切正常,”伯纳德道,“但在返回德国之前我想索要两千法郎。”“你想要?”“不错,而且现在就要,在你离开咖啡店之前。这是一笔我不能不花的钱,所以不能不要。”“可这钱我恐怕给不了你。”

一张面孔顿时阴沉下来,那脸色比他原先还更难看。“可你不给也得给。”“什么会使你这么认为?”

特工稍稍探身向前(声音不曾提高,但阿显顿能够听见),对他大发脾气。“你难道认为我会只为了你发给我的那点可怜小钱就为你舍身卖[5]命吗?十来天前美因兹那里就拘捕和枪决了一名这种人员。那也是你们的人吧?”“我们在美因兹那里并没安置过人,”阿显顿若无其事地应道,但据他所知,伯纳德这话其实不假。他也纳闷过怎么他近来再没从那地方收到过什么讯息,而伯纳德的情报正好证实了这个问题。他接着道,“你当时接这活儿时并非不清楚你能挣多少,而且你如果感觉不满意,你那时就可以不揽这活计。我是一分钱也无权再多给你的。”“那你看看我这里带来的是什么?”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小型左轮,而且意味深长地在拨弄着。“你这是要拿它做什么?拿去典当?”

他悻悻地耸了耸肩,把那家伙又放回衣袋里去。阿显顿心想,如果伯纳德稍懂一点儿舞台演技,他就会认识到,做一些并无更多深意的手势举动将会多么无聊。“那么你拒绝给这笔钱?”“当然拒绝。”

这特工的态度,一开始还是那么恭顺听话,此刻却已变得敌意十足,不过他头脑还能保持冷静,嗓音也从没高起来。阿显顿看得出来,伯纳德虽说是恶棍一个,但是从当特工来说,还是可依靠的,所以也就决心请R把他的工钱再给涨上点。刚才发生的一幕让他感到滑稽。离他们不远,两名体胖又都蓄着黑须的日内瓦市民正在打着多米诺骨牌;他们对面架着眼镜的一名年轻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一页页飞快地写着一封其长无比的长信;一个瑞士家庭(谁又说得准,或许其姓氏[6]也就叫鲁滨孙),成员包括老小六人,一对夫妇及其四个娃娃,正在津津有味地共享分尝着两小杯咖啡;柜台后面的女“收银员”,一位威风气派十足的棕发女性(此人丰乳肥腰,一身黑色绸衫紧绷绷的),也正在翻阅一份当地小报。周围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阿显顿在内,所构成的这幕“舞台场景”使得它看上去真个是有点假里假气,怪滑稽的。阿显顿觉着他自己剧作里的一些场面反倒会显得更真实些[7]。

伯纳德笑了笑。他的笑是不迷人的。“你明白吗?我只要去趟警局,把你的情况告发给他们,就能把你拘捕?你知道一座瑞士监狱是个什么样子吗?”“并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倒是常常想过这个。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不错。你可能对它热爱不起来的。”

一件曾使阿显顿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别价他的剧本还没写完,就已经给拘捕了。他担心的正是这个。刚写了一半,那后一半就不知会给拖到何年何月了,这个他想起来可不会痛快。再有他弄不清这时他会不会受到政治犯的待遇,还是干脆只按一名普通的罪犯来对待,而且他真想问问伯纳德(此人所知不多,但这件事他倒有可能知道),如果遇上后一种情形,他是否可以被准许在那里享用纸笔等文具。当然他担心伯纳德会把这一询问看成是对他本人的一种嘲弄。不过他此刻还是能够心平气和而且不杂一丝火气地回复伯纳德的威胁。“你当然可以让我判上两年监禁。”“那是至少。”“不对。而是最多。这个我懂。这时间就够不短的了。不瞒你说,我一定会觉得那里挺不好过的。可我的不好过跟你的不好过还不完全一样。”“那你又能如何?”“又能如何?我们总是能把你抓住的。毕竟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吧。你是个跑堂的,可行动自由你也不可能就不想要。我给你先撂下句话: 我不出事就不说了,如果出了事,那你这辈子就休想再踏上[8]协约国的任何一处国土。我觉着,到那时你可是要寸步难行,太屈才了。”

伯纳德没有作答,只是悻悻地盯着那大理石的桌面。阿显顿觉得也到了该付账走人的时候了。“再好好想想吧,伯纳德,”他最后道,“如果这活儿你还想干,那你已经得到了该怎么做的指令,你原来的工钱也还能按原来的渠道来付。”

特工耸了耸肩。至于阿显顿这方面,虽然他对此次谈话的结果将会如何心里还一点没底,但他觉得他还是理应理直气壮地走出门去。他也就是这么做的。

而此刻,当他把一只脚伸进盆里,试试那温度受不受得了时,他也在琢磨那个伯纳德最后是怎么决定的。那水温刚刚不太烫人了,他就慢慢把整个身体也都泡了进去。总的来说,他还是觉得那个特工会考虑还是走正道合算,另外,即使是要去告发,那缘由嘛也还得另寻。也或许就会寻到这旅店本身。阿显顿把背脊往后一靠,于是当他的身体已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一点不假,”他沉思着,“不管这个世上存在着多少数不清的乱乱哄哄,——从最原始的黏泥到我这微末的躯体,其中毕竟还有些时刻值得人一活。”

阿显顿此时不禁觉得,他总算万幸能从那晚上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如其不是这样而是受到拘捕,接着又遭到判刑,那R听到后,也只会耸耸肩膀,骂上他一句笨蛋,也就会开始物色新人去接替他了。阿显顿此刻对他的这位上级的脾性早已摸着了些,因而也就十分清楚,当他跟你讲你如出了问题不要去找他的时候,他那句话可不是信口一说的;他还真的就是那个意思。[1] 出自北欧传说《尼伯龙根之歌》,英雄尼伯龙根的宝物有两名巨人替他守卫。[2] 法语: 的确如此;一点不错。[3] 法语: (这是一个)成名的事、光彩的事或荣誉的事,等等。[4] monsier就不必注了;至于Mais,这里相当于英文的“Why”“yes”,属口头语,也常相当于英文的“but”。[5] 美因兹,德国城市名。[6] 这里只不过是毛姆的一则戏笔,其实别无深意。或许是深受英国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的影响,瑞士一名作家曾追效其意而刊出了一本性质近似的儿童读物,甚至连书名也很相像,亦即《瑞士家庭鲁滨孙》。书出后,曾经风行一时,并因其内容还颇有可观,也渐渐成了一部(小型)名著。[7] 毛姆除小说外还是一名剧坛能手,所著三十余部剧作在当日英国曾极负盛誉。[8]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方面前后共有25个国家加入。因而占地之广远非那些同盟国可比。三哀密斯金

此刻仍然舒舒服服泡在澡盆里的阿显顿,心中高兴地想到,十有八九,他的那出戏是能够安安静静地脱手的。警局抽了个空签。虽说今后他们会对他监视得更加认真,但是在他至少草成那第三幕①之前是不大可能再有什么新的举动的。

当然他理应行事审慎一些(仅仅两周之前他的一名同行就曾在洛桑被判入狱),但惊惶失措也是不明智的: 他在日内瓦的一位前任,因为在思想上太夸大了他个人的重要性,总觉着自早至晚老是有人在监视跟踪,结果弄得神经过度紧张而不得不被撤换下来。阿显顿须要每周两次去集市接受指令,指令由一名前来卖鸡蛋与奶油的法国萨瓦的老农妇传递给他。她是随同其他农妇一起来的,而过境的检查也只是走走形式。天刚刚蒙蒙亮时,她们已经跨过边境,而这些值勤的警官巴不得赶紧把这些吵得人心烦的唠叨婆子打发完毕,也好早些返回屋去烤火抽烟。的确,我们这位上了些岁数的大娘看上去是那么和气善良,身体胖胖,面色红红,唇边堆着可爱的微笑,除非是遇上了一名特殊精明的警探,才或许会凭其想象,猛地察觉到,只需把他的一只手深深地探进那对饱满的丰乳之间,并从中抻出小小的纸片一张,就定能将这名忠厚的老妇人(她正是因为甘冒此险才救出了那本该去前线战壕的儿子),连同一位人近中年的英国作家双双送到被告席上。阿显顿去市场的时间一般为九时左右(这工夫绝大部分的日内瓦家庭主妇都已采购完毕),然后便在一只篮子前头停了下来,而这篮子旁边,风雨不误寒暑不误地总坐着一名雷打不动的坚强人物,于是便在那里买下半磅奶油。她也就把那纸条随着找回的零钱,比如十法郎,递给了他。他的唯一危险是在返回旅店的途中,口袋里有那物件嘛,而刚才的那点危险一过,他总是要尽量缩短这段行程以防止在这期间他被发现。

阿显顿叹了口气,因为水已经不太热了;这时用手去够,手够不到,用脚趾去拧,脚趾又不会拧(每个正式的水龙头总是得去拧的),而如果他完全坐起身来再去拧开热水,那还不如干脆爬出澡盆算了。另一方面,他既无法用脚指头把那塞子拔掉,以便放了水的空盆逼着他不得不跑出来,他身上又找不到足够的意志力来使自己像个男子汉那样地马上从盆里出来。他平时常听人夸他,说他这人很有性格。他心里想,人们对人的行事往往结论下得过于仓促,其判断的依据也常不足: 他们就从没有见过他在一只浴盆——从热到不热了的浴盆——时的表现。不过他的一门心思又返回到他的那本戏里去,他向自己重述了里面的不少笑话与巧妙回答,可这些,据他的惨痛经验,在案头上不会再那么干净利落,在舞台上也不会再那么响亮动听。就在他正设法将他的思想从那已然快冷却下来的浴盆里转移开来的工夫,突然听到门边有敲门声。因为他不希望此刻有人前来,他倒还沉得住气,没有说出请进。可门还是在敲。[1]“谁?”他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有您封信。”“那进来吧,可得等等。”

阿显顿听到他卧室的房门被打开了。他从浴盆一跃而起,抓了条毛巾往腰间一缠,就去了门边。一个小听差正手持一信在等他。信不必笔复,只要句回话。信来自一位住店的女士,邀请他饭后到她房间去打桥牌。信的签名是大陆式的: 女男爵德·黑堇斯。阿显顿本来盼望能穿双拖鞋,在他自己的房间内吃顿可口晚饭,然后在灯前看上本书;正要开口回绝,但突然想到,在目前情况下,那天夜晚在餐厅里露一露面也许正是明智做法。应当能想得到,他受到警局登门查访的消息这时不可能不已经传播开了,所以最好还是在他的旅伴面前证明一下他没有丝毫不适之处才是。一个念头忽地掠过心头,没准那个告密者也就是这旅店里的人,而说实在,那位活泼好动的女男爵的芳名本身就难免会令人起这疑心。如果真的就是她告发的自己,那么一会儿再同她一桌玩上回牌一定会是个不小的乐子。他马上让那听差捎个口信说他愿意前去,然后便从容不迫地着上晚装。[2]

女男爵冯·黑堇斯为奥地利人,自开战的第一个冬天即寓居在日内瓦。她感到使自己的姓氏看上去尽量像个法国名字对她只会有利。她英语法语都讲得同样的好。她的姓氏一点都不像条顿(或日耳曼)[3]人的,这个,可是托庇她祖父的余荫了,原因为她祖父本是约克郡的一个小小马倌,后被一位名唤布兰肯斯坦的亲王看上,携往奥地利去,那已是十九世纪前期的事了。后来乃祖竟然风流韵事不断,官运亨通;原因是此公生得仪表非凡,容貌极美,很快便备受某大公夫人的青睐宠幸,加之他又极善于把握时机、利用条件,如此夤缘际会,[4]最终竟受封男爵并累官至驻意大利某一宫廷的全权公使。至于这位女男爵,亦即他身后唯一的一名继承人,在经历了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关于此事的种种细节她都没少向些熟人讲过)之后,一直依旧使用[5]着其未嫁时的名字如上。她对人没少提起过她祖父曾荣任过大使,但对其马倌的出身却从来讳莫如深;这节趣闻阿显顿是从维也纳听说来的;而他既然已经与她惯熟了些,所以认为他有必要对她的过去稍知一二,而据他已查知的,她的个人进项似乎尚不足以开销她目前在日内瓦所过的那种相当奢侈浪费的排场生活。但既然她身上具有那么多适合于从事谍报行当的有利条件,所以不难想象某个活跃的情报机构早已经把她吸收过去,因而阿显顿可以相当肯定此刻她和他所从事的应可算作是同行。这点倒还多少促进了彼此间的一些过从交往。

当他步入餐厅时那里已经客满。但他还是坐进了他的老地方。由于刚才险渡难关后的一身轻快,他也不免稍奢侈了些,(用英政府的公款)给自己要了一瓶香槟。饭间,那女男爵也曾俊眼流波,向他粲然一笑。按此女实已年逾四旬,但若以俊洁光晶这一类型衡量,也仍称得上是美艳超群。这是一名气质格调十分成熟的西方美人,一头金发,盛有光泽,也很可爱,但还不够迷人,其实阿显顿自初见时便想过,它不是落在汤里你仍会珍爱的那种美发。她面容长相姣好端正,眼碧鼻直,肤色更是白里透红,只是皮骨之间微有一些紧蹙。上衣开口较低,袒露于外的一双丰满雪白酥胸颇予人以云石般的圆润之感。只可惜天生一副丽质当中,那种最能使多情之士为之痴迷的降心委身式的温柔品性,她却十分缺乏。在衣着上她可谓富丽堂皇,但佩戴上却非常有限,对此,阿显顿(他对这类事也略知一二)认定,可以想[6]见,当年准有某位高人曾将她的一份委任状递与其裁缝,嗣后对她只供服装而不供珠翠。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免过于招摇,因而除非是遇上R的故事里讲的那种特殊好色部长——阿显顿是这么想的——如其她对谁稍送秋波,只需一个眼神(而这即将是所施蛊惑的开始)就定会使那被施予者猛地醒悟,而不得不在行事上知所怵惕。

等着上菜的工夫,阿显顿用眼扫了一下周围,觉得多数食客也都还看着面熟。那个时期的日内瓦正是阴谋诡计的温床,而阿显顿所寄寓的这座旅店更是一切鬼蜮伎俩的故乡。住在这里的有法兰西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土耳其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以及埃及人不等。有的乃是逃离其故国,有的却无疑正代表着它。内中另有一保加利亚人,阿显顿手下的一名特工,但出于安全考虑,在日内瓦期间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那天夜晚和他同桌进餐的只是两名本国同胞,而且三两天后,如果其间他还不曾死掉的话,准会渐渐谈得有趣起来。旁边还有一名小巧的德国娼妓,生着一双中国蓝的眼睛和一张娃娃相的脸蛋,经常绕行于湖面和穿梭于此地与伯尔尼之间,于是其皮肉生涯带给她的点滴讯息还真让柏林方面满当回事,对之反复作过思考。当然她与那女男爵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所追逐的猎物也更单纯简易得多。但是使他惊奇的是他竟瞥见了那个号称伯爵冯·赫尔兹明敦的,心想他可是来此何干。其实他乃是德国派赴维委的特务,只是偶尔才寻来此间。一次阿显顿在此地旧城区的僻静街舍角落见着他与某某人在交谈,而此人一眼便看出是个特务,所以当然极欲得知他俩间的那些鬼祟黑话。今晚在这里撞上了这位伯爵倒也是挺有趣的,因为战前在伦敦早就熟知他的不少情况。此人倒确实出身名门,与郝亨左伦斯家族有姻亲关系,另在倾向上偏爱英国。他舞跳得好,马术枪法也堪称俱佳;因而博来的美誉是,他比英人更像英人。相貌方面,他颀长清瘦,衣着也剪裁得宜,留着一头普鲁士式短发;再有即是总是照例微弓其身,仿佛时刻在准备着对某位御前殿下鞠躬如也,大行其礼 ,这个你在那些平生经常出入于宫廷的人士身上每每能够想见,即使不曾眼见。他的仪表风度也很迷人,并对高雅艺术极为倾心。但是此刻,他俩却佯作以前彼此从未见过。当然两人心里也都明白对方在干什么。阿显顿真的有心想调侃他一下——一个多少年来曾经没少同自己在一起吃过饭玩过牌的人居然装作素昧平生,根本不识,但还是忍住了没这么干,原因还是担心德国当局会以此为新证来奚落英[7]方大战当前仍然举止轻浮,毫不严肃。令阿显顿感到不解的是,在这以前赫尔兹明敦从不曾涉足此店,故今晚之行不可能没有相当原因。

阿显顿产生了一个疑问,是否赫的来此与阿里亲王在此餐厅的不寻常的出现有何内在关系。处此非常时刻,把任何眼前发生的事件,不管表面看上去多么像是纯偶然性的,仅仅视作碰巧凑到了一起的那[8]种认识都是欠考虑的。亲王阿里为埃及人,凯迪夫总督的一名近亲,当年凯被罢官后曾亡命国外。凯是英人的死敌,据说他一向没少在埃及到处煽风点火,制造动乱。就在前一周,凯还在防守极严的情况下在这旅店住过三天,其间这一对要人经常进行密谈,地点就在亲王的房间。亲王本人是个矮胖子,蓄着浓浓黑髭。随他一起的还有他的两[9]个女儿,以及一位帕夏,名叫穆斯塔发,时任其私人秘书。上述四位此刻正在一起进餐;香槟喝了不少,语言却无一句。两位公主都是解放型的年轻女郎,每晚都与当地不少纨绔子弟在各旅店内大跳其舞。两人的身材也都随了乃父,矮小粗胖,眼睛美好而黑,面色灰黄而深;至于所着衣衫,则阔气花哨,招眼俗艳,给人的联想是开罗的鱼市而不是巴黎的和平路。亲王殿下一般都只在楼上的房间内进食,而两位公主每晚却都在公共餐厅里用饭: 但两人身边似仍另有一人在相跟,以便从旁服侍照拂,一名已经年迈、个头不高的英国女人,其名为密斯金,一直受雇于其家,充担幼儿教师兼保姆等家务;但她的饭桌只在一旁,两名小主人也似乎从不望她一眼。一次阿显顿在经过走廊时便撞上过一个场面: 那两名胖公主中当姐姐的那个正在用法语劈头盖脸地训斥那个保姆,那暴虐之甚,几乎让阿显顿喘不过气。她真的是直着嗓子在喊,然后猛孤丁地狠批此女人之颊。当她瞥见阿显顿时汹汹地望了望他,便砰的一声关门进了屋里。阿显顿照直往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住进旅店之后,阿显顿也想跟密斯金套套近乎,成个熟人,但她对这些殷勤的反应不仅仅是冷冰冰的,而且就没给过他好脸子看。一开始见着她时他就脱帽致敬,但她只是死死地微欠下身;接着他又主动去找话说,但她却难得有半句答话。情形是明摆着的,人家就不想跟他有半点交道。可是干他这行是不能经受不住这点打击的,所以他还是得尽量树起信心,一遇机会就设法能和她谈到一块。这时只见她一副生硬态度,郑重其事地用那带英国味的法语回答他道:“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来往。”说罢便转身而去;下次再遇见他时,干脆就不睬他。

这是一名瘦小的年迈女人,生着皮包骨似的一副可怜身躯,表皮已经抽抽,脸上也皱纹很深。显然她的头发只是假发,为棕鼠色,做工考究,但有时却戴不太正。在装扮上她是下了功夫的,发皱的颊上胭脂片片,带褶的唇边口红亮晶。她的穿戴也够新鲜的,全是花哨衣服,见后给人的印象是,它们不是好好买来的,而只是从哪个旧衣店里胡乱抓来的。另外白天时间头上戴的也全是那种边沿特大式样最怪的女孩子的帽子,而走起路来脚下穿的也总是鞋面极窄,跟部极高。她的一身打扮实在是太古怪了,人们见后会只感惊奇,而忘了她的好笑。的确,街上行人遇见她时肯定会对她侧目而视,惊得合不拢嘴。

阿显顿听说,密斯金早自她被亲王母后雇用为保姆之后便再没返回过英国,因而不能不惊奇,在背后这么漫长的岁月当中,在开罗的后宫私处她都曾见过些什么。多少东方生灵在她眼睁睁下草草了结了其短暂的一生,又有多少暗室隐私宫闱诡秘她曾目睹耳闻!阿显顿实在猜不出她目前的确切年岁,同样弄不清其生地故里;既然这么多年长期流放于国外,她的故乡那里肯定再无亲友: 他清楚在思想情绪上她是个反英分子,所以如果说她对自己一直粗暴无礼,他猜想那一定是有人提醒过她要提防他。她平日说话只讲法语。阿显顿也纳闷过,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当她悄悄坐在那里,当她在吃午饭晚餐,而且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搞不清她平时看不看书。每次饭一吃完,她二话不说便返回楼上房间;客厅里头是从不露面的。另外他还想知道她对那一对解放型的公主是怎样一种看法,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也是一身奇装异服,每晚都跟些二流咖啡馆里的陌生青年跳舞跳个没完。但是当她从餐厅出来走过阿显顿时,他感觉她那假面具般的一张面孔又忽地阴沉下来,她好像故意表示在厌烦他。她的眼神碰上了他的,并彼此对视了一下;他觉着他在那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种无言的侮辱,是她有意放进去的。这张全凭脂粉描画的衰老面孔看上去虽然荒唐得好笑,实际上却因另有苦衷而悲惨得出奇。

此刻那女男爵已用毕晚膳;她戴好围巾,拎上提包,然后便在两边侍者们的鞠躬欢送下,翩翩驶过广阔大厅,她在阿显顿的桌前停下步来。那风度,真是仪态万千。“真高兴您晚上能来打牌,”她说道,操着一口十分纯正的英语,只是微露一丝德语腔调。“您一吃完就请来我房间吧!”“您的一身衣服够多漂亮,”阿显顿恭维道。“太吓人了。可我没穿的。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既然现在去不了巴黎。那些要命的普鲁士人啊,”话音一高那里面的“r”音就[10]颚化起来,“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那可怜的国家给拖进这场可怕的战争?”

她叹了口气,又嫣然一笑,便姗姗离去。

阿显顿是餐厅里最后的几位客人了,等他吃完,人已全部走光。当他走过赫尔兹明敦伯爵时,出于玩笑心理,竟向他仿佛递送了个飞眼。那德国间谍恐怕一下弄不准这到底什么意思,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挖空心思也要去弄明白这里搞的什么鬼名堂。阿显顿上了三楼,敲了下女男爵的房门。[11]“Entrez, entrez, ”是她的话音,房门也应声而开。说着她热情地紧握了阿显顿的双手,将他引了进去。这时他看到那一桌牌的另外两位已经在座,这即是阿里亲王及其秘书。阿显顿不禁一惊。“请允许我把阿显顿先生介绍给您殿下,”女男爵用她流利的法语讲道。

阿显顿欠身致意,一边握了握那伸向他的友谊之手。亲王迅疾地望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黑堇斯夫人接着说了下去:“我不清楚您见没见过帕夏。”“非常荣幸能和您认识,阿显顿先生,”亲王的秘书说道,同时热情地与他握手。“我们漂亮的女男爵就向我们夸奖过您的牌艺,我[12]们殿下也向来热衷于此道。Nest ce pas,阿尔台斯?”[13]“Oui, Oui,”亲王应道。

穆斯塔发帕夏是个肥胖的大个儿,年岁在四十四五左右,生着一双灵活大眼,须髭黑而浓重。此时仍穿着短晚礼服,胸前缀着巨型钻石一枚,头上戴着其本族的那种毡帽。这是一名话语极多的人,一张开口就滔滔不绝,其词句出来的方便就像解开口袋倒东西,倾囊而出,一泻无余。他此刻正竭力在阿显顿面前显示礼貌殷勤。亲王则默坐那里,只是从那厚重的眼皮底下偶尔偷看人家一眼。他好像生性腼腆。“我从没在俱乐部里见到过您,先生,”帕夏讲道。您不喜欢打[14]巴卡拉?“我不常打。”“女男爵这位什么都读过的人就跟我讲过,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只可惜我念不了英文书。”

女男爵也对他进行了不少肉麻奉承,对此阿显顿也只能作谨愿状,恭听而已。继而向客人献上酒类咖啡,然后便取出牌来。阿显顿想不明白何以他也被邀请来凑这把手。他对他自己的长处(这点他倒认为算个长处)向来错觉不多,至于说到桥牌,就更可谓是绝无。他清楚他的打牌手气最多只是二流(二流偏前),但因为他同世上好手没少在一起耍过,他明白他还够不上人家的等级。这时他们玩的名叫[15]“合约”,对它的打法他并不太熟悉,而且赌注不低;但这种牌局只是个借口,是桌面上的东西,至于桌子底下正在玩的什么他可就猜不透了。也有可能是因为亲王及其秘书打听到他是个英国间谍,所以想会会他,以便探探他的虚实底细。这几天阿显顿已经嗅到了空中有点异味,这次会晤更证实了这种猜疑不错,只是它到底属于何种性质,他一时还一点摸不着边。他手下人最近传给他的那些东西丝毫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此刻越发相信他受到瑞士警方走访的事正该感谢女男爵的善意干预,而当一发现警探对此无能为力时,便立即出现了这场牌戏部署。想到这点,这就不仅透着神秘,而且也很好玩。于是就在[16]所谓的罗布这么一盘盘地往下打着,而中间双方又没少谈话时,他对一方面他自己所讲的内容和另一方面别人的那好多谈吐,都没有一刻放松注意。这工夫战争问题谈得最多,女男爵与那帕夏都表达了相当强烈的反德情绪。女男爵的一颗赤心始终眷眷不离英国故土,那[17]不正是她家族(按,那不正是约克郡的马倌!)的发祥地吗,而那帕夏呢,则把巴黎视作他的精神家园。这样在帕夏谈说起蒙玛特尔[18]及其夜生活时,亲王这才如梦初醒,不再沉寂,开了金口:[19]“Cest une bien belle ville, Paris, ”这是他的话。“亲王在那里有所漂亮住房,”他的秘书接着道,“里面到处是精美的画幅和大型雕像。”

阿显顿也作了表示: 他个人对埃及的民族独立渴望是深表同情的,另外也认为维也纳是全欧最可爱的城市。他对这几位完全是一副友好态度,正如人家对他那样。但是如果他们竟因此而认为他们将能从他的口中套出任何他们在瑞士报纸上看不到的东西,他敢说那他们可就错了。有那么一阵儿他甚至疑心这是不是在试探他有无可能会接受收买。一切都进行得那么聪明谨慎,他一时也不能十分肯定,但他总觉着周围气氛中飘动着这么一种暗示,其意若曰: 一名聪明的作家完全能够做到,上为其国家立功,下使他个人发财,只要他肯加入进某一组织,如此必能给乱世带来和平,为黎民带来希望。显然第一天晚上是不会谈出太多东西来的,但阿显顿还是尽可能地以其隐约方式,亦即只凭表情而不靠言词,表示他乐意再多听听下文。就在他同帕夏以及那美丽的奥地利人还在扯淡的时候,他意识到阿里亲王的一双眼睛始终不离他身,因而顿感不安,担心他们对他的思想实在盯得过于紧了。他能感觉到,虽说并非了解到,亲王可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很有可能阿显顿离开屋,他就会告诉那两个人同阿显顿谈话只是浪费时间,目前也无可奈何他。

午夜过后不久,最后一盘罗布刚一打完,亲王便从桌边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他道,“阿显顿先生明天肯定还有不少事务要忙。不能让人家再熬夜了。”

阿显顿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这之后的一番议论就完全是那三个人的事了。告辞出来,他自己也颇不无遭捉弄之感。他但愿对方的迷惑程度也不下于他。进得房间这才猛感自己是太累了。脱衣时他已睁不开眼,所以刚一上床就睡着了。

他敢发誓他还没有睡上五分钟就被门边的一声敲打给唤醒了。他听了一下。“是谁?”“是服务员。请打开门。我有话要对您说。”

嘴里骂着,阿显顿打开了灯,一边顺手理了理他那稀疏的乱发(因为正像恺撒那样他不愿将他那不雅的秃顶暴露于人),然后便启锁开门。门外站立的是一名头发乱蓬的瑞士女侍,没穿平时的围裙,显然是慌忙中披上件外衣便跑过来了。“那个上了岁数的英国女人,埃及公主的保姆,就要死了。她要见您。”“见我?这不可能。我并不认识她。她今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也乱了。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她要见您。大夫也说,不知您能不能来。她好像再活不了多久了。”“准是给闹错了。她不会要我去的。”“她报出了您的姓名,还有您的房间号码。她连说要快,快。”

阿显顿耸了耸肩。他返回里屋,穿上拖鞋,套上了件便服,接着又想到再往衣袋揣上支小手枪。阿显顿一般更相信的是自己的一副头脑而不是什么火器,那东西是会走火出拐的,来的完全不是时候,不过有时捏捏那把子也会使人信心倍增,更何况今夜事出非常,对他的确显得相当神秘。当然现在就想象那两位胖乎乎的友善埃及绅士已经设下陷阱等他上套,也是够可笑的,但是在阿显顿所从事的这个行业里面,其中那过多的刻板规章枯燥无聊确实也容易时不时地,甚至相[20]当厚颜无耻地坠入六十年代那种热闹情节剧的俗套孽障。正如热情一到什么陈词滥调也会翻腾出来,同样机会来时一切旧规陋习也都将再度流行。

密斯金的房间比阿显顿的又高了两层,于是当他在客房女侍的陪同下过楼道上楼梯的工夫,他问那女的密斯金出了什么问题。可她慌慌张张说不明白。“她好像是中了风。我也说不清楚。那个值夜班的叫醒的我,说布里戴先生要我赶紧起来。”

布里戴先生是旅店副经理。“现在有几点了?”阿显顿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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