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小情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作者：周小蕾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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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小情歌试读：

今年最期待的事是出版这本写了两年之久的关于情歌的书。

十二月，寒冷冬日的清晨，我在新租的寓所，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完结书稿后，金红色的阳光点亮了卧室的窗帘脚。圣诞临近，我穿着红黑格子大衣，在瑟瑟风中看中山桥人来人往。

也记得写下书稿开篇故事的春天，在西安雁塔西路的小公寓里，我看着树梢的绿意渐浓，梨花满枝，黄水仙的浓香里，满树桃花盛开了，这慢悠悠的春天，该有娇滴滴的心情，不如写写《诗经》里的小情歌吧！

那时候我即将大学毕业，学业、事业和感情上的事让我整日奔波，频繁往返于长春、西安和兰州。在和男友屡屡为未来发展问题争执的同时，我对这本书的构思渐渐成形。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我的寄托，所有我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都写在书里。所有好奇却没亲身体验的，也都写下来。

我也记得图书封面发送到手机上的那天，刚过了生日，微博上、微信上都是朋友们的祝福。这两年于我来说足够幸运且幸福，这种幸福就是你无意间回头，发现过去的梦想都在不知不觉中圆满实现了。

修改这本书稿的日子也不轻松，我将它们一页页打印出来，看着自己两年来写下的文字，清楚地看到不同时期的情绪：任性，沉迷，稚嫩。心情突然像批改考卷的老师般严肃，同时又有写检讨时的羞恼和惭愧。

好在编辑Kate不曾催促，只说慢慢来。语气完全是韩剧里男主人公的贴切。强迫自己打开文稿继续修改的时候，渐渐看清了因为专注才有的真挚。

我世事经历不多，所以索性投身到古老浪漫的诗歌中去，旁若无人地体验那份来自古老时空的哀愁或欣喜。认真研习《诗经》第二遍的时候，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我要写的不仅是爱情，还有两个人如何懂得彼此。

两个人能够走在一起

喜欢是假的，爱才是真的

两个人能够继续走下去

爱是假的，珍惜才是真的

所以《诗经》之所以能经久不衰，动人的不仅因为它的文字，更有它丰富的情感动力，那种“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悸动和笃定。生活确实有其虚妄之处，大概正因如此，我们才向往爱情。

三千年过去了，真羡慕《诗经》里的主人公，他们永远不会老去。而我也感受到一个写作者的幸运，可以通过文字享受筑沙城一般的不求结果的快乐。

这两年，你的人生里发生了什么？希望此后的两年，我有更多的故事写给你。李 静2015年冬于雁滩金银岛卷一初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想来，邂逅本就是一个极美的词语。

我在这世间，从春花夏风看到秋月冬雪，走过江南的桥，淋过漠北的雨，在秦淮河边听过歌女琵琶，在关山外看过金戈铁马……然而都不及，在最好的年纪里，遇到一个恰好的你。

伊人如水，她有着水一般的澄澈、水一般的灵动、水一般的柔情。

在关雎鸟和鸣的春日里，伊人着一身素衣，在柔柔的水波里采摘荇菜，她身段窈窕、举止得宜，纯净的水面上荡漾着女子的倩影。她又怎知，自己便是那淘气的石子儿，掷入君子的心怀，惊皱起一湖春水。从这日初相逢，搅扰人一生清梦。

在蝉鸣喧嚣的夏日黄昏，晚霞烧红了西边天际，汉水中畅游的姑娘便是那出水芙蓉、映日荷花。她的歌声，缥缈在云里雾里、回荡在水上心上。亲爱的姑娘啊，她又怎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撩拨君子的心弦。小鹿一般跃动的心，从邂逅开始就不曾休息。

在蒹葭苍苍的秋日迷雾中，少年的情丝与芦花一起飘飞，绵绵情意，斩不断，理还乱。伊人如霜，那么远，远似在云端；又那么近，就在咫尺心里面。美丽的姑娘啊，她的眼波比河水还要缠绵、还要澄澈，初见便叫人失魂落魄，愿意在此一生沉沦。

而那翩翩君子，自是山巅云、树梢月，自是扶疏乔木、修竹松柏。他有他的气度和才学，有他高洁的品格和追求，自然也就成为淑女心中所渴慕的良人。多情的公子呀，是多少深闺女子的悄悄话、是多少柔美女儿梦里的他，只一瞥，便令人心甘情愿做那扑火的飞蛾。

所以爱情它本就是世间最神奇的魔法，一眼，便足以让人跌入最美的童话、最浪漫的梦境。《诗经》中那些久久传颂的篇章啊，何尝不是最经典的小情歌，歌唱着相遇、相恋和相守。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它写尽了爱之初心中的甜蜜与苦涩、邂逅与怀念，至今读来，仍旧让人心神荡漾。

前世多少艰苦磨难，才换来今世一次回眸，一场盛大的遇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此以后，要把专属于你我的爱情故事好好书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周南·关雎《诗》三百，以《关雎》开篇。

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诗，往往读之依然如琴曲悠扬、听来如笛音清越，千百年来流转不迭。《诗经》里一曲曲浪漫的小情歌，如灼灼桃花、如苍苍蒹葭，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处处萌芽，《关雎》亦不例外。

烟花三月，春江水暖，成对的鸳鸯在温热的河滩上梳理羽毛；芦苇尚短，嫩绿中带着一丝鹅黄，青草更青处，荡起阵阵关雎鸟和鸣之音，缠绵悠长。

临水歌会，如晨曦春花般明媚的少男少女们就在这美好的春光里相遇了，爱情随之萌芽，空气都被熏染得浪漫而甜蜜。

是谁第一眼就被那窈窕淑女所吸引，目光跟着女孩儿的脚步悄悄流连？又是哪家捞采荇菜的姑娘，美好的身姿，清亮的歌声让人一见倾心，一念沉沦？是谁在羞涩地搭讪，轻声对唱缠绵的小情歌？又是谁在别后，辗转反侧把心上人儿苦苦思念？

爱情它那么甜，胜过桃花清酒，令人闻之欲醉；可爱情啊，它又那么苦，求而不得惹人夜夜难眠。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春风又怎可开解这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心绪难耐？

多想为她唱一曲旖旎的小情歌，看那娇艳的脸蛋上笑容如花一样绽放；多想就着月色竹影抚琴弄影，暂且排解这满怀的忧思愁绪；多想化作一缕杨柳清风，时刻驻足在她身边，为她抚眉展颜……“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句运用了《诗经》中经典的起兴手法，“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以关雎这种象征爱情的鸟儿破题，引申铺展开一首浪漫的小情歌。而与此相关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则是一曲《牡丹亭》。

杜丽娘因在春日读《关雎》而情动，所以有了游园惊梦的动人故事，有了“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之举，有了令人品味不尽的哀怨与凄婉。

这该是怎样一个缠绵而悲伤的故事呢？

春日雨后，空气清新且夹杂着沁心的花香，闺阁之中一派闲散舒适的景象，何况那天日头正好，暖烘烘直催人好眠。

杜丽娘倚着软榻，在锦缎上轻描着一幅海棠秋千图，后窗那棵墨绿的香樟树上也不知躲着什么鸟儿，吟唱悠然的小调。一阵暖风吹过，吹起了丽娘的倦思，她竟昏昏沉沉睡着了。

直到春香那丫头拎着点心食盒风风火火一路闯将进来，叫嚷着：“小姐，你怎么可以这个时候睡觉呢？被老爷夫人知道肯定要责怪的。”那榻上柔弱的人儿方才惊醒，酣眠之后脸颊酡红一片本就灿若芍药，此刻更是因为被人撞破而浮现出羞红来，乃至于佯作头痛之态，想以此遮掩。不想小妮子不买账，竟拿日前自己教给她的《论语》来叨念：“朽木不可雕也”，春香明快的说话声和丽娘嗔怒的骂声，一路飘出轩窗，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欢快地回荡，这春天似乎也更加热闹了。

然而快嘴丫头终究还是惹祸了，她在夫人的追问下说漏了嘴，小姐昼寝的事被老爷夫人知晓。想那丽娘之父杜宝，乃唐朝杜子美之后，“西蜀名儒，南安太守”，晋升全靠扎实的文字功底；其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家中又只有独女，自然是用心调教，万望她能够宜室宜家。

如今女儿娇惯，白日睡眠，实在不合礼数，夫妻二人商量后决定为她请一位老成的先生，讲些诗书训教，权且打发这漫漫时光，省得她饱暖思淫欲，起些不该有的闲思。

千挑万选，最终来杜府设帐的先生乃是一六旬老叟，诗书虽满腹，却和杜老爷是一样的酸腐学究。第一日开课讲《关雎》，竟只用“无邪”二字来敷衍，不外乎教这女娃恪守女德罢了。想那起情愫传秋波，该是何其美好的场景，古人尚知情意本是天生，是需要热烈歌咏、畅快表达的；如今这酸朽腐儒偏偏要谈虎色变，自令其蒙尘，可悲兮，可叹矣。

奈何情丝的萌发如同草木枯荣般应时而生，不知哪一阵柔风，早就在这深闺女儿的心里吹起了涟漪。虽拿“无邪”来搪塞，也止不住她情丝飘扬，感叹着古今同怀。于是在春香小丫头的鼓动之下，她第一次那么渴望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美好春光。

红杏深花，菖蒲浅芽。走着走着，在与自己闺阁相去不远处，她竟然发现了一处花园！十多年的时间里，她竟不知它的存在。

所以当她踩着落花踏上这条青石路，眼前接踵而来的一切尽显新奇而美好。这园林的布局十分巧妙，潺潺流水隐在林木之下，亭台楼阁无一不依着山势托着水形。远处的梧桐长势浓密，临湖筛下细碎的金光如许，角落的修竹亭亭果然比诗画中更加清丽，这远近盛开着灼灼桃杏，雪白梨花和如火连翘，热烈而斑斓的色块就像熊熊的火在杜丽娘的胸腔燃烧。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那寂寂山林里，辛夷花自开自落乃常态，怎奈何这人造的园林中，姹紫嫣红开遍也遇不上懂得欣赏的知己？可知从黑暗中萌发，集聚全身气力开出花来，是一件多么辛苦而孤独的事情。可知那一冬的沉默，正是为了一朝绽放，动人心怀。可知这正值芳年的女子正如含苞待放的花儿，满心期待有人能驻足停留、用心欣赏。

所以丽娘如此悲伤，这花儿尚有她来欣赏同情，那么自己呢？自己如此姣好的容颜、温柔的性情、玲珑的心思又有谁能懂？又将由谁来欣赏匹配？繁花尚有落尽时，谁知这如花容颜终有一日也会成为明日黄花？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古时闺阁中的小女儿情怀，大抵如斯。

多愁善感情思动，恼春悲己最劳神。丽娘从这园子中悻悻而归，只觉心神俱惫，这沉重的哀思压得身子绵乏无力，不久就睡了过去。

当她看到那位翩翩少年从远处缓缓行来时，其实她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若说这是梦境，为何他朗若皓月的眼波如此炽热而璀璨？若说这就是现实，为何这一见如故的人儿以前从未谋面？

他着素色长衫，气质儒雅，眸子如星河般深邃而璀璨。一根古朴的木簪绾起如墨的发丝，干净修长的手执着三月柔软的柳条，灵动得像握着一支画笔。他渐渐走近，径直停留在她身侧，在她耳畔轻声唤一句“小姐”。

那般情意缱绻，直教人心神荡漾，不知天地为何物，她就这样沉溺在这温柔乡，只愿长醉不复醒。

就这样向那牡丹亭旁百花深处眠，就这样轻解罗裳把缠绵的情话说遍，就这样在花神的庇护之下完成了灵与肉的交换。

他不过是渴慕佳人的年少书生，她不过是情窦初开的闺阁小姐，这春光一梦正是爱情中最无邪的那一抹甜。

这份感情纯粹如深林中汩汩的泉，这份爱情明媚如三月春色中灼灼的花，它那么美好无瑕，就这样安静地萌发，蓬勃，怒放；灿烂到让任何人都不能忽视它的光彩。

然而梦终有醒来的那一刻，既已经历了爱情中最美好的时刻，又如何能忍受梦醒时分孑然一身？如何能够承受无人欣赏无人理解的孤单？

她从梦醒时便一日更比一日思重，终陷在这哀伤悲戚中无法脱身。那一日对镜自画，看着镜中如花的容颜渐渐凋零，手中的笔墨难免重了几分。她既然天生绝代荣华，又怎舍得空自开放空自谢去？然而那梦中的有情郎，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她身边？罢，罢，罢，左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眼看这春将暮，眼看这红颜枯，丽娘这病势愈来愈沉重，渐不能行，渐不能起，最后竟然连微弱的气息都变得断断续续了……终究，岁月已远，美人魂断。她至死都不曾等到那份专属于她的爱情。

就这样在牡丹花下睡去吧，就这样保留这最美的容颜在时光里安眠吧。那梦里的少年，那浪漫的爱情，正在朝你慢慢行来。来年春好时，这爱情定会以关雎和鸣声奏响她的乐章，柔声呼唤你醒来：“小姐，你可知自古都是‘窈窕淑女兮，君子好逑矣’……”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周南·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几乎是在读到这首诗歌的同时，便联想到了曹植的《洛神赋》，伊人窈窕，在水一方，求而不得，吾心悄悄。如果说《洛神赋》是经典的文人情歌，作者曹植极尽描写之能事，用尽所有华美的辞藻来刻画自己幻梦中所见的水神，通过文字让宓妃跃然纸上，让思念悠远绵长。那么与之相对的《汉广》便是简单热烈的民间情歌，它用最炽热的心灵呼唤着伊人，用最直白的语言唱着心中的期盼和失落。《洛神赋》适合抚琴配乐，在星光下清歌吟哦。一个人仔细去回味那相遇的惊喜、那分离的失意，慢慢把这情绪，发酵成凄美的故事。而《周南·汉广》却截然不同，它应该是田野中同禾苗一起生长起来的民间歌谣，适合一水之隔的青年男女把心底的爱慕大声唱响。当情歌在水面回荡，便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然而即便是用最简单的语言、最熟悉的事物起兴比喻，它终究还是在一唱三叹的反复吟咏中，将最细腻的情绪变化展现得淋漓尽致。

诗歌中所包含的对佳人的拳拳渴慕之情、因求而不得所生发的失落之情、由失望到绝望的孤寂之情，同样丰富饱满，引人共鸣，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丝毫不会比华丽浩瀚的文人辞赋逊色。《诗经》之所以流传千年仍被奉为经典，或许正是由于这丰厚的情感内涵吧。

曹植的《洛神赋》中有一段经典的外貌描写，比工笔细画更能塑造美人形态。他写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一连串的比喻，用最具灵气的自然物象来描绘女子的形容。那梦中的佳人啊，一路款款行来，步伐翩跹，如林间惊飞的鸿雁，如云间婉约的游龙。你看她容光熠熠宛若秋阳下盛放的菊花，你看她身姿绰约胜似春日里挺拔的松柏，时隐时现如薄云遮明月、摇曳飘忽如清风吹落雪。远远观望，她桃花面颊如旭日朝霞般灿烂，细细打量，她亭亭玉立如芙蕖傲立于绿波之上。独此一身，集聚山水灵气日月精华，乃是自然所孕育的尤物。

让人念念不忘的汉之游女，定当如是吧。

从他记事起，他便日日在这江水边重重的山峦中砍樵，幼时跟随着父亲、长大后便独自一人，那丁丁伐木声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准时响起，清越的声音飘出深山，隐没在江河里。从春日繁花到层林尽染，从夏蝉嘈杂到冬雪空寂，他的目光见证了这片山水的四季，他的足迹遍布了这片广阔的土地。

他知道哪一片山坡上的林木最修长挺拔，他知道哪一处山谷中的茅草最先干枯，他知道哪一条小路最适合负重下山，他知道名贵的药材生长在何处。那西边半坡上有一棵古老弯曲的柿子树，每年满树金黄时，南飞的鸟儿便会路过此处，他总是赶在柿子黄软之前便去摘，不然贪吃的鸟儿会一个也不给他剩下。

临江的阴面山坡上，有一棵古老的乔木，树干笔直，高耸入云。父亲说在他自己小的时候，这老树便已经如此巨大了。树荫覆盖之下，常年阴湿，滋生出巨大的蕨类植物来，稠密得让人根本无法靠近，从来都没有哪个不自量力的樵夫，会去打它的主意。

对这片树林，他太过了解了，但他却始终无法判断，那随风吹来的悦耳清歌到底出自怎样一位美好姑娘之口。

近日来，他每天都能听到那动人的小曲，她歌里有灼灼桃花、有苍苍蒹葭，有一个与这深山冷水截然不同的温柔世界。可是隔着如此宽广的汉水，隔着如此浓密的森林，他仍分辨不清这声音究竟来自何处。

直到清脆缠绵的歌声夜夜入梦，搅得人不得安眠，他才下定决心要登上那群山之巅，哪怕只能望见模糊的身影也好啊。

那歌声总是在清晨日出之时唱响，所以他整夜都在密林之间穿行，所幸这月色明亮，几经树冠的阻拦依然有微光漏下来，他凭着记忆一路向上攀登。然而骤雨初歇，山路泥泞难行，纵使是一向自诩比猿猴更熟悉山林的他，也是几度滑倒。登上山顶时，早已是满身狼藉，他却只顾暗自庆幸天还未明。

汉水流至此处，可谓湍流直下并没有大幅度的转弯，所以处在这山巅，视野极为开阔，对岸那几个小村庄几乎尽数收在眼底。朝阳从他背后的崇山峻岭中一点点跃出天际，在他身后迸发出万丈金光，天晓得这个倔强汉子此刻的身影何其雄壮。

而他的目光，柔情似水，专注地盯着对岸渐渐走近的那群捣衣女。直觉告诉他，那个让人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声音，定是属于其中的某位姑娘。只有他知道，此刻自己心跳如鸣鼓，将这隐隐松风、滚滚流水和万千鸟鸣全都压下去了。他的灵魂早已随风飘到了对岸，一路跟随，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天真的嬉笑声、泼水的哗啦声此起彼伏，他却觉得万般声音穿耳过，丝毫不沾心，只等那一曲晨歌响起。

当那歌声随风一圈圈荡漾过来，他几乎抑制不住心的悸动，恨不得两肋处生出翅膀来，从这高山之巅纵身一跃，飞到那有她的水边。他眼神集聚如紧盯猎物的鹰隼，他双耳张开仿佛要囊括世间所有的声音，他精神专注仿佛在做一道生与死的选择题。然而，这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了；这水面如此宽广，他根本就无法分辨对岸哪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歌唱。

上天终是眷顾有情人，当浣纱的女子三三两两散去，那歌声却始终贴着水面悠悠飞扬。终于，他的目光聚焦在那抹绿光之上，那一个身着绿衣的姑娘，她一边浣衣一边歌唱，这小曲儿翻山越水，径直窜入他的心房。

他的心刚刚安定，却又突然揪起，那歌声渐行渐远，那人缓缓走出他的视线。直到此时他才确认，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正是这绿衣姑娘。可为何她的脚步匆匆，不肯在他心上稍作停留。

啊！他不自禁发出一声长啸，可是这树林如此幽密，这声音在林间穿行回荡，渐渐散去；那女子隐没在青青麦苗间，早已不知所踪。

汉江啊你为何如此浩瀚宽广，纵使臂力惊人也无法泅渡，纵使熟知水性也无法游到心爱姑娘的身旁。难道这就是王母划下的银河，要把有情人儿分隔。汉水啊你为何如此湍急漫长，纵使有最好的竹筏最好的桨，也不能摆渡过河去看那可爱的人儿。难道正是那相思的眼泪才化作这无休止的流淌。

自小父亲就教导他，要在繁杂的树丛中一一辨认有用的柴火，最好砍伐那柔软好烧的荆条。从懂事起母亲就教导他，要挑一位体贴能干的女子，缔结婚姻的誓约。可是这爱情它自顾自萌芽，根本就不可控制无法商量呀。她的歌声径直闯进他的心怀，停留在这儿不肯离开。在水一方的绿衣姑娘呀，你若肯嫁，少年现在便去喂马，一路驰骋来迎娶。

汉水它浩瀚宽广不可游渡，汉水它漫长曲折不可摆渡，那闯入心田的姑娘啊，至今不曾亲见她容颜；她根本不知道，在水的这边山的中间，有一位砍樵人日夜把她思念。想要与她相识相知、相伴一生，这中间的路程该是多么艰难多么悠长。你看那蒌蒿尚白嫩、马驹尚幼小，何时蒌蒿才能做柴薪？何时马驹才能套喜车？何时才能求得那心爱的姑娘？

她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美好形容，她有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的动人歌喉，她毫不客气地闯入少年的内心，却遥远如云间星辰、缥缈如雾里山花，根本无法靠近。求而不得、吾心悠悠，谁说少年不知愁？

你看这浩瀚的江水啊如此汹涌，可知心中的思念更加来势汹汹；你看这悠悠的江水啊甚是漫长，可知心中的愁思更加不可断绝。纵使游过这汉江又如何？她根本就不知少年心中满腔的爱慕。纵使砍竹千根制成木筏又如何？再坚固的扁舟也撑不起少年心中的忧愁啊。

眼看它旭日升，眼看它夕阳落，这时光自顾自游走，从来就不会为谁停留。

那绿衣姑娘已远去，心中的爱情犹不可追寻，他步伐沉沉，一路跌跌撞撞下山。来时尚怀有最美好的憧憬，此刻却被浓厚的绝望死死笼罩。空山月色凄冷，远处惊雀腾飞，想必那姑娘已经沉睡，若是能这样闯进她的梦里，虽死何憾？

蒹葭苍苍，伊人如霜——《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连日来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残留多日的暑气已经消散殆尽，这日凌晨，竟蓦然降霜了。庭中曲折幽静的石板路，门前衰败的萋萋枯草，甚至连廊上质朴无华的鳞鳞青瓦，都蒙上了一层玲珑剔透的白纱。

放眼望去，茫茫的薄霜竟丝毫不逊于初雪，同样有令天地为之变色的魔力。旭日未升，凉月未落，月光之下整个世界遍染秋霜，山水、草木、人家，好像是隐没在幽幽湖水之下，湖面微微泛着银色星芒。

只是这霜一落，天气便会径直凉下去吧。

在这凉风萧瑟的深秋，万物酣眠的凌晨，远处传来的又是谁踏霜而行的脚步声？如此轻柔，生怕损坏了薄如蝉翼的霜花；又如此迟缓，仿佛有什么牵扯着他的步伐。

近了近了，那白衣少年一步步踏进月色，走出暗夜。长衫加身，却不曾整理妥帖，他神色恍惚，定是一夜辗转难眠才匆忙决定出行。也不知这凉薄的秋风，能否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少年的目光在明月、在繁星、在寂静路旁，在枯草、在山涧、在脚下清霜。

他的目光匆匆流转，似乎要把一切都揽入视野，却又不在任何地方停留。看来他定是极熟悉这条小道吧，不知曾经走过几遭？

定是时光走得太快，昔日嘈杂的虫鸣不知何时就已歇了，曾经热烈的繁花早已开败，就连从前蓊蓊郁郁的树叶都被秋风尽数拔了去。所以少年清如水的眸子里，才会掺杂着一丝陌生，一丝怀疑。

天际微微露出一抹晨曦，他顿了脚，凝神看着草尖上逐渐融化的霜花，霜的生命何其短也，更何况还是悄然盛放在黑夜之中，等不到人们欣赏便倏然隐去了。这凝视的目光温柔又忧愁，定是在思念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他们也许有过一个如霜花般短暂的爱情故事吧。

故事的男主人公自然是这深夜独行的少年，一日复一日的相思煎熬早已将他的心凝结成了坚冰，所以当冷霜打湿衣衫，当寒露侵蚀肢体，他依然这般茫然不知。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子，曾经一定出现在这里吧，不然，少年何以从未看路，却恍恍惚惚不曾踏错一步？

这爱情的昙花曾经开放在哪儿呢？是清幽的石板路、绵延的青草地，还是那宁静的杉树林？

不，不，定是那长满蒹葭的水滨。

因为他步伐虽缓，终究是朝着河边去了。当他仔细听着流水声，眼神中竟也出现同样灿烂的光芒，如春日桃花、如西天云霞，瞬间点亮了他整个人。他定是在这流水旁、蒹葭中，遇到了一见倾心的姑娘。

那一日尚在明媚的春季，就连空气中都流动着丝丝缕缕桃花的香甜。那一天，也是在日出之前，少年扛着钓竿，拎着竹篓早早地出了门。这时节，浅水里的鳜鱼吃饱了落花，最是鲜嫩肥美。若是有幸能钓上一尾，剖净，鱼腹中填上细细的姜丝，佐以碧玉般的葱段，醇厚的陈醋，再取杉树林中那眼清冽的甘泉水，文火清蒸，定是一道绝佳的美味。

倘若再配上一杯去岁的米酒，几粒腌渍的青梅，一碟新采的荇菜，杯盏交错之间，诗情画意迸发，笔走龙蛇，写就佳作。

一路沉醉在美味的幻想之中，步子也变得轻快。穿过灼灼如霞的桃花、绿丝轻垂的杨柳，踏芳草惊落滴滴晨露，过密林惊起声声鸟啼，就这样径直扑进茫茫蒹葭的怀抱。

此时的芦苇，刚从水中冒头不久，鹅黄未脱尽、嫩绿得可以掐得出水来，那一方青石因在芦苇丛中，是天然的钓台。少年就藏身其间，静候鱼儿上钩，一心双眼专注于此，不曾片刻稍离。

直到听到那首日思夜想的《浣纱曲》……

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清亮婉转，仿佛穿云破空。那歌声几乎一瞬间就攫取了年少人儿躁动的心，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弹起。举目四望、紧张地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全然不顾手中钓竿滑落，惊皱起一湖春水。

终于，他的目光锁定在远处的山林间，心爱的姑娘好似一团月光，欣然跃动而来，那样娇小，那样明亮，清冽的歌声也随之洒了一路。她越走越近，他越发失魂落魄，手足无措，陡然坐下，藏进蒹葭丛中，双手紧紧攥着钓竿，目光死死盯着水面，生怕自己的无礼惊扰了眼前这天然的少女浣纱图。

那一刻，他或许在暗自庆幸吧，庆幸芦苇荡与山后密林融为一体，庆幸春日的蒹葭长得足够深足够密，所以女孩并不会发现这殷切的目光，而年少的人儿才能如同朝圣般虔诚地向她投去专注的目光。

脚步声停在河边，姑娘在河滩上轻轻捶打着衣裳，捣衣声也和着歌声的节奏起伏。她戴着蓝花渐染的头巾，着一身月白的衣裙，除了腰间的一枚绳结，身上并无其他饰品。在她背后是连绵的密林，身前是粼粼的波光，远处间杂着斑斓多彩的鲜花，纯白的衣裙反而最为显眼。

少年目光灼灼，看她捣衣浣纱；看她掬一捧清水，水花开心地洒落；看着她褪下鞋袜，在水中肆意摆动着脚丫……

歌声渐弱，银铃般的笑声在林间穿行，在水面晃荡，少年被此深深感染，嘴角竟也不自觉上扬。

他手中的钓竿不知何时早已滑落，轻轻没入了水中，年轻的心却依然悸动。就像混沌的世界突然投进了日光，就像幼小的芽苗终于钻破黑暗的土壤，就像久旱的田野盼来了甘霖，独行十数载的人生这一刻终被点亮。

女孩只是简单地出现，一阵歌声、一个倩影、一个笑容，足矣。足以让男孩相信爱情，渴望爱情。

心动，原本就这样简单吧。

然而，她终究开始收拾行装，终究缓缓离开了他的视线，越来越远，消失在树林深处，就好像从没有来过，完全不为这被激越搅动的心泉负责……

他起身，举步想去追，却迈不动步。不舍，无奈，却只能悄悄看着心上人远去，任凭自己心里的光一点点淡去，熄灭。

那一刻，少年怅然若失，久久呆坐在蒹葭丛中，直到远处来了一群归鸟，直到水面泛起灿烂霞光，直到袅袅炊烟升起，方才将其思绪扯回这红尘烟火中来，心却依然为她牵挂。

而对这小径如此熟悉定是因为他日日到这水边来，神思憔悴准是再也不曾遇见心爱的姑娘。一次次在水滨徘徊，看芦苇丛越来越高，看桃花落尽芙蕖开放，却再也不曾看到她。

鼓起勇气，他竟顺着她来时的方向一直走，在山那边的小村庄一次次搜寻，想象着哪一家院落中住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樟树下，抑或古柳旁？却从来不曾重逢，女孩转身离开以后就仿佛从来都不曾来过，让人怀疑自己那日遇见的是不是洛神，或本就是黄粱一梦……

少年日复一日辗转难眠，歌声夜夜进入梦乡，可是女子的容颜却愈加看不清。终于，他不敢再去那片水滨，害怕没有那片银杏林、捣衣石，以及那位恍若仙子的姑娘。于是，这最熟悉的地方，定格在记忆之中，再也不曾变过。

直到今日，被秋霜引着，又回到故地。脑海中尚在回想当日那个隐在葱郁芦苇丛中的自己，面对着早已遮天蔽日的苍苍蒹葭深有感触。深秋的芦苇银白似雪，柔软似雾，像是把清晨所有的霜花都披在了自己身上。

蒹葭摇曳，芦絮飘摇，与人的愁绪一般无休无止，不曾断绝。风起了，芦花摩挲着乘风飞翔，芦花呀，若是飞到高空见着那浣纱的姑娘，可否，捎去这延绵的思念和绵密的情感？

姑娘啊，你可知有人在这蒹葭苍苍中如此思念你。你那么近又那么远，好像是在这茫茫水域的另一边。少年我想追溯这流水，跨越湖面去到你的身边。可这曲折的流水啊，如此湍急漫长，水中的礁石如此尖锐密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你身边？

姑娘啊，你可知许久不见，我的心清冷如霜，日夜思念你愁苦黏肠。你好似漂在海洋中的岛屿，触手可及又遥不可望，欲渡无舟楫。你可知有人苦苦地站在原地想你，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自初见，心为你白头你可知？心为你苍老你可晓？

姑娘啊，我们仿佛只隔着一山一水的距离，却又好似隔着一生一世的距离。

多想蹚过流水去会你，多想游过长河去见你，有情人不怕激流不怕暗礁，不怕湿了衣裳冻了手脚，不怕路途漫漫山水遥遥……只怕到了水的那边，你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和那颗悸动的心一无知晓。

除却巫山非云也 ——《郑风·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简简单单的四句诗歌，总让人联想到中国文学史上最为凄美的爱情故事——梁祝。这世上总归存在一种忠贞的爱情，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鸟儿，既已体会过天地的宽广，又怎会爱上金玉的牢笼？那骏马，既已习惯了草原的逍遥，又怎会爱上华美的鞍辔。所以啊，当一个人若是遇到了世界上灵魂最为契合的另一半，又怎能将就？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亭亭佳人，既慕子都，狂且狡童，奈其心何？

不亲身到郊野中来，又怎知春色如许？湛蓝的天空，静美柔和，像平铺开的绸缎，仿佛风略大些就会把它吹皱一般，阳光明媚而不刺眼，像微微晕开的烛火，温柔地将空气熏得绵暖。

四月的林木，新绿一层层压着老叶，显露出蓬勃的生机，参差错落之间筛下细碎的光芒。偶尔风过，摇曳的树影更是袅娜多姿，如长袖翩翩的舞女。春日里百花斗艳，姹紫嫣红如落霞、如烟火、如璀璨明珠，点缀着这一袭拖地的长裙。目之所及皆风景，引人入胜，叫人沉迷。

那美娇娥为何一身男装？看她书箱满满竟是去学堂的模样。

在城中行走需要谨慎小心，要学着躲避开熟人的目光。如今行到这辽阔的郊野来，萋萋芳草路，人烟更寥寥，于是乎整个人都完全放松下来了。久居闺阁，难得如此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间，小女儿的心性上来，一路且奔且歌，如深林中欢腾的小鹿，如浅水中跃动的鱼儿，最后竟索性躺在落英缤纷处，不再前行了。

侍女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拿“堂堂七尺男儿不会醉眠花荫”的话儿，才说服这位大小姐规规矩矩上长亭休憩。

谁又承想，就是这一停留，会遇见命定的爱情？谁又能料到，就是这长亭一会，步步沉沦，竟把终身误？

他走近的时候，她只觉得他器宇不凡，文质彬彬，朴素的衣衫遮掩不了由内而外散发的儒雅气息。身后书童所负的担子明显沉重，看样子应该是有不少的书卷。

真巧啊，竟在这里遇到致力求学的同路人。

她难掩心之雀跃，不免主动开口攀谈，更不承想这少年郎即将与自己拜在同一位老师门下。

身边的小丫头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兴奋得忘记了伪装，张口就说，“我们小姐也要去！”面前的公子疑惑不解：“什么小姐？”

英台急智，假言家中小妹同样醉心诗书，若能一道求学自然再好不过。没想到这番大胆无礼的言论居然得到了他的认同，她心头一荡，仿佛约摸触到了高山流水的琴弦。

她自小就不爱女红爱诗书，祝家独此一女，难免也存了些当作儿子教养的意思，长期受文墨的浸润，她眉宇间自然形成一股洒脱的英气。然而当她提出想要外出求学时，自诩开明的父亲还是激烈地反对。虽然最终拗不过她的绝食，认可了她男装的扮相，勉强允准了。

但是英台深知，这是一位不再年轻的父亲对掌上明珠的妥协，绝非男子对女子求学的认可。眼前这个他，居然如此诚恳地赞同女子读书求学，他眼眸清亮，仿佛自己言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路同行，三载同窗，他们不仅早就结为异姓兄弟，更视彼此为难得的人生知己。

一个是自比蔡文姬的才女，一个是勤勉苦读的儒生；一个女扮男装专注于求学修身，一个贫困不能稍移心中的道义；一个精灵古怪皎若山巅雪，一个实诚质朴正如林间木……良缘天配，自送二人相会相守，相知相伴。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对他暗生情愫，难道早在初见时，他将女子求学视为自然之事，她便已动心了吗？抑或那年夏天吧，外出归来时遇到滂沱大雨，在一角破落狭窄的屋檐下，他几乎用整个身体将她护在怀里，雨水顺着他坚毅的面庞滴落，她分明听到自己心中有瓣瓣桃花盛开的声音。抑或是去岁，她缠绵病榻，一向循规蹈矩的他竟悄悄逃学，笨手笨脚偷偷在厨房熬了一锅鸡汤，素色长袍上沾满了烟灰油渍，她却觉得那一日的他格外帅气，那一碗寡淡无味的鸡汤分外暖心……

说不清，道不明。她只知面对着一封比一封急迫的家书，他是自己心中放不下的挂牵。叹只叹，这个实心眼儿的哥哥啊，一口一个贤弟，全然不曾察觉她是女儿身，是心慕子充的佳人。

送别易，重逢难。虽然已经留下玉扇坠，托师母成此良媒，但在女儿家心中，依旧是无穷尽的忧戚惶恐，生怕这书呆子不解风情不懂伊人之心，生怕他存有一星半点儿世俗礼法的念头，因这私相授受不肯前来下聘。生怕他对自己真的只有兄弟之谊，不仅不接受这爱情，反而会气她欺他。但无论哪种意外，她依然心存侥幸。

十八里相送到长亭，就此别过，谁又知未来会有怎样的变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没奈何，只能鼓起勇气把心中最深情的话儿委婉地说，但愿他能懂得。

冷月未落，旭日初升，远方第一声鸡鸣刚刚消歇，那曲折的山道上，是谁早已经出了家门？林风寂寂，伐木丁丁，不知樵夫为谁把柴打？定是为了家中温柔的妻子，为了替她点燃袅袅炊烟，替她换取一支简朴的簪。他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衣衫，即使在春季尚寒的清晨里，依旧暖上心头。

心悦君子，男耕女织共建家园，你可愿？

凤凰山头，百花盛放，灼灼桃杏温柔妩媚如处子，树树梨花柔曼洁白如月光，点缀在草地上的无名花多彩斑斓。你却叹可惜此时没有牡丹。英台家的后花园有一片在她幼时亲手种下的牡丹，盛放时节姹紫嫣红堪称国色，梁兄你若是喜欢，何不与妹携手把家还？

心悦君子，赠之以芍药，为何又要拿山高路遥来推辞？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大好春光里，圆圆的荷叶才刚刚冒出水面，就有多情的鸳鸯来游水戏玩。“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装，梁兄愿不愿配鸳鸯？”就连那在水上流连嬉戏的大白鹅都是一前一后歌声相和，偏偏你就听不出妹妹话里隐含的情意？

心悦君子，君子不知，梁兄你真是那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离别时刻越来越近，他却丝毫不懂这一连串的暗示，她愈发焦急地想要表白自己的情意，全然忘记了自己在他面前一直是男儿模样。过桥即言好比牛郎织女度鹊桥，行路则说前有男子汉后乃女红装，对井则讲水中影是男才女貌配成双，甚至在观音堂前拉他来拜堂。可惜这一番情不自禁的举动宛如对牛弹琴，不仅完全得不到她想要的回应，反而让他误以为这是玩笑捉弄，气不过英台拿他比红装。

真想唱一曲越人歌，诵一首《山有扶苏》，奈何在心上人面前，再洒脱英气的她终归还是一个娇羞的小女子。连番的比喻已经花光了勇气，为何他看不见她早已羞得面若桃花，为何他看不见她眼中情意绵绵的流转？

长亭已至，分手告别，她犹有不甘，假言家中有九妹初长成，愿与你梁兄结成婚配，定下那七巧之日上门提亲的誓约。但愿你早日明白英台自为媒自来配，早日登门求亲把这良缘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从此一别人散去，生不同归死同穴。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伯明白得太晚，上门求亲时她已被父亲许给旁人，他竟看不出她的悲痛欲绝，反而责怪她变心移情。他为此心生执念，竟一病不起。

可是梁兄啊，你为何如此信不过她的情意？玉扇坠已赠送，芳心儿有所属，她又怎么可能接受父亲执意安排的这场婚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又怎会不忠贞于自己的爱情？

梁山伯已逝，所有的憧憬和期盼也就一并死去了，罢了，罢了，生命的最后来一场华丽的祭奠吧。

从一开始这喜服就是为你穿，这妆容就是为你化，你是否还记得当日的誓言？狂风作、地开裂，她只看见自己最心爱的人张开双臂向她走来，于是她奋不顾身地扑进他的怀抱。拥抱的那一刻身子突然变轻了，好像只剩下两颗相互偎依的心灵。多好呀，身已翩跹化蝶，卸下所有俗世的忧烦，从此天高海阔都有你相伴。《山有扶苏》就应该是在写这样一场“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爱情，年轻热情的少女啊，既然芳心已归属于那温文儒雅的君子，在她眼中其他人自然都沦为了狂且和狡童。这些美好骄傲的心灵，怎么可能去将就一份不完美的爱情？

愿只愿，最可爱的姑娘啊，你能大胆唱出心中的爱慕，不要错过生命中最美丽的云彩。歌且歌矣，爱便爱吧，随心所欲，何必去管这世俗言语。卷二相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热恋无疑是爱情中最美好的阶段，将初相识懵懂的面纱掀开，可以在彼此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对方的心中读到一模一样的坚定，天地再苍茫、人生再漫长，都不用独自面对了，多好。

三月春风，掀开少年心上的帷幔，让那美好的姑娘，一步步住进自己的心怀。

我们会在春日里携手郊游，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季节里策马奔腾；会在夏日里晨起赏荷，在暑热消散的黄昏中悠然踱步；会在秋叶零落的时候一起登高望远，看这重山层层叠叠、多彩斑斓；会在白雪纷飞的寒冬越过墙头为你送去一剪红梅，双手紧握、彼此温暖。

最浪漫的约会、最美好的时光，都会在我们的人生里书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相爱时，每一个人都坚信自己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自己的爱情会是永恒存在的。那段时光里，我不仅是爱你，更是爱神情坚定、心生柔情的自己。

千百年前，那天真的静女就在城楼处和心上人逗乐、那郑国的小女儿就邀约君子共游溱洧，他们脸上所洋溢的幸福，定然会出现在每一个有情人的眉梢嘴角。

因为爱你，所以我愿意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赠予你。无论是白荑彤管，还是木瓜琼琚，抑或是花中芍药、胸中真心，都说不尽我对你深沉真挚的爱情呀。因为爱你，所以与你相关的一切都成为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与你躲过雨的屋檐、与你赏过花的水边，同你走过的每一条路每一座桥，都记录着我们的爱情呀。

若是一朝老去，还能与你拥着炉火、把盏共话，那么，死又有何忧、又有何惧？

当我们头发花白、牙齿掉光，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第一首歌、我还珍藏你绣得歪歪斜斜的荷包。说起第一次颤抖的牵手、第一句热辣的情话，你依旧偎依在我肩头，红了脸颊。如此才知，爱情它不会老去，更不会死去。它长久地存在于你我心中、存在于日月星辰的见证里。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你可知，爱情它往往不知由何而起，它渐渐在人心中生根发芽，足以撼动人的灵魂。因而情到深处，可以生、可以死、可以死而复生矣。为你且歌且唱且狂哉——《邶风·静女》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初中课本上首次读到这首清新活泼的小诗。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最容易被诗中浪漫的约会撞动心怀。诗中的女孩儿精灵古怪，少年憨厚老实，他们之间的爱情如此简单纯粹，丝毫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它让青春期的人儿感同身受，这故事就好像发生在隔壁班一样。

校园里的爱情故事，大概是这样开始：炎炎夏日午休时分，空旷的校园里鸣蝉格外嚣张。穿着宽松校服、戴着黑框眼镜的小个子女生抱着厚厚的试卷，从办公楼往教室走，一路漫不经心，不知神游到了何处，于是才会来不及躲避迎面飞过来的篮球。

她下意识用手去挡，手中的试卷就这样飞扬散落，像一群突然被惊起的白鸽。满头大汗跑过来的他，望着她涨红的脸庞，竟有一刻恍惚神迷，不知身在何处……

后来总是能不期而遇，他知道她的水瓶上有一只可爱的米奇，她知道他晨跑时在三班最后一个；他知道课间操时她总是伸一伸手臂敷衍过关，她知道他隔一天就会准时出现在球场。她笑起来有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他的球服背后总是印着“7”号……

那么自然而然地去看了一场电影，他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细心地把她护在臂弯，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道；他在鼎沸的人潮中轻声对她表白自己的心意，看着满脸通红的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就这样恋爱吧，多么美好的年纪，多么美好的爱情呀。

元旦前夕，江畔有盛大的烟花节，她第一次主动约他，看着他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忽然玩性大发，将围巾扯得老高，只剩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她躲在梧桐树后看着他左顾右盼、看着他茫然若失、看着他手足无措，然后轻轻走近，在他背后悄悄拉他的手。

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眼中满是惊喜和宠溺，目光明媚如暗夜星辰。她有些失神，于是额头被人趁机印上一个吻，像一片雪花在眉心融化般清凉，像是一朵火苗在额上灿烂。

真正拥有的时候才会相信，原来这世上真的存在一种亘古不变的东西，那就是这纯粹的爱情。千古如斯，人类从开始有语言的时候就会歌咏爱情，所以《诗》三百，情歌纷纷扰扰，各自美好。

哪怕时隔千年，它依旧能够在人心海中激起同样的涟漪，哪怕并不知其中的故事，却依旧感动得不能自已。每个人都对美好的爱情心怀向往，每个人都能从中获得独一无二的甜蜜与幸福，这或许就是爱情的最大魅力吧。

梦回千古，那一段青石砌成的城墙边，曾经发生过怎样美好的故事呢？

你可知，四月的森林格外热闹，林荫树梢，华美的舞会一场接着一场。这舞会的主角正是各色美丽的雄鸟们，为了博得雌鸟的青睐，它们使出浑身本领来争奇斗艳。有的鸟儿天生一袭华丽的羽裳，黑得发亮的裙摆，绚烂多姿的礼服，或是佩戴着碧玉的吊坠，或是镶嵌着耀眼的碎钻；有的鸟儿天赐一副完美的歌喉，声音清亮婉转，在幽林中起伏回荡更胜天籁；有的鸟儿则是杰出的舞者，用自己的尾羽敲击树干、和着节拍旋转跳跃，直叫人眼花缭乱……再不济，也会用松软的草絮、柔嫩的茎叶把鸟巢好好修建，哪怕一朵野花的点缀，也会给小家平添一丝温馨。

雌鸟则是骄傲的公主，只须居高临下好好欣赏一支支曼妙的舞、聆听一曲曲悦耳的歌。择一位中意的有情郎，轻移莲步，清歌应和，把那小身躯儿紧紧靠，把那小曲甜蜜唱响，在那林荫树梢共建爱情的巢。

她可知，遇到她之前，他只觉这嘈嘈切切的鸟鸣甚是烦人，恨不得拉弓搭箭一举消除这闹心的噪声。可是自从与她相遇，自从心里住进这样一位美丽可人的静女，整个人都变得温和柔软起来。

犹记那一日与她闲坐在满树繁花的林荫下，枝头鸟在叫，身旁她在笑，那一刻突然就听懂了鸟语鸣唱中满满的浓情蜜意，突然就懂得了为何要用灼灼桃花来歌唱新婚，不是鸟语甜、不是百花艳，只是因为心上人在身边。

诗歌中的女子是第一次主动提出约会，约定在古老城墙边。男子心中喜悦满怀，无法稍加抑制，早早就来到这青墙脚下把她等待。不知伊人何时跨越山水来到身边，这种期待惊喜的小情绪满满充盈在胸腔。

从流水带来的落花想到那一日满树繁花，从依稀的鸟鸣想到深林里此起彼伏的情歌，脑海中一直在回想一路走来所收获的点滴幸福，思绪飞扬，无法停歇。

时光飞逝，天上的日头已不知不觉一路行至城楼的正上方，空旷的草地上细长的身影渐渐变短，他却始终是形单影只独自徘徊。心爱的姑娘啊，为何到此时还不出现？莫不是自己记错了时间？莫不是她遇到什么阻挠？忧虑渐生，步伐纷乱，“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来来回回恨不得把这寸土地踏穿。

直到身后，清甜的笑声渐渐明显，他狐疑着向城角靠近，她从林木遮掩下，城隅荫蔽处跃身而出。

他瞬间明白自己被小妮子戏弄了，几乎是一路冲上前去，环住她的腰身，将她半举，开心地旋转。原本满脸得意的女孩儿娇羞满面，求饶不迭；他才将她缓缓放下，紧紧拥入怀中。

一番笑闹过后，她静静牵着他的衣角，跟在他后边慢慢散步。

看她时而眉头微蹙，时而笑涡深深，他早已不知神游到了何处。常听人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来形容女孩的性格，直到遇到她，这句话才真正变得具体可感。她安静时如天边的云彩，遥远到不可触及；兴起时又显然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满脑子古灵精怪的坏主意。而他，偏偏喜欢这样的她。

她赠予他彤管与白荑，那鲜艳的彤管如冬日的火苗，如她羞红的面颊，瞬间温暖了他的心扉。它如此光亮，不知被姑娘抚摸过多少次，捧着它说了多少藏在心底的悄悄话。他愿执着彤管，为她吹奏一曲浪漫缠绵的小情歌，把心里的喜爱慢慢诉说。他愿对月轻吟，和风歌唱，只想博得佳人莞尔一笑，与之共结百年良缘。

象征婚媾的白荑，如此娇嫩、如此纯洁，定是姑娘特地采下、一路精心呵护送到他手里来。他根本无法抑制心头的喜悦，原来这心爱的姑娘也愿意用一生来缔结婚约，愿意与自己共同书写一纸缱绻的婚书；原来这美丽的静女同样沉溺在爱情中忘乎所以。她的本性定是天真烂漫不受世俗污染吧。他何其有幸能够拥有如此完美的爱情，愿只愿，时光你慢慢流，美人啊你慢点老。他何其有幸能够拥有她的爱情，愿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时间最是残忍，它令沧海变成桑田，令人的信仰变得面目全非。宇宙如此苍茫，人生来也渺渺去也悄悄，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可何其幸运，人们竟然能够拥有一种亘古不变的感情，它跨越时空而存在，它与所有人共通。千古如斯，我们至今仍传唱着那古老的情歌，在美好的爱情故事中深深感动。“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一句简直道尽了《诗经》情诗中起兴手法的意义所在：关关雎鸠，并非鸟鸣声中有绵绵情意，而是心中装着一个真心爱人。蒹葭苍苍，并非那茫茫芦苇扰乱人的心绪，而是伊人兮求不得，令人忧戚、令人惶恐。

年轻男女之间互赠信物的传统，或许正是从这情意绵绵的《诗经》开始。白娘子与许仙因雨伞结缘，杜丽娘临死前留下画像为凭，一柄桃花扇、一支白玉簪，所有普通而冰冷的事物都因为注入情感而变得生动，变成了诗文中最美好的意象，最浪漫的情结。

我们对爱情的向往不息不止，这浪漫的情歌就永远不会过时。即便相隔千年，它依旧生活在书卷中，独自吟咏，独自撩人心弦。若前路有静女、有佳人，便为你且歌且唱且狂哉，做一只奋不顾身的飞蛾吧，奔向那温暖的爱情。

君心妾心，木瓜琼琚——《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当一个人陷入爱情的旋涡，满满的幸福感便会充盈到心间，小小的心房无限膨胀，几乎快要盛不下极致的喜悦，便想寻一个突破口，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

对爱情直白的歌颂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它等同于猿猴呼朋唤友的一声清啸，等同于林间鸟儿交颈缠绵的鸣叫。而渐渐地，人们发现爱情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它包含了太多不同的情绪，暗恋的羞涩、热恋的甜蜜、求而不得的失落和得而复失的绝望，根本就不是直接吟咏所能够表达的。

于是，人们尝试将满心激荡的情愫外移物化，将感情置于更广阔的世界，用一切可用的意象来辅助表达。遂有了起兴比喻的艺术手法，物象也就具有了约定俗成的情感内核，比如，鸳鸯是象征爱情美满的忠贞之鸟，鸿雁是传情达意的温柔信使，明月寄托着缠绵的思念，桃花下必有娇羞的容颜。

可以说自然山水中所有美的事物，都毫不例外地被人们赋予了某种特定的情感，这些意义通过诗文渐渐固定下来，成为一种共识。

因而在中国古典文化的体系之中，热恋中的男女，总是喜欢互赠信物，寄寓那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诗经》作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包含着大量甜蜜缱绻的小情歌，而在这些歌诗中所用到的起兴手法，可以说是第一次正式给诸多意象加注了最缠绵的情思。

比如关关雎鸠，一声清啼，唤醒人心中对爱情的向往；比如灼灼桃夭，一树繁花，是嫁娶之喜事的最好衬托；比如苍苍蒹葭，一片渺茫，与爱情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一齐飘飞。野鹿、白荑、芍药、彤管……所有跟婚礼聘礼相关的物事，所有经由佳人之手相赠的东西，都被浪漫的情丝所环绕，柔柔地触着人情肠。《卫风·木瓜》正是一首你侬我侬的赠答诗，它超出了诗歌常用的四言体，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韵律和味道，它简简单单地重复着互赠礼物这样一个情节，细细想来却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与她相爱时，无论行走在何处，所思所想都是心爱的姑娘。

看到绚烂朝霞，便想剪下一匹送她裁为云裳，想来也只有这般明媚的霞光方能衬得起她的容颜；看到璀璨星辰，便想摘下一颗放入她的妆奁，或为簪隐在发间，或为珰坠在耳垂。

当花儿开放时，想把那娇艳的芍药、粉嫩的桃杏、洁白的梨花全部赠予她，只求她看到的时候，嫣然一笑。若能如此，想来百花也会黯然失色吧。

当硕果成熟时，想把甜美的木瓜、木桃、木李全都采来送她，爱情带来的甜蜜，千倍百倍胜于斯。

伊人天真如赤子，她用琼琚美玉来回赠。美玉虽贵重，与她心中的爱情相比却不值一提。“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竭尽所有不过是想让他明白，她愿与他携手，共度余生。

大概每个耽于情爱的女子，都痴心如此。以琼瑶回赠木瓜，以绝对的信任回赠君子。水一样的女儿本就是为爱而生，一旦有谁促使她的爱情萌发，她就成了那扑火的飞蛾。

若有幸知遇一位真心人，自然会成就极致的幸福浪漫。若痴心错付，枕边人成为薄情郎，那故事又该变成怎样的悲凉？君既已负心薄情，那满腔的怒火恐怕也只会自焚妾身吧，那决堤的忧伤大概只能够淹没妾心吧。

想来冯梦龙笔下，那自投潞河的杜十娘，也大抵如是。

她早已不记得所谓父母双亲的模样，早已不记得所谓家园故土的方向，仿佛她的记忆就是从这教坊司院开始的。左不过是因为纷纷战火流离失所，左不过是因为饥寒交加病倒街头，以至于当她在宽敞明亮的房间中醒来，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天堂，以至于她见到鸨儿，竟觉得亲切美好。

当她吃着各色精致的点心饭食，穿着光滑柔顺的绸缎衣裳，每日只需要学一场风花雪月的戏、一些缠绵悱恻的小曲儿，学一些精美的乐器、几首简单的诗词歌赋，她便开始遗忘了那流浪途中的风霜，忘了饥饿的感受和寒冷的滋味。

以至于后来她拼死出逃，身着单衣蜷缩在巷子深处，居然会觉得隆冬夹杂着冰雪的风比那狠狠抽过来的鞭子更加难以忍受。粘住脚掌死活不放的青石板和如刀剑剜心般剧烈的饥饿感，硬生生将她逼回到教坊司门前。

不过才三日，三日之前她得知鸨儿让她接客，硬是扛过一场毒打，寻机逃了出来。三日以后，她终熬不过刺骨的饥寒，一步步走进修罗地狱。

那一年她不过十三岁，七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坐在桌边狼吞虎咽，老鸨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如鹰隼盯着猎物般专注，她甚至觉得那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屑，一丝了然，仿佛算准了她会回来。

她本就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个风姿绰约的佳人。多年来有意的教习更是练出一股妩媚动人的眼神来，她身段柔软本就适合轻歌曼舞，读多了诗书戏文更是养出她弱柳扶风的气韵来。那些附庸风雅的少年子弟们，几乎对她爱得发狂。司坊杜媺，人唤十娘，京都名姬，一笑千金。

可那些来去不定的纨绔子弟，有谁又愿意安静下来聆听这一颗颤抖的心？若说她也向往一份纯粹的爱情，大概只会被当作酒后的胡言、谈笑的戏语吧。谁又知道在那一遍遍演唱的霸王虞姬、梁祝化蝶、牛郎织女的故事中，她何尝不是流着真心的眼泪？

若不是遇到他，若不是那一句“你怎么哭了？”若不是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惊鹿、如鸣鼓，或许连她自己都要以为，她这样的人就应该对爱情心如死灰吧。

她也说不清她的爱由何而生，或许是因为受够了老鸨的贪婪苛刻，迫切地想要新生吧，或许是因为李甲虽懦弱胆小，却对她一片诚心，倾尽所有吧。至少只有他肯替她描眉，为她写诗，如此，还奢望什么呢？像她这样流落烟花的女子，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李公子为她千金散尽，她虽不弃，院里的妈妈却越来越尖酸刻薄，终日里用难听的话语来挤对。公子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家书催得越来越急，以至于成天忧愁烦恼，浮躁兮狂暴兮，早已不复从前羽扇纶巾的儒雅。

那一天，老鸨终于在愤怒的挖苦中松了口，许诺十日之内李公子可用三百金替她赎身，从此天高海阔，任其比翼双飞。

她眉飞色舞地说给他听，他眉宇间却愁色更浓。父亲断其经济供给已久，京中亲友早就因他沉溺于烟花柳巷绝了来往，三百金对身无分文的他而言，简直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滚滚乌云。

可是为了她眼眸中的光，他终究还是四处求借，奈何灰头土脸，所得寥寥。他甚至怀疑这是十娘和鸨儿的故意刁难。她却只有不忍，不忍他四处碰壁，不忍他颜面尽失，竟自出一半赎金，那缝在棉被中的零碎银两，见证着她的人生艰难，表白着她的情比金坚。

哪怕是被扫地出门，只剩下姐妹们送出来的一个雕花妆奁；哪怕弃车从舟一路颠簸，李甲一边忧心所剩无几的旅费，一边惶恐家中严父不可能接受风尘女子。她的心中却是阳光明媚，清晰可闻一朵一朵满是芙蓉花开放的乐声。

谁承想，他一念之间，竟要把她卖给邻船初识的孙富。说什么君尽孝妾得以托付终身亦是两全，说什么万般皆好唯有真情难舍，她只觉他的眼泪虚伪，他的言行凉薄，他所谓的情感令人胃中翻山倒海恶心难忍。原来这么久以来的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一夜梳妆，她为自己画眉，镜中的佳人，目若秋月，面如桃花，高起云鬓，遍插珠玉。若不是那眼神中冰冷的绝望，几乎就要让人以为她要盛装出嫁。晨起出舱，李甲伸手来扶，只一眼，他便讪讪收手，仿佛被什么锐利的兵器刺伤了一般。

她一层层打开那精美的漆匣，她一句句责骂孙富和李甲；那匣中金银美玉无数，明珠珍宝无价，耀眼的光芒照得她的身影格外艳丽。那话语如刀如剑，层层剥去他们的甜言蜜语和满口的仁义道德，露出虚伪丑恶的灵魂来。

他后悔不迭，汗如雨下，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抱着百宝箱跃进那汹涌澎湃的潞河中心，丝毫不曾犹豫，就像她爱上他时，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星半点儿的迟疑。

这一个为爱而生的天真女子，哪怕历经苦难却依然期待着纯粹的爱情，一旦陷入爱情的旋涡便愿意付出所有；但她所爱并非良人，他重利重欲唯不重情。她自是美玉无瑕，他却有眼无珠；她自是无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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