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小说精选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09 20: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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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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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小说精选集

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小说精选集试读:

写在前面

翻看郁达夫的小说,不难发现,几乎每一篇都流露出忧郁、苦闷、感伤的情调。他的小说常以主观性的描写切入,从而淡化了客观的叙述,无论是对自然景物的描写,还是对人物心理的描写,都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情绪,即感情“被激动的灵魂的呼吁”着向前走。这也构成了郁达夫小说抒情性特征的重要标志之一。

其次,在郁达夫小说中,还存在一个奇怪的现象,描写自然景物非常精细,而描写人物的行动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却只是粗粗带过。在此基础上,他的着墨点大多集中在人物的情绪、感情与心理的表现上,再配之以富有诗情画意的景物描写,以此来展现蕴藏在人物内心世界中的冲突、动荡和不安,从而深入揭示人物的灵魂世界。鲁迅曾有这样一段话:“显示灵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学家;尤其是陀思妥也夫斯基那样的作者。他写人物,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

这段话放在郁达夫身上也正合宜,他握在手中的不再是笔,而是解剖刀,当这把刀直入人物的内心时,人物的感伤、忧郁、悲愤而又不甘堕落、沉沦的矛盾心理就已经在读者面前展露无遗了。

可以说,颓废和奋进,在郁达夫身上是互为表里的。他一生虽短暂,却给世人留下了一章章不朽的名篇。

清冷的午后

昙云布满的天空,在万人头上压了几日,终究下起微雪来了,年事将尽的这十二月的下旬,若在往年,街上各店里,总满呈着活气,挤挤得不堪的,而今年的市况,竟萧条得同冷水泉一样,过了中午,街上还是行人稀少得很。

聚芳号的老板,同饱食后的鸽子似的,独据在柜台上,呆呆地在看店门外街上的雪片。门面不满一丈宽的这小店里,热闹的时候也有二三十元钱一日的进款。长得眉目清秀的妇人,看了她那种活泼的气象和丰肥肉体,谁也知道她是这位老板结合不久的新妇。尤其可以使人感得这一种推测的确实的,是她当走上这位老板面前之后的一脸微笑。“云芳!你在这儿看一忽店,我出去和震大公司结账去。万一老李来,你可以问问他昨天托他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向柜台边上壁间的衣钩上,把一顶黑绒的帽子拿下来后,就走上了一步,站在他面前,把他戴上了。他向柜台下桌上站着的一面小镜子照了一照,又把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更对云芳——他的新妇——点了一点头,就从柜台侧面的一扇小门里走了出去。

这位老板,本来是郑聚芳本店的小老板,结了婚以后,他父亲因为他和新妇住在店里,不晓得家道的艰难,所以在半年前,特地为他设了一家分店在这新市场的延龄路上,教他自己去独立营生。

当他初开新店的时候,因为布置的精巧,价钱的公道,又兼以香市的闹热,每月竟做了千元内外的买卖。两个月后,香客也绝迹了,游西湖的人,也少起来了,又兼以战争发生,人心惶恐,这一个月来银根奇紧,弄得他那家小店,一落千丈。近来的门市,至多也卖不到五六块钱,而这寒冬逼至,又是一年中总结账的时候了,这几日来,他着实为经济问题,费了许多的愁虑。“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该把小天王接到城里来的!”他在雪中的街上俯首走到清河坊去,一边在自家埋怨自己。

他的悔怨的心思动了一动,继续就想起了小天王的笑脸和嘴唇,想起了去年也是这样下微雪的晚上,他和小天王在拱宸桥她的房里烫酒吃猪头肉的情趣。抬起头来,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把衣袖上的雪片打扫了一下,他那双本来是走向清河坊去的脚,不知不觉地变了方向。先从马路的右边,走向了马路的左边,又前进了几步,他就向一条小巷里走了进去。

离新市场不远,在一条沿河的小巷的一家二楼上,他为小天王租了两间房子住着,这是他和他的新妇云芳搬往新市场之后,瞒过了云芳常来住宿的地方。

他和小天王的相识,是在两年前,有一天他朋友请他去吃花酒的晚上。那一天他的中学校的朋友李芷春请客,硬要他和他一同上拱宸桥去。他平时本来是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到拱宸桥去玩过一次。自从那一天李芷春为他叫了小天王后,他觉得店里的酒饭,味儿粗淡起来了。尤其是使他感到不满的,是他父亲的那一种起早落夜,计算金钱的苦相。他在店里那一种紧张的空气里,一想到小天王房里的那一种温香娇嫩的空气,眼前就会昏花起来,鼻子里就会闻到一种特异的香味,耳朵里也会响出胡琴的弦索和小曲儿的歌声来。他若把眼睛一团,就看得见一张很光亮的铜床,床上面有雪白的毡毯和绯红的绸被铺着。床面前的五桶柜上摆在那里的描金小钟和花瓶香盒之类,也历历地在他心眼上旋转。

其中顶使他魂销的,是当他跟李芷春去了三五回后,小天王留他住夜的那一晚的情事。

那时候,他还只是童男的二十一岁。小天王的年纪虽然比他小,然而世故人情,却比他懂得多。所以她一见了他,就竭力地灌迷魂汤,弄得当时还没有和女人接触过的他,几乎把世界一切都忘掉了。

两年前的那一天晚上,是李芷春带他去逛后约有半个月的光景的时候,他却一个人搭了五点十分的夜车上拱宸桥小天王那里去。那一天晚上,不晓为什么原因,天气很冷很冷。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不过是中秋刚过的八月二十几里,但不晓怎么的,忽而吹来了几阵凉风,使冬衣未曾制就的一班杭州的市民,都感觉得比大寒前后还更凉冷的样子。他坐在小天王房里,喝喝酒,吃吃晚饭,听她唱唱小曲,竟把半夜的时光于不知不觉的中间飞度了过去。到了半夜十二点钟,他想出去,也已经不行了,所以就猫猫虎虎,留在她那里住了一夜。

自从那一夜后,他才知道了女人的滋味。小天王的嘴唇,她的脱下衣服来的时候的娇羞的样子,从帐子外面射进来的电灯光下的她的淡红的小汗衫,上半段纽扣解开以后的她的苍白的胸部。被他紧紧抱住以后的那一种触觉,最后同脱了骨肉似那一种出神。凡此种种的情况,在他脑里盘踞了半个多月。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教他一想到这前后的感觉,他的耳朵就会嗡地响起来,他的身子的全体,就好像坐在火焰的峰头;两只大腿的中间,实际上就会同触着一块软肉似的酸胀起来。嗣后两年中间,他在小天王身上花的钱,少算算也有五千多块。

到了今年四月,他的父亲对于他的游荡,实在是无法子抵抗了,结局还是依了他母舅之计,为他娶了云芳过来,想教云芳来加以劝告和束缚。

他和云芳本来是外舅家的中表,两人从小就很要好的。新婚的头夜,闹房的客人都出去以后,他和云芳,就讲了半夜的话。他含着眼泪,向云芳说小天王的身世,说小天王待他的情谊,更说他自家对云芳虽有十分的热爱,但对小天王也不能断念的痴心。结果他说若要他和小天王绝交,除非把他先送到棺材里去之后才可以。聪明贤惠的云芳,对他这一种决心,当然不想用蛮法子来对付,三朝以后,倒是她出来向他的父母说情了。他果然中了云芳的诡计,结婚以后的两个月中间,并没有去过拱宸桥一次。

他父亲给他新市场开设分店以后的约莫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往城站去送客,在车站上忽又遇见了小天王。

那时候正是太阳晒得很热的六月中旬。他在车站里见了两月来不见的小天王的清淡的装束,旧日的回忆就复活了。当天晚上,他果然瞒过了云芳,上拱宸桥去过夜。在拱宸桥埠上以善应酬著名的这小天王,当然知道如何地再把他从云芳那里争夺过来的术数。那一晚小天王于哭骂他薄情之后,竟拿起了一把小刀来要自杀。后来听了他的许多誓咒和劝慰的话后,两人才收住眼泪抱着入睡。嗣后两三个月中间,他藉依分店里进款的宽绰,竟暗地里把小天王赎了出来,把她藏住在这一条小巷的楼上。

说到小天王的相貌,实际上比云芳也美不了许多。可是她那娇小的身材,灵活的眼睛和一双红曲的嘴唇,却特别地能够勾引男人,使和她发生过一两次关系的人,永也不能忘记。

他一边在小巷里冒雪走着,一边俯伏着头,尽在想小天王那双嘴唇。他想起了三天前在她那里过夜的事情,他又想起了第二天早晨回到店里的时候,云芳含着微笑问他的话:“小天王好么?你又有几天不去了,昨晚上可能睡着?”

走到了那一家门口,他开门进去,一直走到很黑的退堂夹弄的扶梯眼前,也没有遇见一个人。“我们的这房东老太婆,今天怕又在楼上和小天王说话吧?让我悄悄地上去,骇她们一下。”

他心里这样地想着,脚步就自然而然地放轻了。幽脚幽手地走上了楼,走到了房门口,他举手轻轻一堆,房门却闩在那里。他站住了脚,屏着气,侧耳一听,房里头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他就想伸出手来,敲门进去,但回头再一想时,觉得这事情有点奇怪。因为平时他来,老太婆总坐在楼下堂前面糊火柴盒子。他一向上楼来,还没有一次遇见小天王的房门闩锁过。含神屏气地更静立了几分钟,他忽而听见靠板壁的他和小天王老睡的床上,有一个男人的口音在轻轻地说:“小天王!小天王!醒来!天快晚了,怕老郑要来了吧?”

他的全身的血,马上凝结住了,头发一根一根地竖立了起来。瞪着眼睛,捏紧拳头,他就想一脚踢进房去。但这铁样的决心,还没有下的时候,他又听见小天王睡态蒙眬地说:“像这样落雪的时候,他不会来的。”

他听了小天王的声气,同时飞电似的想起了她的那双嘴唇,喉头更是干烈起来,胸前的一腔杀气,更是往上奔塞得厉害。举了那只捏紧的拳头,正要打上门板上去的一刹那,他又听见男人说:“我要去了,昨天老郑还托我借钱来着,我答应他今天去做回音的。让我去看看,他若在店里哩,我晚上再好来的。”“啊!这男人原来是李芷春!”

他听出了李芷春的声音,一只举起来的手就缩回来了。向后抽了脚步,他一口气就走下了楼来。幸而那老太婆还没有回家,他一走出门,仍复轻轻地把门关上,就同发了疯的人似的狠命地在被雪下得微滑的小巷里飞奔跑跳。气也吐不出来,眼面前的物事也看不清楚,脑盖底下,他只觉得有一片火在那里烧着。方向也辨不清,思想也完全停止,迎面吹来的冷风和雪片也感觉不到,他只把两只脚同触了电似的尽在交换前进,不知跑了多少路,走了多少地方,等得神志清醒了一点的时候,他看看四周已经灰暗了。在这灰暗的空气里,还有一片一片的雪片在飞舞着。举起头来一看,眼面前却是黑黝黝的一片湖水。再举起眼来向远处看时,模糊的雪片层里,透射着几张灯火。同时湖水面上反射着的模糊的灯光和灰颓颓冷沉沉的山影,也射到了他的眼里。举起手来向衣袖上一摸,积在那里的雪片,很硬很冷地向他的触觉神经激刺了一下。他完全恢复了知觉,静静地站住了脚,把被飞雪湿透了的那顶黑绒帽子拿下来的时候,头上就放射了一阵蒸发出来的热气。更向眼下的空气里一看,他只看见几阵很急促的由他自己口中吐出来的白气,在和雪片争斗,这时候他身旁的枯树枝上,背后的人家屋上和屋后的山上,已经有一层淡白的薄雪罩上了。从外套袋里,拿出手帕来把头上的汗擦了一擦,在灰暗的冷空气里静立了一会,向四边看了几周,他才辨出了方向,知道他自家的身体,站立在去钱王祠不远的湖滨的野道上面。

他把眼睛开闭了几次,咽下了几口唾沫,又静静地把喘着的气调节了一下,才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想了起来。“啊啊!怎么对得起云芳!怎么对得起云芳!”“今天我出门的时候的她那一种温柔体贴的样子!”“啊啊!我还有什么面目做人?”

他想到了这里,火热的颊上,就流下了两滴很大很冷的眼泪来。从他的喉咙里,渐渐地,发出了一种怖人的和受了伤就快死的野兽似的鸣声。这声音起初很幽很沉重,渐渐地加响,终于号的一响吐露完结;一声完了,接着又是一声,静寂的山隩水上和枯冷的树林,都像起了反应,他自家的耳朵里也听出了一种可怕的哀鸣声来;背后树枝上的积雪,索落索落地落下了几滴,他回头一看,在白茫茫的夜色里,仿佛看见了一只极大极大的黑手,在那里向他扑掠似的;他心里急了,不管东西南北,只死劲地向前跑跳,“扑通”的一响,他只觉得四肢半体,同时冰冷地凝聚了拢来。神志又清了一清,他晓得自家的身子,已经跌在湖里了。喉咙里想叫出“救命”的两个字来,但愈急愈叫不出,他只觉得他的颈项前后,好像有一个铁圈在那里抽紧来的样子。两只脚乱踢了一阵,两只手向湖面上划了几划,他的身体就全部淹没到水底里去了。

秋河

“你要杏仁粥吃吗?”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很时髦的女人背靠了窗口的桌子,远远地问他说。“你来!你过来我对你讲。”

他躺在铜床上的薄绸被里,含了微笑,面朝着她,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地回答她说。床上的珠罗圆顶帐,大约是处地很高没有蚊子的缘故,高高搭起在那里。光亮射入的这铜床的铜梗,只反映着一条薄薄的淡青绸被,被的一头,映着一个妩媚的少年的缩小图,把头搁在洁白的鸭绒枕上。东面靠墙,在床与窗口桌子之间,有一个衣橱,衣橱上的大镜子里,空空地照着一架摆在对面的红木梳洗台,台旁有叠着的几只皮箱。前面是一个大窗,窗口摆着一张桌子,窗外楼下是花园,所以站在窗口的桌子前,一望能见远近许多红白的屋顶和青葱的树木。

那少年睡在床上,向窗外望去,只见了半弯悠悠的碧落和一种眼虽看不见而感觉得出来的晴爽的秋气。她站在窗口的桌子前头,以这晴空做了背景,她的蓬松未束的乱发、鹅蛋形的笑脸、漆黑的瞳仁、淡红绸的背心、从左右肩垂下来的肥白的两臂和她脸上的晨起时大家都有的那一种娇倦的形容,却使那睡在床上的少年,发见了许多到现在还未曾看出过的美点。

他懒懒地躺在被里,一边含着微笑,一边尽在点头,招她过去。她对他笑了一笑,先走到梳洗台的水盆里,洗了一洗手,就走到床边上去。衣橱的镜里照出了她的底下穿着的一条白纱短脚裤,脚弯膝以下的两条柔嫩的脚肚和一双套进在绣花拖鞋里的可爱的七八寸长的肉脚,同时并照出了自腰部以下至脚弯膝止的一段曲线很多的肉体的蠕动。

她走到了床边,就面朝着了少年,侧身坐下去。少年从被里伸出了一只嫩白清瘦的手来,把她的肩下的大臂捏住了。她见他尽在那里对她微笑,所以又问他说:“你有什么话讲?”

他点了一点头,轻轻地说:“你把头伏下来!”

她依着了他,就把耳朵送到他的脸上去,他从被里又伸出一只手来,把她的半裸的上体,打斜地抱住,接连地亲了几个嘴。她由他戏弄了一回,方才把身子坐起,收了笑容,又问他说:“当真的你要不要什么吃,一夜没有睡觉,你肚里不饿的吗?”

他只是微微地笑着,摇了一摇头说:“我什么也不要吃,还早得很哩,你再来睡一忽吧!”“已经快十点了,还说早哩!”“你再来睡一忽吧!”“呸!呸!”

这样地骂了一声,她就走上梳洗台前去梳理头发去了。

少年在被里看了一忽清淡的秋空,断断续续地念了几句“……六尺龙须新卷席,已凉天气未寒时……水晶帘卷近秋河……”诗,又看了一忽她的背影,和叉在头上的一双白臂,糊糊涂涂地问答了几声:“怎么不叫娘姨来替你梳?”“你这样睡在这里,叫娘姨上来倒好看呀!”“怕什么?”“哪里有儿子扒上娘床上来睡的?被她们看见,不要羞死人么?”“怕什么?”

他啊啊地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又念了一句“水晶帘下看梳头”,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上海法界霞飞路将尽头处,有折向北去的一条小巷;从这小巷口进去三五十步,在绿色的花草树木中间,有一座清洁的三层楼的小洋房,躺在初秋晴快的午前空气里。这座洋房是K省吕督军在上海的住宅。

英明的吕督军从马弁出身,费尽了许多苦心,才弄到了现在的地位。他大约是服了老子知足之戒,也不想再升上去做总统,年年坐收了八九十万的进款,尽在享受快乐。

他的太太,本来是他当标统时候的上官协统某的寡妹,那时候他新丧正室,有人为他掇合,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几个月她便生下了一个小孩,他也不晓得这小孩究竟是谁生的,因为协统家里出入的人很多,他不能指定说是何人之子。并且协统是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一个大恩人,他虽则对他的填亡正室心里不很满足,然以功名利禄为人生第一义的吕标统,也没有勇气去追搜这些丑迹,所以就猫猫虎虎把那小孩认作了儿子;其实他因为在山东当差的时候,染了恶症,虽则性欲本能尚在,生殖的能力,却早失掉了。

十几年的战乱,把中国的国脉和小百姓,糟得不成样子。但吕标统的根基,却一天一天地巩固起来;革命以后,他逐走了几个上官,就渐渐地升到了现在的地位。在他陆续收买强占的女子和许多他手下的属僚的妻妾,由他任意戏弄的妇人中间,他所最爱的,却是一个他到K省后第二年,在K省女子师范里用强迫手段娶来的一个爱妾。

当时还只十九岁的她,因为那一天,督军要到她校里来参观,她就做了全校的代表,把一幅绣画围屏,捧呈督军。吕督军本来是一个粗暴的武夫,从来没有尝过女学生的滋味,那一天见了她以后,就横空地造了些风波出来,用了威迫的手段,半买半抢的终于把她收作了笼中的驯鸟;像这样的事情在文明的目下的中国,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不过这一个女学生,却有些古风,她对吕督军始终总是冷淡得很。

吕督军对于女人,从来是言出必从的人,只有她时时显出些反抗冷淡的态度来,因此反而愈加激起了他的钟爱。

吕督军在霞飞路尽处的那所住宅,也是为她而买,预备她每年到上海来的时候给她使用的。

今年夏天吕督军因为军务吃紧,怕有大变,所以着人把她送到上海来住,仰求外国人的保护;他自家天天在K省接发电报,劳心国事,中国的一般国民,对他也感激得很。

他的公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吕督军于两年前派了两位翻译,陪他到美国去留学。他天天和那些美国的下流妇人来往,觉得有些厌倦起来了。所以今年暑假之前,他就带了两位翻译,回到了中国。他一到上海,在码头上等他,和他同坐汽车,接他回到霞飞路的住宅里来的,就是他的两年前,已经在那里痴想的那位女学生的他的名义上的娘。

他名义上的母亲,当他初赴美国的时候,还有些对吕督军的敌意含着,所以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并且当时他年纪还小,时常住在他的生母跟前。她与他的中间,更不得不生疏了。

那一天船到的前日,正是六月中旬很热的一天,她在霞飞路住宅里,接到了从船上发的线电报,说他于明日下午到上海,她的心里还平静得很。第二天午后,她正闲空得无聊,吃完了午膳,在床上躺了一忽,觉得热得厉害,就起来换了衣服,坐了汽车上码头去接他,一则可以收受些凉风,二则也可以表示些对他的好意,除此之外,她的心里,实无丝毫邪念的。

她的汽车到码头的时候,船已靠岸了,因为上下的脚夫旅客乱杂得很,所以她也不下车来。她教汽车夫从人丛中挤上船去问讯去,过了一会,汽车夫就领了两个三十左右鼻下各有一簇短胡的翻译和一位潇洒的青年绅士过来。那青年绅士走到汽车边上,对她笑了一脸,就伸手出来捏她的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但是由他的冰凉皙白的那只手里,传过来的一道魔力,却使她恍恍惚惚地迷醉了一阵。回复了自觉意识,和那两个中年人应酬了几句,她就邀他进汽车来并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齐交给了那两个翻译。

回家之后,在楼下客厅里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声气,忽而想起了两年前的他来,心里就感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热。

她自到了吕督军那里以后,被复仇的心思所激动,接触过的男人也不少了。但她觉得这些男人,都不过是肉做的机械,压在身上,虽觉得有些重力,坐在对面,虽时时能讲几句无聊的套语,可是那一种热烈动人的感情的电力,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

现在她对了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晓得如何,心里只是不能平静,好像有什么物事,要从头上吊下来的样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地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着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地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像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像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地压在那里。喷水池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皎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地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地在说。他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打回头去,我们回去吧!”

回到霞飞路的住宅,在二层楼的露台上坐定之后,她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下。

时间已经晚了,外边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蓝的天空里,淡映着几个摇动的明星,一阵微风吹了些楼下园里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断响过来。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一张小椅上吸烟,有时看天空,有时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地坐在藤椅上在那里凝视灰黑的空处。停了一会,他把吃剩的香烟丢往了楼下,走上她的身边,对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条淡淡的星光说:“那是什么?”“那是天河!”“七月七怕将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来,对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就走进屋里去,一边很柔和地说:“冰果已经凉透了,还不来吃!”

他就紧接地跟了她进去。她走到绿纱罩的电灯下的时候,站住了脚,回头来想看他一眼,说一句话的,接紧跟在她后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冲上了前,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转来的侧面,也正冲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两手,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闭了眼睛,把身体紧靠着他,嘴上只感着了一道热味。她的身体正同入了熔化炉似的,把前后的知觉消失了的时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响,把电灯灭黑了。

微雪的早晨

这一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个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里见面的时候,总以为他是江浙一带的学生;后来听他和先生说话的口气,才知道他是北直隶产。在学校的寄宿舍里和他同住了两个月,在图书室里和他见了许多次数的面,又在一天礼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门去骑了一次骡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乡下,去京城只有十八里地的殷家集的农家之子,是在北京师范毕业之后,考入这师范大学里来的。

一般新进学校的同学,都是趾高气扬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谦逊,穿着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课的第一天,就很勤恳地拿了一支铅笔和一册笔记簿,在那里记录先生所说的话。

当时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见了一般同学,又只是心虚胆怯,恐怕我的穷状和浅学被他们看出,所以到学校后的一个礼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学攀谈一句话。但是对于他,我心里却很感着几分亲热,因为他的座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举一动,我都默默地在那里留心地看着,所以对于他的那一种谦恭的样子及和我一样的那种沉默怕羞的态度,心里却早起了共鸣。

是我到学校后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在操场里读英文。当我读完了一节,静静地在翻阅后面的没有教过的地方的时候,我忽而觉得背后仿佛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回头来一看,果然看见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书,立在我的背后去墙不过二尺的地方,在那里对我看着。我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同时他就对我说:“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说得脸红了,也只好笑着对他说:“您也用功得很!”

从这一回之后,我们俩就谈起天来了。两个月之后,因为和他在图书室里老是在一张桌上看书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觉得亲密。有一天礼拜六,天气特别地好,前夜下的雨,把轻尘压住,晚秋的太阳晒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后一点钟教育史,先生请假,吃了中饭之后,两个人在阅报室里遇见了,便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一句话来:“天气真好极了,上哪儿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个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两月之久,在礼拜天和假日里去过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园。那一天因为天气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见了他,就临时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话来。同时他也仿佛在那里想上城外去跑,见了我,也自然而然地发了这一个提议,所以我们俩不待说第二句话,就走上了向校门的那条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门之后,第二个问题就起来了,“上哪里去呢?”

在琉璃厂正中的那条大道上,朝南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他就笑着问我说:“李君,你会骑骡儿不会?”

我在苏州住中学住过四年,骡子是当然会骑的,听了他那一句话,忽而想起了中学时代骑骡子上虎丘去的兴致来,所以马上就赞成说:“北京也有骡子么?让我们去骑骑试试!”“骡儿多得很,一出城门就有,我就怕你不会骑呀。”“我骑倒是会骑的。”

两人说说走走,到西便门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快两点了。雇好了骡子,骑向白云观去的路上,身上披满了黄金的日光,肺部饱吸着西山的爽气,我们两人觉得做皇帝也没有这样的快乐。

北京的气候,一年中以这一个时期为最好。天气不寒不热,大风期还没有到来。净碧的长空,返映着远山的浓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时的景象。况且这一天午后,刚当前夜小雨之余,路上微尘不起,两旁的树叶还未落尽的洋槐榆树的枝头,青翠欲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门,野田里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农夫在那里耕锄播种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还清清楚楚地空在那里。

我们骑过了那乘石桥,从白云观后远看西山的时候,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对视了一会儿,各做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又同发了一声赞叹:“真好极了!”

出城的时候,骡儿跑得很快,所以在白云观里走了一阵出来,太阳还是很高。他告诉我说:“这白云观,是道士们会聚的地方。清朝慈禧太后也时常来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妇女们游冶子来此地烧香驰马的,路上满都挤着。那时候桥洞底下,还有老道坐着,终日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说是得道的。老人堂里更坐着一排白发的道士,身上写明几百岁几百岁,骗取女人们的金钱不少。这一种妖言惑众的行为,实在应该禁止的,而北京当局者的太太小姐们还要前来膜拜施舍,以夸她们的阔绰,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个地方,因为我平时看见他尽是一味地在那里用功的,然而谈到了当时的政治及社会的陋习,他却慷慨激昂,讲出来的话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尤其是对于时事,他发的议论,激烈得很,对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

我们走出了白云观,因为时候还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宁寺的塔下去了一趟。寺里有兵驻扎在那里,不准我们进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终于不行。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又切齿地骂了一阵:“这些狗东西,我总得杀他们干净。我们百姓的儿女田庐,都被他们侵占尽了。总有一天报他们的仇。”

经过了这一次郊外游行之后,我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前头,我坐在他的后一排,进出当然是一道。寝室本来是离开两间的,然而他和一位我的同房间的办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过来。在图书室里,当然是一起的。自修室却没有法子搬拢来,所以只有自修的时候,我们两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课,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时候,我们都到六点半钟就起床,拿书到操场上去读一个钟头。早饭后上课,中饭后看半点钟报,午后三点钟课余下来,上图书室去读书。晚上自修两个钟头,洗一个脸,上寝室去杂谈一会,就上床睡觉。我自从和他住在一道之后,觉得兴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劲了。

可是有一点,我时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学里时常有的那一种同学中的风说。他的相儿,虽则很清秀,然而两道眉毛很浓,嘴唇极厚,一张不甚白皙的长方脸,无论何人看起来,总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万一有风说起来的时候,我这身材矮小的南方人,当然要居于不利的地位。但是这私心的恐惧,终没有实现出来,一则因为大学生究竟比中学生知识高一点,二则大约也是因为他的勤勉的行为和凛不可犯的威风可以压服众人缘故。

这样的又过去了两个月,北风渐渐地紧起来,京城里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了;我们学校里就开始了考试,到了旧历十二月底边,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学,北方人大抵是回家去过年的;只有贫而无归的我和其他的二三个南方人,脸上只是一天一天地在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学们一个一个的兴高采烈地整理行箧,心里每在洒丧家的含泪。同房间的他因为看得我这一种状况,也似乎不忍别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说:“年假期内,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这儿多读一点书。”但考试完后的两天,图书室也闭门了,同房间的同学只剩了我和他两个人。又加以寝室内和自修室里火炉也没有,电灯也似乎灭了光,冷灰灰地蛰伏在那里,看书终究看不进去。若去看戏游玩呢,我们又没有这些钱;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风灰沙里,看见的又都是些残年的急景和往来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后的第三天,他也垂头丧气地急起来了。那一天早晨,天气特别地冷,我们开了眼,谈着话,一直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饿着肚在房里看了一会杂志,他忽儿对我说:“李君,我们走吧,你到我们乡下去过年好不好?”

当他告诉我不回家去过年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对我的好意,心里着实地过意不去,现在又听了他这话,更加觉得对他不起了,所以就对他说:“你去吧!家里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妇的天伦之乐,为什么不回去呢?”

但他无论如何总不肯一个人回去,从十点半钟讲起,一直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止,他总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平时沉默寡言,凡事一说出口,却不肯改过口来。我和他相处半年,深知他有这一种执拗不弯的习气,所以到后来就终究答应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里去过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时候,太阳还躲在灰白的层云里,吃过中饭,把行李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车出去的时候,寒空里却下起鹅毛似的雪片来了。

雇洋车坐到永定门外,从永定门我们再雇驴车到殷家集去。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阔,只有几簇枯树林在那里点缀冬郊的寂寞。雪片尽是一阵一阵地大起来,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从车篷缺处看出去,好像是披着了一层薄纱似的。幸亏我们车是往南行的,北风吹不着,但驴背的雪片积得很多,溶化的热气一道一道地透进车厢里来,看去好像是驴子在那里出汗的样子。

冬天的短日,阴森森的晚了,驴车里摇动虽则很厉害,但我已经昏昏地睡着。到了他摇我醒来的时候,我同做梦似的不晓得身子在什么地方,张开眼睛来一看,只觉得车篷里黑得怕人。他笑着说:“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几点灯火看见了么?那儿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阵,车子到了他家的门口,下车之后,我的脚也盘坐得麻了。走进他的家里去一看,里边却宽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亲,喜欢得了不得。我们在一盏煤油灯下,吃完了晚饭,他的媳妇也出来为我在一张暖炕上铺起被褥来。说起他的媳妇,本来是生长在他家里的童养媳,是于去年刚合婚的。两只脚缠得很小,相儿虽则不美,但在乡下也不算很坏。不过衣服的样子太古,从看惯了都会人士的我们看来,她那件青布的棉袄和紧扎着脚的红棉裤,实在太难看了。这一晚因为日间在驴车上摇摆了半天,我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吃完晚饭之后,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里间房里和他父母谈了些什么,和他媳妇在什么时候上炕,我却没有知道。

在他家里过了一个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实,有两件很使我为他伤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俭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分地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个女儿,继娶的续弦生了三个男孩,顶大的还只有十一岁。

我的同学和陈家的惠英——这是她的名字——小的时候,在一个私塾里念书;后来大了,他就去进了史官屯的小学校。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门以南的第一个大村庄。他在史官屯小学里住了四年,成绩最好,每次总考第一,所以毕业之后,先生就为他去北京师范报名,要他继续求学。这先生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我的同学一说起他,还要流出眼泪来,感激得不了。从此他在北京师范住了四年,现在却安安稳稳地进了大学。读书人很少的这村庄上,大家对于他的勤俭力学,当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陈家的老头儿,每对他父亲说:“雅儒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来,若要钱用,我尽可以为你出力。”

我说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还没有告诉出来。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们学校里的称呼本来是连名带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却总不把名字放进去,只叫一个姓氏,底下添一个“君”字。因此他总不直呼其名地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两字叫我。我起初还听不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也就学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陈家的老头儿既然这样地重视他,对于他父亲提出的借款问题,当然是百无一拒的。所以我想他们家里,欠陈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数。

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亲向陈家去借了驴车驴子,送我们进城来,我在路上因为没有话讲,就对他说:“可惜陈家的惠英没有读书,她实在是聪明得很!”

他起初听了我这一句话,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后来觉得我讲这话时并没有恶意含着,他就叹了一口气说:“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气,似乎他不大愿意我说这些女孩儿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地不响了。

那一天到了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我和他两个人逛逛厂甸、听听戏,也就猫猫虎虎将一个寒假过了过去。开学之后,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别去,回南边的家里来住了两个月。上车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上来,说了许多互相勉励的话,要我到家之后,每天写一封信给他,报告南边的风物。而我自家呢,说想于暑假中去当两个月家庭教师,好弄一点零用,买一点书籍。

我到南边之后,虽则不天天写信,但一个月中间,也总计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从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并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黄的人家教书,每月也可得二十块钱薪水。

到阳历八月底边,他写信来催我回京,并且说他于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陈家的惠英还在问起我的消息呢。

因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当日在殷家集过年的事情来了。惠英的貌并不美,不过皮肤的细白实在是北方女子中间所少见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使人要惧怕起来;因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见一切的样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张团团的面使人一见就觉得她是一个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后母死后,一切家计都操在她的手里。她的家里,洒扫得很干净。西面的一间厢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账簿文件,都搁在这一间厢房里。我和朱君于过年前后的几天中老去座谈的,也是在这间房里。她父亲喜欢喝点酒,所以正月里的几天,他老在外头。我和朱君上她家里去的时候,不是和她的几个弟弟说笑话、谈故事,就和她讲些北京学校里的杂事。朱君对她,严谨沉默,和对我们同学一样。她对朱君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热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君忽而从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亲谈了些杂天,抽了一点空,也顺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陈家去,以为朱君一定在她那里坐着。然而到了那厢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谈了几句话之后,问他们:“朱君来过了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有来过。”问他们:“你们的姊姊呢?”他们回答说:“病着,睡觉了。”

我回到朱家来,正想上炕去睡的时候,从前面门里朱君却很快地走了进来。在煤油灯底下,我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从他和我说话的声气及他那双红肿的眼睛上看来,似乎他刚上什么地方去痛哭了一场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时联想到了这些细事,心里倒觉得有点好笑,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老朱!你大约也掉在恋爱里了吧?”

阳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学校里来,床位饭案等事情,他早已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块。暑假考的成绩,也已经发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却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块儿。

开学之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我们的生活也是刻板式地很平稳地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天气,新考入来的学生、我们一班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学期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却比从前有点不同起来了。

平常本来是沉默的他,入了阳历十月以后,更是闷声不响了。本来他用钱是很节省的,但是新学期开始之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地喝几杯之后,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末了他尤其攻击北方农民阶级的愚昧,无微不至。我看了他这一种悲愤,心里也着实为他所动,可是到后来只好以顺天守命的老生常谈来劝他。

本来是勤勉的他,这一学期来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灯铃打了之后,他还是一个人在自修室里点着洋蜡,在看英文的爱伦凯、倍倍儿、须帝纳儿等人的书。我也曾劝过他好几次,教他及时休养休养,保重身体。他却昂然地对我说:“像这样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偷生着有什么用处?什么叫保重身体?你先去睡吧!”

礼拜六的下午和礼拜天的早晨,我们本来是每礼拜约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从入了阳历十月以后,不推托说是书没有看完,就说是身体不好,总一个人留在寝室里不出去。实际上,我看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地瘦下去了。两道很浓的眉毛,投下了两层阴影,他的眼窝陷落得很深,看起来实在有点怕人,而他自家却还在起早落夜地读那些提倡改革社会的书。我注意看他,觉得他的饭量也渐渐地减下去了。

有一天寒风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满了灰暗的云,仿佛要下大雪的早晨,门房忽而到我们的寝室里来,说有一位女客,在那里找朱先生。那时候,朱君已经出去上操场上去散步看书去了。我走到操场上,寻见了他,告诉了他以后,他脸上忽然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瞪了两眼,同呆子似的尽管问我说:“她来了吗?她真来了吗?”

我倒教他骇了一跳,认真地对他说:“谁来谎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对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课的时候,也不进教室里来;等到午后一点多钟,我在下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他。他的脸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还要阴郁,锁紧了的一双浓厚的眉毛,阴影扩大了开来,他的全部脸上都罩着一层死色。我遇见了他,问他早晨来的是谁,他却微微的露了一脸苦笑说:“是惠英!她上京来买货物的,现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厂高升店。你打算去看她么?我们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们听戏去。”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心里倒喜欢得很,因为陈家的老头儿的话,他是很要听的。所以我想吃过晚饭之后,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则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见的惠英,二则可以托陈家的老头儿劝劝朱君,劝他少用些功。

吃过晚饭,风刮得很大,我和他两个人不得不坐洋车上打磨厂去。到高升店去一看,他们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饭,陈老头还在喝白干,桌上一个羊肉火锅烧得满屋里都是火锅的香味。电灯光为火锅的热气所包住,照得房里朦朦胧胧。惠英着了一件黑布的长袍,立起来让我们坐下喝酒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相儿却比在殷家集的时候美得多了。

陈老头一定要我们坐下去喝酒,我们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几杯。一边喝,一边谈,我就把朱君近来太用功的事情说了一遍。陈老头听了我的话,果然对朱君说:“雅儒!你在大学里,成绩也不算不好,何必再这样呢?听说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经可以了,你难道还想夺第一名么?……总之,是身体要紧……你的家里,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学里毕业后,赚钱去养家。万一身体不好,你就是学问再好一点,也没有用处。”

朱君听了这些话,尽是闷声不语,一杯一杯地在俯着头喝酒。我也因为喝了一点酒,头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来。一面回过头来看看惠英,似乎也俯着了头,在那里落眼泪。

这一天晚上,因为谈天谈得时节长了,戏终于没有去听。我们坐洋车回校里的时候,自修的钟头却已经过了。第二天,陈家的父女已经回家去了,我们也就回复了平时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骚抑郁的态度,也仍旧和前头一样,并不因陈家老头儿的劝告而减轻些。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又是一年将尽的冬天到了。北风接着吹了几天,早晚的寒冷骤然增加了起来。

年假考的前一个星期,大家都紧张起来了,朱君也因这一学期看课外的书看了太多,把学校里的课本丢开的原因,接连有三夜不睡,温习了三夜功课。

正将考试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袜子也不穿,蓬头垢面地跑了出去。跑到了门房里,他拉住了门房,要他把那一个人交出来。门房莫名其妙,问他所说的那一个人是谁,他只是拉住了门房吵闹,却不肯说出那一个人的姓名来。吵得声音大了,我们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门房吵闹,我就夹了进去。这时候我一看朱君的神色,自家也骇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胀得红红的,两道眉毛直竖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没有光泽的青灰色,额上、颈项上胀满了许多青筋。他一看见我们,就露了两列雪白的牙齿,同哭也似的笑着说:“好好,你们都来了,你们把这一个小军阀看守着,让我去拿出手枪来枪毙他。”

说着,他就把门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这么一推,四个人就一块儿地跌倒在地上。他却狞猛地哈哈地笑了几声,就一直地跑了进去。

我们看了他这一种行动,大家都晓得他是精神错乱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养病室里,一边去通知学校当局,请学校里快去请医生来替他医治。

他一个人坐在养病室里不耐烦,硬要出来和校役打骂,并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军阀,骂着说:“混蛋,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军阀,也敢强取人家的闺女么?快拿手枪来,快拿手枪来!”

校医来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几下,并且把校医的一副眼镜也扯下来打碎了。我站在门口,含泪地叫了几声:“朱君!朱君!你连我都认不清了吗?”

他光着眼睛,对我看了一忽,就又哈哈哈哈地笑着说:“你这小王八,你是来骗钱的吧!”

说着,他又打上我的身来,我们不得已就只好将养病室的门锁上,一边差人上他家里去报信,叫他的父母出来看护他的病。

到了将晚的时候,他父亲来了,同来的是陈家的老头儿。我当夜就和他们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里先租了一间房间住着。朱君的病愈来愈凶了,我们三个人因为想制止他的暴行,终于一晚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学校去考试,到了午后,再上公寓里去看他的时候,知道他们已经另外租定了一间小屋,把朱君捆缚起来了。

我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个急信,说朱君已经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儿去看看他。我到了那里去一看,只见黑漆漆的一间小屋里,他同鬼也似的还被缚在一张板床上。房里的空气秽臭得不堪,在这黑臭的空气里,只听见微微的喘气声和腹泻的声音。我在门口静立了一忽,实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声音,“朱君”“朱君”地叫了两声。坐在他脚后的他那老父,马上就举起手来阻止住我的发声。朱君听了我的唤声,把头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一个枯黑得同骷髅似的头和很黑很黑的两颗眼睛。

我踏进了那间小房,审视了他一回,看见他的手脚还是绑着,头却软软地斜靠在枕头上面。脚后头坐在他父亲背后的,还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妇,眼睛哭得红肿,呆呆地缩着头,在那里看守着这将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后一看,眼泪忽而涌了出来,走上他的枕头边上,伏下身去,轻轻地问了他一句话“朱君!你还认得我吗?”底下就说不下去了。他又转过头来对我看了一眼,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由我的泪眼看过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泪来的样子。

我走近他父亲的身边,问陈老头哪里去了。他父亲说:“他们惠英要于今天出嫁给一位军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问朱君服的是什么药,他父亲只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不过他服了药后,却泻到如今,现在是好像已经不行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服药服错了,否则,三天之内,他何以会变得这样的呢?我正想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阵腹泻的声音,朱君的头在枕上摇了几摇,喉头咯咯地响起来了。我的毛发竦竖了起来,同时他父亲,他媳妇儿也站起来赶上他的枕头边上去。我看见他的头往上抽了几抽,喉咙头格落落响了几声,微微抽动了一刻钟的样子,一切的动静就停止了。他的媳妇儿放声哭了起来,他的父亲也因急得痴了,倒只是不发声地呆站在那里。我却忍耐不住了,也低下头去在他耳边“朱君!朱君!”地绝叫了两三声。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来了。我和朱君的父亲和他的媳妇,在一辆大车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这时候城内外的居民还没有起床,长街上清冷得很。一辆大车,前面载着朱君的灵柩,后面坐着我们三人,慢慢地在雪里转走。雪片积在前面罩棺木的红毡上,我和朱君的父亲却包在一条破棉被里,避着背后吹来的北风。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妇幽幽在哭着的声音,觉得更加令人伤感。

大车走出永定门的时候,黄灰色的太阳出来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点。我想起了去年冬假里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觉地向前面的灵柩叫了两声,忽儿按捺不住地“哗”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青烟

寂静的夏夜的空气里闲坐着的我,脑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这同绿水似的由蓝纱罩里透出来的电灯光,听听窗外从静安寺路上传过来的同倦了似的汽车鸣声,我觉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忧郁病时代去的样子,我的比女人还不值钱的眼泪,又映在我的颊上了。

抬头起来,我便能见得那催人老去的日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境遇,我的将来,啊啊,吃尽了千辛万苦,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烟!

世俗所说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无聊的时候偶尔写下来的几篇概念式的小说,虽则受人攻击,我心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物质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紧牙齿,忍耐一下,也没有些微关系,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我自家播的种,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有一枝曾经结过果来?啊啊,若说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时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我从小若学做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间房屋造成了。无聊的时候,跑到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边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够轻减。我从少若学做裁缝,不消说现在定能把轻罗绣缎剪开来缝成好好的衫子了。无聊的时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缝纫的纤丽的衫裙,打开来一看,我的郁闷,也定能消杀下去。但是无一艺之长的我,从前还自家骗自家,老把古今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来自慰,现在梦醒之后,看了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连饮鸩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还有什么法子来填补这胸中的空虚呢?

有几个在有钱的人翼下寄生着的新闻记者说:“你们的忧郁,全是做作,全是无病呻吟,是丑态!”

我只求能够真的如他们所说,使我的忧郁是假作的,那么就是被他们骂得再厉害一点,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几本旧书和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每日买面包的钱,给了他们,也是愿意的。

有几个为前面那样的新闻记者做奴仆的人说:“你们在发牢骚,你们因为没有人来使用你们,在发牢骚!”

我只求我所发的是牢骚,那么我就是连现在正打算点火吸的这支Felucca(帆船牌香烟),给了他们都可以,因为发牢骚的人,总有一点自负,但是现在觉得自家的精神肉体,委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

有几个比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说:“你们所感得的是Toska(苦闷、忧愁),是现在中国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我若有这样的Myriadmind(极大的才华),我早成了Shakespeare(莎士比亚)了。

我的弟兄说:“唉,可怜的你,正生在这个时候,正生在中国闹得这样的时候,难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忧郁是应该的,你早生十年也好,迟生十年也好……”

我无论在什么时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个肥白的裸体妇女,在酣饮的时候罢——听到这一句话,就会痛哭起来。但是你若再问一声:“你的忧郁的根源是在此了吗?”我定要张大了泪眼,对你摇一摇头说:“不是,不是。”国家亡了有什么?亡国诗人Sienkiewicz(显克维奇,波兰作家),不是轰轰烈烈地做了一世人吗?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个个都很安闲的吗?国家亡了有什么?外国人来管理我们,不是更好吗?陆剑南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两句好诗,不是因国亡了才做得出来的吗?少年的血气干萎无遗的目下的我,哪里还有同从前那么的爱国热忱,我已经不是Chauvinist(沙文主义者)了。

窗外汽车声音渐渐地稀少下去了,苍茫六合的中间我只听见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字的声音。探头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见一弯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着几颗残星。我搁下了笔,在我这同火柴箱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几步,只觉得一味凄凉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这忧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虽是刚过了端午节,但像这样暑热的深夜里,睡也睡不着的。我还是把电灯灭黑了,看窗外的景色吧。

窗外的空间只有错杂的屋脊和尖顶,受了几处瓦斯灯的远光,绝似电影的楼台,把它们的轮廓画在微茫的夜气里。四处都寂静了,我却听见微风吹动窗叶的声音,好像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叹气的样子。

远处又有汽车的喇叭声响了,这大约是西洋资本家的男女,从淫乐的裸体跳舞场回家去的凯歌吧。啊啊,年纪要轻,颜容要美,更要有钱。

我从窗口回到了座位里,把电灯拈开对镜子看了几分钟,觉得这清瘦的容貌,终究不是食肉之相。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吸吸烟,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统一起来,我擦了一支火柴,把一支Felucca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我仍复把这口烟完全吐上了电灯的绿纱罩子。绿纱罩的周围,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层淡紫的云雾。呆呆地对这层云雾凝视着,我的身子好像是缩小了投乘在这淡紫的云雾中间。这层轻淡的云雾,一飘一扬地荡了开去,我的身体便化而为二,一个缩小的身子在这层雾里飘荡,一个原身仍坐在电灯的绿光下远远地守望着那青烟里的我。

APhantom(一个幻影)

已经是薄暮的时候了。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月光下流着一条曲折的大江,江的两岸有郁茂的树林,空旷的沙渚。夹在树林沙渚中间,各自离开一里二里,更有几处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当江流曲处,山冈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间,聚居了几百家人家,便是F县县治所在之地。与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地洒遍了这县城、江流、青山、树林和离县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黄昏的影子,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了。平时非常寂静的这F县城里,今晚上却带着些跃动的生气,家家的灯火点得比平时格外地辉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平时格外地嘈杂,今晚的月亮,几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涩起来了。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十。正是F县城里每年演戏行元帅会的日子。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当这黄昏时候,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足慢慢地进了F县城的东门,踏着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夹在长街上行人中间向西走来,他的青黄的脸上露着一副惶恐的形容,额上眼下已经有几条皱纹了。嘴边上乱生在那里的一丛芜杂的短胡和身上穿着的一件龌龊的半旧竹布大衫,证明他是一个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尽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像是怕人认识他的样子,也好像是在那里寻知己的人的样子。他今天早晨从H省城动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这时候才走到他廿年不见的故乡F城里。

他慢慢地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从一条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进去。街上虽则热闹,但这条狭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地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家大墙门的前头,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去了。走过了两三步,他又回了转来。向门里偷眼一看,他看见正厅中间桌上有一盏洋灯点在那里。明亮的洋灯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张钟馗图和几副蜡笺的字对来。此外厅上空空寂寂,没有人影。他在门口走来走去地走了几遍,眼睛里放出了两道晶润的黑光,好像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最后他走转来过这墙门口的时候,里面却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因为她走在他与洋灯的中间,所以他只看见她的蓬蓬的头发,映在洋灯的光线里。他急忙走过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墙门,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复走转来,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忽儿把头朝了转来。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对她一看就好像触了电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转来对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复向前地走去。他就赶上一步,轻轻地问那女人说:“嫂嫂这一家是姓于的人家吗?”

那女人听了这句问语,就停住了脚,回答他说:“嗳!从前是姓于的,现在卖给了陆家了。”

在月光下他虽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很憔悴的,她的话声是很凄楚的,他的问语又轻了一段,带起颤声来了。“那么于家搬上哪里去了呢?”“大爷在北京,二爷在天津。”“他们的老太太呢?”“婆婆去年故了。”“你是于家的嫂嫂吗?”“嗳!我是三房里的。”“那么于家就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现在在这里帮陆家烧饭。”“噢噢!”“你问于家干什么?”“噢噢!谢谢……”

他最后的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地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地听见了一声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

月亮将要下山去了。

江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隔江岸上,有几家人家和几处树林,静静地躺在同霜华似的月光里。树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梦如烟地浮在那里。此时F城的南门江边上,人家已经睡尽了。江边一带的房屋,都披了残月,倒影在流动的江波里。虽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会有一群从戏场里回来的人,破了静寂,走过这南门的江上。一个人朝着江面说:“好冷吓,我的毛发都竦竖起来了,不要有溺死鬼在这里讨替身哩!”

第二个人说:“溺死鬼不要来寻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的哩!”

第三个、第四个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一群人过去了之后,江边上仍复归还到一刻前的寂静状态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江边上的夜气,忽而变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颗颗放起光来,反映在江心里。这时候南门的江边上又闪出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地在离水不过一二尺的水际徘徊。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很慢,所以它的出现并不能破坏江边上的静寂的空气。但是几分钟后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动了,江边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摇动了一下,好像似天空掉下来的样子。江波一圆一圆地阔大开来,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随而一摇一摇地动了几动。人身入水的声音和江上静夜里生出来的反响与江波的圆圈消灭的时候,灰色的江上仍复有死灭的寂静支配着,去天明的时候,正还远哩!

Epilogue(尾声)

我呆呆地对着了电灯的绿光,一支一支把我今晚刚买的这一包烟卷差不多吸完了。远远的鸡鸣声和不知从何处来的汽笛声,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膜上来,我的脑筋就联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吗?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地看得清楚了吗?

啊啊,这明蓝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听见了许多洗便桶的声音。这是一种象征,这是一种象征。我们中国的所谓黎明者,便是秽浊的手势戏的开场呀!

杨梅烧酒

病了半年,足迹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说法,是去转换转换空气;照旧的说来,也好去祓除祓除邪孽的不祥;总之久蛰思动,大约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气候,这一个火热的土王用事的气候,实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阔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温泉地带,北戴河、威海卫、青岛、牯岭等避暑的处所。但是衣衫褴褛,饘粥不全的近半年来的经济状况,又不许我有这一种模仿普罗大家的阔绰的行为。寻思的结果,终觉得还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费来得省一点,此外我还有一位旧友在那里住着,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灯昏洒满的街头,也可以去和他叙一叙七八年不见的旧离。

像这样决心以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已经在湖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和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吃应时的杨梅烧酒了。

屋外头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点似的伏里的阳光,湖面上满泛着微温的泥水和从这些泥水里蒸发出来的略带腥臭的汽层儿。大道上车夫也很少,来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饭馆的灰尘积得很厚的许多桌子中间,也只坐有我们这两位点菜要先问一问价钱的顾客。

他——我这一位旧友——和我已经有七八年不见了。说起来实在话也很长,总之,他是我在东京大学里念书时候的一位预科的级友。毕业之后,两人东奔西走,各不往来,各不晓得各的住址,已经隔绝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处募款,说:“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现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一个慈善团体的XX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诸大善士,无论和某某相识或不相识的,都希望惠赐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这一位旧友,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在一个月前,居然也从他的血汗的收入里割出了两块钱来,郑重其事地汇寄到了上海的XX病院。在这XX病院内,我本来是有一位医士认识的,所以两礼拜前,他的那两元义捐和一封很简略的信终于由那一位医士转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这封信,并且另外更发见了有几处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发表的事情之后,向远近四处去一打听,我才原原本本地晓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做的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把戏。而这一曲实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剧,现在却终于成了我们两个旧友的再见的原因。

他穿的是肩头上有补缀的一件夏布长衫,进饭馆之后,这件长衫却被两个纽扣吊起,挂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条短裤的野蛮形状。当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来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经有两个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却正是在上海动身以前刚花了五毫银币新买的国货。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同在东京初进大学预科的那一年,也还是一个样儿。嘴底下的一簇绕腮胡,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似乎是刚剃过了三两天的样子,长得正有一二分厚,远看过去,他的下巴像一个倒挂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鱼。说也奇怪,我和他同学了四五年,及回国之后又不见了七八年的中间,他的这一簇绕腮胡,总从没有过长得较短一点或较长一点的时节。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来的时候,这胡须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时候,也不会发生变化似的。他的两只似乎是哭了一阵之后的肿眼,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只是朦胧地在看着鼻尖,淡含着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额角仍旧是那么宽,颧骨仍旧是高得很,颧骨下的脸颊部仍旧是深深地陷入,窝里总有一个小酒杯好摆的样子。他的年纪,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看起来,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二岁止的中间,无论哪一个年龄都可以看的。

当我从火车站下来,上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暑期英算补习学校——这学校也真是倒霉,简直是像上海的专吃二房东饭的人家的两间阁楼——里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上课。一间黑漆漆的矮屋里,坐着八九个十四五岁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地在注视着黑板。他老先生背转了身,伸长了时时在起痉挛的手,尽在黑板上写数学的公式和演题,屋子里声息全无,只充满着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笔的响声。因此他那一个圆背和那件有一大块被汗湿透的夏布长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楼下向他们房东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楼上一定是听见的,同时在这样静寂的授课中间,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楼去的脚步声,他总也不会不听到的,当我上楼之后,他的学生全部向我注视的一层眼光,就可以证明,但是向来神经就似乎有点麻木的他,竟动也不动一动,仍在继续着写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静静地在后一排学生的一个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题在黑板上写满了,又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看有没有写错,又朝黑板空咳了两三声,又把粉笔放下,将身上的粉末打了一打干净,才慢慢地转身来。这时候他的额上、嘴上,已经盛满了一颗颗的大汗,他的红肿的两眼,大约总也已满被汗水封没了吧,他竟没有看到我而若无其事地又讲了一阵,才宣告算学课毕,教学生们走向另一间矮屋里去听讲英文。楼上起了动摇,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奔往隔壁的那间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地立起身来,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黏湿的肩头上拍了一拍。“噢,你是几时来的?”

终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种惊异的表情,举起了他那两只朦胧的老在注视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他头上的汗。“因为教书教得太起劲了,所以你的上来,我竟没有听到。这天气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吗?”

他接连着说出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问我的话,这是他的兴奋状态的表示,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种样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问他以后有没有课了。他说:“今天因为甲班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只剩了这一班乙班,我的数学教完,今天是没有课了。下一个钟头的英文,是由校长自己教的。”“那么我们上湖滨去走走,你说可以不可以?”“可以,可以,马上就去。”

于是乎我们就到了湖滨,就上了这一家大约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饭馆。

在饭馆里坐下,点好了几盘价廉可口的小菜,杨梅烧酒也喝了几口之后,我们才开始细细地谈起别后的天来。“你近来的生活怎么样?”开始头一句,他就问起了我的职业。“职业虽则没有,穷虽则也穷到可观的地步,但是吃饭穿衣的几件事情,总也勉强地在这里支持过去。你呢?”“我吗?像你所看见的一样,倒也还好。这暑期学校里教一个月书,倒也有十六块大洋的进款。”“那么暑期学校完了就怎么办哩?”“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学校里教书,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长两个,十六块钱一月是不会没有的。听说你在做书,进款大约总还好吧?”“好是不会好的,但十六块或六十块里外的钱是每月弄得到的。”“说你是病倒在上海的养老院里的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来使用像你我这样的人的名义哩?”“这大约是这位假冒者受了一点教育的毒害的缘故。大约因为他也是和你我一样地有了一点知识而没有正当的地方去用。”“嗳,嗳,说起来知识的正当的用处,我到现在也正在这里想。我的应用化学的知识,回国以后虽则还没有用到过一天,但是,但是,我想这一次总可以成功的。”

谈到了这里,他的颜面转换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转眼看向了外边的太阳光里。“嗳,这一回我想总可以成功的。”

他简直是忘记了我,似乎在一个人独语的样子。“初步机械二千元,工厂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买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做广告,嗳,广告却不可以不登,总计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资本。以后就可以烧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块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个月三千块,一年么三万六千块,打一个八折,三八两万四,三六一千八,总也还有两万五千八百块。以六千块还资本,以六千块做扩张费,把一万块钱来造它一所住宅,嗳,住宅,当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来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听他计算得起劲,但简直不晓得他在那里计算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问他:“你在计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题吗?”“不,不,我说的是玻璃工厂,一年之后,本利偿清,又可以拿出一万块钱来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呀,你说多么占利啊!嗳,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还可以来住哩,来住着写书,并且顺便也对以替我们做点广告之类,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这一杯烧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来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杨梅已经吃了剩下来的烧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烧酒,紧闭着嘴,又把眼睛闭上,陶然地静止了一分钟。随后又张开那双红肿的眼睛。大声叫着茶房说:“堂倌,再来两杯!”

两杯新的杨梅烧酒来后,他紧闭着眼,背靠着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地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尽是一个一个地拿着杨梅在对嘴里送。嚼着靠着,眼睛闭着,他一面还尽在哼哼地说着:“嗳,嗳,造一间住宅,在湖滨造一间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厂的玻璃,要斯断格拉斯(钢化玻璃)。一万块钱,一万块大洋。”

这样地哼了一阵,吃杨梅吃了一阵了,他又忽而把酒杯举起,睁开眼叫我说:“喂,老同学,朋友,再干一杯!”

我没有法子,所以只好又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杨梅烧酒,却是杨梅与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闭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说:“堂倌!再来两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两杯盛得满满的杨梅与酒来,摆在我们的面前。他又同从前一样地闭上眼睛,靠着板壁,在一个杨梅、一个杨梅的往嘴里送。我这时候也有点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着在桌上将两手叉住了头打瞌睡,但是在还没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听见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着说:“啊,真痛快,痛快,一万块钱!一所湖滨的住宅!一个老同学,一位朋友,从远地方来,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为被他这样地在那里叫着,所以终于睡不舒服。但是这伏天的两杯杨梅烧酒,和半日的火车旅行,已经弄得我倦极了,所以很想马上去就近寻一个旅馆来睡一下。这时候正好他又睁开眼来叫我干第三杯烧酒了,我也顺便清醒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这杯似甘非甘的烧酒落肚,我却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过来算账。他看见了堂倌过来,我在付账了,就同发了疯似的突然站起,一只手叉住了我那只捏着纸币的右手,一只左手尽在裤腰左近的皮袋里乱摸;等堂倌将我的纸币拿去,把找头的铜元角子拿来摆在桌上的时候,他脸上一青,红肿的眼睛一吊,顺手就把桌上的铜元抓起,锵丁丁地掷上了我的面部。“扑搭”地一响,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阳穴里就凉阴阴地起了一种刺激的感觉,接着就有点痛起来了。这时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发了作,呆视住他,大声地喝了一声:“喂,你发了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张本来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满面青青,涨溢着一层杀气。“操你的,我要打倒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倒你们这些不劳而食的畜生,来,我们来比比腕力看。要你来付钱,你算在卖富吗?”

他眉毛一竖,牙齿咬得紧紧,捏起两个拳头,狠命地就扑上了我的身边。我也觉得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起来。

白丹,丁当,扑落扑落地桌椅杯盘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两个就也滚跌到了店门的外头。两个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简直不晓得了,只听见四面哗哗哗哗地赶聚了许多闲人车夫巡警拢来。

等我睡醒了一觉,渴想着水喝,支着鳞伤遍体的身体在第二分署的木栅栏里醒转来的时候,短短的夏夜,已经是天将放亮的午夜三四点钟的时刻了。

我睁开了两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栅栏外刚走过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问了一个明白,才朦胧地记起了白天的情节。我又问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说,他早已酒醒,两点钟之前回到城站的学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长回禀一声,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长衫草帽并钱包拿还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解了一个小解,一面就请他去倒一碗水来给我止渴。等我将五元纸币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带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被晓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却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时在心坎里竟同触了电似的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微波。“啊啊,大约这就是人生吧!”

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却念出了这样的一句独白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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