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冈察洛夫集(03):悬崖(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0 21:3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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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冈察洛夫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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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冈察洛夫集(03):悬崖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冈察洛夫集(03):悬崖试读:

译本序

严永兴

离我们日新月异的现代化社会有一百五六十年之遥的北国俄罗斯,有条宽阔的伏尔加河至今奔流不息,河岸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后面有座悬崖,翻过悬崖,神奇地出现一座小小的庄园,没有高楼,没有繁华,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汽车,没有现代化设施,但有树林,有花坛,有果园,有蛮不错的结实小楼,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有马,有四轮马车,还有藏书室,有俄国、法国甚至意大利等一些国家17、18世纪思想家和作家们的古版图书。《悬崖》的主人公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令人解颐的欢乐,也有让人蹙眉的愁苦,主人公的故事和命运牵动着你我的心。

这个冈察洛夫,真是写故事的大师,惊鸿一瞥,晚霞满天,朦朦胧胧让你分不清何是今天,何是过去,何是人间,何是自然。

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1812—1891),俄国作家。出生于商贾巨头家庭,父亲曾在伏尔加河流域做大宗粮食生意。七岁丧父,由教父照管,培养了冈察洛夫自幼对文学的兴趣。

1834年从莫斯科大学语文系毕业后回到家乡,任省长办公厅秘书,后至彼得堡财政部任职。工作之余开始文学创作,1847年他的

第一部

长篇小说《平凡的故事》问世,即获巨大声誉。作品描写主人公阿杜耶夫自幼在外省地主庄园里,过着宁静好幻想的少爷生活,来到彼得堡后渐渐成为一个精明强干的企业家的故事。

1849年冈察洛夫回到阔别十四年的故乡度假,外省封闭的小城生活,奔流不息的伏尔加河,陡峭的河岸和悬崖,触动了他的创作欲望,他把一些人物、场景记在纸片上,直至二十年后才得以最终动笔完成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悬崖》。因为当时他正潜心创作他的

第二部

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作品于1847年动笔,至1859年完成并发表,立刻为他赢得第一流俄国作家的声誉。作家以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一个没落地主的典型、一个“多余的人”的形象——奥勃洛莫夫。三部作品被视为相互连贯的一个整体,是19世纪40至60年代俄国社会形象而真实的写照。

冈察洛夫是位语言大师,作品艺术技巧高超,人物形象个性鲜明、典型生动,语言精细优美,炉火纯青,尤擅景物描写,浸透作家思想感情的俄罗斯大地和伏尔加河景色,犹如一幅幅绘画作品,充满灵性和绚丽色彩。

三《奥勃洛莫夫》(1859)是冈察洛夫的第二部名著。主人公奥勃洛莫夫是个三十开外的乡村地主,身体发胖,生性善良,颇有教养,由于拥有家传的庄园领地和三百五十名农奴,他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他担任过公务员,但服务两年便辞职了,把它当作无法忍受的沉重负担。他在彼得堡住了十二年,一直未回过自己的庄园。

与他相反,他的朋友施托尔茨精力充沛,生气勃勃,富有创业精神,是一个拥有三十万资产的企业家。为了减轻他的体重,防止中风,施托尔茨经常拉着他到彼得堡各处游玩,参加社交活动,但很快游乐和社交活动使他感到疲惫不堪。施托尔茨又把聪明活泼的二十岁姑娘奥丽加介绍给他,让他谈恋爱。

奥丽加邀他爬山,看戏,听音乐,督促他看书,但很快他便觉得恋爱是件苦差使。但奥丽加深爱着他,他不得已,便准备与她结婚,可是一想起婚前要做许多事情,要找房子,上法院……便愁容满面,一再推迟婚期。久而久之便渐渐失去任何兴趣志向,害怕变动,甚至连友谊和爱情也无法使他振作。他只知道成天吃喝和躺在沙发上混日子,以致成为完完全全的废物,五年后他得了中风,悄然离开人世。

作者通过这一形象表明,主人公的一切病症都是农奴制的恶果。作品反响巨大,甚至后来在俄语里“奥勃洛莫夫”成了形容一切怠惰、害怕变革和无力从事任何实际工作的人的代名词。

四《悬崖》(1869)是冈察洛夫的

第三部

重要作品。为这部作品他从构思,到1860年动笔,直至1868年最终完成,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而我为了译好这部作品,从阅读到翻译,花了两年时间,直至2002年12月中才告完成。

作品的主人公赖斯基这个人物,以前无论是俄罗斯还是我国的评论家,都认为也是个奥勃洛莫夫式的人物,只是因为时期不同,两人显出了不同的经历、爱好和性格。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我认为,解读作品也应该有新视角,新思路。

奥勃洛莫夫是农奴制时期的俄国地主,是个对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的懒蛋。而赖斯基是农奴制改革后的地主,与奥勃洛莫夫有相似之处,而更多的是不同之处,体现出农奴制废除后的新的变化。

赖斯基不像奥勃洛莫夫那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聪明好学,兴趣广泛。他学绘画,学钢琴,看书,记笔记,写小说。他与他的中学同学科兹洛夫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将父亲留下的全部藏书都托他保管,后来索性想全部馈赠给这位爱书如命的老同学。科兹洛夫软弱忠厚,对赖斯基所托兢兢业业,但一个叫马克的流放犯,满脑子的新思想,常来看书,却常撕下书页卷他的烟卷,一面书架的书快要给他撕遍。科兹洛夫急忙给赖斯基写信,让他来庄园处理毁书事件。

恰好赖斯基在彼得堡追求他的表妹索菲娅毫无进展,两个姑妈又成天让他陪着打牌,消磨时间,这让他厌烦至极,于是便来到这悬崖边上他名下那个叫马林诺夫卡的小庄园。

于是,作家成功塑造的三位女性形象——祖母、玛尔芬卡和韦拉便出场了。

祖母是赖斯基家的远房亲戚,因为赖斯基父母早逝,由她来掌管赖斯基这份不大不小的庄园和家业。她精明能干,善良又不乏骄横,把个小小的领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赖斯基的两个远房表妹韦拉和玛尔芬卡也失去了双亲,在祖母膝下长大,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姐妹俩都长得楚楚动人,令赖斯基心动。妹妹玛尔芬卡天真无邪,清纯活泼,爱劳动,爱花,爱动物,爱小鸟,爱孩子,爱做家务,爱做手工,向往家庭美满幸福,是个胸无大志、贤妻良母式的女性。赖斯基向玛尔芬卡试探爱意,可她依偎在他身旁却茫然不知,因为在她眼里,将庄园大方地留赠给她和姐姐的赖斯基,只是她可敬可亲的表哥。她爱的是小青年维肯季耶夫。赖斯基也看出来,与自己在一起,她拘谨不安,而与维肯季耶夫相见,便露出青春活泼的少女本性。

于是,他又把感情移向韦拉。韦拉出奇的娇美,冷艳,不苟言笑,但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熟读古今名著,不满足于小庄园宁静安谧却死水一潭的生活,追求自由、真理和新思想,要求独自把握自己的命运。她很冷静地处理与表哥的关系,把他当兄长,当挚友,同时也拒绝了伏尔加河对岸青年林场主图申的求爱。赖斯基暗自神伤,却发现韦拉经常独自外出。受妒忌所驱,他悄悄跟着表妹,想知道哪个男子有此福分。却发现韦拉翻过悬崖去相会的,竟然是不修边幅、言语举止粗俗不堪的马克。

殊不知,追求新思想新生活的韦拉,看上的正是狂放不羁的马克那种与众不同的自由思想,她入迷了,陶醉了,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自由生活的幻想中。但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马克的所有思想都是空想,从未为实现他们的理想去认真干一件脚踏实地的事情。而且他也并不想同她结婚,只是与她同居,什么时候双方厌烦了,便什么时候分手。韦拉失望了,决心同他分手。

赖斯基躲在远处,并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不知就里,回到家,将一束黄花扔进韦拉的窗户羞辱她。韦拉受不了这双重打击,浑身战栗,病倒了。祖母急坏了,替韦拉请来医生,又天天亲自陪伴着她,为她做祈祷。不知好歹的马克,托人给韦拉带信,要与她见面了断此事。韦拉病情加重,她找来图申,图申手持马鞭挺身而出,上悬崖去会马克。马克在图申的凛然正气下终于退缩,悻悻离开小城。

大有骑士风度的图申年轻有为,他带赖斯基到自己的林场小住。令赖斯基吃惊的是,茫茫的森林里竟然会有一个如此先进、如此完美的林场。图申开发森林资源,又保护大自然;这里没有苦力,没有雇工,而是一批掌握先进生产工具和知识的工人;厂房整齐,工人新村焕发着生气,这让赖斯基惊呆了,心想,图申与韦拉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玛尔芬卡与维肯季耶夫的婚礼如期举行,热闹而欢快,韦拉也渐渐复原。赖斯基决心离开此地,出国学习雕塑,开开眼界。他与画家基里洛夫一起徜徉在卢浮宫、德累斯顿和意大利的艺术殿堂里,身心得到了升华。他常想往回走,回家去。他想要积聚起足够的自然与艺术那永恒之美,将一切带回到那里,带回到自己的马林诺夫卡……

在他身后,始终屹立着并热切召唤着他的三个身影:他的韦拉,他的玛尔芬卡,他的祖母。而在她们身后,又屹立着比她们更为强大、更加吸引他的——另一个巨人般的身影,另一个伟大的“祖母”——俄罗斯。

冈察洛夫在《悬崖》这部作品里的语言技巧更为成熟,无论写景、对白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都臻炉火纯青的境地。文学,我认为,最具震撼力的不是技巧,而是思想,是它所蕴含的情感。文学所具有的一种无可替代的特殊功能,便是对人类的情感作用。冈察洛夫在书的近结尾处写道:“人的长处是意识到并保留住自身这种天生质朴的美,并善于当之无愧地拥有它,也就是珍惜它,相信它,做个襟怀坦白的人,懂得真理的魅力,靠真理活着——从而不折不扣拥有一颗纯朴的心灵,并且珍惜这一精神力量,倘若并不高于聪明人的能力,那么至少同它处于同等水平。“可是眼前人们羞于这种精神力量,看重‘蛇一般的聪明’,却为‘鸽子似的纯朴’而感到脸红,把后者指为天性幼稚,至今认为智力水平比道德水平好……如此必需的道德发展水平,好像每个人都已达到,而将它像鼻烟壶似的揣进了自己口袋里……”

须知,这可是作者在距今一百五六十年以前写的啊!这也许便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力量与魅力。

译着《悬崖》,它所蕴含的朴实自然的思想与情感,有时如一道闪光,在一瞬间打动我的心灵,引起共鸣。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何种民族,人都是需要道德与亲情的。第一部

彼得堡有许多大街,在其中一条大街那装饰马虎的住宅里,坐着两位绅士。一位三十五岁左右,另一位四十五岁上下。

第一位是鲍里斯·帕夫洛维奇·赖斯基,第二位是伊万·伊万诺维奇·阿亚诺夫。

鲍里斯·帕夫洛维奇的面容生动,表情丰富。乍一看,他比实际年龄年轻:宽阔白皙的前额显得鲜亮饱满,双眸时而闪烁思想、情感和欣喜的光芒,时而陷入沉思,耽于幻想,此刻,他的目光几乎似年轻人那样富有朝气。有时,这双眼睛显得成熟、疲惫、烦闷,将自己主人的年龄暴露无遗。双目间甚至聚起三道淡淡的皱纹,那是时光和阅历无法消泯的标记。乌黑顺溜的头发披落在后脑勺和耳朵上,可鬓角上已有些许银丝显现。脸颊和前额,眼睛和嘴巴旁,依然保持年轻的色泽,可太阳穴和下颏周遭的肤色已呈黄褐色。

总之,根据这副面容,极易将人生阶段猜透,青春与成熟的争斗已然完成,此人已进入其人生的另一半,他所经历的每一个人生体验、情感和病痛,都留下了痕迹。唯独他的那张嘴,在薄薄的双唇难以觉察的变化中和笑容中,还保存着年轻人的、有时几乎是孩童的那份纯真。

赖斯基身穿家常灰大衣,盘腿坐在沙发上。

伊万·伊万诺维奇则相反,他穿件黑色燕尾服。白手套和呢帽放在身旁桌子上。他神色自若,或是说,他对周围可能发生的一切,持漠然等待态度。

目光机灵,双唇透着聪颖,黄褐色的脸庞,一头修剪漂亮的花白头发和一脸斑白的络腮胡子,举止温和,言谈持重,装束得体——这便是他的外表肖像。

从他脸上,可以读到不露声色的自信和对他人察言观色的了然。凡观察过他的人都会说:“此人活得潇洒,懂得生活,了解人。”倘若不把他归于气质不凡、特殊的人群,至少也会将他列入生性质朴的那类人。

他是人才辈出的彼得堡人中的佼佼者,人们称他为上流人士。是的,他属于彼得堡,属于上流社会。很难想象,除了彼得堡,他会待在别的什么城市里;除了上流社会,也即彼得堡居民中闻名遐迩的最高层,他会待在别的阶层里。尽管他公务缠身,私事繁忙,但你常常会在各家的大客厅里遇见他,早晨拜访,中午宴会,夜间家庭晚会,最后便是牌局。他马马虎虎,平平常常,既非性格刚强,亦非意志薄弱;既非学富五车,亦非不学无术;既非信仰坚定,亦非怀疑一切。

不学无术或缺乏信仰,在他身上的表现形式为某种轻率而浅薄的否定一切:他对一切漫不经心,从不真诚地接受任何事物,既不对它深信不疑,亦不特别偏爱入迷。与人交往,他怀着几许嘲笑和怀疑,几许冷淡和平静,既不给谁以始终不渝的深情厚意,亦不与谁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他在彼得堡出生,上学,人到中年,西边没有到过比拉赫蒂和奥拉宁包姆更远之地,北边没有到过比托克索沃和中罗加特卡更遥之处。因此犹如水滴中的太阳,在他身上反映出彼得堡的整个世界,显现出彼得堡的全部实际、风气、生活方式、本性和公务——此乃彼得堡的第二特性,别无其他。

关于其他种种生活,除却国内外各种报纸提供给他的以外,他本人没有任何概念和观点。彼得堡的激情,彼得堡的观念,彼得堡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其中包括恶习和美德,思想,事业,政治,大概还有诗歌——他的生活便围着这些转,不曾想从这个圈子里挣扎出来,因为他在此,为自己的本性找到了最奢华、最充分的满足。

四十年来,他不断冷漠地观察着,看每年春天一艘艘挤满旅客的游轮,如何启航驶往国外;看四轮公共马车,随后是火车,如何在俄罗斯大地上驶过;看成群结队的人们,如何“怀着天真无邪的心情”出游,去呼吸另一种空气,去凉爽凉爽,去寻找感觉和消遣。

他从未感到有类似需求,也不认为别人有此种需求,只是平静而冷漠地盯着他们,盯着这帮异类,脸上的表情彬彬有礼,目光中却在说:“随他们便,反正我不去。”

他谈吐朴实,随意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世上、上流社会和京城里出现的一切事情,他无所不知;倘若战争爆发,他密切注视战事的各种细节,冷静了解英法内阁的改组情况,阅读议员们最近在国会和法国议院所做的报告;他熟悉新上演的歌剧,对夜晚在维堡区有谁被杀一清二楚。他对京城每个名门望族的家谱、事业和庄园状况、家庭丑闻如数家珍;他明察行政机关内每秒钟所发生的事,包括人事变动、人员升擢与奖励;他知悉城里的各种流言蜚语、家长里短。总之,他对自己的世界了如指掌。

上午他满世界转悠,也就是奔波于各家的客厅,多多少少也是为私事和公务;晚上常常先是看戏,最终是在英国俱乐部或熟人家里打牌,几乎人人他都熟悉。

他打牌从不出错,有出色赌徒的美誉,因为他对别人出错牌十分宽容,从不发火,而且显得彬彬有礼,好像搭档非但没出错,而且出了张好牌。此外,他既玩大赌注的,也玩小赌注的,既同高手玩,也陪任性的太太们一起玩。

他在建筑部门的公务进行得不错,在办公室里干了十五年苦差使,执行的是别人的设计方案。他机敏地揣度上司的想法,赞同他业务上的观点,灵巧地在纸上体现各种方案。上司换人,观点和方案亦随之改变,阿亚诺夫在新设计理念下与新上司一起共事,依然聪明灵巧;他所服务过的部长大人们都喜欢他起草的报告和呈文。

眼下,他在一位部长手下担负一项特殊使命。每天一早,他来到部长办公室,然后去部长夫人的客厅,实实在在地完成她委托办理的几件事情,而每到晚上,在约定的日子里,他必定按约去凑牌局。他有相当大的官衔、相当高的薪俸,却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倘若允许钻进别人的灵魂,那么,在伊万·伊万诺维奇的灵魂里,没有任何黑暗,任何秘密,往后也不会有任何难以猜度的东西,即使麦克白的女巫们亲自以某种更为美好的命运来诱惑他,或是将他如此执着、如此精神抖擞所攫取到的东西夺走,也已无能为力。他步步高升,从五等文官升为四等文官,最后,又因长期而又卓有成效的服务,以及无论在公务上还是在牌局上的“不倦努力”,他又擢升为三等文官,并保留原薪在某个不朽的常设机构或一个什么委员会里抛锚泊港;在那里,任凭人类的海洋汹涌澎湃吧,世纪风云变幻吧,民族和帝国的命运落入深渊吧,一切均将在他身旁一闪而过,直至中风或其他打击中止他的生命历程。

阿亚诺夫结过婚,丧偶,并有个十二岁的女儿,用公费在贵族女子中学受教育,而他安顿好自己的事务,过起了平静而无忧无虑的老单身汉生活。

唯独一桩事,扰乱了他的安宁,那就是因坐着不动的生活引起的痔疮;对他而言,前景令人担忧,他得暂时中断此种生活,到什么地方的矿泉去待着。医生曾这般威吓过他。“是否该穿上衣服啦:四点一刻!”阿亚诺夫说。“是啊,该穿了。”赖斯基答道,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你在想什么?”阿亚诺夫问。“是在想谁?”赖斯基纠正道,“一直在想她……想索菲娅……”“还在想!嘿!”阿亚诺夫说道。

赖斯基开始穿衣。“我把你拽到那儿去,你不心烦吗?”赖斯基问。“根本没有:在那里和在伊夫列夫家,不都是玩吗?说实话,赢老太太的钱,很不好意思: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瞎吃自己对手的牌,而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要什么牌就大声嚷嚷。”“请放心,你不必为五戈比去行骗。两个老太太收入达六万呢。”“我知道,这一切都将归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吧?”“归她,她是亲侄女。可何时才会到手哪!两个吝啬鬼,会活得比她长。”“她父亲好像也稍许有些……”“不,全给他花光了。”“花哪儿啦?他几乎不玩牌的。”

什么花哪儿啦?那么女人呢?这通忙乎,petits soupers,这整个儿的train呢?去年冬天,他在晚会上送给Armance一套餐具便价值五千,可她连晚宴都忘了邀请他……”“对,对,我也听说了。为了什么?他去她那里做什么?……”

两人笑起来。“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的丈夫好像也给她留了些钱!”“没有,七千卢布进项;这是她的零花钱。其实全靠两个姑妈。哦,该走啦!”赖斯基说,“午饭前我还想上涅瓦大街走走。”

阿亚诺夫和赖斯基走在大街上,朝左右两旁点头,行礼,握手。“现在你在别洛沃多娃那里待的时间久吗?”“和通常一样,暂且还不撵我。怎么,感到寂寞啦?”“不,我在想上伊夫列夫家是否赶趟?我倒并不觉得寂寞……”“幸福之人!”赖斯基羡慕道,“倘若世上没有寂寞无聊该多好!也许比抽顿鞭子还难以忍受?”“劳驾,别作声!”阿亚诺夫充满迷信的恐惧将他制止,“还说些乱七八糟不吉利的话!身上长个痔疮就够我受的了!大夫们就知道把我从这里打发走,说是全是这坐着不动的生活闹的,所有不幸就在于此!其实还有空气:还有什么比这空气更好的吗?”他欣喜地嗅了口空气,“如今我挑了个比医神阿斯克勒庇奥斯还善良的人:他打算夏天用酸奶替我治病,要知道我长的是内痔……明白吗?那么你是出于无聊才上自己表妹家的?”“自然啦,这还用问!难道你坐到牌桌旁不是因为无聊?人人都像逃避瘟疫那般在摆脱无聊。”“你挑了服多么瞥脚的药来摆脱无聊,天天一个样:陪着女人说些无聊的空话!”“你打牌,难道天天不一个样?你是在牌局上躲避寂寞无聊……”“哦,不,它可不一个样:有个英国人进行过运算,分出一副同样的牌,千年才可能重复一回……还有手气呢?牌手的性格、牌技、花样呢?打错牌呢?……不可能一个样!可是,瞧,陪着女人斗嘴皮子,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今天,明天……瞧,这一套我可不懂!”“你不懂得美,这有什么法子?有人不懂音乐,有人不懂绘画:这是自己家族的智力不发达……”“对,确实是自己家族的原因。瞧我的局里,有个伊万·彼得罗维奇,当个副手:此人不论对官太太还是女仆全纠缠不休,一个也不放过,当然,全得有几分姿色。对她们说恭维话,献殷勤,送糖果,送鲜花,难道他智力发达?”“我们不谈这话题,”赖斯基说,“不然我们俩又将钻牛角尖,差点动起手来。我不懂你的牌艺,你有权称我外行。可是,关于美,你也别硬要大发议论。任何人都按自己的方式欣赏绘画、雕塑和女性那鲜活的美;你的那个伊万·彼得罗维奇这样欣赏,我那样欣赏,而你怎么也不欣赏——那随你便!”“你同女人们玩牌的,我见过。”阿亚诺夫说。“是,我玩牌,那有什么?你也玩,并且差不多老赢,可我老输……这有什么不好的?”“是啊,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是个美人儿,而且还是个有钱的、打算出嫁的姑娘:娶她吧,万事总该有个结局。”“是啊,万事总该有个结局,而无聊又该开始!”赖斯基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可我不要结局!请放心,她们不会将她许配给我的!”“那么,依我看,就没必要再来往了。你简直就是个唐璜!”“不错,是唐璜,一个无聊之徒:依您看,是这样吗?”“可不是:那依你看,他是什么?”“哦,那么拜伦、歌德,还有一帮画家、雕塑家,全是无聊之徒了……”“难道你是拜伦或是歌德不成?……”

赖斯基恼火地扭过脸去不看他。“唐璜主义在人类中同样是堂吉诃德式的行为:还更深刻些;这种欲望还更有天赋些……”他说。“既然是种欲望,那就结婚吧……我对你说……”“嗨!”赖斯基几乎绝望道,“要知道,结婚可以一次、两次、三次:莫非我就不能像欣赏雕像之美那样,去欣赏美吗?唐璜首先享受到的是美学上的此种欲望,但很粗俗;作为自己时代、教育和风习之子,他沉溺其中,超过了此种崇拜的极限,再没有别的。嗨,我同你有什么可说的!”“倘若不想结婚,那就没必要再去。”阿亚诺夫淡漠地重复道。“你听我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是对的。我首先想说,我的迷恋永远是真诚的,没有预谋,这并非追逐女性,请你永远明白。当我的偶像哪怕有一个细节接近理想,我的想象力立刻会将她塑造为一个理想中的人物,其余部分则由我自然而然地加以补充完善,于是便出现幸福的理想、家庭的理想……”“瞧你,那就结婚吧……”阿亚诺夫说。“等等,等等,从未有过一种理想能待到婚礼前的:它失去光泽,消失,而我则离去,变得冷漠无情……想象力创造什么,具体的分析便将其毁坏,犹如纸糊的房子。或者是理想不待我冷静下来,便离我而去……”“可毕竟你还是每天同女人待在一起,闲聊啊!……”阿亚诺夫摇摇头,固执地强调道,“就譬如今天吧,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她们不让她嫁给你,你还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那我也问问你:你想从她姑妈那里得到些什么?你得了什么牌了?你是赢是输?难道你上那里是想把那份六万卢布的进项全赢过来?你是去玩牌,还是去赢钱……”“我没有任何打算:我这么做是因为……因为……为了找乐趣。”“是因为……因为无聊,你要知道,我才是为了找乐趣,同样也没有什么打算。至于我如何欣赏美,你和你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无法理解,你和他都别介意——那就齐了。要知道,有一种人对强烈的情欲异常崇拜,而另一些人对此种需要一无所知,并且……”“强烈的情欲!情欲这玩意儿可是影响生活。需要劳动——只有事业才是摆脱空虚的一剂良药。”阿亚诺夫庄重道。

赖斯基停住脚步,拦住阿亚诺夫,恶狠狠笑着问:“事业?什么样的事业,请说说,这倒挺有趣!”“什么什么样的事业?公务啊!”“难道这也算事业?请告诉我,除少许例外,公务中有哪项事业,离了它是玩不转的?”

阿亚诺夫惊讶得吹了声口哨。“你瞧!”他说,朝自己四周望了一眼。“就是他!”他指着一个警察局的小官吏,此人正目不转睛地朝一边盯着。“你去问问他,”赖斯基说,“他为何站在这里,那么专注地望着是在等谁?等位将军!他都不瞧我们一眼,因此任何一个过路人,都可以把我们的手帕从口袋里掏走。难道你以为你的几张公文纸便是事业?关于事业,我们不必再多费口舌,告诉你吧,说实话,当我在我的画上涂鸦时,当我在钢琴上乱弹一通时,甚至当我为美貌所倾倒时,我才干得更欢……”“除了美貌,你在自己表妹身上还找到什么特殊之处?”“除了美貌!哦,这就是全部!其实,我对她知之甚少:美貌加知之甚少,便将我吸引过去……”“天天在一起,怎么还会缺乏了解?……”“了解不多。我不知道在她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不知道她的过去,也无法猜测她的未来。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洋娃娃,她在过着这样的生活还是在假装如此生活着?这都折磨着我……你看,”赖斯基接着说,“看见这个女人了吗?”“是那个胖胖的、带着包袱爬上出租马车的女人吗?”“是啊,还看见那个从四轮轿式马车的窗户朝外张望的女人了吗?以及从街角拐出朝我们走来的那个姑娘?”“嗯,那又怎么啦?”“你匆匆一瞥便能从她们脸上看出某种或关切,或忧伤,或欢愉,或思索,或无拘无束的迹象:总之,那是运动和生命。不过稍稍需要选配一把钥匙,才能说出这个女人有家庭和孩子,就是说有过昔日的生活;而那边那位看得出充满热情或是显露出活生生相爱的迹象,就是说她拥有今天;而这边这位,年轻的脸上透着希冀,心中的愿望暴露无遗,预示着她那并不安定的未来……”“是吗?”“是啊,到处都有着某种生气蓬勃、要求有所作为、创建功绩、期望生活、呼唤生命的迹象……可在索菲娅那里,这一切全没有,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甚至没有冷漠,没有寂寞,想诉诉苦,说一句曾经有过真正的生活但给毁了,也不可能!她容光焕发,容貌出众,但既无所求,也无奉献!因此,我对她一无所知!而你对我去打牌还惊讶不已。”“你早告诉我这些,我就不会惊讶了嘛,因为我自己也是这种人,”阿亚诺夫说,突然停住脚步,“去我家里,不去她那儿……”“你家?”“是啊,我家!”“怎么,你想显示美貌?……”“我将显示宁静安逸,并为此感到满足;其实她同样……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与你是毫无关系,可她确实很美,美如天仙!”“那就结婚算啦,倘若不想或不能结婚,就打住,料理事业……”“你先着手吧,你可以把藐视死板的活生生的智慧和充满热情的灵魂,投入到事业中,并指出如何把精力用于某种事业上,什么值得奋斗;而让自己的纸牌、拜访、招待晚会和公务全见鬼去!”“你本性真不安稳,”阿亚诺夫说,“缺乏严格的管教和艰苦的磨练,因此便瞎胡闹……还记得吗,你的娜塔莎在世时,你曾说过……”“娜塔莎!”他轻声重复道,“这是我心头唯一的一块重石,在这美好的印象和短暂的迷恋中,请别妨碍我对她的怀念……”

他叹了口气,两人默默走到弗拉基米尔教堂,拐入一条胡同,走进一座贵族宅邸的大门。

赖斯基只是一年前,才同二十五岁的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别洛沃多娃相识,她嫁给在外交部门供职的别洛沃多夫不久,便成了寡妇。

她出身古老而富裕的帕霍京家族,未出嫁前便丧母,她的父亲过去一直对夫人言听计从,如今感到自己获得了自由,却突然醒悟,其青春年华已被婚娶消磨,再想过上一阵享乐生活已来不及。

他开始过起单身汉的生活。他想克服年龄和身体条件的限制,但未如愿,只是看着别人又吃又喝,自己的肠胃却消化不了。但他还是来得及给自己的财富以致命打击。

代替无法消受的享乐,他表现出顽童般的老年人的虚荣心,开始癫狂般与人交往,用以犒劳自己对夫妻生活的忠诚,很快将所有现金、妻子的全部钻戒和女儿的大部分嫁妆花光。在婚前就被他抵押掉的不动产上,又欠下十分可观的债务。

待到财源枯竭之后,他还间或——每年一次——有时两次,搞点儿开销很大的名堂,给某个阿尔芒丝买钻石戒指、轻便马车、餐具,一连三个星期上她家,陪她上剧院,请她吃晚餐,召来一帮年轻人,然后停息下来,直至搞到下一笔钱。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帕霍京是个十分精神、威风凛凛的老头,一头柔软、令人起敬的白发。看外表,你会把他当成某个帕默斯顿呢。当他得意地挽着胳膊、领着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去某处参加舞会和公众游艺会的时候,显得尤为精神。不熟悉他的人们尊敬地站到一旁,而熟人们一见到老顽童,先是嘻嘻笑,随后亲昵而开玩笑地拽住他的手,让他安排愉快的午餐,凑到耳朵上告诉他令人开心的故事……

老头儿开玩笑,给众人讲趣闻,说俏皮话,尤其喜爱与同岁人回忆已逝的青年时代和当今时代。他们异常兴奋地记起鲍里斯伯爵或丹尼斯伯爵输了大堆大堆的金子;又为自己花费那么少、日子过得那么窘迫而难过。他们向聚精会神聆听的年轻人传授生活的伟大艺术。

不过,帕霍京更喜欢回想当年赴巴黎的情景,那是1814年,俄国人以宽宏大量的胜利者身份来到巴黎,他们的殷勤客气盖过了法国人,革命已经将法国人在这方面的品质破坏殆尽,使他们在挥霍无度上压倒最为慷慨大方的英国人。

老头儿嘻嘻哈哈地过日子,成天没正经,只讲些高兴事,甚至在剧场看戏也满脸堆笑,观赏女演员的纤足,或是用长柄眼镜看她的La gorge。

当出现不愉快的事情,遇见的不是午宴,不是后台迷人的戏剧,而是生活的神经被触动,听到雷声滚滚的时候,当他的四周出现重大问题及需要想办法和下决心的时候,老头儿便愚钝地困惑莫解,陷入忐忑不安的沉默中,只会频频地咬嘴唇。

从前,他头脑灵活,爱开玩笑,细心,性格中不乏大胆的激情。但是,他在近卫军干了十六年,法语学得极棒,可以用法语流利地说、写、唱歌,却几乎不识俄文。他拥有漂亮的住宅、骏马、轻便马车和两万卢布的进款。

谁也没有他穿着讲究,如今到了老年,他还向裁缝提供时尚的款式;他始终穿得很体面,走路精神矍铄,气度高贵,说话充满自信,从不失态、失去自制。判断一切经常违背逻辑,但运用诡辩却灵活自如得非同一般。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想改变他的看法极难。上流社会、阅历、他的整个人生没赋予他任何内涵,因此他像怕火似的害怕严肃认真。但正是那种人生阅历和经常生活在一帮人中间,使他见多识广、具有结交三教九流各式人物的能力,养成了他某种十分讨人喜欢的小聪明,不熟悉他的人初次接触,甚至会信赖他的见解和建议,然后受骗上当,这才看清他的为人。未等他在游手好闲、大肆挥霍方面陷入生活危险的旋涡,家里便给他成了亲,那年他二十五岁,姑娘美丽出众,门第古老,但冷冰冰的,性格专横,立刻便摸透了丈夫的禀性,将他牢牢握在手心里。

如今,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帕霍京每周要去出席一次某个委员会的会议,拥有个重要头衔和两枚星形勋章,正难熬地期待第三枚。这是他的社会意义。

他还有另一个期待:出国,去趟巴黎,不是手持武器而是带着金币,像从前那样在那里住上一阵。

他常怀着欣喜羡慕的心情回忆革命时期的奇闻逸事,说是一个门第高贵的浪荡公子,在那里的商店里打碎了一只碗,受到老板指责,他索性大打出手,打碎更多东西,然后偿还了能买下整个商店的钱;说另一个人花高价买下国王的一幢别墅,送给了一名舞女。最后,他总以怀旧的感叹结束他的故事。

妻子去世不久他就要求出国,但他的生活方式、脾性和怪癖在社会上声名远播,因此对他请求的答复,只是简单一句话:“没必要。”他咬咬嘴唇,忧郁一阵,然后做出一件乖戾的大事,一掷千金,便消停下来。待到将财产彻底挥霍光,他去巴黎的念头也就烟消云散。

自从他挥霍尽所有钱财,除了痛苦地等待第三枚星形勋章,还有件事让他终日不忘,时常惦记,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那就是如何从自己的两个老姑娘姐姐、索菲娅的姑妈那里搞到钱。

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帕霍京娜,虽说十分吝啬,亦瞧不起自己弟弟的个性,不过她们珍惜他所姓的姓氏,看重家族的声誉、尊严和传统,因此,除了付给他固定的五千卢布零用钱外,还时不时给他一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的资助。而每到年底,她们常常边数落边训斥边差点儿掉泪,替他付清欠裁缝、家具商和其他商人的钱,几乎又是这个数。

她们清楚他的钱都派了什么用场,但对此持宽容态度,因为她们明白,这个时代的浪荡公子全这德行,所以把此看作男人们的天性。只是当他想在她们面前炫耀自己的荒唐行为,或是有人打算告知他的什么乖戾行径时,她们便捂住耳朵,像两个道德高尚的淑女。

在她们眼里,他无足轻重,毫无用处,既做不了事,亦出不了点子——他就是个糟老头和坏父亲,但他是帕霍京,而帕霍京家族古老悠远,先辈和祖先们的画像挂满整个大厅,厚厚的家谱一张大桌子上都放不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声名显赫。

她们以此为豪,并原谅了弟弟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帕霍京。

她们俩曾经在上流社会出尽风头,只因为除她们外别人都已忘怀的原因,而成了老处女。她们索居在祖上的老宅里,在那里,在已成家的弟弟家里度着晚年,对帕霍京的独生女儿索菲娅严加管教,倍加照管。侄女嫁人打乱了她们的生活,可是她当了寡妇,又失去了母亲,像进了修道院似的,重新处于姑姑们的威严和监护之下。

她们是两个神态庄重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身高马大,在家时身穿厚丝绸深色衣服,头戴巨大包发帽,手上戴有许多宝石戒指。

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有抽搐的毛病,包发帽下还戴顶丝绒小帽,肩披银鼠皮镶边的天鹅绒短上衣,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戴假发套,披大披肩。

两姐妹各有一只女用手提包,而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还有只高高的金鼻烟壶,壶旁有几条手绢,还养了条莫普斯哈巴狗,狗老了,总是一副惺忪蒙眬的样子,发出嘶哑的呼哧声,除了自己的女主人,家里的人它谁也认不清。

她们的房子古老,长长的,两层楼,三角楣饰上有纹章,墙体又厚又重,小窗很深,窗间墙很宽。

屋子里是一长排没有尽头的穿廊式裱有花缎的房间;房间里一个个乌黑沉重的雕花橱柜,陈设着古瓷和银器,犹如一口口石棺,同笨重的沙发和洛可可式的靠椅一起,靠墙摆放着,那些椅子豪华结实,但坐着并不舒适。看门人像希腊海神波塞冬,听差个个上了年纪,沉默寡言,女仆们全穿深色服装,戴包发帽。高高的轻便马车带着丝穗子,良种马老掉了牙,脖颈和脊背细长,牙齿老得暗淡无光,拉起车来脑袋点得厉害。

索菲娅的房间看来比别的屋子稍为令人开心些,尤其当女主人本人在的时候:那里会有鲜花、乐谱和许多时兴的小玩意儿。

倘若再能稍许随意些,多些杂乱无章、阳光和喧闹声,那么这里便会是个清洁、愉快、无忧无虑的栖身之处,可以在此沉入幻想,读书入迷,玩得上瘾,甚至谈情说爱。

可是,鲜花插在了粗笨的老式花瓶里,如同插在墓上的骨灰瓮里,一大堆笨重而古老的银器使房间变得更加缺乏生气。再说两位姑妈不能容忍杂乱无章:花儿在花瓶里稍为摆得精巧些,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进屋,便摇铃将头戴包发帽的女仆叫来,吩咐将它们给收拾匀称了。

倘若一本贵重的硬面书放在沙发上或椅子上,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便会将它放到书架上;倘若阳光过于自由自在地射进来,在玻璃器皿上、镜子上、银器上撒欢儿,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觉得刺眼,便会默然用手指朝窗帘一指,于是厚重的、不能弯曲的、丝织的帷幔便会匀称地从环扣上落下来,挡住光亮。

可是,楼下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的屋子里,却充满杂乱无章。老式传统在那里与当代舒适的风韵混杂在一起。沉重的布耳式家具旁,摆放着由加姆勃斯制作的折叠沙发床,高高的哥特式壁炉前挡着一架围屏,上面画有轻佻的风情画,早晨常常会在桌子上见到昨晚吃剩的残肴,沙发上有时能找到女人的手套、皮鞋,他的卫生间里有整整一铺子的各种化妆品。

如果说楼上静悄悄的一片寂静,那么楼下则时常能听到清晰响亮的说话声、笑声,总是那么热闹、乱七八糟。他的近侍是个法国人,言语恭恭敬敬,目光放肆无礼。

赖斯基和阿亚诺夫先是穿过许多房间,最后才来到一间住房跟前,也即两个老妇人和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居住的房间前。

他们走进客厅,哈巴狗朝他俩嘶哑地吠了一声,但无力多吠一阵,在自己跟前转了个圈,又重新躺下。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朝他俩点点头,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温和地点下头,快活地擤了下鼻子回答他们的鞠躬礼,接着又嗅了下鼻烟,明白今儿个她将会有牌局。“Ma cousine。”赖斯基说,向别洛沃多娃伸出手。

她含笑鞠躬,把手伸给他。“Sophie,打铃,让他们送吃的来。”当客人们在桌旁坐下,大姑说。

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起身,但赖斯基抢在她前头,猛然拉了下细绳。“告诉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我们坐下用午饭了。”老妇人对仆人冷静庄重道。“开饭吧!鲍里斯,今天你可来晚了:五点一刻!”她责备赖斯基。

他是两个老妇人的表侄和索菲娅的表哥。他的家亦是个古老家族,曾经很富有,同帕霍京家有姻亲关系。不过他同自己的亲戚相识还不到一年。

这全得怪他自己。两个老妇人早已听说他的家族,并打听他是否就出身于曾居某地的那个赖斯基家族?

这情况他知道,但他躲了起来,并不留意此事,且对结交一个无聊、古板、有钱的家庭毫无兴趣。

他本人既不无聊古板,也不富有。他对自己家族的老一辈毫不上心,甚至从不记起来,亦从未想过。

幼时他便成了孤儿,由一个冷漠无情、单身的监护人照看,开始此人把他交给一个女亲戚抚养,论辈分她是赖斯基的堂祖母。

她是个心地极好的女人,可除了自己的那块小天地,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于是,赖斯基便在那里,在一个僻静之地,在果园和小树林里,在小小不言的家务和农事的忙忙碌碌中度过了几年,稍长大些,监护人便将他送进一所中学,在那里,一切有关这个家族的传说,他们昔日的富裕,它同其他古老家族的亲缘关系,都从小男孩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以后的发展、事业和倾向,更使赖斯基摆脱了有关老一辈的所有传说和故事。

因此,他并不急于同自己彼得堡的亲戚套近乎,他们也只是根据传闻听说他的。可是自打有一年冬天,他在一个舞会上见到了索菲娅,并同她说了两回话,他便开始想方设法与她的家人结识。这通过她父亲很容易做到:赖斯基就这样做了。

他认识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女演员,并在她的家庭晚会上灵巧地博得了老头儿的好感,然后把一幅自己画的这位女演员的肖像送给了他,向他提及自己的家族和一些亲戚故旧,并且很快就被老人介绍给两个老妇人和他的女儿。

他是那么的令老妇人们入迷,交谈中,他对老年人的明哲时而显得畏怯恭顺,时而显得活跃欢快,以至她们很快改称他为你,并开始叫他mon neveu,而他亦开始叫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为表妹,关系变得十分亲近,并且在她家获得旁人百年也得不到的一些权利。他可以一天到她家两次,去给她送书和乐谱,随便去吃饭,但他依然不满足。他习惯于当代新风尚的社会,习惯于毫无拘束地同女人们交往。

可是索菲娅很少同他单独待在一起:总有一个老太太在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交谈很少超出日常生活或家族回忆的范围。

倘若涉及有深刻现实意义的问题,老妇人们立刻便会用语气和劝谕,使任何交谈带上自己的印痕。

其实,赖斯基热切希望了解的,并非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别洛沃多娃——她那里没有什么需要了解的,除了她本人很美,有教养,出身名门,风度娴雅之外——他想在她身上探寻的只是个妇人,想观察和确定在这个娴静漠然的美丽外表下,隐藏着什么?它似乎同样光彩夺目,可为何从不向谁投去迅速的、渴望的、火热的,抑或干脆是寂寞的、疲惫的一瞥,亦从未说过一句迫不及待的或异常热情的话语?

但事实上,她确实很美。她结过婚,且已是个孀妇,这算不了什么;在她那宽阔的、宛若牛奶般洁白的前额上和气度高贵、线条略显粗犷的脸庞上,还留存着少女的、几乎孩子气的对生活的懵懂和无忧无虑。

她仿佛未曾听说过世上还有强烈的激情和惊慌不安,有事情的怪异变化和感情的粗暴玩弄,并导致受诅咒挨痛骂,失去这脸上的光泽。

灰蓝色的大眼睛充满平静而永不闪烁的光芒。但双眸中恰似有情感在燃烧;看来她并非一个冷漠无情的女子。

可是,这是何种情感?这是某种普遍的厚道,是对世上所有人的一种善意,倘若这只是一种情感,那么它只是在某些人的眸子中才会显露出的情感,他们吃得饱饱的,无忧无虑,心满意足,未曾经历过痛苦和贫穷。

她有一头深色的、几乎乌黑的秀发,一条浓密大辫子用些大别针固定在脑后。双肩和乳房丰满得令人惊倒。

脸庞、肩膀和手臂的色泽浑然一体,肤色鲜艳,显得十分健康,未受过任何伤害,无论是疾病还是灾难。

她穿着朴素,倘若细看她身上的所有穿戴的话,却显得十分华美。她衣服的料子很特别,鞋穿着并不那么合脚,好像穿在别人脚上似的。

头一次,她在某处的一个晚会上出现时,使赖斯基觉得如梦似幻,像幅油画,美奂绝伦。

另一个晚上,他是在剧场里远远见过她一面,第三次又是在晚会上,然后是在街上——任何一次都始终是同一幅画面,鲜艳而又亮丽。

他徒劳地想用执着的目光弄清她的思想、心灵,以及在此外表下所隐藏的一切:除了深邃的宁静之外,他什么也没搞清楚。对他而言,她依然是那幅画,或是博物馆里的一尊出色的塑像。

大家认为,严格说她是举止庄重娴雅的榜样,具有comme il faut,都惋惜她失去家庭幸福,期待许墨奈俄斯重新给她戴上婚戒。

在家里,两个姑姑和一帮老头老太太常常当着她的面给她算命,看哪个追求者会是她的夫君:有时是位比别人更常登门的公使,有时是个不久前刚受到嘉奖的将军,有一天她们正儿八经提到了一个外国老头,某个没落的王公贵族的后裔。她漠不关心地看着,默然无言,仿佛此事与她无关。

别人都认为这门亲事很般配,甚至算是sublime,唯有赖斯基,天晓得为什么,费尽心机反对这桩婚事,想替她另择佳偶。

她面含微笑,亲昵地看着他操心。脸上从无丝毫的不安、希冀和冲动。

每当听到舞台上响起撕心裂肺的哀号,他便急忙瞥她一眼,看她会怎样,但均属徒劳。她照旧看戏,那种令全场观众心惊肉跳的紧张情绪,或是天真无邪的同情,她全然没有。

甚至连对生活令人发笑的表现,引得全场观众长时间哈哈大笑的喜剧场面,也只能博得她一丝笑容,以及同坐在包厢里的女伴默默交换一下目光。“她还是嫁过人的呢!”赖斯基困惑莫解地想。

他认识她之后,又让自己过去的同事阿亚诺夫同她家人相识,为的是每周两次给两个姑妈凑牌局,而自己则利用这一点机会,尽可能地同表妹亲近,间或听听她的声音,看上她一眼,自己也不清楚因为什么,图个啥。

当大伙已经在饭桌旁就座,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才来到,他身穿短短的常礼服,领结系得无可挑剔,脸刮得干干净净,男式西装背心白得耀眼,模样儿显得年轻,一头香喷喷的灰白头发很漂亮。“Bonjour, bonjour!”他朝众人点头答话,“别费心啦,我不同你们一起用午饭了,ne vous dérangez pas。”当大伙邀请他坐下时,他说:“我今天出趟城。”“得了吧,Nicolas,出趟城!”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要知道那里雪还没有化呢……或是风湿病早就不犯了?”

帕霍京耸耸肩。“怎么办!Ce que femme veut, Dieu le veut!昨天Ia petite Nini在农场为维克托订了午餐,说是‘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所以我就得去!……”“请吧,请吧!”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挥挥手,“把详情细节替这个petite Nini保存好吧。”“您犯不着去冒险,”阿亚诺夫说,“我穿着厚实的大衣还觉得冷呢。”“嘿!mon cher伊万·伊万诺维奇:您要是穿上毛皮大衣就不会冷了!……”“到郊外去做Partie de plaisir,穿毛皮大衣!”赖斯基说。“到郊外去!你已经想象到‘郊外’的概念了:绿草,清溪,牧童,可能还有牧女……你这个高手!亦请想象一下没有绿草、没有鲜花的郊外乐趣……”“没有温暖,没有清泉……”赖斯基打断他。“只有空气……可空气嘛在屋子里亦能吸到。那么,我去穿皮大衣……顺便在礼帽底下再戴顶丝绒小圆便帽,因为昨天和今天总觉得头昏脑涨:什么都听得见,仿佛钟声大作;昨天在俱乐部人们在我身旁流畅地说着德语,我却以为他们是在嗑核桃……不过我还是得去。女人嘛!”“这位也是唐璜?”阿亚诺夫轻声问赖斯基。“是啊,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再对你说一遍,唐璜们和堂吉诃德们一样,形形色色,无穷无尽。此人身上,崇拜美的那种优美细腻的感觉已然止息。他要的是粗鄙的、肉欲的……”“嗨,老弟,你从美中搞出个什么玄妙玩意儿啊!”“如今,”帕霍京继续道,“女人们只有同我们这种岁数的人在一起,才能找到快活。(他从不叫自己是老头。)她们多可爱:譬如Pauline对我说……”“请吧,请吧!”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不耐烦道,“走吧,既然您不想在这儿吃饭……”“哦,ma soeur,就两句话。”他朝大姐弯下腰去,神色恳求地轻声对她说着什么。“又来了!”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惊讶而又冷淡地打断他,固执道:“没有!”“Quinze cents!”他央求道。“没有,没有,mon frère:复活节前您刚得了三千,就已经花没啦……这太不像话……”“Eh bien, mille roubles!还伯爵:上星期我跟他借的钱,见到他不好意思。”“没有就是没有:您就好意思见到我?”

他离开她,沉思地咬着嘴唇。“爸,他们没对您说伯爵今天来找过您?”索菲娅听到伯爵的名字,问道。“说了,可惜没遇上。明天我将去他那里。”“明天一早他要去皇村。”“他说的?”“是啊,他是顺路过来的。他说需要见到您,有桩什么事情……”

帕霍京又咬起嘴唇来。“我知道,我知道,为这个!”突然他猜到了,“清理文件,mer-ci,复活节前他又避开我,交给了伊里亚!Qu’il aille se promener!你不去夏园?”他问女儿,“请原谅,我来不及……”“不,我明天同Catherine—起去:她答应来接我。”

他亲了下女儿的额头走了。吃完饭,阿亚诺夫和两个老妇人坐下玩牌。“嗳,伊万·伊万内奇,您可别生气,”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倘若我又忘了打自己的梅花Q的话。今天我甚至做梦都梦见它哩。我怎么会把它给忘了呢!我打了张梅花九去对别人的J,却把Q留在了手里……”“偶然的!”阿亚诺夫客气道。

赖斯基和索菲娅起先待在客厅里,后来转到索菲娅的书房里。“今天上午您干什么?”赖斯基问。“去了趟贵族女子中学,找利季娅。”“啊!去找表妹。她怎么样,可爱吗?快毕业了吧?”“到秋天,夏天我们将带她去郊外避暑。是的:她很可爱,比以前好看多了,只是还很好笑……她们全都特别好笑……”“怎么啦?”“她们团团围住我,什么都使她们欣喜万分:花边,连衣裙,耳环,甚至连皮鞋也要看……”索菲娅笑道。“怎么样,您给看了吗?”“没有。夏天得让利季娅去掉这些天真幼稚……”“为何要去掉?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对什么都入迷,什么都让她们开心,幸好,她们对皮鞋也感兴趣,然后她们会喜欢上您别墅里的花草树木……难道避暑时您连这些也将妨碍她们?”“哦不,花草树木——这谁会去妨碍她们?我只是不让她们看我的鞋:这没必要,多余。”“生活难道可以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不必要的东西?”“看来今天你又打算同我吵架?”她说,“不过请别大声嚷嚷,不然姑妈逮住一句什么话,便想知道详情细节:重复一遍多没意思。”“倘若将一切都归结为必需的、一本正经的,”赖斯基继续道,“那生活将会多么乏味,多么无聊!就因为人想了新东西来补充生活,才给生活增色添彩。抛开秩序、形式和您的那些无聊的规矩,才会有欢乐。”“要是ma tante听到您这句……‘抛开规矩’……”索菲娅说。“她立刻就会说:请吧,请吧!”赖斯基抢着说,“而您会说什么?”他问。“您就别再提‘ma tante’了,哪怕就一回!或者这就是您自己对抛开规矩的看法,只不过是想借ma tante的权威来表达罢了?”“您照例是希望把女孩子们想看皮鞋的愿望当成一桩大事,由此把我数落一通,然后迫使我同意您的看法……是吗?”“是啊。”赖斯基说。“您为什么总喜欢盯着我的这些可怜的规矩不放呢?”“因为这些规矩不是您的。”“那是谁的?”“是两个姑妈的,祖母们的,祖父们的,曾祖母们的,曾祖父们的,是所有这些袖口浆得硬邦邦、穿筒式连衣裙、萎靡不振的老爷太太们的……”

他朝那些画像指了指。“您瞧,赞成我规矩的人有那么多。”她开玩笑道,“可赞成您的呢?……”“更多!”赖斯基拉开窗帘,反驳道。“您看,所有这些行走的、乘车的、来回穿梭的,所有这些生气勃勃、并非萎靡不振的人们——全是赞成我的!到他们那里去吧,表妹,而不是离开他们往回走!那里才是生活……”他放下窗帘,“而这里却是墓地。”“至少,cousin,您能否一次便永远作出resumé:他们的规矩是什么,”她指了指街道,“这规矩的内容是什么,为何那么多的人靠着它们曾经生活了那么久,突然却需要改变成另一种活着的人所需要的……”“答案就在您的问题中——‘曾经生活了’,这是您说的,而我要补充说:‘已经死了。’而这些人,”他指了指街上,“他们活着!生活得怎么样——这不好说,表妹。这意味着我要整个儿将生活,尤其是当代人的生活向您叙述一遍。瞧,我花了多少时间想方设法在给您讲啊,争论啊,举例啊,我看得出……等于什么也没讲。”“那是谁的过错,我吗?”“是您的错,表妹。别的且不论,叙述我还是会的。可您不屈不挠,不动声色,决不走出自己的城堡……这我得向您深鞠躬。”

他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微笑地望着他。“我们俩都将不屈不挠:不离开自己的规矩,看来,就是这样……”她说。“不离开盲目无知——这算不得什么功勋!……世界正在走向幸福、成就和完美……”“可是我……cousin,完美吗?您前天对我说过,而且甚至打算证明,倘若只要我想听的话……”“是的,您很完美,表妹;可是要知道,米洛斯的维纳斯,格勒兹的头像,鲁本斯画的女性,比您更完美。不过……您的生活、您的那些规矩……却十分不完美!”“那要想搞明白这种生活和您的那套颇费思量的规矩,该怎么办?”她用平静的嗓音问,这嗓音表明,她并不想采取行动将它们搞明白,只是因为聊到此话题才说的。“怎么办?”他重复道,“首先,从窗上摘掉这幅帘幔,从生活上也同样,用真诚的目光看一切,这时您将明白,那些老头们早已褪了颜色,为何还从自己的涂金相框里对您撒谎,昧着良心欺骗您……”“Cousin!”因言辞尖刻,索菲娅面带微笑为祖宗们抱不平。“是的,是的,”赖斯基激昂地继续道,“他们在撒谎。您瞧,这个目光坚毅脸上扑粉的老头,”他指着一幅挂在窗间墙上的画像说,“据说,他甚至对自己家里人都十分严厉,人人畏惧他的目光……他从墙上还这么说:‘持身严正!’干吗:是为人,为妇,还是怎样?全不是,而是要‘无愧于家族和姓氏’,倘若——天哪千万别——出现一个人物,拥有祖上的声望,具有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获得的价值,他便会说:‘别举目望他,记住,你姓帕霍京!……’不许多看一眼,不许产生大胆而自然的好感……千万别结mésalliance!而他本人——赐谁或不赐谁以接近自己的荣幸呢?‘Il faut bien placer ses affections!’他讲这番话用的是自己非凡的方言,用以表达的是自己非凡的概念。而他亲自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随意花在什么样的affections上了呢?他把这些affections在自己妻子、这位鼻子尖尖的干瘪老太婆身上用过吗?……”赖斯基指指另一个女人的肖像,“没有,她忧悒不乐地盯着什么,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她同您一样也是好出身、好风度、好教养的一种牺牲品……我可怜而不幸的表妹……”“Cousin, cousin!”索菲娅淡然一笑制止他。“真的,表妹!您被骗了,您的两个姑妈也是在可怕的欺骗中度过了一生,为幻想、梦想、落满尘土的回想而牺牲了自己……是他吩咐的!”他说,几乎狂怒地盯着画像,“他自己就靠欺骗、狡猾或暴力生活,挥霍,制造恐怖,却命令别人不可恋爱,不可享乐!”“Cousin!我们上客厅吧:对这番滔滔不绝十分精彩的话,我什么也不能回答……真可惜,让您白费唾沫了!”她略带嘲笑口吻说道。“是啊,”他答道,“祖先扬扬得意。他遗留的规矩牢不可破。他很欣赏您啊,表妹:心平气和的娴雅,完美无瑕的纯洁和光彩夺目的光泽,如光环那样笼罩在您四周……”

他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多余的、用不着的,cousin!”她说,“这完全没有的事。祖先并不欣赏我,也没有光环,不过我倒是很欣赏您,很久没去看戏了:在这里不用挪地却看了一场好戏……您知道吧,您让我想起了谁?恰茨基……”

他沉思起来,并在想象中审视自己,笑了。“这是实话,我愚蠢又可笑,”他走近她说,高兴而和善地现出笑容,“也许,我同样一下轮船便闯进了舞会……但是也有穿裙子的法穆索夫之流!”他指了指姑妈,“难道再过五年、十年……”

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说完,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便坐在沙发上。“您说什么欺骗、暴力、狡猾?”她问,“这根本不存在。谁也没有对我有任何妨碍……祖宗有什么过错?是因为您未能讲清楚的那些规矩?您多次攻击它,都无济于事……”“是啊,对您都无济于事,这是实话,表妹!您的祖先们……”“您也一样:您也有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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