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桔灯(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1 02:51:15

点击下载

作者:冰心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小桔灯

小桔灯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小桔灯作者:冰心排版:HMM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0-01ISBN:9787559410399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篇章吉光片羽寻常百姓

病了一夏天,楼上嫌热,因为暑假中客人少,便搬到楼下客厅来住。

八月××夜九时,我已经躺下了。藻在放下了圆纱帐,拉过围屏的时候,抬头看见挂隔帘的横竿上,没有了白燕的笼子,他立刻失惊地说:“顺忘记了把鸟笼子拿进来了!”

我连忙坐起来,说:“你快出去看看吧,回头猫儿会把鸟儿叼走的。”

藻走了出去,半天,隔窗叫着说:“已经出了毛病了,白燕不在笼里了!”我又连忙趿着拖鞋,也出到廊子上,看见笼子的底敞开了两寸来宽的一缝。白燕不见了!心里立地觉得异样的空虚。

这白燕是六年前在上海时候,母亲买给小菊玩的,很细秀玲珑的笼。鸟是浅黄色苗条的身子,很会叫,尤其是早晨。母亲死后,全家回到北平,父亲出了半价的车,船票,把它也带了来,仍旧是很会叫,解了父亲不少的寂寞。

前年小菊到汉口去了。有一天早晨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这里新养了一只猫,鸟笼挂着我总担心,你拿去给贝贝玩罢。”第二天早晨,白燕就送来了,从此这“王谢堂前燕”就到我们这里来了。

白燕来了以后,也许是我们不会饲养吧,不大会叫了。藻说是它老了。它一冬天缄默着,有时啁啾了几声,也不起劲。喂它的谷子,粟子,总是从城里买来,添水换食,也总是按时,但它总不像从前那样精神。

春天来了,它仿佛有点欢悦,在笼里不住地跳跃着。有一天,清早,我坐在廊上,朝阳下,春风吹着新开的樱花。我看见它侧着头左右端相着。良久,便开始娇啭了,声音如同一串的银钟,又像不断的流泉,入耳非常的熟识而爽脆,我惊起,立时觉得春天回来了,四年前的春天回来了!藻拿着笔,从书房里出来,惊讶地笑说:“鸟又叫了。”我说:“到底它不曾老呀。”我们在廊下静立了许久。

贝贝很爱它,一看见就抬头拍手叫“不达!——不达!”——我教给贝贝说“鸟儿”,他说不上来,我又教给他说“Birdie”,他也说不上来,只会说“不达!”——“不达”就成了它的名字了。

它又会叫之后,我们更爱惜它了。但是藻是书呆子,我又病又懒,我们总不大管它。顺是新来的僮子,人生地不熟,做事总是麻麻糊糊的。有时我看见笼子在廊上日影下挂着,鸟是直着脖子喘气,连忙摘下笼子来一看,水一点也没有了。我便觉得心疼,赶紧去添水,一面看着它唼唼地喝,一面数说着顺。

这一天黄昏,我还出到廊子上,扣着笼子,学着贝贝叫“不达!——不达!”它从笼里低头看了看,叫了几声。接着客人来了,坐着谈话,便把它忘了。

这时我们都呆立着,还是我说:“算了,我们先进来再说。”藻把笼底安上,小栅门开着,仍旧挂在那里,希望它万一回来。——在枕上我还是烦恼着。

藻安慰我似的说:“不是猫儿叼走的吧?要是的话,笼子掉下来会有声音的,准是它自己飞走了——无论如何,总是顺不小心!”

关在笼里六年,乍一出去,你会飞么?夜是这样的黑,不但飞去认不清途程,你要飞回也不容易了!你忍不住人们的冷淡,你求解放的挣扎的尝试。你发现开缝时的惊喜,你轻滑地钻出笼后的彷徨,你迷惘,你试飞,你无力地在地上跳跃,我似乎看见廊边珍珠梅的密叶下,窥伺的一对凶锐、惊喜、碧绿的眼睛。……一阵小小的旋风,寂然卷去了你小小灵魂的意识,在你万千惶战之中,你的柔羽,已在那毛茸茸的爪牙间撕散……

病中本来神经弱,我一夜没有睡好!燕子!燕子!就当是你自己飞走的罢。我不忍想见你被逼贴挂在笼子的一角,扑翅哀鸣,被一只毛爪,猛攫了去!

我做了一夜梦,梦见麻雀,又梦见燕子,仿佛是两只麻雀聚啄着燕子似的,很乱很乱的……

早晨阳光未出,听见鸟声我惊起,揉一揉眼,我赶紧出到廊上来看,只见白燕的笼子仍旧空洞洞地高挂着!微凉的晓风之中,我在笼下默然地望着,直到近午。

叶底,花下,园子的角落里,我们也都找遍,连一根碎羽也不曾看见!顺满脸通红地极口地分辨,说昨夜挂笼时,白燕子还好好地闭目立着。我没有言语。

从此便没有看见它,既找不着尸体,也不见它回来,心中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望。因倩人治一印,文曰“寻常百姓”,以忏自己之不能使白燕安于其居,并无望地希望它万一重复飞入我家。病中作了许多事,此亦是无聊事之一。一九三二年夏,病榻上(原载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文学》第三卷第一期)一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曾说:“我要尽量地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晚,而且在还不知春在哪里的时候,抬头忽见黄尘中绿叶成荫,柳絮乱飞,才晓得在厚厚的尘沙黄幕之后,春还未曾露面,已悄悄地远引了。

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别的冷,也显得特别的长。每天夜里,灯下孤坐,听着扑窗怒号的朔风,小楼震动,觉得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暖气,一冬来,一切的快乐,活泼,力量,生命,似乎都冻得蜷伏在每一个细胞的深处。我无聊地慰安自己说:“等着吧,冬天来了,春天还能很远么?”

然而这狂风,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长,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湖上冰软了,我的心顿然欢喜,说:“春天来了!”当天夜里,北风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黄沙,忿怒地扑着我的窗户,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见柳梢嫩黄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地下着不成雪的冷雨,黄昏时节,严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见院里的桃花开了,这天刚刚过午,从东南的天边,顷刻布满了惨暗的黄云,跟着千枝风动,这刚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黄尘里……

九十天看看过尽——我不信了春天!

几位朋友说:“到大觉寺看杏花去吧。”虽然我的心中,始终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却也跟着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岭,扑面的风尘里,几百棵杏树枝头,一望已尽是残花败蕊;转到大工,向阳的山谷之中,还有几株盛开的红杏,然而盛开中气力已尽,不是那满树浓红,花蕊相间的情态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吧!”归途中心里倒也坦然,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总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约我到挂甲屯吴家花园去看海棠,“且喜天气晴明”——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爱的,就欣然地答应了。

东坡恨海棠无香,我却以为若是香得不妙,宁可无香。我的院里栽了几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还有玉簪,秋天还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因为这些花香,都使我头痛,不能折来养在屋里。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爱兰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无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欢的了。

海棠是浅浅的红,红得“乐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伤”,又有满树的绿叶掩映着,秾纤适中,像一个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阳里,我正对着那几树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这四棵海棠在怀馨堂前,北边的那两棵较大,高出堂檐约五六尺。花后是响晴蔚蓝的天,淡淡的半圆的月,遥俯树梢。这四棵树上,有千千万万玲珑娇艳的花朵,乱烘烘地在繁枝上挤着开……

看见过幼稚园放学没有?从小小的门里,挤着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缭乱的一大群的快乐,活泼,力量,和生命;这一大群跳着涌着的分散在极大的周围,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远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卖力的春,使我当时有同样的感觉。

一春来对于春的憎嫌,这时都消失了,喜悦地仰首,眼前是烂漫的春,骄奢的春,光艳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来无数的徘徊瞻顾,百就千拦,只为的是今日在此树枝头,快意恣情地一放!

看得恰到好处,便辞谢了主人回来。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过了三四天,又有友人来约同去,我却回绝了。今年到处寻春,总是太晚,我知道那时若去,已是“落红万点愁如海”,春来萧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绪。

虽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对于春天,似乎已得了报复,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满意之余,还觉得有些遗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寻,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却又不肯即时言归于好,只背着脸,低着头,撅着嘴说:“早知道你又来哄我找我,当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夜北平(原载于一九三六年六月一日《宇宙风》第十八期)丢不掉的珍宝

文藻从外面笑嘻嘻地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刚从旧书铺里买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默地凝视着他。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上也都是相当名贵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左右,杂志和各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了许多古董名画,以及其他纪念品。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珍重地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进了山海关,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卢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地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 Wolfe的To  The Light Hous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地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地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地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地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垒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的,开始买他的书了!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四日,于东京(原载于一九四七年七月《妇女月刊》第六卷第二期)小桔灯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的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桔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扣着板门,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砂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

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桔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桔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桔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原载于一九五七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国少年报》)京戏和演京戏的孩子

我从小就喜欢看戏,虽然我不懂戏,而且看戏的次数也不多。我的看戏是这样开头的:我小时候住在天连海、海连天的一个寂静的山角——烟台东山;因为没有游伴,看书的时候就很多,我七岁就开始看《三国演义》。那时没有什么儿童读物,只好反复地看那几部熟悉的书,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把书中人物记得逼真,故事也记得烂熟。有一次,父亲的一位朋友请我们到烟台市去看戏,从一个久住山沟的孩子看来,上市是一件多么大的事啊!这次看戏,给我的印象极深。我还记得这座戏园叫做“群仙茶园”,那天正好是演全本《三国志》,从“群英会”“草船借箭”起,到“华容道”止,正是《三国演义》中最精彩最热闹的一段!看到我所熟悉所喜爱的人物,一个个冠带俨然地走上台来,我真是喜欢极了。我整整地伏在栏杆上站了几个钟头,父亲从后面拍我肩头和我说话,我也顾不得回答。

从那时起,我深深地爱上了京戏,从不肯轻易放过那一年只有一两次的看戏机会,因为只有在戏台上,我才看得见我的老朋友诸葛亮、孙悟空和林冲。

十二岁的时候,我来到了京剧发源地的北京。我们的房东祈老太太是个戏迷,一星期要“听”一两次戏,她也常常邀我母亲去,母亲体弱不能久坐,就让我代去。我第一次在北京看戏的印象也很深。这座戏园是东安市场的吉祥戏园,那时“堂客”坐在楼上,“官客”坐在楼下,满池子里飞递着热手巾把,茶桌上还摆着瓜子、蜜饯一类的东西;这天的大轴子戏是梅兰芳先生和王凤卿先生的《汾河湾》,连我这么一个不懂得戏的孩子,回家去也会报告说:“今天的《汾河湾》真是好极了!”

以后我就上学了,一年也不定会看上两次戏,但是我对于京剧的兴趣一直不减。我寻找着看关于京剧的笔记书籍,和每天日报上的“戏码”和评论文章。从这些文字里我知道了关于京剧传统和演员生活的一些东西。

二十年前,焦菊隐先生在北京办戏曲学校,我有时也到吉祥戏园去看学生们公演。我十分欣赏孩子的戏!他们精神大,劲头足,连跑龙套的也不松懈。而且,无论什么样的人物,小一号的总显得特别有趣。粗莽的小张飞,头脸很大,而两只手却很小,小嘴里发出哇呀呀地叫喊,实在是妩媚可爱。

多少年来,我总想望去访问一个戏曲学校,看看孩子们生活和学习的情况。到了今年七月三日,我才有机会参观了北京市戏曲学校,素愿得偿,心里高兴得很。

我们的车子在北京市戏曲学校门内一座大楼前停下。在等待负责同志的时候,我抬头看见甬道墙上的壁报,和走进走出的带着红领巾的孩子,简直觉不出是在一个戏曲专业的学校里。等到洪教务长来了,说郝校长正在给一年级学生考试呢,问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好不好?我们当然愿意了。走出这座楼又走向另一座大房子,远远就听见了胡琴和锣鼓声,“戏剧”的气氛渐渐地浓郁了。

这是本校的排演场,台上有一年级的学生们在“彩排”,台下坐着两排老师在给他们“鉴定”。迎上前来的是一位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他就是二十几年前我看过的和杨小楼先生合演《连环套》的郝寿臣先生,真是久仰了!

我轻轻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郝老先生立刻又转过去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台上有四个十一二岁的学生,正在表演着《大保国》,徐延昭和杨波在李艳妃面前和李良展开了尖锐的斗争。郝老先生的嘴唇不住地在动,似乎在一字一句地带着他们无声地唱,一把折扇不住地在膝头上敲着板眼,那种专心、认真、亲切的态度使人感动,使人起敬。

旁听完一出《大保国》,我们出去参观校舍。

原来的校舍只是一座庙宇式的四合院。门外就是梨园公墓,据说杨小楼、金秀山先生等都葬在此地,现在已经迁走了。这所学校的前身,叫做艺培学校,本来是京剧公会在一九五二年创办的。董事长梅兰芳先生和郝寿臣、萧长华先生等义演筹款,募集五千多元,招了几十个学生,百分之四十是演员的子弟。那时只有业务教员,没有文化教员,因为经费不足的关系,学生有的学到四个月,就上台演出,以收入来弥补用度。党对于广大人民所热爱的京剧演员的培养是一贯重视的,政府接办了这所学校以后,校舍扩充了,教员增加了……现在学生是半日学业务,半日学文化,和正规的学校大同小异。现在有一、四、七年级三班,共有学生一百七十多人,适龄的学生里面,有百分之八十的红领巾。今年的毕业班有演员六十二名,其余的是音乐生,他们将分插在梅、荀、尚三个剧团里去,听说梅先生他们已经来选过徒弟了。

我们又走进一处体育馆模样的建筑,里面有些学生正在很厚的绒垫子上翻跟斗,传家伙(打出手)。他们都只有十一二岁到十三四岁,脸上红扑扑,笑嘻嘻地。

最后,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里,和几个八年级的学生会见。这几个男女青年都在二十岁以下,最小的才有十七岁。我们谈得很亲切,很热烈。他们中间有的是演员的子弟,对京剧有着天然的爱好;有的是从小喜欢京剧,像学花旦的巴金陵说:“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喜爱歌舞,尤其喜爱京剧。这学校招考的时候,我就报名来了。我母亲怕学戏会挨打,不让我来。经过三个月的试学,证明是没有体罚的,家里才答应了。”他们还谈到在学习中间也有不少的矛盾,不少的困难,但都在老师的教导和自己的努力之下克服了。比如学老旦的王晓临,本来是不喜欢演老旦的。她笑着说:“乍分配我学老旦的时候,我心里真不愿意,那时我自己就喜欢搽粉戴花的角色。后来老师说我的嗓子是适宜于唱老旦的,我信任我们经验丰富的老师,就沉下气去,好好地学,现在我——真是喜欢这种角色了!”

他们的努力是成功的。我在第二天的夜里看到了他们的演出,有几个和我们见面的学生,这夜都在台上,如《芦花荡》里扮周瑜的林懋荣,《刺蚌》里扮廉锦枫的李玉芙,《黄鹤楼》里扮刘备的张学津。想起他们在台下的神情,对于他们台上的表演,感到格外欣赏。王晓临扮的是《罢宴》里寇准的乳母刘妈妈,对于剧中人的性格和身份都能刻划入微,脸上有戏,嗓子也好。

这场演出是有成绩的,台下没有空座,门外还挤满了人;观众对于这班小演员,是喜爱的,一句好的唱腔,几个紧连的跟斗,都会得到欣赏和鼓励的掌声……

京剧是广大人民所最喜闻乐见的民族艺术形式之一,京剧的演员们也永远受着群众的钦慕与关怀。但是谁不知道解放前的演员们所过的苦难的日子?巴金陵的母亲的顾虑,不是无因的。从前孩子学戏,要受多少的打骂和折磨?艺成名立了,万恶的旧社会,又千方百计地把他们迫上屈辱和堕落的道路……

毛泽东时代的小演员们是幸福的,他们像光天化日之下的欣欣向荣的花朵。我希望他们不辜负党和人民对他们的爱护和关怀,珍惜自己和平幸福的环境,在名师指导之下,不断自觉地勤修苦练,学好本领,把我们历史上生动的生活和斗争的故事,以及人民所喜爱所熟悉的人物形象,在舞台上更集中突出、强烈鲜明地表现出来。(原载于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二日《北京日报》)香山消夏录

一家子五口,终于坐上汽车出发了——

天气是晴朗的,柏油大路两旁的钻天杨,在灿烂的阳光下,树身下半段涂着白灰,上面是抹上绿油似的发亮的密叶,一眼望去,这道长长白色栅栏支着的一大片绿纱屏障,一直引到天边。清晨的凉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把这一家人的快乐心情,吹得更加浮动!

父亲坐在司机旁边。他是比较安静的,但也时时被后座的纷纭的笑语,引得微笑起来。哥哥和妹妹最淘气,最爱说的,从一上车起,就没有停过嘴,姐姐平常算是严肃一些,这一天也没少说话。母亲听着、说着,看看前面和身旁的人,心里感到有一种描写不出的幸福的满足。

这三个孩子——哥哥、姐姐、妹妹,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能说是“孩子”,他们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他们都在工作着,工作的地点相离得还不近。四五年之中,一家团聚的机会,还没有过一次!还在今年春天,他们知道在夏天可以想法子把假期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以密集的通信网,反复地磋商一起歇夏的日期和地点。但是为了假期的参差,消夏地点的“客满”,直等到三个人前后都到了家,才迅速地决定在中伏——最热的时期,到离家最近的香山饭店去住上一个星期。这三个人在准备的时期中,忙乱得像到南极去作几年的探险一样,鸡飞狗叫,仿佛连屋子也在旋转。

母亲的爱怜的眼光,看着在她眼前晃过来掠过去的孩子们,不相信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会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严肃认真,也不相信他们就是常常在通讯里和自己严肃认真地讨论许多重大问题的青年。他们的谈笑,甚至于脸上的表情,都突然地回到十九年前的童年时代,他们和从前一样地“吵架”,互相嘲笑,互相干扰……这一切,和他们和身量和岁数,一点都不相称。

开始收拾行装的时候,母亲说:“日期很短,香山饭店一切都全,除了换洗的衣服,别的都少带吧,书更是一本也别带!”这句话是针对着父亲和姐姐说的,因为他们父女俩是有名的“书不离人,人不离书”。但是,当集中装箱的时候,发现“衣服”不少,像游泳衣、遮阳的帽子,爬山鞋……据说都是不可少的,“游玩的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呢?”最出母亲意外的,是书也不少!父亲说:“你总说我平常除了本行书之外,别的一概不看,现在我奉命不带本行书了,难道还不让我看看你一直给我介绍的几本小说?”儿子和女儿们也都理直气壮地拿过自己所认为必须在休息时间、适宜于在休息时阅读的大大小小的书,“不抓紧休息的时间看,什么时间看呢?”于是“衣服”和书籍装满了两个大手提箱。最后,母亲也偷偷地塞进一大搭子的信封、信纸。她欠的信债太多了,也许在别人出去游玩的时候,她可以把信债还一还吧。最后的最后,母亲忽然想起,伏天的大雨,是说下就下的,从饭店的房间走到餐厅,是要经过一段山路的,雨鞋必不可少。她匆匆忙忙地把五双雨鞋收集了来,一大堆地都装进一个大网兜里。

从下雨,母亲又想起父亲很容易招凉,他常用的“羚翘解毒丸”是必不可少的。妹妹说:“妈妈,您的头痛丸也别忘了带呀!”于是种种的药品又装了一匣。

孩子们又说:“我们爬山或游泳回来,肚子一定会饿得了不得,糖果和饼干一定要带一些。”母亲着急地说:“饭店的小卖部里难道没有这些东西?”说来说去,到底把家里现有的一些“剩余物资”装了一口袋。孩子们趁乱,又把两副旧纸牌,也塞进装衣服的箱子里。一直到出租汽车到了门口,这零星的“添置”,才开始停止。当大家喧笑着把“行李”提到车上的时候,司机也被这狂欢的气氛所感染,笑说:“你们是搬家呀?”孩子们又大笑了起来。

急速的沙沙轮声,穿过这一条宽大整洁的林荫大道,大道转折处的大圆台上,站着穿着雪白制服的警察,在朝阳下显得格外鲜明而英挺。郊外大道两旁的、整齐美丽的楼房,一座接着一座……关于这些建筑的名字,孩子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凡是他们知道的建筑,比如说,“社会主义学院”、“专家招待所”、“工业大学”……他们就从外观谈到内容,谈笑的资料,也像万花筒似的,瞬息万变。

母亲沉静地望着远远的万寿山上排云殿的发光的黄瓦,和车窗外旋转过去的浓绿的稻田和莲塘,心里微微地起了感触。“歇夏”,对于他们这一家,十几年前是没有的事,不但是他们这一家,对于他们的亲戚朋友,也是没有的事。“歇夏”的山水楼台,不是为他们这班人准备的!直到人民做了主人,山水楼台回到人民的手里,他们这班人才享受到这般清福……她的思想很快便被打断了,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进静宜园的大门,爬上浓绿曲折的山道,在香山饭店门口停下了。

他们的“歇夏”计划完成得如何?一家子曾否好好地团聚畅谈?从香山回来后,大家谈起来还没一致的结论。第一,他们没有住满一个星期,只住了五天就回来了。原因是孩子们玩够了,他们在上山的第一天下午就爬了“鬼见愁”,第二天逛了碧云寺,第三天到昆明湖去游泳,玩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近了。他们觉得玩完了回家比回香山还近,不如还家吧。同时,父亲和母亲上山不过五天,倒有两次下山进城,去会见从各地来北京过夏的朋友,路长天热,反而没有休息,也就感到“归心如箭”了。第二,关于阅读“闲书”,父亲在孩子们出去游山玩水的时候,倒是拿起了一本小说和一管红铅笔,正想聚精凝神地去研究分析,而这时候往往有人来叩门拜访。原来香山饭店这时候正是“高朋满座”,他们遇见了许许多多的朋友,平时各人忙各人的,如今闲暇中碰到了,就彼此拉住不放!父亲又怕母亲说他“三句话不离本行”,这时总是连忙站起,招呼他的朋友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意思是说:“行话外面谈去”,说着就几个人笑着走了。这时母亲仿佛可以坐下来安静地写写信了,然而不然!她也有她的同行,她的朋友,人家也来“串门儿”,她也出去拜访……自己一家子团聚,实际上只在吃饭的时候,而吃饭又常常是和儿女的同学朋友们扩大的聚餐!第三,有些东西,证明他们实在是带得多余了。比如药品,父亲没有伤过风,母亲也没有过头痛。一大网兜的雨鞋,也从来没有用过,那几天尽是响晴的大热天。点心糖果根本来不及吃,在饭店的乘凉的茶座上,常常有朋友请他们吃点心冷饮,还有朋友们特意给孩子们送水果、瓜子和种种零食,只有纸牌,还用过两次,但是每次打的时间都不长,还是和许多朋友在一起轮流打的!

说是没有完成计划吧,仿佛大家提起那热闹忙乱的五天,又有说不出的快乐和满意。他们从心里感到香山是他们的天地,是他们一班人的天地,出来进去的都碰见各人自己的朋友,有时还遇见素不相识的黑皮肤或是白皮肤的国际友人。无论是在餐厅,在茶座,在理发室,在电影场,大家都极其自然地互相亲切地招呼着,闲暇的、休息的、和静的气氛,弥漫在每个客人的心里。

妹妹特别提起一件快意的事:说那一夜看的意大利电影,叫做《她在黑夜中》的,演技细致,情节动人,充分表达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民悲惨的生活,看得人人下泪!妹妹说:“散场出来,我的心上沉重得像压着一大块石头似的。但是我回到屋里很快就睡着了,我自己宽慰说,难过什么?在我们这里,就没有这种悲剧!”姐姐看了她一眼,笑说:“你总是只顾自己的。”哥哥也笑了:“她永远是个傻丫头,再难受也不过五分钟!”

底下当然又是一场“吵架”,父亲和母亲起身走开了,他们对看着安静地微笑了,只有他们知道什么是痛苦,也更知道什么是快乐。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原载于一九六二年九月十九日香港《大公报》)我家的茶事

袁鹰同志来信要我为《清风集》写一篇文章,并替我出了题目,是《我家的茶事》。我真不知从哪里说起!

从前有一位诗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写过一首很幽默的诗:

琴棋书画诗酒花,

当时样样不离它。

而今万事都更变,

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首诗我觉得很有意思。

这首诗第一句的七件事,从来就与我无“缘”。我在《关于男人》写到“我的小舅舅”那一段里,就提到他怎样苦心地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才女”。他给我买了风琴、棋子、文房四宝、彩色颜料等等,都是精制的。结果因为我是个坐不住的“野孩子”,一件也没学好。他也灰了心,不干了!我不会做诗,那些《繁星》、《春水》等等,不过是分行写的“零碎的思想”。酒呢,我从来不会喝,喝半杯头就晕了,而且医生也不许我喝。至于“花”呢,我从小就爱——我想天下也不会有一个不爱花的人——可惜我只会欣赏,却没有继承到我的祖爷和父亲的种花艺术和耐心。我没有种过花,虽然我接受过不少朋友的赠花。我送朋友的花篮,都是从花卉公司买来的!

至于“柴米油盐酱醋”,作为一个主妇,我每天必须和它们打交道,至少和买菜的阿姨,算这些东西的账。

现在谈到了正题,就是“茶”,我是从中年以后,才有喝茶的习惯。现在我是每天早上沏一杯茉莉香片,外加几朵杭菊。(杭菊是降火的,我这人从小就“火”大。祖父曾说过,我吃了五颗荔枝,眼珠就红了,因此他只让我吃龙眼)。

茉莉香片是福建的特产。我从小就看见我父亲喝茶的盖碗里,足足有半杯茶叶,浓得发苦。发苦的茶,我从来不敢喝。我总是先倒大半杯开水,然后从父亲的杯里,兑一点浓茶,颜色是浅黄的。那只是止渴,而不是品茶。

二十三岁以后,我到美国留学,更习惯于只喝冰冷的水了。二十九岁和文藻结婚后,我们家客厅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虽然摆着周作人先生送的一副日本精制的茶具:一只竹柄的茶壶和四只带盖子的茶杯,白底青花,十分素雅可爱。但是茶壶里装的仍是凉开水,因为文藻和我都没有喝茶的习惯。直到有一天,文藻的清华同学闻一多和梁实秋先生来后,我们受了一顿讥笑和教训,我们才准备了待客的茶和烟。

抗战时期,我们从沦陷的北平,先到了云南,两年后又到重庆。文藻住在重庆城里,我和孩子们为避轰炸,住到了郊外的歌乐山。百无聊赖之中,我一面用“男士”的笔名,写着《关于女人》的游戏文字,来挣稿费,一面沏着福建乡亲送我的茉莉香片来解渴,这时总想起我故去的祖父和父亲,而感到“茶”的特别香冽。我虽然不敢沏得太浓,却是从那时起一直喝到现在!一九八九年十月十六日(原载于《随笔》一九九〇年第三期)第二篇章芳年华月往事(一)(节选)【六】

涵在廊上吹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

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地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地说:“姊姊,这也是一个生命呵!”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儿,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地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地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往事(二)(节选)【二】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

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地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地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地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地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地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地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顽固地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地,无心地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地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地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地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地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地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地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五】“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

这两句话不知甚时,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间传播开了。大家不住地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与其说是防备着,不如说是希望着吧。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的凝注着海洋。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渐地摇荡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地笑着——

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广厅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地从许多圆桌中间掠走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大家暂时地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风浪来了!”——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地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地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惰地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地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地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地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地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地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为何爱海?如何爱海?——我渐渐地觉得快乐充溢,怡然地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地积渐地爱起来的……”

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吧!”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地仍旧谈着。我心神已完全地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地临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一步地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地说着“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

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吧,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栏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栏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栏杆,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地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

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荡。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地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地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地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地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忆。“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地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象,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地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地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儿,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地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我一念至诚地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地起了悲哀!

丝雨濛濛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地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地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

——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