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星期天(莫迪亚诺作品系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2 02:3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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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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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星期天(莫迪亚诺作品系列)

八月的星期天(莫迪亚诺作品系列)试读:

终于,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这是在尼斯城,岗白塔大街的尽头。他正站在一个高高的货台上,面前是堆满皮大衣和上衣的摊子。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站在第一排,和那些人一起听他吹嘘自己的货物。

一看见我,他的叫卖声一下子失去了小贩的油腔滑调,变得生硬勉强起来。似乎想和围观的听众拉开距离,借此向我表白:他现在干的走街串巷的职业并非他本来的身份。

七年了,他没怎么变样,只是皮肤好像比以前更红了。夜色开始降临,一阵疾风吹进岗白塔大街,夹带着第一批雨点。在我身边,一个金色卷发的女人正试穿一件皮大衣。他从高台上对她俯下身子,用怂恿的神色看着她说:“太太,您穿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嗓音仍旧像从前那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音色,那种年代已久生了锈的金属。雨下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已经走散,金发女人脱下大衣,小心腼腆地将它放回货摊的边沿上。“太太,这种机会难得呀,美国价儿……哎,您可得……”

不等他说完,那女人很快地转身,好像羞于听一个过路人猥亵的打趣一样,随着别的行人消失了。

他跳下货台,朝我走过来。“真没想到啊……我眼力不错,一下子就把您认出来啦。”

他的样子局促不安,甚至显得有点害怕。而我却正相反,既平静又坦然。“在这儿碰面,挺奇怪吧,嗯?”我说。“是啊。”

他微笑起来,重新恢复了自信的神色。一辆货车开过来,在路边和我们平行的地方停住,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你可以拆货摊了,”他对那人说,然后又盯住我,“一块儿去喝一杯,怎么样?”“随您的便。”“我跟这位先生去喝一杯,”他又对那男人说,“我们去‘福罗木’,过半小时你去那儿找我。”

那男人开始将货摊的皮大衣和上衣往货车里装。这时,一股人流突然从我们身边涌过:拉布法街拐角的大商店响起刺耳铃声,预示关门的时间已到,大群顾客正蜂拥而出。“啊,雨差不多停了……”

他背了一个有斜背带的皮包,瘪瘪的。

穿过大街,我们走上了英格兰人大道。咖啡馆很近,就在福罗木电影院旁边。他选了一张靠海的大玻璃窗旁边的桌子,疲惫地将身子摔在长椅上。“有什么新闻吗?”他说,“你现在到‘蓝色海岸’来住了吗?”

我想让他放松一些:“您看怪不怪,那天我在英格兰人大道看见过您。”“那您该跟我打个招呼呀!”

我回想起那天在大道上,他的硕大的身影,还有这个斜背带的皮包,这种皮包往往是五十来岁穿笔挺西装的人喜欢炫耀地挎在身上的,为的是让自己的身材看起来显得年轻。“我在这一带干了有一阵子了,专卖积压的皮货。”“买卖如何?”“马马虎虎。您呢?”“我嘛,也在这一带干,”我说,“没什么好说的。”

咖啡馆外边,大道上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初只是暗褐色的颤动的光,像蜡烛一样,似乎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不一会儿,跳跃的光点却变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耀眼光幕。“这么说,你我都在这一带混,”他对我说,“我住在安蒂柏,不过常常到处跑。”

他的皮包像小学生的书包一样打开了,他掏出一盒烟。“这么说,您不再去马纳河谷了?”我问他。“不去了,跟那个地方算完啦!”

于是我们两个人都感到片刻的尴尬。“您呢,后来又去过那儿吗?”他问我。“没有。”

只要一想起马纳河畔,我就不寒而栗。我向英格兰人大道投去一瞥,天空和海水呈橘红色,还在渐渐暗下来。不错,我确确实实身在尼斯了。真想轻松地大大舒一口气。“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回那儿去了。”我告诉他。“我也是。”

侍者将橘子汁、掺水白兰地和酒杯一一放在桌上。我们俩都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借此来避免立刻重捡话题。最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有一些事实我想要对您澄清……”他用黯然的眼光望着我,“是这样的……当初我和希尔薇娅并没结婚,虽然看来我们好像是结了婚的。我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

维尔库夫人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她坐在马纳河边的浮码头上……“您大概还记得我母亲吧,她可不是好对付的女人。再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钱的问题,要是我和希尔薇娅结婚,她就断绝我的生活来源……”“这话可真让我吃惊。”“唉,真是这样的嘛。”

我好像在做梦。为什么希尔薇娅没对我说实话?我记得她那时候还戴了结婚戒指呢。“她愿意让别人以为我们结婚了,对她来说这是个自尊心的问题。可我,却像个懦夫一样……我要是跟她结婚就好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男人和七年前确实不同了。他没有了使我厌恶的自信和粗鲁,相反,他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连他的手也变了,不再带着手镯。“如果我当初娶了她,一切都会两样了……”“您这样认为吗?”

显然,他说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现在的希尔薇娅。数年后的今天,对往事的回顾在我们两人眼中是有不同的意义的。“她没能原谅我的怯弱……她爱我。那时候我是她唯一爱着的人。”

他那忧伤的微笑和他的斜背带皮包一样让人感到意外。不,我面前这个人的确不是马纳河边的那个人了。也许他已经忘却所有往事,也许他终于相信:那些给我们带来严重后果的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突然,我心里滋生出一种愿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哎,你那个计划,在施尼威旁边的小岛上开饭馆和游泳池,怎么样了呢?”

我提高嗓门,把脸凑近他。但他毫不为我的问题所动,依然带着那种忧伤的微笑。“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您知道,我主要是照管母亲的马,她有两匹参加万森赛马会的跑马……”

看他诚实的样子,我不想反驳。“您看见刚才那个往车上装皮货的人了吧?他就好赌跑马。叫我看,人和马之间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

他是讽刺我还是怎么的?噢,不,他没有一点儿幽默感,这一点还是跟从前一样。在霓虹灯下,他脸上厌倦和一本正经的表情更加显眼。“人和马之间很少相通……我跟他说过别赌赛马,可他才不听哪。他不停地赌,从来没赢过……您怎么样了?还是当摄影师吗?”

最后几个字是用他特有的金属质嗓音说出来的,和七年前一模一样。“那时候,我不太明白您那个搞影集的计划……”“当时我想拍一些巴黎附近河滩浴场的照片。”我说。“河滩?是为这个您才去拉瓦莱那的?”“是的。”“可是,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河滩呀!”“您这样想吗?可那儿毕竟有个沙滩嘛。”“我想您后来没来得及拍照片吧?”“拍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给您看几张呢。”

渐渐地,我们的交谈变成了敷衍。我们都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多奇怪的表达方式。“无论如何,我得说,我学到了很有益的东西……起码教训是有的……”

对我的感慨,他无动于衷,虽然我是带着挑衅的意味说出来的。我又逼近一步说:“我猜想您也一样,一定对那一切留下了不愉快的记忆吧?”

他却无言地接受了挑衅,只报以同样的忧伤的微笑,使我立刻为自己的挑衅后悔。“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他说。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他们该来找我了……很遗憾,我真想跟您多待一会儿。不过我希望我们再见面。”“您真想再见我吗?”我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和七年前的那个人在一起绝不会这样困窘。“是的。我希望我们常见面,一起谈谈希尔薇娅。”“这样做有必要吗?”

我怎么能够和他谈希尔薇娅?我简直怀疑,七年后的今天,他会不会把她和别的女人搞混了。不错,他还记得我是摄影师,可是,即使丧失记忆的老人也会残存着对往事的点滴回忆,比如:童年的一次生日茶点啦,别人唱给他听的摇篮曲的几句歌词啦什么的……“您不愿意谈希尔薇娅?那好,请您记住……”

他用拳头敲打着桌子,于是我知道,他又会像从前一样进行威胁和要挟,尽管随着年月的流逝,劲头远不像当初那么足了。这种样子让人想到四十年后被揪上法庭的那些年老昏聩的战争犯。“请您记住,要是当初我和她结了婚,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她爱我,她唯一想得到的是我爱她的证明,而我却没能给她……”

如此面视着他,听着罪犯悔过式的忏悔,我不禁在心里自问是否对他不太公正。他曾经放荡过,但随着日月的流逝大概变好了。过去,他可从来不像这样看问题的。“我想您弄错了,”我对他说,“不过这并不重要。不管怎么说,您这样想动机是好的。”“我一点儿也没弄错!”

他像个醉汉一样,用拳头敲打桌面。我真怕他又恢复从前的粗鲁暴躁的脾气。幸好,那个开货车的人就在此时进了咖啡馆,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维尔库转过身子,直瞪瞪地看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哦,我马上就来……”

我们站了起来。我陪他一直走到停在福罗木电影院的小货车旁边。他打开车门,我看见挂在衣架上的一大排皮大衣。“您可以拿一件。”

我一动不动。于是他一件件地审视大衣,把它们从衣架上摘下来,又一一挂上去。“这件大概合您的身材……”

他把皮大衣递给我,里面还带着衣架。“我不需要大衣。”我说。“拿着,拿着……这样我才高兴。”

那个人在一旁等着他,坐在小卡车的挡泥板上。“穿上试试。”

我接过大衣,当着他面套在身上。在我试大衣的时候,他用裁缝的锐利目光打量着我。“肩上窄不窄?”“不窄。不过我说了我并不需要大衣。”“拿着,就算是让我高兴吧。我坚持要您拿着。”

他亲手给我系上扣子,我浑身僵硬得像木头模特一样。“您穿着正合适……我这儿的好处就是有的是大号。”

我听任他做这一切,为的是快点儿摆脱他。我不想争论,只想看着他快走。“只要有一点儿毛病,你就可以拿它来换一件……我明天下午还在那儿摆摊,岗白塔大街。不过反正我把地址也给你。”

他在衣服的暗口袋里掏了一阵,递给我一张名片。“喏,这是我在安蒂柏的地址和电话。我等着您跟我联系呀。”

他打开车前门,登上去,坐在椅子上。那个人也在方向盘的位置上坐好。他摇下玻璃,探出身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他说,“可是我随时准备赔礼道歉。我变了,我明白自己错在哪儿……特别是对希尔薇娅。我是她唯一真正爱过的人……下次我们一起谈谈希尔薇娅,怎么样?”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这大衣您穿着再合适不过了……”

他将车窗摇上去,眼光却一直盯着我。突然,在小卡车启动的一刹那,惊恐的表情呈现在他的脸上。这是因为我终于没能忍住,屈起手臂对他来了个最轻蔑的辱骂动作。这一举动出自像我这样内向的人,简直令人不可理解。

几个人走进“福罗木”去看

十一点的那场电影。我也感到一种欲望,想进这个老电影院,在红色天鹅绒椅子上坐一坐。可是我得甩掉这件皮大衣,它紧紧箍住我的肩膀,让我喘不过气来。匆忙之中,我扯掉了一粒扣子。我把大衣叠起来,放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的一个长凳上,然后带着摆脱了危险物的感觉走开了。

我感到的危险是来自福罗木电影院破败的大门?还是维尔库的重新出现呢?我想起从前他母亲告诉我的关于著名演员艾莫斯被杀的秘案,他是在二次大战巴黎解放时期在北站的街垒上被暗杀的。他知道的事太多了,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谈话,在施尼威、香比尼和拉瓦莱那的乡村客栈里见到了太多来路不明的人。维尔库夫人举出的那些人名,让我听了之后想起马纳河的污泥浊水。

我看看他的名片:弗里德里克·维尔库,代理商。

从前他的名字应该是用黑色字母刻上去的,而现在则是橘黄色的,不过和普通的商品介绍一样。还记得马纳河畔那个自称维尔库的人,再看到“代理商”这个低微的称号就会想到:短短几年时间足以使一个人失去往日的自命不凡。在印就的名片上他自己用蓝墨水写下了他的地址:安蒂柏市,伯斯盖大街

号,电话:50-22-83。

我决定步行回住所。沿着维克多·雨果大街走着,我忽然觉得根本不该和维尔库交谈的。

上一次,当我在英格兰人大道第一次看见他拖沓的步履和可笑的斜背带皮包时,没有任何同他交谈的欲望。那是一个星期天,柔和的秋阳高照,我正坐在“昆尼”咖啡馆的露天街座上。他从那边走来,停住了脚步,正在点燃一支香烟。随后,他站在川流不息的路边等了一会儿。他也许想穿过红灯,那样的话他就会来到路边,来到我的身边,也许就会看见我;也许,他会就站在那儿不动,直到夜幕降临,将他的身影像中国皮影一样映在海上,永远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可是他最终却朝着卢尔赌场和阿尔贝一世公园的方向走去,挎着那斜背带的皮包。我身边坐满了木乃伊般表情的男男女女,他们静静地喝着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英格兰人大道。或许,他们正在鱼贯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昔日的影子吧。二

每次回住所,我总是穿过从前的玛杰斯蒂克饭店的餐厅。旅馆坐落在西米叶大道转弯的地方。餐厅现在只不过是用来作会议室或展览室的大厅了。大厅深处半明半暗的地方,传来弥撒合唱队用英文唱的感恩歌。楼梯脚下的牌子上用英文写着:“今天唱‘圣巢歌’。”我关上在

层的房门,仍能听见他们尖锐的声音,好像圣诞节的赞歌。圣诞节也确实快要到了。这个带家具的房间很冷。它本来是饭店的一间客房,有浴室,柜子里还有一个标着房号的铜牌:252号。

我打开小电热器,可是它散发的热量太弱了。我索性拔掉电源,鞋也不脱就上了床。

玛杰斯蒂克大楼里有一些三间或

间一套的公寓,是饭店从前的套房,还有一些翻修时打通连起来的单间。但我喜欢住独立的单间,这样在感觉上不致太凄凉,让人觉得还像住在饭店里。床仍然是252房间的原物,床头柜也是。至于仿路易十

时期的深色木办公桌,我怀疑它原来并非玛杰斯蒂克的家具。地毯原先是没有的。这是一块灰驼色的地毯,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原来的浴池和洗脸池也已换了新的。

我不想吃晚饭。熄了灯,闭上眼睛,沉浸在隐隐传来的英文合唱声中,我就这样在黑暗里躺在床上,直到电话铃响起来。“喂,我是维尔库……”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像耳语,“我打扰您吗?我是在电话簿上查到您的号码的……”

我一声不响,他又问一句:“我打扰您吗?”“一点儿也不。”“我想在我们之间把话说清楚。刚才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似乎觉得您怨恨我……”“我并不怨恨您。”“可是,您那个动作……”“那是个玩笑。”“玩笑?您的幽默感可真与众不同。”“我就是这样,”我说,“谁也别想改变我。”“可我觉得这个动作充满敌意……您因为什么事情责备我吗?”“不。”“我可从来没向您要求过什么……倒是您,亨利,您自己来找我的。您在岗白塔的货摊前边专门等着我。”“我不叫亨利。”“对不起,我把您和另一个人弄混了……那个常给我通报跑马行情的棕色头发的家伙。我不知道希尔薇娅为什么不太喜欢他……”“我不想和您谈论希尔薇娅。”

这么在黑暗中和他谈下去。大厅里继续传来英文合唱的声音,这歌声使我感到安心:今晚我不完全是独自一人。“为什么您不愿意和我谈希尔薇娅呢?”“因为我们谈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起来。“挂断电话是不礼貌的……可我不会放过您……”

他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点儿揶揄的语气。“我累了。”我对他说。“我也累了。不过这并不是停止交谈的理由。从现在起对某些事实你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了。”“我还以为您全都忘了呢!”

一阵沉默。“并没有真忘……这妨碍您吗?”“不。”“请记住,我是最了解希尔薇娅的,她最爱的是我……您看,我并不回避自己的责任。”

我又一次挂断了电话。过了几分钟,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在希尔薇娅和我之间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其他一切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似乎我第二次挂断电话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希望和您谈谈这一切,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我将不断地打电话,直到您接受为止。”“我把电话掐断。”“那我就在楼房门口等着您。想把我甩掉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是您自己来找我的。”

我又一次挂断电话,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有些事情我并没有忘……我还可以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呢。我要求您和我进行一次关于希尔薇娅的严肃的谈话……”“您忘了,我也可以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呢。”我对他说。

这一次挂断电话以后,我拨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把话机塞在枕头下面,以免老听见“嘟嘟”的忙音。

我站起来,仍然没有开灯,走到窗前倚在窗户上。下面,西米叶大道空空如也,时不时有辆汽车驶过。每一次我都想它也许会停下。……一阵车门声,他也许会从车里走出来,抬头望着玛杰斯蒂克大楼正面,看看在几层还有灯光。他将走进大街拐弯的电话亭。我是不是应该让话机一直占线呢?还是接听?最好的办法是等着铃响,摘下话机,然后把它贴住耳朵,一句话不说。他将不断重复:“喂,喂,您听见吗?喂,您听见吗?我就在附近……回答我……回答我……”而我则只用沉默来回答这个越来越忧虑、越来越像呻吟的声音。是的,我想把我自己感到的空虚感觉传给他。

合唱已经停止很久了,我仍然停留在窗前。我等着他的身影在下面大街的白色灯光中映现,就像那个星期天,他在大道上出现那样。

接近中午时分,我下楼去汽车库。在大楼的底层有一个水泥楼梯通向那儿,只要穿过大厅尽头的一条走廊,推开一扇门、拧亮电灯开关就到了。

这是玛杰斯蒂克大楼下面的一大块空地。当饭店还营业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当作停车场用了。

一个人也没有。三个职工都去吃饭了。说实在的,他们的活儿越来越少了。有人在加油站那边按喇叭。一辆奔驰汽车停在那里,车的主人让我给他加满汽油。他付了我一笔可观的小费。

我向位于车库深处的我的办公室走去。那是一间有着浅绿色磁砖墙和玻璃门的屋子。白木桌上放着一个信封,写着我的名字。我把它打开,上面写着:

请放心。您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也不会再听到谁谈起希尔薇娅。——维尔库

为了证实这是真的,我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名片,拨了他在安蒂柏住处的电话号码,没人回答。我开始整理办公室。几个月来,过期的文件和发票堆得到处都是。我把它们装进金属柜子。过不了多久,这一切就将不复存在了。大楼的经管人——由于他我才获得了这个车库管理人的位置——已经通知我,这个修理兼加油站将改建为简单的停车场了。

我从玻璃门向外看。那边有一辆美国汽车在等着,引擎盖已经打开,一只后轮完全瘪了。等那几个人吃完饭回来,我得问问他们是不是把这辆车给忘了。但是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呢?他们也已经得到车库将要关闭的通知,也许已经在别处找到了工作。我是唯一未准备谨慎的退路的人。

下午过了些时候,我又拨了一遍维尔库在安蒂柏的电话。还是没有人。三个职工中只有一个回来了,他接着修完了那辆美国汽车。我对他说我要离开一两个小时,请他照顾一下加油站。

杜布沙日大街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阳光和一层落叶,像地毯一样,我一边走,一边在想我的未来。车库关门时我将得到一笔失业补偿金,就用这笔钱先凑合过一阵。玛杰斯蒂克的房间租金低得惊人,得保留下来。也许我还能取得经理布阿斯代尔的同意,一点儿租金也不付,作为他对我的工作的酬谢。是的,我将永远留在蓝色海岸。何必到别处去呢?我甚至可以重操摄影师的旧业,挎着一部包拉罗伊德快相机,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窥视过往的游客。我看着维尔库的名片时所想到的对于我也同样适用:几年工夫往往就足以让一个人将自信心丧失殆尽。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阿尔萨斯·洛林公园旁边。我拐向左边的岗白塔大街。想到不知会不会看见维尔库站在他的货摊后面,心里不由地一紧。这一次,我要远远地看着他,而让他看不见我,然后我就很快走开。这个商贩已经不是从前的维尔库,他从未卷入过我的生活,观察这样一个商贩会使我感到轻松。从未卷入我的生活!他只是那些圣诞前夕遍布尼斯大街小巷的平庸小贩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我隐约看到货摊后面有一个忙碌的身影。穿过拉布法街,才发现这个人不是维尔库,而是一个身材高大、金发马脸的人,穿着一件皮夹克。我像上一次那样挤到第一排。他不利用高台,也不用麦克风,他的吹嘘叫卖只是用很大的嗓门历数着面前的商品:海狸鼠皮、浸羔皮、兔皮、斯昆克斯皮、全皮单层或毛里夹皮靴……货摊比昨天丰富得多,金头发也比维尔库吸引人得多。皮衣服很少,但有很多高级毛皮衣服。也许他们认为维尔库没能力卖这些毛皮衣服吧。

凡是买海狸鼠上衣或者买两件一套斯宾塞短上衣加坎肩的人,这个人一律打

折。要羔皮吗?有,各种颜色都有:黑色、巧克力色、海蓝、铜绿、海棠红、浅紫……作为奖励,还送给每个买衣服的人一包霜冻糖栗子。他越说越快,我头都晕起来。最后,我干脆坐在了旁边咖啡馆的街座上。等了近一个小时,看热闹的人才逐渐散去。太阳早已消失。货摊上只剩他一个人,我走近他。“下班了,”他说,“不过,您要什么货色的话……我有皮上衣,便宜得很,打

折……要不来一件软羊皮外衣,塔夫塔绸衬里,从三十八到四十六号都有,我收您半价好了……”

要是我不打断他,他恐怕永远也不会停嘴,他正在劲头儿上呢。“您认识弗里德里克·维尔库吗?”我问他。“不认识。”

他开始把毛皮衣服和皮上衣一件件地叠起来。“可是,昨天下午他还在这儿,就在您现在的位置上。”“您知道,我们在蓝色海岸一带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的人多着呢!”

小卡车在货摊旁边停住了,昨天那个司机走下来,他拉开车门。“您好,”我对他说,“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面,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

他皱着眉头看看我,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您还到福罗木咖啡馆去找过他呢。”“哦,对了,对了。不错……”“你快点儿给我把这些都装上。”高个头金发马脸的人说道。

于是那个人把大衣和上衣一件件地套在衣架上,然后挂在小卡车里。“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他也许不在法兰西皮货行干了……”

他用冷冷的声音回答我,就像维尔库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而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是一个了不起的特权似的。“我还以为他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呢……”

高个子金发马脸的人屁股抵住货摊边沿,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也许是一天的买卖账?

我从衣袋里掏出维尔库的名片。“昨晚大概是您把他送回家的吧?……安蒂柏市伯斯盖大街五号……”

司机继续把大衣和上衣装进小卡车,根本不屑于看我一眼。“那是个旅馆,”他说,“法兰西皮货行的商贩都在那儿住,在那儿通知他们去戛纳还是去尼斯干活儿……”

我把一件羊羔皮大衣递给他,又递给他一件皮上衣,然后是几只皮毛靴子。我想,要是我帮他装车,也许他会愿意再给我一些关于维尔库的消息。“我哪有时间一个个都认识他们?老跟走马灯似的,每个星期都有十来个新的……我跟他们见个两三次面,然后他们就又走了,又来别的替他们。失业倒是不会的,给法兰西皮货行干嘛……我们在这一带到处都有仓库,也不光是戛纳和尼斯,在格拉斯,德拉吉尼昂……都有。”“那么说,我在安蒂柏根本找不着他了?”“那是找不着。他的房间肯定已经住上别人了,说不定还就是这位先生呢。”

他对我指指始终往小本子上记账的高个子金发马脸人。“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不就是他不给‘法皮’干了,就是说他不太会做买卖,给赶出门了……”

他已经把大衣和上衣都挂在车里,用围巾边沿擦着额头上的汗。“要不就是把他派到别处去了……不过您要是问管事的,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您的,这是职业秘密。我猜着您连他家的亲戚都不是吧?”“不是。”

他的声调缓和下来。高个子金发马脸也走到我们这儿来了。“你都装完了?”“完了。”“那我们就走吧。”

他登上小卡车的前座。司机关上车门,仔细检查门是否关紧了,随后他也上了车。可是他又从半关的玻璃窗向我俯下身子:“有时候,‘法皮’也派他们去国外,他们在比利时也有仓库。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

他耸耸肩膀,开动了汽车。我目送着小卡车在英格兰人大道上转了弯,随即消失了。

天气十分温和。我一直走到阿尔萨斯·洛林公园,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面前是秋千和沙坑。我喜爱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有许多华盖松和在空中留下清晰剪影的大楼。从前,我和希尔薇娅有时候在下午一起来这里坐一坐。在这些照看着孩子的母亲中间,我们很安全。没人会到这个花园里来找我们,而周围的人也丝毫不注意我们。确实,我们也可以被人看作父母,瞧着孩子去坐滑梯或者堆砌沙子的城堡。

比利时……“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我想象着一个阴雨的晚上,在布鲁塞尔的南站地区,维尔库偷偷摸摸地卖钥匙和破烂的黄色照片。他已经成了自己的影子。今天早晨他在车库留给我的话并不使我吃惊:“您再也不会有我的消息了。”我早已有预感。令人吃惊的倒是他给我写了这个条子,而这却成为他仍然存在的实证。昨天下午,他在货摊后边的时候,我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才敢肯定那的确是他。我站在看热闹的第一排定定地看他,就像想让他自己想起自己是谁一样。在这样专注的目光下,他也极力想重新成为过去的维尔库,而且后来的几个小时中他也的确扮演了这个角色。他还给我打过电话,但是对他的角色已经有点儿心不在焉了。此刻,在布鲁塞尔,他也许正从安斯巴什大街到北站去,然后盲目地搭上一列火车。他在一节烟雾弥漫的车厢里和那些打扑克牌的商人挤在一起,而火车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终点开去……

我也曾想过把布鲁塞尔当作我和希尔薇娅的栖身之地,但最后我们还是宁愿待在法国。我们必须选择一个大城市,以便默默无闻地生活而不被人注意。尼斯有五十多万人口,在这些人中我们可以销声匿迹。这个城市有它的特色,而且,还有地中海……

在小广场和维克多·雨果大街拐角的一幢楼房里,三层的一个窗户灯光亮起来,那里以前是爱芙拉顿·贝伊夫人住的地方。她是否还活着?我应该去按她的门铃,或者去问问看门人。我凝视着被黄色灯光照亮的窗户。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爱芙拉顿·贝伊夫人早已去世了。但我却想,城市也许还保留着对她一生模糊的记忆。她是一个可爱的幽灵,是遍布尼斯的数千幽灵中的一个。有时候,她会在下午时分来坐在阿尔萨斯·洛林公园这条长凳上,就在我们身边。幽灵是不会死亡的。在它们的窗前永远有灯光,就像我四周这些楼房的窗户一样。这些楼房的赭石与白色相间的外表被广场上的华盖松遮得若隐若现。我站起身,沿着维克多·雨果大街漫步而行,机械地数着梧桐树。

当初,希尔薇娅到这儿来跟我会合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和今晚截然不同。那时尼斯对我还不是熟悉亲切的城市。而现在我总是步行回到玛杰斯蒂克的大厅和我那间暖气不管用的房间。幸亏蓝色海岸的冬天是暖和的,盖着大衣睡觉我也无所谓。我怕的是春季。春潮的到来像一股海浪,每次我都感到摇摇晃晃,仿佛就要从船上掉进海里。

那时候,我还以为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以为只要在尼斯住上一段时间就会将以前的一切从记忆中抹掉。我深信不久我们俩就会感觉不到压在身上的重负了。那天晚上,我的步伐比今天轻快得多。

古诺街。那天晚上我也经过这条街上的理发馆。我禁不住向理发馆看了一眼:霓虹灯照样闪烁。我继续向前走去。

那时候我还没有变成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幽灵,我还在对自己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将忘却一切,什么都将从零开始。从零开始,这就是我当初越来越轻快地走在古诺街上时不断重复的一句话。“一直走。”那天我问一个过路人到火车站怎么走,他这样回答我。一直走。当时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这些街道对我来说是全新的。虽然我有些盲目地瞎走,但我知道那一点也不要紧。希尔薇娅的火车晚上十点半才到尼斯呢。

一个石榴红的大皮包是她的全部行李。脖子上挂着那颗“南方十字”钻石。看着她走过来,我忽然感到胆怯。一个星期前我和她在安溪市一个旅馆里分别,因为我坚持一个人先到尼斯,看看是否可以在这个城市定居。“南方十字”在她竖起的黑色毛织大衣领子上闪闪发光。遇上我的目光,她微笑了,将大衣领子翻下来盖住钻石。这样毫不掩饰地戴这件首饰太不谨慎了。要是在火车上她恰巧坐在一个钻石商对面,引起他的注意怎么办?想到这个念头的荒谬,我自己也禁不住微笑了。我拿过她的旅行包。“你车厢里没有钻石商吗?”

我细细打量着刚从尼斯车站下来的寥寥无几的乘客,看着他们在身边的站台上走过。

坐在出租汽车里,我忽然一阵慌乱。我挑的家具和房间也许不中她的意。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住这种地方而不去旅馆,那儿的接待人员会很快注意到我们。

出租汽车在我今天走过的路上飞驰,只不过当时的方向正相反:维克多·雨果大街,阿尔萨斯·洛林公园。那天也正是现在的季节。已近十一月底,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和今天一样。她从脖子上摘下“南方十字”钻石,我感到手掌触到了项链和钻石。“你拿着吧,不然我该弄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南方十字”装进上衣的内口袋。“你注意到车厢里有一个钻石商人吗?就在你的对面?”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出租汽车在古诺街角停住了,好让从左边来的汽车过去。街头理发馆门前闪着玫瑰色的霓虹灯。“不管怎么说,就算我面前有一个钻石商人吧,他也会当作普通的缅甸宝石。”

这句话是对着我的耳朵说的,为的是不让司机听见。她的语调正是维尔库一心显出高人一等的时候称作“小市民”的调子。而我却喜欢这种声调,因为它是童年的声音。“是的,可是如果他提出拿近看看呢?……拿放大镜看……”“那我就告诉他是家传的首饰。”

出租汽车在加发来利街的圣安娜别墅门前停下了。这所别墅里出租带家具的房间。我们在街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动。我仍然拿着她的旅行包。“旅馆在花园尽头。”我对她说。

我害怕她会失望。可是没有。她挽住我的手臂。我推开栅栏大门,门在灌木丛的一阵窸窣声中开了。我们沿着阴暗的幽径来到小楼,前厅的大玻璃窗上吊着一只灯泡,把这里照得通亮。

我们从玻璃游廊前面走过,看得见客厅里明晃晃的吊灯。当我要求将这间房租一个月时,女主人就是在那儿接待我的。

小心翼翼地避免惊醒任何人,我们绕到了小楼的后边。我打开后门,我们顺着从前仆人用的楼梯走上去。房间在二层,走廊的尽头。

她没有脱掉大衣就在旧皮沙发椅上坐下来。她看着四周,似乎在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环境。两扇朝着花园开的窗户挂着黑色的窗帘,墙上糊着粉红图案的墙纸,只有最里边一面墙是浅色木板,让人想到山间的小屋。除了皮沙发椅和宽大的带铜栏杆的床以外,没有其他家具。

我坐在床沿上,等着她开口。“不管怎么说,没有人会上这儿来找我们。”“当然不会。”我说。

我试图仔细告诉她住在这儿的全部好处,实际上却是借此说服我自己:已经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这间房是独立的,我们可以自己拿钥匙而不必交给门房,女主人住在一层,她不会来打扰我们……

可是她似乎并不在听我说。她望着将微弱的光线洒向我们的吊灯,然后又看看地板,看看黑色的窗帘。看她穿着大衣的样子,仿佛随时准备离开这个房间,我真怕她就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床上。她一动不动,两手平放在沙发扶手上,眼中掠过一阵失望的表情。我也感到一阵失望。

她的眼光刚一落在我身上,一切就都变了样。也许她意识到我们两人在一刹那间有同样的感受吧。她对我微微一笑,好像怕人在门外偷听那样低声地说:“用不着发愁。”

从小楼底层传来的音乐和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中断了,大概有人关掉了电视或收音机。我们两个人都已经躺在床上。我拉开一点窗帘,透过两个窗户,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黑暗的房间。我看得见她的轮廓,她的两臂伸向后边,两手玩弄着床栏杆,脖子上挂着“南方十字”。她喜欢在睡觉的时候带着它:这样,别人就无法把它偷走了。“你没闻到有一股怪味吗?”她问我。“闻到了。”

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一股霉味就一直冲上喉咙。我打开两扇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但是无济于事,霉气已经渗进了墙壁、沙发椅和毛毯。

我靠近她。不一会儿,她的香水味就压过了屋里的气味,这浓烈的香水味已经使我离不开了。它是一种温柔、朦胧的东西,就好像把我们两人紧紧拴在一起的那种联系一样。三

今天晚上,在玛杰斯蒂克的大厅里,是“远方”协会每周一次的例会。我不想太早回房间,本来可以坐在一张木椅上——和小广场上的木椅一模一样——在聚集在那儿的一百多个人中间听报告人讲1话。这些人的大衣衬里上都有一个白圆圈的标记,上面有“T.L.”的蓝色字母。但是今天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于是我贴着墙壁,一直溜到楼梯口。

今晚我的房间竟和那个加发来利街的圣安娜寄宿公寓很相像。冬天,这里也有同样的气味,这是由于潮湿以及年代久远的木头和皮家具的缘故。久而久之,住所的气氛会影响到人。不过在加发来利街,和希尔薇娅在一起,我的精神状态并不像这样。现在,我常感到自己正在这里腐烂。我极力使自己恢复理智。过了一会儿,这种感觉消失了,又剩下一种漠然,一种平静而轻松的感觉。对我来说什么也不重要了。在加发来利街的时候,我也曾失去勇气,但那时候未来的色调仍然是乐观的。我深信总有一天能走出我们所处的复杂的境况。尼斯总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片断。我们很快要离开这里,到外国去。当时我有着许多幻想。我还没理会到这个城市是一片沼泽,我将会在这儿越陷越深。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几年走的路程就是从加发来利街到现在住的西米叶大道。

希尔薇娅来到尼斯的第二天是个星期日。接近黄昏时,我们来到英格兰人大道,坐在一家咖啡馆的街座上。正是我那天看见维尔库挎着斜背带的皮包走过的那家咖啡馆。那时候,无数男男女女在逆光中的身影从我们面前飘过,在我和希尔薇娅眼中他们都显得如此苍老。现在,维尔库终于也变成了这些影子中的一个……我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内心想着自己大概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

那天晚上,那些人在我们身边慢慢地喝茶。希尔薇娅和我则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茶客和继续在英格兰人大道川流不息的人们。那是一个冬天的星期日傍晚,我知道我们俩心里都在转着同一个念头:一定要在这些每天按部就班在蓝色海岸散步的人中间,找到一个人买“南方十字”钻石。

一连下了几天雨。我到阿尔萨斯·洛林公园旁边的报亭去买报,然后淋着雨回到圣安娜公寓。女主人正在喂她的鸟。她穿一件旧风雨衣,一块头巾从下巴上系住挡雨。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女人,举止十分优雅,说话带巴黎口音。她抬抬手臂对我打个招呼,说了声“您好”,继续打开一个个鸟笼,喂给它们粮食粒,然后又把鸟笼一一关上。她也是由于什么偶然的原因到尼斯来栖身的吧?

早上醒来,每当我们听见雨点落在花园小屋锌皮顶上敲鼓般的声音,就知道一整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于是我们就常常在床上躺到天黑。我们宁愿等天黑以后再出门。白天,雨洒落在英格兰人大道上,洒落在棕榈树和楼房顶上,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它浸湿了墙壁,淋透了小歌舞剧的布景,要不了多久城市漂亮的景致就全是水淋淋的了。而夜晚则以明亮的光线和霓虹灯抹掉了这种感伤的气氛。

我第一次产生掉进这个城市陷阱的感觉,就是走在雨中的加发来利街去买报纸的时候。但是我一回来立刻又恢复了信心。希尔薇娅正在读一本侦探小说,身子靠在床栏杆上,头低着。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她穿着一件非常紧身的浅灰色高领毛衣,显得愈加纤细柔美,而且与她的黑头发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形成鲜明的对照。“报上没什么新闻?”她问我。

我坐在床脚上翻了翻报纸说:“没有,什么也没有。”四

我的脑子里一切都混淆模糊起来。往日的一幅幅画面在一片稀薄透明的糨糊中乱绞在一起,又渐渐分开,膨胀,变成彩虹色气球的形状,似乎处于破裂的边缘。我一下子惊醒了,心跳不止。周围的寂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通过麦克风传进房间的“远方”协会报告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这个单调的声音和后来放映的纪录片音乐——很可能是关于太平洋的电影,因为有夏威夷吉他的呻吟——给我催眠,于是我睡着了。

我已经记不清遇见尼尔夫妇是维尔库来尼斯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了。我极力搜寻记忆,想理出一些头绪,然而无济于事。我怎么也无法分清这两个事件。再说,也算不上什么事件,根本算不上。“事件”这个字眼不合适,它应该指突然的惊人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平静地,以几乎令人觉察不到的方式发生。就像地毯慢慢地织成,或者像大道上的人群从我们面前缓缓流过一样。

晚上六点钟光景,我们坐在昆尼咖啡馆四面玻璃的大厅里。路灯褐色的光亮跳跃着。已经是夜晚了。我们等待着,但并不明白在等待什么。我们和那些年复一年地在这些街座上等待的成千上万的人一样:那是一些逃到自由世界的避难者、流放者,有英国人、俄国人及“地中海宫殿”里摆赌做庄的科西嘉人。有的人四十多年就没动地方,日复一日地在旁边的桌子上以神经质的动作喝茶。还有那个钢琴家,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天晚上从五点到八点坐在大厅深处的位置上弹他的乐谱?我曾好奇地问过他。“一直就是这样。”他告诉我。模糊的回答。好像因为知道得太多而故意掩盖危险的秘密似的。看来,他是个像我和希尔薇娅这类的人。每次他看见我们进来,都做出一个会意的表示:友好地点点头,或者用力弹出几个和弦。

这天傍晚,我们待的时间比以往要长。顾客渐渐地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们和钢琴家。这是第一批吃晚餐的人到来之前的片刻清静。侍者们已经摆好了铺着餐厅专用纸的餐桌。而我们,我们不知道怎样消磨这个晚上。回到圣安娜公寓?去看福罗木的晚场电影?还是就这样等待下去?

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张桌子旁边,他们并排坐着,面对着我们。他的神色是漫不经心的,穿着黄鹿皮夹克,脸上苍白消瘦,好像刚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或者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一样。而她则正相反,十分讲究:她的发型和化妆使人觉得她是出门参加晚会的。她穿着一件毛皮大衣,大概是貂皮的。

一切都是以最平常、最自然的方式发生的。似乎是过了一会儿,尼尔先过来向我借火。在街座上除了他们和我们没有别人,他们明白快要关门了。“怎么,我们连喝一杯都不行了?”尼尔微笑着说,“没人招呼我们啦?”

一个侍者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向他们的桌子,我记得尼尔要了一杯双份咖啡,这更使我相信他很久没睡觉了。在大厅深处,钢琴师反复敲着几个琴键,大概是在检查他的琴调子准不准。还没有一个人来吃晚饭。在大厅里,侍者们等待着,一动不动。而这个钢琴的调子也是一成不变。外面,海滨大道上飘着雨。“这气氛可真不怎么样啊!”尼尔发表议论道。

她在他身边吸着烟,静静地。她对我们微笑。尼尔和我们开始交谈:“你们住在尼斯?”“你们呢?”“是的。你们来这儿度假吗?”“在尼斯,下雨天可真没意思。”“他不能换个曲子吗?这调子让我头痛……”

尼尔站起来,进了大厅,向钢琴师走去。他的太太仍然向我们微笑。当尼尔回来时,我们听到了“夜间生人”的曲调。“对你们口味吗,这支曲子?”他问我们。

侍者端来了饮料,尼尔建议我们和他一起喝一杯。于是希尔薇娅和我坐到了他们的桌子旁边。在此用“相遇”这个字眼和“事件”同样不合适。我们并没有遇见尼尔夫妇,是他们自己钻进我们的网子。即使那天晚上尼尔夫妇不出现,那么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也会有别的人出现。几天以来,我和希尔薇娅老是待在这些人们经过的地方:旅馆接待厅、酒吧间,要不就是海滨大道上的那些咖啡馆……现在看来,我觉得我们自己织成了一张巨大无形的蜘蛛网,等着有人钻进来。

他们俩都穿着一件外国式样的风雨衣。我终于开口问道:“你们是英国人?”“我是美国人,”尼尔回答,“我太太是英国人。”“我是在蓝色海岸长大的,”她纠正他的话,“所以并不完全是英国人。”“而我也不是地道的美国人,”尼尔又说,“我在尼斯住了很久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好像已经忘了我们的存在,但过了一刻,却又带着热情亲切和我们讲话。这种漫不经心和快乐在他身上的混合也许可以用极度疲劳和时差来解释:昨天他还在美国呢,他告诉我们。他太太今晚刚把他从机场接回来。她本来正打算和朋友一起出门,却接到他从机场打来的电话,所以现在还穿着赴晚宴的裙子和毛皮大衣。“我常常要去美国旅行。”他解释说。

她也一样,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是不是因为一口气吞下的马提尼酒?要不就是出于英国人喜欢遐想和自我为中心的性格?无形的蜘蛛网的画面又一次钻进我的脑袋。我和希尔薇娅张开蜘蛛网,他们闯进来时却未遭到任何阻挡。我努力回想他们是怎么闯进咖啡馆里来的。当时他们脸上不是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而且脚下踉踉跄跄的吗?“我想我没精力去你的朋友那儿了。”尼尔对他太太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打电话辞掉就是了。”

他吞下第三杯咖啡。“现在我觉得好一些了。嗨,回到地面上真是愉快呀,我可真受不了飞机……”

希尔薇娅和我交换了一个眼光。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辞,还是继续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是不是有意进一步和我们交往呢?

随着开关的咔嚓一响,咖啡厅的灯光骤然熄灭,只剩下餐厅射来的微弱光线包围着我们。“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这是在赶我们走呢。”尼尔说。

他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掏了一阵。“真愚蠢……我没有法国钞票。”

我准备付我们的账,但尼尔的太太已经从手提袋中拿出一沓钱,漫不经心地抽出一张放在桌子上。

尼尔站了起来。在微弱的光线中,疲劳更清晰地印在他的脸上。“该回去了。我都站不住了。”

他的太太搀住他的手臂,我们跟着他俩走出门去。

他们的汽车停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稍远的地方,正好在那家伊朗银行门前。布满尘土的玻璃橱窗说明它已经关闭很久了。“非常高兴认识你们,”尼尔对我们说,“可是真奇怪,我觉得我们似乎早就认识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希尔薇娅。这个,我记得非常清楚。“要不要送你们一程?”他太太问。

我对他们说用不着麻烦了。我怕无法摆脱他们。我想到那些喝醉了的酒鬼,他们缠住你不放,拖你到每一个酒吧,每次都说喝最后一杯,而最后常常会变得凶暴起来。可是,在酒鬼和尼尔夫妇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是那样高雅,那样温和……“你们住在哪个区?”尼尔问。“在岗白塔大街那一带。”“我们顺路,”他太太说,“送送你们吧,要是你们愿意的话……”“好吧。”希尔薇娅说。

我为她毫不迟疑的口气吃了一惊。她拽着我的手臂,好像要不顾我的反对把我拉进尼尔夫妇的汽车。我们两人都坐在后排座上,尼尔的太太开车。“我情愿让你开车,”尼尔说,“我觉得累极了,要是我开车也许会撞到路边上去。”

开车经过昆尼咖啡馆,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开过“地中海宫殿”时,我们看到它的拱廊已被施工栅栏围住。这幢有着巨大假窗、遮帘下垂的大厦看来就要被拆除了。“你们住在一套公寓里吗?”尼尔太太问我们。“不,我们暂时住旅馆。”

在克隆斯达德街口遇上红灯,她借此机会转过身来和我们说话。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松枝的香气,我在猜想这香气来自她的皮肤还是她的大衣。“我们住一幢别墅,”尼尔说,“非常荣幸以后请你们来做客。”

疲劳使他的声音显得沉闷,同时也加重了他本来并不明显的外国口音。“你们会在尼斯待很久吗?”尼尔太太问。“是的,我们来度假。”我说。“你们住在巴黎吗?”尼尔又问。

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刚才在咖啡馆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显得特别好奇。我渐渐地感到不安。我想给希尔薇娅一个暗示:在下一个红灯那儿下车。可要是车门锁住了怎么办?“我们住在巴黎郊区。”希尔薇娅说。

她镇静的声音驱散了我的不安。因为下雨,尼尔太太开动了雨刷。雨刷有节奏的动作终于使我完全安心了。“是不是拉科盖克一带?”尼尔问,“我们,我和我的太太,曾经在那儿住过。”“不,不是那儿,”希尔薇娅说,“我们在巴黎东边,马纳河岸旁边。”

她挑战似地说出这句话,说完对我笑笑,将一只手塞到我的手中。“那一带我一点也不熟。”“是个有特殊魅力的地方。”我说。“具体是什么地方呢?”尼尔又问。“拉瓦莱那,圣希拉尔。”希尔薇娅用响亮的声音说。

是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最自然的方式回答问题呢?为什么我们要撒谎呢?“可是我们不想再回那儿去了,”我又说,“我们要留在蓝色海岸。”“你们做得对。”尼尔说。

我轻松了。已经那么长时间没和任何人讲话了,以致希尔薇娅和我在这个城市像关在鸟笼里一样团团转。噢不,我们不是鼠疫患者,我们可以和别人谈话,而且可以结交新朋友。

车子驶进了加发来利街,我将圣安娜公寓的大门指给尼尔太太看。“这不是旅馆呀。”尼尔说。“不是,是带家具的寄宿公寓。”

我马上为这句话后悔了,这也许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或许对住寄宿公寓的人有成见吧。“还算舒适吗?”尼尔问。

不,看起来他对这种住处毫无成见,而对我们还有几分好感。“不过是临时的,”希尔薇娅说,“我们希望找到别的住处。”

汽车在公寓门前停住,尼尔太太关掉发动机。“我们大概可以帮你们找到别的住处,”尼尔用漫不经心的声调说,“对不对,芭芭拉?”“当然,”尼尔太太说,“我们应该再见面。”“我给你们留下我的地址,”尼尔说,“你们可以随时打电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又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再见,希望很快再见到你们……”

尼尔太太向我们转过身来:“认识你们实在很高兴……”

她是真心真意吗?还是不过出于礼貌?

他们两人都静静地看着我们,以同样的姿势,两张脸挨在一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希尔薇娅也和我一样。我相信,要是我们待在车里不动,他们也会觉得很自然,什么对他们都无所谓。他们会接受我们提出的任何建议。应该由我们首先作出表示。我打开车门。“再见,”我说,“谢谢你们送我们回来。”

打开栅栏门以前,我再一次向他们转过身去,同时看一眼汽车的注册号码。“CD”两个字母使我心头一跳。它的意思是“外交使团”。但是在一刹那间,我把它和警察局弄混了。我以为我和希尔薇娅上了当。“这是朋友借给我们的车。”尼尔带着好玩的声调说。

他从打开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微笑。他一定注意到我看见汽车号码时的吃惊神色。我想推开栅栏门,可是,它竟纹丝不动。我将门把拧了又拧,又用肩膀一撞,终于,大门一下子开了。

关上身后的栅栏门,我和希尔薇娅都禁不住又向他们望去最后一眼。他们仍并排坐在车里,像化石一般地一动不动。

又闻见房间里潮湿发霉的味道。往常,过了空虚无聊的一天回来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那么孤独,以至于潮湿和霉气好像都渗入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相互拥抱着,躺在弹簧和铜架都咯咯作响的床上,渐渐深信自己的皮肤都被这种味道浸透了。我们曾买来新床单,还用熏衣草熏过,可是那股味始终没有离开我们。

可是这天晚上,一切都不同了。自从到尼斯以来,我们第一次冲破了使我们与世隔绝濒于窒息的魔圈。这个房间在我们眼中忽然成了暂栖之所。我们甚至不再需要打开窗子通风,也不需要裹在熏衣草熏过的被单里。那股味道被我们赶得远远的,近前不得。

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做个手势叫希尔薇娅到我身边来。在花园栅栏的后边,尼尔夫妇的汽车还停在那里,发动机仍然熄灭着。他们在说什么呢?在等什么呢?这辆灰色的、静止不动的汽车是否代表着潜在的危险呢?还是看看今后事态如何发展吧!反正,什么也比像以前那样颓丧消沉强得多。

发动机响起来了。又过了很长时间,汽车才开动,然后在加发来利和莎士比亚大街拐角那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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