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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10: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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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伍中正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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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很白

云很白试读:

周小鱼的爱情

周小鱼是非常了不起的女孩。这话是村主任周一池说的。

周一池有一件没有制止住的事情,让周小鱼制止住了。那天,周贵发好好养着的鱼,翻筋长长的一根钓杆搁在塘边就钓。周贵发看见了,就发话,你钓我贵发的鱼,我今天就杀了你。翻筋稳稳地站在塘边没理他。周贵发就回头拿了一把菜刀,嘴里不停地喊,我杀了你。刀还没落在翻筋身上,翻筋就一把夺过周贵发手里的刀,用力朝塘里一摔,两人就扭打起来。周一池看见了就大喊,你们疯了,停,停下来。俩人不但没有停,仍继续扭打。周小鱼看见了,跑过来,一把扯开翻筋。她望望翻筋,又看看周贵发,说,再打,就报派出所。俩人就不打了。翻筋收了钓杆就走。

周一池说,多亏了周小鱼。

周小鱼说,没事没事。

周小鱼恋爱了,男友是村里的显峰。显峰写得一手好文章,还经常来稿费。送信送汇款单的人往往走到显峰门前就喊,显峰,你的信,还有你的汇款。喊得村里人羡慕显峰,说显峰是秀才,将来上电视呢;还有人说显峰是作家,将来出息大呢。这话说得显峰高兴,周小鱼更高兴。

天还没黑,周小鱼愿意跟显峰坐在贵发的池塘边,那夕阳的余辉散落在塘里,塘水散发着金子般的光泽。他们看池塘的鱼翻着水花。看久了,显峰就从衣袋里拿出来发表的文章读给周小鱼听。周小鱼愿意听。显峰有滋有味地念着,周小鱼有滋有味地听着。显峰的文章念完了,天就黑了。周小鱼说,你的文章写得好。显峰就一笑,站起身,就走回来。

周小鱼也跟着显峰的身后走回来。

塘水仍闪着金光,周小鱼坐下来。显峰也坐下来。塘里的鱼不断地翻着水花,响响的。显峰开口,周小鱼,有件东西给你看。周小鱼说,好哇。显峰就抖颤拿出一张纸,塞给周小鱼,再看着周小鱼的脸。周小鱼看着那张纸,发现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像很多细小的蚂蚁。她看着看着,心里发热,脸上发红。好一会儿,周小鱼说,显峰,咋把这些话写在纸上?显峰说,我特别特别喜欢你。说完,再不敢看周小鱼,只看那一塘水,直到水晃了他的眼睛。

塘水不再闪着金光,周小鱼起身跑回来。她身后的显峰站着没动。

就在显峰特别喜欢周小鱼时,村里来了个投资的老板。老板很年轻。当着周一池的面,介绍说,我叫阮离城,想在村里投资。周一池问他结婚没?阮离城说,还没。周一池听了傻傻地笑。

谁来稳住老板谁来稳住阮离城,周一池想到了显峰。周一池那天让显峰见了阮离城,开口就说,显峰呀,好好写写阮老板。阮老板来村里投资,搞项目,得扎扎实实宣传宣传。

显峰那几天跟阮离城谈得来,很快就谈到了周小鱼。一谈到周小鱼,阮离城就哈哈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

没几天,周小鱼见到了阮离城。阮离城说,周小鱼,显峰对你好,你不知道?

周小鱼说,显峰是对我好,我可没对他好,他不知道的。

阮离城说,周小鱼,往后,你可以到我的公司里上班,工作随你挑。周小鱼点头。

周小鱼把阮离城带到了池塘边,在显峰坐过的地方,阮离城站住了,他第一次抱住周小鱼,抱得紧紧的。周小鱼任他抱。阮离城的舌头在她脸上不停地寻找。周小鱼流了泪,她知道,阮离城抱着自己的那一刻,便宣告与显峰的结束。

周小鱼再见显峰,说,我跟了你两年,你只知道文学只知道写作,你要知道,女人有时是多么愿意有人抱呀。几句话说低了显峰的头。

阮离城的公司开在了村里,也就是周小鱼的公司开在了村里。那一阵,周小鱼很忙,就没见着显峰。

有一天,周一池跑来告诉周小鱼,显峰去了北方,不打算回来了,阮老板给了他20万,他一分也没要,全捐给了村里。

周小鱼眼里是泪,她没有哭出声。

周小鱼想,自己与显峰的那段恋情,就真的结束了。

就要那棵树

米唐的门口长着一棵树。树是樟树,枝繁叶茂,像一大团无法握住的云。

米唐常常对那棵树一望好半天。她在树下唱歌,在树下写字,还在树下跳舞。米唐娘看见了,说,米唐不唱了,该吃饭了。米唐就不唱了。米唐娘说,不写字了,该去撒把鸡食。米唐就不写了。米唐娘还说,米唐,不跳了,该去园子里剥些菜叶来。米唐就蹦蹦跳跳去了菜园。

米唐考进了城里的学校。那棵树成了米唐学费的一少部分。凑学费的那些日子,米唐娘就想到了门前的樟树。当米唐娘的身后跟着几个肩背锄头手拿斧锯绳索的人时,米唐就知道,再怎么挽留这棵树也迟了。

那一大团无法握住的云倒下来的时候,米唐远远地站着,买树的人也远远站着。树一倒地,米唐抓着一根枝就哭起来。买树的人见了,劝她:米唐,别哭了,不就一棵树么?

那些挖树的民工也跟着帮腔:再说,树就栽在离你学校不远的地方,你还可以去看!

米唐就渐渐地住了哭。

买树的人示意那几个人锯断了一些树枝。那几个人手中的锋利锯子,来来回回地寻找树枝最柔弱的部分下锯。树枝脆裂的声音很响,响在米唐空旷的屋前。

树让一家工厂买走,那家工厂在城里。米唐看见那棵脱光了衣服的樟树走上了去城里的路。

米唐在樟树生长的地方,又开始唱歌。米唐娘听了,说,米唐,不唱了,你比娘幸运,树到了城里,你还在城里能看见,娘就真的看不见了。

娘的话,又说出了米唐的眼泪。

米唐沿着那棵树走过的路,进了城。

米唐念书的学校,隔那家工厂不远,也就是隔那棵树不远。米唐下了课,就对那家工厂望,就对那棵树望。

星期天,米唐就去看那棵樟树。米唐看见樟树栽在厂门口。厂子里的人很讲究,还为樟树搭了远看近看有点黑的凉棚,树很快就活了过来。那些发出来的新芽长出来的新叶就说明了树没有死。米唐还看见有一个人还在为树浇水。渐渐地,米唐就跟浇水的那个人熟了。浇水的是老魏。米唐每次走的时候,就跟老魏说,魏叔,很感谢你,过几天来看你。说完,米唐就默默走开。

回到宿舍,米唐拿出画笔和纸,一笔笔,很快画出了那棵树。画完,米唐把那幅画贴在床头。她起床时看,睡觉前还看。同宿舍的女生弄不明白,就问:米唐,好多的实物可以画,干嘛要画一棵樟树?米唐淡淡一笑,再不多说。

再出去,米唐邀了个有照相机的女生。在树下,那个女生为米唐照了好几张照片。

米唐回到家。米唐就高兴地对娘说,娘,那棵树长得好好的,还发了芽。说完,米唐还拿出了在树下照的照片。娘听了看了跟着高兴。米唐说,娘,往后,我还要买回那棵树!

米唐还到那棵树下去。接纳城市的阳光和雨水,樟树完全活过来了,再没有那黑黑的凉棚遮盖它美丽的身躯。米唐站在树下,老魏还在为那樟树浇水。只是那些从厂里出来的人,边走边说,有的人说到了树,说到了厂长,说厂长不应该拿职工要发的福利去买树,说这厂弄不好就要垮了。老魏看看他们走远,才对米唐说,米唐,这厂子怕不行了。

米唐问,魏叔,厂里的人往后会不会对这棵树起坏心?

老魏说,工人情绪不稳,说不定哪。

米唐“啊”了一声。米唐很艰难地从那棵树下走回了学校。

米唐从那所学校毕业后就恋爱了。

米唐领着男友走向那棵树。站在那棵树前,米唐停下步,用手指着那棵树枝说,你看你看,那棵枝上还歇了一只黑鸟。男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米唐说,你多看一眼,就不行?男友说,行。男友就紧紧地盯着那棵树。那树上的一只鸟让他盯飞了。

这个时候,米唐很幸福,也很沉醉。她让男友的手轻轻地揽住了自己的腰。

这个时候,米唐的眼里就有一些晶亮的泪水。

城市这么大,这么繁华。米唐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那棵树下。她经常把男友带到那棵树下。她看见那些从城市吹来的风,一阵一阵地翻看樟树的叶片;她看见那些枝头落下的叶片很眷恋地飘向大地;她还看见老魏很坦然地在树下做最后的守望。

男友起初弄不明白。男友说,米唐,恋爱的地方多着呃,你再换个地方行不行?你说行,我把那棵树买给你!

米唐要的就是这句话,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米唐的眼里浸着泪水说,这棵树就是我家原来门口的那棵树,我想让她回家!

男友说,行。

米唐门口的樟树又回来了。

米唐也请人给那棵樟树搭了凉棚。她还对娘说,娘,有空的时候,给树浇上水。

米唐走后,村里有人和米唐娘坐在屋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门口的樟树:米唐娘,你家米唐能耐呃,那棵你舍不得卖的树,又给你弄回来了!

米唐娘说,当日挖门口的樟树时,我家米唐还在树下哭呃。我就晓得她舍不得,说不定她还要把这棵树要回来。

米唐娘说完,两行泪径直往下落。

猎枪

在陈家庄,陈丁有猎枪,一杆新的,一杆旧的。旧的猎枪,陈丁不用。

冬天,陈丁用猎枪会打来很多猎物。这一点,女人早秋很明白。

早秋身上每次穿的新衣服,脚上穿的新鞋子,都是陈丁用猎物在人声鼎沸的铺子兴高采烈换来的。很多次,陈丁在早秋面前口气坚定地说,愿意一辈子用猎物为早秋换衣服换鞋子换她想要的东西。那话一说出口,早秋脸上的高兴,久久不愿退去。

陈丁非常爱惜猎枪,就像他爱惜着的早秋。有空,他把那杆新猎枪的枪管擦得乌亮乌亮。擦枪时,他还把早秋叫在身边,越擦越亮的枪管,把坐在一旁的早秋,看得发呆。

不用猎枪时,陈丁就把猎枪挂在床头。“陈丁,我有点怕,你咋把枪挂在床头?”早秋过门那天,看见床头挂着的猎枪就问。

陈丁一笑,说,有枪在,怕啥?

有陈丁壮胆,渐渐地,早秋就不怕猎枪了,甚至,她还敢动手去摸猎枪了,摸摸枪管,摸摸枪托,最终,整个猎枪,她都敢摸了。

早秋也学着陈丁的样子,把猎枪端起来,对一棵树瞄准,对树上的一只鸟瞄准。最后,她调转枪,傻傻地对陈丁瞄准。陈丁见了,说,早秋,别瞎闹,快点把枪放下!“放。就放。”早秋傻傻地说。

秋天,派出所下发了收缴猎枪的通知。

陈丁觉得,旧枪废了,收走就收走,也不觉得可惜。他对早秋说,上面来人收枪,就说,枪没了,再不放过的话,就拿出那杆旧枪来应付。

陈丁还说,我跟九木说好了,他也只交那杆旧枪。

早秋明白,陈丁不为别的,就为猎物。

早秋对着陈丁说,到时候,派出所来人,我只交旧枪,还不成?

陈丁说,成。

陈丁就把挂在床头的枪藏了起来。

果真,派出所来了年轻的干警。干警站在陈丁的门前,用手轻轻敲着门。“我家男人陈丁不在,他的枪还在,只是一杆旧枪,派不上用场了。”早秋对着干警说。

干警非常严肃地说,所里早就调查过了,陈丁还有一杆新枪。

早秋不说话,只摇头。

走之前,干警说,把那新枪交了吧,以后会省事的。

早秋一个劲地摇头。干警收了旧枪,走了。

陈丁回来,早秋告诉他,旧枪让派出所收走了。

陈丁听了,很久,才狡黠地一笑。

冬天,陈丁想到了打猎。

陈丁打猎不是一个人,而是跟九木一起。过去,两个人带上猎狗从山的这边往山的那边赶。往往,到了山的那一边,那些被追赶得急的兔子、野鸡就在枪声里落下、跌倒。

陈丁背着枪,深深地亲了一口早秋后就一脚迈出了门。早秋在屋里喊,陈丁,枪要拿好。

陈丁回一句,拿得好。他的背影就留在了早秋眼里。

陈丁跟九木打猎。九木走前面,他走后面。

九木一脚没走好,身子一趔趄,手指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惊动了整个山林。

九木猎枪管内的子弹很快地飞出去,子弹很快伤到了陈丁。陈丁一脸是血地倒在了山里。

陈丁安静地躺在山里,手里死死地抓着猎枪。

早秋赶到山里,陈丁的气息非常微弱。早秋说,陈丁,是我害了你,当初交了猎枪,就不会有事了。

陈丁低声说,早秋,枪没上交,我也后悔。只是这事不能牵扯九木,千万不要把九木搭进去。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自己的枪走火。陈丁断断续续地说。

早秋坐了下来,双手扶起陈丁。陈丁安静地躺在早秋的怀里。

九木过来料理了陈丁的丧事。九木一走,早秋就把猎枪挂在床头。早秋一看见那杆枪,就小声地哭一会,哭完,就擦干眼泪。

早秋活在跟陈丁拥有猎枪的日子里。

一年后,早秋有了新的男人,男人是陈家庄手艺最好的木匠。

早秋说,木匠,把那杆枪带上!

木匠答应了早秋,就把猎枪背在了背上。

木匠每次出门,背着猎枪。他每次安全地出去,每次都能平安地回来。早秋也很高兴。

有一次,新来的派出所所长看见木匠背着猎枪,就一声叫住了木匠。

木匠胆小,听见所长叫喊,就停了。

所长说,出门咋背杆枪,想做坏事不成?

木匠先摇头,然后说,不做坏事。

所长说,这枪,你不能乱背了,必须交到所里。

木匠死死地护着枪。

木匠看看所长,然后把枪给了所长。

木匠无奈地回来,他对早秋说,枪让派出所长收走了,所长还说,那杆枪早就要收走的!

剁脑壳的木匠!没卵用的木匠!早秋骂。

骂声渐小,早秋开始抽泣。

那是我家男人陈丁死之前都要我好好看着的猎枪呃。早秋边哭边说。

木匠让早秋骂低了头。

早秋不哭了,双手抱着木匠,说,木匠,枪收走了也好。往后,我再不活在和陈丁拥有猎枪的日子里。

木匠一听,抬起头,轻轻擦着早秋脸上的泪。

洗脚

我还没有回家,半路上就让孙红塔给截住了,他拦住我打的出租车,做了两遍让司机掉头的手势。

司机拗不过他,只好掉转了车头,只好拉开车门,只好让孙红塔上了车。

洗脚去洗脚去。孙红塔坐在车上,嘴里不停地说。

还是那个孙红塔吗?一路上我在想。

孙红塔就是我们那个村的村主任,没出过远门,当主任一年后,孙红塔对村里的干部和组长说,走,去葛洲坝看看。他每次说那话都底气十足。

每次说起到葛洲坝看看,就有干部不满,当着他的面说,孙主任,下回,你真要带我们去了,都让你哄了好几回了。

孙红塔听了,红着个脸,一笑。

孙红塔那天听收音机,说有个村的村主任,拿着村里的钱游山玩水,结果掉了职。

孙红塔再不说带着干部和组长去葛洲坝了。

后来,有个组长,自己掏钱,去了葛洲坝。回来后说,孙主任,葛洲坝气势大呃。他就说一句,再不往下说。孙红塔支棱着耳朵听,再没听到下文,样子急急的。

那个组长说,你自己花钱去一趟!孙红塔瞥一眼组长,然后狡黠地一笑。

天还没黑尽,城市边沿的灯光就强烈起来。一直以来,我习惯了这种灯光的刺激。孙红塔会习惯吗?他要带我到哪家洗脚城?出租车在向洗脚城靠近。

孙红塔的手臂让田三皮砍了一刀。

田三皮很少住在村里,多半在城里。那天,他约了几个黑道的人来捕孙轻卡塘里个头大的鱼。

孙轻卡的黑毛狗汪汪地叫,叫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他不敢做声。

孙红塔看见了,说,孙轻卡,那是你的鱼呃。

孙红塔就报了案。田三皮就进了派出所。第二天,田三皮从派出所出来,拿了把雪亮的砍刀,就对孙红塔下手。孙红塔手一举,砍刀果断地落在手臂上。

孙红塔说,田三皮,我愿意挨你一刀,你走远点儿!

田三皮收了刀就走。孙红塔的手臂看样子伤得不轻,他一路用手捂着,走到了村医疗室,缝了几针。

孙轻卡跑过去看,看着看着,就过意不去,说,孙主任,你是为了我才挨的刀,年底,鱼起上来,再过来谢你。孙红塔说,不用不用。

大热天,孙红塔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衣衫穿出来,有人看见孙红塔手臂上的刀疤,就说,田三皮那一刀不轻呃。

我也看见过他手臂上的刀疤,就在他挥手示意村干部拉我家的猪时。

孙红塔示意司机停车,并用手指了指一家洗脚城。

孙红塔怎么也不让我付出租车费。他拿出一张大钱,静静地等司机找了零,才对我说,小子,走吧。

我有点不情愿地躺在了睡椅上,漂亮的小姐就抓住我的脚洗起来,我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孙红塔给我花钱买来的舒服。

那年秋天的下午,村主任孙红塔领着村干部来拉我家的猪抵费。娘对他说,你拉吧。

我说,只要我在,你孙红塔就别想拉走我家栏里的猪。

娘说,让他拉吧,你有本事,就出去。

孙红塔跟着说了一句,你有本事就出去。

我走的时候,骂他,狗日的孙红塔,你当不了一辈子村主任。

背后传来的是孙红塔的声音:小子,你有了本事,再回来让我瞧!

我快速地在那条高低不平的村路上走着。路边的一棵柳树上,一只躲在树阴里的蝉在尖锐地叫。

我去了隔着很多乡村的城里。

我在城里的一家报社做起了记者。我的名字不断的在报纸上出现。

我也不断地得到孙红塔的消息。

最初是田三皮那年年底给他道了歉。三皮说,要是你孙主任报了案,我三皮就进去了。

接着是孙轻卡送给他的鱼,他没要,一半给了孙势微,一半给了孙如丝。那是村里最困难的两户,也就是年年让县里书记和县长挂念的两户。

再就是他在交通局跟局领导拍桌子,不给村道硬化指标就不走人。局领导考虑了很久才给了指标。孙红塔在城里找了一个20多人组成的施工队,风风火火地修起了村道。

社领导安排我去写写这个村主任,写写这个孙红塔。

我必须回到村里。在此之前,我给娘打了个电话。

孙红塔很快就知道了我要回来的消息。

孙红塔跟我并排躺在睡椅上让年轻漂亮的小姐洗着脚。他侧着身子对我说,小子,我就对你说三件事。第一,你要回来的消息,是我从你娘那里得来的。第二件事,那一天,我回过头来给你道歉,你跑了,好在你跑了,不然,我会在村里愧疚一辈子的。第三件事,洗完脚,请你喝一杯。

出来时,我说,孙主任,我还要写写你,请你喝两杯,就两杯。

孙红塔一听,笑着说,你别写我,要写我,我就只喝一口了。

梅镇的夏天

天气越来越热。从梅镇那棵粗大榆树上看起来越来越绿的叶子,就可以断定,夏天要来了。

夏天一来,镇上就来了一个跛腿年轻人。他看了看高高的梅镇再看了看高高的榆树,就不再往前走,一屁股坐在了粗大的榆树下。

老榆树不认识他,梅镇人也不认识他。年轻人第一次出现在梅镇,就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脸上脏,衣服脏,腿上更脏。露出的右小腿像烧糊的米饭,样子很难看。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提包,提包是牛皮做的,不新不旧,只要拉链哗啦一拉开,提包的口就张得大大的。

梅镇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老榆树开始同情他,给他遮阴又给他遮雨。

梅镇人开始同情他。有人给了他衣服,还对他说,你那件衣服太旧了太脏了,换换吧。年轻人顺手就接了衣服,说了几声“谢谢”。他把衣服放在身边,眼睛盯着小腿,小腿在一点点溃烂。他觉得离自己数钱的日子不远了。

有人给了他凉粥,对他说,一天到晚在太阳底下坐,口里肯定干得厉害,喝了吧。年轻人顺手接了凉粥,一口灌下。灌完,连说“谢谢”。之后,他眼睛盯着小腿,很艰难地移动了一下,给他凉粥的人看了很伤心。年轻人觉得数钱的日子就在眼前。

有人给他菜饭,还对他说,一天没吃饭了,肯定饿坏了,赶快吃了吧。年轻人顺手接了饭碗,筷子在一个劲地往嘴里扒饭扒菜。吃完,他的眼睛再盯着他的腿,再不作声。他觉得再过一天,就到了数钱的日子。

梅镇很多人都在同情他。梅镇的夏天,就有了一个话题,很多人说来镇里的那个年轻人可怜,太可怜了。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也低下头,暗暗地流过泪。

从梅镇那棵粗大榆树上传来的长长短短的蝉声就知道夏天渐渐过去,年轻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听着那蝉声,就小睡一会儿。

有的人再给他衣服,他摇了摇头,说,给我点钱吧,我还等着钱上医院治腿呃。给衣服的人就在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钱。

有人再给他凉粥,他摇了摇头,说给我点钱吧,我还等着上医院,再不上医院,我这腿就废了。给他凉粥的人回到家里,拿来钱给了他,说,赶紧上医院吧。

有人给他饭菜,他摇了摇头,说,给我点钱吧,我还等着钱上医院,再不上医院,我这腿真的就要废了。给他饭菜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了钱。

年轻人没有离开梅镇。他每天在梅镇人同情的目光里获得了上医院的钱。夜幕降临,他就开始数钱,数那些轻易换来的钱。数完,他自如地拉开提包的拉链,把钱放了进去。然后,他很狡猾地一笑。一抬头,他从那些繁密的枝叶间,能看见梅镇天空里的星星。

梅镇人眼里的夏天很快就要过去。很多人都在担心年轻人。一个夏天,他应该有了不少的钱,应该拿着很多钱离开梅镇到医院去。

又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说,上医院的钱差不多了吧?

年轻人摇摇头,说,昨夜里让一伙人抢了去,真的回不去了。

很多人听说了他的遭遇,在他的面前丢下一张张的钱,就走了。

很多人又来了,在他面前丢下一张张钱。

年轻人看看梅镇的天,一张一张地叠起了那些钱,快速地放进了包里。

蝉不在那棵榆树上叫了。年轻人用手擦了擦他跟焦糊米饭一样的小腿,艰难地站起身。起身那刻,那块焦糊的东西,很快地脱落。

梅镇有人看在眼里,然后看见年轻人很快地跑出了梅镇,跑出了夏天。

很多人不知道,年轻人就是我的亲兄弟。我的亲兄弟跑了多久跑了多远?

我知道梅镇隔我的村庄一百多里,他是哭着跑回来的。他的女人得了癌症,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欠下一屁股债。医院的院长说,要是还不了,就不用还了。我兄弟死活不依。

我的亲兄弟从那以后满镇子乱跑,在自己的腿上,用一种很浓很粘的猪血贴着,样子怪难看的,博得了很多人的同情。

我的亲兄弟从梅镇回来就把那些钱还到了医院。医院院长说,我的亲兄弟很讲信用,差了医院的医院药费还记得还。医院院长还留他在医院里吃了一顿饭,饭吃到一半,他把一些没有动筷的菜,用一个白色的饭盒,装了满满一盒,来到了他女人的坟前。

从女人的坟前回来,我的亲兄弟对我说,哥,我再不用那块伤疤骗人了,等我以后有了出息,我就到梅镇去,找到那些给我衣服给我凉粥给我饭菜给我钱的人,好好报答他们。

我一把抱着我的亲兄弟,只听他在我的背后一字一顿地说,哥,我以后,再不骗梅镇的人了。

守住玉米

春汛一过,澧水就像一只疲倦的蚂蚁向东爬去,安静多了。安静的还有邱家庄。

邱桃看着门前的那块地,跟过门才一个月的丈夫安福说,种一地玉米。

安福递一个眼神过来,说,种!

太阳明晃晃的。明晃晃地照着邱桃的地。邱桃在地头种着玉米,安福在她的旁边也种。

安福种几行玉米,就看一眼邱桃,他看见邱桃脸上的红跟熟透的苹果一样。

邱桃弯腰下去,肚子隐隐作疼,便一只手捂着。安福看在眼里,就说,我来种。

邱桃看看太阳快挨山了,说,天气好,种完了一起回家。

邱桃又一行一行地种着玉米。

种完玉米,邱桃明显感觉肚子没种玉米时疼了。

安福问,还疼不疼?

邱桃摇摇头,把衣服捋起来,用手摸着肚子说,不疼了。

邱桃的地让一秆接一秆的玉米占据。玉米长得旺,一片片油亮的叶子长出来,整块绿得像一张阔大的毯子,搁在邱家庄的眼里。

邱桃常常站在毯子边对安福笑,安福见了也笑。

邱桃常常走在毯子上爽朗地喊一声安福。安福听见了就爽朗地回一句邱桃,然后就笑。

安福还一担肥一担肥地往地里挑。

玉米遮没了安福的身影。渐渐地,玉米长高了,安福在地里穿行的身影很难看见了。

看不见安福的身影,邱桃手捂肚子就放声喊,安福!安福!

安福脱了衣衫高高地举起来,晃了晃,说,在呐!

安福走出来见邱桃又手捂肚子,关心地说,要不就上卫生院?

邱桃说,撑一撑。

安福不依,邱桃,你要撑不好,那地里的玉米谁来看管?

邱桃让安福说低了头,让安福扶着一步一步去了卫生院。

安福要求邱桃住院。邱桃不依,还说,我一天看不见玉米,心里乱死了。

安福只得依邱桃,提着瓶瓶罐罐的药回来。

邱桃要看玉米,安福依她。

安福就扶她到地边去。这时的玉米在腰里长出来,吐出的缨子淡红淡红地美丽着,像邱桃脸上的笑。

看完玉米,邱桃满足地让安福扶回来,背后是越来越远的夏天。

邱桃明显地瘦了,肚子一次比一次疼。安福从那些瓶瓶罐罐里拿出药来,说,吃吧。邱桃就一口两口地抿了那些药。

邱桃想看一地玉米熟透的样。

安福看出了邱桃的心事,说,我背你去看看玉米。

安福就把邱桃背到了地边。安福指着地头的一秆玉米说,这是你种下的第一秆玉米!

邱桃的嘴对着安福的耳朵又问,那你种的第一秆呢?

安福说,在旁边,又用手指了指挨着邱桃种的玉米。

邱桃在安福的背上一笑,说,看见了,都好着呃。

安福再把邱桃背到地边时,邱桃就看见玉米一个个像木棒样坚挺。她努力地说,安福,这是我跟你见到的最好的玉米!

安福应声,是最好的玉米!

邱桃就在安福背上奄奄一息,声音低低地说,安福,一地的玉米就靠你了。

安福放下了邱桃。

安福看见了邱桃眼里的玉米和泪。

葬完邱桃,夏汛就来了。很多人都转移到堤上,没转移的只有安福。

安福在地里一个一个地扳着玉米。玉米让他扳得响响的。

澧水决堤了。

洪水在玉米地里横冲直撞,快速地吃那些玉米秆。那些玉米秆让洪水吃得七零八落。洪水又在快速地吃安福的腿,吃安福的腰身。

安福眼里是春天种玉米的邱桃,是他背着看玉米的邱桃。

安福不想走,他看见了邱桃,看见了邱桃苹果一样红的脸。他大喊,邱桃,我们的玉米熟了,我们的玉米熟了。

安福的声音越来越弱。

洪水蛇一样的游退后,邱家庄的人又聚在一起,村主任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人,那人是安福。

很多人看见安福安静地躺在地里,跟一地的玉米秆一样,没了生气。

阳光下,安福满身黄泥,两只手抓着的玉米,非常饱满。

五十棵板栗树

空气和阳光做成的早晨,宋小梅得到了五十棵板栗树苗。

天一放亮,宋小梅的屋顶上就歪歪扭扭地冒出几缕炊烟来。那炊烟很淡,很淡地散到空气中。低矮的屋前就来了一个人,人是男人,影子落在地上。男人的背后背着一小捆树板栗树苗。

宋小梅在空气和阳光里打量男人,男人放下树苗,长长短短有点生硬的树苗让他在地上轻轻地放得一声响,响声轻轻的。

宋小梅不等男人说话就开口了,你到别的人家去,我宋小梅不要这树苗。宋小梅的头轻轻地摇了几下。

宋小梅的摇头,并没有赶走男人。男人很认真地看着宋小梅,然后,声音很小地说,宋小梅,你先把树苗栽下,明年再来收你的树苗钱。

宋小梅抬了一下头。就在她一抬头里,她想到了屋后的一块地。

地是空地,向阳。宋小梅很想在那块地里栽下一些果树。以往的春天,尽管宋小梅栽下过一些娇贵的橘树,那些橘树艰难地长到夏天,就在要经历秋天的时候,就慢慢的蔫了枯了。宋小梅想到了要栽另外一些树。

宋小梅说,留下树苗。

男人说,地上一共是五十棵板栗树,栽不活不要钱,你仔细数数。

男人说完就走了。宋小梅把树苗抱进屋,揭开锅,拿了两个熟透的红薯,赶紧出来。

宋小梅追男人一程。她追到村口,看见了男人的影子,就喊:卖树苗的,停一停。

男人就在宋小梅的喊声里停住了脚步。宋小梅喘着粗气说,你哪么记住我?

男人说,记得。

宋小梅说,那你要来拿钱的呃。

男人说,会来的。

宋小梅再不喘着粗气,很平静地从衣兜里拿出还有点热气的红薯递给男人,说,路上吃。

男人一把接过宋小梅的红薯咬了一口,再没跟她说一句话,就走了。

宋小梅没有把得到板栗树苗的事告诉庄里的任何一个人。

打好坑,宋小梅把那些板栗树苗栽到了地里。春天里,那些板栗树就长出了绿亮绿亮的叶子,光鲜好看。

宋小梅一直在等那个卖树苗的男人。宋小梅有时站在屋前等他来,有时站在板栗树下等他来。

等过了一年,男人没有来。

宋小梅坚信,男人一定会来。

那块地里的板栗树越长越高,开花了,又结球了。板栗熟了,宋小梅拿一根竹篙乒乒乓乓地打下板栗球来,从球里掏出一粒粒板栗。她再把那些板栗挑到铺子里卖掉。

宋小梅喜欢着她的五十棵板栗树。有时候,她就走到板栗树下,看看那些板栗树开花,看那些板栗树挂球,看那些板栗球张开嘴吐出一粒粒板栗来。有时候,宋小梅还想到那个男人,他怎么还不来?

五十棵板栗树给了宋小梅不菲的收入。每年卖完板栗,她都要把那些钱存起来。她想:那些钱也应该让那男人得一部分,男人至今还没有拿到树苗钱呃。

不出几年,宋小梅成了庄里有名的果树之家。她的房前屋后,分到的地里,还有租来的山坡,都是果树。只是,宋小梅一直让那些板栗树长着。

宋小梅开始打听那个男人的消息。她从周边的村一个一个地询问。告诉她的人,都说,没有这个人。有人还反过来问她,哪里还有不要钱,放下树苗就走的人?

宋小梅又在周边的乡一个一个地打听。告诉她的人,也说,没有见到这个人。谁会那么猪,连钱都不要就走人?

宋小梅等着那个男人出现。

又一年春天,宋小梅的门前,来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女孩。女孩十六、七岁。

宋小梅见到了女孩就问,你找谁?

女孩说,我找宋小梅阿姨。

宋小梅说,你找我?

女孩说,我就找您,宋小梅阿姨,您别找我爸爸了,他不肯见您。

宋小梅问,为啥?

女孩摇了摇头,不肯说。

宋小梅说,别怕,胆子大点,说吧!

女孩说,宋阿姨,那一年,我爸爸从农场刑满释放回来,没有人接他。当时,他身上没有路费,就只有走回来,他走到一个果木基地,就想到了偷,偷了几百棵板栗树苗,卖了作路费。他一路卖回来,还剩五十棵树苗时,就卖到了宋阿姨家。见宋阿姨没钱,他也没急着要。后来,那个果木基地的人发现线索,找到了我爸爸,要我爸爸说出买了板栗树的人,追回板栗树,我爸爸把那些给了钱的人都说了,惟独没有说出宋阿姨。

女孩又说,后来,我爸爸为这事,又进去了一年。再出来,他就忘了这件事。后来,宋阿姨到处找他,要给他钱。他说,他不能见您。现在,由我来告诉您,他更不能要这笔树苗钱。

宋小梅一听,吃了一惊。

女孩要走,宋小梅带她看了看那五十棵板栗树。屋后的板栗树一棵棵翠绿着叶子,一棵棵在阳光下沉默。

送走女孩,宋小梅望着那一棵棵的板栗树发呆。

那一年,所有的板栗熟了,宋小梅没拿竹篙敲打板栗球,也没要一粒板栗,板栗在地上随那些空球一一烂掉。

后来,每年的板栗熟了,宋小梅还是没要一粒。后来,整个宋庄的人再没见宋小梅卖一粒板栗。

立春

庄里的人是扳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算着农历节气的,特别是立春。

在罗木的心里,他觉得立春这一天非常特殊,有必要大喊。

吃过早饭,罗木跟女人马小春商量:立春了,想在村里大喊几声,舒服舒服。

马小春说,罗木,你活回去了,还像小孩似的发神经?立春这日子,庄里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大喊几声,就能舒服?

罗木脸上堆笑,说,是想发点神经。可这些年,很多人不像以前那样过日子,有的把日子过的不像农村人过的日子,连农历节气都不清楚了。

马小春说,罗木,你还真能耐呃,就你清楚节气就你清楚日子?你发神经吧!

罗木说,你让我发一回神经,再说,我只是扯着嗓子喊几声,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能把天喊塌下来?能喊破嗓子?

马小春说,罗木,你还真发神经?你发吧发吧,让马小春看看来着!

马小春再不多话,也没有拦罗木,让罗木走了。

罗木就往罗家庄的高处走。罗家庄的高处实际上是一个山岗,不算高。中午,罗家庄的太阳明晃晃的,阳光很像劲道的面条,给罗家庄的人的感觉很舒服,无法言说的舒服。

立春了——立春了——罗木喊。

罗木几乎是扯着嗓子喊的。一年中,罗木这样扯着嗓子喊的次数不多。他清楚地记得,他当队长的几年中,无非是在清明节,坟地燃放的鞭炮或点着的蜡烛引燃山火,他才使劲扯着嗓子喊庄里的人去救火。无非是庄里的哪户人家的牛被偷了,他扯着嗓子喊人把偷牛的盗贼捆起来送到乡派出所。

罗木的喊声很快在罗家庄飘荡开去。庄里很多人听到了喊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田,再望望远处的山,很快感受到了立春的氛围。

罗木的喊声,马小春听到了,很明显。

马小春样子懒散地站在禾场上,小声说,罗木,你声音还不小呃,庄里的小妖精,肯定听到了。

马小春没有猜错,一点也没有猜错。罗木喊过五遍后,他要去小妖精家里。

罗木站在小妖精的屋前,大声喊:立春了!小妖精!

小妖精的屋是庄里最低矮的屋。小妖精在低矮的屋里照顾陪伴了一起生活8年的男人糠箩。小妖精发誓要对瘦弱的糠箩好,她还发誓要陪糠箩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下辈子跟糠箩做夫妻。

8年里,小妖精经历了庄里所有女人没有经历的一切。拿罗木的话说,村里称得上好女人的只有小妖精。拿马小春的话说,庄里最苦的女人就小妖精算了,一年四季抱着个站不起说不来话的病人。拿老队长肥牛的话说,小妖精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要跟糠箩好的,她内心的强大,无人能敌。

看着小妖精低矮的屋,罗木有一个很大的想法。他要让小妖精低矮的屋成为过去。

小妖精穿着一件红色的夹袄出来了。夹袄的领子是白色的。夹袄上的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一圈白色无法熄灭夹袄的红。

小妖精站在罗木面前,样子非常平静,目光非常平静地看着罗木。

罗木说,小妖精,糠箩已经走了一年了,你这屋,我想发动庄里的人凑点钱,翻修一下。

小妖精摇摇头,说,罗队长,用不着,这低矮的屋是我跟糠箩这么多年留下的一点念想,不用翻修。再说,我很快要出去打工了,往后,挣点钱,继续还我在娘家借的债。

罗木的眼里,一阵湿润。

临走,罗木说,立春了。

小妖精说,立春了。

罗木回来的时候碰到了老队长肥牛。肥牛的腿有些颤了,手里拄着拐杖,才把步走得稳当些。罗木站在肥牛面前。肥牛拍拍罗木的肩膀,小声说,响亮!响亮!你比我当年喊得还响亮。

罗木说,比不上。比不上。老队长当年的喊声能把山里的野猪都吓跑。

罗木仍在谦虚。

罗木说,马小春在家里找我有事,不陪老队长说话了。

罗木走不远,肥牛用拐杖指着他的背影说,谦虚个屁,老子当年,还不是像你这样喊着,只是老子现在喊不出声了。

回到家,马小春问,见到小妖精了?

罗木说,见到了。不过往后很难见到了。

马小春问,咋了?

罗木说,小妖精要出去打工,我没拦她。

马小春说,罗木,你凭啥拦她?

突然,罗木一声大喊:立春了——那声音,拖得老长。

马小春捂着耳朵,傻傻地看着眼前的罗木。

木头

木头活在每一个日子。

那一丘稻真真切切熟了,天气渐渐凉了起来,木头再次想到了那一丘稻。

禾是木头跟女人一起插的,插那丘禾的日子,天气坏得很,雨不紧不慢,几乎是下了一天。木头女人在田里插禾,衣服自自然然地湿了。

木头女人发了不小的脾气,说插完这丘禾就学别人的样出去打工。

木头听见了,就说了一句,打工去就打工去。

插完禾,木头女人就一件件清理衣服,木头知道女人要出去打工,不劝她,也不拦她。

木头女人沿门前的小路细碎着步子就出去了。

没过多久,木头女人打电话到牛壹家,要牛壹喊木头接电话。

木头接了电话。

女人说,那一丘禾要管好,一年的饭就靠那一丘禾了。

木头点了一下头后说,你只要我管,你就在外面自在逍遥。木头就挂了电话。

再热的天,木头都去一趟田边,看看那些绿过来绿过去的禾,那些禾就长成了木头眼里好看的禾。

禾上长了虫子,木头就买农药打。

田里没了水,木头就开沟放水。

那是一丘好稻!村子里的人说。

木头在田里割稻。

木头割了一会儿,感觉腰有点软,就坐在割下的稻把上,看了看天,天是那样的蓝和高远;看了看天上的闲云,闲云是那样的白和平静。木头就想到了自己的女人。

木头说,你我同插的稻你不回来割,只要我一个人割,你枯心呃。

木头埋怨了一次女人,又开始割稻,直割得那些稻脆脆地响。

木头从早上割到太阳偏西,还没割完那丘稻,天挨黑的时候,牛壹过来喊,木头!接电话呃。

木头接了电话,电话是女人打来的。

女人说,那一丘稻请人割,割稻的钱我只出一次台就够了。

木头不明白,就问,出啥子台?

女人说,莫问莫问,挂电话了呃木头。

木头就请了好几个人收稻。

有人跟木头说,木头眼前好了,婆娘弄到大钱了,收稻都不用自己出力了。

木头就浅浅一笑不出声。

还有人对木头说,外头怕有男人睡过你婆娘了?

木头说,我那婆娘说了,外头的男人睡不到她,她只是跟那些男人闹着玩的不当真!

收完稻,木头给了那些人工钱,那些人接了工钱,那些得了木头工钱的人说,木头,你家往后有什么事,喊我们就是,反正你们家的钱也算好弄了。

太阳暖暖地晒着那些金黄的谷子,木头一边翻晒一边想,我那婆娘要不跟那些男人闹着玩呢?

木头翻晒了一阵子谷后,说,不对头呃,出去这么久了还不想回来,到底还回不回来?

木头来了忧郁。木头的忧郁浅浅的。

年底,木头女人回来了,珠光宝气,大把大把的钱给木头,给完钱,脸上就挂着淡淡的笑。

木头接过女人的钱感叹,娘的你一年挣的钱比我十年挣的还多呃。

木头女人目光斜斜地说,这就叫真本事!女人的笑比先前加重了一次。

木头跟着应声,本事呃本事呃。

木头女人问,往后再出去,由不由我?

木头说,都由过你一次了,还在乎往后,由你呃。木头女人脸上又绽开来笑。

木头女人问,那丘田的谷?

木头说,一粒没卖,在仓里。

木头女人开仓看看谷,看看那仓金黄的谷,就对木头说,你把家守得这么好,晚上我给你。

木头一听,就一笑,口里说,杂种的婆娘,我一年才得你一回呃。

木头女人听后,慢慢地,慢慢地,脸上留下两行泪来……

雨水

雨水下了很大一场雨,是开春后的第一场大雨。

眼里的雨,哗哗啦啦的。羊可没有想到,雨水的雨会这么大。

雨水前夜,羊可心里窝着一股气。她觉得那口气不发出来,憋得难受。

羊可的气来自男人。雨水前天,男人在镇上的茶馆跟一些在镇上晃荡的青年在一起玩牌,一次输掉了一把钱。

男人本来不在牌桌上玩的。那些晃荡的青年你一句我一句刺激着羊可男人。一个说,怕女人!肯定怕女人!肯定不敢玩!另一个说,玩玩,玩小一点的牌。还有一个说,要不到牌桌上试试?

镇上的茶馆除了喝茶的功能外,还发挥着赌场的作用。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茶馆。男人果真先玩小的。后来,那些人就刺激他,说玩小了,不刺激。男人就伙着那些人玩大了。在牌场上,男人手中的钱,像一捧捧从手中滑落的谷子。天还没黑时,他输掉了一把钱。他发现除了玩过牌的一双手外,仍旧是一双赤裸着的手。

男人的那把钱是羊可卖谷跟卖棉花的钱。羊可种了大片的水稻和棉花。羊可把那些水稻收回来,再把那些棉花收回来。那些水稻占据了她的一间屋子,那些棉花又占了她一间屋子。她看着屋子的水稻和棉花,就开心地笑。有一天,她跟收购水稻和棉花的贩子谈好了价钱,留下口粮和弹被子的棉花后,就把谷子跟棉花卖了,羊可就有了一把钱,她就把那把钱让男人揣着,让男人也感受那些水稻和棉花给他的激动与温暖。

男人回来前,他看见那些赢他钱的青年一个个在放肆的笑。他觉得,每一个青年的笑就是一把把刀,深深地切在他的胸口。羊可男人鄙夷地看了一眼茶馆,然后,狠狠地“呸”一口。

男人跌跌撞撞地往家的方向赶。

男人回到家时,精神很差。

羊可问,那把钱呢?

男人低着头说,输了。

羊可说,你怎么就敢玩牌就敢输?羊可没有想到,揣着一把钱的男人,偏偏就把钱输掉了。羊可觉得,男人跟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男人抬起头,像拔出了胸口的刀,渐渐来了精神。他大声吼:好多人在玩牌,我就不能玩?再说,人家那些话难听死了。男人越说越有理。

羊可越听越气。羊可的气慢慢在心里形成。

羊可晚饭没吃,就上了床。

床上,输掉了一把钱的男人鼾声四起。

夜里,就下起了雨。

羊可心里的一股气越憋越大。

羊可想好了,他要男人要回输掉的钱,要不就报派出所。

羊可早早地起来,一把拉开盖在男人身上的被子。男人说,你让我睡会儿,今天,雨水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在田地里忙活了。

羊可说,不睡了,跟我到镇上去,把输掉的钱要回来。不然,就报派出所。

男人不依。

男人说,钱输掉了就输掉了,往后再挣。你要是到镇上去闹。钱不但没有要回来,还丢人,让人家说自己输不起。

羊可说,我们家是输不起,你要不去,我去。

男人说,你要去,我就要揍你!

羊可说,你要揍我,我也去!

男人很气愤,一巴掌扇在了羊可的右脸上。

羊可的脸上火辣辣的。

哗啦哗啦,雨一直下着。羊可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撑伞,火辣着脸走出了家门。羊可没有想到,雨水的雨会这么大,遮没了视线。

羊可去了镇上。羊可在去镇上的路上发誓,她一定要要回那把钱。

羊可一身雨水的到了镇上。

羊可去了派出所。

羊可一身雨水的到了派出所。

羊可在回来的路上发誓,一定要离开自己的男人。她不想再这么窝囊。

羊可回来时,浑身湿透。她把男人输掉的一把钱放在了桌上。羊可觉得,她不是放着那把钱,而是放着金黄的稻谷和洁白的棉花。

男人对羊可的回家没有表现出高兴。

男人见着那把钱后也没有表现出高兴。

羊可在家里仔细地清理衣服。

羊可把要离开男人的想法说出来了。羊可说,脾气丑的男人,来吧,再给我的左脸一巴掌,让我再一次感受火辣的感觉。

男人觉得眼前的女人非常强大。男人握了握拳头,最终下不了手。

羊可翻出一件大红的袄子穿在身上,在镜子前照了照,没有觉得哪地方不合适后,提起箱子,走进了雨中。

羊可自己记得走出家门的日子是雨水。

那把钱仍旧放在桌上。男人先看了那把钱一眼,再看着羊可出门的。他没有想到,雨水的雨会这么大,遮没了视线。他再也看不清羊可时才明白,是自己的一巴掌打走了自己的女人,也输掉了自己跟羊可的一段感情。

那把钱,男人狠狠地甩进雨里。

很快,那把钱花瓣一样地落下。

很快,每一张钱,让雨水的雨,轻轻地淋湿。

芷兰秀发

“收头发——”长长的声音在邱家庄响起,邱家庄人知道:是那个收头发的中年人来了。

邱家庄很多的女孩是在那个中年人锋利的剪刀下,结束自己的长发时代,芷兰也不例外。

中年人背后挂一个陈旧的牛皮包,芷兰一口气追上那个中年人,说,师傅,你等等!

芷兰跟中年人站在夏天,站在夏天的树下。

夏天很躁热,树上有一只肥肥的蝉着力地鸣叫。中年人稳稳地站在芷兰的背后说,开剪了,给最高的价。

芷兰脸上带笑地说,开剪吧,师傅。

安生没上前拦芷兰,他知道自己拦芷兰不住,只好远远地看着,汗一粒粒在脸上在身上无所顾忌地生长又流动。

中年人掏出了亮而净的剪刀,剪刀张开嘴,吃发的样子干脆而贪婪。

芷兰就听见脑后有一种很脆的声音传来,那是剪刀断发的声音,极像芷兰的手平缓地撕碎青青菜叶的声音。

中年人一把挽着断落的芷头的长发,满意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长发!

芷兰掉转身来,眼泪就珠子一样地落下来。芷兰说,师傅,你别说了。

中年人把头发放进了牛皮包,然后拿出钱,给了芷兰。

芷兰一把捻着钱,一转身,就走了,身后是越来越热的夏天。

芷兰转身离去的背影留在安生的眼里。

安生追上了中年人,说,师傅,我出钱买下你刚刚收来的头发。

中年人摇头。安生又说,我出双倍的钱。

中年人迟迟拿出长发,狡黠地看了安生一眼,说,拿走吧。

很多剪了长发的女孩走出了邱家庄,芷兰也不例外。

芷兰跟安生翻上高高的澧水大堤。芷兰说,我的长发剪了,卖的钱,作路费,你回去。

安生没有拉住芷兰的手,呆呆地站在澧水大堤上。

安生在芷兰的脑后没有留下一句话,芷兰就走了。

安生回来做了一个木匣子,木匣子做得极精致。在木匣子的底部,还刻了一行字:芷兰秀发永久保存。字刻完,安生想到了上漆,里面上的是黄漆,外面上的是红漆,还用绿漆做了边,等油漆一干,安生就把芷兰的长发留在匣子里。

安生没事的时候,就打开木匣子,用手摸摸长发,然后一笑。合上匣子那刻,安生像看见了披着一头秀发的芷兰,觉得芷兰还在庄里。

邱家庄不断地传来芷兰的消息:说芷兰在外面做了小姐;说芷兰跟了一个大她四十岁的老头……

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安生却不当回事。

汹涌的澧水冲决大堤,狂妄地进入邱家庄的夏天。安生什么也没带,手上拿了木匣子,奔向大堤,水就在他的身后追赶。

安生上到大堤上时,老村主任一把拉住他,说,安生,庄里还有人没上来。

安生说,我去,你替我管着匣子,要回不来,你把匣子给芷兰。说完就把匣子往老主任怀里一塞。

安生很快就把船往水里划,船在浑水里就像一片漾着的黑色菜叶。

很快,安生就救回来一个老汉。

很快,安生又救回来一个女孩。

安生再没有回来。

水退了。

芷兰回来了,头发让几枚发夹护着,发夹的颜色比夏天的颜色还扎眼。她身上挎着的包,在邱家庄的夏天晃荡精致。

芷兰坚信,安生不会走。

芷兰在邱家庄寻找安生。她没见着安生,就打听。有人说,安生走了。

芷兰还不信,好好的安生怎么会走呢?

芷兰眼里的树往上长了,树上歇了肥肥的蝉,蝉又在鸣叫。芷兰在自己断发的树下找到老主任,问,安生呢?

老主任说,水灾时,走了。

芷兰信了。

芷兰没哭。

芷兰要走,老主任说,芷兰,安生还有一样东西在我家里,你回来了,以后你就保存好了。

芷兰说,拿来看看。

老主任很快拿来木匣子。芷兰一手接过木匣子,老主任就走了。

握在芷兰手里的木匣子很轻。她打量了一会木匣子,再把底翻过来看,她一眼就看清了那一行字:芷兰秀发永久保存。

芷兰打开匣子,匣里是一把乌亮的头发,安静地卧着。

芷兰口里喃喃:安生,你把我的头发要回来了?

芷兰轻轻地把匣子搁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松了扎眼的发夹,从包里掏出那把小剪刀,小剪刀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那些头发。

邱家庄的眼里,芷兰的秀发一根根一缕缕无序地下落……

远远地,过来一个人,是那个收头发的中年人,芷兰没有唤住那个中年人。“收头发——”

那个中年人嘴里发出的声音,长长地忧伤地响起。

芷兰这才知道,这个夏天真的距那个夏天很遥远很遥远了。

椅子

芋头的屋对着那块地。可以说,芋头眼一睁,就能看见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秋风时有时无。风来的时候,吹得芋头屋头的枫树叶,哗啦啦地响。芋头在身上加了件衣,从屋里搬出一把脱了漆的木椅来,木椅稳稳地站在了门边。

芋头就坐在木椅上。这个秋天的风就在芋头的脸上过,就在芋头低矮的屋上过。

芋头!女人在屋里喊了一声。女人眉清目秀的,头发也梳得精致,见芋头没有应声,女人缓缓地从屋里出来,轻巧地倚在门边。自然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坡地,然后就说了一句,原来你芋头在门口傻坐呃。

芋头听声音就知道,女人就站在背后。

趁女人还没有来的时候,芋头就看了对面的坡地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芋头一下子看见了棉桃。芋头在心里愣了一下,那不是棉桃吗?要下雨了,人家往屋里跑,你棉桃还在那坡地里收啥子豆?

芋头很快收回了目光,并且快速地侧了一下身,目光自然地落在了女人的脸上。

女人早就看在眼里,从倚在门边时起,她就看见了对面坡地的棉桃。女人故意问,在看啥?芋头!

芋头不再侧着身子,把所有的慌张立刻藏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摸着椅子的靠背,不急不忙地说,没看见啥,你看见啥了?

女人一下子让芋头问急了。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啥也没看见!

芋头知道,棉桃男人春天在工地上要不出事,肯定会和棉桃一起收豆。

芋头用手移动了一下椅子,椅子发出了响声。女人就发一句话,你芋头的屁股莫揉坏了椅子。

芋头说,你当芋头是猪?我爱惜着呃,做把椅子不容易。

女人闭着嘴,又发话了,芋头,我看见了一个人,好像是棉桃。

芋头装着惊讶的样子,回了一句,棉桃在哪?女人说,芋头你自己看,在对面的坡地。

芋头看了一下说,看见了,是有一个人,怕不是棉桃。芋头的手又来回摸着椅子的靠背。

女人又补充,怎会不是她棉桃?明明是她棉桃,还说不是,芋头你真是不想跟我过了。

芋头不说话。

女人的眼里,是一天的雨,再就是棉桃一把一把地割豆。很快,雨就粉条一样地下起来。女人想,我就让你芋头急。

芋头的手不停地摸着椅子的靠背。芋头想,棉桃,你咋不回来,淋了雨要生病的。

女人这时补了一句,芋头,你不心疼。

芋头再侧身看了女人一眼,说,给棉桃送雨衣去,顺便帮她割几下。

女人一动不动,仍旧倚在门边,白一眼芋头,说,不是说你芋头,凭啥要我送?你心里有她,你去。

雨是从那边地里落过来的。棉桃在地里淋着雨。

芋头对女人说,你不去?

不去!女人说,又白了一眼芋头。

芋头坐不住了,便站了起来,女人又使劲一把摁了下去。女人说,你芋头急啥?

芋头说,人家棉桃也是人。没个人帮她不行。

女人说,轮得到你帮她?他村主任这时瞎了眼,你在旁边瞎帮个啥?

芋头说,你还敢摁我,我打你手。芋头一下就站了起来。

女人就跟芋头赌气,你要去了,咱就离。

芋头说,离就离,怕卵!

芋头就冲进了雨里,雨像不认识芋头似的,落在芋头的肩上。

凉在女人眼里的是芋头坐过的椅子,女人当那椅子是芋头,又当那椅子是棉桃。

女人看着芋头艰难地走上坡地,就跺了一次脚。跺完后,女人又仔细地看着地里收豆的棉桃。

坡地里,芋头跟棉桃一前一后地收着豆。

雨不停地落在棉桃的地里,落在芋头跟棉桃的身上。

雨没有完全模糊女人的视线,女人轻蔑地看在眼里,你芋头知道做把椅子不容易,再娶个婆娘就容易?

女人忍不住骂道,杂种的芋头!骂完,脸色就冷峻起来。女人用脚狠狠地踢了一次芋头坐过的椅子,踢翻的椅子泥块一样地落在了禾场。

下着的秋雨,很快湿透了椅子的身子。

天眼

尚二的名气让村长毁。

雨是那天夜里落的,哗哗啦啦的雨下了一整夜。

村长家屋漏。屋一漏,村长女人就坛呀罐的接得心烦,顺手就摔了坛,坛脆响的声音并没有惊动在睡觉的村长。

天一亮,雨就停了。

村长女人就在村长面前生气,说,再不把漏止住,这屋就没人住了咧丝瓜。

村长看不得女人的生气相,就出去请人,也气一来,不就是喊个师傅?

尚二是村里的瓦匠,村里大小的活都是尚二的。尚二那天没事在树下纳凉,顺便也听听蝉在树上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再叫,样子悠闲得蛮有意思。

远远地就见村长来。

也纳凉呀,村长!尚二坐在树荫下递过来招呼。

村长说,锅漏煮不得,屋漏住不得,当家的吵得霸蛮,辛苦你尚二师傅几天。

尚二看一眼村长,问,给现钱?

给现钱!

明天就去?

明天!

尚二没进村长家时就想,不能帮村长的忙,自己是做艺的是打工的,田里地里一趟子要种子钱,一趟子要化肥农药钱,做了工,不能不要钱。

天一亮,尚二就来了,村长女人备了烟备了酒让尚二抽让尚二喝。尚二就在屋上抽,就在席上喝。

到中午时,天气热。村长女人喊尚二师傅,歇会儿。尚二就歇。

天黑了,尚二才回去。

最后一天,尚二在村长的屋上留了天眼,村长女人不知。

捡完村长的屋,村长才回来。

尚二说,屋捡完了,该给工钱。

村长说,先记帐,往后再结,不会亏你尚二。

尚二蔫蔫地回了屋。

村里一小学,年久失修,逢雨就漏。校长找到村长,说要村里花钱请人捡漏。

村长应声,嗯。

村长又找了尚二。

尚二就在屋上捡开了。那瓦也就翻得七七八八地响。

捡完后,尚二找了村长,打了条子,说要领钱。

村长看了那条子,就对尚二说,上次我家的几天写进去。

尚二不写。

村长说,尚二,别不开窍。

天又雨。村长女人吼:杂种的,尚二!屋顶上留个眼,雨水漏进来,把台电视机都落湿了。

村长女人又吼村长:杂种的,丝瓜!请个给工钱的,偏要帮忙的。这回,修电视机的钱,远不止给工钱了。

村长悔,不该找尚二。

尚二再不做捡瓦的活。就因为村长家的天眼。

有人说,尚二是猪,旁人的屋留得天眼,村长的屋哪留得的?

还有人说,既然,村长的屋留得天眼,那旁人的不也留得?

丝瓜老了。明显地老了的尚二坐在家门前,和尚二坐在一起的是丝瓜。丝瓜不再是村长。

丝瓜问,尚二,那个眼到底是不是你故意留的?

是我故意留的。

那你为么得要留?

你丝瓜也不该拿村里的钱,请我为你做事咧。

尚二,你没安好心。

丝瓜,你才没安好心咧。

老子要毁你的手艺。

老子也要毁你村长的位子咧。

果真,村长的位子是尚二毁的。

麦青

日头往西移,坡上的光线,明显的比先前亮了。

麦青坐在山坡上看着自己的牛,女人坐在麦青的旁边。牛就在坡上不紧不慢地啃草。牛还对麦青不时地望望,麦青说,卖得了。

麦青女人回话,是卖得了,卖牛的钱要攒起来,往后用钱的地方多。

麦青瞥一眼女人,就开始吆喝牛,牛就在坡上的光线里走动起来。

麦青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谷酒。酒喝到了兴头上,女人劝他莫喝了,还要卖牛呢。麦青这才放了筷子放了杯,去牵牛。

麦青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那头牛的步子也晃晃悠悠,身后响起女人的声音,卖了牛的钱,好好拿着呃。

麦青就还两句,你当我麦青是三岁娃不晓得高低。真是的。

麦青还没回家,就有好多人知道麦青卖了牛,村主任也知道了。

村主任看见脸上还红着的麦青,开口说,麦青兄弟,卖了?

麦青就说,卖了。

村主任又开口,麦青兄弟的牛钱,借得?

啥用?麦青问。

村主任说,村里欠上面的税费,上午来催了。

麦青想,牛是自己喂的,这主好歹自己做得。麦青就点了点头。

麦青没有回家,麦青去了村里,当着几个村干部的面,拿出那包牛换回来的钱,朝村会计的办公桌上一放,村会计数了钱后,就开了借据。

麦青拿了借据要回家,村主任留他喝杯酒再走,麦青不依,说,出来半天了,得回去了,自己家的酒还没喝完。

麦青进屋没黑,女人见麦青没牵牛回来,知道是卖了。女人想,牛钱揣在他身上。

睡觉时,女人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牛钱呢?

麦青在床那头答话,天不早了,还不睡?

女人的声音就没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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