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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1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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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观澜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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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

青青陌上桑试读: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版权信息

青青陌上桑

作者:陆观澜

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翻印、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 序言 评《青青陌上桑》● 第一章 陌上枝头暮拂雨● 第二章 雁声远过潇湘去● 第三章 忽见陌头杨柳色● 第四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第五章 隐隐飞桥隔野烟● 第六章 北斗阑干南斗斜● 第七章 巴山夜雨涨秋池● 第八章 已凉天气未寒时● 第九章 影入平羌江水流● 第十章 青山朝别暮还见● 第十一章 珊瑚碧树交枝柯● 第十二章 去时雪满天山路● 第十三章 梧桐昨夜西风急● 第十四章 岩扉松径长寂寥● 第十五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第十六章 何处高楼雁一声● 第十七章 别意与之谁短长● 第十八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第十九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第二十章 枝上柳棉吹又少● 第二十一章 明月不归沉碧海● 第二十二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 第二十三章 世事茫茫难自料● 尾声● 番外之龙斐陌● 番外之何言青● 番外之秦衫● 番外 关大律师的良心发现● 番外 俞桑筱记者变形记序言 评《青青陌上桑》

我非常非常喜欢念一这个资深作者,喜欢她的《锦绣缘》,《寻欢记》,《大雪满弓刀》,还有新出的《佛跳墙》,她写文细腻,温和,富于洞察力,所以当初出实体书的时候,我请小编帮我联系了念一,请她为我写序,后来她果然写了一篇很美的文字,让我很汗颜,因为《青青》实在是没有她说得那么好,后来虽然实体书出版的时候最终没能用上(真的很遗憾,而且抱愧),但我依然很喜欢她的文字,清淡幽雅,现在贴出来,也希望大家喜欢念一的文,继续支持她,希望她未来能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青青陌上桑,第一眼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而悠远的名字。叫人想起晚春的气息,有点坐看缘起缘灭,天边云卷云舒的随性。

青青陌上桑,读完它,发觉其一点都不花哨,用淡淡的语气,细腻的心思,娓娓道来一段静默而温柔的感情。顿时就喜欢上了这个故事。

[龙斐陌]

陌上桑的陌。

姓龙的,多少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跋扈感。这个姓龙的也不例外。虽然他冷静,虽然他喜怒不形于色,但怎么也盖不住他骨子里的强悍和跋扈。

想想当年,在纽约街头纷飞的大雪中,黑色的狐裘大衣,面如冠玉的他是多么动人。

在遇见那棵“桑”之前,这龙大少的手腕必定是相当的铁腕,难怪他的最熟悉的朋友和秘书秦衫会用“阿修罗”这个词来形容他。阿修罗,倘不蒙他喜悦,必然遭殃。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你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

他本是为了一场围猎而来,却在最后关头,为了猎物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只,沦陷。

经验老到的猎人会告诉你,当你狩猎时,尤其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要去看猎物的眼睛。而他,一眼,陷入她的双眼中。

世人皆知道他的心动,世人皆看得见。为了放她一条生路,他收起漫天的网;偏偏只有她,拒绝相信。

作者有句话说得好,其实这段感情的开始,不过始于一场猎取,一场挣脱。

[俞桑筱]

陌上桑的桑。

无论如何,得到龙斐陌的女人,总是令人嫉妒的。

桑筱并不是一个绝世美女,连她的表姐桑瞳,秦衫都似乎美过她。其实美丽这个词,对于繁华中来去,千帆过尽的龙斐陌来说,早就已经不稀罕了。

他爱上的,只是她的性情。

桑筱只是一个职场女子,跟你我一样,没区别,日日为了生存而努力奔波。所以我们坚强,很多时候学会说“无所谓”,必要时又可以变得尖锐辛辣。可是有没有人能看见,那强悍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温暖的心?

桑筱就是这样的人,看上去满不在乎,其实一个眼神,一个语气,一个微微的蹙眉和微笑,她都能察觉。也许这就是她真正吸引龙斐陌的地方,倔强的外表,柔软的内心,小小的侠气,还有对温暖的渴望。

一直记得她沦陷在龙斐陌的那张网中时说的那句话:“我做不到满心欢喜,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桑筱,同桑椹般平凡,却自尊自强。

[青青陌上桑]

从头到尾,没有浓墨重彩。

从头到尾,没有海誓山盟。

甚至没有一见钟情的惊艳,没有第三者的破坏和作梗。他太强势,不动声色,掌控一切,只除了她的心。她一直在躲避在挣脱,想脱出这张网。可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是他温柔的缠绕。

慢慢靠近,慢慢沦落。

当你危险时,他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当你心酸时,他会陪在你身旁。当你跌倒时,他会给你一双温暖的手。当你需要时,他会不择手段地帮助你。

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其实早就把这三个字刻在你心里。心有独钟,等你明白。

有人说爱情的美,就在一见钟情的那一瞬间,可我还是倾心于桑筱得到的这一种。

没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远。

情有独钟,只等待,你的知晓。第一章 陌上枝头暮拂雨

我站在二楼,向下望去。

楼下大厅里衣香鬓影,人来人往,一派歌舞升平的场面。

我独自一人倚着二楼的雕花栏杆看着,微笑,但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俞家值得庆祝的一个好日子,也是洗却笼罩在俞家上下阴霾的一个契机。

因此,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地置身事中,唯恐高兴得不够热烈,欣喜得不够直白,祖父祖母固然一早就指挥各色人等妆点这个,布置那个,伯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包括素来好静的姑母,更是进进出出地为今天的晚宴做着万全的准备,就连家里历来最难见到的俞友铂大少爷,也坐在大厅的那个欧式大沙发上,兴致勃勃地,不时吆喝着两句。

一句话,自从十天前,接到那个电话开始,家里就一直这么闹腾。

因为,我的堂姐俞桑瞳,美国韦尔兹利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昨天已经回国,今天,俞家上下,正在为她办一个盛大的晚宴。

堂妹桑枚昨晚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告诉我:“二姐,大姐送我的那件洋装……”她有些害羞地笑,“人家根本就穿不出去啦!”

她比比自己身上:“又露胳臂又露腿的,”接着,又叹了口气,“怎么穿大姐身上,就一点都不突兀,还很漂亮呢!”

我正在看《红楼梦》,淡淡地:“人漂亮,自然穿什么都好看。”说着,又翻了一页,刚好看到林妹妹在跟宝哥哥撒娇,大餤宝钗姐姐的醋。

桑枚有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二姐,还在生大姐的气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那个……”

我阖上书,抬头,看着桑枚有点不知所措,咬着唇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

真的没有。

桑瞳学成归来,我当然为她高兴,只是,要我欢欢喜喜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旁人一样上前去亲亲热热拥抱她,对不起,恕我办不到。

为这一点,母亲不知道怪责过我多少次,但是,我仍然选择忠于自己的心灵。

我承认,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爱斤斤计较的人。

今天晚上,桑瞳真的很漂亮。

淡蓝色的晚礼服,微露香肩,胸前缀着星星点点的碎钻,正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

伴奏音乐是优美的蓝色多瑙河。

周围的人群自动离她有一定距离,几乎所有的人,都为她的美丽所折服,都在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优美的舞姿。

谁都知道,俞家大小姐才貌双全,琴棋书画,跳舞打牌,举凡名门淑女的必修课,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说来也奇怪,其实桑瞳并不是一个爱念书的人,但就是有本事教成绩单拿出来让父母长辈笑逐颜开,教我等平凡同辈大惊失色。

所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用优异亮眼的成绩,顺利毕业于宋氏三姐妹跟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曾经就读过的那家超一流女校。

不像我跟桑枚,一个浑浑噩噩地在一个二流大学混着三年级,学的还是祖父所不耻的文学专业,一个在高中过着逍遥日子,喜欢漫画,超迷明星,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至于我的哥哥,哈,俞友铂少爷,聪明散漫,隔了五百米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颓废气质,学艺术的人,大抵如此,不值得奇怪。

所以,桑瞳在家里的一枝独秀,是顺理成章显而易见的。

所以,无怪乎俞家上下,以老佛爷为首的一干人等都这么重视她。

我懒洋洋地,继续趴在栏杆上,坐壁上观。“二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纤细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我当然知道谁来了,偏过头去,笑看她:“桑枚,你也没下去?”

桑枚吐吐舌头:“我明天考试,妈妈说让我好好温书。”

我捏捏她娇嫩的脸颊:“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

她看似天真单纯,实质聪明狡黠,此事必有其他缘故。

桑枚转了转眼珠子,不回答我,反而凑到我耳边,低低地:“二姐,那个人也来了耶。”

我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大厅里摩肩接踵的人群:“哪个人?”

桑枚的头离我更近,声音更低:“就是那个,言青大哥啊――”

我微微冷笑,早就看见了,我揉乱她的短发:“算新闻吗?”

不算吧。

进门第一眼我就看到了。

不能怪我眼尖,只能怪某人实在长得出挑,一身浅色西装,着实算是卓尔不群,再加上桑瞳很是热情地上前去寒暄,引得众人瞩目也是理所当然。

此外,若是算上他臂弯里挽着的那个千娇百媚的美女,更是锦上添花,令人艳羡。

桑枚可能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冷淡,一愕之余,小心地:“二姐,你真的不在意?”她窥了窥我的脸色,“你不肯下去,真的不是因为……”

因为他?

我失笑,继续虐待着桑枚原本就乱蓬蓬的头发:“你太高估你姐姐我的记忆力了。”我淡淡地,不带任何情绪地一瞥,“该忘的,我早就忘了。”

是懒得去记。

桑枚好像松了口气般,腆着脸靠近我:“那就好,我温书温腻了,下去跟我跳个舞。”

我似笑非笑地:“跟你跳舞?”用下巴点点大厅里的人群,“我怕俞桑枚亲卫队们来找我拼命。”

俞家有女初长成,生得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尽管俞家近来日渐式微,但毕竟算是名门,而上流社会,向来更注重的是身份,比得是谁族谱更厚重,而非单纯的金钱。

要么郝思嘉的暴发户老爹怎么会那么想要娶一个贵族妻子呢?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所以,身份,姿色,再加上单纯,桑枚的追求者向来众多。

桑枚脸皮厚得很,一把拉住我:“二姐,小女子生平第一次邀舞,给点面子,好不好?”说着,屈屈膝,做了个邀舞的动作,再捉狭地向我挤挤眼。

我不禁莞尔,无奈实在没兴趣,转身:“一个人去吧,我头痛。”

她一把扯住我,我挣不开,脚下又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稳不住身形,顺势朝桑枚方向倒去。

我只听到她惊呼一声:“二姐――”

紧接着,我们俩就相拥着,从楼梯上骨碌碌地,齐齐滚将下来。

从滚下第一级台阶开始,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因为,我清晰感觉到大厅里在几声惊呼之后,突然就一片寂静。

异常的寂静。

但是,我还是下意识搂紧了桑枚,将她的重量大半卸到自己身上。

一到平地,我不顾自己浑身刺痛,就连忙抱住压在我身上的她:“桑枚,桑枚,你没事吧?”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我怀里,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我很焦急,又连声叫道:“桑枚,桑枚……”

突然,一声暴喝响起:“桑筱,你在干什么?”

紧接着,一个气势迫人的中年人拨开围拢着我们的人群奔了过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去,一张暴怒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青筋,平时修养有素的脸,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些狰狞。

他是我的父亲,俞澄邦。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原本躺在我怀里的桑枚突然间弹了起来,笑嘻嘻地,拉住我父亲的手:“二伯,我没事,只是想吓吓你们。”

她笑颜如花地:“真的没事,不信,我动给你看看。”说着,煞有介事地活动活动胳臂。

父亲的脸色稍霁,但仍然余怒未休地瞪了我一眼。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整理整理身上被滚皱了的衣服,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

很多陌生脸孔,有些状况外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我看到了桑瞳那张冷淡的脸,看到了何言青有些复杂的模样,看到了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接着,我转过头去,看到了……

我心中一凛,我对上了一双深色双眸,冷冽,带有一丝轻慢和疏离,它的主人只是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跟桑瞳说了些什么。

我收回眼光,眼看着父亲瞪住我,非要讨个理由的模样,吸了一口气,对着众人,牵起一抹笑:“我是俞桑筱,”我朝桑瞳看了一眼,“今天是桑瞳学成归来的好日子,原本我跟桑枚临时起意为大家奉送一个余兴节目,排练得太仓促,出了点小意外,请大家多多包涵。”

说完,看向桑枚,果然,聪明伶俐的桑枚有样学样,冲到桑瞳身边,拖着她的手撒娇:“大姐,我们俩的出场够别出心裁吧?”

众人十分应景地笑着,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桑瞳的眼睛瞥向我,过了半天,才淡淡地:“嗯,出乎我的意料。”

我低头,假装没听清她话语中淡淡的嘲讽。

俞桑瞳历来擅长谈笑风生,杀人于无形,我早有领教。

拜她所赐,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片刻之后,大厅里恢复喧嚣,桑枚早就被众人簇拥着去验伤了。

其他人继续去跳舞。

我找了个角落静静坐下。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已经习惯了。

这就是我在俞家的地位,可有可无。

祖父喜欢的是出色的桑瞳跟身为唯一男孙的友铂,祖母喜欢的是可爱如解语花的桑枚,我呢,我垂下头,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嘲讽,连自己的父母都待我不过如此,何况他人?

父亲看我的眼神,通常是有点复杂的,但绝对不亲近,至于我的母亲,我记忆中,从不曾看她抱过我,她的眼中,只有友铂,大我一岁的哥哥。

此时,背上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感。

糟糕,肯定是刚才擦伤到哪儿了。

我刚想起身,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嗨,俞二小姐,你好!”

我抬头看去,一张非常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脸庞,笑嘻嘻地,咧着嘴,离我不过半米。

我皱了皱眉,这又是who?

陌生人自动自发地在我身边坐下:“你不会认识我的,我昨天才回国。”

我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

据说桑瞳是跟几位朋友一起回来的,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了。

他朝我伸出手来:“龙斐阁,文采斐然的斐,滕王阁的阁。”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晃着脑袋咬文嚼字卖弄学识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大男孩看上去十分可爱。

像一个等待别人夸赞他聪明的小孩子。

于是,我一笑,也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好名字。”

果然,他略带得意地:“当然,我妈妈当年可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

我再笑。

他朝我竖了竖拇指:“刚才你滚下来的姿势还真是帅呆了!”

我哭笑不得,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是这么直白的吗?或者,中文造诣都有待提高?

那根本是狼狈不堪好不好!

我挺了挺脊背,略带歉意地:“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想……”

龙斐阁大度地摆摆手,老气横秋地:“那就不要撑着啦,快去休息吧!”

真是一个懂得体贴人的小鬼头。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起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有人拉住我:“桑筱。”

我皱眉,我知道是谁。

医学名家何舯坤府上的大公子,何言青。

我的前任男友。

更确切地说,两年前就已经另寻新欢的前任男友,何言青。

而且,这个分手,还是我堂姐俞桑瞳一手促成的。

我回头,施展外交辞令:“你有事吗?”

他有些忧虑地看着我,不答反问:“你没事吧?”

我笑开了,略带讽刺地:“呵,何言青,你是在跟我玩绕口令吗?”

他的眉头没有丝毫纾缓,他继续问:“刚才有没有碰伤?”

我淡淡一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麻烦你向后转90度角,你的现任女友在用目光荼毒我,我的身体已经很痛了,再也禁不住心灵的双重创伤,”我的口气很是温和,“何言青,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们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恕我难以消受您的美意。”

他看着我,脸色看上去十分复杂而沉重。

我心底嗤笑一声,这一幕如果给不相干的人看到了,还以为当初甩他的人是我呢!

我再也没看他略显颓废的脸,径自一人向前走去:“麻烦你继续维持一直以来的距离和原则。”

我的伤痛,使我的步履有点艰难。

没人知道,我的心里,挣扎得更为艰难。

他是我的初恋呵,只可惜,来去也匆匆。

正所谓,看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就连回味的余地,也没有留给我多少。

趁着大家不注意,我朝后面的小小药房走去。

一拐角,我就看到一个身影,靠在墙角,闭目抽着烟。

我呆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人。

看上去很是高大挺拔,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虽然是休闲装扮,但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我小心翼翼地,准备穿过他身边。

在刚要走过他身畔时,突然,他睁开眼,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双眼睛,在淡淡的烟雾中,带着浓浓的研判,注视着我。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我认出来了,他是今晚桑瞳身边的那个舞伴。

我嗫嚅了一下,还是决定再次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是俞桑筱,桑瞳的堂妹。”

我自认还没出众到一面如晤的地步。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一声不吭,只是眉头微蹙。

我眨了眨眼。

这个人很惜言如金。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于是,我从善如流,微笑了一下:“再见。”

说罢,穿过他,打算要走,正在此时,桑瞳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边回头关门边笑道:“斐陌,我吃了一粒解酒丸,没事了,走吧。”

我一怔,龙斐陌?

也就是这两天俞家上下议论的,跟她一同回国来的亲密朋友?

据说家世不俗。

我虽然不感兴趣,但也算有所耳闻。

龙斐陌潇洒地一弹烟头,站直身体。

桑瞳一转身,看到我,微微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我忍住背脊传来的些微刺痛感:“我来找点跌打膏药。”

桑瞳面色不变:“哦。”她优雅地伸出手,挽住龙斐陌的胳臂,“斐陌,给你介绍一下……”

一个低沉但有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话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敷衍:“不必,已经认识。”他朝桑瞳微笑,“走吧。”

桑瞳看了我一眼,跟龙斐陌翩然而去。

我耸耸肩。

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

这位龙先生,自然也不例外。

推门进去的一瞬间,我有点咬牙切齿。

早叫桑枚减肥,这丫头就是不听!第二章 雁声远过潇湘去

大四的生活,实在是清闲。本来就没什么课,再加上老师都知道大家忙着找工作,对络绎不绝的缺勤学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中文系学生难找工作,是心照不宣的不争事实。所以,在古诗词欣赏课上,就只看到老师在上面慢吞吞地讲,底下小猫三两只,零零散散地呈不规则分布。而且,还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哎――”一下课,一直在专心致志忙简历的乔楦就捅了捅我。我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啊?”她皱眉看我,敲了敲桌面:“……好不好看?”“什么好不好看?”我继续茫然。

她有些抓狂,面目狰狞地:“我问了你――三――遍――了――”她咚的一声把厚厚一沓简历扔到我面前。然后,开始磨牙,外带摩拳擦掌。

赶在她发飙之前,我连忙将功赎罪:“不错不错,有特色,很有特色。”乔大小姐忙了整整半个月的简历,得罪不得。她倒是突然间泄气:“有什么用!”说罢,怏怏整理起来,一边顺着东西,一边偏过头问我:“桑筱,你工作找好啦?”“没。”我淡淡地。

她笑了一下,倒并无恶意:“看我糊涂的,你家就是做报纸和杂志出版的,你怎么可能发愁呢?”说罢,半真半假地靠了过来,“俞小姐,赏口饭吧。”

我任她靠着,半晌,才开口:“我要自己找工作。”她一下离开,看向我:“为什么?”我把下巴撑在桌上,避重就轻地:“俞氏有我爸爸,桑瞳,还有友铂,已经足够了。”我垂头,半真半假自嘲地,“再说,就我这样的,顶多会点儿半拉诗词,能有什么用?”

乔楦努力思索着:“俞桑瞳?就是你那个十项全能的堂姐?听说……”我“嗯”了一声,无意听她说下去,抓起桌上的课本:“快走吧,中午我请你吃牛肉拉面。”

小妮子不领情,嗤之以鼻道:“牛肉拉面?”她打量了一下我,“俞小姐,据说令兄三年前念大学的时候,请朋友吃饭,可是非高档餐厅不入的。”

我笑了笑。

家里对我们的零用钱从来不省,虽然我跟桑枚的,比起桑瞳跟友铂的,要差了一截,但就一个学生而言,我想,大概还是太宽裕了些。对我这样一个平时只爱穿衬衫牛仔裤,闲时买买书,跟朋友逛逛街的无趣的人来讲,更是绰绰有余了一些。

就连一向不怎么留意我的祖父,对我随便的打扮也颇有微词,在妈妈面前嘀咕过好几次。在他心目中,给钱给我们,就是让我们打扮的,事关俞家的面子,或许,也算一种投资。

只是,我稳若泰山充耳不闻。也就无怪乎乔楦动不动就调侃我,以为我是守财奴。

我又笑了笑,平静地:“好,请你吃大餐。”

她惊讶地瞪大眼,过了半天,嬉皮笑脸地过来挽住我:“前面左转,新开了一家泰国餐馆,我还从来没去过……”

香喷喷的咖喱干炒大虾也堵不住乔楦的嘴巴。

她一边喝着冬荫功汤,一边吃着虾,一边还不忘问我:“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她打量着我,“有喜事啊?”我专心致志品汤,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嗯,味道还不错。“喂――”她狠狠地瞪着我。好奇心真的会杀死猫。我微微一笑,很干脆地:“稿费。”看到她有点莫明其妙的神色,补充道:“刚拿到。”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上次方教授推荐的那个?”我点点头。她欢呼一声,睨了我一眼:“嘁,小模小样的,跟我还保什么密啊,”说着,若有所思托起下巴,“别说,桑筱,你满走运的。”“嗯?”“在家里吧,有俞友铂这个大帅哥当你哥哥,在学校吧,有H大最最出名的明星教授罩着你,拿你当得意门生……”她无限哀怨地叹了口气,“这等好运,我怎么就碰不上?”

我笑开了:“原来你暗恋我哥啊,早说啊,”我捏捏她的脸,“你放心,今天回去我就帮你探口风去!”“去去去――”她一把拨开我的手,难得地脸红了。

我仍然在笑。谁叫她平时动不动就调侃我呢。总是觉得我们的老师,中文系大教授方安航对我有偏心。她又怎么会知道,我跟桑瞳十五六岁学国画的时候就认识方老师了。他是我们国画老师的莫逆之交,交情匪浅。所以,乔楦有所不知的是,我跟桑瞳私下里一直是叫他方叔叔的。

我们正笑闹着,突然,一道人影遮到我面前。“俞桑筱――”冷冷的声音。

我抬起头,意外地愣了一下。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

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表情冷淡,淡妆宜人的谢恬嘉。我的前任男友何言青的现任女友。也是桑瞳的闺中密友谢恬霓的亲妹妹。

高傲的富家小姐。

我一时还无从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她不吭声,径自坐了下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这才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微微发红。不过,跟我似乎没什么关系,于是,我客套地:“找我有事?”乔楦似乎也反应过来了,难得地一言不发,冷眼抱臂作壁上观。谢恬嘉冷冷地:“没事我会坐在这儿?”

这算怎么回事?我十分诧异她的咄咄逼人,干脆也抱起手臂,一言不发等着她往下说。果然,她看着我,开门见山地:“俞桑筱,记住,你跟言青早就分手了。”

我更加诧异。

该不是我听错了吧?难道不是她,在两年多前的一个雨夜,把彼时幼稚得近乎蠢笨的我约出来,单刀直入略带轻蔑地对我说:“俞桑筱,何言青不爱你,早就不爱你了,现在,他爱的那、个、人、是、我”吗?

难道不是她,两年多来,一直兴高采烈你侬我侬地到处展示着她的战利品吗?

那她现在唱的算是哪一出?

我皱了皱眉,略带讽刺地:“我跟何言青的事,你不是最清楚吗?”她仍然盯着我,眼里似乎闪过什么,尔后,冷冷地:“我知道,到现在为止,你心里一直不甘心我抢走了言青。”

我再也顾不上所谓礼仪,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永远打扮得明艳照人,永远带着水仙花式的倨傲,永远有着几分林妹妹般的矜持,跟我同校不同系,名气远远响过我,就是这样一个算得上出色的女孩子,在感情驱使下,竟然也会说出这么缺乏安全感的话。

何必?

于是,我淡淡地:“当初,你能顺顺当当抢到何言青,足以证明了一切,不是吗?”

从头到尾,我绝不罕有,他未曾珍惜。

她恍若未闻,双手交握搁在桌上,依然冷冷地打量着我:“俞桑筱,我希望你明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跟言青之间早就结束了!”说罢,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神情恢复了一贯的高傲,“所以,你不要痴心妄想,在我跟言青之间,还可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我还没怎样,一旁的乔楦已经按捺不住了,倒竖眉毛,准备发飙。作为我的知交好友,她对我的那段往事了如指掌,早就发誓要替我讨个公道。

我一把拉住她,杀鸡焉用牛刀。“谢小姐,”我浅浅一笑,“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可以以人格向你保证,我对你跟令男友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也从不浪费时间去想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对感情不够自信,或者对你男朋友的魅力过于相信的话,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我一点一点收起笑容,面不改色地:“要么让他毁容,要么,”我顿了顿,“你去整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一贯的信条。

我听到斜后方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谢恬嘉的脸顿时一红,口气很不善地:“俞桑筱,记住你今天的话,”她不看我,“如果你真那么有骨气!”她拂袖而去。

我吐了一口气,莫明其妙!我跟何言青?亏她想得出!我们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断得干干净净。

我跟乔楦对视了一下。她耸耸肩:“桑筱,其实,说实话,她有何辜?”我点点头。我们本不应为难彼此,真正应该怪的,另有其人。

说话间,我下意识向斜后方看去,不由一愣。后面坐着的,居然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龙斐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显然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坐在他对面的,还有一男一女。那个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很是美艳,一身得体的夏奈尔套装,及肩卷发,正笑意盈盈地跟身旁穿着西装的男子说着些什么。

我认出来了,那个男子,就是桑瞳舞会上出现过的,龙斐陌。

他只是不经意地转过头来,暼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浓浓的研判。我直觉不喜欢他。

眼神太凌厉。

我跟龙斐阁点了点头,便打算起身走人。没想到,这个自来熟的假洋鬼子,居然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俞桑筱!”说着,还大大咧咧地,径自在乔楦身旁坐了下来,朝她粲然一笑:“嗨――”

向来对帅哥没有任何抵抗力的乔楦,一看来了个唇红齿白的幼齿美男,眼里顿时冒出一颗颗心形的泡泡。她也很灿烂地:“嗨――”然后,冲我使眼色,“桑筱,这位是――”

假洋鬼子的中文倒是不含糊,大大方方地:“我是龙斐阁,”又把名字的来历炫耀了一遍,然后,冲我竖起拇指,“俞桑筱,我发现你讲话――”他思索了一下,才以十分夸奖般的口吻:“……毒辣,刁蛮,嗯,阴险,很阴险。”

我瞠目。

他老妈当年真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吗?他在美国到底受的是什么样的中文启蒙教育啊?

乔楦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倒是一点都没觉得不妥,仍然笑眯眯看着我,仿佛跟我很熟且打好腹稿一般:“俞桑筱,帮我一个忙吧。”我有气无力地:“说。”碰上这么个活宝,算我走运。

跟桑枚还真有得一拼。

他破天荒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在美国长大,对中文只能讲,不会写,稍微难一点的,就……”他摊开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然后,探头回去看看那桌的动静,“我哥让我回来插班念大学,听桑瞳说你是学中文的……”他将身子凑过来:“给我当家教吧,教我中文。”他又回头看看动静,显然有几分忌惮,“怎么也比我哥哥给我找回来的那些老头子们要强。”

我愣了一下:“……啊?”什么?我立刻觉得很不妥,刚想拒绝,便看到他老谋深算地摆摆手,很有城府地:“不要紧,我会安排好的,”他跳了起来,朝我点点头,“等我消息。”

便飞快奔回去了。

我无奈地眨了眨眼。

我好像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末下午,照例,是我跟桑枚回家的日子。司机先去寄宿高中接她,然后来接我,再一同返家。一回到家,桑枚先快快乐乐找小婶婶母女情深去了。

桑瞳跟伯母,桑枚跟小婶的关系都好得出奇,只有我那么不合群,跟母亲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疏淡。

我回房梳洗了一下,拿了本书,踱到玻璃花房,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这是家里最阳光,最有生机,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大伯父生前建的,他喜欢花草。

触目皆是绿色的藤萝,蜿蜒出、映衬出点点阳光,松柏、天使心、金枝玉叶、落地生根、滴水观音,还有心心相印、玫瑰、百合、兰花,各式各样,层层叠叠放置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自从伯父去世后,这儿基本就由伯母负责打理。

说起来,三年前病故的伯父虽然出名的精明,但在生前跟伯母的感情真的很好,在感情相对淡漠的俞家,更显难得。据说祖父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花花公子,多年来在外流连花丛,到老了,倒成了一个谦谦君子,待祖母比以前好了很多,闲时还带她出去走走。但或许,年轻时受到委屈太多,到老了,祖母反倒不卑不亢起来,对祖父也完全没有以前的战战兢兢。

至于我的父母,从我开始学走路起,我就习惯了看到他们一人站在一个穿衣镜面前,一个忙着整装出去应酬,一个忙着化妆出去打牌,那种无声的彬彬有礼中透出的冷漠,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一串脚步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桑瞳,你难得陪妈到这儿来走走。”

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家常打扮的桑瞳挽着伯母走了过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眨眼间,她们已经在离我不远处的两个藤椅上坐了下来。

我听到伯母温和的声音:“桑瞳,怎么今天没和朋友出去?”“在家陪你不好吗?”桑瞳略带玩笑地。伯母也笑:“当然好,只是,你不闷吗?”

桑瞳不答,反而劝道:“说真的,妈,你也该多出去玩玩,多交点朋友,我忙,不能时时刻刻顾到你。”

伯母淡道:“我年纪这么大,无所谓。”片刻之后,依然是伯母不疾不徐的声音,“怎么最近你那位姓龙的朋友不大看见了?”

我笑,怕这才是重点。我见惯了姑姑叔叔还有家族中的其他人,到了合适的年纪,就如同待沽的商品,总想着能有一个不错的价钱。叔叔无奈放弃了初恋女友,娶了本地茶商的女儿,而姑姑呢,嫁给一位婚前只见过一两次面的服饰店老板,然后,对方婚后三四年便开始偷食,再然后,离婚回娘家住,时不时还要被爷爷奶奶伯母他们敲打几句。

如同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

桑瞳一直不答。

伯母顿了片刻,又说道,“我前阵子出去打牌,听到好几家在谈他,龙经天的侄子,年纪轻轻的,才貌都好,一回国就接掌大位,也难怪受人瞩目。”“妈,他只是我回国前偶尔认识的普通朋友而已,你究竟想说什么?” 桑瞳的话音里已经透着几分不耐烦。伯母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爷爷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问过我好几次。”

桑瞳也笑,笑声中带有些微讽刺:“对他印象好,还是对他的家世印象好呢?”“桑瞳!”伯母喝止道,“不要胡说!”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幽幽地,“以前我好强,凡事都想争个长短,但自从你爸爸突然去世后,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再说,你爷爷一直很看重你,希望你以后有个好归宿,又有什么不对?”“妈――”桑瞳似是自知失言,立刻变了一副模样,略带撒娇地,“妈,算我说错了,我该死,好不好?”片刻之后,她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只是,人家总是不来找我,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也不能主动去找他对不对?”

她们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远去。我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你可以……”我拨开盖在脸上的书,活动了一下双脚。

刚刚去世的那个龙经天的侄子?本市最大物流集团的掌门人?我一笑,怪不得爷爷会如此热衷。

龙斐阁果然不可小觑。

或者,我应该说,他背后的龙氏集团魅力实在太大。以致于,能七拐八弯地,让一直不理会琐事的父亲出面,把我郑重其事地叫到书房,要求我务必认真、认真、再认真地为他补习中文。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和不通融。

我看看他,还是忍下了。

所以,现在的我,坐在龙家客厅里,听着这小子喋喋不休的鸹噪。“喂,桑筱,”他不耻下问地,“ ‘马马虎虎’为什么不是两只马加两只老虎,而是差不多的意思?”

我看着他,无言以对。“还有,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一说下楼,其他人就要笑话我?”他再接再厉无辜地问。

我叹了一口气;“因为你说的不是下楼,而是下流。”别人没揍他,算这小子幸运。

眼看他积攒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疑问全部都要倾巢而出,我忙轻咳一声,抢先开口:“打开书,时间还早,我们今天可以多学点。”这小子挺聪明的,《汉语900句》之类的完全可以跳过,先教他点诗词,再教点餐、旅游、shopping之类的复杂一些的句子吧。

民以食为天嘛。

再说了,他辞掉了先前的中文系老教授来屈就我,好歹不能有辱使命。只是,乍一见他写中文,我差点没晕厥过去。

字写得七歪八扭不说,十个里边,倒有九个半是错的。

另半个,缺着。

我顿觉肩头担子沉重之余,不免暗自想:

就他这水平,他哥哥……

堪忧。

他中国字不灵光,中国人的聪明脑瓜倒不是盖的,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立刻出声:“在美国时我没好好学,我哥哥可比我强多了,”他打量了一下我,“你都不见得有他厉害。”

我挑挑眉,不以为意。

姑妄听之。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他哥哥,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情结。一提起来,就像水龙头开了闸,说个没完没了。果然,他两眼放光无限自豪口沫四溅地:“想我哥哥当年……”

我急忙力挽狂澜:“唔……今天先来段《将进酒》,回头再来聊……”

第一次的“想当年”历时一个半小时,第二次也险险越过一个小时。

恕我不敢再领教。

眼前这个向来视李白为最高偶像(很难得超过其兄)的毛头小子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极为兴奋地打开了书本,闭上了嘴巴。

我松了一口长气。

俗话说,寓教于乐。

再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所以,逐渐逐渐地,在龙斐阁的强烈要求下,我开始有选择性地带他出去,由他开口与人交流,再指出其中的谬误。一日,在归佛寺赏桂花,不巧碰到乔楦。她先是瞪大眼睛,随即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约会啊,看不出来哎,桑筱,还真的开始……”

一个大喘气之后:“……挣上小美男的钱了?”

一脸的艳羡。

我朝不远处有点莫名所以的龙斐阁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又回头瞪了她一眼:“少瞎说。”说得这么暧昧不堪。

她倒是不以为意,依然啧啧有声:“帅哥啊帅哥,简直就是元彬第二,怎么姐姐我就碰不上这么优秀的学生?”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不过,话说还是那天坐在他身边的西装帅哥更成熟够酷有味道……”她勾上我的肩,嬉皮笑脸地亲了一口:“怎么样,熟的话,帮姐姐我留意留意,啊?”

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正是此人,从大三开始,天天在宿舍叫嚣着要赶在黄昏来临之前把自己销出去,几近入魔。早知今日,当初大一大二的时候何必鼻孔朝天,一副视身边男生为粪土的模样。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跟从一开学就苦苦追求她的团支书宁浩搞得视同水火,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没完没了。

但是,我还是冥顽不灵地认为,这两人之间,不算完。

所以,我拍拍她的脸:“先搞定贞子先生再说。”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这两人,吵架吵到不过瘾,或是火爆到灵感源源不断的时候,就为一两句自认为精辟之辞,居然不惜深更半夜爬起来电话互殴。

所以,此为贞子小姐,彼为贞子先生。

都是大大的有名。

说来也奇怪,我也算好个周末在龙家进进出出的,但是,居然从来没见过龙斐陌。

以致于有一天,当我在给龙斐阁讲课的时候,一抬头,吓了一跳。

有一个人站在门口,眼光犀利地打量着我。眼神似乎还略带诧异。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那个原本就有些心猿意马的人立刻欢声叫道:“哥,你回来了?”

门口那个人踱了进来,淡淡地“嗯”了一声,旋即开口:“我出国这阵子,家里怎么样?”“挺好。”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皱了皱眉,随即吩咐道:“斐阁,你跟我上来一下。”第三章 忽见陌头杨柳色

我枯坐在客厅里,楼上一片寂静。

我百无聊赖地到处看,龙家兄弟俩住的是三层别墅,客厅空间很大,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在一面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动物标本。想当初,龙斐阁十分自豪地对我指点道:“这是snipe,一种动作很灵活的小鸟,要猎获很不容易,那是苍鹭,那边是麋鹿,还有……都是我哥在美国的时候狩猎来的。”他翘起拇指,“他有狩猎许可证,枪法很准。”

我晕头转向地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对那个看上去原本就十分冷冽的男子,更多了一份莫名的畏惧。

突然,楼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侧过耳朵去听。

听了半天,只听到模模糊糊的:“……是我……我不喜欢……能不能……”

我想了想,再想起龙斐阁在泰国餐厅里说过的话,若有所悟。想必,他聘我做家教,是背着其兄的。看得出来,他从小娇生惯养的,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想来不会是头遭。

正想着,有人徐徐下楼。我抬眼一看,是龙斐陌。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休闲装,外罩V领羊绒衫,果然像上期财经周刊上写的那样:面如冠玉,挺拔潇洒。

他很轻松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好,俞小姐。”“你好。”他看着我,口气听上去仍然很平淡:“对不起,我不知道斐阁原来这么自作主张。”我也看着他,平静地:“没关系。”

他的目光闪了闪,竹节般的手指在沙发背上有节奏地敲着,依然不疾不徐地;“坦白地说,我不认为,你会比我先前给斐阁请的老师合适。”话里的逐客意味甚浓。

我笑了笑:“我也不认为。”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从大二开始,前前后后我也给好几个老外做过家教。不要以为老外个个都大度好说话,小肚鸡肠唠唠叨叨的也不乏其人,但基本上,从一开始不可避免的小小摩擦,到后来的渐渐磨合,大多数都算好聚好散。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又闪了闪,略带玩味地看着我阖上书本,整理着手边的东西,冷不防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闲闲地,“能让斐阁回掉北大复旦的资深教授,你总该有自己的一套教学计划吧?”

咄咄逼人是吧?我把书装进包里,站起身来,干脆地回他:“没有。”连对不起二字都欠奉。

他扬扬眉,话音依然平缓地:“……没有?”

我埋头整理完东西,阖上背包,拉上拉链,不客气地:“你不是也学过么?你不会不清楚学语言需要环境,天赋,还有努力吧?”我耸耸肩,“光靠老师教,是教不会的。”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有很多东西,书本未必教得到,就算书本教得到,总还有个体差异。”堂堂加州大学企业管理硕士,不一样又倨傲又目中无人?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讥讽。

所以,我的态度同样不算善意。

没关系,尽管炒了我吧!

一直没有人应答我。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看了看表,跟桑枚约好了陪她去看电影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看向沙发上敛眉品茶的那个人:“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转过身去,“再见。”

应该是不用见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俞小姐――”

我顿了顿,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沙发上徐徐站起一道身影,他举起杯来对着我微微一扬,平静地:“下周见。”

我轻轻推开大门。

看门的老徐朝我友善地笑笑:“怎么,桑小姐又来啦?”这个老实人总是分不清我姓甚名谁。

我朝他扬了扬手:“安姨还好吗?”“还不错。”他裂开嘴,“就是一直盼着你来。”我有些惭愧地笑:“这两天忙。”说着,一直朝院子里走去。这是一家地理环境很幽静的私人养老院。安姨正在屋子里等我,她的气色很好:“桑筱。”我端详了她一下:“安姨,你好像胖了一点。”一边说,一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我带你到外面走走。”

坐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安姨快活得像个孩子,她时不时深吸一口气,或是伸手去采身边的树叶。我坐在一旁看着,微笑。快五六年过去了,安姨也老了。从我记事时候开始,她就在俞家做事,负责为全家打扫卫生,有时候也接送我们上学。

整个俞家,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好吃好喝的,总要给我留一口,遇到我被打骂,她总是忍不住出面为我说情,哪怕自己受委屈。她没有子女,却待我胜过亲生儿女。我对她的感情,比对爸妈深得多。

所以,我十三岁那年,当我回到家,发现安姨突然不见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忍不住问妈妈,得到的是漠然的一瞥。忍不住问爸爸,得到的是狠狠的一记眼光和不耐烦的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那时的我,失去了唯一的庇荫,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哭,被大人责骂,被桑瞳嘲笑,十三岁的我,擦干眼泪,暗中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找到安姨。

一年后的一天,友铂四处张望之后,神色诡异地偷偷塞给我一封信:“桑筱,除了我,没有别人看到。”他挠挠头,“我猜给妈看到后多半会扔掉。”

我打开来一看,先是开心,随即难过。

信是安姨的哥哥写来的,说安姨回了老家,开始挺好,只是前阵子出了车祸,伤得很重,截肢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家里环境不好,希望俞家能够念在以前的情分上资助一二。信的语气写得很辛酸,我想,如果不是山穷水尽,那个以前我曾经见过的看上去很憨厚的中年男人不会写这样一封信来。但是,我知道,就像友铂说得那样,这封信是得不到回音的。

我回房数了数所有的积蓄,决定帮安姨。我按信中提到的地址,跟安姨联系上了,并跟她的家人合力,把她送到了这家养老院。我无力照料她,但在这里,有专人伺候,她的生活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所有人包括乔楦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家里每月拨给我的钱的大半,都用在了安姨的费用上。

安姨停下动作,看了看我:“桑筱,你瘦了。”“嗯,最近有点忙。”她俯身从轮椅一侧的袋子里拿出一堆什么东西:“前阵子赶着给你织出来的手套和围巾,你试试,”她帮我戴上,“天越来越冷了,你在外面,要当心受凉。”她的一双眼睛,温暖而洞察地:“桑筱,工作好找吗?”我笑了笑:“不,一点儿也不。”

投了好几份简历出去,都是石沉大海。

她沉默了片刻,拍拍我的手:“别急,再等等。”

我点头:“放心,我知道。”

她端详了一下我,叹了一口气:“桑筱,你都二十二岁了,不要总打扮得这么素这么不讲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要不是我拖累你……”我止住她:“安姨,不要这么说。”她又叹了一口气:“桑筱,你越来越……”

她突然止住了,没有再说下去。“笃笃笃”,有人敲门。

躺在床上看书的我看了看表,半夜十一点多,谁啊?

我爬了起来,打开门一看,不由皱眉:“这么晚,还喝这么多酒,臭气熏天的,想熏死我啊?”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向来倜傥风流的哥哥,俞友铂。

他仿佛没听见,径自绕过我进了房间,大大咧咧地一路躺倒在我床上。我捂住鼻子,跟过去使劲拉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深更半夜酒气熏天的,准没好事。

果然,他睁开眼斜睨我:“怎么,嫌我酒气大?”他没好气地,“还不是因为你!”“因为我?”这可奇了。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正色看我:“桑筱,你知道我今晚被谁拉过去喝酒?”

我朝他翻白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何、言、青。”他加重语气,“我被言青拉去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笑了笑:“是吗?”当初年少无知的时候,用尽所有想象力都无从想像,自己也会有听到这个名字完全无动于衷的一天。“‘是吗’?你们两个人算怎么回事?”友铂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尔后神色严肃地,“桑筱,言青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们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朋友,莫明其妙就分手给我看,我就一局外人,不好说什么,但是……”

他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心里一动。是,没有友铂,我不会认识何言青。

我十六岁那年,两个浑身臭汗的十七八岁少年,骑车从慢慢走路的我身后追上来,友铂吊儿郎当地:“嗨,桑筱,给你介绍一下,我刚认识的球友,何言青。济仁医院何舯坤老先生听过吧?他爷爷,”他宛如讲相声般,“现任院长何临甫知道吧,他爸爸。”

都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跟我们家偶有来往。

那个看上去有点陌生的少年,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像那个港星黎明年轻的时候,温暖而略带一丝羞涩地:“你好。”

迎着阳光的我,不可避免地眼睛微眯了起来,光晕中我的脸微微一红。

我祈祷着没人看到。

十七岁那年,江南的梅雨季节,我收到一张小小的纸条:听友铂说你想学骑车,明天下午到学校旁边的小广场来,我教你。

当天晚上,年少的我生平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小广场上,我战战兢兢跨上车,身旁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别怕,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低头,不敢看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眼底隐隐的笑意。

我有点发窘,只顾向前骑。

我心底有着一丝丝甜蜜,因为他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温暖。

后来几天,我天天溜出去学车,逐渐地越骑越顺,有一天,转好几圈之后,突然,我想起什么,往后看去,果然,那个人含笑抱着胳臂,远远站在广场的另一端。“哎哟――”一时没掌握好平衡,我大叫一声,摔下车来。

那个身影急急跑过来,我瞪着他,小声咕哝着:“骗子!”

他跪坐在我面前,低低地笑。

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他一把拉起我,向着附近的小亭子跑去。雨越下越大,交织出淡淡的烟雾。我愁眉苦脸地,有些懊恼地,看看外面一刻不停的雨水:“怎么办,学不了车了……”

一转眼,他正专注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窒。

他伸出手来,轻轻拨开我额前被淋湿的头发,随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你可以不学车。”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傻瓜,有我呢。”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那一天,那个亭子里,淡淡的栀子花香中,一个男孩子吻了我。

他真正对我表白是寄给我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一行字: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词,我会心地笑,微微脸红。

后来……

后来,背着父母,我们悄悄谈了三年的恋爱,直到我念大一。

后来,他固然没有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一夕间突然变得沉默,莫名的沉默,还有心不在焉,我十分无措,但是,只能无措。

再后来,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我遭受了亲情和爱情的双重背叛,我的心痛,我的心灰,没有人能知道。

天底下的爱情,大抵如此。

所以,现在面对友铂,我只是淡淡一笑:“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没了就是没了,”我起身给他泡茶,“没有什么对错。”友铂接过茶,又叹了一口气:“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言青看上去……”他略略踌躇了一下,“很不开心,他浑身上下都颓废,桑筱,这不像他。”

不像他?

又如何?

我站到窗前,看着窗外修长的竹条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听着竹叶沙沙作响:“哥,可不可以不再谈他?”我转过身来, “我没有办法改写过去,但至少……”

我平静地:“我可以试着掌控现在。”

又是一个周末,我偕同乔楦走出校门,准备回家。突然,缓缓滑过来一辆奔驰。车在我面前停下,然后,车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跨出驾驶室:“俞小姐。”

陌生的一张脸,我有些迷惑。他笑了笑:“你好,我是龙先生的司机。”哪个龙先生?我蹙眉。他又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和善地解释着:“龙斐陌先生。”他看我依然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又补充道,“龙先生派我来接俞小姐去上课。”

我这才想起来,自从上次之后,好像已经有阵子没去龙家了。一是因为忙,二则,或许是我心底隐隐的抵触情绪作祟。

于是,看着这张温和友善的脸,我也微笑:“麻烦您回去告诉龙先生,很抱歉,我最近一直很忙,恐怕不能……”话没说完,中年男子已经爽朗地笑了起来:“龙先生就说你一定会这么说,所以……”他敲敲后排座的窗户,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我一看,竟然是龙斐阁那张活力四射的笑脸。他朝我跟乔楦裂开嘴:“嗨。”他又朝我挤挤眼,“俞老师,你老人家好大的面子,还要我亲自来接你。”

乔楦倒吸了一口气,轻轻附到我耳边:“天哪,小美男――”

我瞪了她一眼,也轻轻地:“收回你的口水!”

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则回应我一记手肘,变本加厉地:“我不妨碍你了,先走――”

话犹未完,人已飘远。

面对着两张笑脸,面恶心软的我只得上了车。

偶尔,桑瞳在家的时候,我会看到龙斐陌在我们家进出。

偶尔,他也会留在我们家吃饭。

每次他来,从爷爷奶奶,到伯母、父亲,都很开心。伯母说得对,龙斐陌是目前为止桑瞳身边最出色的人选。而桑瞳呢,她尽管矜持,但很显然,每次龙斐陌来,她都打扮得格外明艳,笑容跟话也比平日要多。

饭桌上,我只是坐在角落里低头吃饭,没有人注意我,我也不甚留心他们的交谈,只是觉得,父亲对龙斐陌的殷勤,远远超过一般后辈,这在以往很少见。他会毫无保留地夸赞龙斐陌的经营能力:“了不起,听说你在短短时间,就把货运线开到非洲……”或是直接恭维他:“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龙斐陌通常只是客套性地回覆几句,看得出来,他对父亲的溢美之词并不在意,更不热衷。甚至,他对父亲也只是礼节性的客套。

我很少跟龙斐陌打招呼,他看到我,通常也只是淡淡一瞥。

即便有龙斐阁这层关系在,我们也一直形同陌生人。

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

没过几天,我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我已返校,下午若有空,来我公寓一趟。方安航。

我十分惊喜,方叔叔从欧洲回来了?算起来,身为知名中文教授的他已经去访问了将近半年。

下午三点,我站在教授公寓外,敲响了房门。门很快开了,方叔叔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我。他穿着中装,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可亲,洵洵儒雅。

坐定后,他打量着我:“桑筱,好久不见,瘦了点啊。”随即,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盒子递给我,“给你,路过英国时从拍卖会上买来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幅保存完好的18世纪人物木版画。

他微笑着:“记得你喜欢。”

我也笑:“我前阵子听说,一个英国老太太早年花200英镑买了两幅木版画,结果去世前发现是欧洲早期绝版木版画,价值超过100万英镑,”我扬了扬手中的画,“所以,方叔叔,您可得想仔细了。”他唇角微勾:“那最好,就当你的嫁妆。”他想起什么,瞪了我一眼,“明明你绘画很有天分,却不能够坚持,没出息!”

我伸伸舌头。

十岁那年,在国画老师林清斓家,我跟桑瞳第一次见到方叔叔,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才三十出头,健谈、博学、温和,对我跟桑瞳一直很好,亦师亦友,我跟桑瞳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念大学那年,他也来到我们学校教书,拥有博士学位,对学生丝毫没有架子的他,立刻就成为学校里风头最健的明星教授,无数女生迷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说桑瞳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他偏过头去:“唔,好久没看到她了,不过,”他放下杯子,笑了笑,“桑瞳无论在哪儿,都可以适应得很好,想必俞家又多了一个帮手。”我有点意外,他很少提及我们家的人和事。仿佛从不感兴趣。

突然,他毫无预警地:“那你呢?桑筱。”我眨了眨眼:“嗯?”方叔叔慢慢敛去笑容:“都快毕业了,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想不想出国?我可以给你做担保,再说,”他缓缓地,“对俞家来说,出钱送你出去念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摇摇头:“不想。”我低下头去,“我还是想找工作,不过,很难。”

他眼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失望,他一直没有吭声,半晌之后,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杂志社,效益很不错,有兴趣就联系一下。”

我接过来,心里很是感激。

只有他跟安姨,从不多问我为什么。

又到了事先约定好的,给龙斐阁补课的日子。

龙家客厅里,我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跟龙斐阁嘻嘻哈哈地闲聊。一段时间以来,他跟我相处得十分融洽。看得出来龙斐陌尽心照顾他,但没时间陪他,搞得他如同三岁小孩般见人就黏。

而且这两天,我的心情很好。投了简历,跟那家杂志社的负责人面谈过后,对方十分爽快地要求我下周开始去实习,并给出了薪酬标准。虽然不算高,但应付我的日常开支,包括安姨的费用,如果节省一点,应该够了。

终于可以自立。我心里十分感激。

龙斐阁这个乖觉的小子仿佛察觉出来了,变戏法般拉出一个棋盘:“时间还早,陪我下一盘,好不好?”我定睛一看,忍不住发笑。

我八岁,友铂十岁那年,父亲送我们去学棋,两年后,友铂弃学,并且从此再也不肯跟我对弈。

这个,原因嘛……

二十分钟之后,龙斐阁朝我十分甜蜜地笑,小心翼翼地:“……悔一步,就悔一步,好不好?”

我也朝他甜蜜地笑,瞬间完全收敛:“不行。”

速战速决,落子无悔,是我下棋的原则,友铂正是因此,不肯跟我坐在同一张棋盘的两端。

教棋的师傅曾经说过,这是长处,也是短处。尤其对一个女孩子而言。

龙斐阁又愁眉苦脸了一阵,见我没有转圜的余地,有些恨恨地:“那让我再想想,总行了吧?”

我点点头。

得放手时且放手,不穷追猛舍,似乎也算是我的优点之一。

他抓耳挠腮了很久之后,突如其来冒出一句:“我饿了。”我啼笑皆非看着他:“那又怎样?”想耍赖不成?

他果然就是这个意思,腆着脸朝我谄笑:“今天厨房里做了我最爱吃的烤乳鸽和鲍鱼,”他深吸一口气,很是陶醉,“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我耸耸肩:“那好。”顺势准备起身,“下次再来吧。”他连忙伸手止住我:“不。”他郑重其事地,“桑筱,不要又急着走,留下来,吃过饭后,陪我把这盘棋下完,好不好?”

我刚想一口回绝,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我不由犹豫了一下。那个眼神,仿佛孩子般纯真,带着微微的祈求,好像可以预期的失望,还有淡淡的忧郁。

他只是一个容易迷路的脆弱的孩子。

于是,我竟然心软了。片刻之后,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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