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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21:5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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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半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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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釜集

瓦釜集试读:

反日救国的一条正路

——谨贡此意于全国学界同人

苏州人打架,把辫子往头上一盘,握着拳头大呼三声“来!来!来!”到真要打了,他却把辫子往后一抹,发脚便逃,口中说声“今天没吃饱饭,不打你,明天收拾你”。

这一段故事,真把苏州人挖苦得够了。然而,我们自己想想,我们的举动,我们的所谓“救国事业”,还不是道地的苏州货!

国难临头了,我们开大会,派职员,打电报,发宣言,游行,示威,演讲,贴标语,叫口号,缠墨纱,甚至于写血书,看上去何尝不慷慨激昂,轰轰烈烈,可是,只须看见一个日本兵拿着枪来了,保管吓得大家一哄而散;只须听见一声日本枪,保管吓得大家魂不附体;恐怕还不见得能像苏州人从容不迫的说声“今天没吃饱饭,明天收拾你”。

我说这话并不是冤人,也不是要“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却因事实是如此,与其有话留给别人说,不如自己说。

前星期二,某处某某两校学生,结队游行既毕,忽然听见一个消息,说日本兵要到两校附近去练习打靶,已得当地公安局许可。嗐!好!两校的学生,连夜就吓得精光!有一部分趁火车逃到了北平,见了人就气喘喘的问:“不好了!日本兵要占据我们的学校了,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人家只吹了一口气,就叫你们不远数百里一逃而至北平,还有什么办法!

当我们结队游行了大半天,叫了大半天的口号之后,回到家中,可真有些累了。我们坐一坐,喝口水,擦把脸,自己想:今天辛苦了,救了大半天的国。

不差,的确辛苦了,的确救了大半天的国:这是事实,非但是事实,亦许还是真理!

但是,就国的一方面说,劳你驾去救它,费了这么大的劲,它受到了一丝一毫一粒芝麻大的益处没有?

我敢干脆的说,没有!因为这也是事实,这也是真理。

非但国没有受到益处,而且说不定还受到了相当的害处:

你说这种游行示威叫口号可以吓倒日本人么?日本人就不怕你这一手。非但不怕,而且正要利用:他可以用这些材料向国际宣传,说中国人频频加以仇视与侮辱,致两国间有不愉快的感情,为自卫计,不得不有断然的处置。同时他还可以用这些材料去刺激本国的军人,使他们对于中国人更加仇恨,在打仗时更加活跃。

你说你要借此唤醒本国人么?能醒的不唤自醒,不能醒的唤也不醒。我亲眼看见游行队在街上走,街旁的市民报之以冷笑,甚至于加以一两句尖酸刻毒的批评。他们的铺子里正堆满着日本货;他们正要借着日本货的来源减少而居奇;他们正要借此机会而向有政治关系的银行挤兑;他们正要借此做标金;正要借此把银元的价值从四十吊抑低到三十五六吊。你向他们呼号,他们不把日本人作敌人,却先把你们当作敌人。

我们都有我们的正业:读书的应当读书,教书的应当教书。读一点钟书和教一点钟书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虽然目前看不见,但总在国家的进益项下记着。假定一个青年因为游行叫口号而牺牲三点钟,一百万青年就可以牺牲三百万点钟。无端在国家的进益项下减少了三百万点钟的正当工作及其效率,而其替代工作之效率等于零,这是何等重大的损失。

我们应当知道,我们所叫的口号,并不是五印掌心雷,可以叫日本人望风而靡;也不是张天师的神符,可以叫麻木不仁的国民一变而为生龙活虎。我们要救国,无论对内对外,应另取一条切实有效的途径,不能老用这一套村童撒野,村妇骂街的幼稚手段。

我们应当知道,此番日本出兵,并不是由于一朝一夕之愤,却是二三十年以来处心积虑的结果;所以既然出了兵,决不能像五三那次一样轻易撤去。他们或者竟要老老实实的永远占据土地,因为我们虽然承认满蒙是我们的,他们却承认满蒙是他们的;在这种观察点之下,他们觉得永远占据土地,正是分所当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或者他们因为国际的空气不大好,暂时特别客气些,把土地交还给我们,可是,所交还的是名,所侵占的是实;所交还的是肤廓,是糟粕,所侵占的是膏血,是精华。总而言之,半斤还是八两,满蒙从此完结。

我们应当知道,日本之所以要占据满蒙,虽然是帝国主义者的野心的具体的表露,却也是势有所不得不然。他们国小民多,若不向外发展,决然不能生存;而要向外发展,除满蒙外实无更好的路径。所以他们对于满蒙的竞争,决然不是随便的尝试,决然不是无端同中国人开玩笑,决然不是儿戏。他们能得到满蒙就是一条活路,得不到就是一条死路。所以,要是我们以为中国有的是地方,这满蒙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那就不如趁早奉送给他,也省得许多麻烦,省得彼此伤了和气!要是以为满蒙是应当争的,那就必须彻底了解这种的争不是尝试,不是开玩笑,不是儿戏,而是个判定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大决斗。必须有了这样的见解,然后才可以争一争。

我们应当知道,所谓不抵抗,实在只是不能抵抗。沈阳驻有五万重兵,只不到一千个日本兵就占据了沈阳城!退到一百万步说,你即使不开枪抵抗,难道不能关一关城门,使他攻上三天五天么?从此我们可以明了,中国之所谓兵,只是一大堆的宜于杀戮同胞的刽子手,要放到国际的疆场上去,只是增加国际的笑谈而已。

我们应当知道,现在中国所处的地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是不抵抗而投降,订一个城下之盟。第二条路就是抵抗,就是打,打必败,败必降,结果也是订一个城下之盟。

我们应当知道,日本此次出兵,虽然是军人方面的自动,没有经过正当的政治手续,所以币原说:“吞满洲无异于吞炸弹”;其余在政治上较有远大眼光者,亦以为日本宪政从此破坏,是日本本身的一件大事。但这是日本的事,决不与中国相干。日本决不能因为有这样的事就减轻了对于中国的打击;到临了,必还是有实力的武人占了优势,文人只是供奔走而已。所以,假使我们中国人要希望日本的文人武人意见分歧,因而得以苟安一时,苟延残喘,那就与希望日本再有一次大地震一样的渺茫,一样的可耻!

我们应当知道,国际联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国际联盟里的那几位先生,也不过是那么几位先生。别说他们被日本人包围了不肯说公道话,即使肯说,他们手下并没有一支国际军,还不是嘴上擦石灰:白费。而况,中国人自以为得到了“不抵抗”三个字的秘诀,就可以博得人家的同情与眼泪,殊不知“不抵抗”之在欧美人心目中,只是“卑怯”(Coward)的表露,照字典上的解说是“缺乏胆量”(Wanting Courage),“没有灵魂”(Spiritless),以这种资格求助于人,人家虽然表面上同你敷衍,骨底里还不是冷笑一阵子完事!

我们应当知道,中国人挨日本人的打,并不是偶然,是活该!中国的地面比日本大到几十倍,富饶到几十倍,为什么连穷乡僻壤的小铺子里也充满了日本货?中国的人口比日本多到几十倍,军队的数目也多到几十倍,为什么中国人见了日本人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为什么中国的阔人军阀们看了本国全体民众小得不如一颗米,看见了日本的卖金丹卖手枪的流氓就头昏心痛不敢放一个屁?难道日本的富强是买香槟票买来的,中国的贫弱是天火烧成的?如其不是,那就是我们的不争气,是我们的罪孽深重,我们辜负了这神州一片土,我们对不起我们的祖宗!我们居然还有城砖厚的脸皮去向欧美人乞怜!要是我们老照着这样的情形混下去,即使能于保全国土,至多也不过是稍有天良不肯掘卖祖宗坟墓的破落户,不是显亲扬名光前裕后的好子弟。

知道了以上各点,然后才可以说反日,然后才可以说救国。

反日与救国虽然可以连接在一起说,却并不是一件事,应当分别而论。

先说反日。

何以到反日,因为日本人是我们的仇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仇人,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死仇!

对付死仇并不是打哈哈的,必须能忍能做,然后才可以达到报仇雪耻的目的。

所谓能忍,是说无论你用怎样不堪的手段对待我,我只是忍受。你骂我,我忍受;你打我,我忍受;甚至于你要杀我,我若认为应当忍受,还是忍受。

我们没有感情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有事理上的“在应忍时无不可忍”。

我们唯一的表示是:你骂我,我不响;你打我,我不讨饶,我不哭;我们有眼泪往肚子里汪,决不掉给你日本人看。

我们平时对于日本人无所用其忿忿然;见了面点头还是点头,握手还是握手——但须记得,这便是将来拿着刀子通你的手。

我们宁饿死,不与日本人发生任何职业上的合作关系,小而至于拉车的不拉日本人,大而至于月薪六百元的东方文化委员会委员也不干。

我们立誓终身不买日本货(除有关知识的书籍,及往日本游历时),天天自己摸着良心自顶至踵检查一下:我们不必硬劝别人,别人自然会被我们的血诚所感动;也不必硬去取缔奸商,到没有人买了,奸商也就无从奸起了。

我们一切都是不动声色,只是痛心切齿的记牢了四个字:总有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做,我们就拼命。

我们有枪就用枪,没有枪就用刀,没有刀可以用木棍,用树枝,用砖石,再没有,我们有头可以撞,有拳可以挥,有脚可以踢,有牙齿可以咬!“困兽犹斗”:当一条狗被人打得要死的时候,它还能占据了一只墙角,睁着惨绿的眼睛,露着雪白的牙齿,想要用最后的力量咬了你一毒口才死,难道中国人就不如一条狗!

我们拼!能组成军队就用军队拼,不能组成军队连合了十个八个人三个五个人也可以拼,单独一个人也可以拼!你叫我们军队也好,土匪也好,暴徒也好,什么名义都可以,我们所要的是拼。一个拼死一个不赔本,一个拼死两个还赚一个!

只须世界上还剩得一个中国人,你们日本人休想好好的过;只须世界上还剩得一滴中国人的血,必须拼到了你们日本人相等的血才甘心。

这就是我所主张的忍与做。

怎样救国?

国是个有机物,并不是呆然的一大块。

现在的中国,并不像欧战后的德国一样只受了些硬伤,乃是每一个组织每一个细胞都在出脓都在腐烂。

细胞就是我们自己,组织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业。

所以,要救国,先该救我们自己,先该救我们自己的事业,自己不肯救,只是呼号着“救!救!救!”其结果必至于不可救。

要救我们自己,应该时时刻刻努力,把自己做成一个堂堂正正能在这竞争剧烈的世界上站得稳脚头的人;应该时时刻刻责问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不问大小,每一件都可以在国家的总账簿上画一个正号,不画一个负号。

要救我们的事业,应当问一问自己所做的事业是不是可以和外国同等的人所做的同等的事业一样好,或比我们更好;做学生的,应当问一问自己的程度能不能比上外国同等的学生,所用的功力能不能比上外国同等的学生;做教员的,应当问一问自己能不能和外国同等的教员一样热心于教授,一样热心于研究,自己能不能有什么著作什么发明可以和外国同等的教员相当,自己所造就的人才,和对于学术上的贡献,是不是可以置之于世界学林中而无愧。要是别国的学生别国的教员可以打一百分,而我们只可以打九十九分,那还是我们不长进,应当不分昼夜努力赶向前去。必须别人能打一百分,我们也能打一百分,甚至于可以打一百零一分一百零二分,那才算救了我们的事业。

我们不应当看轻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事业。在国的总账簿上,小学教员是一个人,国民政府主席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小学教员能尽职,其价值不亚于一个国民政府主席能尽责。

我们应当锻练我们的身体。在和平时,这身体是做事业的工具;到战时就是杀敌的利器。

我们应当珍爱国家的血本。日本货固然终身不买,别国货能不买总不买,能有国货总用国货。能替国家省下一个铜子,即是替国家多保留一分元气。

我们应当认定现在是卧薪尝胆刻苦耐劳的时代,把什么,“颓废主义”,“享乐主义”,以及“摩登”“跳舞”等淫逸丧志的东西,一概深恶痛绝,视同蛇蝎。

我们应当爱美。但要爱真的美,不要爱假的美。行为纯洁,不做卑鄙龌龊的事,那是美。人格完全,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那是美。到必要时,杀身成仁,死得干干净净,那是美。有钢铁一样坚固的身体,有金钢钻一样刚强而明亮的灵魂,外面穿件兰布大褂,也掩不住他的美。要是做女人的以涂脂抹粉为美,做男子的海,恐怕不容易再有那样合作的机会,这一点稿子,也就很可珍贵了。

我现在把这部稿子印出,并没有什么用意,也没有什么感想。也不想谋利,因为我同出版人说好:“我也不要抽版税,你也不要定高价,希望同好的人购买起来可以方便些。”那么,究竟为什么要印呢?简单说来,只是因为有趣可玩而已。当然,现在的时候决然不是玩这玩那的时候,但我自己相信,我虽然不能担着大粪做直接生利的工作,也不能荷着长枪做直接救国的工作,而对于我自己名下的本分工作,无论在故纸堆中或新纸堆中,总还孳孳不倦未敢后人。现在弄这一些小玩意儿,正如小孩子上学回家取他所心爱泥人儿抱抚一回,若然做父母的人还要呵责他,旁人还要笑他“这孩子没出息”,那也自然无话可说。

有几位朋友劝我把自己的诗稿也放一两首进去,我却未能从命。第一,因为那时的稿子,早已没有,现在既然找不出,自然也不便倒填了年月假造。第二,听说有位先生编印世界名画集,内分三部,第一部是外国名画,第二部是本国名画,第三部就是他自己的名画。这真是一妙绝古今的编制法,可惜我竟不能造起一个“初期白话名诗”之类的名目来,要是能于造成,我也就很有胆量和勇气把我自己的名诗放进去。

在旧纸夹中找到了七张《新青年》稿纸,就用来抄写初期白话诗稿的目录,且在目录后面随笔写了一大堆废话,到废话说完,七张稿纸也就快写完了。二十一年十二月廿八日刘半农复书于寓之含辉堂

三十五年过去了!

国立北京大学自从创办到现在,已整整三十五年了。我们在校中做事的,读书的,碰到了这样一个大纪念日,自然应当兴高采烈的庆祝一下。

但是,严重的困难还依然严重,国内分裂的现象又已重演于目前,1936年的世界大恐慌,也一天天的紧逼上来。我们处身于这样的局面之中,只须稍稍一想,马上就可以收回了兴高采烈,立时变做了愁眉苦脸。

不错,瞧我们的校徽罢!“北大”两个篆文,外面一道圈子,是不是活画了个愁眉苦脸?

但我并不在这里说笑话。我以为这愁眉苦脸的校徽,正在指示我们应取的态度,应走的道路。我们唯有在愁眉苦脸中生活着,唯有在愁眉苦脸中咬紧了牙齿苦干着,在愁眉苦脸中用沉着强毅的精神挣扎着,然后才可以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要不然,“覆巢之下无完卵”,就是醉生梦死者应得的报应。

瞧瞧欧战以后的德国人罢!他们真能在愁眉苦脸之中蛮干。他们痛苦时只是抬起头来喘口气,喘完了气还是低着头干。而我们呢?在我们的账簿上,只怕除去呼口号,贴标语,开会,游行示威,发通电之外,所余下的也就近于○了罢!

回想三十五年前,清政府因为甲午一役,受了日本人的大挫折,才有开办大学的决议。而大学开办了三十五年,其结果曾不能损及日本人之一草一木,反断送了辽东千里,外加热河一省,这责任当然不能全由大学师生担负,而大学师生回想当年所以开办大学之故,再摸摸自己身上这三十五年中所受到的血渍未干的新创,请问还是应当兴高采烈呢?还是应当愁眉苦脸呢?

当然,我们不能不承认现在的北大已有相当的根底,更不能不承认已往三十五年中的北大已有相当的成绩。我们到国内各处去旅行,几乎没一处不碰到北大的旧同学。这些同学们或做中央的委员部长,或做各省县的厅长局长县长,做大中小学校长教员的更多。他们各以其学问经验用之于所办的事业,自然对于国家各有各的贡献。把这一笔总账算起来,自然也不能不算伟大。所以,若然我们要说一句自为譬慰的话,也就不妨说:要是这三十五年中没有北大,恐怕中国的情形还要更糟。可是这样的话,要是校外的人拿来恭维我们,我们还应当谦逊不遑。要是我们自己这样说,那就是不求上进,没有出息的表征。

我们应当取极严厉的态度责备我们自己。我们应当把已往所得的光荣——若然有的话——看作没有,应当努力找寻自己的耻辱,而力求所以雪耻之道。

我们这学校并不是研究飞机大炮的,所以,我们造不出飞机大炮,并不是我们的耻辱。但是,我们研究自然科学,而我们在自然科学上还没有很重要的发明,那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研究社会科学,而我们对于本国社会的情状,亦许还没有外国学者调查得清楚,那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研究本国文史,而我们所考据的东西,亦许有时还不比上外国学者所考据的精确,那是我们的耻辱。

大家都呼号着要雪国耻。我以为国耻应当一部分一部分的雪。做商的应当雪商耻,做工的应当雪工耻,我们头顶三十五年老招牌的北大,应当努力于雪学术耻。

单有坚甲利兵而没有其他种种事业以为其后盾,决不足以立国。我们的职任,既不在于为国家研究坚甲利兵,就应当在我们的本份上做工夫!要是能把本份上的工夫做得好,其功业亦决不在于为国家研究坚甲利兵之下。

前几年,“读书”“救国”两问题的冲突,真闹到我们透气不得。到了今年五月二十二日,这问题就被事实解决了。虽然我们回想到了这样的事实就要心痛,但心痛的结果可以指示出一条我们应步的路,那还不得不认为“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同学们,同事们,三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愁眉苦脸的校徽正在诏示着我们应当愁眉苦脸的去做,我们在今天一天上,自然不妨强为欢笑,兴高采烈,从明天起,就该切切实实,愁眉苦脸去再做上三十五年再说!廿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北平

两盗

闹市尽处,颓垣败壁之旁,二人方抵〔扺〕掌而谈,音吐瑟缩,若有所惧。

〔甲〕一举而得十金,汝得其四,我得其六,亦甚善。

〔乙〕得之殊不易。唉!我辈杀人越货,我之心,乃亦若见杀于人,尔心又何若?

〔甲〕若何味味!若发白矣,胡乃无胆!且一击而杀彼,于彼无所苦。

〔乙〕杀之终是罪孽。彼面目秀美,如圆月之放光。今一被吾人之刃,世间遂仅余一月,形单而影只矣,唉!

〔甲〕趣低声言之!若胡愚妄不惧死?此间贵人多,且有权力,官府亦善察,尔胡愚妄不惧死?

〔乙〕我刺彼时,彼唇张舌动,未及发声而其身已付诸大化,思之殊可悯恻。此十金得来殊不易。

〔甲〕速默!勿复言此!独不见亭亭彼美,已登彼古塔之颠,凭阑而远眺邪?

〔乙〕此小娘子亦甚有胆,乃敢履此危塔。

〔甲〕你尚不知其所欢。其所欢尝自塔外缘壁而上,以达于顶。此小娘子见之,以少年英勇至此,叹为得未曾有,遂许之以身。嫔〔姘〕有日矣,而……

〔乙〕而,何者?

〔甲〕而不知此少年人已……

〔乙〕已,何者?

〔甲〕已丧于吾辈之手。

〔乙〕嗟夫!此事确耶?此事果确,彼小娘子尚复何望?

〔甲〕岂无所望?彼方谓意中人姗姗来迟,初不知狭巷之中,已有一人陈尸于地,血染尘埃,且由殷而紫矣。

〔乙〕伤哉!尔胡不杀他人而杀此?今也鹄失其雄,此后将沉浸于眼泪中矣。

〔甲〕哈哈!吾辈猛兽生涯,岂能择人而噬。且世间女子,多半无情,今日见甲死而恸哭,明日即熏沐以为乙容。伙伴!尔阅世深,胡不知此!

〔乙〕勿为此忍心语!独不见残阳一角,正照彼美花颐玉额之间,两目盈盈,热泪已破睫而出。

〔甲〕彼尚梦梦,胡由能哭?或者于睡梦中与所欢谇诟,是以苦水盈其目。

〔乙〕或于睡梦中见其意中人沐血呼冤,故戚戚疑为恶兆。精诚所感,容或有此。

〔甲〕世间安得有鬼?

〔乙〕人尽若汝,则举世无人,无人安得有鬼?即谓无鬼,亦或彼登高瞩远,已见狭巷中之尸。

〔甲〕巷旁高垣夹峙,苟眼光非曲,安能见尸。女子之心,固曲屈如盘蛇,谓其眼光亦曲,我乃未信。

〔乙〕此女尚少,戕其所天,意终不忍。

〔甲〕天夜矣,归休!

〔乙〕天夜矣,白日已逐长夜而去,惨然无色,后此我心,乃同此日。

〔甲〕夜则复明耳,日出瞬息间,奚戚戚?

〔乙〕我得此四金,乃觉甚重。

〔甲〕若穷鬼!一旦得钱,便觉其重。今夜甚冷,第以尔钱买一醉,则冷祛而重亦不汝累。

〔乙〕今夜甚冷,我乃甚热,以此钱置掌中,一若彼小娘子丝丝热泪,痛炙我手,不可复当。我今思之,遇汝实非我福。

〔甲〕遇我非福,还我钱可矣。

〔乙〕善!还汝钱,始足略消我谴。我今归矣,宁饿死,不愿再见汝。四年六月,上海

欧洲花园

(一)千九百十六年三月十一日

晨起,行于市,见鬻报之肆,家家咸树一竿,竿头缀巨幅之布,或悬径尺之板,署大字于上,以为揭橥,曰“葡萄牙宣战矣。”此数字着吾眼中,似依恋不肯即去;而吾当举目凝视之时,心中感想何若,亦惘然莫能自说,但知战之一字,绝类哑谜,难测其奥。七百年前,吾葡萄牙甚小弱,其能张国威,树荣名,自跻于大国之列者,战为之也。及后,阿尔加司克伯尔之役,摩尔人败吾军,吾主,摩尔人(Moors)居非洲北岸,为阿刺伯及巴巴利人之混合种,不信耶教。千五百五十七年,葡王约翰三世(King Joao III)死,其孙撒拔司丁(Sebas-tiao)嗣位,只三岁,王伯祖摄政。至千五百六十八年,王十四岁,归政。王年少英敏,嗜运动及冒险之事,又笃信宗教,亲政既十年,恶摩尔人之无化,集国中兵万四千众,以千五百七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自葡京里斯朋(Lisbon)发发,渡海征摩尔。八月四日,战于阿尔加司克伯尔(Alcacer-Keb'ir)大败,王死乱军中,万四千人及从征诸贵族,或死或俘,无有还者。事平,有得王尸者,见身受数十剑,血肉模糊,衣冠类王外,莫由辨真伪,遂运归,葬于白仑寺(Convent of Belem),其曾祖马诺欧王(King Manoel)所建者也。或谓归葬者实非王尸,王之死,不在战场,而在被虏于摩尔之后云。以撒拔司丁之英毅,竟不蒙天佑,身死国辱,隳其祖宗之遗烈,而令吾葡萄牙人屈伏于人者,亦战为之也。嗟夫,吾葡萄牙固昔日之泱泱大国也,光焰烛天,荣名盖世,以今之小,视彼之大,数百年来,爱国之士,殆无一不悲愤填膺,叹为昔日之盛,恐终古不能见诸今日也。然昔日之盛,果即终古不能见诸今日乎?则其事犹待解决,固无人能知之,亦无人能断之也。今葡萄牙宣战矣,祖宗之灵,已归相吾辈,吾辈将来运遇,为蹇为吉,容可即此决之。夫以吾葡萄牙先人之事业,曾于惊世骇俗中辟一新纪元,曾于探幽穷险中辟一新纪元,曾于人心能力中辟一新纪元,吾人幸而为其子孙,岂可昏昏过去,而不一念其遗烈邪?且亦岂一念即了,以为昔日之事,仅一光荣之幻梦,今梦醒情移,不妨于夕阳西下时,歌俚歌,徘徊于颓垣破宇间,摩挲旧迹,视为考古之资,而不以先人之遗命,为前进之铙吹,希望之宝库耶?诸君英人;英人,果敢人也,御木纳之假面,而藏锋镝于其中;善画策,平时一举手,一投足,悉资以造策;策备,乃待时而动。人之论诸君者,每谓英人何狡若游龙,不可捉摸。不知诸君固自有主意,初非动于一时之情感也。职是故,诸君恒视吾辈为怪物,谓葡萄牙人善作梦,当晴日当空,气候温暖,则葡萄牙人梦矣:置身园中,见橘树及夹竹桃之花,灿然齐放,微风送香,则色然喜,如登天国,曾不一思来日之大难;似此举国皆梦,茫然不知世间复有白昼,国几何而不亡。诸君以此责吾辈,吾辈敢不唯诺;盖吾葡萄牙人固善梦之民族,常自承不讳也。然吾辈所梦,未必即符诸君之所测。乃有一梦,作之数百年矣,今犹未醒也。自当年撒拔司丁王遇害,国人悲之,北自格利西亚,南迄亚尔客夫司极边,凡言及此王,莫不嘘唏悲叹,谓王英气过人,春秋甚富,貌昳丽如少女,国人莫不愿为效死;以王其人,在理当展其雄略,建万世之功,不能即此淹忽;于是佃佣村媪,撰为齐谐,父诏其子,母语其女,谓王实未死,今睡耳,异日且归;至今山村酒肆间,老农辈偶谈故事,犹坚执此说。此非数百年未醒之梦耶?诗人嘉穆恩有句云:“Antiga fortaleza a lealdade d'animo enobreza;”嘉穆恩(Louis de Camoens)生千五百二十四年,死千五百七十九年;此二句以英文直译之为:“Ancient vigour and loyalty of mind and nobleness”吾今亦作此想,想诸君闻之,或将匿笑。然英国诗人,不亦尝谓神话村谈,幻梦怪想,均自具哲理,不能视为妄谬耶?又吾葡萄牙农民,都朴质寡文,与自然界甚接近,故为状绝类小儿。方吾儿时,乳母为吾述神话,吾自摇篮中听之,恒心慕神仙,谓他日吾长,亦神仙也。今老农辈之于撒拔司丁,亦犹吾儿时之于神仙耳。慕之既切,信之既深,苟有机缘以通其壅,有不誓死直前,使失诸撒拔司丁者收诸今日耶?且物极必反,失败之后,或转光荣;痛苦既深,每多欢乐;毅力之刃,炼自患难之炉;破产之父,临终涕泣,遗孤奋勉,必昌其家;中谓葡萄牙即此萎化不振耶?今葡萄牙改民主政体矣,吾犹于撒拔司丁深致惋慨,闻者幸弗以吾为王党余孽,亦弗以吾如此立论,事关政治,当知吾于葡萄牙全国之中,一切政党政客,多无所憎好,亦无所信仰;所自信者,但有国魂。昔耶稣基督未降生时,犹太人期望基督至切,谓必基督生,乃能救民水火。及耶稣既生,以基督自任,虽犹太教徒及市井无赖众起反对之,而终无损于基督。基督者,盖应乎人人心中之愿望而生,所谓果生于因也。今吾与邦人,既深信撒拔司丁之必归,执彼例此,安见撒拔司丁之果不来归耶?来归之后,选旧材,鸠旧工,重建旧邦,又安见其要底之固,不尤十百往时耶?世之论者,又岂能决言吾葡萄牙神话,尽属荒渺无稽耶?虽吾生有涯,而世变靡定,撒拔司丁来归,果在吾一息未尽之前,抑在吾此身既了之后,吾不自知。要之,吾为挚信撒拔司丁必归之人,吾即可屏绝一切王党民党,自立一党曰撒拔司丁党。隶党中者,吾本人外,即全国佃佣村媪,至今犹深信撒拔司丁未死之人。其导吾入党者,则为吾乳母玛利,今已死矣。吾读书识字,所读历史之书,自小学以至大学,聚之亦可成束,然求其趣味浓郁,摹绘往年事实,栩栩欲活着,殆多不如吾乳母所述之故事。有时于故事之后,殿以俚词,抚余顶而歌之,尤能深镌吾脑,令吾永不遗忘。今日身在伦敦,见街旁鬻报肆中有葡萄牙宣战之揭橥,遂使余热血鼓荡于中而不能自己[已]者,胥吾乳母玛利之力也。玛利居茫堆司州,其地甚冷僻;小说家每谓茫堆司者,未经世人发见之沙漠也;又曰,茫堆司为文明不及之地,以茫堆司道路崎岖,居民寥落,逆旅既朴俭有上古风,旅行之士,亦遂裹足;凡一切奢侈安适之具,世人美其名曰进步云者,胥不能于茫堆司求之。吾葡萄牙编户之氓,多崇实黜华,茫堆司尤甚,游其地,接其人,不识字者几居什九;然字内灵气,实钟其身;记力理想,均高人一等;怀旧之念,尤时时盘旋胸中;与谈旧事,自白发之叟,以至三尺之童,莫不仰首叹息,似有无限悲苦。玛利生于其地,呼吸其空气既久,女子也,而怀抱乃类爱国伤心之士。所居在山中,祖若父均业农。山中之地,自经垦植,能产嘉谷;而老农辈时时侈道旧事,指山中古迹以示后昆,谓某山之麓,尔祖宗鏖战之地也;某水之滨,尔祖宗饮马之处也;虽不免穿凿附会,而鼓铸国魂之功,实与垦植土地同其不可磨没。吾国为地球古国,曲绘其状,当为一白发萧萧之老人。老人天性,多喜神话,故二千年前罗马侵占吾国之神话,至今犹传说勿衰。余以神话无稽,素不研习,顾于鼓铸国魂之神话,则颇重视,谓圣经寓言而外,足为精神界之宝物者,唯此而已。吾今已长,玛利亦已物化,而玛利小影,犹在吾目;吾六岁时玛利携我抚我之事,思之犹如昨日。记得玛利恒赤足,而性情和厚,举止温雅,不类乡村蠢媪;面棕色,微黑,然修剃甚净,不以黑而妨其美;目大,黑如点漆,似常带悲楚,而口角常露笑容;平时御红棕色之衣,淡橘色之披肩,裙则天鹅绒制,黑色,旁缀小珠;首裹一巾,玫瑰色地,琥珀色文,自前额至后颈,尽掩其发,两耳垂珥,黄金制,甚长,下垂几及其肩;自颈至胸,围一金链,上缀小十字架及金心无数,问之,则以祖传对,谓每一十字架,或一金心,即为一祖先之遗物云。是日之夜,余独处逆旅,脑思大动,恍如吾已退为小儿,与玛利相处,身居祖国,浓雾迷漫,山谷间尽作白色,羊颈之铃,锵锵不绝,牧羊之童,则高声而叱狗;又似时已入夜,启窗外望,天上明星闪烁,如与吾点首,风自西来,动庭前松树,飒飒作声;松下忍冬花方盛开,风送花香,令人心醉;玛利则徐唱俚歌,抚余就睡,歌曰:“风吹火,火小则灭之,火大转炽之;同心而别离,毋乃类于斯。”

Como o vento é para o fogo

E a ausencia para o amor;

Se é pequeno apaga-o logo,

Se é grande, toma-o maior.

此歌直译英文为"As is the wind to

the fire, so is absence in love. If

love be slight, it is soon less; it

great, greater it will grow"

余觉歌味隽永,神魂回荡,不觉昏然入睡。(二)四月一日

余仍在伦敦,蚤起,天作鱼白色,阴云下垂,似上帝蹙额,闵世人之疾苦。风自东来,奇冷,着人欲战。余凭阑远眺,百感交集,思吾祖国昔日之光荣,今已消散,今日之事,犹在扰攘中,云稠烟重,不能遽判其结果;则将来者,其为希望与否,为不蹶不振与否,亦岂能预说耶。思至此,觉万念多冷,但有悲叹。忽街头一卖花者,手一木筐,中置紫罗兰花,高声求卖,花上露珠未干,颜色鲜艳,似迎人而笑。余一见此花,斗如冰天雪窖之中,骤感春气,一息一呼,都含愉快,盖此小小之花,足导吾灵魂,使复返儿时也。记得六七岁时,一日,园中紫罗兰方盛开,玛利挈吾同坐花砌之旁,见天色明净,一碧如洗,日光作金黄色,着人奇暖,而玛利为吾娓娓道撒拔司丁遗事,吾聆之,亦觉希望幻梦,都美丽放金光也。玛利之言曰:“人言撒拔司丁王已死者,妄也。当王渡海出征时,师船千艘,银樯锦帆,貔虎之士,万有四千。既渡海,胜亦进,败亦进,创深矣,流血成渠矣,而掌帜之弁,犹扬旗而前,旗色如雪,映耀日光,幻为奇灿。及势尽援绝,王犹跃马独出,溃围三次,披杀摩尔三十九人;力尽,乃见禽。尔时,夕阳西下,斜烛战场中,尸骸枕藉于地,中有葡萄牙人万三千;掌旗之弁亦受创死,然犹握旗于手,不肯放;旗本白色,昔曾飞扬空中,与青天之色争艳者,此时血溃满之,倒地作惨红色,似为死者鸣其悲愤。呜呼,王竟败矣,王为上帝之故而出师,竟不蒙上帝之福矣。王既成禽,摩尔人载之归,梏其手足,纳地狱中,令终岁不见天日。王羞忿交并,每值黑夜,闻狱外鬼声呜呜,与风声潮声相和,心辄暴痛,如欲裂为千万,自言曰:‘嗟乎上帝!吾以渺渺之身,临世界最富最强之国,窃愿上答帝恩,树十字架于世界尽处耳。今不幸而败,岂吾已永永不能与吾民相见耶?岂吾已永永不能更见曜灵之光耶?岂吾已永永不能乘吾战马以临敌耶?岂吾已永永不能挥吾宝刀,率吾战士,战彼丑虏耶?’王战创本剧,益以悲怆,生活之力日消,未几即纳其灵魂于上帝。”玛利语至此,稍息,余静坐其旁,屏息欲聆其续,颇不耐,问曰:“其后如何?”玛利曰:“其后,一日,时在四月,朝阳方起,有微风自东来,挟魔力,透地狱之坚壁而入。王在狱中,忽闻乐声悠扬,若远若近,又有紫罗兰香,随风而至,启目视之,则石壁已消,但有大海;海上青天如笠,日光暖和,傍岸在一船,金舷锦帆,庄严夺目,船头立一银甲神,曰圣密察尔,见王,即引登船上,驶向海天深处,顷刻不见矣。”余曰:“王既出狱登船,驶向海天深处,想必甚乐。”玛利曰:“否,王戚甚,身虽出狱,心实系念吾民。登舟后,问圣密察尔曰:‘至高至贵之天使,吾不知何日何时,得返故国。吾知吾国之民,今方痛哭不止,悲我运遇,又日日祷天,求上帝佑吾归国。吾民之意,殆以吾苟不归,吾葡萄牙决无发展国威之日。至高至贵之天使,能示我归期否?’天使笑而不答,王再三问,则曰:‘究在何日,吾亦不能预指。但汝既思归甚切,汝民又念汝勿舍,亦终有归期耳。汝其静俟上帝之明诏。’”此上云云,玛利当春花盛开,秋月初上之际,为吾讲述者殆不下百十次,余每聆一次迄,必问曰:“不知今日王归否。”玛利曰:“今日不归则明日,明日不归,亦终有一日归也。”诸君英人,疆域占全球五之一,尚勇进,不知回顾,闻吾此言,必斥为幻梦。然而举国精神汇聚之焦点,果为幻梦与否,吾可引诸君人人诵习之格言以相答也。格言曰:“毋或扰女,毋或恐女,万变运行,帝独相女。”

Let nothing disturb them,

Let nothing affright them,

All passeth.

God only remaineth.五年九月,上海

拜轮家书(译)

千八百有十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君士但丁堡拜白老母。令以霍好思君归国之便,作书付之,令其携呈。儿等行止,书中有未详者,吾母见霍君时,霍君自能为吾母缕述。至儿究于何日言旋,目下尚难预定。霍君归国后,究于何日可抵脑丁亭,拜轮之故乡,即其母所在。亦属无定。幸弗雷却拜之从仆,被颇为拜所喜,后以不善旅行,渐恶之。不善旅行(英国仆从,大都如此),携与共行,适增一累,今已遣彼归国;倘霍君不至吾家,即由彼面陈一切。彼随儿外出,历地颇广,所言当能详尽无遗也。

记得在耶尼那Janina地名,现属阿尔班尼亚。时,与摩罕默德巴沙相遇。是为阿立巴沙Ali Pash人名,曾为忧尼那府尹,生一七四一年,卒一八二二年,颇有功于土耳其。之孙,年仅十岁,目大,黑如点漆。设此目而可出卖,吾英妇闻之,必不惜千万之巨值;然在土耳其,则颇平常。土耳其人容貌之异于欧人者,亦仅此大而且黑之目耳。彼见儿时,向儿言:汝年纪甚轻,无人保护,奈何远出旅行。以十龄之童,而语气乃类六十老叟,至有趣也。儿此时不能多述琐事,简约其言,则儿自去国至今,长日仆仆,颇多跋涉之苦;然山川风物,在在足娱人意,始终未有一顷之无聊也。儿意循此以往,儿之气质必变;始也喜旅行而倦于家居,终乃漫游成习,与支波西人Gipsy为一种游荡种族,十八世纪时自亚入欧,以赌博星相诱拐窃物为业,欧人多恶之。同一气味。此等气味,人谓嗜旅行者咸具之,信也。五月三日,儿自绥司托司泅水至阿皮笃司,Sestos与A bydos均地名,阿皮笃司在小亚细亚,绥司托司在土耳其,中隔Hellespont海湾,即Dardanelles海湾,欧亚交界也。其事颇类吾母所知之雷恩第亚故事,惜无丽人如“希罗”者,逆儿于岸头耳。神话,雷恩第亚Leander居阿皮笃司,眷一女曰:“希罗”(Hero,译言英雄)居绥司托司。雷恩第亚爱女甚,每夜必泅水渡海峡就之。一日,海水汹涌,溺死;女闻之,亦赴水死。书中云云,盖戏言也。拜轮性喜泅水,此次横渡海峡,尤为生平豪举,诗词书札中屡记其事。

土耳其境内,回教寺院之宏大者,儿悉已看过。土人最重教律,向不许异教人入寺,此次吾英大使任满归国,请之土皇,土皇敕许,乃得随往参观,亦难得之机会也。儿尝溯薄司福拉司Bospherus又名君士但丁堡海峡,北接黑海,南接马莫拉Marmora海。而上,北游黑海;又尝环行君士但丁堡一周,登其城垣,览其形势。自谓今兹所见于君士但丁堡者,转多于昔日之所见于伦敦也。日来苦思吾母,心中常愿得一冬夜,偕吾母向火而坐,细述游况,以娱老人。然此时尚望吾母原宥,六月中,恐不能更作长函,因须摒挡西行,返希腊作消夏计也。

弗雷却亦太可怜。彼所欲者安乐,而儿所能偿其安乐者有限也。彼言此次远出,跋涉攀援,势且成病,信也。然儿料彼归国后,必于吾母前丑诋一切,谓所经各处如何不适,则不可信矣。彼终日长叹,问所叹何事,则一为麦酒一杯,二为无事而懒坐,三为欲见其妻,四则与其精神契合之一切魔鬼而已。儿自抵此间,始终未有失望事,亦未有受人嫌恶事;所与交接,自最上流以到最下流,都颇欢洽。尝于巴沙府中流连数日,而投宿于牛棚之中者,亦复数夜;细察民风,知其和霭[蔼]安分,可与为善也。又于麻利亚、里法地亚二处,与希腊名流数辈,宴游多日;其为人虽次于土人,终胜于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则犹胜于葡萄牙人也。自来游君士但丁堡者,多有游记记其事,吾母当已见其一二。记得桓德雷夫人游记中,尝言圣保罗寺伦敦大寺院之一。倘与圣莎菲亚土耳其大寺院之一。并置一处,其庄严伟丽,殆可相敌,此言误也。儿先后参观两寺,相其外表,审其内容,参互而比较之,知圣莎菲亚寺虽为历史上希有之古迹,前此希腊皇帝,罗马帝国东西分裂后,其东部称东方帝国或希腊帝国(Eastern or Greek Empire),君主称希腊皇帝,非古希腊也。自戛司丁尼亚以后,加冕于寺中者数人,为人狙杀于寺中神坛之上者亦数人,而土耳其诸苏旦,复时时到寺,吾辈置身寺中,抚摩旧迹,诚足增进识见,然就庙身之大小,及建筑之华朴言之,实远出当地沙雷门等诸回教寺院之下,以视圣保罗寺,更不能于同一叶书中记之矣(儿为此言,颇似纨袴子弟口吻)。儿于寺院之建筑,最喜塞维尔西班牙地名诸寺院之峨斯式;窗户上端均作尖形,倘儿前此所见圣保罗、圣莎菲亚诸寺院,悉改用此式,必更饶古趣也。

土皇所居撒拉尔尧宫,四围墙壁,与吾家纽斯坦园在脑丁亨爵邸附近。大致相似,式样亦同,惟较高耳。京城四周,绕以高墉,骑马行城下,瞰其大陆之一面,景物绝美,吾母试冥想之:道之左,有三层式之凹凸壁,长凡四英里,壁上络以青藤,苍翠欲滴;摩天高塔,参差其间者,为数二百十有八;道之右,则为土耳其人公葬之所,杉木成林,光景幽静,其大者高可百尺,世界上清美可爱之区,推此为第一矣。儿尝游雅典,伊弗塞司Ephesus在小亚细亚。兑尔费Delphi在希腊。各处,观其古迹,又游土耳其全境之大半,与欧洲大陆各地,亚洲亦稍稍涉足,然无论天然物或人造物,求其最足动人感想者,殆无如土国黄金角Goldon Horn为薄司福拉司海峡西北入黑海处。尽头处,七塔Seven Towers为土国幽禁国事犯之牢狱。两旁之光景也。

今当言英国事矣。读吾母手书,知《英吉利诗人》等书已付印,至慰。拜轮之最初著作《Hours of Idleness》出板[版],有著书诋之者,拜轮乃更作《英吉利诗人及苏格兰评论家》(English Bards and Scottish Re-viewers)诗反讥之。原书初版已罄,此谓第二版。吾母当知,此次重印流通,书中增订不少也。伦敦维果弄森德画师,已将所绘儿像送来否?此像于儿启行前画好,画值亦于彼时付去,倘尚未送来,即请吾母遣人往取。吾母近来似颇爱读杂志,来书中所述异闻,及一切引证,想多从杂志中得来也。至谓虽无加来塞尔之助,儿苟有意,亦得列席为议员,诚为儿所乐闻,然儿与加来塞尔前因李夫人之事绝交,今岂复愿与彼旦夕出入于同一门户中耶?彼时李夫人心甚怏怏,儿亦颇以为歉,今无恙否,便中乞为致意。

儿意B君当娶R女士,始乱终弃,非吾所取。吾辈做人,第一要不干坏事;此虽不易办到,知过而改,固为吾辈能力所能及也。R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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