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上)(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2 15:3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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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

出版社:花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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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评石头记(上)

脂砚斋评石头记(上)试读:

出版说明

《石头记》(以下按现在的流行称法统称“红楼梦”)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之作,从传抄面世之初,各个抄本上都保留了大量的朱红色批语,一些重要的传抄版本上题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字样,所以后人便称这些早期的《红楼梦》抄本为“脂评本”或“脂批本”,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脂砚斋对《红楼梦》的评语并非后人附会,而本来就是《红楼梦》的组成部分,这也是《红楼梦》区别于《水浒》《三国》等其他明清小说的一个地方。后来高鹗续写《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将脂评删掉。现在通行的《红楼梦》为了读者阅读的需要,也一般删去了脂评。

对于脂砚斋其人究竟是谁,红学界至今尚未达成统一的看法,但毫无疑问脂砚斋与曹雪芹及其家族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脂砚斋的评语不仅仅是以一种评书人的姿态去解读小说,也是对《红楼梦》整体结构的补充和再创作,脂评的存在让世人能更好地理解《红楼梦》,也为研究《红楼梦》这部巨著提供了依据,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脂评本除了包含脂砚斋的多处点评外,还有畸笏叟、杏斋、梦觉主人等人的点评。

脂评本在早年的传抄过程中,产生了多个版本,在曹雪芹生前,就有至少三个脂本(甲戌、己卯、庚辰)在其友人中传观,其内容不尽相同,而曹雪芹身后,《红楼梦》以八十回的抄本流行于社会,各种抄本越来越多。到今天,比较重要的流传版本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残存十六回,一九二七年胡适收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残存三十八回,后又得三回及两个半回,现共有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七十八回;戚蓼生序《石头记》,简称“戚序本”,八十回;杨州靖氏藏钞本《石头记》,简称“靖藏本”,八十回。

在所有这些版本中,甲戌本是最珍贵的一种,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本来面貌。此本的祖本极有可能是脂砚斋的编辑本,它成书很早,如第一回中僧道和石头问答一段,是此本独有的,它的每页版心下方都有脂砚斋的署名,有些地方空出位置,虚以待补,底本正文很少修改,也并无拼凑现象。当然其他的版本也有其重要的价值,后人的编纂和研究一般是参考多个版本去考证和取舍。

本书的编辑整理有三个宗旨:一是力求还原《红楼梦》最真实的原貌,二是力求尽量完整地收录评语,三是严格把关质量,对原书存在的字词错误加以改正或补正。因此我们以甲戌本为底本,同时参照庚辰本补齐了各回缺失,另外还参考了“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等,亦即是说是参考了各个版本所做的一个汇编本。除了汇总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评注,还参考了俞平伯、陈庆浩等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对其中错字、漏字一一加以改正,对讹句进行了全面的编辑以求严谨。脂砚斋抄本中的批注,根据其位置的不同,有回前批、回后批、侧批、眉批、双行夹批五种,在本书中,这些批语以楷体小字排版,放于方括号中,以区别原文。当原著缺字、漏字时,用( )中的字加以补充,确保读者阅读的流畅。刘乐里二○一五年六月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时,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诗曰: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荒唐也。]无稽崖[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合周天之数。]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这是真像,非幻像也。]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至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岂敢,岂敢。]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偿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明点“幻”字,好。]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乃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自愧之语。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伏荣国府。]花锦繁华之地,[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

余亦恨不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处?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惭愧之言,呜咽如闻。]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奇传?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或”字谦得好。]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据余说却大有考证。][妙在“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所以答的好。]又有何难?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指示误谬。][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转得更好。]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本名。]再检阅一遍。[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 方有辛酸之泪哭成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

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以下系石上所记之文。]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内有个仁清巷,[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庙”。[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旁住着一家乡宦,[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名费[废。]字士隐。[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氏,[风。因风俗来。]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设云“应怜”也。]

一日炎夏永昼,[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只听那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有绛珠草一株。[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时有赤瑕宫[点“红”字、“玉”字二。][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神瑛侍者,[单点“玉”字二。]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化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点题处清雅。][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点“幻”字。]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也偿还得过他了。’[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

那道人道:“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作想得奇。]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为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未曾将儿女真情发泄其一二。[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近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者,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副对联,写道是:[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叠用真、假、有、无字,妙!]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此则是幻像。]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士隐不耐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菱花空对雪澌澌。[生不遇时,遇又惯养娇生笑你痴,[非偶。]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便是烟消火灭时。好防佳节元宵后,[[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得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 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去。”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间,忽见隔壁[“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走了出来,这人姓贾名化,[假话,妙!]字表时飞,[实非,妙!]别号雨村者,[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本是胡州人氏,[胡诌也。]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形容落魄诗书子弟,逼真!]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躬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世态人情,如闻其声。]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得呆了。[今古穷酸,色心最重。]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最可笑世之小说中, 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是莽、操遗容。]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来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在此处已把总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偏有些脂气。]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是偶吟前人之事,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不推辞,语便不入俗套。]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慢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歌弦,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护玉栏。[奸雄心事,不觉露出。时逢三五便团圆,[]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 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不过略谢一语,[托大处,既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写雨村真是个英雄。]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路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看看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料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南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土俗人风。][交竹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此人名唤封肃,[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大都不过如此。]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

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此等人何多之极。]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文缺)。]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拓,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里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那道人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人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宁荣未败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宁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既败之后。]蛛丝儿结满雕梁。[潇湘馆、紫芸轩等处。][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宝钗,湘云一干人。]如何两鬓又成霜?[黛玉,晴雯一干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一段妻妾迎新送死, 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熙凤一干人。]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言父母死后之日。][柳湘莲一干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贾兰、贾菌一干人。][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收。]反认他乡是故乡。[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 恐其不能通俗, 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如阅如见。][一转念间登彼岸。][“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轰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了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了。[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丫鬟倒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线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其孰能哉。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先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旁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

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此回亦非正文,至诗云一节是楔子,须低二格写。][故用冷子兴演说。]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一丝不乱。]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点睛妙笔。]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

[世态精神,叠露于数语间。]方才在咱家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细。]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为葫芦案伏线。]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此事最要紧。]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如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一语道尽。]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找前伏后。]封肃回家无话。[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点出情事。]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注明一笔更妥当。]谁想他命运两济,[妙!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相对照。][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偶因一着错,[]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从来只见集便为人上人。[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此亦奸雄必有之事。]龙颜大怒,即批革职。[罪重而法轻,何其幸也。]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喜笑自若,[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人,[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人氏,[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可笑近之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 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 有何谢报到朝廷廊庙之上?真将半生朽污秽渎睿聪,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总为黛玉极力一写。]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带写贤妻。]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绛珠初见。]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 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且说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写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识也。][又为冷子兴作引。]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极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先要使黛玉哭起。]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只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又一染。]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 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一部书之总批。]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是雨村火气。]雨村见了,便不在意。[火气。]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是翻过来的。][欲写冷子兴,偏闲闲有许多着力语。]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意欲到那边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境。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旧日在都中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不赞出则文不灵活,而冷子兴之谈吐似觉唐突矣。]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雨村忙亦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好,若多谈则累赘。][又抛一笔。]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子兴道:“倒无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实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如闻其声。]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叹得怪。]“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世家兴败,寄口与人,诚可悲夫]雨村听了,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一转有力。]“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演。]与荣国公,[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唤贾蓉。[至蓉五代。][至此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伏后文。]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的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第二代。]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因湘云故及之。]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长子贾赦袭着官。[伏下贾琏、凤姐当家之文。]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嫡真实事,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总是称功颂德。]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记清。]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一病死了。[略可望者即死,叹叹!]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正是宁、荣二处支谱。]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大奇了,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他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爷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此亦略举大概几人而言。]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忽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譬得好。]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恰极,是确论。]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巧笔奇言,另开生面。但此数语恐误尽聪明后生者。]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先虚陪一个。]所以方才你一说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甄家,你可知么?”[又一个“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说大话之走狗,毕真。]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如闻其声。][只一句便一篇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学生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等浊口臭舌,[故作险笔,以为后文之伏线。]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恭敬。]设若失错,[罪过。]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与前八个字嫡对。]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的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悔。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说,‘因何打急了只管唤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疼急之时,想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闲闲逗出无穷奇语,都只为下文。]遂得了秘方,每疼痛至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也因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之长女名元春,[“原”也。]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因汉以前例,妙。]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应”也。]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叹”也。]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息”也。][贾敬之女。]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复续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黛玉之入荣国府的根源,却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费力。]他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时若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少一辈的将来之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个,[带出贾环。]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本家族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另出熙凤一人。]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未见其人,先已有照。][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略一总住。]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笔转如流,毫无沾滞。]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画。]“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雨村听说,忙回头看时——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娇杏,是此文之总冒,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冒,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 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酬训教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仕途宦境,描写得当。]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毕肖,赶热灶者。]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遽然入都干渎。”[全是假,全是诈。][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

心头。最妙!]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写如海实亦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执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实写黛玉。]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

有日到了都中,[繁中简笔。]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此渐渐好看起来。][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莾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春秋》字法。]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春秋》字法。]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了结雨村。]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三字细。][以“常听得”等字,省下多少笔墨。]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颦颦固自不凡。]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写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自忖之语。]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内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先从街市写来。]自与别处不同。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也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有层次。]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笼,[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大哭起来。[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自然顺写一笔。][逼真。]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赦老夫人。][邢氏。]这是你二舅母,[政老夫人。]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李纨。]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声势如现纸上。]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不犯宝钗。][迎春。]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探春。][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惜春。][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是极。][毕肖。][欲画天尊,先画众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此笔亦不可少。]大家归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个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层层不漏,周密之至。]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偏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不禁我也跟他哭起。]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文字细如牛毛。]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三岁上,尚未能甚记事,故云“听说”,莫以为亲闻亲见。][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叫哭。][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惟宝玉是更不可见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是作书者自注。]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须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为后菖、菱伏脉。]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接荀甚便,史公之笔力。]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懦笔庸笔何能及此。]“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黛玉纳罕道:“这里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原有此一想。][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心下正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头。]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腰。]身上穿着[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身材窈窕,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为阿凤写照。][英豪本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亦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以“真有”“怨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怨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只可怜我妹妹是这样命苦,[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文字好看之极!]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快再休提前话!”[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带几个人来?[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间,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总为黛玉眼中写出。][熙凤后到,为有事,

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却是日用家常实事。]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仍归前文,妙妙!]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深取之意。][狠漏凤姐是个当家人。][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派描写尽矣。]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分别得历历,可想如见。]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为大观园伏脉。]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追魂摄魄。]暂且不忍相见。[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亦在情理之内。]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黛玉之为人,必当有如此身分。]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迟去不恭,[得体。]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命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又嘱咐了几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着上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真是荣国府。]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 ,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雅而丽,富而文。]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实贴。][实衬。]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先虚陪一笔。]原来王夫

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堂,[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若见王夫人,直写引到东廊小正室内矣。]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写黛玉心意。]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那些丫鬟们,[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金乎?玉乎?]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屋里坐罢。”[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伤心笔,堕泪笔。]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三字有神。非家常之用度也。][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近阅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人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薄前人也。]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点缀官途。]再见罢。[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回愁苦。]我有一个孽根祸胎,[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用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幼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与甄家子恰对。]极恶读书,[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这是一段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黛玉口中心中早如此。]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礼?”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此笔一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话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后房门。]由后廊往西,[是正房后廊也。]出了角门,[这是正房后两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灵活。无一漏空。]回来你好往这里来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这正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写得清,一丝不错。]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少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大人家规矩礼法。]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坐左第二,惜春坐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诚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今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余为一乐。][形容出娇养神(情)。]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文字不反,不见正方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从林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下文更觉生色。]心下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睛若秋波。[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怪甚。][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孟浪,不是淫邪。]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正是,想必有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色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纨绔膏粱,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奇眉妙眉,奇想妙想!]

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谓“过犹不及”也。][此一句,是宝玉心中。][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宝玉看罢,因笑道:[看他第一句是何话。][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亦未为不可。”[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写探春。][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已定盟矣。]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不是写宝玉狂,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不如此说,则不为娇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戴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跳出一小儿。]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余者皆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杂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奇名新名,必有所出。]陪侍在外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归案。]贾母因溺爱宝玉,[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

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炕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的,[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 不知下剩还该多少?][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倘若摔坏那玉,[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岂不是因我之过!’[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工夫。]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快别多心!”[“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癞僧幻术亦太奇矣!]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明日再看也不迟。”[总是体贴,不肯多事。]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接下文。]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题曰:捐躯报国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语。[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慢慢度入法。]

原来这李氏,乃贾珠之妻。[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已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未出李纨,先伏下文李纹、李绮。]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有”字改的好。][确论。]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一洗小说巢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反有此等文章。]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无庸虑及了。

[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所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一派世境恶习,活现。]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望太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先主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偏能用反叠法。]“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未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为疑怪,[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请看衍文字递出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一人服侍。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语气傲慢,怪甚。][似闲语,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刺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二则此系私室,[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余亦欲问。]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骂得爽快。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始祖官爵并房次,[忙中闲笔用得好。][可怜伊等始祖。]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沾祸网,而从此放胆,非破家灭族不已。哀哉!]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隐“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细问这门子,“这四家皆连络有亲,[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是为下半部伏根。]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斯何人也!]死鬼买主,也深知道。[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偏偏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再不娶第二个了,[虚写一个情种。][也是幻中情魔。]所以郑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道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有情反是无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微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问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闻得”只说一层,并无言及要娇杏自道之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女儿,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了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托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漏。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可怜!]万不敢说,[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写其心机,总为后文。]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后又听得冯公子三日后才娶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之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昔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可怜,真可怜。]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的事,[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世路难行钱作马。][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景,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幻景中之痴情人。]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点明白了,直入本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利欲熏心,必致如此。]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奸雄。][良明不昧势难当。]是我实不能忍为者。”[全是假。]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误尽多少苍生。]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头,[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是自然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无名之病”,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由拐子某人而起,被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一张口就是了结,(何)其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说话。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因此三四语收住,妙极!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说话了。[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辞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随笔带出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知,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为书香人家一叹!]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迁,故难再见。]遂致老大无成。且家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表文起,今年方十有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写宝钗只如此,更妙!]

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自他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送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有治人,无治法。]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那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家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倒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铜,没有不了的。[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

在路不记其日。[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写尽五陵心意。][写不肖子弟如画。]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陪笔。]或是你姨爹家。[正笔。]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每惯会说此等语。]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却知道,[知子莫如母。]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用为子(弟)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母亦善训子。]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下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大家尚义,人情大都(如)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开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见,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了,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好香色。]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老太君口气,得情。]大家亲密些”等语。[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补足。真是一丝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和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业。[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金玉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中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紧,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从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膏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还坏了十倍。[虽说为纨绔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下棋而已,[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即为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题曰: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国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 则暂不能写矣。[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 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分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此处如此写宝钗, 前回中略不一写, 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亦变体。][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跋,似新出之一人耳。]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娇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癖,[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这一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语言冒撞,前去俯就,[“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闻趣事可记。[这是笫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安妥的人,[借贾母心中定评。]而且又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又夹写出秦氏来。]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如此画联,焉能入梦?]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因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

既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出去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去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伏下秦钟。妙!]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侯门少年纨绔,活跳下来。]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这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此香名“引梦香”。][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进房如梦境。]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艳极,淫极!]芳气笼人是酒香。[艳极淫极,已入梦境嫩寒锁梦因春冷,[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一个再见。]媚人、[二新出。]晴雯、[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细极。]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妙!]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开口拿“春”字,最紧要。]飞花逐水流。[二句比也。春梦随云散,[]将通部人一喝。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哉?如斯之美也![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四字可畏。]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只。[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悦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一滃染。][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奇极,妙文!]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虚陪六个。]宝玉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正文。]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进入门来,只见有数十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正文点题。]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常听”二字,神理极妙!]金陵极大,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写着: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骂死宝玉,却是自悔。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了这个,又去开了那“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画后书云:却是咏菱妙句。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拆字法。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上一页便画着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此句薛。]堪怜咏絮才。[此句林。可叹停机德,[]此句林。]金簪雪里埋。[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玉带林中挂,[]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露,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几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显极。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云:感叹句,自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好句。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好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好句。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拆字法。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哭!]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一盆茂兰,旁有一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真心实话。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恐他把仙机泄露,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游玩奇景,[是哄小儿语,细甚!]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为前文葫芦庙一点。][点醒。]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是梦中景况,细极!]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奇笔奇文。]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韲粉矣。一笑!][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道。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细玩此句。]名‘群芳髓’。”[好香。][“群芳髓”可对“冷香丸”。]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隐“哭”字。]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是宝玉心事。]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女儿之心,女儿之境。]无可奈何天。[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幽微灵秀地,[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女儿之境,两句尽矣。]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上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胜。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宝玉称赏不迭。饮酒之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故作顿挫摇摆。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此语乃是作者自负之辞,然亦不为过谈。]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耳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陡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第一支·《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非作者,乃石头耳?]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愚”字自谦得妙!]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怀金悼玉”,大有深意。][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付末等套,累赘太甚。]【第二支·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案,到底意难平。[]【第三支·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此结是读“红楼”之要法。][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因又听下面唱道:【第四支·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悲险之至。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第五支·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探卿声口如闻。安。奴去也,莫牵连。[]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第六支·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声!]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堪与湘卿作照。]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妙卿实当得起。]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第七支·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至语!]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第八支·喜冤家】[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第九支·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此比恰甚。]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末句、开句、收句。][喝醒大众,是极。]警拔之句。]生前心【第十支·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已碎,死后性灵空。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见得到。][见得到,是极,过来人睹此,能不放声一哭!][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第十一支·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起得妙!【第十二支·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六朝妙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第十三支·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收尾愈觉悲惨可畏。]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第十四支·尾收·飞鸟各投林】 [的,金银散尽。[二句先总宁荣。][二句总宁荣,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照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要歌副曲。[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自站地步。]因叹道:“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曲,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物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谓前人之矫词所惑也。]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不见下文,使人一惊,多大胆量,敢如此作文。][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说得恳切恰当之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而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这是情之末了一着,不得不说破。]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如此方免累赘。]至次日,便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略露心迹。]狼虎同群,[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又无桥梁可通,[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谓善于读矣。]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机锋。][点醒世人。]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可思。]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如雨下,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慌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细,又是照应前文。]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头不着,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又何为雨矣?]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存身分。]不敢再问。[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试想。]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写出袭人身分。]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伏下晴雯。]袭人侍宝玉更为尽心,[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可怜!]便连了宗,认作侄儿。[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强认亲的榜样。]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音老,出《偕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总是用逼近法。]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夫,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此口气自何处得来?][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英雄失足,千古同慨,哭煞天下一切……(以下缺文)]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的是此句张本。]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方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骂死。]作官的朋友,[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刘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

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补前文之未到处。]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打嘴现世”等字,误尽多少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画出当日品行。]我们极好的。”[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蹭”字神理。]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故套。]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后门上问就是了。”[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了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长的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问的有情理。][刘姥姥此时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陡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拘小节。]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

周瑞家的听了,便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在今世周瑞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弄自己体面,[实有此等情理。][“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 陪房本心本意实事。]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他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纳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礼势必然。]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子到倒厅上,[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凤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非身临其境者不知。]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就难说话。[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刘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名字真极,文雅则假。][三等奴仆,第次不乱。][观警幻情榜方知余音不谬。]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细,盖平儿原不知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各自(有)各自的身分。]“叫他们进来,[暗透平儿身分。]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领他两个进入院来。

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是刘姥姥身子。]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是刘姥姥头目。][俱从刘姥姥目中看出。]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六字尽矣,如何想来?][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刘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记清。][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写豪门侍儿。]只得[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了。[毕肖。][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小家气象,不免东张西望。]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三字有劲。]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写得出。]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细,是巳时。]方欲问时,[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即以奶奶下来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窣,[写得侍仆妇。]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白描入神。]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内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唾盒。那凤姐家常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二笑。]“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刘姥姥忙念佛道:[如闻。]“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三笑。]“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点醒多少势利鬼。]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看”之一字细极。]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能事者故自不凡。]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刘姥姥。[何如,余批不谬。]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

[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为纨绔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夹写凤姐好奖誉。]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又一笑,凡五。]“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比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刘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点“不等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弊。]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可怜,可叹!]“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子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凤姐亦可谓人豪矣。]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与前“眼色”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 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计筹,不是死生看守。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苦尽甘来递转,正强忽弱谁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运文章摇动。无缝机关难见,多才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

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楚。]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丽生动之妙。]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儿上玩。[莲卿别来无恙否?]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画。]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总用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见薛宝钗[自入梨香,至此方写。]穿着家常衣服,[“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好,写一人换一付笔墨,另出一花样。]头上只散挽着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一人不漏,一笔不板。]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到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玩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奇奇怪怪,真如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于子女,而可不谨慎。]幸而先天壮,[浑厚故也。假是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周岁十二月之象。]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煎汤送下。”[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梨香”二字有着落,并未白白虚设。]周瑞家的又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一字句。]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新雅奇甚。]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了结得齐整。]忽听王夫人那边问:“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妈忽又笑道:[“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莲也。]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儿玩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原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分。]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可知周瑞一回,正为宝、菱二人所有,正《石头记》得力处也。]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点醒从来。]金钏道:“可不就是。”[出明英莲。]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伤痛之极。必亦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西施心疼之态,其时自己也还耐得,倒是旁人替伊为多少思虑不禁,无穷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他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不作一笔逸安之笔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妙名!贾家四钗之环,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内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即馒头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玩笑,[总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枝笔作千百枝用。][又伏后文。][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戴在那里呢!”[触景生情,透露身分。]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曰司棋,曰侍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又虚贴一个于老爷。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明点“愚性”二字。][写家奴每相炻毒,人前有意倾陷。]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方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二字着紧。]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有神理。]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攒花簇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乱。]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忙中更忙,又曰“密处不容针”,此等处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回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的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又生出一小段来,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头记》笔墨矣。]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玩呢。[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戴了!”宝玉听说,先便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吾实不知黛卿脑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传神。]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至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与林姑娘打发来,[“和林姑娘”四字着眼。]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着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叹。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

原来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着眼。]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又提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不必细说方妙。]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呢?”[阿凤一生尖处。]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各自(有)各自心计,在问答之间渺茫欲露。]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没事有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用人力者,当有此段心想。]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又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口头心头,惟恐人不知。]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

[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委屈”二字极不通,都是至情,写愚妇至矣。]凤姐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偏会反衬,方显尊重。]胡打海摔的惯了,[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自负得起。]倒叫这小孩子笑话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此等处,写凤姐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伏笔也,不可不知。]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不知从何处想来?]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方知他学名唤秦钟。[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淡淡写来。]那宝玉自见了秦钟人品,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粱纨绔之意。]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一段痴情,翻“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作者又欲瞒过众人。]忽又[二字写小儿,得神。]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着去,省的闹你们。”[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又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实写秦钟,双映宝玉。][伏后文。]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伏线。]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真是可儿之弟。]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已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自然是二人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了回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了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无穷。可胜叹哉!]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可见骂非一次矣。]尤氏、秦氏都道:“偏要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又惹他去。”[便奇。]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权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尝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这是为后协理宁国伏线。]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备齐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恣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来了!][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着我了。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谓叹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可怜。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来了。]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罹此祸。]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一部《红楼》,淫邪之处,恰在焦大口中揭明。]

凤姐、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听不见。[是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暗伏后来史湘云之问。]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都是醉汉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熙凤能事。]唬的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你同你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荣府而来。正是:原来不读书即蠢物矣。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妇之谈,势利之害真凶。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说法。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

题曰: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未必。]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怜爱”二字,写出宝玉真神。若是别个,断不肯透露。]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凤姐帮话,是为秦氏。用意曲尽人情。]“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悦起来。[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度金针法。]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为贾母写传。]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王夫人本是好清静的,[偏与邢夫人相犯,然却是各有各传。]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细甚,交代毕。]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全是体贴工夫。]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更为不妥,[细甚。]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便往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我说作了好梦了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走开。[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老嬷嬷叫住,因问:“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他二人点头道:[使人起遐思。]“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妙,梦遇坡之处也。]不妨事的。”[玉兄知己。一笑。]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

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吃冷香丸,住梨香院。有趣。]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妙,盖云“无星戥”也。]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妙,盖云“大量”也。]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八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侍奉上人者,无此等见识,无此等迎奉者,难乎免于厌弃。呜呼哀哉!]还和我们寻呢!”[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 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 彼则潸然泣下, 余亦为之败兴。]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之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

闲言少述,[此处用此句最当。]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作者何等笔法,“里间里”三字,恐文气不足,又贯之以“比这里暖和”,其笔真是神龙云中弄影,是必当进去的神理。]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从门外看起,有层次。]宝玉掀帘一跨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宝玉一面看,一面口内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与宝玉“迈步”针对。]只见宝玉进来,[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这是口中如此。]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与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余代答曰:“ 遂心如意。”]只见大如雀卵,[体。]灿若明霞,[色。]莹润如酥,[质。]五色花纹缠护。[文。]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注明。]后人曾有诗嘲云: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唐。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的工。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切语。]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放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通灵宝玉正面图式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宝钗看毕,[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又从新翻过[可谓真奇之至。]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石头记》立誓一笔不写一家文字。]念了两遍,[是心中沉音神理。]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文趣语,以悦我等心臆。][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不着而着。][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信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也是个”等字,移换得巧妙。其雅量尊重,在不言之表。]所以錾上了,叫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细。][打开。好看煞人。]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按:璎珞者,头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合前读之,岂非一对?]

宝玉看了他的,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注八字,可与卿亦对否?]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宝钗不待他说完,便嗔他[写宝钗身分。][“嗔”字一截,截得妙!]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未散呢。”[点“冷香丸”。]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每善用此等转换法。]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二字画出身。]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 怪急语。] 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不得不问。]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更叫人急煞。]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强词夺理。][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而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好点缀。]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岔开文字。避繁章法,妙极,妙极!]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实不知有何丘壑。]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罢,姨娘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极力写嬷嬷周旋,是反衬下文。]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来留他们吃茶。[是溺爱,非势利。]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弄的好鹅掌鸭信。[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的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是溺爱,非夸富。][不写酒,先写糟,将糟引酒。]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愈见溺爱。]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宝玉央道:“好妈妈,我只吃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补出素日。]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浪酒闲茶,原不相宜。][嬷嬷口气。]薛姨妈笑道:“老货,[二字如闻。]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一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酷肖。][点石成金。]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宝玉听这话有情理,[宝玉亦听的出有情理的话来,与前回问读书家务,并皆大奇之事。]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笑的毒。]可巧[又用此二字。]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吾实不知何为心,何为齿、口、舌?]雪雁道:“紫鹃姐姐[鹦哥改名也。][又顺笔带出一个妙名来,洗尽春花、腊梅等套。]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说,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句句尖刺,可恨可爱,而句意毫无滞碍。]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声罢了。[这才好,这才是宝玉。]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又转出此等言语,令人疼煞黛玉,敬煞作者。]幸亏是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里,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试问石兄,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不入耳之言是也。][不合提此话。这是李嬷嬷激醉了的,无怪乎后文。一笑。]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画出小儿愁蹙之状,楔紧后文。]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二字指贾政也。]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如此之称,似不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是认不的真,是不忍认真。是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我也欲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可知余前批不谬。][恨不是,喜不是,写尽一晌含容之量。]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是接前老爷问书之语。]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便跟着我睡。”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二语不失长上之体,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家去换衣服”,是含酸欲怒,“悄悄回”的光景,是不露怒。]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写的到。]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汤,吃了半碗碧粳粥。[美粥名。]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下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妙问。][“走不走”,语言真是黛玉。]宝玉乜斜倦眼道:[醉意。]“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不漏。]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的?[“别人”者,袭人、晴雯之辈也。]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伏笔。]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人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收的好极。正是写薛家母女。]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细。][逼迫。]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有是事,大有是事。]只说:“才进来的,想是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顾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榫之迹。]“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憨,活现!余双圈不及。][补前文之未到。][娇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全是体贴一人。]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可儿,可儿!]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可儿,可儿。][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宝玉听了笑道:[是醉笑。]“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那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何等景象!真是一副《教歌图》。][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出题妙!原来是这三字。][照应绛珠。]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一个匾。”[滑贼。]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断不可少。]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画。]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绛芸轩中事。]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与颦儿抿着嘴儿笑的文字一样葫芦。]一送了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嬷嬷们托大处,每每如此。]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写颦儿去,如此章法,从何设想。奇笔,奇文!][三字是接上文口气而来,非众人之称。][醉态逼真。]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茶来,[偏是醉人搜寻的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真真大醉了。]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玩耍。[只许郎看不近郎。真是妙法。]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断不可少之文。]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了手,砸了钟子。”[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袭人另有一段居心,一番行止。]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二字奇,使人一惊。]我们也都愿意出去,[先主取西川,方得立基业,而偏不肯取,大与此意同。]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服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绔辈可比。]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绵缠,眉眼愈加饧涩,[二字带出平素形象。]忙服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时,便冰不着脖子。[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那宝玉就枕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偷度金针法。最妙!]

次日醒来,[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余波。此回收法,与前数(回)不同矣。]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来,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娇养如此,溺爱如此。]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的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 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取“文星和合”之意。[雅致。]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学。”[总伏后文。]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这秦业系现任营缮郎,[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谁知儿子又死了,[一顿。]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见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指贾珍。]送往他家塾中去,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随笔命名省事。]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贽见礼必须丰厚,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原来读书是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父母之恩,昊天罔极。]恭恭敬敬[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可知“宦囊羞涩”与“东拼西凑”等样,是特为近日守钱虏而不使子弟读书之辈一大哭。]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

[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正是: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指此一事哉。余则为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读书正为争气,但此“争气”与彼“争气”不同。写来一笑。]一是先天含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水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晓妆新样。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妙,不知是怎样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一早到我家里来,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炕沿上发闷。[神理可思,忽又写小儿学堂中一篇文字,亦别书中未有。][此等神理,方是此书的正文。]见宝玉醒来,只得服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开口断不可少之三字。]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袭人方才的闷闷,此时的正论,请教诸公,设身处地,亦必是如此方是。真是曲尽情理,一字也不可少者。]但只一件,读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长亭之嘱,不过如是。]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虽然是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书正语细嘱一番,盖袭卿心中明知宝玉他并非真心奋志之意,袭人自别有说不出来之语。]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无人体贴,自己扶持。]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也和林妹妹一处去玩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这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若俗笔则又云不在家矣,试思若再不见,则成何文字哉?所谓不敢作安逸苟且塞责文字。]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是严父之声。]依我说,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画出宝玉的俯首挨壁之形象来。]众清客相公们都早立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以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的手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那边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了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向他说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等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碎者。]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双膝跪地,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道:“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师老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了。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气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人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赔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可以谓能达主人之意,不辱君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漏。]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蟾宫折桂’了。[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撤身要去了。[如此总一句更妙。]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呢?”[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宝玉笑而不答,[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文章!]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创立者之用心,可谓至矣!]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和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交代的清。]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写宝玉总作如此笔。]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悄说之时何时?舍尊就卑何心?随心所欲何癖?相亲爱密何情?]“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表字“鲸卿”,秦钟只得也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九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伏一笔。]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因此二人更加亲厚,怨不得那些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满布书房内外。[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了手,[先虚写几个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伏下金荣。]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此处用“多情”二字方妙。]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只因生得娇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诙谐得妙,又似李笠翁书中之趣语。]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小儿之态活现,掩耳偷铃者亦然,世之亦复不少。]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才子辈偏无不解之事。]这也不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又出一贾瑞。]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妙问!真真活跳出两个小儿来。]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太急了些,该再细听他二人如何结局,正所谓小儿之态也。酷肖之极!]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益哉。]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就大家奋起来。”秦、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香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之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学中亦自有此辈,可为痛哭!]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子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二人亦渐弃了。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无耻小人,真有此心。]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着桌子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怎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觉有金玉为声之象。]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新而艳,得空便入。]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亡之后,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契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闻得此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露为文,真是灵活至极之笔。]

这贾蔷外相既美,[亦不免招谤,难怪小人之口。]内性又聪明,纵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贬贾珍最重。]下有贾蓉匡助,[贬贾蓉次之。]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道:[这一忖度方是聪明人之心机,写得最好看,最细致。]“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若我一出头,他们告诉老薛,[先曰“薛大叔”,次曰“老薛”,写尽骄侈纨绔。]我们岂不伤了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无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不伤了体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僮名唤茗烟者[又出一茗烟。]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如此便好,不必细述。]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得用的,又且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牵连在内,心中大怒。一想若不给他个厉害,下回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动你茗大爷!”[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实非凡常可能测略。]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好看之极。]尚未去时,从脑后“嗖”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好看好笑之极!]并不知系何人打来,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掷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好听煞!]骂着,也便抓起砚砖要打回去。[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是贾兰口气。]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桌案上就落下来了。只听“豁啷啷”一声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贾菌便起来,要打那一个飞砚的。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好听之极,好看之极!]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人如此说。[妙,如闻其声。]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处治的好。]撵了出去。秦钟的头上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众人,便命:“李贵,收拾书匣,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展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如闻。]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是必回家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便伤了弟兄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向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我就看不起他那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去,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又以贾母欺压,更妙!]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才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屈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何,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新样幻情欲收拾,可卿从此世无缘。和肝益气浑闲事,谁识今朝寻病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重,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偏是鬼鬼祟祟者多,以为人不见其行,不知其心。]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唧唧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好容易”三字,写尽天下迎逢要便宜苦恼。]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裳。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帮了咱们也有七八十两银子。[因何无故给许多银子?

金母亦当思之。][可怜妇人爱子,每每如此。自知所得者多,而不知所失者大,可胜叹者!]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的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就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并尤氏,所以凤姐、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原来根由如此,大与秦钟不同。]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狗仗人势者,开口便有多少必胜之谈。事要三思,免劳后悔。]就是宝玉,也不犯上向着他到这个田地。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胡氏可谓善哉。]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何等气派,何等声势,真有射石饮羽之力,动天摇地,如项羽喑咤。]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来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何故性自索然?]方问道:“今日怎么不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用照例上来,你竟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儿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只一丝不露。]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情性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无处寻去!’他这个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欢喜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儿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屈,也不该向他说才是。[文笔之妙,妙至于此!本是璜大奶奶不忿来告,又偏从尤氏口中先出,却是秦钟之语,且是情理必然,形势逼近。孙悟空七十二变,未有如此灵巧活跳。]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负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并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不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又瞧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为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这会子金氏听了这话,心里当如何料理?实在令人悔杀从前高兴。天下事不得不预为三思,先为防渐。][作无意相问语,是逼近一分。非有此一句,则金氏犹不免当为分诉,一逼之下,实无可赘之词。]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的好大夫的话,连忙答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到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说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着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金氏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然而如金氏者,世不乏其人。]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至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到没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儿寻一个好大夫来给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在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医毒,非止近世,从古有之。]一个个都是听着人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的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生死。[未必能如此。][举荐人的通套,多是如此说。]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父母之心,昊天罔极。]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来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叫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明日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将写可卿之好事多虑。至于天生之文中转出好清静之一番议论,清新醒目,立见不凡。]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断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冯紫英家请那张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张先生去。那张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医生多是推三阻四,拿腔作调。]他又说,‘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于是贾蓉同了先生进来,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看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好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炕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胁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的这么真切。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真着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说道:[说是了,不觉笑,描出神情跳跃,如见其人。]“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特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特旺,[恐不合其方,又加一番议论,一为合方药,一为夭亡证,无一字一句不前后照应者。]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阿,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虚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他那方子上有人参二钱,可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虽贫女得居富室,诸凡遂心,终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于着笔时何等妙心绣口,能道此无碍法语,令人不禁眼花缭乱。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幻景无端换境生,玉楼春暖述乖情。闹中寻静浑闲事,运得灵机属凤卿。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坐位,并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来,所以并未敢预备玩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笑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只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子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忽看见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此一问一答,即景生情,请教是真(是)假?非身经其事者,想不到,写不出。]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是。]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此书总是一幅《云龙图》]。

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

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见效。”凤姐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日,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的舍不得去。”[揣摩得极平常言语,来写无涯之幻景幻情,反作了悟之意。且又转至别处,真是月下梨花,几不能辨。]凤姐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什么趣儿!”[大英雄多在此等处悟得,每能超凡入圣。]

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并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个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们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伏线自然。]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呢,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了坐,他与凤姐、宝玉都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此等趣语,亦不肯无着落。]一句话说的满屋的人都笑起来。

于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只见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上档子了。老爷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家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人送寿礼,是为园子。回人去的去了,在的在,是为可以过园子里坐。园子里坐,可以转入正文中之幻情,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说:“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闹的慌,[为下文留地步。]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先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知心每每如此。]于是凤姐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宝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正写幻情,偏作锥心刺骨语。呼渡河者三,是一意。]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正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见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虽心中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儿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步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了病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各人是各人伎俩,一丝不乱,一毫不遗。]凤姐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为本。]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是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罢了。”凤姐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一日二两也能够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听了,不觉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于是凤姐带领跟随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偏不独行,用此等反克文字。]但只见:点明题目。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作者何等心思,能在此等事想到如此出言。渐入之妙,无过于此。]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重点“有缘”二字,方是笔力。]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假意含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一发不堪难看了。凤姐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大英雄气概。作者以此命凤,其有为耶?]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笑说道:[别者必将遇贾瑞的(事)声张一番,以表清节。此文偏若无事,一则可以见熙凤非凡,一则可以见熙凤包含广大。]“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请奶奶来了。”凤姐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于是凤姐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

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正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凤姐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照应前文。]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笑说道:“你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在邢夫人、王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全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点戏,凤姐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道:“亲家太太和我们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了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点下文。]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偏是爱吃酸醋。]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王二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觑着凤姐。[无有不足不尽处。]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兄弟子侄吃过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尤氏、贾珍、贾蓉好不焦心。[陪衬补足。]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可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他送过去。”凤姐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文字一变。人于将死时,也应有一变。]那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似的。”凤姐说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

凤姐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也该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伏下文代办理丧事。]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凤姐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回来,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说道:“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精神还好呢”五字,写得出神入化。]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答应着出来,看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衣服给凤姐换了。凤姐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陪。]我收了。再还有瑞大爷[正。]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没他。]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将可卿之病将死作幻情一劫,又将贾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变。下回同归幻境,真风马牛不相及之谈,同范并趋,毫无滞碍,灵活之至,飘飘欲仙。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必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反正从来总一心,镜光至意两相寻。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

诗曰: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快请进来”。[立意追命。]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如蛇。]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一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旁敲远引。]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这是钩。]贾瑞笑道:[如闻其声。]“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渐渐入港。][游鱼虽有入釜之志,无钩不能上岸。一上钩来,欲去亦不可得。]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勿作正面看为幸。畸笏。]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厉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奇妙。]我怎么不来?死了我也愿意。”[倒不假。]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蔷、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反文着眼。]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写呆人痴性活现。]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了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叫去正是叫来也。]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两边穿堂儿里等我。”[先写穿堂,只知房舍之大,岂料有许多用处。][凡人在平静时,物来言至,无不照见。若迷于一事一物,虽风雷交作,有所不闻。即“穿堂儿等”之一语,府第非比凡常,关启门户,必要查看,且更夫仆妇势必往来,岂容人藏过于其间?只因色迷,闻声连诺,不能有回思之暇,信可悲夫。]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是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未必。]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平平略施小计。]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大抵是凤姐调遣,不先为点明者,可以少许多事故,又可以藏拙。]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可为偷情一戒。][教导之法,慈悲之心尽矣,无奈迷途不悟何!]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竟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教训最严,奈其心何。一叹!]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展转灵活,一人不放,一笔不肖。]那里想到这段公案![世人万万想不到,况老学究乎!]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教令何尝不好,业种故此不同。]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系自愧而成。]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读文章,[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其苦万状。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四字是寻死之根。]再不想到是凤姐捉弄他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个能回头也?叹叹!壬午春,畸笏。]

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寻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可谓因人而使。]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四字是作者明阿凤身分,勿得轻轻看过。]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伏的妙!]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紧一句。][大士心肠。]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不差。]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未必。]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四字用得新,必有新文字好看。]设下圈套。[剩文最妙。]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专能忙中写闲,狡猾至极。]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有心人记着,其实苦恼。]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似醒非醒语。]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真到了。]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丑态可笑。]那人只不作声,[好极。]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将到矣。]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奇绝。]真臊的无地可入,[亦未必真。]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好题目。]说你无故调戏他。[调戏还有有故,一笑!]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好大题目!]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罢!”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也知写不得,一叹!]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的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二字妙。]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个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可怜至此。好事者当自度。]贾蔷收起来,然后撕罗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此是加一倍法。]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

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又生波澜。]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细。]出至院外,摸着大台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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