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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19: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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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A.W.金莱克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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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译丛:日升之处

远行译丛:日升之处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远行译丛:日升之处作者:(英)A.W.金莱克排版:吱吱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0-01ISBN:9787020117345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文致友人书

当初你1兴致勃勃地考虑要到东方旅行时,曾经要求我把旅行过的路线提供给你参考,好让你可以妥善规划这趟旅程。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我给了你一大张法国制地图,在上面仔细标出我一路行经的地点;但我心里有数,对于一个想把自己的经验成果和挚友分享的人而言,采用这种方式实在相当乏善可陈。说来话长,早在你策划东方之旅前,我就已经打算为我的东方游历留下些文字记述,事实上,也开始动笔了,只是没写成;后来我做第二次努力,但仍以失败告终,心里不禁一阵厌烦,于是干脆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我想,我之所以无法尽情下笔畅怀的最主要原因,是不知道该以何人为倾诉对象。因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一位或许会阅读我的故事的苦闷贵妇,也可能是皇家统计学会的某些成员,而我究竟要怎么写,才能面面俱到地讨好这三种读者?

嗯,你要求我把旅行概况告诉你,这倒给了我很好的灵感,在顺从你的愿望之余,也能让我那两度宣告放弃的念头重新复苏。我又再做尝试了;结果,由于是对你倾诉,我心中充满乐趣和信心,这项工作很快就变得轻松,甚至充满娱乐性,不久后(虽然并未能够赶上你的旅行),我就完成了草稿,并根据草稿内容出版此书。

话说回来,要是我本来打算对公众发表此书,就得保持一种庄重严肃的文笔风格。可是对你畅所欲言的感觉,却促成我文风的轻松,因为当我假想只有你一个人在倾听我的叙述时,实在不可能用太过严肃的口吻下笔。我根本无法用那种口气对一个如此亲切要好的朋友讲话,否则就仿佛很见外,好像我是对一个来头很大的文化社团或很体面的广大群众说故事。

然而,我很明白,虽然我自称是在对你倾诉,而不是对一般群众叙述,但仅凭这一点,实在不能拿来当作文笔不够精练的借口;所以,在审稿校对时,我删掉了一些看来只宜亲密对话而不宜公开刊印成文的语句,然而,别期望这种更正方式会天衣无缝,又或者原稿中很多几近尽情喧闹的语调都能完全淡化。所以,我希望读者把作品中仍可能流露的亲密语气,视为出于我俩深厚的情谊,而非发自任何冒昧的动机。你知道,我对萍水相逢的陌生读者感到非常胆怯、生疏,兼且毕恭毕敬,根本无法让自己用轻松自在的态度去和他们打交道。

理所当然地,我也应该事先警告读者(借着刻意平凡无奇的书名页,我也尽量做到了这一点)2:这本书是相当肤浅的,我已经很努力地捐弃掉书中一切引经据典的部分,而且在我看来,这方面的努力显然很成功;我真的认为,这本书彻底地抛除了所有的地理发现或古文物研究的细节、历史或科学方面的实例、一切实用的统计资料、所有的政治性专题讨论,以及一切有关仁义道德的观感。此书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

我最理直气壮的,倒是这本书的真实性:你我都知道,一个老是喜欢刻意讲笑话的人,每当他的故事变得破洞百出时,就会很勇敢地坚称自己所说的纯属事实,因而得以巧妙地免于出洋相。我倒是老老实实地利用了这种有点厚颜的托辞。我的记述不单忠于事实(事实才是关键),就广义而言,也符合以下定义,那就是:此书所传达的,不是什么“博学多才的头脑”所“应该”产生的印象,而是个头脑顽固又不怎么可爱的旅行者,在漫游期间所感受到的真实印象,因此,受他人观念影响而产生的偏见也就微乎其微。我感受到什么,就照实写下来;结果,记述中往往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在提及很有趣的地方时,我谈及它们的语气却很不搭调。这种看似有悖常情的处理主题方式也是不得已的,因为我一心坚守忠于自己感受的原则,而不是冒昧地存心耍花样,拿读者寻开心。例如,我对犹大区3和对加利利区4的感受照理说应该同等深刻,但事实上却非如此。那种宗教热忱——在遗世独立中油然而生——曾在拿撒勒5的圣殿中让我热昏了头,但在锡安山6的山脚下,却因景物一点也不迷人,这种热忱骤然冷却了下来。我在谈及耶路撒冷7和伯利恒8时,这种转变也经由完全世俗的语气透露了出来。

这种坚持只精确详述令我感兴趣的事物,而不写其他观念,当然,就一般的旅行书籍标准而言,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假如我去的那些别人从未到过的地方,其中有很多绝妙题材,却因为我对它们提不起多大兴趣,因而没有详加描述记载,这就显得很不合常情了。但要是游历地区早已经有其他人做了完整、详尽又精彩的记述,甚至还有精美的绘图,我们当然就有充分的自由可尽量少讲些——虽然不见得真能如此——至少我们可随己意而定。说来,旅行者其实并非一个只看景物的人,他会在途中忆起(不知多少次!)自己出生的福地;他也会有出现卑微渴望的时候,只想着温暖的火和食物,或是阴凉处以及饮料。然而,要是他只一味强调这类对旅行当时极为重要的感受,可就不大像是个好的指引者了。旅行者一旦决定只如实写出引起他兴趣的主要事物,很不幸地,他就必须,而且也会如此,长篇大论地谈到自我;他会用好几页的篇幅描写露宿时的营火,却只用八行或十行冷淡的文字把巴勒贝克9古迹遗址交代过去。

但在我看来,这种旅行者念念不忘的自我意识,不管是如何无法自拔、厚脸皮又冒失莽撞,必然还是能把他曾经到过的国家的某些真切概况表达出来。这种一心一意的自我——所提到的外在世界,完全是以自己的感受为准的习惯——也必然免不了令他在下笔时的视野受限于这种角度。他告诉你的事物,不是根据他所知道的这些事物的面貌,而是在他看来是如何。他个人最关切的人事物,不管多卑微或多不足为道,却在他笔下的描绘中占了很大比例,因为他们近在眼前之故。他详细描绘所雇用的传译导游以及消瘦憔悴的阿拉伯人、帐篷、跪伏的骆驼、散置在沙漠地表的行李箱,但是当地真正重要的奇景——例如城市、壮观的废墟、古迹纪念文物等——却被他抛在视野远处,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这就是他感受最深的,因此他也就很努力地以这种方式复述出古老世界里的景色。很可能,你再怎么听下去,都无法从他那里知道多少有统计根据的东西,但只要你受得了,并且继续耐心听下去,就会慢慢地对东方之旅的实况有点模糊的概念。

不过,我这种拒绝详述自己不感兴趣之事的写作计划,却也有过一次例外——那就是,和已故赫斯特·斯坦霍普女勋爵10对谈有关超自然的话题细节。实际情况是,人们常问起我这件事,因此我认为我最好利用这个机会把我对于这个人物的看法完整记录下来,因为她的一生行径曾经在英国妇女圈中激起了极大的好奇心。结果我这段对于女勋爵的记述,无论就主题的重要性或叙述者的兴趣而言,都显得过于冗长。

你会不断看到我在书里提及“我的手下”、“我们那帮人”、“我那些阿拉伯人”诸如此类字眼,让人看来好像我是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大帮随员旅行。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我旅行的方式很简朴,恰合我的身份地位,完全是一个勤勉的人想要锻炼自己的意志和体力,以便应付现今从事生涯中的艰苦和冲突,而不像是因百无聊赖而出国晃荡的闲人。然而,一个英国人到东方旅行,免不了得聘雇传译导游,帮他翻译多种东方语言;再加上当地没有车辆工具,所以他还必须再雇用几头牲口,除了载负行李,也供他自己和随从雇仆骑用;而这些马和骆驼的主人,又带有“自己的”奴仆,他们都成了队伍的一部分;全部加起来,就成了为数可观的旅行队伍,然而,开销费用倒没有相对增加就是了。当一个旅行者提到他这帮随行人等时,用的是总称,因此称他们为“手下”或者是他的“队伍”、他的“那帮人”,却不是有意要让你以为他因此就成了个显贵王子。

你也会看到我有时候会学苏格兰人的习惯,在描述我的同胞时,以他们的祖籍来称呼。

当然,上述文字都是针对素昧平生的读者而作的解释,至于对你,则一切尽在不言中。基于我对这份坚定友谊所具备的信心,在呈现这本承诺已久的书之际,我只想加上怯于当面向你致意的一句话:“再会。”两名抢匪,他们仍覆着些蜡状残余白色肌肤的骷髅,依旧懒洋洋地端坐在阳光下,无眼无珠地漠然瞪视。第一章边界彼端

置身于塞姆林时,周遭的景物和喧哗依然属于我所熟悉的生活;汲汲营营生涯的尘嚣,仍旧令我感到烦躁但又生气蓬勃;未罩上面纱的妇女,在日光浴沐下容光焕发。然而,无论何时,当我向南眺望时,就看到那座奥斯曼城寨——庄严肃穆,居高临下,扼守着多瑙河谷——历史上的贝尔格莱德11。可以说,我已经来到了以车代步的欧洲尽头,即将大开眼界,目睹壮观又混乱的东方世界。

两座边城相距不过咫尺,两地居民却不相往来。边界北边的匈牙利人,以及萨夫河12南岸的土耳其人、塞尔维亚人,仿佛各处于天南与地北。塞姆林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恐怕没有一个人曾到过南边,打量居住在对面那座城堡墙脚下的异族。这都是因为瘟疫13,以及瘟疫引发的恐惧心理,使得族群彼此分隔。所有的各种往来,都受到那面令人心惊胆战的黄色旗帜所禁止,要是你胆敢违反检疫隔离区的法律规定,就会受到草率的军事审判;法庭隔着差不多五十码的距离对你喊出宣判;神职人员隔着决斗般远的距离为你大声祝祷,而非温声细语地为你诉说甜美的宗教希望,然后你就会被边防人员很小心地枪毙掉,之后,随随便便地埋葬在检疫隔离区的地里。

当一切准备就绪、打算出发时,我们走进了检疫隔离区范围,有个奥地利政府“遭殃”14军官在这里等着我们,他的职责是监督通过边境的过程,为此,却使他无限期地处于神人共弃的状态中。那些船只以及“遭殃”船夫也都准备就绪了。

一旦接触过属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任何活口与东西,回返奥地利15时,必须先被关在隔离检疫所内十四天,否则无法再入境。因此,在踏出这步前,确定日后旅途一切所需绝无遗漏,是最最要紧的事。我们这一行生怕发生这种不幸,个个心情惶恐,在塞姆林进行出发准备工作时,极其肃穆郑重,倒好像是要准备往生似的。在当地短暂逗留期间,曾经招呼过我们的一些热心人士也来到河边和我们告别。现在,当两伙人站在一起,离那“遭殃”军官三四码远时,他们开口问我们,是否确定已经把属于基督教世界里的事都料理妥当了,临别前还有没有其他吩咐?于是我们又和跟班仔细核对了一遍清单,不免又为了万一漏掉心爱之物而心生焦虑——跟班是不是很肯定什么都没遗漏——或者没带那个香气扑鼻的梳妆箱、里面装有金不换的银行信用状,以致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着它了?还好,所有宝贝都平安地堆放在船里了,而我们——也准备好跟着它们走了。于是,我们和这些塞姆林友人握手告别,之后他们立刻后退了三四步,把我们留在他们和那位“遭殃”军官之间的中央地带。后者此时才上前来,又再问我们一次,是否已经把和文明世界有关的一切都料理完毕了,然后伸出他的手。我伸出手去握住,从此以后的许多日子将与基督教世界绝缘。

我们很快就靠近了河流的南岸,可是岸上那些无门无窗的墙内却寂静无声,也看不见任何生命迹象,只除了有只秃鹰之类的很大的鸟在盘旋,特意飞得很低,在这座被指称为瘟疫肆虐的城市上空不停打转。

不久后,后门跑出了一群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灵有性,说不定还颇具理性,但对我来说,最主要的印象是他们都戴着地道、如假包换的穆斯林头巾。他们朝船只停靠的方向前进,我跃身上岸,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被亚洲血统的人民团团围绕。在那之后,我骑马纵横奥斯曼帝国疆域,从塞尔维亚边境到金角湾16,由萨塔利亚湾17到阿喀琉斯之墓18,行迹广布,却从来没有见到比这些在萨夫河畔迎接我的土耳其人更道地的土耳其人。他们来自最低下阶层,之所以来迎接我们的船,是希望能借由帮忙搬运行李到城里而获得酬劳收益。尽管他们很穷,不过显然是属于有骨气的老派土耳其人,这昔日曾经叱咤风云的民族,依然尚未忘怀那种刚烈的粗犷作风。

虽然塞尔维亚省一般而言已获得了相当的独立性,但贝尔格莱德因是边防重镇,仍然由土耳其帕夏19统领的部队驻守。我不清楚包围着我们的这些人究竟是驻军,还是与世无争的住民,他们都穿着老式土耳其服装——颜色鲜艳缤纷的背心和长袖短上衣,宽松如衬裙的长裤,腰间厚厚地束着披巾,使得原本瘦巴巴的身躯看起来还挺丰满像样的。这圈腰带上配挂了整串武器;人人都至少佩戴了两把长手枪和一把穆斯林长弯刀(或者是短弯刀),再加上一两把大小、形状各异的匕首。这些武器大多镶有白银,擦得闪亮,在破破烂烂的服装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仔细照顾自己的武器是出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荣誉感;绝不会因拮据而令闪亮的弯刀失色)。长而下垂的八字须,已不复昔日洁白的宽折头巾,头巾垂覆至目光慑人的双眼和形容枯槁但慓悍的五官,使得他们看来有种阴郁的傲气,仿佛丝毫不把困境放在眼里;在那些不忘昔日光辉的奥斯曼人身上,几乎总是可以看到这种神情。这些人的表情好像在说道:要是受命来割我们的咽喉,这项任务会比帮我们提手提箱更能让他们派上用场,更光荣,也更神圣。忠心耿耿的老钢——梅斯利20的跟班,约克郡人——看到这些战士般的搬运夫扛着他主人的行李时,目瞪口呆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等我们都开始动身出发时,他才身不由己地回过头去,依依不舍地再看了基督教世界一眼,随即雄赳赳地迈开脚步,仿佛要以大无畏、视死如归的精神,迎战《古兰经》,甚至是多妻制。

城里的穆斯林区堪称相当寥寂;走在其间,随着起伏的坡路及山丘小径而不时上上下下,在窄巷中不断穿梭,巷道两旁是没有窗户的墙壁,里面有住家;走到豁然开朗处时,见到一片空地,散布着烧焦的废墟;经过堆积如山的废物堆时,仿如见到积存了几百年的垃圾,垃圾山上有好些体型很大、像狼一样的狗,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像死尸般摊开着四肢;有些不知是鹳还是鹤的鸟类,毫不畏惧地栖息在矮屋顶上,居高临下凛然地望着人类;所呼吸到的滞碍空气中,夹杂着柑橘、柠檬以及被太阳烤焦的石榴果皮的芬芳,在靠近传统市场处,又会嗅到各种奇异香料的干燥、呆滞的香气。你渴望一些生命的迹象,于是加重了脚步,仿佛想借着长靴鞋跟吵醒人们;结果那脚却无息地落在一座东方城市的粗沙砾地面,寂静依然紧随不已。一次又一次地,我们迎面遭遇面纱或脸孔,那些面容却毫无表示——既无欢迎,也无好奇猜想,无愠无斥。他们看待我们,犹如我们看待十二月的落雪——就像是上帝的“当季”之作,令人莫名其妙、很不舒坦,但可能有其旨意,却要稍后才会揭晓。

有些人从高处走下来迎接我们,奉了帕夏之命来邀请我们,于是我们沿着蜿蜒小径而上,走向城堡。城门处有些三五成群的士兵,有的在吸烟,有的像死尸似地平躺着。我们穿越过中庭,踏上阶梯,行经一道漫漫长廊,走进了一间通风、粉刷成白色的房间,房内一端是一座欧式时钟,另一端则是穆斯塔法帕夏。这位大王是一位美髯长须公,看起来颇像罗马神话中的天神朱庇特21——他也像朱庇特身处云雾般,身边缭绕着水烟筒22飘出的白烟。

帕夏接见我们的态度和蔼而彬彬有礼,完全是个教养良好的奥斯曼土耳其人。接着,他轻轻地拍拍手,立刻,在房间下方应声出现了一群奴隶;但见他从唇边吐了个音节,这些脑袋便全都俯首就命,然后像鬼影似地再次散去(他们之所以能来去如此敏捷又静悄无声,是因为赤足之故,而且他们也不用开关门板,只需掀起门帘出入)。很快地,上咖啡的仆役出现了,每个人分别捧着放在金属架上的小杯;不久,又来了个服侍我们每个人的敬烟人。这位凛然肃穆的工作人员,先把土耳其长烟管(chibouk)的球形烟筒放在瞄好距离的地面上,然后以此为轴心,解开缠绕的樱桃色长烟管,最后优雅而半屈着膝地敬烟。烟筒里已经安稳地闪烁着火花(事前点燃的),所以,当我把唇凑近琥珀烟嘴时,毫不费吃奶之力,烟就顺畅地冒了上来,应着我的轻吁,轻柔地伴随每口呼吸起舞,直到为我带来飘飘然的感受为止,让我体会了亚洲式的怡然适意。

亚洲式的怡然适意!然而,差不多在一个小时前,我还在一家嘈杂、生意兴隆的旅馆里等着结账,按铃召唤服务员。

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除了苏丹家族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是世袭的,甚至连财富亦然,因为它最是无常,传之后代也并非易事。因着这种种原因,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就属官场人物,尽管其中许多——事实上是绝大部分——高级官员出身寒微,但我想,你难得见到他们缺乏教养良好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应有的特色,例如温文有礼的态度、抑扬顿挫的讲话腔调。实情是,在职握权的多数人都是凭借着官场上那套客套奉承手法而由卑微蹿起,因此,即使已荣华富贵,也仍不忘保持这套令他们成功、让人窝心的手法。不过,除非你能设法学点当地语言,否则这些客套仪式会让你感到相当沉闷。最要命的是,中间还隔了个导游翻译。我想,要是我只打算提及和这些东方人某次特定交谈的内容概要,恐怕会误导你。一个旅行者或许可以这样记载说:“这位某某帕夏对于运用蒸汽所带来的巨大进步特别感兴趣,显然也懂得我们的机械构造;他称赞我们生产制造业的成就可观;表现出他对于我们在印度的事务和公司架构有相当的认知,并表达了对英国子民许多优秀品质的热烈钦佩。”可是这堆所谓帕夏之语的陈腔滥调,可能出自以下这样的谈话:

帕夏:欢迎英国人;他来到的时辰是最佳吉时。

导游翻译(对这位旅行者说):帕夏向您致意。

旅人:请代我向他回敬一番,并说我很荣幸能见到他。

导游翻译(对帕夏说):这位爵爷大人,也就是这位英国人,他是伦敦爵爷、轻蔑爱尔兰者、镇压法国者,因他辞了政府要职,才让他的敌人可以稍微喘口气,然后易容改装,远渡重洋,带着为数不多但死命效忠的手下来此,为的就是要瞻仰帕夏之尊光芒四射的容貌——也就是您这位永垂不朽、“叽里咕噜”帕夏辖区里的帕夏。

旅人(对导游翻译说):你到底讲了什么关于伦敦的事?帕夏会把我当成个寻常的伦敦佬呀!我不是一直告诉你,要说我是出身于穆坎贝园家族的其中一支,本来我想当贝德福德郡的执法官,但不够格,还有,要不是蒙普洛米斯爵爷表现不同寻常,我早就当上副郡长了。上一次选举中,我是鲍夫顿—索德伯洛镇的候选人,若不是我的委员会被贿赂,我应该很轻易就当选了。要是你真的要讲和我有关的事,你只要把事实说出来就行了。

导游翻译(脸色一沉,不折不扣地照字面翻译):这位亲切友善的英国人、穆坎贝家族分支成员、鲍夫顿—索德伯洛镇的征粮官头、贝德福德郡警察的可能人选,正在细数他所有的成就和头衔。

帕夏:他的荣耀没完没了,远超过地球尽头,他的种种光荣事迹,比七重天还要辉煌灿烂。

导游翻译(对旅人说):帕夏恭贺阁下。

旅人:是关于鲍夫顿—索德伯洛镇吗?见他的鬼!不过,我倒想知道他对于目前奥斯曼帝国状况的看法。告诉他,英国议会两院(Houses of Parliament)已经碰面开过会,而且英皇(the Throne)方面也发表了声明,保证英国会维持苏丹领土的完整。

导游翻译(对帕夏说):这位穆坎贝家族分支成员、贝德福德郡警察的可能人选,敬告大人,英国那些多嘴饶舌屋(talking houses)已经碰了面,天鹅绒椅子(velvet chair)那方面也发表了谈话,对苏丹的领土完整作出永久永久的保证。

帕夏:好棒的椅子呀!好棒的屋子呀!——呜!呜!通通都靠轮子!——咻!咻!通通都是靠蒸汽!——好棒的椅子!好棒的屋子!好棒的老百姓!——呜!呜!通通都靠轮子!——咻!咻!通通都是靠蒸汽!

旅人(对导游翻译说):帕夏说“咻咻”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想说,我们的政府会放弃对苏丹所作出的承诺吧?

导游翻译:不是这意思,阁下,不过他说英国人是仗着轮子和蒸汽来讲话。

旅人:这未免太夸张了;不过,跟他说,英国人的确是已经把机器改良到很完美的地步。你告诉帕夏——他一定会对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论什么时候有任何动乱发生而需要抚平的话,即使那地方离伦敦有两三百英里远,我们也能在几个小时内就把成千的部队派遣到现场采取行动。

导游翻译(脾气又变好了,恢复了自由发挥的口才):这位大人,这位穆坎贝爵爷,敬告大人说,不管什么时候爱尔兰人或法国人又或者是印度人要造反,想对抗英国人的话,全体陆军士兵、炮兵团等,通通会掉进一个叫做“尤斯顿广场”的威力无穷窟洞,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从曼彻斯特或都柏林、巴黎、德里等地又冒出来,然后把英国的敌人从地面上消灭得一干二净。

帕夏:我知道这一点——我全都知道;有人向我忠实描述过详情,所以我的脑袋很了解蒸汽火车头如何运作。英国军队骑在滚沸冒气的大锅上,他们的马匹则是火红的煤块!——呜!呜!通通都靠轮子!——咻!咻!通通都是靠蒸汽!

旅人(对导游翻译说):我希望听听一位奥斯曼绅士对我们英国商业和制造业前景的中肯意见。不妨请帕夏就这个议题跟我讲讲他的看法。

帕夏(在导游翻译跟他沟通后说):英国商船密集得像一大群苍蝇;他们生产的印花棉布可以覆盖整个地球;大马士革的刀锋和英国人的剑刃摆在一起时,相形见绌之犹如草叶。整个印度也不过是英国商人分类账上的一项而已,英国人存放废旧杂物的房间里,堆满了古代王座!——呜!呜!通通都靠轮子!——咻!咻!通通都是靠蒸汽!

导游翻译:帕夏恭贺英国的刀具业成就,也恭贺东印度公司的成就。

旅人:帕夏对刀具业的看法很正确。(我在马耳他岛23曾经拿我那把短弯刀和手下一把芝麻小官拥有的剑互试,结果他们的剑切我的短弯刀就像切割小说的书页似的。)嗯,好吧!(对翻译说)你跟帕夏说,我非常高兴地发现他对于我们蓬勃的制造业有如此高的评价,不过,我还是希望他知道,英国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些其他成就。在这些外国人的想象中,总以为我们除了船只和铁路,以及东印度公司之外,就一无所有了。你就告诉帕夏说,我们的农村地区也很值得一看,光是过去两百年来,在改良大头菜这方面就有长足的进步。要是他对这一点没兴趣的话,无论如何,你还可以解释我们乡间特有的种种美德——我们是最讲实话的民族,而且就像奥斯曼土耳其人一样,是言必信、信必果的。喔,等一下你跟他讲到这一点时,还可以这样说,总而言之,英国农民仍然保有农民的本色。谢天谢地!

帕夏(听完导游翻译引述后):这倒是真的,这倒是真的。所有的欧洲人中,英国人是最出色和最好的;俄国人是经过操练的猪猡,德国人是沉睡的娃儿,意大利人是歌曲的奴仆,法国人是报纸的儿孙,希腊人则是编织谎言的人。但是英国人和奥斯曼土耳其人都是讲究正义的兄弟,因为奥斯曼土耳其人只信奉一位真主,坚守《古兰经》教义,摧毁偶像;英国人也只信仰一位上帝,厌恶雕刻的偶像,而且也讲实话,也只相信一本书,虽然他们喝葡萄汁24,但要是说他们崇敬先知,或者说他们吃猪肉,这些都是谎话——都是希腊人编出来、犹太人加以渲染的谎话!

导游翻译:帕夏恭维英国人。

旅人(站起身来):哎,我已经受够这一套了。你告诉帕夏,他的待客美意让我非常不敢当,而且他还这么客气地为我提供马匹,更加让我受之有愧,然后跟他说,现在我得告辞了。

帕夏(听完导游翻译所说,从椅榻上站起身来)25:荣哉种马!幸哉母马!因为它们配出的马匹将会驮着这位阁下奔向锦绣前程。愿他骑着胯下之鞍,直到幸福快乐之城门才解下,像泛于天堂第三河26中的轻舟。愿他甜睡如孩童,朋友环绕身边,敌人远在天外,愿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亮如红色火光——比十只老虎的眼睛还火红!再会吧!

导游翻译:帕夏祝阁下旅途愉快。

于是访问便告结束。第二章土耳其之旅

两三个小时后,我们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仆役、鞑靼人、骑在马上的牵马夫(Suridgees)、驮着行李的马匹,齐集成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在这趟东方之旅中,你常听我提及的博学多才者米塞利(Mysseri),他自始至终忠心耿耿地服侍我,负责翻译工作,而且简直堪称为这支队伍的主脑人物。至于那个鞑靼人,则是受雇于官府的专差,负责递送公文信函,但有时也会被安排和旅客同行,确保一路顺畅,并以脑袋保证旅客的安全。这个为了我们的宝贵生命而以脑袋作担保的人,是个相貌堂堂的家伙,五官端正而英俊,充满当今奥斯曼种族的特色27。他的相貌流露出相当的沉稳自豪、自尊、刚毅的气质,还有种不矫揉造作的真性情,以及不带任何睿智的直觉聪明。我后来才知道,他曾经做过土耳其禁卫军士兵,而且仍然保有昔日那套耀武扬威的昂首阔步之风,在从前,这就够让基督徒为之胆寒了。他那种昂首阔步的方式夸张得颇为滑稽,即使是在最粗鄙的滑稽闹剧中,若能把这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也会被人视为非常不入流、夸张过度的表演。其中部分原因,得归咎于服装和他身上的配备。那些佩挂在他胸前的一大堆沉重武器,使得他的体形看来肥胖威风。除此之外,他四肢又裹着各种宽幅衣料做成的衣服,逼得穿这服装的人走起路来,笨重得左摇右摆。说真的,这个由羊毛料、棉布和丝绸,以及银、铜、钢等组成的庞然大物,实在不适宜靠双脚来移动。甚至在走路时,就无可避免地大为破坏了本身美好的比例架构,至于跑起步来——咱们这位鞑靼人曾跑过一次(梅斯利一枪射中了一只鹌鹑的翅膀,鞑靼人为了捡它而跑着去的),这项尝试简直可说是空前未见的旅游奇观,是人类精力最滑稽有趣的误用法之一。不过,只要让他踏上马镫骑在马背上,他就恢复了鞑靼人的本色。在马背上,他快活无比,像回到真正的家(也是他祖先的家),在恬静中休憩,这一切看来都是拜马鞍之赐,长烟袋的烟管仿佛也让他吸的是“自家人在炉火边团聚”的安详之乐。有时,他会突如其来地策马驰骋,仿佛一刹那间,他驾驭的是土库曼战马,横陈在眼前的则是开阔、一望无际的西徐亚28平原。

咱们这位“指挥大军”鞑靼人抵达时,他的手下差不多已完成了该作的出发准备。他刚去泡过澡(这是奥斯曼人上路前的习俗),整洁、光鲜又清爽地翩然来到,而且浑身上下精心装扮过,从大腿到脖子都装载了武器以及其他征战必备用品。其实从贝尔格莱德到君士坦丁堡29沿途,用水都不余匮乏,但咱们这位鞑靼人的习惯可远溯至其祖先,并非自己养成的——他总是小心地让自己的皮制水囊永远装满了水,并且安挂在马鞍旁,跟宝贝长烟袋并列。最后,他用所有最恰当的辞藻咒骂了一群马夫后,一切就绪,准备骑马迈向成千英里的旅程。但在到伊斯坦堡的大理石浴池内安抚身心前,他可得先当另一个形容憔悴的人:他的责任感、过分节制的饮食,以及不眠不休的精力、不把睡眠放在眼里等等因素,都足以令这位身先士卒、带我们这支人马出贝尔格莱德城门的整洁的穆斯塔法累得不成人形。

牵马夫是雇来牵引驮行李马匹的人,他们大多是吉普赛人,注定命运多舛,更是他人口中的人渣,而所有比他们优等之辈的罪过——包括马匹在内——赖到他们头上准没错。不过,他们那副孤苦的惨样却远较优势者别具一格,所以尽管全世界都鄙视这些贫苦可怜的牵马夫,他们身上的黄褐色皮肤、浓密胡子,却令他们在大地景观中赢得相当瞩目的地位。有几个这样的家伙与我们同行,每个人都牵着一匹驮行李的马匹,一匹紧跟着一匹前进。要让那些四平八稳、有棱有角的欧式旅行皮包适应新状况,稳稳当当地安坐在驮鞍上,的确花了不少工夫。最后,一切准备就绪,我欣然见到这支小型部队纵队前进,穿梭在市内曲折的小巷中,然后欢快地来到了下方的平原。队伍中最格格不入的就属梅斯利那位约克郡男仆,他骑在马上时,还是固执地穿着餐室男仆的上衣,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绅士骑姿”。

梅斯利和我都备有英式马鞍,但我认为要是改采用像鞑靼人那样的马鞍,也应该没有问题(一定更能让我深入体会这个国家)。这位鞑靼人傲然危坐在一匹骨瘦如柴的牲口背上。当我还在英国,打算要到东方旅行时,就料中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千万不可忘记这一点。我随身带了一对常见的刺马钉;在整个骑马旅行的过程中,这对刺马钉为我带来了很大的舒适和便利,我全靠它们来提高胯下驽马的士气。东方式马镫的角铁,实在不足以代替刺马钉的好处。

那个奥斯曼骑手的胯下并非一匹健马,但马鞍却使他高高地危坐于马背上,他还使用一副很锐利的马衔,足以让他那匹驽马的马鬃为之悚然竖起,逼得那马以一种奇特的快速步伐踢踢拖拖地迈步,堪称为完成这趟旅程最正统的步伐速度。我和伙伴因为采用英式马鞍,而无法轻易地让我们的马匹跟上那种特殊的溜蹄步法30:此外,我们也认为让大帮随从“跟在我们后面”走上千里路,实在是很沉闷的事,因此,我们通常是克尽“大军”的后卫之职。我们让胯下的马匹缓步而行,直到走在前面的大队距离遥远,才策马飞驰,追上前去。

骑了大约两三小时后,启程时的那种兴奋和哄闹已然止息,随着白日将尽,我们这支小型部队的蓬勃生气也逐渐耗尽,就在进入壮观的塞尔维亚森林时,夜幕已然低垂。沿着穿越森林的道路,我们还要走一百多英里。道路两旁如今是漫漫无尽的高大橡树,密密麻麻,沉郁地笼罩在头顶上,严冷阴森得像是被拖欠了千年粮饷的巨人部队。我们努力用耳倾听,捕捉这森林世界里的声息——有些来自活跃的野兽,有些是夜鸟鸣叫声——但一切都趋于静寂,除了遍布枝头的蝉发出的鸣声。这些没完没了的单调蝉声穿透森林,响遍森林深处,反而比无声更令人感到寂寥。

起初四周一片黝黑,但不久后,明月当空,月光轻抚咱们一行人的闪亮武器和黄褐色脸孔。这片月光如此皎洁又神秘,以致警觉的鞑靼人唯恐邪魔鬼怪将会出现,当下决定采取适当措施,避免它们近身。他毫不犹疑地认定这个吓走鬼怪敌人的职责(就像其他棘手工作一般),应该落在可怜的牵马夫身上:于是,牵马夫提高了嗓门,对着森林的死寂爆出悲鸣与嚎叫。这些预防措施一直没停歇过,也全然成功,没有任何妖魔鬼怪靠近过我们。

离午夜还早,我们就已经抵达了打算过夜休息的小村落。这座小村落由十几间泥土茅屋组成,矗立在好不容易才在森林中垦辟出的一小方空地上。居住在此的乡下人操持一种斯拉夫语系方言,米塞利懂俄语,因而能够流利地与他们沟通。我们占用了一间方形房间作为安顿之处,房间有粉白墙壁和泥土地面,四壁萧条,毫无家具,也完全不见妇女的踪影。然而,听说这些塞尔维亚村民生活富足,只不过都很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财富和老婆。

从驮鞍上卸下来的重荷,很快就成了我们这间小房间的装饰。先在地面铺上几条被褥,两端各自放上绒毡制旅行包,就变成了沙发。欧式旅行皮包、帽盒、文具盒、书籍、地图、闪亮的武器等,很快就乱七八糟但令人愉快地散置在房内四周。米塞利的野营炊具箱也开始变出宝来;但我们指望在村里能找到些食物。起初,当地人声称他们养的只是老母鸡,所有的母牛也都还没生过小牛;可是咱们那位鞑靼人却以壮观又洪亮的字眼赌起咒来,手指抚着他那柄穆斯林弯刀(yataghan)的刀把,动作充满说服力,结果这片泥土地面上就突然涌出鲜奶,并出现堆积如山的鸡蛋。

很快地,我们面前出现奉茶,散发着令人宾至如归的茶香;当我们斜倚着坐在地面上时,又发现欧式旅行箱的高度正好可以用来当桌子。几个聪明的当地人,灵巧地捧着蜡烛,充当烛台;其余村民则站在房间下方的门口旁,以庄重虔敬的眼神,观望着这场盛宴。

首次出征的第一晚(尽管你不过是个和平的征人),堪称为人生最光辉的时光。发现自己已然摆脱欧洲那套死气沉沉的文明,实在太美妙了!啊,我亲爱的知心老友,当你首次在这些东方现场中摊开地毯时,请务必抽空回想那些露宿在广场和街道上的同胞们,甚至(因为很多人的命运都注定如此)住在别墅中的人;再想想那些嘴边挂着“互相恭维”、“请求赏面”和“甚感遗憾”的人,这些人拘谨地坐在晚宴桌上,或者困在舞会厅堂中,又或者可怜兮兮地坐在教会座席上聆听教义;没错,想想这些人,然后就会记得有多少可怜的家伙正生活在要讲究体面十足的处境中,你就会更为自己愉快的解脱而感到自豪。

不过,泥土地面(一如买卖式婚姻)纵有千般魅力,的确还是令人难以熟睡。离天亮还早,全部人就已经起身而且吃过早餐了。在这之后,还要挨过将近一小时冗长沉闷的时光,借着火炬的光芒,将东西装载上马;但这一切终究还是会结束,我们宣告启程,开始这一天的旅程。披着斗蓬又兼心情沉重,起初大伙几乎一言不发地走在黑暗中,阴沉沉地赶着路;但不久后天降黎明,令人血脉顿感舒畅;在那片刻中,连那些最多灾多难的牵马夫,也都仰首望天,几乎像是相信上帝刹那的美意。

在欧洲化的国家里,实际从一地旅行到另一地的过程是如此短暂——我是说它所占用的只是旅人全部时间里的很小部分——只有车轮辘辘时,他的心思才随之驰骋不定。他或许相当敏锐,能察觉外在的有趣事物,以及随着景物交替而来的满脑子灵感,但是他的意识仍旧一贯清楚地知道,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这段旅程终将结束。他的惯常思考方式虽被打断,但在形成任何新的思考习惯前,他已置身在旅馆里,安顿下来。然而,到东方游历时,却是另一种情况。日复一日,也许周而复始又月复一月地,你的双脚都踏在马镫上。你深刻体会大清早呼吸冰冷空气的感觉,为身边那支快活的人马打头阵或尾随压阵,穿越过森林或高山隘口,行经山谷及荒无人烟的平原,直到日落西山——这一切都变成了你的生活模式,你骑马、吃喝、咒骂蚊子,和你那些在英国的朋友们的过日子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终究不外是吃喝和睡觉。要是你稍具智慧,就不会把漫长的跋涉时光视为你和旅程终点之间的鸿沟,而会把它当作人生中罕见又具可塑性的活动时期,很可能在往后的日子里,你会将此时期视为铸成自己性格——也就是真正的你——的时期。一旦领悟到这一点,你很快就会安于马鞍上的家,感到开心又满足。至于我和伙伴,总而言之,就旅程的这方面而言,我们常常把君士坦丁堡抛诸脑后,忘了奥斯曼帝国,而只想起往日的岁月。我们回到过去,在泰晤士河岸边闲逛——不是现在那条浪淘尽国会风云、溺毙伤心绝望女郎的阴森“过气之河”,而是别号“伊顿公学老兄”,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曾跟我们较过劲,直到教会我们比他还强壮的泰晤士河。我们狠狠地修理伊顿公学校长约翰·基特31,拿裁缝拉里·米勒和教师奥克斯寻开心;我们骑着马纵声欢笑,还对着阴郁的塞尔维亚森林谈话,仿佛这森林是当年的“布洛卡斯树丛”32。

我们的行进速度一般都很慢,驮行李的马匹拖慢了队伍,使我们每小时大概只能走五英里多;但有时整个队伍会突然精神一振,充满冲劲,尤其是在夜幕低垂时。驮行李的马匹会跑起步来,一旦它们迈步开跑,那些欧式旅行箱便碰撞不休,马儿们气喘吁吁的马腹更使得绒毡制旅行袋震颤不已,于是牵马夫们就会又尖叫又咒骂,像狂风般在后面追赶,毫无停歇或休息的可能。之后我们其他人就会策马奔驰,全体开怀地大呼小叫,像赶着一群羊似的驱策着那些驮马,上丘山,下溪谷,直到走向行程的终点。

我们替换马匹的里程长短相当不一。有些马匹只行走了不过十五或二十英里就换班了。但我想,曾经有过两次,我们在一整天时间里走了六十多英里,没有换马。

当我们终于走出了森林,铺陈在眼前景色中的道路宛若英国园林中的小径。不设围篱的绿草地以及留作自由放牧的乳牛牧场上,点缀着一丛丛高大的树木,更大片的浓密林木则四处散布着,看来像是为了霸占地盘而聚在一起,以暴发乡绅之姿,将某些可憎的众生拒于门外。在一两个地点上,枝丫垂悬的杂树丛俯临着树下草地,似乎充满庇护之情。在英国看到同样情景时,你几乎会忍不住去问那个败家子或神经病叫什么名字,竟敢拆除祖传的庄园府第。

大概没有多少个国家有像这部分路线的地区,尚未被大批“名胜”污染。你不需要到某位“英明已逝”的仁兄坟前,“一洒哀悼之泪”,或者是向任何生荣或死哀者“致敬”;也没有什么你非认识不可,否则就很丢脸的塞尔维亚或保加利亚大文豪;你不用对任何设施大惊小怪或赞誉有加。路上唯一有意思的公共建筑年代并不久远,据说是很不错的东方式建筑。这栋建筑呈金字塔状,用三万个本世纪初期(我相信是)塞尔维亚叛军的头骨建成33。我不很确定年份,但猜想第一个头骨的奠基时间该是一八〇六年。我很惭愧地坦承,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我们就毫不知情地行经这座艺术品杰作附近,所以根本无缘欣赏到那“建筑师意念的壮观”,以及“浮凸雕工的精美”。

就算没有“名胜”,好像至少也该遇上一点什么险境,但我们仅见的几个抢匪,早就呜呼哀哉了。这些可怜的家伙被钉在高杆上,下方架顶着交叉的横块说明,因此他们仍覆着些蜡状残余白色肌肤的骷髅,依然懒洋洋地端坐在阳光下,无眼无珠地漠然瞪视。

有一天,我觉得路面好像稍微比以往更为崎岖不平,这才发现我可以称得上是位“巴尔干的攀登者”(Sabalkansky)。事实上,巴尔干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军事关卡要塞山区;而这似乎也是凯佩尔少校34所见,当他以军人的眼光向东眺望时,一切一目了然。当然,索非亚隘口既没有峡谷,也没有难以攀登的坡面,足以阻挡或长期拖延前来围城的炮兵大军。

在抵达阿德里安堡35前,梅斯利就已遭到不明病痛侵袭;待我们在城里落脚后,他已经病得死去活来。好在阿德里安堡派驻了一位英国领事,所以我原本很有把握地以为,依照东方式惯例,他的屋子将不再只是他自己的家,而会同时变成我这位重病伙伴的家。在正常情况下,我这种判断应该是正确的,但由于瘟疫扩散得很广,领事怕得要死,已经吓昏了头。于是现在(已经很难说到底会不会死掉),那条铺在地面的被褥之上,躺着名门世家的唯一传人,没有任何最起码的物质慰藉,而且(说来可悲)连身为朋友或甚至伙伴所应得的安慰也得不到。我的看法是,就某种程度而言,温柔与同情怜悯是属于户内生活所产生的情感。当然,我说这话时,之前露天席地的生活,又或者是旅途上艰苦的跋涉,已经发挥奇效,把我变得异常迟钝,这时的我丝毫无法容忍病痛存在,对同伴也就白眼有加,仿佛这可怜的家伙病倒是种没出息的表现!我也想到一个最荒唐无稽的念头——认为他的病有部分是假装出来的。你瞧,我已经忏悔了。我希望这一点可以让我从今以后在看到村野鄙夫的强硬、野蛮行为,以及所谓“兽性”军队的残忍行径时,都能施以宽大的眼光。上帝知道我曾多么努力地让自己融入常见的慈悲中,虽然无动于衷,却尽量表现出温顺亲切;可惜这些意图没能瞒过受苦病人的慧眼。尽管我人在他身边陪伴着,却丝毫未能降低他心头遭到遗弃的受挫感。

我们向一位不苟言笑的亚美尼亚人(我猜想他是)求医,这人兼具医卜星象能力,从头到尾不停数着念珠,两眼定定地盯着病人,然后突如其来地在病人胸口狠狠捶一拳。梅斯利很勇敢地掩饰着痛苦,因为他猜想这一拳大概是要测试他得的是否是瘟疫。

真正最令人难堪的——不是床,而是没有适当的食物可提供给病人,除了一种所谓的“面饼”,又薄又坚韧,像褐黄色烂旧抹布,用面粉夹杂了和面粉同样分量的碎砂做成。这位病人当然没有“对医疗人员的信心”,而且,整个情况看起来,若想挽救我的伙伴,最好是尽量把他带离那位医生,然后带他去一个可以找到更平易近人的领事的地方。但要怎样才能做到呢?梅斯利病得很重,根本没法安坐于马鞍上,而用来旅行的马车,在当地尚未为人所知。然而,倒有一种叫作“阿拉巴”(araba)的东西,是用水牛拉曳的拖车。有时候,富翁的妻妾也会坐上车,在草地上迤逦而行,走上四五英里,以为消遣。虽然后来我们改良完成的马车结构很粗陋,但你还是可以从它的设计中看出类似豪华马车的气派。总而言之,要是你那木匠的儿子要为小爱猫做辆“市长大人的马车”,他做出来的风格一定会很近似一辆土耳其的水牛拖车。在这个地区,从没人听说过用马来拉车,不过,我想需求为创意与发明之母,所以我理直气壮地辩称,在我们的国家里,用马来达成此目的的例子数不胜数;而且大自然的惯例是全世界都通行适用的(爱尔兰例外)36;还有,在伦敦皮卡迪利大街37行得通,在阿德里安堡也一定行得通;况且也不能完全把这事当作是和宗教有关的问题,只要冷静沉着地思考一番,梅斯利乘马拉的水牛拖车前往伊斯坦堡,显然完全符合维护伊斯兰教教规的精神。如此这般可怜、亲爱又耐心十足的西方理性,似乎得努力和亚洲先入为主的观念抗争;而我坚信在一百五十年内,亚洲应该有可能(甚至名正言顺地)让马匹拉曳水牛拖车。但是,值此之际,米塞利和咱们那位鞑靼人一唱一和,没两下就霸王硬上弓地把马匹套上了轭,巧妙地令这场争议胎死腹中。

看到我那可怜的老友落到如此地步,实在令我心痛,因为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是旅行老手。他在未成年前,就曾从俄国边界闯入印度,而且速度奇快,仿若那万王之王的广阔幅员缩小成了大公国;而今,这可怜的家伙却被人塞进一辆拖车里,像个乔治王朝的姑娘似的!他吃了很多苦头,车身没有弹簧,车轮行走的也不是铺设过的路面,在旷野上颠簸不已,那歪扭、碰撞、震荡的力道,几乎可以震脱魔鬼撒旦的巧舌。

病人整天都被关在格状的阿拉巴车厢里,一直等到当天行程结束,我才有办法知道他的情况。我发现他病情并未恶化,靠希望支撑着,盼着有天终会抵达君士坦丁堡。

我一直很细心地研读地图,自认对路线相当熟稔,但过了亚得里安堡后,我其实走上了比想象中更往南的路径,结果,难以置信地,我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海边,神奇又令人开心。有好一会儿时间,温柔的波浪冲流过我的马蹄。但是,仅是倾听涟漪的水声是不足以心领神会的,只见到蓝色的普罗彭提斯海38也不同于真正认识并且据为己有——我非得要潜入它的深处,在波涛起伏中一解渴慕的爱意;所以,当亲爱的穆斯塔法(那位防卫妖魔鬼怪的人)尽其监护之责而环顾四周时,他惊恐地见到,他拿性命来做抵押、誓死保护的这个人,却被鬼附了身,跳下海去了。骑手连带马匹从大地上消失,最后在连绵的波浪间,冒出了气喘吁吁的驿马之首,以及英国人幽灵似的脑袋瓜,随波浮沉。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们很早就上路了,就从出发的当刻到踏入皇都城墙内,我们一直跟冰冷的暴风迎面搏斗,这风从鞑靼地方39的大草原横扫而下,凛冽、强劲可怕、持续不变,犹如一位来自北方的征服者。梅斯利的男仆所受的折腾最为惨烈,他一直坚守在马鞍上,直到抵达伊斯坦堡为止。但是我们立刻发现他四肢麻木,脑部也受到相当影响,当我们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时,他昏了过去,还发起高烧,相当危急。

咱们那位鞑靼人由于监督和辛劳,以及负载在层层上衣和披肩中的装满水的七个水袋,早已由整洁光鲜的穆斯塔法变成了筋疲力尽的弱水。不过是两星期以前,他还像个刚由房里走出来的新郎,前来指挥我们这列队伍。

米塞利看来多少有点疲惫过度,只不过丝毫未减惯常的冷静镇定。然而,他神色凝重,因为他已得知瘟疫也正在君士坦丁堡流行,他担心两位病人再加上整列队伍惨兮兮的模样,很可能会让我们在佩拉40吃闭门羹。

我们乘着一艘土耳其轻舟,渡过了金角湾。才刚上岸,一些愁容惨淡的家伙就蜂拥而上,抢着卸下我们的行李。然后我们又上路了,全身湿答答的,看起来就像是因回天乏术而遭“英国皇家溺水者营救会”(Royal Humane Society)摒弃的人。我们扶着病人顺着坡度小的斜坡往上走,绕行了许多迂回的路,最后终于来到了佩拉的主要大街,低声下气地盼望不会被人判处瘟疫罪名,而遭到那些心惊胆战的基督徒飨以闭门羹。

这就是这支小部队的现况。十五天前,我们曾那么兴高采烈地从贝尔格莱德城门开拔出发。但几次高烧,加上一场东北暴风,就完全把我们的模样给摧残了。

基于米塞利对朱塞皮尼家族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尽管此户人家忧心不已,还是马上接待了我们,让我们入住。第三章君士坦丁堡

我们即使不折服于“清真寺与宣礼塔”的辉煌,对君士坦丁堡的市景仍赞赏不已。颂赞的对象是海港。我们可以连说带唱地道出,别无他处的大海和城市衔接得如此浑然天成。没有鹅卵石海滩,没有沙洲,没有泥泞的河床,没有黑色运河,没有水闸,也没有船坞,将深海和此地的中心区分隔开来。假如,从君士坦丁堡最热闹的市场要溜达到对面柏树夹道的静谧地点,你就会越过深不可测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要是你想从下榻旅馆前往传统市集,就非得经过金角湾蔚蓝的水道,而水面上千帆张扬。对你来说,贡多拉轻灵地划行过威尼斯圣马可的府邸华厦间,是很习以为常的事。但在君士坦丁堡,走在街上碰到的却是装有一百二十门炮的军舰。威尼斯受限于固定的土地范围,在从前,还得派国家元首迎娶那心不甘、情不愿的大海41;但威尼斯总督的这位暴风雨新娘却是向苏丹俯首归顺的奴隶;她带着全世界的宝贝臣服于他脚下;她载负着苏丹从这座宫殿转往另一座宫殿;借着某种准确无误的法术,她怂恿并吸引了微风相随42,轻扇着她主上苍白的双颊;她将他的武装船只一举送往他自家的花园门口;她守护着他的后宫墙垣;她扼杀他手下王公大臣的阴谋诡计;她平息他宫中的丑闻;消灭他的敌手,并且一个个地嗺哄他那些淘气的后妃。这海渊是如此神奇!

我逗留在君士坦丁堡期间,瘟疫一直扩散,但没到如火如荼的地步,然而,初次邂逅一座伟大的东方城市,那种神秘又刺激的兴趣,却也因瘟疫的出现而增添了几分不快,令所有我所见到、所感受的一切,都染上了一种颇阴郁的调性和色彩,但说实在的,这的确也跟过去强盛辉煌时代所留下的阴郁纪念文物很相衬。瘟疫和道地的东方特色在这方面倒是结合得天衣无缝;而且仍然和那些虔诚的信众共居于神圣的城区里。佩拉城内的衣貌款式都很难看,却几乎最不受瘟疫传染;至于华美的毛裘和昂贵的披巾、刺绣拖鞋,以及织金马鞍垫布、沉香木的焚香味和馥郁的天竺薄荷香气——却似乎都是瘟疫的象征。你从母仪天下的伦敦,这个所有凡间主权中最伟大强盛的中心,走到外面世界——你由此出发旅行到一个东方王子的首都,却只发现没落的政权和失色的辉煌,引发你的嘲笑。但是且任由那瘟神近在眼前,而这位比大军还强势,比盛世时期的苏莱曼一世43更令人心惊胆寒的王子,却能够令这座衰败的皇城帝都,恢复如许的盛况和磅礡气势。只要他在此,你还是想去这个死气沉沉的帝国的阴影中窥奇一番,至少你会怀着得体的敬畏之情穿梭在城市中。

所有居住在东方的欧洲人都坚信瘟疫是由触摸受感染材质传染而来,而那要命的疫原特别会潜藏在各种布料和毛裘里。和染上瘟疫的病人呼吸同样的空气,甚至是去碰触病人的肌肤,也比接触到有可能被感染的一缕羊毛或细线安全。如果这种观念正确的话,君士坦丁堡人广为遵守的一项风俗习惯,必然助长了这种疾病的散播。这风俗习惯是:当一个奥斯曼人去世后,把他遗留的一件衣物切割成小片,每位朋友获赠一片,以悼念他离开人世——依照欧洲人的看法,这可说是件催命礼物,不仅迫使活着的人要记住死者,还得追随死者到黄泉相伴。

在瘟疫扩散期间,欧洲人要是不得不冒险上街,就会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触每个擦身而过的人;在这方面,他们的行为表现和那些“真正的信徒”形成强烈对比;穆斯林心无挂碍地高视阔步,仿佛他在他真主的看顾之下安全无比,而且死亡是“人人平等”;欧洲人则卑躬屈膝兼鬼鬼祟祟地躲着死亡,还有些人(主要都是法国血统)则会努力地以亮闪闪的油布斗篷来躲避命运之神。

许多欧洲人大费周章地采取保护措施,在穿梭于君士坦丁堡街道时避免与人触碰,这种情况已有相当时日。对土耳其人来说,虽然欧洲人的这种惊恐让他们深感不屑,可是他们通常还是非常有礼貌地加以迁就,虽然觉得此举徒劳、无益又不恭。然而,在人口拥挤的城中,要是你常在窄街小巷中到处走动,免疫力自然不可能维持得很久。

至于我,很快就“遭殃”了。在休息了一天后,我那位女主人家的诸多祷告也失去了威效,无法让我远离瘟疫肆虐的金角湾。我满怀虔敬地允诺一定会避免碰触所有各种想象得到的传染媒介,不管它们是多么诱人,然后很小心谨慎地出发了,而且一路上都坚守此承诺,直到来到水畔。在我要搭乘的那艘土耳其轻舟泊好之前,一些愁容惨淡的家伙踉踉跄跄地抬着一具遭瘟疫夺命的尸体冲下阶梯,准备抬到对岸,与其他虔诚信徒葬在一起。我无法及时避开这出殡行列,以至于不但被那些抬尸体的人碰触过,而且我相信,我还碰到了那死人的脚,那只伸垂出停尸架边的脚。但这次意外让我推翻那套接触传染论调的坚实可靠性,到最后,我根本拒绝相信并驳斥这套论调。从那次后,我就随心所欲地行动,前往任何我选择要去的地方,不花任何苦心去避免碰触。而今看来,欧洲人很可能是对的,瘟疫或许真的是经由碰触所传染;但在我逗留于东方的整个时期内,我对此事的观点更近似于那些宿命论者;之后,当瘟疫肆虐埃及,横行于我周围时,我已经能坦然无惧地生活在垂死之人中。要是我曾让自己相信每次的擦身而过都是死神魔爪之探,就会无可避免地在心中烙下惶然惊恐与焦虑不安,遑论坦然以对了。

又或许,当你在既陡又窄、路面崎岖的巷道中穿梭前进,两边是没有门窗的墙垣,巷道少有行人经过,却遇到一个包藏在白麻布堆里的奥斯曼妇女。她吃力地克服诸般障碍缓缓前进,那些障碍来自她身上层层笨拙的袍褶衣纹、沾满泥泞的靴子,特别是还加上两双拖鞋在内,使得她走起路来举步维艰;然而在这番努力中,她仍不时流露出某种女子的自觉,浑身散发着魅力。她身后紧随着她的女奴。她整个人能让你看到的,就只有那双紧盯着你面庞的黑色明亮的双眸,还有涂有蔻丹的指尖,犹如从城寨单调黯淡的棱堡伸展出的玫瑰花蕾。她转身,又再度转身,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她不在男性穆斯林的视线之内后,便突然撤掉了面纱44,一下子艳光四射,魅力难挡,照亮了你的心灵。至于这个,倒不是因为那轻巧、灵光一现的优雅,令你思疑是爱上了一具肉身或是灵魂;而是那种隐藏在森严外形之下的美,以及浓艳色彩的美。然而,也有着火般的热情——在不驯的心灵或不管是什么之中,有着高度的勇气和热切,促使那双甚少张开的双唇吐露出自豪的气息。

你对着美女微笑;臣服于眼前不可方物的美艳,你的脸色因而转乍苍白。她看着,为你晕陶陶的反应而得意非凡;她看着,并且微笑着;然后过了一会儿,突如其来地做出一个动作,把她嫣红的手指按在你的手臂上,并且叫道:“Yumourdjak!”(意思是“瘟疫”,“送给你一个瘟疫礼物”。)这就是她说俏皮话的方式。毫无疑问地,这是个老掉牙的玩笑——完全是东方式的乔·米勒45风格;但是土耳其人不仅拿制度习俗,也拿他们的祖先开玩笑,而且乐此不疲;由此之故,那位女士银铃般的笑声便在你耳边欢畅地回响,而女仆们那种尽情喧闹又清新的女性欢笑,宛若这个把瘟疫传染给基督徒的灵感,才刚刚照亮了大地。

在我们抵达君士坦丁堡后不久,梅斯利便开始复原,但起初看起来,还是不可能恢复到有足够精力在冬季期间出发旅行,于是我决定留下来陪他,直到他完全康复。因此,我为自己买了匹马,以及镇静身心的烟管46,又找了一位土耳其语会话老师。我下了不少苦功学习土耳其语,最后总算把它的语法结构摸出了点头绪。这种语言很丰富,也许该说过度引进了波斯和阿拉伯词语,它们主要是用于表达感情和宗教教条方面的词汇,兼及艺术和奢华品的名称。而当今这些奥斯曼人的鞑靼祖先,根本就不知道这些词语为何;但古语的结构和精髓依然存在,因此君士坦丁堡店员的斯文词语,即使听在那些漫游于北亚大草原上不羁的百万人口耳中,还是可以令他们了然于心。这语言的结构很像拉丁文,在冗长的句子中尤其可见其相似处;主题部分是慢慢地、很有耐心地列举出来,说者完全不透露其目的,直到句尾部分才来个画龙点睛的字眼,赋予前头扯出的一大堆字词一种连贯性的意义。如果你从头到尾认真听这种形式的讲话,你的注意力必然会随着语句的进行而越来越强,而不是感到索然无味地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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