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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16: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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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年作家编辑部

出版社: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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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二零一五年第8期)

青年作家(二零一五年第8期)试读:

Talk深度访谈

TALK阿乙

阿乙:写作就是和魔鬼做交易

余幼幼

[作者简介] 阿乙:1976年生于江西省,毕业于警校,先后当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现自由写作;出版有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以及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小说《完美罪行》将于2015年在英国和法国出版;在英国的《GRANTA》和瑞典的《驼队》杂志发表过小说;获得过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联合文学》“20位40岁以下华文作家”。

2012年7月1日的《东方早报》有篇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阿乙终于出名了,甚至有点过于出名了。”可见阿乙的写作之路走得并不容易。他曾经说自己的前半部分的人生过得很寡淡,大学顺应父母的要求填报了警校,出来顺理成章做了一位民警,当他一眼就能望到自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的生活和状态时,他陷入了绝望。后来他辞职,到了一家报社做体育记者,再后来他去做了杂志和图书的编辑……一路折腾下来,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安心在家写作。其实,阿乙算是幸运的,至少遇见了自己的伯乐,完成了人生漂亮的“逆袭”。

读他的每部作品无不惊叹,尤其是随笔集《寡人》产生的切肤之痛,血与泪的交织,让人难以忘却。他当然是值得关注的,他的努力,他的作品都对得起他的名声和荣誉。他为人低调,不迎合别人,保持自己觉得自然的风格和状态。他在饭局上一个人默默地看书,别人说他装逼,他从不解释,也不做任何改变。这就是阿乙,一个特立独行而又万分孤寂的灵魂书写者。——采访手记[非常慢和犹豫]

青年作家:在百度上输入“阿乙”两个字,一秒钟就出现关于你的各式各样的消息,访谈实在是太多了,可见你时下的热度。接受那么多采访,说那么多话,会感觉到疲倦吗?

阿乙:会感到疲倦。有一次在书店做活动,我说着说着觉得累了,就走到窗前透气去了。我不是很善于拒绝人,不是太占用时间的一般都不去拒绝。上次拒绝的例子是有一个出版社寄书给我,过了些天,问我要读后感。我说了些对不起的话。但我心里想说的是:我情愿寄回给你们。

我知道轻重。我会尽量诚实地去回答问题,但是这些回答都是即时的反应,不会做什么准备。我以后也不会出版自己的评论、访谈。有些采访在发表前会让我核实一遍,我一般拒绝核实,一个是相信对方,一个是这些东西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作品。

我写短篇的时长是一个月。非常慢和犹豫。访谈就像拧开水龙头。

另外,我也不热度啊。

青年作家:我十分理解你,但这个访谈不得不做。采访你一直是我的愿望。你好像已经从上班族的生活过渡到了全职写作。对你而言,这就是理想状态吗?

阿乙:目前我处于最理想的状态。基本过的是退休状态的生活,财政还没见底。这主要是因为有太好的家人。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以及永远觉得我是孩子的父母,他们构成我面对人世的后盾。还有婚姻,婚姻没有剥夺走我的精力,倒是分摊走我不少事务。我的太太很干练。她在自己单位也是独当一面。是个高材生。

以前单身,在好几个城市飘荡的时候,一无所成,时常以死亡为靠山。觉得一切奋斗都是值得的,没奋斗好,大不了去死。现在是中年人。

青年作家:现在你已名利双收,还有什么追求吗?

阿乙:利没怎么收。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很钻营钱。上次有个导演朋友,我们合计,我写了一个剧本,我估计他应该给我个几十万。我花了两个月写,就是根据自己小说改的。吃着饭,我突然说,不给我钱也好,或者看着给也好,或者不拍也好。

我说完也不觉得自己窝囊,也不觉得自己伟大。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发现还是有真正爱我的人。他们总是担心我会吃不饱饭,因此几乎总是来照应我。

青年作家:当然,你出名了,要应付的事不仅仅是写作本身,有没有觉得离写作远了的时候,你都怎么调整和处理的呢?

阿乙:除开写作本身,以及和家人的相处(有时这一点也表现得不积极),其他的都是应付。我手上或包里总是有一本书。我去开会或者吃饭,没那么认真参与这个活动,我上厕所也看书。开会,应酬和上厕所是一回事。

人离不开社会活动,在这一方面我没什么负担。所谓负担,就是因为过于清高而浪费了自己的精力。比如和尚抱女子过河,和尚是没有负担的,抱完就念经去了,但是计较这方面得失的人,可能要思考很久。

我记得当年很多人都说我吃饭吃饱了,就在酒席上看书,说我特别装逼。我懒得争辩。一件有瘾的事就是有瘾,不是什么风格。

青年作家:最近你成为了“中国‘驻店作家’第一人”,也就是你需要在某个书店写作、和读者面对面聊天、举办沙龙、讲座等,每两个月一期。有的媒体对此也产生了质疑——“这个举动并不纯粹”, “你与书店存在某种利益关系”。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乙:首先我和店主关系不错。这个活动真正占用我的时间是四天。我觉得这个活动非常好。称我有驻店第一人,是因为报道需要新闻点。其实在单向街的驻店计划里,有很多来宾,我恰巧是只写作里的第一个。像杜可风、高远他们早就驻店了。这四天里,每天去坐台的时间在2-4小时。不会有报酬。“这个举动并不纯粹”什么的,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去做活动,店方就将我的书放在显眼的地方卖,这是店方经常做的,并不是我要在那里通过卖书。我干过新闻,知道有很多事,如果没有新闻点,根本缺乏发表的必要。

驻店期间,我就觉得过去一趟很累,坐地铁,倒多次。[小说是世俗的]

青年作家 :我在网上找到了一组你的诗歌,也承袭着你小说“灰”的风格,其实写得并不赖,比好多诗人都写得好,也知道你十分喜欢诗人,经常读诗。为什么不多写点?

阿乙:我在这方面的天赋太有限。诗歌贵在凝练,我喜欢特朗斯特罗姆。还有伟大的想象力、情感。诗歌是所有文学形式里最高贵的一种。写小说的要求会少很多,虽然看起来写小说是繁重的活计。诗人是人类遴选出来的神。正因为它如此灿烂,才会招惹许多人的热爱。

小说是世俗的。

青年作家:最喜欢的诗人有哪些?读诗对你写小说有帮助吗?

阿乙:读的范围少,没有小说读的多。喜欢卡瓦菲斯、贝恩、保罗-穆尔顿(就是喜欢他的一首《布朗-李去哪儿了》)。

国内的比较喜欢施茂盛、徐沪生、陈东东、张枣。

非常尊敬的是北岛他们那一批七八十年代的骑士。

我一旦感觉自己的语感粗鄙,欠缺魅力,就去读诗。让它引领我。接受它的准确、凝练的熏陶。

青年作家 :当初你从警察的身份中 “逃离”,从江西瑞昌这座小城市“逃离”,然而你的写作又回归到你作为警察的经历中,生活过的小城市中,关注的依旧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和事。大城市难道没有给你的写作供给营养吗?还是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逃离”,你完成了肉体的转移,而精神依然留在原地。

阿乙:我很难胜任对城市的写作。有一个人说得好,城市文学,只有生在城市的人才能写出来。我是生在农村,长在小镇,在县城有根基的人,往往就会回到这一地方。逃离县城是因为虚荣、厌恶、压抑,还有别的。

青年作家:你的小说很多都设计了刑事案件,而且你之前做警察有天然的优势,有没有考虑写部类型小说,侦探什么的,毕竟这类书比较畅销和挣钱。

阿乙:没有特别去考虑。有时有一点冲动,但是不认真。我很少考虑畅销和挣钱。我极少考虑去迁就迎合市场,我有时想,也许自己可以改变对方一点。我比较固执。钱对我的诱惑力不是很大。只有回到电脑前,认认真真写作,自己才感到安宁和踏实。

但我不排斥侦探小说。侦探小说应该是文学里最被污蔑的一个品种。它的出品方和消费者其实都有较高的智慧基础。侦探小说超越感官刺激,是向上的。

青年作家:记得以前看到《寡人》这本书的标题的时候,我笑了,心想这人一定自恃清高,读完我感觉自己愚蠢之极。我很喜欢这本书,从阅读体验和心灵感悟上都给我巨大的震荡,很长时间都难以从书中的孤独与悲凉中走出来。想问人生还不够苦、不够累吗,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力地挖掘和剖析自己?

阿乙:谢谢。你换一种想法,就是人生还不够空虚、不够渺茫吗。人有时在这世上毫无着落,他就需要干点活儿。我有很多年干的活就是去耕耘自己的想念。我想念一个从没有可能转身来理我的女子。正因为她的永恒拒绝,我寻找到一种叙述的安全感。就在我快要四十岁时,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私信里,我快崩溃了。这个游戏就这样结束了。

有很多年,我都是用对她的思念,向她倾诉来打发那过于充足的时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拉黑对方,忘记人生还有这档子事。

我在孤独的时候,耕耘一件事、一个场景,会非常细致。[我的缺点是阅读太多]

青年作家:我去看了你的新浪博客,有些冷清,你也并不怎么经营和打理,发的东西都是一些读书笔记和你收集的有趣资料。反而,我觉得这才是你有意思的地方。感觉你有点像卡夫卡之类的作家,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关心其他。不过这只是我的主观感受,我还是想知道,你有特别关注的东西吗,抑或是某种偏好?

阿乙:写作作为一种重要的事务,已经使我丧失很多东西。就像一项和魔鬼的交易。因为写作——我写作有一个极大的毛病,就是步步为营,疑虑到每个字——把自己的健康耗掉了。得了怪病,住院半年,估计终身不愈。因为这个,不能再抽烟、喝酒、吃海鲜羊肉。踢球也不能痛快地踢。倒是食欲好起来了。而食欲几乎是平庸的象征。在电影《莫扎特》里,平庸的象征就是食欲,就是那个看见蛋糕就止不住抹一下的教授。

青年作家:你好像从来都不介意别人说你的小说模仿谁谁谁。现在你又在寻求新的路径和写作上的创新吗?你对中国作家写作的创新意识有什么看法吗?

阿乙:写作是有规则的,规则就是前人制定的。以后人的规则就是今天我们制定的。我特别讨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自以为创造了什么的写作者。写作者都是作家集体里的一员,是历史的一员。但是我的缺点是阅读太多,阅读太多意味着贪婪,什么都要尝试。但是克服它不是减少阅读,而恰恰是要增强思考。

中国作家会有很好的。但是现在也有很不好的。不好的人表现在,他没有历史感,他不将主要精力花在他正在创作的作品上,而去追求奖项以及一些泛泛的荣誉。有时我真想痛心地对朋友说,你不应该为你的行为感到羞耻吗,你还有几十年就要死了,你难道要将剩余生命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吗。

青年作家:2012年,你火起来的同时,“中间代”这个概念也火起来了,大家都在讨论“70后”这个写作人群。大多评论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觉得你们“70后”边缘、冷遇,不像“50后”“60后”可以向体制和组织借力,也缺乏“80后”“90后”身上可供贩卖的商业符号。你接受这种同情吗?能否介绍一下包括你在内的这个群体的真实状况。

阿乙:我当时在铁葫芦图书公司谋生,70后这个概念是我们商量出来的,领导定义为中间代。做这个就是生意。我在工作的时候会认真地去做,但是心里不会为此计较什么。这只是工作行为。随着时间过去得越久,我就越觉得这样的定义,没什么意义。今天我们不知道应该叫福克纳为几零后,弗兰纳里-奥康纳又是几零后,巴尔扎克呢。

历史就是这样,比如1910年出生的人(10后),现在估计都死光了。那么这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不多的人留在了人类的历史中。今天,那些志在于青史留名的无论是可笑也罢伟大也罢的人,他们谁会在意自己是几零后,谁会躲在这几零后的标签里求得内心的平安?

只有天天看爸爸去哪里、奔跑啊兄弟的节目的人,才会在意自己是几零后。

锐小说

流星与焰火

刘荣书【作者简介】刘荣书:河北省滦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江南》《山花》《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天涯》等杂志,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

他天生的络腮胡子,年轻时便被人冠以“老”字。大家都叫他老巴特。“特”字发儿化音,听上去感觉怪怪的。又是一个蒙古族人,在内地这样一个小地方,生活习性和大家略有差异,所以看上去总会显得有点“怪”。自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老巴特尔在大家眼里便显得更加古怪了。

这年春节前夕,老巴特尔来家里找我。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有点软,他却要努力坐得端正的样子,看上去便显得很累。他穿着随便,几近邋遢。络腮胡子刚刚刮过,脸腮上血哧呼啦的。他一进门,我爱人说过两句客套话,便借故躲开了。我女儿只露了露脸,便慌里慌张把门关死。关门的声音特别响——可能她确实有点怕他吧!那段时间,大院里的小孩儿都有点怕他。说他是杀人犯。

老巴特尔自感羞愧。他喉头耸动,用干瘪的声音对我说,刘老师,我就开门见山吧……有件事我想求你帮忙。

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到我老家的情况,知道那里是生产烟花爆竹的集散地,在全国小有名气。我那几位堂兄弟,都开着烟花厂。他求我春节回家时带上他,去那里看看。

这样的请求,并非强人所难。但他作为一个前医生的身份,却不知因何对烟花忽然生出了兴趣。

他说,我正在写点东西……一点关于烟花的东西,所以想了解一下烟花的制作过程。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不自然。

这个请求倒颇让我为难。关于烟花的制造过程,据我所知,是有一些商业秘密在里面的。虽然大家都知道,烟花是利用各种金属粉末,于高热中燃烧,使用各种不同金属的搭配,才会释放出不同造型、不同颜色的绮丽焰火……但这仅仅是最基本的常识而已。制造过程中的诸多细节,是不会有人向外披露的。甚至配药师的日常工作,都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

见我犹豫,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急迫。

我苦笑一下。说,我那几个亲戚,即便我向他们了解一些细节,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那是他们赚钱的资本啊。

我就是想随便看看,他慌乱解释道,不需要了解太多,只要能身临其境感受下便好。

他这样说,我也再不好推诿。他那段时间的境况确实令人同情。但我还是对他忽然要写什么关于烟花的东西,有几分存疑,甚而觉得荒唐。

他的神情刚刚松懈下来,在我的追问下,又有了几分紧张。

我一个人,随便找点事儿做,不然时间怎么打发呢!

他这样解释道。

赶往省城的班车要早六点出发,到达省城之后,先坐火车,然后在一个靠近老家县城的城市下车,中转一趟班车。这还不算结束,还要从县城再中转一次,才能最终抵达我老家所在的镇子。对于旅途路线的大致描述,足可看出我老家的山高水远。前半程大致无话……那天早晨起来,我本想去喊老巴特尔一声,没想到,他就站在大院门口的一盏路灯下等我。天上飘着小雪。他的身上已落了一层白。也不知何时等在那里的。问他,他笑笑。轻描淡写说,上年纪了,觉少。躺着也是躺着,就早起了会儿。他戴一顶八十年代比较流行的栽绒棉帽,身上穿一件厚厚的军绿大衣。抱在怀里的双肩包倒比较时髦。却没有将它背在肩上,而是抱在怀里。没有戴手套,冻不冻手只有他自己知道。坐在驰往省城的班车上时,他仍旧将双肩包抱在怀里。班车的行李架设计得不够合理,双肩包放在上面,有可能会掉下来。但等上了火车,他仍然抱着这黑色双肩包,便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了。

我示意他货运架上还有空余地方,把双肩包放上去,两个人可以坐下来,聊天,喝茶,甚至可以喝上二两。考虑到他上了年纪,我做出要帮他的举动,他却显得有些犹豫,最后在我的一再张罗下,这才勉强答应。

火车驶出不远,在一处站台停靠,上来不少提大包小包的人。有人将旅行包压在他的双肩包上,这竟然引起老巴特尔极度的不满,为此险些同人吵了起来。最后他做出妥协,把自己的包拿下来,让别人把包放上去。而此后的旅途,却再不肯将双肩包撒手了。

我把他这一奇怪的举动,当做是古怪之人比较正常的一种表现。那些日子以来,大家都在议论老巴特尔怪异之种种。只是有了这样一种成见之后,一路上我们始终不能融洽地交谈。每当我提到他正在写的那个东西时,他都会极不自然地用别的话头岔开。在旅行的中途,我甚至开始后悔把他带出来了。因他突兀的要求,我女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同我一起返乡祭祖的承诺,她甚至笑嘻嘻说,你还是带上那个需要你帮助的老头吧。好像她不曾厌倦这旅途的漫长,以及对老家卫生环境的不适应,而愿意做个顺水人情似的。

下了火车,已是第二天下午。开往家乡县城的班车还有最后一趟。看时间尚早,我们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馆。我特意要了一瓶白酒。老巴特尔以前在我们那儿喝酒是出了名的,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饮酒的习惯。他叹喟一声:戒多少年喽!我劝他:天气这么冷,来点吧。他犹豫了一下,说,喝点?喝点就喝点!开戒的老巴特尔喝起酒来酒风不减当年,我只喝了半杯,余下的,全被他喝进肚子里。

现在想来,老巴特尔对我讲述的他的故事,和那烈性的白酒有关。但白酒或许仅仅是个引子,那颗从车窗外滑落的流星,才真正勾起了他倾诉的欲望。

山区的道路虽不甚崎岖,却有着波浪般起伏。清冷的空气使车窗外的能见度颇高,远处山影的轮廓忽隐忽现,半山腰上的积雪在星空下发着幽暗的冷光。只在抵近一处山林时,才使人感觉到冬夜的空旷与寂寥。等车子驶出低洼山地,窗外便又是一片明净。月亮还未升起,星空显得愈加璀璨,像一块幕帘,始终贴着车窗外滑行……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车子爬到山顶,前方开阔的视野虽被车灯搅乱,但左右两侧的车窗外空无一物,给了乘车人一种脱离尘世的感觉,好像于旅行中无限接近了星空。那颗流星就是此时从夜空中划过去的,它猝然的绽放,好似一朵银色焰火,使人感觉陷入了幻梦。巨大星云朝远处推进时,让人觉得那是一头鲸鱼,在水面上有一个漂亮的腾跃,溅落的水迹闪着斑驳磷光,形成一道耀眼轨迹,最后消弭在浩瀚的星空深处。

太难得了!我说。

流星吗?老巴特尔问。

是啊!好多年都没见了。

你听过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吗?

听过。地下一个人死了,天上就会有一颗流星落下来,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

那你去找过它吗?

找过什么?

流星啊……在我老家的传说中,你最早看到的那颗流星,是属于你的。你必须要去找到它。

这个倒没听过……我笑了笑。你找过吗?在你很小的时候?流星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哪一颗会是属于你的?

这要看自己的感觉了……

接下来,老巴特尔便对我讲了起来——关于他,以及那颗流星的故事。

我八岁那年,邂逅了生命中属于我的那颗流星。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季里白昼最长的一天,当夜色在空旷的草原低垂下来的时候,西天边的云彩还未被黑暗完全吞噬。我站在我家的毡房外面,看见额吉赶着羊群,从远处向我走来。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样一幅画面,好像做梦一样。我甚至认为那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神奇的事情,是天的恩赐……由于天黑得很快,额吉的身影隐在一层黛青的暮色中,而那些低头行进的羊们,则完全被夕阳笼罩了。它们白色的皮毛在一层橘红中发出微弱的反光,还有那些高过羊群的野草,绿色已被浸染,是我说不出来的一种颜色……那颗流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西边的天际出现的。起初我并不认为那是一颗流星,在玫红与黛青相互交错的山冈上方,它更像一个天外来物,颜色光彩夺目,在向东方推进时,洒下的光尾像水迹一样清晰,印在暗蓝色的夜空上。当水迹慢慢消逝之后,我才看见星星一颗颗浮现……我当时的惊讶可想而知。险些被它夺走了魂魄。直到额吉从我身边走过,我仍站在那里,傻乎乎地仰头看着夜空,想不清那会是一个什么东西。

是一颗流星!

当我对额吉道出我的疑惑时,额吉这样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在内蒙古高原最南端的草原上,分布着无数的森林和缓缓起伏的山冈,那里的草原与天空最为接近。后来我看到一篇介绍家乡草原的文章,用“天穹压落,云欲擦肩”来形容它的辽阔与浩渺,真的是再贴切不过。在我成长的八年时光里,我曾邂逅过无数颗流星,但从来没有这一颗会让我感到如此的震惊。

我帮额吉把羊群赶到羊圈里,又趁夜色将拴在木桩上的奶牛关进牛栏,仍然是一副震惊的样子。直到坐在毡房里喝奶茶时,我仍是战战兢兢。额吉以为我被那颗巨大的流星吓到了,微笑着对我说,你长大了,遇到了属于你的东西。那颗流星是属于你的,一个你最亲爱的人降落在了凡间,将来你会遇到她。你会找到她的。

我虽听不懂额吉的话。却很快安静下来。直到睡下时,我仍然在想着那颗流星,想着以后会不会有幸遇到它。

我被一颗流星吓到的事,后来在父亲和哥哥们的奚落中,也就被渐渐淡忘了——他们老是笑我胆子小。草原上有很多有趣的事会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比如我会在放羊途中,捡到一只刚刚生下来的羔羊。我们那里的草原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捡到了初生的牲畜,便会成为他的幸运物。再比如某个雨天,雷声在头顶乱窜,不容我赶着羊群跑回家,它们便滚到黑色山冈的后面去了,像一群摔跤的巨人,仍然能听到他们大嗓门的吵闹。而我会在刚刚经过的草地上,发现一簇簇菌子长了出来,它们是被雷声吓到,忘了藏好自己的身子,比我的胆子还要小……那天在草场上,我偶遇放羊的其其格和其木格姐妹俩。她们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乌云毕力格大叔家的女儿。她们隔了老远喊我,尖细的声音随着风声拔开杂乱的草丛,像一堆蚂蚁爬进我的耳朵,让我感到烦恼。其其格是花朵的意思,其木格是花蕊的意思,但姐妹俩完全不像草原上次第盛开的花朵,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形容她们。那天我不想搭理她们,但等羊群散漫地爬上坡之后,我却发现在她们的羊群中,并不是只有她们姐妹俩的身影,而是多了另外一个人。

当我走近她们,已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有着草原血统的女孩。从她的穿着来看,便一目了然。她穿着一件绿颜色的衣服,给我的感觉,像极了一株柔韧的青草。她眉目清秀,脸很白净,一双眼睛像草原深处的湖泊。却流淌着一丝浮云般的忧愁。正是那不多见的忧愁,才深深打动了我。我记得当时看到她的印象,虽没有一年前邂逅那颗流星时的震惊,但还是深深将我触动。

我佯装和其其格亲热,把她叫到一旁,问:那个女孩是谁?

其其格很高傲的样子。斜睨着我说,是不是看到了漂亮女孩子,才来搭讪我们的啊。

我脸红了一下,挠挠头皮说,不是。老邻居不常见面,我还是很想念你们的。我的乌云毕力格大叔,身体还好吧?

其其格哼了一声。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后和我讨价还价说,以后见了我,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高傲呢?

不会了。我说。

你要先跟我打招呼,不然我会感到不好意思的。

我点头称是。像个草原上很无赖的男人。眼睛却瞟着那个汉族女孩。

从其其格嘴里,我知道女孩的名字叫杜梅。是乌云毕力格大叔家的一位远房亲戚。之所以像一只尊贵的天鹅一样,降落在我们草原上,因为她父母遭了难。据我后来所知,杜梅的父母是被下放的干部,杜梅无人照料,才被辗转送到了乌云毕力格大叔家中。

之后我们每天都会在草场邂逅,但我心里清楚,我们之所以这么有缘,是因为每次我赶着羊群出门时,脚步都会像着了魔一样,朝着东南方向走去。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那个“梅”字的意思。按照杜梅的解释,那是一种很尊贵的树种。傲雪寒梅,她这样对我说。我见过高大的松杉,见过草原上各种盛开的花朵,却实在想象不出,一种能在雪天开出花朵的树的样子——它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才知道,在草原之外,还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除了名字之外,除了她长得那样干净,还有她那好听的、像云雀一样发出的声音,想起来真叫我沮丧。我更愿意她成为一个像其其格那样的女孩,我甚至背地里给她取了一个属于草原的名字。我偷偷叫她敖登格日勒,把她想象成我曾经邂逅过的那颗流星……杜梅后来也穿上了蒙古族女孩的袍子,是其木格穿过的,虽然显得肥大,但还是让我感到了窃喜。她似乎顺从了我的意愿,白净的脸慢慢被太阳晒黑了,身上也会散发出那种我喜欢的羊膻味。

家里人似乎觉察不出那些日子里我因何会这么开心。因为我平日没心没肺惯了。只在某一天为一件事感到深深失落时,他们才会觉察出我情绪上的变化……我想不清那天会是一个怎样的日子,天空总不该蓝得这样令人心醉。我从坡岗上下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其其格姐妹俩。

杜梅呢?我问她们。

其木格沉着脸,眼睛看着远方,理也不理我。倒是其其格,忽然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她说:

杜梅,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回家了呗!其木格负气地说,神情忧戚地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知道,杜梅昨天夜里便从草原上离开了。她的父母得到了解放,迫不及待地赶到乌云毕力格大叔家中,接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女儿……他们开着一辆汽车,是从坡岗下靠近森林的那条大路上过来的。后来每当我站在那面坡岗上放羊,都会看到那条发白的土路,想象它在月光下会是什么样子。更多时候,我还会漫无目的地走到那条大路上去,沿着那条大路,一直走到草地的尽头。凸起的群峰挡住我的视线,这才再不敢迈开步子,踽踽地往回返……

让我难过的是,杜梅临走时,并没有对我说起过什么。其其格甚至对我的多情进行了嘲讽。她说,你还是算了吧。杜梅终究不属于我们这个地方,她怎么会想到你呢。

是啊!我这才想到,杜梅终究不会成为我们这里的人。天鹅终究会飞回它遥远的家乡,即便一只普通的候鸟,在冬天来临时,也会悄无声息地飞走……当我想到那些候鸟,心里更加难过。每一个从草原上走过的秋天,当候鸟从天空飞过时,都会让我感到难过。

额吉察觉到我的失落。在哥哥们的嘲笑声中,她把我抱在怀里。喃喃劝慰我说,那个汉族女孩,会是你见过的那颗流星吗?

我想起了那颗流星,想起额吉对我讲过的,关于流星的传说,仰头看着她说,是的,她就是。

如果是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她的。

额吉这样对我说。

我二十二岁那一年,考入内地一所医学院。入学时,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差不多被我忘光了。我甚至对它产生过怀疑。但仍旧从心里感激着它。如果不是在它的激励下,我不会考出那么优异的成绩。如今想来,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是额吉为了激励我,编造出的一个故事也说不定。当时额吉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想找到那颗流星,就必须好好读书,走出去,才有机会找到它。随着学业的紧张,我从没有和已经退学的其其格姐妹俩打听过杜梅的消息。在我升入高中的那年夏天,乌云毕力格大叔一家,也从牧场上搬走了,据说投奔了内地的一个亲戚,搬到草原与内地接壤的一个小镇上定居,从此杳无音信。

就和你想到的一样,升入大二那一年,我竟然奇迹般邂逅了杜梅。

哎呀!当时的感觉,怎么说呢!除了激动之外,我唯一想告诉你的就是,我再次想起了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我记得当天夜里便给额吉写了一封信。信中激动地告诉她,母亲,真像你说得那样,我找到那颗流星了。只是后来在接到由哥哥代笔的家信中,额吉并未提到关于那颗流星的只字片语。我那洞察世事的额吉,或许早就料到我后来遭遇到的一切。如果想得到你所要得到的东西,必须要尝遍这世上的艰辛——这可是我们草原上比较流行的一句谚语哪。

我是在一次校友联谊会上邂逅杜梅的。当时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十多年的时光变化太大啦!我听到有人在叫这样一个名字——杜梅,杜梅。这个名字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凑到那个叫杜梅的女孩身边,远远看她。当时她坐在一个角落,正和同学说悄悄话。我定定地看着她,起初没有任何感觉,等她抬头无意中看了我一眼,这才从记忆中搜寻到她以前的一点点影子。

我叫了她一声。她看着我,出于礼貌对我微笑了一下。我说我是巴特尔。她仍旧愣愣地看着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我提到草原,提到乌云毕力格大叔,提到其其格姐妹,她这才将我认出来。她真的是杜梅!

杜梅并没有和我同在一个院校。她所就读的那所师范学院,和我们医学院相距不远。我们学院的女生较少,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调,当时很多同学交到的女友,大多来自于那个师范学院。四年的大学生涯很快过去,你总会觉得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轻易消逝,只能在其后的回忆中去感悟它美妙的分秒。期间我和杜梅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和别的男生一样,我也总是有事没事往“师范”跑,当然是去找杜梅。但在别人眼里,我们两个却不像恋人,而像亲戚。每次从家里休完寒暑假回来,我都会带些草原上的特产送给杜梅。而杜梅呢,也常常把从家里带过来的东西送给我。那段短暂的草原生活的记忆,仍时常被我们挂在嘴边,但说得久了,往往会感到一种乏味。我们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我常常犹豫,失去了向她表白的勇气。而杜梅呢,总是淡淡的,你会觉出她对你的好,也会觉出那种“好”,她可以施予任何人。而她的身边,不乏一些比我更优秀的追求者,这让我自惭形秽,始终停步不前。

临近毕业的那段日子,同学们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谈了多年的恋人忽然宣布分手,暗恋了很久的男生女生,都在鼓起勇气向对方表白。青春好像握在手里的大把骰子,借由离别的感伤与动荡,很多人都想赌一把,挥霍一把。我也在想如何来向杜梅表白,她并没有确定的男朋友,这使我鼓足了勇气。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学院的很多人,集聚在学院外的一座山包上,等着看报纸上早就报道过的流星雨的降临。当一颗颗流星从天边滑落,我身边的人都发出赞叹,但我并没有更深的感触。我知道我虽是凡人,却很早洞悉了天地宇宙间的秘密。我再次想起我曾经邂逅过的那颗流星,以及额吉对我讲过的关于它的传说,这使我彻夜难眠。我已经找到了它,找了那么久,找得那么辛苦。如今她近在咫尺,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不能因自己的怯懦,而痛失得到她的机会。在那个盛夏已经来临的夜里,我只感觉手脚发烫,汗水濡湿了床榻。

我鼓足了勇气,准备第二天去找杜梅。但在那天早上,我却忽然接到来自家乡的一封电报,得到我额吉病危的消息。

我哭着回到了草原。长生天带走了额吉,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但此后草原上的这个家,对我来说还是感觉缺了点什么。从家里回学校的路上,我迫切地想见到杜梅,那种迫切的心情,大概和刚刚失去亲人有关。

等回到学校,这才知道杜梅已从学校离开了。她的离开显得并不是多么突然,而是因为我回家为额吉送葬期间,错失与她见面的最后机会。我呆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坐在杜梅曾睡过的床上,感到深深的失落。和杜梅同寝室的一位同学还没走,我问她:杜梅走时,什么话也没给我留下吗?

她摇摇头。说杜梅走得仓促,和很多同学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

看我难过的样子,那位同学说,以后你给她写信好了。大家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我没有杜梅家里的地址。那位同学说,我这儿有。说完把杜梅的地址为我写在一张纸片上。她把纸片递给我时,忽然问我:巴特尔,你是不是爱上杜梅了?

我忧伤地看着她,痴痴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笑得有点不自然。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埋在心里。

我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听说,杜梅的妈妈已经在家里为她物色好对象了,要不那么多追求她的男生,怎么都被她拒绝了呢……

我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回到了草原。

在等待毕业分配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骑着马儿,跑到几个哥哥家,任由他们把我灌醉。然后醉醺醺骑在马上,让马儿将我驮到草原深处。我想念额吉。没有人能知道我内心的苦闷。我会醉卧在草地上,边哭边对天上的额吉诉说。我还会长时间呆在曾经放牧过的坡岗上,呆呆看着从森林那边拐过来的土路。土路一直延伸到草原尽头,对于群峰后面的世界,我已洞悉了它的深奥。但那时我想,如果我去区医院工作的话,我仍会像那个放羊的孩子,被眼前这个单调的世界一层层包裹起来。

顺利接到区医院录用通知的那一天,家里人都很欢欣。但就在整理行装准备去报到的当天晚上,我无意中翻出了一张纸条,是写有杜梅家地址的那张纸条,我忽然做出了要去找她的决定。绘画:许果

没有人能阻止我。因为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任何人。收拾完简单的行李之后,已是深夜。我仍旧睡不着。走出毡房,看见星星镶嵌在巨大的天穹之上。长生天并不能给予我启示。我只能相信额吉生前对我说过的话——属于我的那个人,命里我注定要找到她。

若干年前我便经历过这样一段颠簸的旅途。那是我命运的开始,就像现在,是我命运的结束一样。

坐在开往内地的火车上,我头晕脑胀,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没有去想见到杜梅时的情景,她会不会拒绝我?她的父母,会不会已经为她找到了心上人?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见到杜梅。只要见到她……我蜷缩在拥挤的车厢里,常常会在一种昏昏然的状态中睡去。一位好心的大娘见我面颊赤红,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她将手触到我额头上,叫了一声,好烫!你在发烧。我艰难地对她笑笑,说,没事。然后继续昏睡。列车每过一地,我都会在旅客上下车的嘈杂声中醒来。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想不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那种感觉让我非常难受。直到缓过神来,这才想起我是去见杜梅,去见杜梅……心里这才慢慢变得好受起来。

下了火车,换乘开往杜梅家乡小城的班车。我第一次看到车窗外的大海,像我家乡的草原一样宽阔。周围全是饶舌的发音,想必是杜梅老家的方言,因为我和杜梅接触时,经常会从她的嘴里听到这种拐了弯的声音。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就像呆在杜梅身旁。或许我的长相同他们有点不太一样,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大哥忽然问我:你去哪里?我告诉他我到终点。是出差办事,还是走亲戚?大哥问。我犹豫了一下,说去看同学。接下来他仍在追问,看来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当我犹豫着说出杜梅的名字时,没想到他说他认识。并且知道他们家住在哪儿。这让我非常吃惊。那位大哥对我解释说,在他们那样一个小城,考出去上大学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很多人都认识杜梅。

你或许并不知道我们所在的这个县城当时是什么样子。八十年代的县城看上去只是一个十分简朴的镇子。只有一条较为繁华的街道,两层楼的商场只有一家,招待所也只有一家。剩下的全部是矮矮的平房。街道上走着驴车马车,偶尔还会遇到一两只闲逛的猪崽。电线杆像树林一样茂密,一不留神,便会撞在上面……在那位好心大哥的指引下,我在镇子西边,顺利地找到杜梅的家。

是一个单独的院落。红瓦砖房,低矮的院墙。当我推开院门时,一眼便看到站在压水机前打水的杜梅。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上衣,衣袖挽到臂肘上,正在洗衣服。她明显瘦了,或许穿了一件红颜色衣服的缘故吧,看上去气色倒还不错。当我向她走近时,她只是愣了一下,打水的动作停住了,慢慢直起身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井台走到用花砖砌成的甬道中央,算是来迎接我。边走边把衣袖褪下来,对我说,来了?

她的语气那么平静。简直让我错愕。那一声简单的问候,好像早就知道我不打一声招呼,便会不远千里跑来寻她一样。在她平静表情的遏制下,我初见她时的惊喜顿时烟消云散,心里不由生出几许慌乱。

她把我领进屋内,为我沏了茶,又问我吃过饭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家内地人的卧室,屋子里的整洁与干净让我变得局促不安。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两天两夜的旅程,让我浑身散发着一股霉味,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长了出来。我不知道怎么来对她解释这唐突的造访,在我们简单的交谈中,我们只是聊了聊毕业之后各自的情况。杜梅告诉我,她已到镇上一所小学任教了,那是他父亲为她安排好的工作。按照她母亲的意愿,她本该去一家行政单位做办事员。但她的父亲说,刚参加工作,还是去基层锻炼锻炼的好。你工作安排好了吗?杜梅问。我无言以对,只能告诉她我去区医院报到过了……这样的交谈让我如坐针毡,我本该告诉她此行的目的,却始终开不了口。

不多时,杜梅的父亲下班回来了。这是一位个子高大的男人。性格开朗,声如洪钟,十分客气地和我握手。说过一番客套话之后,向我问起乌云毕力格大叔一家人的情况。他说他曾在草原呆过一段时间。对于草原的回忆,让我不再显得拘束,谈话的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在这样一位健谈的父亲面前,身边的杜梅显得可有可无,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杜梅母亲的到来,使这气氛很快被打破。当她下班回来的时候,杜梅先是出去迎接了一下,她们站在院子里说话,大概是杜梅在向她介绍我。她虽然长相清秀,眉宇间却隐藏着一股戾气。当她走到屋子里时,我站起来恭敬地向她问候,她只是点了点头。一边解围巾,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目光从镜片后扫过来,显得十分警觉。后来杜梅的父母便走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说话去了。我和杜梅面面相觑,能听到她父母低低的说话声隐隐传来。我一脸尴尬。杜梅的脸上虽是平静,却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晚饭是杜梅和她父亲在一家饭店里招待的我。她的母亲并没有参加。杜梅的父亲很是热情,也很善饮。当我推脱说自己不会喝酒时,他不由分说便把满满一杯酒推给了我。说,不会喝酒?那算什么蒙古汉子!我神情局促地看着杜梅,希望征得她的同意。坐在灯光暗影中的杜梅却低下她的眼睛,与我毫不相干的样子。就是在第一杯酒下肚之后,我变得更加懊悔起来。沮丧的心情让我少了些顾忌。将整杯酒一饮而尽。加之旅途的劳顿,我觉得那一晚我实在是出丑。当晚饭结束,酒液的挥发已让我语无伦次。杜梅的父亲不住地盯着我,他显然喝得非常开心,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打我的肩膀,说,好!小伙子,海量,我好久没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

我真的无法向你描述我当晚的心情。直到住进杜梅父亲为我安排好的那家招待所,那种沮丧的心情变得愈加强烈。杜梅带我去找房间,我们走在旅社狭窄的走廊上,我还在想如何来向她表达我此行的目的。怎么来向她描述我少年时曾邂逅的那颗流星,以及初次在草原上见到她时的感受……我跟在她的身后,二楼的走廊里光线昏暗,响着我们俩“沙沙”的脚步声,操本地口音的客人不时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几次欲言又止。我想等走进房间以后,杜梅或许会留下来,陪我说几句话吧。但等打开房间,杜梅却径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伸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此时他的父亲正等她在楼下。她转身对我说,路上挺累的,早点休息吧。她的表情仍是那样平静。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杜梅已转身走了。

故事讲到这里,已是午夜一点多钟。车窗外山区的夜色显得异常凝重起来。在他喘息的间歇,我忽然有了种莫名的感动。老巴特尔当年的际遇,恰是我曾经经历的过往。我忽然想起我的大学生活,当我遇到如今的妻子时,虽没有老巴特尔所经历的这番浪漫与曲折,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她!后来我们结婚,我对我的妻子说起那种感觉,我妻子说,很多夫妻,或许就是前世的亲人吧。

我与我的妻子虽就读于同一所院校,四年时间却也不曾表白过。即使大学毕业分手前的那段日子,两个人也没有任何暗示。当时毕业之后的去向,让很多人显得无所适从,丧失了面对初衷的勇气。只有当我回到老家找工作时,才忽然对她想念起来,想得要死要活的。那天晚上,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对她说,我要去找你。她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幽怨地对我说,今天她在母亲的安排下,去看过男朋友了。放下电话,我连夜踏上火车。就跟老巴特尔当年所经历的冲动一样……只是老巴特尔的故事并未结束,我还不知道他的遭遇会不会与我相同,又是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曲折,最终才修成了正果。

我心怀叵测地问他:那你最后是怎么把杜梅追到手的?她的父母答应了吗?

老巴特尔在幽暗的车厢里冲我笑了一下,说,那是当然!神情看上去竟有几分得意。

那天晚上,我在沮丧的心情中入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心情一点也不见好转,我甚至开始打算从这里不告而别,灰溜溜滚回草原去。吃过早饭,我收拾好行李,心里有一种马上从这里离开的冲动,却又迫使自己静静呆在房间里。我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杜梅能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不然我这次的出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直待到将近中午时分,杜梅这才赶来。

她走进房间的第一句话,顿时让我心灰意冷。她只是冷静地看着我,说,这就准备走了吗?也不多玩几天?

我压抑着内心的沮丧,点了点头。当时的心情真想哭出声来。

吃过午饭再走吧,下午还有一趟去市里的班车。晚上你再坐火车走。

我有些委屈。固执地摇着头。

杜梅执意送我。我也不好拒绝。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我一门心思要从这里逃走,我的脸颊发烫,知道那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怪。

直到买好车票,我踏上班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催促她回去时,杜梅的脸这才莫名其妙地红了。她显得有些紧张,埋头对我说,你不是从早就想看梅花吗?冬天快到了,我爸的单位就有一株梅花,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我愣愣看着她,不知她在讲些什么。

杜梅忽然抬起头,说,我和我爸说过我们的事了。我爸已经答应了。只是我妈那儿,还有点意见。我爸的意思是,你先回去等着,等他这里做好我妈的工作,我再写信告诉你……

我“嗷”地叫了一声。身边的旅客都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我想跳下车去,握一握杜梅的手。但此时汽车忽然开动。我伸出的手臂只能胡乱摇动,身子探出窗外,冲杜梅高喊,我等着啊,等着你的信——

杜梅也在冲我招手,表情依然平静。只是车轮下腾起的烟尘很快将她的身影淹没了……

我忽然打断了老巴特尔的讲述,嘿嘿笑了一声,故作神秘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到这县城来吗?

为什么?老巴特尔问。

和你一样。

老巴特尔“哦”了一声,说,你,你也是……追姑娘追到这里来的?

我哈哈笑起来,说,只是没你这么浪漫,也没有你经历的这么曲折。我跑到这里以后,我爱人可没杜梅那么冷静,她被我感动坏了,哭得稀里哗啦。她爸妈当时也不同意,但我会来事啊!把老丈母娘哄得非常开心。加上我爱人要死要活的,他们不答应都不行。

老巴特尔嘿嘿笑一声,自嘲地说,我们跟你们的时代不同啊。

那后来呢?我问。

你猜不到杜梅的父亲怎么会认可我。就是那天晚上喝酒时,我的酒量让杜梅的父亲喜欢上我了。他对杜梅的母亲说,那么实诚的一个小伙子,将来对咱家杜梅肯定错不了,等以后成了我们家的女婿,就有人陪我喝酒了。按照杜梅的话说,我是歪打正着,首先将老丈人给征服了……回到草原一个多月后,我先是接到杜梅写来的一封信,信中阐述了她母亲的观点,如果要杜梅嫁给我,我必须来内地生活。至于工作问题,让我不必担心。如果我同意的话,她父亲已经和当地医院打过招呼,我可以去那里上班。

这些问题对我来说跟本就不是问题。我甚至有些求之不得。当天便给她回了一封信。半个月之后,杜梅给我发来一封电报,电报上的内容寥寥,只短短六个字:一切都妥,速来。

讲到这里,老巴特尔沉默下来。他显然有些累。或许他和杜梅幸福生活的开始,已完全能够让这个故事在这里终止。但我却忽然对老巴特尔的讲述充满了期待。联想到他和杜梅婚后的生活,以及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我觉得他们的故事远不会这样传奇和浪漫下去。既然旅途寂寞,何不让老巴特尔的故事一直陪伴着我们呢!

那后来呢?

我问。

后来……噢,后来,我和杜梅的生活很幸福。我对她讲起我曾经邂逅的那颗流星,以及额吉对我讲过的关于流星的传说。那是我们婚后经常讲起的一个话题。也算是我们幸福生活的一种体现吧。

但杜梅却不止一次地否定着我的说法。她似乎更加深信那个人人皆知的另一个传说的版本。包括你也一样——地下一个人死去,天上便会有一颗流星落下来。对此杜梅深信不疑。

岳父去世前的一天夜里,从学校回来的杜梅对我说,她看到了一颗流星。那是个冬天,杜梅的身上冒着寒气,气色也不好。她手脚冰凉地对我讲着这些的时候,我还在和她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我岳父忽然因脑溢血去世了。

我岳母去世的那一年,杜梅再次看到了一颗流星。

我和杜梅慢慢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儿。每个人都会成为这世界上的孤儿。只是很多人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后,那种孤独感会被责任所替代。但不幸的是,我和杜梅,我们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孤苦伶仃。我们相依为命。

想必你听说过我曾坐过牢的那件事。那是八三年。我们生活的不幸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八三年的“严打”或许你听说过吧,本来“严打”是为了还社会安定,初衷是好的,但在执行的过程中扩大化了,殃及了无辜。我先给你讲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吧。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下边村子的一个农民。四十多岁,平时游手好闲。喜欢夜里去捕鱼。那时候河里的鱼多啊,他把拦网下在河道里,然后找个窝洼睡上一觉,或喝上几口酒,很惬意的样子。睡到半夜,便披了月光去收鱼………但那天夜里他一无所获,骂骂咧咧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挂篷布的卡车从他的身边经过,因为路况崎岖,车开得很慢,加之他走得累了,便爬上了那辆卡车,想搭一段顺风车。

他爬上去之后,这才发现车厢里坐满了人。有的正襟危坐,有的被五花大绑。他很惊讶,问: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正襟危坐的人冲他诡异一笑,说,我们这是押人犯的车。他这才知道,这辆车上押解的都是犯人。有的刚被抓,有的是抓到了几天,等凑够人数,才一并从镇上往县里送的。他们随便聊了几句。那个捕鱼人后来撩开篷布,向外看了看,不无感激地说,我这就快到了,该下车了,你们一路走好吧。那个正襟危坐的人又冲他诡异一笑,说,你还下车干吗?跟我们一块走算了。捕鱼人一愣,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刚想跳车,便被人用绳子捆了起来,嘴上窃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抓来抓去,还差一个人的名额,你简直就是补缺的最佳人选。——那个捕鱼人就因为搭错了车,被判了三年刑。

那些年我在工作中犯过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就是爱喝酒。我喝酒在整个县城是出了名的。为此杜梅没少批评过我。我也知道这样有悖职业道德,但你知道,在我们那样一个小城工作的人,大都散漫惯了。中午凑在一起,喝点小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又不是操手术刀的医生,只是负责在妇科坐诊。况且我酒量大,别人喝醉了,我啥事没有,根本耽误不了工作。所以很多人出去喝酒时都愿意叫上我,好像酒桌上缺了我,就没了什么意思似的。

那天下午,诊室里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这女人我认识,我和他丈夫喝过几回酒,算是老熟人了。她丈夫和我同岁,生日比我大,我自然叫她“嫂子”。

和她打过招呼,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看了看四周,问:赵医生不在?

我说不在。她去外地学习了。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抵触。显然是当了我这个男医生的面,不好意思说出自己身体的隐疾来。我又问了她一遍,她这才别别扭扭道出自己的病情,说是外阴瘙痒,白带增多,常常带有血丝。依据我的判断,大概是得了宫颈糜烂一类的病症。

当我告诉她需要褪掉裤子检查时,她的脸立马变得难看起来。拎起手提包转身往外走,说,算了,我还是改天来吧。

我那天真是喝了酒,虽然没有一点醉态,却口无遮拦。我对她说了一句本不该说的玩笑话,我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是医生。你这么害羞,晚上是咋和我哥睡觉的。

我真是该死,这本不是该从医生嘴里说出的话。但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城,小叔子和嫂子开玩笑是家常便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时不开几句玩笑,倒显得生疏呢。

没想到她当即变了脸,用眼睛瞪着我问:你说的啥话?

我嗫嚅着,意识到自己嘴上犯下的错误,还想开一句玩笑,作为弥补。没想到那女人劈口骂了我一句: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我愣在那里。脸色自然也不好看。没等分辩,她便劈手抓住我的衣领,说,你披了这身白大褂,到底是医生,还是流氓啊!

她的叫骂声招来同事和病人的围观,让我很没面子。却不好发作,只能同她一口一口叫着嫂子,说嫂子你不认识我了?我和你家我哥,是老熟人呢。

她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拽我去找院长评理。直到我说要给她丈夫打电话时,她这才松了手。

等她走后,一位内科同事对我说,自从她丈夫升任公安局副局长之后,这个比她丈夫小很多岁的局长夫人,变得趾高气扬,更是不近人情了。

一个多月之后,两名警察从医院将我带走。我莫名其妙成了一名犯人。后来才知道,这飞来横祸,和那女人开的一句玩笑有关。

我找不到解释的对象。审讯我的警察只是说有人口头举报了我。说我是一位流氓医生,借看病的机会,猥亵了很多女病人,并且在病床上和她们发生了性关系。这是我全部的犯罪事实。你所知道的原因,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了如此这般的犯罪事实。并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

我被羁押在拘留所。那段时间的拘留所人满为患,很多都是和我同样犯了一点小错误的人。其中有一名刚满十七岁的犯人,只是因为去帮同学吵架,用螺丝刀划伤了同学邻居的手指,便被抓了进来。他每天哭叫着,要找他的家人,当时他的父母并不知道他被关在这里……拘留所内空间狭小,是学校的储物间改建的。毗邻的学校扩建之后,一排储物间被拘留所临时借来一用。从狭窄的竖了铁条的窗户上,能看到废弃的操场。以及操场后面刚刚垒砌起来的高高围墙。有学生时常攀上墙头,露出一颗颗小脑袋,好奇地对拘留所里的犯人指手画脚。在狱警的呼喝下,那些小脑袋很快消失,过一会又会冒出来。

我被关进来的第二天,身体仍然感到不适,我的两条大腿根部红肿得厉害,感觉里面的肌肉像一摊被剁碎的肉馅,很难聚起一点力气——那是警察用特殊的方法对付我所致。他们用一根擀面杖,擀我大腿上的肌肉。那根擀面杖长约半米,显然是厨房专用的,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他们把我的腿担上凳子,一位年轻警察坐在我对面,用屁股压住我的脚,吭吭哧哧干得很是卖力。他的动作像是在我的大腿上擀面条,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另外一位上些年纪的警察调侃他说,肯定没帮家里干过活儿。他慢悠悠挽起袖子,笑嘻嘻在我面前坐下来。他的动作舒缓多了,实则暗藏了劲道,是擀饺子皮的架势,肯定是家里下厨的一把好手……

正是酷暑八月。狭窄的拘留所内闷热难当。有犯人就在墙角便溺,汗臭味以及尿骚味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扇小小的窗户悬在南侧的墙上。阳光直射,在地板上形成一块狭长光带,像一盆灼热的炭火。身强力壮的犯人为了躲开那盆炭火,或坐或躺在墙角的阴凉里。年老体弱者则只能呆在炭火周围,接受阳光的炙烤。由于双腿不能挪动,我成了那些犯人里最羸弱的一名。绘画:许果

起初的愤懑与惊恐早已烟消云散。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的身体,以及杜梅。我怕死在这里,从此再见不到杜梅。我也不知道杜梅在外面会急成什么样子,又会羞恼成什么样子。我口无遮拦的一句话,竟给我们的家庭带来如此大的灾祸,我真是该死!愧疚的心情以及身体所受到的伤害,折磨得我奄奄一息。

周围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很多犯人站起来,从我的身上迈过,拥到南侧的窗前。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喊话,是一个细弱的女声。仔细分辨,却是在喊我的名字:巴特尔,巴特尔,你在哪儿?

声音细细的,又有些颤抖。我一下子惊醒,那是杜梅的声音,是杜梅焦急而惊恐的声音。

我连滚带爬挪到窗前,推开挡在前面的犯人,看到杜梅正站在拘留所的窗下,两手扒着窗户,一边喊我名字,一边躲避着犯人伸向她的脑袋。

我将脸凑过去。一把抓住了杜梅的手。

我当时的样子肯定把杜梅吓坏了。我并不知道我的脸肿成了什么样儿。只觉得口渴得难受,嘴巴也是肿的。嘴唇上暴起一层白色的皮屑。

杜梅先是躲闪着,待认出我时,又扑到窗前,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不待听到她的回答,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原来是用力过猛,血往上涌,险些晕厥过去。身子软软地顺着墙壁滑下来,有犯人喊了一声,赶忙把我托起来,将我的脸架在窗台的平面上,以使我能够面对杜梅。又有犯人冲杜梅喊:他渴昏了,快去给他找点水吧。

八月阳光如一摊金属的溶液,无所顾忌地在监室外倾泻。杜梅从我的眼前消失了。穿在她身上的那件橘黄色上衣,成了一小块斑点,很难在我的眼前聚起清晰的图像。操场的水泥地如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吸纳着阳光,又扩散成大片白色的溽气……杜梅重在我眼前出现时,仍然是一块黄色的斑点,只不过随着那块斑点的移动,她的形象在我眼前渐渐变得清晰……她两手掬在胸前,像是捧着什么东西。走得谨慎而小心。实则她的脚下是在奔走,步子细碎……她跑到窗下,个子没有窗台高,只能踮起脚跟,两只手掌才能倾到我的嘴边。她的手掌纤细而干瘦,十指蜷缩,手掌并拢。在犯人的帮助下,我伸出头颈,才能将嘴唇埋在她并拢的掌间,鼻腔里嗅到一股清冽的鲜湿之气。存在手掌里的水几乎盖不住她的掌纹,我只能伸着舌头,像狗一样在她的手掌上舔舐。

我的杜梅啊,她是用两手捧来水喂我。那根自来水管在操场南侧,离窗口有二三十米的距离。她十指并拢,用手掌作为容器,脚步细碎地来回奔走着。从她指缝间撒漏下去的水渍,洒在她的脚踝上,打湿她的裤管。并在操场的水泥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又被酷烈的阳光吸干净。每当她穿过操场,抵近窗前,手掌中掬捧的清水往往所剩无几。看着我口渴的样子,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脸上淌满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之后,喝到我口中的水虽寥寥无几,但我已从晕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犯人们挤在我身后,几乎把我像块饼子一样贴在墙上。其它监室的犯人也拥在窗前起哄。他们像一群特殊的观众,怪异的叫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响成一片。我热泪盈眶,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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