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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07: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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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智正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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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

青少年试读:

沓钱……一

1.我们躺草坪,朱瓴很丰满

我们躺在草坪上,草挺凉,感觉很新鲜。我听到他们在尖叫,马路上的车还很少,路灯特别亮,对面录像厅门口黑板上写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我又听到曹洁在笑,威风在和她说什么话。很多草尖顶着身体感觉很怪。

汽车经过的时候,就发出唰的一声,这声音一直延长到那个奇怪的大字路口。路口对面,有一家巨大的商场闪着红色的光,里面卖一块钱一个的肉包,面特别白,肉特别香,也就是特别好吃。现在我不想吃。

我有点要睡着了。天空高,月亮太亮,晚上会变得像古怪的白天。

他们在说什么,曹洁的笑声很尖。

刚才威风送朱瓴回家,他说他一直送她翻过那座坡度很大的桥。现在我望过去,望不见这座桥,只能看到这个坡的一部分。在桥顶,她停下来,她说,我们真的不是同一类人,你让我一个人回家吧。威风说,好吧。她的车很快地冲下桥去,他觉得她冲得太快了一点。但他还是跟上了,看着她拐进巷子里。他在巷口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事。

威风说,曹洁的屁股挺圆的,她站在走廊上的时候,挺想踢一脚的,尤其她双腿笔直并拢站着的时候。

但是他一直没踢过,现在他们躺在草坪上说话。

过了一会儿,曹洁说她要走了,她就走了。

草坪上的人一直在大声说笑,不知道在说什么,我也挺想一起说一点的,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威风走过来在我旁边躺下。过了一会儿,他跟我讲送朱瓴回家的事。

我说,你怎么她了吗?

威风说,没有,我怎么会干这种事。

我们常常站在走廊上,看见朱瓴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歪着头从操场上走过来,她喜欢拎一只黄色的马粪纸袋。

她很漂亮。

很丰满。

2.你他妈是谁,他们去我家

接着夜越来越深,很多人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们几个。我们商量去哪里睡觉。李建宏说就睡在这里吧。我们都同意了,我觉得很兴奋。

我感到草地太凉了,找了把椅子躺着。他们也都找了把椅子,有的就直接躺在地上。我想那会又冰又硬。

我想了很多事情,后来睡着了,一个人弄醒了我。我坐起来,这个人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他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们是马寅初中学的。他走开了,走到李建宏面前,踢他的脚,刚才我可能就是这样被弄醒的。

他问李建宏,你们是哪里的?李建宏说,我们是马寅初中学的。

其他人都醒了过来,看着这个人,只有赵俊还睡着。我看到马路上还站着两三个人。

这个人走到赵俊的面前,踢醒他,问,你们是马寅初中学的吗?赵俊摇摇头说,不是。

这个人马上冲到我面前骂:你他妈刚才说是马寅初中学的!

我说,我们是马寅初中学的,刚刚毕业。其他人也连忙附和。

这个人的食指指着我在我眼前晃,说实在的,我的心里有点发虚。

不过他马上走了,跟站在马路上的几个人一起,我看到他们在明晃晃空荡荡的街上越走越远,有种很神秘和自由自在的感觉。

我感到赵俊真够傻的。

我们不想睡了,在公园里走。那个银白色的雕像在月光下仍旧是银白色的,有的地方暗点,有的地方更加银白色。我们绕着它走了两圈。(2006.10.17)

威风说:他们是谁?

赵俊说:可能是便衣警察。

马力说:那他们也没查我们身份证啊。

李建宏说:屌,你以为是香港啊。

我说:哈哈,可能是联防队。

赵俊说:有可能有可能,我看他们不像警察。

我们向公园的深处走去,旁边是江,江水黑沉沉的,对岸路灯后面的楼房黑乎乎的,很高,江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片金色的光点。我们走到一张蹦床前,抓着绳网爬进去。我们躺下来,那垫子很臭,过了一会儿,我们忍受不了了,攀到绳网上,直接从上面跳下来。

我和李建宏到旁边的厕所小便,李建宏走进了女厕所,威风、赵俊和马力在外面等。厕所漆黑,透过那菱形的窗格透进灰白色的天光,我感到说不定哪里有个人冲出来朝我小肚子上来一脚。我听到威风、赵俊、马力在外面发出尖叫。威风有点像啸。接着我听到李建宏也在隔壁鬼叫起来。我也想跟着叫一声,但我的声音像被自己捏着脖子,真郁闷。

我们五个人沿着江走,江始终是黑沉沉的。我想我们会不会在前面碰到刚才那几个人。我们穿过一个桥洞,看到寝室楼就在前面好高好黑的一幢。

我说,要么我们爬回去睡吧。但是他们不同意,我们继续往前走,在一块草坪上躺下来。学校就在草坪的后面,隔着一堵说不上什么颜色的围墙,在白天,不脏的地方是白色的。

马力突然跟我说,刚才你应该陪曹洁回家。

我说,嗯。

马力又说,女孩子就是这样的,你要陪着她,像她下夜自修回家啦你都要陪她回家。

我说,嗯,我都没有想到过。

马力还说,就是这样的。

我们都不说话了,但蚊子太多了,虽然天气凉爽,脚边不远的江水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我说,到我们家睡吧。

我们往回走,走到刚开始躺下来的第一块草坪上,到对面马路上的人行道上推车。我们只有两辆车。马力、赵俊一辆。我和威风、李建宏一辆。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到我家了。在路上我们都在笑,虽然我很困,我想他们也困了。

他们弄了几个冰凉的粽子吃吃。我在院子里铺了两张竹席,躺下来之后,李建宏和马力说蚊子太多了。我不管他们,我快要睡着了。李建宏爬起来,我迷迷糊糊听到他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翻,过了一会儿,我就闻到蚊香的气味。我想我爸我妈我哥一定已经听到了动静,他们为什么不爬起来看看怎么回事?

等天空亮起来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威风坐在走廊上看书,我妈在厨房做饭。

我爬起来刷牙洗脸,我跟威风说我们去村子里走走吧,让他们睡着好了。

3.早上看大树,中午做人客

威风把书放下,我们走下院子的斜坡,在转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三个人,他们确实还睡着,我跟威风说你等等。我跑回去跟我妈说,我跟威风去看看大树,很快回来。我妈说,嗯,去吧,早点回来。

我们绕过一个池塘,从一条夹在两幢房子之间的很窄的路走过去。那棵大树很早就看见了,看见它非常巨大的树冠。我说,威风,你还记得吗,我们学过一篇课文,黄河浪写的,故乡的榕树什么的,这棵树就像故乡的榕树,很大,可以走上去,它的背是弯的。我竖起手臂,利用手背和手腕的坡度作了一个演示:像这样。威风说,哦,等下我过去看不就看见了。我说是的,等下你过去看就看见了,现在我先跟你说一下嘛,树背上有几个洞,锄头锄出来的,可以踩脚,一步步走上去,树的枝丫也很粗,可以在上面走。威风说,那会不会从上面掉下来?我说,会的,但我还没见过谁从上面掉下来,我倒曾经从上面跳下来过,一根枝丫很细,我先走过去了,实在没有勇气走过来了,脚发抖,脚心发痒,手出汗,怎么办,想来想去没什么办法,只好往下跳,底下是个烂泥塘,以前小时候是个池塘,可以噌噌地往底下跳水,水里有三条手指粗的柳条鱼,现在大概也就一个手指粗,反正这棵树是很好玩的,全村的小孩在这棵树上玩。威风说,有这样一棵树倒也不错。

我们走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只狼狗朝我们叫,它拴在一根铁棍上。如果你走过去把这根铁棍拔起来,说不定就可以一棒打死它。它站在路口,一天得叫多少声啊。

我们走到大树的前面,大树的旁边是一片厕所,有好多人正在倒痰盂。真恶心。

树背上的脚孔还在,我们看了看,没有往树上走。

我们继续往前走,准备绕一个弯回到家里。我们走过一个院子,这个院子没有围墙,像一个特别宽的过道,我跟威风说,这家女主人的手被人用铡刀砍掉了,不过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我又远远地指着一条弄堂,告诉他这里有人上过吊。

我们走过一条小时候经常玩模拟枪战的弄堂,从我家老屋外面走过,我听到爷爷奶奶已经起来了。我们走过小卖部,那个少妇好奇地看着我们走过去,威风说,这个少妇太瘦了不像一个少妇。我们走过一棵枣树,这棵枣树的枣子经常掉下来被我太祖母捡起来放在怀里捂红。那条很小的河我们也走过去了,还有那片菜地也走过去了,竹林也是,池塘边有人在洗痰盂了,我们不去看她,走进院子里,院子里空荡荡的。那三个人已经坐在屋子里吃东西,他们在吃青菜汤年糕。这是一种很好吃的早餐,他们吃得哧溜哧溜的。我们赶紧去舀了一碗。过了一会儿我妈回来了,她说,你们去哪里了?我说,我们在村子转了一圈。她说,村子有什么好转的。

威风说,真的没什么好转的。(2006.10.18)

李建宏说,等下去我家叉麻将。

我们骑着那两辆车去车站,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我格外多看了几眼蹲在柱子上的少女石膏像。经过昨晚睡觉的公园时,不知道什么地方窜出一个老头要拦下我们,马力和赵俊飞快地跑了,我、威风和李建宏三个人在车上,慢吞吞地骑不快,被他一把抓住龙头,捏得手筋绽出。

他掏出一本罚款单,一脚踩住前轮,松开手撕下两张说,十块。

威风说,为什么?

他说,你们违反交通规则。

威风说,哪条?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个本子,翻了几页给威风看:就是这条,在市内骑车带人罚款五块。

威风说,这是谁颁发的?

那老头愣了一下,两只手都扑上来抓住龙头说,我不跟你废话,不交钱就别想走。

我们都笑了,给了他十块,再补个五毛钱,够他抽一包硬壳三五。

马力和赵俊在车站笑嘻嘻等我们,我们把车寄存了。管车的也是一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头,看上去既好玩又讨厌。

广场上停着很多破中巴,一些肥胖的腰间别着一只黑兜兜的中年妇女围上来问我们去哪里。李建宏告诉她们,一个最积极的妇女领着我们到她的车里,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一个赤膊的司机看着我们上车。车里太热了。坐了一会儿,我要下车,司机跟我说,别走远了,马上开。到车下,刚才那个妇女走上来问,怎么了,车快要开了,人坐满就开。我说好。她就不管我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拉了几个人过来,她跟我说,快,上车。我们坐定,车开始发动,车厢里一股汽油的味道。车门没有关上,那妇女靠在车门上,半个身子探在外面叫,开车了开车了,长乐长乐。有人跑过来,妇女叫一声赶紧,车慢了一点下来,那个人一步蹿上来,差点摔倒,妇女喊,小心点,接着她又喊,长乐长乐。

车开了四五十分钟,颠簸得厉害,我们没有到终点站长乐,半路下车。

公路两边都有一条笔直的两边长满杉树的土路,李建宏带我们穿过马路,路口停着三四辆挂着紫红色遮阳布的三轮车,车夫把车拖几步,示意我们坐他的车。我们坐上其中两辆,大概过了十分钟,几乎把我们的早饭都颠出来了,停在村口的十字路口。右手边是个小卖部,左手边就是李建宏的家。

李建宏的家里传出嘎啦嘎啦织布机的声音。一楼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工望过来,我们从露天的水泥楼梯直奔二楼,关上门,织布机的噪声轻了不少。

李建宏的妈妈从隔壁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你们来了,建宏你的同学?

李建宏说,是,家里的麻将呢?

李建宏的妈妈说,你爸爸在和他朋友叉呢。

李建宏说,另外一副呢?

李建宏的妈妈说,可能你小叔借走了,你去问问你爸爸看。

李建宏出去了,李建宏妈妈切了几片西瓜进来,她说,你们都是高中同学?我们给了她肯定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出去了。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靠床的墙角处摆着一张很大的老式木床,可以想象那宽度,躺在上面是很舒服的,对面是两个水泥板搭成的柜子,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很有可能是谷子,还有很多只老鼠。再过来是一只大衣柜,靠近门口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几把椅子,其他的就是乱七八糟的杂物:鞋,木条,菜坛子。墙上贴着一张姑娘的素描,底下落款是:李建宏,1995年6月。已经过去三年了。那姑娘的眼睛画得不错。从窗口望出去一幢砖瓦结构的小四合院,院子里倒扣着几个瓮,瓮底摆着的破面盆里种着小葱。

木床上有几本本子,远远看见就知道是李建宏的练笔本。马力他们坐在地上吃西瓜聊天。我坐在床上翻李建宏的练笔本,上面写着几首诗,其中一首写道:树杈饿了,让风给它捎几个面包。还有一篇小说,讲几只青蛙如何干掉一条蛇,这是李建宏的名篇,我又看了一遍。他在某张空白页上大大地写着,张老师,请你谈谈对金庸小说的看法。但是张老师没有理他。这让他很失落,他多次说起,难道这个张胖子连金庸都没看过吗?

长着一脸横肉的李建宏的爸爸拎着一袋麻将进来。他把麻将往桌上一扔:你们先玩起来,建宏在替我,我跑到他小叔家去拿来的,你们先玩起来,四个人刚刚好,我叫他妈把茶泡过来,等下我过去让建宏过来。

他看到我,看了我几眼说,你来过的噢,戴眼镜的。

我说,来过的来过的。

他接着和其他人寒暄了几句,问威风的爸爸忙不忙。威风说,还好还好。

他说,那我去了,你们玩起来玩起来。

我们把凳子一拖,围着桌子坐下来,就玩起来玩起来了。(2006.10.19)

4.下午叉麻将,晚上住鬼屋

一盘还没有玩好,李建宏回来了,赵俊站起来让他来玩,他坐在旁边看,和他合庄,输赢对半分。

刚开始,李建宏和我的风头很好,威风和马力的风头很烂,最烂的是马力,马力的脸开始红起来,到后来,烧起来了熊熊面火,他的眼神变得非常严峻。我知道事情要糟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的盘数越来越少眼睁睁看着抽屉里的钱慢慢地少下去,李建宏还在和,赵俊这傻逼在旁边叽里哇啦说很多话。马力开始和了,我不和的盘数大概都被他和去了,他的面火开始消退,废话多起来:放铳!这张牌也会打出来!真不会打,刚刚碰出上听这牌就来了哪,哈哈,这是要谢谢你还是要谢谢上帝保佑啦。威风咝咝地吸冷气,他的牙不太好,右边镶了两颗铜牙。

李建宏叫赵俊把风扇关了开空调:还在乎这点空调钱吗?

威风说,这开的是我的钱。

到李建宏妈妈通知我们准备吃饭时,威风的钱输得差不多了。他说再叉一圈再叉一圈。这一圈叉完,他破开了一张一百元,最后只剩下几枚硬币。

马力说,哈哈,叫你不要叉不要叉,等吃了饭再叉,到下午风头就会转的嘛。

威风脸色铁青,飞快地吃完饭,翻身骑上靠在门口墙上的李建宏爸爸的摩托绝尘而去。

李建宏妈妈说,这个威风他干吗去?刚吃完饭,开这么快也不怕得盲肠炎?你爹的摩托车早上刚去加的油。

李建宏说,这师傅应该是回去拿钱了。

威风的家就在附近,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座矮不愣登的山,威风家就在山脚下。

马力说,他拿来又输光了怎么办?

李建宏说,那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们输掉,是他自己想输掉的。

赵俊说,给我们送钱。

我们吃好饭,剔着牙站在晒台上。李建宏爸爸他们还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叉,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冷不丁听到“碰”这样的声音,紧接着几声骂娘,稀里哗啦的洗牌声。

李建宏点上一根烟,他妈妈走上来时就笼在手心里。

楼下织布声嘎啦嘎啦吵得要命,不知道那帮穿白衣服的工人妇女们回去替丈夫孩子做饭了没有。

我说,威风怎么回来得这么慢。

马力说,着急啦?输得及的。

我说,靠,早上我又没输,下午看谁输。

我们听到一阵摩托车声,威风飞快地转过弯了,接着是一条大约二百米长的直路,我们站在晒台上看着威风趴在龙头上俯冲过来,哈哈大笑。要不是楼下织布的声音,我们可以更早听到他的声音的。

李建宏妈妈在门口迎接他,我听到她说,这么着急干吗,慢点也不要紧的,下午有这么多时间给你们叉,尽管慢慢来,车就停在这里吧。

威风没有理她,把车往墙上一靠,几个箭步冲上来:接着来啊,还有时间望四相抽香烟?

下午李建宏赵俊接着赢,马力没有输,威风不输不赢,他说,晦气啦,一下午白叉了,白跑了一趟。输的是我。

天空暗下来时,李建宏妈妈又叫我们准备吃饭,其间她给我们送了一次西瓜、开水和棒冰。她还站着看了一会儿,认为李建宏有好几张牌打错了。其他时间不知道她在干吗,或许在楼下骂那些女工。

李建宏爸爸还有他的朋友们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席间他们在谈论行情,好像这一天下来输赢不太大,就某个被称为老四的人输了几百块钱。他们很高兴地讲江湖传闻,谁哪天赢了好几千,谁被人打了,谁和谁在偷相好等。李建宏爸爸跟我们说,菜你们自己夹,不要客气,我们也是随菜便饭,建宏老酒给他们倒上。

作为小辈,我们缩着手脚吃了顿饭,听他们大人讲传奇。

吃完饭,我们不想再叉了,上楼看电视,电视摆在李建宏父母的房间里。看了一两个小时,李建宏妈妈上来分配住宿问题。我住在李建宏家,马力赵俊住威风家。

家里太吵了,李建宏住的是别人的老房子,每个月30块钱租金。威风他们叫了辆三轮车走了,我和李建宏去睡觉。

我们在很暗的弄堂里走,偶然有几家窗户透出灯光,但老房子的窗子都开得非常小,透出来的灯光都照不到路上。我跟李建宏说,一个月30块钱,这么便宜。

李建宏说,不便宜了。

我说,这还不便宜。

李建宏说,这就看什么房子了。

我说,什么房子都值。

李建宏说,实不相瞒,我怕半夜吓死你,还不如现在告诉你,这间房子有问题。

我说,什么问题?

李建宏说,等到了再告诉你。(2006.10.20)

接下来的路就变得诡异,大约又走了两三分钟,李建宏在一间二层楼的老房子前面停下来。门是木门,在应该是钥匙孔的地方有一条狭长的开口。李建宏一推,门开了一条缝。李建宏伸手进去,把支在门后的扁担扔开,推门进去。他拉亮电灯,我跟着进去。

李建宏关上门说,你看着,现在我把门闩插上。李建宏的手搭在门闩上:来,你来摸摸,是不是插上了。

我摸了摸,门闩确实插上了,还插得很牢。我说,是插上了,怎么?

李建宏笑起来:你确定插上了吧?

我又摸了摸说,是。

李建宏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你会发现门闩没插上。

我说,不会吧?

李建宏说,会的,天天这样,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忘了插上了,有一天,我插上了一边插一边跟自己说插上了啊插上了啊,我一边说一边睡着的,第二天起来一看,门闩又开了!我的脑子咯噔一下,大白天跟梦魇似的。

我说,可能你梦游,自己拔下的。

李建宏说,不是,肯定不是我,这房子有点问题,每个后半夜,我都听到二楼咯噔咯噔走路的声音,这种旧房子声音特别明显。

我说,会不会是别的房子的?

李建宏说不会,这里就这幢房子,最近的也隔着十来米呢。

我说,那怎么回事?

我们站在门庭里,里面的灯已经亮了,我看到一个大堂的一部分,一个饭厅,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我们走到大堂里。李建宏说,那里有部楼梯。

他指着大堂底部。大堂空荡荡的,这户人家搬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右边墙壁贴着两张对联一样的纸条。

我说,那你还住在这里?

李建宏说,那我也不能搬出去啊。

我想也是的,这多没面子。

大堂前面的院子里摆着一只水缸。我们走进饭厅,饭厅里也空荡荡的,角落的灶台还没有拆,两只黑乎乎的灶眼。

我们住的房间在大堂隔壁,门朝饭厅和院子开。

李建宏拉灭大堂的灯,在猛一下黑下去的时候,我感到蛮恐惧的,但房间里的灯马上亮起来了。

这也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除了靠窗处放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罩着蚊帐的棕棚床。

李建宏说,现在没有办法了,放了一把刀在这里。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西瓜刀,在灯光下晃了晃:什么东西来都砍死他。

我说,你砍不死他呢?

李建宏说,怎么可能,能逃得出我手下吗?他虎虎地虚劈了几刀。

我说,如果已经是死了的呢?

李建宏愣了愣,怪叫一声举起刀:你妈,我先砍死你!

我们哈哈笑,准备上床睡觉。床上只有一个枕头,还有一本厚厚的书。李建宏先把枕头塞在脑袋底下,我枕着硬邦邦的书。灯拉灭后,我发现正对的墙壁上开着一个黑乎乎的小窗口,不由得想,半夜里会不会就是有东西从这里爬进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不能确认有没有睡着,李建宏突然说,你听吧,现在开始了。

我其实早就听到了,楼上确实有咯噔咯噔走路的声音,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走来走去翻东西。

听了一会儿,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跟李建宏说,要么我们两个人上去看看吧。

李建宏说,你神经病啊。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因为我听到他的鼾声。

等我醒过来时,我很想上厕所。我踢醒李建宏问他厕所在哪里。他说哪里来的厕所,要么到院子里去,要么呢床脚有只啤酒瓶。

我说,什么?

他说啤酒瓶啊,我就是这么解决的。

我下床拿出啤酒瓶一看,我靠,这很容易淋到手,技术难度太大了。

李建宏笑道,那你到院子里去嘛。

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告诉他其实我可以忍到天亮。我开门出去,灯光透出来,但饭厅里仍旧黑乎乎的,我想到角落里有个废弃的灶台。我走到院子里,马上开始解决问题,左侧有只水缸,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水,背后就是大厅,大厅的底部有部楼梯通到二楼,刚才我出来时,忘记听楼上有没有动静,现在我听不到什么,只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我的右边就是门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扇门就在那里,我一边撒尿,一边想要不要过去看看,现在门闩还有没有插着。一直想到尿撒完了还没有想好,我马上走回房间,其实我更想跑回房间。

李建宏问,好了,有没有过去看看门闩开了没?

我靠,他怎么知道我想过去看看。我说,我没看。

5.飙车,去威风家

我躺下继续睡,我有看见对面墙上开着的那个小窗,接着又听到楼上的脚步声。等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口已经变成灰白色,天已经亮了,我甚至听到邻居在做早饭的声音,虽然据李建宏说,他至少距离我十米以上。还有鸟叫声。

我的脖子很酸,那本书的封面贴着我的脸暖呼呼的。我拿起来一看:《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

我叫醒李建宏,去看看。

李建宏说,看什么?

我说门闩啊。

李建宏说不用看,肯定开了。

我们过去一看,门闩果然开了,那木门背后没有扁担支着,还开了一条小缝。我可以看见门外的土路。

我说,操,这太奇怪了。

我们回去李建宏家吃早饭,在路上我问李建宏,你妈知道这件事吗?

李建宏说,她不知道,她知道那还了得。

我说,你爸知道吗?

李建宏说,他也不知道。

我们吃完早饭,在晒台上站了一会儿,我们起得太早了,那帮工人还没有来,李建宏家显得特别安静。空气里有雾,远处几座矮山看不太清,我又一次想到,威风他们家就在山脚下,加上马力赵俊三个人,他们一定还睡得很死。

李建宏抽了一根烟说,要么我们去飙车吧。

我说,飙什么车?

李建宏说,摩托车啊,你以为F1啊。

我说,摩托车我也不会开啊。

李建宏说,烦不烦,你坐着。

我们下楼,李建宏把他爸爸的车从厅堂里推出来。李建宏妈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问,干什么去?

李建宏说,去玩去。

李建宏妈妈问,去哪里?

李建宏不回答这句话,马上发动了摩托车,我坐在后座上,手抓着腰后面的车架。

我们开上了昨天中午坐着三轮车来的两边长满水杉的直路,这条路开起来太爽了,我觉得让我来开也不要紧。李建宏已经把车开得够快了,我觉得那风快要把我眼镜吹走了。我鼓起嘴往前使劲吹气,这气跟风顶在一起,发出呜呜的古怪的声音。但是路太破了,有时碰到一个小坑,车蹦起来太高。这让我紧张。

我们马上冲过了公路,冲到马路对面跟这条直路一样直的一样两边长满水杉的直路。我们呜呜使劲尖叫,但声音太飘了,两边的树飞快地飘过去,远远在走路的人听到摩托车响,就站住了转过头看,我根本没有兴趣去看他们长得什么样子的,我不敢去看现在究竟开到多少码。有时看着李建宏的肩膀和往脑后飞的头发,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直路进入村子后,转了个弯,车只好慢下来,但还是很快,有鸡飞快地拍着翅膀跳到路边,还有一个扛着锄头的人好像在骂我们。他为什么不把锄头扔过来?路越开越小,没有想到,我们很快开到了路的尽头,这是一户人家的土院子,我们在他家院子里掉头,一个三十来岁的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捏着洗菜篓出来,很迷惑地看着我们。我们原路开回家,不过速度慢多了。

我说,要么就去威风家吧。

李建宏说,不行,我爸说不定要用车的,让威风过来接我们。

李建宏把车靠在门口墙壁上。我们又站在晒台上,好像刚才根本没有出去过一样。站了一会,我们去李建宏父母房间看电视,随便看一部电影,猜等下情节会怎么发展。李建宏经常认为某个女的就要跟男的上床了,他往往猜对。我猜哪个人就要死了,但是这往往要到电影快结束时才能实现。这个电影看完后,我们又看别的台的连续剧,接着猜,一直到有点累了,我说,差不多了吧。

李建宏说,好。他给威风拨电话,他们已经起来了,正在吃饭,威风说马上来接我们。

威风到了,骑着一辆摩托车,看上去跟李建宏爸爸那辆没什么区别。我向李建宏妈妈辞行。李建宏妈妈说,常来玩,要么午饭回来吃吧。

威风说,不用不用,午饭晚饭就我们家吃了啊,我妈在家。

威风开,李建宏坐在中间,我坐在后面。车开得很慢很稳。我跟威风说,刚才我们去飙车了。威风说,飙车?飙什么车?李建宏说,飙摩托车啊,你以为F1啊。威风说,飙啊。

车马上快起来,但马上不再继续增快,速度跟我和李建宏回来时差不多。威风说,已经快80迈了,现在别到一颗小石头的话,我们就完了。

我们没别到什么小石子,到一个坡前,车爬不上去,威风让我们下车,他家就在百米开外。隔着一条河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站着四五个人,他们看着我们。我下车,李建宏还坐在车上,威风扭头说,你也下去。李建宏说我下去做什么。威风说,下去下去,坐着你这头猪我怎么上去。李建宏下车。威风叫道:这下可以冲上啦。他的脚在地上一踮,排气管喷出青烟,车歪歪扭扭地上去了。李建宏点上一根烟,笑着跟我说,他疯了。

我们走上那个坡,坡上像梯田一样盖着一层层房子,威风家在第二层,一幢别致的三层水泥楼,威风马力和赵俊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等我们走上去。

威风妈妈不在家,我说,你妈呢,你不是说在家?威风说,她去摘桑叶去了。他爸爸是泥水匠,我来过他家多次,一次都没见过。我对威风爸爸长什么样很好奇。

我们开始叉麻将,李建宏赵俊仍旧合伙。快到中午时,威风妈妈回来了,戴着草帽穿着厚布衫,脸被晒得通红,像猪肝,衣服被汗浸得跟被雨淋过似的。她朝我们笑了笑。

我说,威风你这就不对了,你妈年纪也不小了,你在家叉麻将,让你妈这么辛苦去地里。

威风说,我考上高中,家里基本上就不让我劳动了,知识分子嘛。

我说,啊,这太好了吧,你看看我,从小家里劳动,我爸爸和哥哥要上班,田里的活就我跟我妈干,割稻拔秧种田洗田打稻,什么活都做,现在也一样,我爸说了,让你知道劳动苦,你才会去读书。

威风说,你爸教子有方。

我说,哪里,还是你妈,既会去地里干活,又有文化,在村里当干部。

李建宏说,你们还要不要叉麻将了。(2006.10.21)

我们继续叉,马力这人已经赢了很多钱了。我看着他觉得有点不爽。过了一会儿,威风妈妈进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看来也洗了一把脸,腮帮子上留着帽绳的勒痕。

她对我们笑了笑说,你们谁的风头好?

我说,就马力风头好。

马力笑了:风头这个东西不一定,转来转去的,说不定等下就不好了。

威风妈妈说,是,你们三个人都没多少钱了,都去了他那里了。马力下巴下堆了一叠厚厚的钱,每次他收钱时都仔细地把钱一张张展开抻平,上小下大依次叠放。这样细致的做派让我很他妈不爽,但是没有办法,人家就是在和牌,和了牌我就要给他钱,看他把钱一张张展开抻平,上小下大依次放好。

威风妈妈出去了,在厨房里做饭。大概过了一小时,她说可以吃饭了。

饭桌摆在厅里,她叫威风出去帮她抬上圆桌面。赵俊替威风叉,叉了一把,马力说,算了吧,可以吃饭了。我们就结束了,上厕所的上厕所,洗手的洗手。

饭桌已经摆好了,铺着一层薄薄的塑料桌布,五六个菜,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一只小碗一双筷子一个小碟,边上摆着四包餐巾纸。威风妈妈说,威风先陪大家吃起来,我再做两个菜。

我们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威风妈妈说,快了快了,再做个汤。

我们喝啤酒,李建宏喝威风家自酿的酒。这种酒淡黄色,酸,度数高。威风妈妈端上最后一个汤,也坐下来吃饭。她问我们考试怎么样,报了什么大学。得到我们一一回答后,她说,读书很辛苦的,现在你们总算快读出头了,这个暑假是要好好玩玩了,没多少日子的,很快就会过去。

我们点头称是。我们商量下午该怎么个玩法,实在已经不想叉麻将了。

李建宏说,要么再叫几个人来吧。

威风说,叫谁?

李建宏说,叫曹洁吧。

吃玩饭,李建宏就打电话。他用免提。电话里传来曹洁的声音。她问李建宏是谁。李建宏说,我是李老师。曹洁说,李老师……李建宏说,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教你小学。曹洁:……我好像没有李老师……

6.曹洁来了

李建宏说,等曹洁来了,我们再叉,让她也来,输死她,上次她刚得了奖学金。我们说好啊好啊。

威风突然感慨说,曹洁虽然个子小,但屁股是屁股胸是胸的。

我说,威风说轻点。

李建宏说,是啊,这就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曹洁来时,我们电视看得已经昏昏欲睡。曹洁说,外面那条路太破了,坐三轮车过来颠死了。威风说,你打个电话过来嘛,我去接你就好了。

曹洁说,你们在做什么?威风说,我们在看电视。

曹洁说,那天晚上后你们就一直在一起玩啊?威风说,是啊。

曹洁说,你们玩什么?威风说,叉叉麻将,看看电视,各家吃吃饭。

曹洁说,哈哈,你们真想得开。她说,过些日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班主任老师。我们说不要。

接着我们又坐下来看电视,曹洁看上去显得有些无聊。李建宏说,我们叉麻将吧。曹洁叫:我不会叉。李建宏说,不会叉有什么关系,让威风教你。威风说,我教你嘛。

我没有想到曹洁真的坐下来叉了。看得出来,她还叉得不错。威风在边上基本上没什么事。这个时候,我的钱输光了,我说,不叉了。李建宏笑嘻嘻地说,要不要借你点?我说不要,多借多输。李建宏说,那赵俊过去吧。赵俊接着我的位置叉。

我坐着看电视,一个外国片,冰山探险什么的。威风妈妈洗好碗进来拿个什么东西,看到电视就站着看,一直看到那个男主角确实没有掉下山去,还把女主角也拉上来了,她舒心地笑了笑说,外国片就是惊险。

威风凑在曹洁旁边有点无所事事,他说,我们去逛逛吧。

他们的村子很小,走了几步就往山上去了。威风说,要么我们爬到山顶吧。

在路上,一个中年妇女看见我们走过去,笑吟吟地停下站在路边,对威风说,威威,回来了噢。

威风说,嗯,你干什么去啊?

她说,我嘛,喂猪去,你们上山去?

威风说,嗯。

她说,呵呵,读书很辛苦的噢,回来好好玩玩。

威风说,还好啦,呵呵。

威风一边和她说一边往前走,等说了这句后,我们相距她已经三四米了,我回过头一看,她也正准备走,不过还转着头笑吟吟地看着这边。

山路几乎是笔直地通向山顶,路边有一条小溪,到半山腰的时候就没有了。我已经很累了,虽然大概没爬多少米,这山挺矮的。山路完全是脚踩出来的,往上看发白的一条,路上有枯树枝和碎石子,两边野菜的尖也探进来。山上长的大部分是水杉和柏树,也可能大部分是别的树,但我只认识这两种树。

威风走在我前面三四米处,越走越快。他说以前在家时,经常来爬这座山,拿一本书,到山顶去看,有时在家看书累了,也来爬爬山,现在是好久没爬了。

太阳太大了,但幸好有树荫,我们到山顶,大概只爬了二十分钟左右。山的那一边跟这边差不多,还是稻田、机耕路、树和房子。在山顶可以看见威风家的房子。我觉得这真不错。

威风突然噢噢地长叫起来。这让我想起那晚在江边我们就是这么叫的。我们找了棵树,靠着树坐下来。我说,这真好啊。

威风说,什么?

我说,家离山这么近,拿着本书到这里看多好啊。

威风说,我好久没来了。我写练笔经常写到这座山。

我们下山时,路上的树枝和石子都成了障碍,威风噢噢叫着,飞快地跑下来。我也跟着跑下来,这跟从村里的那棵大树的背上跑下来的感觉差不多,不过这树干虽然不太陡,但太长了。我们几乎刹不住脚,一路兴奋地冲进家里,在院子的水龙头下洗脸冲脖子,撩起衣服往肚子上泼水。

他们还在那里搓,一边叉一边斗嘴。马力、曹洁的战况不错,赵俊进出差不多,李建宏输得很惨,手指上夹着根烟,上嘴唇翘着,表情严肃。

曹洁看见我们进去说,啊,你们干什么去了,这么热?

威风说,爬山去了。

李建宏说,脑子有毛病,这么热的天去爬山。

我说,看来李建宏输了。

李建宏说,别说了,赵俊这猪头替上后,我就没和过。

赵俊说,哈哈,谁猪头啊,我不是一直在和?

曹洁说,几点了啊?

威风说,三四点吧。

曹洁说,再叉几盘吧,我等下要回去的。

李建宏说,回去干什么?晚上接着叉啊。

曹洁说,不行,等下我要回去的。

威风说,别回去了,晚上接着玩,我们家有很多客房的,晚上睡在这里就行了。

曹洁说,不行,我要回去,玩几盘差不多了。

李建宏说,这样,威风你再叫几个同学过来玩嘛,叫那谁,叫田蜜要么格格莉过来。

威风说,嗯,我马上叫,曹洁你别回去了,晚上同学聚聚。

曹洁说,她们过来吗?

威风说,没问题,肯定过来嘛,我叫还有谁敢不过来的?

曹洁笑了,歪着头说,那等她们过来啊。

威风和我出来打电话。(2006.10.22)我跟威风说,你不觉得赵俊跟朱瓴挺好的吗,真是很奇怪,要不你让他把朱瓴叫过来吧。威风说,是的,我也发现了,每次赵俊讲傻话的时候,朱瓴听见了都会回过头来笑,有次他还问我朱瓴家在哪里。

我说,要不让他把她叫来吧。威风想了想说,算了,叫来也是他叫来的。

7.格格莉

电话摆在小房间里。小房间有三张桌子,一张桌子贴着立着,一张放在墙角摆电视,一张在另一个墙角,铺着桌布,放着很多小东西,镜子、梳子、笔记本、笔什么的。电话就摆在这张桌子上,盖着一块毛巾。

我看着威风把毛巾掀掉,嘟嘟嘟拨了几个号码,把话筒贴在腮帮子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喂,他突然说,田蜜啊,我王老师啊……

我笑出声来。

威风说,呵呵,我王威风啊,你现在有没有空啊,到我们家玩啊,很多老同学都在……嗯……他们也刚来没多长时间,在叉麻将……嗯……嗯……我们也考得不好,现在分数没出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到时候再看吧,呵呵,嗯……不要担心,你平时成绩这么好,没问题的……出来吧,你到捣臼爿坐车,做到长乐的车,到下蔡路口下车,下车打我电话,我来接,来吧,考完就不要想它了……嗯……嗯……不要担心……你来不来啊?不来算了!

威风突然把电话扣上,大声说。

我说,怎么了?

威风说,田蜜神经病啊,我看她已经神经病了,叫格格莉!

威风做了个深呼吸,拨格格莉的电话。我远远地听到从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妇女巨大的声音。威风的眉毛皱起来了,把电话从耳朵上挪开,轻声对我说,把我当聋子啊。

我说,哈哈,可能她认为这样你才能听到。

威风说,格格莉妈妈吧,格格莉在吗?

我听到电话里传来叫格格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威风重新把电话贴上耳朵,把告诉过田蜜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放下电话跟我说,我现在就去路口等她,她马上过来。威风骑着摩托车去了。我回到厅里看他们叉麻将。我跟曹洁他们说,威风接格格莉去了。

曹洁说,嗯。

我想到其实威风应该自己回来跟大家说一声然后再去的。

我看到曹洁的手指特别苍白,像男的一样有明显的指节,不好看。

我出来,碰到威风妈妈在厨房里,我们互相笑了笑。我不知道她在厨房里干什么。我的妈妈也是这样,她在家里白天不看电视不看书,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她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我跟威风妈妈说,我去威风房间翻翻书。她说,去吧去吧,不晓得门有没有锁着,锁着你下来拿钥匙。上楼的楼梯就盘在厨房里,这是威风爸爸的杰作,楼梯间辟成两小间,一间是卫生间,一间是盥洗间。

门开着。威风的房间里有一张木床、两只木箱子、一张书桌,书桌上盖着一块玻璃,玻璃下没有压着照片,还有一座书架。书架装着平拉的玻璃小门。我的房间里有这么一座书架的话应该蛮不错的。我房间的墙上贴着一张尼龙纸,印着的是马尔代夫黄昏下金色的海水,一个男人撑着风帆。

书架上有一本《废都》和《纪伯伦散文全集》。《废都》已经看过,抽出来再翻了翻,还是很喜欢,有空的时候可以重看一遍。纪伯伦没有看过,我翻了翻,里面很多文章可以选摘到《读者》上去。我在书桌前坐下来,玻璃抵得手臂凉凉的。桌子上装着一个活动书夹,夹着几本书和威风的练笔本。

练笔本有仔细的编号,已经到33本了。我翻开其中一本,已经看过了,我再看一遍,很巧的是,写的是有一天威风站在山上看山下的感觉,感到田很绿,村子的房屋一块块的,池塘不太看得清楚,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在冒烟。

我坐着在想,什么时候也回去写几篇吧。我一直无所事事地在威风的房间里转悠,一直到听到楼下传来摩托的声音,一直进入院子。

格格莉和大家打招呼的声音传了上来。我走下楼,看见威风妈妈正在微笑地和格格莉打招呼。

格格莉看见我说,这个人也在的哪,大姑娘似的,躲楼上啊。

我说没有没有,一听到你来我就下来了。其实我应该酷一点,微笑一下就可以了。

赵俊站起来让格格莉叉。格格莉说,我不会叉的我不会叉的,我牌都认不全。李建宏说,不要紧,慢慢叉。格格莉就坐下来了。赵俊又坐到李建宏身边。慢慢地,他们不再寒暄,深深地沉浸到麻将之中。

我和威风去看电视,奇怪的是,又是一个外国片,一个外国男人也是快要从冰川上掉下去了,不过这次他不需要救妻儿,就自己爬上去。

威风说,刚才我带格格莉回来,故意不断地捏刹车,格格莉的胸实在太小了。

我说,哈哈,她是跑短跑的嘛,都练掉了。

威风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女人,还不如不练。

8.我说,就是这样的,运动员就是这样的

吃完晚饭,他们继续叉麻将。我和威风也想叉,但是被他们赶开了,他们要原位置原搭子这样叉下去。没有办法,我问威风有没有象棋。威风说到一个瘸子家去借,他初中放暑假时和他下棋,一天下个二三十盘,现在已经很久没下了。

威风借回来的这副象棋,尼龙棋纸,很大的木头棋子,棋子油光水滑,看上去有年头了。有些棋子裂开,不知道原来就是这样,还是被敲裂的。

威风说这就是以前瘸子和他下的那副,现在瘸子还经常找村里其他小孩下。我说,瘸子棋艺怎么样?威风说,以前觉得他很厉害,现在觉得他很差。我说,呵呵。

我们下了两盘,我都输了,威风不想下了。(2006.10.25)接下来我们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又回去看电视,看得烦了就去看他们叉麻将,看一会儿又回来看电视。到晚上十一点钟,威风妈妈提醒我们,电视麻将是不是都可以结束睡觉了。到十二点钟,我们准备睡觉。格格莉说,明天去她家玩。我们都同意。曹洁不去,她说明天家里有事情。

威风说,有什么事情?曹洁说,家里有点事情,你们去玩嘛,今天叉了一天麻将了差不多了。威风说,有什么屌事情啊?格格莉说,你们这些人,讲话这么脏。曹洁说,哎呀,我说了不去!

李建宏说,呵呵,不去就不去嘛,睡觉去睡觉去。

睡房在二楼,四个房间。威风妈妈已经睡了。我和威风睡在威风房间里。李建宏马力赵俊一个房间,曹洁格格莉一个房间。

我们先聊了会天。我跟威风说,你这些练笔本都应该好好保存下来,等你死掉后,可以出全集,像《鲁迅全集》这样的东西,原稿很值钱,印上一两页作家手稿什么的。

威风看上去已经很困了,但他跟我说,不知道曹洁他们是怎么睡的,据说女的戴着胸罩睡不好。

我说,要是我是曹洁躺在这里就好了。威风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啊。威风在很多时候很害羞。

这时,外面的月光很亮,月光很亮的时候就是夜深的时候,我们听到一两句曹洁和格格莉说话的声音。威风说,明天去格格莉家啊。我说,是啊。

过了一会儿,他马上就睡着了,我真羡慕他这一点。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直觉得风扇吹过来的风热。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格格莉家,蔡翔也来了。他跟格格莉同村。曹洁在半路下车回家了。

格格莉的妈妈跟她声音一样非常巨大,她穿着像蚊帐一样大的裙子,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巨大的胸乳使我们不敢逼视。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站在院子里舀水,捏着木勺对着我们哈哈大笑:你们来了啊,我正在浸西瓜,马上可以吃了,我们家的井特别凉,冰箱啦就是,浸出来的西瓜特别甜。她把我们迎进屋去,我们刚坐下,格格莉就把她妈拉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等我们再次看到时,她妈妈已经穿上了一件灰色的衬衣,像白痴一样,扣子一直扣到下巴。

她家有个很好的客厅,很浅很宽,连着院子,非常开敞,里面摆着一圈沙发,一张玻璃长桌和一台电视机。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沙发上放着竹垫,坐上去很凉。我们在说考试,互相说感觉哪门考得还好,哪门可能考差了,互相问报到什么学校。李建宏报到北京,威风报到上海,赵俊、我、格格莉都报在杭州,马力报在成都,蔡翔报在青岛。我们说,要是都考上多好啊。这样说的感觉挺不错,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确实都能考上。

我问威风朱瓴报哪里。威风说,不知道,都不知道她能不能考上。

格格莉的哥哥回来,又黑又瘦又结实,旁边带着一个瘦小的皮肤白白的姑娘,看上去像他妹妹。但我们都已经知道他妹妹是格格莉,这个女的应该是他的女朋友,或者老婆。他过来跟我们寒暄了一下,然后带着他老婆上楼去了。我认为他们去做爱了。

格格莉说,我哥哥是教体育的,跑步特别快。

威风说,比你还快吗?

格格莉说,当然了,我两个加起来都没他快。

看来,格格莉很崇拜她哥,我想,她可能不喜欢她嫂子。

吃完饭,我们去蔡翔家。走过几个七扭八扭的弄堂,我们到了蔡翔家,蔡翔家不像格格莉家有非常棒的大厅和电视,我们只好坐在板凳上吃花生,格格莉叫蔡翔妈妈阿婶,显得很亲热的样子。坐了一会儿,我们凑了两桌开始叉麻将。

我、威风、格格莉、蔡翔妈妈一桌。李建宏、赵俊、马力、蔡翔一桌。蔡翔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叉麻将的,今天嘛你们到我们家玩高兴才叉叉,以前我从来不让蔡翔叉麻将的。蔡翔妈妈打牌太慢了,她输牌了就看上去挺不高兴,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收她钱。幸好很快吃晚饭了,吃晚饭时,蔡翔爸爸回来了,一个手指很粗的汉子,留着很浓的络腮胡子,据说是个木匠,吃完饭,蔡翔爸爸代替蔡翔妈妈跟我们叉,蔡翔妈妈坐在旁边看,不断伸头瞄一眼我们的牌,我觉得蔡翔妈妈躲在桌子下的腿在不断暗示蔡翔爸爸什么,结果蔡翔爸爸不断和牌,把蔡翔妈妈下午输掉的钱都赢回去后还赢了不少,蔡翔妈妈很高兴地去洗浸在锅里的碗了。

当天我们睡在蔡翔家里。第二天,我们去马力家,格格莉去了,蔡翔没有去。格格莉的养妈跟马力在同一个村,赵俊家就在马力家的隔壁村。

马力家太远了,跟威风和李建宏家在天的另一只角,我们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到山脚下一个像集市一样的地方停了下来。马力告诉我们,山上有王羲之的坟,下午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李建宏说,没有兴趣,下午接着叉麻将。

我们要走过一条河一片田才到马力家。马力家在一排房子的中央,这些房子都挺像的,两层洋瓦房,一个小天井,二层一个阳台一个晒台。马力妈妈比较矮,马力爸爸挺高的,但瘦,不像马力又高又大,腰上一圈肥脂。

我们看电视。马力爸爸本来在集市里踩三轮车,马力妈妈把他叫回来了,顺便带回很多菜。

我对赵俊说,明天去你家?赵俊说,嗯,去我家啊,你不去?我说,我去的,干吗说我不去,你把朱瓴也叫过来玩吧。李建宏说,朱瓴?对哪,朱瓴不知道她要考哪里,赵俊你把她叫来。马力说,赵俊一叫肯定来的。我们在这么说时,格格莉不在,马力刚刚告诉她怎么去村里的公共厕所。

赵俊给朱瓴打电话。听赵俊的说话,看来朱瓴很爽快答应了,虽然她可能还在被窝里。

赵俊说,喂,我啊,我是谁你都听不出,要吃巴掌?赶快死起来,死过来啊,坐到H镇的车,到L村下,赶快死过来。

我们一边听一边笑,连威风都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赵俊这样讲话,朱瓴居然喜欢听。

朱瓴在中饭前赶到,我们大概有三四天时间没有看到她。她的眉毛不见了,画上了两道细细弯弯的黑颜色,头发剪得很短很齐,有几绺染成紫色。她今天没有穿黑色的连衣裙,以前,我和威风站在走廊上,看着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歪着头走过操场。

她对我们每个人都笑了笑。我觉得自从她来了后,威风开始紧张。(2006.10.26)她坐在格格莉旁边看她叉,应该每个人都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我觉得朱瓴的脸比以前更白了,这可能是头发颜色变了的缘故。

格格莉说,哎呀朱瓴你真是越来越漂亮。朱瓴笑着说,哪有啊。

赵俊对朱瓴说,哎,你来叉。朱瓴举起手摆了摆,笑着说,我不会叉。朱瓴一笑,就露出上排牙齿的全部牙龈,但看上去依然很好看。今天她穿着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无袖连衣裙。威风喜欢她是对的,她不喜欢威风也是对的。威风理着平头,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T恤,镶着两颗铜牙,一笑起来嘴角就黄光闪闪。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感觉是不对的。

赵俊说,来吧来吧吊死鬼。朱瓴笑着说,那我看你叉吧。这样,她坐在赵俊的后面看他叉。赵俊长得像一只长着胡子的猴子。

李建宏说,哎呀,这下赵俊风头马上就变好了。

没过多久就吃饭了,马力妈妈挺能说,马力爸爸很帅很沉默,我猜当初是马力妈妈追的马力爸爸。

马力家有自酿的米酒。我们都喝,格格莉朱瓴也喝,马力妈妈也喝,气氛越喝越好。马力爸爸喝开了,他说,你们都是高中老同学了你们知道吗,马力小时候唱歌很好,班级里的音乐委员,学校里村里乡里有什么活动都会让他参加唱支歌,那嗓子是很好的,我们都没教过他,我们也不懂唱歌,就没有人教过他,天天站在广播下听,听那些歌,我都说不上来名字,听听就会唱了,后来县里都知道,县剧团招人,要把他采去,当时那老师跟我说,你们那孩子是个人才,要好好培养。我当时听了高兴,当时也犹豫,要不要让他去,后来想想还是不让他去,女小孩的话就让她去了,唱唱歌跳跳舞很好,男小孩做这个行当不太好,当时他成绩也好,学校老师都舍不得,他妈也舍不得。

马力妈妈说,是的啊,我想想是舍不得,剧团风里雨里跑来跑去,那剧团老师说好几遍,还是想把马力采去,后来看看我们真的下了决心不让他去,还说,这孩子不去唱歌,很可惜很可惜。

马力说,我小时候是很喜欢唱歌的。

李建宏说,我们都不晓得,你还会唱歌。

我说,现在唱一个吧。

马力说,现在唱什么,都不会唱了,只知道读书了。

格格莉说,唱一个唱一个,来,鼓掌!

我们鼓掌。马力爸爸马力妈妈笑得很高兴。马力的脸红得不行,唱了一个《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我们又鼓掌,说不错不错。

马力跟朱瓴说,你记得吗,上音乐课你教我们唱《梦驼铃》,我在底下用口哨吹,我不是故意吹的。

朱瓴说,啊,我都忘记了。

她可能是忘记了,我还记得,当然她很不高兴,站在讲台上脸色很难看。

马力说,你一定要让吹口哨的同学站起来,否则你就不教了,我没办法,只好站起来,我还说,我就用口哨为大家吹一遍《梦驼铃》吧。马力嘘嘘吹上了。

李建宏说,哎呀,还有这样的事,那朱瓴你要罚酒。

朱瓴说,我真的不知道,我都忘了。

李建宏说,你忘了,我们都还记得,来,罚酒罚酒,马力跟朱瓴碰碰。

马力举起碗,朱瓴也举起碗。马力喝了一大口,朱瓴把碗里的酒都喝了。

接着李建宏又敬她酒,她又喝了半碗,威风也敬她,朱瓴说,我不行了,不能喝了。

威风说,那这样,你半碗,我一碗。朱瓴就和威风又干了。

李建宏说,大家都跟朱瓴干干啊,你还没跟她干过。他朝着我说,我说,你跟朱瓴说,我也跟她碰,我一碗她半碗。

李建宏说,要碰你自己跟她说,还要我跟你说啊。

我很尴尬地笑了笑。朱瓴举起碗对我说,来,碰一个嘛。赵俊在旁边说,不要喝了。但他没拉朱瓴。我们喝干了碗里的酒,将碗底朝对方亮亮。

格格莉说,你们这帮人太没意思了,一帮男的灌朱瓴一个。

李建宏说,来来,我们一起敬马力爸爸马力妈妈一个,我们过来玩,麻烦他们了。

马力爸爸说,哎,你们过来玩我们很高兴,同学的情谊是最真的,以后你们到社会上就知道了。

马力妈妈说,你们喝着,我再去做几个菜。

朱瓴站起来上厕所,结果没站稳,差点把桌子摁翻。她说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格格莉搀她去上厕所,过了一会儿她在外面大叫快过来啊马力快过来。马力跑过去了,我们继续坐着喝,笑着说不会是掉到茅坑里了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回来了,等马力妈妈把菜做好,接着吃,一直吃到下午一两点钟,威风提醒可以叉麻将了。

这次是李建宏、威风、我和朱瓴叉。朱瓴不再说自己不会叉,但是她没办法把牌竖起来。我们说她醉了,她说没醉。李建宏说,没醉的话你从这里到门口那里走条直线看看。朱瓴说,这有什么问题。站起来就走,结果一路斜着走到门口的沙发上,一头栽在上面,格格莉给她披了件衣服。她说,你们这帮人太过分了,是不是男人,欺负女孩子。

到下午三四点,马力妈妈给做了点心上来。我一点都不想吃。

她看见朱瓴躺在沙发上,说怎么能让她躺这里。她和格格莉两人把朱瓴搀起来,朱瓴醒了,看上去特别清醒地说,谢谢马力妈妈,我没事。马力妈妈说,是是,没事没事,到楼下有床,躺着舒服点。她们把她搀出去,大概刚走到楼梯口,我们听到哇的一声,应该是朱瓴吐了。

马力说,她真的喝多了。

赵俊说,你们这帮吊死鬼。

李建宏说,什么?那你怎么不帮她挡挡。

马力说,她真的喝多了,刚才上厕所,坐不住,整个人往下滑,格格莉都拉不住,我去了才把她拉住。

过了一会儿,我们不想叉了。马力说,要不去王羲之墓看看吧。威风说,那里有什么?马力说,倒也没有,就一个墓。威风说,那不去,那有什么好去的。李建宏说,还有什么好玩的?马力说,要不去水库游泳吧。

水库很小,就是一个建了巨大堤坝的池塘,大概就离马力家一两里路。我走得浑身是汗。我们脱到只剩短裤,水面是温的,底下的水很凉,很舒服。我们一直游到天微微黑下来,格格莉和朱瓴都在家,要是她们也来事情就很奇怪了。

晚上,朱瓴格格莉跟马力妈妈睡一个房间。我跟马力睡一个房间。李建宏威风去赵俊家。

这是我第一次跟马力单独相处,其实我和他没什么话可谈,但是这么几天下来,我觉得跟他已经很亲近了。这个房间很深,门口有两个稻筒,一摞竹箩,还有几条黑色的长凳。最深处,也就是窗户旁边,放着一张木床和一张书桌。不知道为什么,窗户用红砖封了。书桌上放着一些杂志,一本叫《九连环》的奇怪的书,还有一个日记本。马力下楼洗脚时,我打开日记本看了看,这原先是一本练笔本,上面还有我们语文老师张胖子的批语,几个字写得非常做作,但大概自以为写得很有风度。上面有“明天太阳一定还会升起”这样的警句。接着变成了日记本,写着几月几号,花了多少钱,心情不好,只考了多少分这样的话。

夜已经深了,周围特别安静,我能听到马力把面盆放到架子上的声音,我很想把这个空间和在这个时间里的感受记下来。

马力上来了,他问我这几天下来,输赢怎么样?我说,没点过,来来去去差不多。我很想问他下午拉着朱瓴,那她岂不是没穿裤子。但我没问。我们议论了一下高中同学和老师,最后我说,明天去了赵俊家后就去我家吧,我已经很多天没换衣服了。

马力很快睡着了,他太巨大了,身边躺着这么一个巨型的活的东西,感觉挺奇怪的,他在不断地呼吸。我没有办法把某个时刻永远记住的,应该是过了很久我才睡着。

9.不知道取什么题目,要么叫我家

早上马力叫我起来,我们六个人吃早饭。朱瓴的脸有点苍白,她真漂亮,她微笑着和人说话的样子简直让人感动。格格莉也不难看,但她一点胸都没有。马力爸爸踩三轮车送她们去赵俊家。我和马力穿过田野去赵俊家。马力妈妈送我们,她说,好好玩,早点回来。

田野上的稻子快成熟了,一片巨大的青黄色,赵俊家就在前面的那片房子里。我们走在机耕路上,还能看到马力爸爸的三轮车在马路上慢慢前进。我感到我们可以比它走得更快。太阳在慢慢猛烈起来,路上不断有熟人跟马力打招呼。他们都问,回来了,到哪里玩去?马力说,哎,去前面M村。有辆摩托车突然在我们面前一个急刹,轮子在沙石上划了道很长的痕迹。

这个赤膊的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他高兴地笑着,哥哥,你到哪里去啊!

马力说,啊,成江哪,我到M村去,你在干什么?

成江说,我嘛荡来荡去,到镇里打桌球去。我载你们去吧。

马力说,你去吧你去吧,我们慢慢走。

成江说,那我去了。

摩托排气管喷出两股青烟,我看到他瘦瘦的手臂上绽出肌肉,肩膀被晒得黑黑的,皮肤上印着一件白色小背心。他唰的一声去了。我觉得他开得过快。

马力说,我弟,小流氓。

赵俊家就在公路旁边,朱瓴和格格莉已经到了。这是间水泥砖搭成的房子,狭长得像个长方形的盒子,前面半间是卧室,后面半间是厨房和饭厅。赵俊的爸妈都很老了,赵俊爸爸的头发灰白,赵俊妈妈掉了两到三颗门牙,剩下的几颗显得特别长。

赵俊把我们领到新房子,这是一幢三间三层新房。围墙,一个小院子,院门前做了个三四级的小台阶。我们拾级而上,我想朱瓴应该拎起裙角慢慢走来,转头一看,她果然是这么做的。格格莉穿着裤子和运动鞋,像随时要跑步的样子。

朱瓴的凉鞋是透明的。

我们在一楼大厅里叉麻将,吊扇在头顶刮刮吹风,但还是热。院子里有一口小井,我们轮流不断地去拎水冲脚,每次扔下去,水桶都在井壁撞得砰砰作响。

中午吃完饭,就去我家。

我们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又走了五六分钟到我家。

我妈在家和她的女朋友们叉麻将,一看我们到了,马上解散,李建宏、马力、朱瓴、格格莉坐下接着叉。那帮妇女一边假装在聊天一边打量我们。(2006.10.28)

她们看朱瓴更多一点,朱瓴的指甲显得特别亮。昨天她喝酒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现在我觉得这帮妇女也发现了。我妈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了。菜场在另外一个村庄,距离我家五分钟自行车车程。我妈大概要二十分钟。我妈走后,妇女们也渐渐散了,她们先是站在后面看我们叉,接着到了走廊上,接着到了院子里,其中一个说,哎呀烧饭去烧饭去。另外一个说,这么早烧什么饭,晚饭还早着呢。刚才那个说,早点准备起来,也没什么事情。她们都走掉了,窗口传来其中一个在尖声叫她孩子。

我和威风站着看。看了一会儿烦了,我带他去看电视。电视在二楼,在我爸妈的房间里。我开门进去,没有想到我爸在睡觉。我很吃惊,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没有,刚才在灵凤家“支麻将屁眼”(看别人叉麻将)支困了,回家睡觉。我们退出来,去隔壁房间里找书看。

钥匙放在门档上,我一摸,摸到灰。我抓住门栅,把自己拎起来,看到钥匙就贴在最角落里。我跳下来,再摸,摸到了钥匙,灰也摸到了。

开门进去。我对威风说,以前初中时,我常常这样练单杠。我单杠一百分,我的同学都不敢相信,我这么瘦弱的人怎么可以一百分,他们不晓得我是这么辛苦地练出来的。威风说,你跟我讲过了。

我说,哦,不好意思,那我以前练武跟你讲过吗?威风说没有。

我说,那等下我跟你讲,等下我们到三楼去。

房间里太热了。西晒日头搞得房间里很热,窗户都关着,灰很大。这个大约三四十平米的房间里就放着几只箩、一只箱子和几只蛇皮袋。蛇皮袋里放着我哥哥读过的书和我的书。

我指着蛇皮袋跟威风说,这些都是我哥哥读过的书,这些是我的。我指着箱子说,这里有我的小说。

威风蹲下打开箱子看。我说,这个箱子以前我哥哥读高中时装衣服的,用了三年太旧了,箱盖子都掉下来了。

威风随手翻了翻,说,就这几本啊,以前你都给我看过了。

我说,哦,那太热了,我们出去吧。

房间里的空气很不好闻。我把门关上,把钥匙放回门档上。我对威风说,这个房间的钥匙我们就放在这里。

威风说,我看到了,这样也挺方便的。我说,是啊,就算小偷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偷。

我们往三楼走,楼梯上放着谷耙、竹梯、米箩、瓮什么的,我觉得这些其实都可以放到刚才那个房间里。这样楼梯就可以宽敞一点。我以前经常坐在这里看书,我说,就在这里练武,那时买了本武术书,什么长拳什么的,这里有点腾挪不开,书里讲要练好基本功,我还在这里蹲过马步,三级四级地跳楼梯,压腿,都坚持不下去,太苦了,我现在还记得三招。

我停下给威风演示了一下。我跟威风说,打拳就是这样,你的拳打到哪里眼睛就要看到哪里,有次体育课下雨,李印不是给我们上理论课吗,还记得吗,在讲台上打了几招,我觉得他打得不错,就是眼睛跟上了,显得很有神采,我对这个流氓的印象好了很多。

威风说,嗯,我都忘掉了。

我说,那你小时候有没有练过。

威风说,没有,我小时候就看书走象棋。

我说,我还举水泥砖,深更半夜的,以前我家院子里堆着一堆水泥砖,我就举,举过头顶,有一块水泥砖我举了两下,还没举到头顶,哗啦碎了,吓死我,要是举到头顶哗啦碎了,那就惨到家了,还好脚也没砸到,第二天我爸还问我怎么少了块水泥砖,我晕倒,这么多水泥砖他居然知道少了块,书我也看的,我妈不让我看,怕我近视越来越深,我就坐在楼梯这里看,她很少上三楼来的。

我们已经在三楼平台上站了一会儿,可以看见田野、远处的山还有马路,我怀疑那个骑车的人就是我妈,她买菜也该回来了。

我说,以前,读小学六年级初一时,我妈要我每天站在这里看半小时远处,医生说的,我小孩子是假性近视,看看绿颜色看看远地方,近视就会矫正过来,我妈问他每天要看多长时间,他说不一定,一两个小时差不多了,平时少看灰东西和近地方。我就天天来看,看到了吗,那座山,还有那座白房子,是个丝厂,以前我二姑三姑都在那里上班,我天天看这座房子,天天点窗户,从左到右几个窗户,从上到下几个窗户。

威风说,哈哈,你还不是近视了。

我说,是啊,可能是没有谨遵医嘱的缘故。

威风说,嗯。

接着我们没有什么话说,沉默了一会儿。这会儿,太阳已经比较西了,楼梯棚的阴影刚好可以遮住我们。

威风说,曹洁有没有来过你家?我说没有,怎么会来我家呢。威风说,那你把她叫来玩啊。我说,她来的话,我会有点紧张。威风说,紧张什么啊,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威风说,你可能看她不舒服,我倒没这种感觉。我说,那我们下去叫吧。

曹洁妈妈接的电话。她说,曹洁刚出去了。我说,哦。她问我是谁啊。我说是她高中同学。她说,嗯,那等她回来我会跟她说的。我说,好吧。我就在挂电话了,曹洁妈妈说,等下等下,她刚好回来了。我听到一阵丁零当啷的铃铛响。曹洁妈妈在说,来,快来接电话,你同学打来的。我听到曹洁在问:谁啊?过了一会儿,她说,喂?谁啊?我说,我。她说,哦,你啊。我说,等下有空没?他们都在我家,过来一块吃饭吧。她说,哦,我刚回来啊。我说,过来吧,朱瓴、格格莉她们都在。她说,你家在哪里啊。我说,你在三江城门口的石狮子下等吧,我来接你,大概半小时。她说,那好吧。

我妈还没回来,我不想骑我爸那辆巨大笨重的车。

我坐在走廊上的竹椅上等。我猜她快回来了。(2006.11.5)

10.哎呀,天空太热了

我爸起来,我听见他关门声和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他看见我,问:你一个人像木头一样坐着干什么?

我看他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清着嗓子从面前走过,看上去一副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我说,没什么事,坐会儿。

他瞄了一眼厅里李建宏他们,走进厨房里泡了杯茶。他捧着茶杯走出来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说,不知道,还不错吧。

他喝了口茶点点头说,还不错就好,接着他拖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来,跟我一样无语地望着院子。半截院子浇了水泥地,半截还是菜园子,种着小白菜、芋艿、甘蔗,院子的角落还有一架葡萄,另一个角落有一间厕所棚。

他时不时喝口茶,弄出很惬意的声音,搞得我也很想去泡杯茶,他穿着拖鞋,大脚趾显得特别粗大,趾甲缝跟狭长的伤口似的,里面全是黑乎乎的油灰。

过了一会儿,我妈回来了,自行车车篮里放满了菜,龙头上还挂着两三个。她说,哎呀,天空太热了,市场里这么多人。

我爸放下茶杯去接菜。我妈想把车推进屋里,被我拦下。她说,干什么去?我说,去接个同学。她说,小心点,这车刹车不行了。我道一声晓得飞车而去,我的两只脚就是我的刹车。

快骑到初中读的学校,我没有力气急冲了,远远看见学校里竖着的旗杆,还有围墙外面的篮球架。经过学校的时候,我转头看了看学校里面,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幢房子、自行车棚和一块称不上操场的空地。我知道空地的中央是个池塘,每个年级最风骚的女同学每次下课都会到池塘边上洗手。

再骑一半路,到了和曹洁约好的三江城门口。门口摆着很多地摊,还有等活的中巴车、小货车、三轮车,边上有两个公交车站,很多人来来去去。他们太闹了。但我马上看见曹洁就站在一座石狮子的旁边,双手扶着自行车,把脑袋转来转去的,看来到的时间不长。

我来到她面前。她看见了,笑起来。我说,迟到了我。她说,是啊,不是说好半小时吗。我说,那我们走吧。

我们并排骑在路上,其实车这么多路这么窄,这样骑不太好。我努力找些话题来讲讲。我说曹洁以后我多找你出来玩玩吧。曹洁说,等成绩出来再说吧。我说这有什么关系。曹洁说,哎呀!反正我不知道成绩玩不开心。

我们快骑到我初中读的学校,我想等下经过时跟她讲讲它和我的初中生涯。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应该叫了不止一声。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我表哥李晋。他说,去哪里啊?我说回家。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严峻,我想这是因为他第一次看到我单独和女同学在一起的缘故。

我跟曹洁说,这是我表哥。又跟李晋说,这是曹洁。他们点了点头。接着我们三个人并排往前走,这样就更危险了。每当身后喇叭轰鸣的时候,李晋就猛踩几脚,骑到我们前面等车过去,然后慢下来再三个人慢慢并行。李晋骑车的样子很像小流氓,手捏在车把的中央,腰背尽量弯成弧度,脚后跟踩蹬。其实我也是这样骑的。有段时间,我认为驼着背走路很酷,如果再穿件白背心外披一件黑西装的话。

我还没跟曹洁讲初中的学校,就已经经过了。我跟她说,前面那个村庄是什么村,左面那个又是什么,右面那个又是什么。曹洁说,哦哦。结果她只知道其中一个村庄的名字。

李晋说,你一下子跟她说这么多,她怎么记得住。

曹洁笑了。

我问李晋去哪里。

李晋说,随便哪里逛逛,我爸在你家叉麻将吗?

我说,你爸爸在吧,那去我家吧,叉麻将,我好多同学。

李晋说,那你们同学叉,哪有我的份。

我说,有的有的,很多同学。

这时,我们已经拐上我们村前那条笔直的机耕路,这条路跟李建宏村外的机耕路一样,两旁都是笔直的水杉。曹洁骑车太慢了,我几乎被她烦死。她挎着一个白色的小包。我觉得挺难看的。

到了我家,我们进厅里。大家看见曹洁来了,纷纷打声招呼。我跟曹洁说,你把包摘了吧,放那里去。曹洁说,不摘。李晋站了会儿说,我走了,还说我爸爸在。

我妈看见李晋,说,李晋哪,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刚才路上遇到的,姨父是不是在舅舅家叉麻将?我妈说,那不知道的,好像没来吧。李晋说,那我去看看吧。舅舅家跟我们家在同村。我妈说,别去了,在这里吃晚饭。李晋说,不吃,去了。说着跨身上车。我妈说,那你爸不在舅舅家你再回来。李晋说,不在也不回来了,我去朋友家玩了。我说,那去吧。李晋去了。我妈说,小心点,车骑那么快!

我跟我妈到厨房。我妈说,你刚接来的同学是谁啊?头发染得黄黄的。我说,她没染,天生的黄头毛。我妈说,天生的有这么黄?我说,有的,有的就这么黄。我妈说,这人怪怪的,你叫她把包摘下来都不摘,哪有谁在屋里还挎着包的。我说,呵呵,她喜欢就让她背着呗。

我给吴素莲打电话。她正好在家,她坐车过来,大概半小时。我让她下车后就在马路上等。(2006.11.7)

11.我想上来踢你屁股一脚

我到厅里。李建宏、马力、朱瓴、格格莉在叉,赵俊、威风、曹洁在看。我说,要不我们再开一桌吧,人刚刚好。赵俊说,吊死鬼,我不想叉。他就坐在李建宏旁边,我说,你跟他合庄吗?赵俊点点头。我说合庄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自己叉,来吧。赵俊说,吊死鬼,我不来。曹洁说,我也不想叉。

这时天已经凉下来,还有一些黄昏的微风。我和威风曹洁走到院子里聊天。我妈就在厨房里炒菜,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屋子旁边的池塘,已有一些孩子在洗澡游泳。还有一些妇女在洗衣服。

威风跟曹洁说,你知道吗,你以前站在学校走廊上的时候,我想上来踢你屁股一脚。

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在旁边替威风解嘲地笑了笑。没有料到曹洁笑道:你敢!说着就踢威风的小腿。威风后退,一边伸手抵挡,曹洁的手来抓,他们的手臂就在格来挡去。我的内心就涌起一股悲凉,什么时候我才能轻松自在地和女同学交往啊。想到这里,我就很想去接吴素莲了,她应该快到了。

我跟曹洁说,我骑你车去了。她正在和威风玩,根本来不及回答我。我骑车去了。曹洁的车太矮了,但龙头很活,踩起来很轻。我轻轻地经过弄堂,在该转弯的地方按响车铃,非常优雅地轻轻转弯。在路上我遇到一个小孩,他很好奇地打量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接着我遇到二表哥的一个朋友,他问我去哪里啊。我说去接个人。

我骑完机耕路,在机耕路和马路交界处停下来。吴素莲还没有来。我坐在车后座上,双手扭车龙头玩,曹洁在车前装了个车篮。以前我经常看到她把书包放在车篮里,腰肢笔挺地骑出校门。

马路对面是一家纺织厂。这是我小学双胞胎同学家开的,他家房子就在前面不远处,又白又高的五层。我知道他们最近生活并不幸福。纺织厂围墙上写着:安全生产,质量第一。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建筑工地常见的标语会出现在这里。

很多中巴车过去了,我很希望有一辆就在我面前停下来。我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了。吴素莲还没有来。天已经越来越红了。我就回家了。

回到家,我看到吴素莲就站在院子里和曹洁威风聊天。我晕了。我说,啊,你怎么已经来了?

她说,我坐了辆乌龟车(电动三轮车)来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家?她说,我问的啊,到村子一问就问到了。

我说,我在村口的路上等你,你没看见我?我还想回家再打电话给你呢。

她说,没有啊,你在哪里?

我说,就在那里啊,路口。

她说,没有。

晚上吃饭,我哥回来了。我们团团地坐了一圆桌。我爸表现正常,我哥显得很害羞,唉,我跟他很像,我妈在厨房里继续烧菜。

格格莉跟我说,这是你哥吗?你也不介绍下。

他们都笑起来,我又看到朱瓴笑起来露出整个上排牙齿的牙龈。

我说,介绍介绍,这是我哥,这是我的同学们。

我哥腼腆地笑了笑,拿起饭碗吃饭。我觉得他是想拿饭碗挡着。

格格莉说,你哥好像跟你长得不像啊?

我说,像的像的,以前很像,现在不像了,我瘦,我哥哥现在胖了。

我哥又笑了,脸都红了,看来当着这么多人议论,他很不好意思。

我爸说,他们两兄弟小时候很像的,相差四岁,带出去还有人说是双胞胎,现在大起来不像了。

格格莉说,是的是的,我小时候跟我哥也很像,大起来不像了。

马力说,这种情况很常见。

李建宏问我爸上班情况。我爸说,很辛苦啊,我是既当工人又当农民,白天上班,下班还要种田。

吃完饭,我们聊了会天,又叉了会麻将。曹洁、朱瓴、格格莉、吴素莲要走了,说晚上回去住城里去。她们想叫我们去唱歌。我们不去,接着叉麻将。

最后朱瓴说,那好吧,你们玩吧,明天到我们家玩。

我们说好的。

第二天,我们去朱瓴家。威风那天虽然跟踪过朱瓴,但是他找不到在哪里了。赵俊给朱瓴打电话,朱瓴很快就出来了,骑着一辆龙头很高的红色小车,以前我们没见她骑过。她说格格莉、吴素莲昨晚就睡在她家,曹洁回家了。

朱瓴家是个四层楼房子,一、二、四层都租出去了,自己住三层。我们进去的时候,她爸正坐在客厅里抽烟,旁边坐着格格莉和吴素莲,她们在看电视。

朱瓴爸爸站起来和我们打招呼。他脸色发黑,戴着一副镜片很大的茶色眼镜,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是我不好问他有什么事情,大概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

朱瓴的妈妈脸胖嘟嘟的。

他们开始准备叉麻将。我和威风出来逛。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威风说去打游戏吧,我不想打。他说去洗头吧,我不想洗。我们就慢慢地在街上走,虽然街上什么都没变,但我感觉变化挺大的。

我们走过几天前睡过的街心公园,沿着街再往前走,就快到我们学校了。我看到街边有个卖衣服的小店。我跟威风说我想买条运动裤。他说,为什么?我说,想运动。他说,那就去买。

我们走进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卖。她问我要什么。我说有没有运动裤。她说,有,很多款式。她拉出一个衣架。我挑了一条黑底白条的裤子。她说四十五块。结果我只还到四十块就买下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到新华书店门前了,我说,进去看看吧。威风说,看看吧。

我们发现里面已经变成开架售书了。我挑了一本英文的《梦的解析》。威风说,干吗。我说,大学了嘛,学英语。我还买了两盘诗朗诵磁带。威风又问我干吗,我说练普通话,以后到大学得说普通话,我普通话不好。

我问威风听没听说过古希腊还是古罗马有个演说家,小时候是个结巴,后来天天嘴里含个石子练说话,结果变成了伟大的演说家。

威风说,听说过这个人。

我说,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威风说,呵呵。

我们往回走,看见了半截城墙。我跟威风说,我小时候去太外公家,他家后门出去就有一截城墙。威风说,那很好玩吧?我说,是啊……我好像从来没爬上去过。这样说时,我感到有点沮丧。就是那种很没劲的感觉。

威风迷路了,但我还记得。我们回到朱瓴家。午饭已经做好,他们围着桌子坐着等我们回来。满桌的菜冒着热气,朱瓴爸爸和妈妈都不在。

李建宏问,买了什么书?

我说,《梦的解析》。

他拿过去一翻,说,英文,你疯了吗,要做神仙啊。

我说,呵呵。(2006.11.8)

12.在这样的水里应该会有三四指宽的鲫鱼

我问朱瓴,你爸爸和妈妈呢,怎么不过来一起吃?

朱瓴说,他们不过来,他们在另外一个房间吃。那我们开始吃起来了啊。

我们很快吃完了,坐着聊天。我们感到下午还在朱瓴家叉麻将的话,似乎有点不妥。李建宏说,要么下午去我家玩吧。我说,你家太远了。

吴素莲说,下午去我家吧,我妈在家。

威风说,好啊,还没去过你家。

朱瓴说她不去了这几天下来都累了。

我们走的时候,朱瓴爸爸和妈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微笑地跟我们说下次再来玩。

我们走到巷子口。我问威风那天是不是站在这里目送的。威风说,可能是。吴素莲问我们在说什么。我们说没什么没什么。

李建宏说,我们回学校打篮球吧。

我说,不去了,这么热,打一身汗去玩多难受。

他们都表示同意。我们去捣臼爿坐车。朱瓴的家离捣臼爿车站很近。我想如果她站在四楼的话,都可以看见车站。这么一想,我对朱瓴现在在干什么很感兴趣,可能在睡午觉,可能在看电视,她为什么对赵俊这么感兴趣,我看赵俊在生活中只有一根神经,脑细胞半两重,不过他理科特别好,那威风也很好啊。

吴素莲的家跟李建宏威风的家同一个方向,大概只坐了三分之一的路,吴素莲就叫司机停车了。我们下车,面前又是一条笔直的机耕路,不过路两边没有水杉,路的尽头有一个上坡。

我们一直走啊走,每个迎面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过来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有些从后面超上来转过头来看我们。田里的稻谷快熟了。

我们大概走了半小时,走过上往望左转,走了一段两边有竹林的特别阴凉的路,再在房屋间走了一段,就到了吴素莲的家。她家门前有三四节台阶,红漆大门,进门一个天井,过了天井是一个大厅,厅边是厨房和卧室,总共三层,厨房上面是晒台。

吴素莲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她已经知道我们要来。在捣臼爿车站,吴素莲给家里挂了电话。我问吴素莲,你家有电话啊。她说有啊。我问她记下了电话号码。

吴素莲家没有麻将,她跑出去借。他们在看电视。我和威风走象棋,格格莉在旁边看。

他当头炮,我也当头炮。他说,这么猛。

我说,呵呵,有这么走的,我以前都是跳马,上次我记得谁说,一般还不如也走炮。

威风说,那我打过来呢?我说,可以,一般不打。

他没打,上马。我也上马。

格格莉说,你们走得一模一样,那怎么会有输赢。

我说,会不一样的会不一样的。

威风出车,我也出车。

他说,靠。

接下来他又上马,我也上。

他出车,我也出车。我们突然发现这样很没劲。威风带着恼怒的神情吃掉了我的车,当然我也吃了他的。我们各自剩下马炮,没有车,走起来很没劲。我们开始第二盘。

格格莉说,刚才谁赢了?我说,和棋。

格格莉说,我说怎么会有输赢,这样走我也会走,我看我哥哥他们走象棋不是这样走的。

第二盘,我们走了一盘应该像他哥哥他们那样走的象棋。格格莉看了一半不看了,吴素莲拿了麻将回来了,她去叉麻将,吴素莲接替她看。吴素莲说,你们走棋都挺厉害的吧。

我说,一般吧。

两盘棋下来,我不想走了,去叉麻将。赵俊站起来让我叉。威风和格格莉站在二楼晒台上谈心。等天再晚些起风的时候,站在晒台上是很舒服的。

我的牌不错,但总是不和,还常常放铳。马力和了几盘后问我,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经常放铳?

我说,为什么?

马力说,因为你从来不看牌面,只照着自己的牌叉。

我说,我在看的啊。

马力说,你叉牌太随便了,下家要看牢,对家要什么牌心里有数,上家的牌要骗得下来。

马力是我的下家。我说,有什么,说来说去还是风头的问题,我风头太差,再叉一圈换庄。

格格莉说,呵呵,是的,是风头问题。

换庄了。但牌总是还是在刚刚上听或远没上听时就被别人和去了。马力赢得最多,李建宏也赢,格格莉输了点,她的脸有点红。我觉得等下还能赢。

我做出了一盘财神。但快到吃晚饭时,我还是输了好些。吴素莲的哥哥回来了。(2006.11.9)

他哥哥穿西装,个头不高,理平头,把摩托停在门口走进来,看到我们打量了几眼,然后走到院子里在水龙头底下洗手,洗完手,他撅着屁股把两只湿淋淋的手叠在一起拎在身前,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朝我们点头笑道:今天这么热闹,莲莲同学都来了啊。

我也朝他点了点头,客气地笑道:嘿。但好像他没看见我。威风问吴素莲,这是你哥哥吗?

吴素莲点头。威风说,你还有个哥哥啊,以前不知道,比你大几岁?

吴素莲说,大四岁。

我说,我哥也比我大四岁。

李建宏说,你哥哥做什么的?

吴素莲说,在镇办公室做事情。

李建宏说,哦哟,那是好工作,年轻轻的大有前途。

吴素莲说,没什么的,工资很低。

我说,不会吧,怎么说也在镇里嘛,你哥看上去比我哥成熟多了。不过你哥比我哥大一岁。

吃饭时,她哥哥来了,西装脱了,穿着一件白衬衣,我觉得奇怪,他不觉得热吗?他举着酒瓶微笑地问我们谁喝酒啊。吴素莲说,他们都喝,除了女同学。

格格莉和吴素莲喝雪碧。我说,格格莉你肯定会喝的吧。格格莉说,为什么我肯定会喝?我不会喝。我说,呵呵。

吴素莲哥哥问我们都报了哪些学校。我们一一告诉他,他感慨道你们学校报得都不错,我当时就报了绍兴师范。

我说,啊,这跟我们语文老师是同一个学校。他说,你们语文老师也是绍兴师范的?那肯定比我高好几届,我那届没几个嵊县人,我都认识。

吴素莲说,你也不一定都认识的。

吴素莲哥哥说,怎么不认识,这么小的一个学校,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踢球什么的,好友老乡会嘛,我当时是会长,我怎么会不认识,上面三届底下三届的我都认识。

吴素莲不说话。李建宏和吴素莲哥哥谈起来了,他们讨论了一下镇和县里的政治经济情况。吃完饭,我和威风继续下棋,其他人在看电视,李建宏和吴素莲的哥哥还坐在厅里聊,两人都点上了一支烟。我跟威风说,李建宏真能说,难怪到杨艺家跟杨艺没什么说的,两个人闷头看书,跟她爸爸妈妈反倒很谈得来,她爸爸是杀猪的,你真的难以想象,一个杀猪的生出杨艺这样的女儿,虽然也很难看,但看上去太清爽了,一点都不像猪。威风说,哈哈哈,你不要看不起杀猪的,杀猪的就不能生女儿了吗?杀猪的不但生女儿,往往生出来还很好看。我说好看倒不一定,关键是怎么这么清爽看上去。威风说,猪也是很清爽,你天天给它洗澡梳头,它也很清爽,你认识上有个误区,我要跟你说说,你认为猪就不比人干净,这是主观主义你知道吗,我们要辩证地看问题,猪有猪的干净,人有人的不干净,有的猪是很干净,有的人是不干净的,猪不一定干净,人也不一定不干净。我说,现在你辩证法学得这么好有什么用,政治都考过了。威风说,考过了就不用学了吗?考过了你还是要学,你不知道以后还要不要考,要发展地看问题。我说,哈哈,你觉得杨艺好看吗?威风说,我不知道,以前我觉得有些人非常漂亮,但在你一说之后就觉得不漂亮了,我觉得我对杨艺这样的长相没感觉,不好评价。我说,我觉得杨艺不漂亮,但她的额头很高,看上去很清爽的样子。威风说,还好吧。

我们不走棋了,走到天台上聊天。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了,吴素莲的家在村子边缘,右边是七八幢房子和竹林,左边是田野和田野远处的灯火,底下一条溪流流得很急,听得见隐约的很好听的琅琅声。在这样的水里应该会有三四指宽的鲫鱼,一路摇着尾巴往上游冲。

我说,等下去干什么?威风说,不知道。我说,要么回城里吧,你们到我家睡。威风说,那也好。过了会儿,李建宏上来了,我们准备走了,格格莉住在吴素莲家。我们返城。

吴素莲哥哥说,你们不用走出去了,我一个个载你们到路口。我们拒绝了他,他说,那你们好好走,下次再来玩。我们和他、吴素莲、格格莉挥别。天空很凉,我们一直走到马路上拦车。车太少了,直到我们终于等到了一辆过路车,司机要我们每人三块钱。我们站在过道上,其他人都坐着,刚开始他们好奇地看我们,后来他们不看了,偶然瞟来一眼,跟瞟窗户外面一样。

我们在捣臼爿下车,往城里走。街上夜阑人静,还有一些路边摊子,我们的脚步声特别清晰。我们走过西桥,在菜市场的夜摊上吃了碗炒年糕。马力说,看录像去吧。他们想去以前经常去的东桥底下的那家。我说我知道八道岭十字路口那有一家。

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感觉怪怪的,我们走过那家卖一块钱一个包子的商场,一直往前走,鹿山在房子背后黑乎乎的。我想到上面过夜也不错的。录像室分成两间。马力、赵俊、李建宏去另外一间,我和威风在这间,正在放洪金宝的一个什么片子,我突然想如果把曹洁叫出来我们三个人挤在破椅子上看录像,这样的感觉挺好的吧。房间的空调太足了,我感到有点冷。

13.去游泳

放完洪金宝之后是一个烂片,里面的演员我一个都不认识,这简直是个奇迹,这样的片子他们也放。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撩门帘进来说,好片在旁边房间放,要看的去。很多人站起来去了。威风说,哎呀,好片喏,去。我说我不去。威风说,那我去了。他去了。我看着烂片。这个片子完了,接着又是一个烂片,里面的人我还是一个都不认识,这好像是个台湾片,他们说话的腔调和录音效果很容易听出来。讲的是一个村子里的几个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有个女的很穷,偷鸡腿时被一个男的逮住了,这个男的本来要毒打她一顿,但看她还有几分姿色,就打算要奸她,她说,那我可以吃这个鸡腿吗?这个男的说,你要吃,两个都行。女的就马上吃起来,那男的脱掉她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和那女的干起来,那女的一边干一边叫一边吃着鸡腿。

我看得笑出声来,其他人没有笑。过了会儿威风回来了,我说,怎么回来了?他说,放完了,人太多了,都站着看。我说,去那边干吗,这边也在放。威风说,你这边小儿科,那边人兽的。我说啊,还在放?威风说,没了。看完这个片子后是成龙的《霹雳火》,我们觉得很好看,那个老叫人阿爸阿爸的哑巴开始蛮恐怖的,后来变得很可怜。房间里有人抽烟,过了一会儿,门帘撩开了,一个人进来说,香烟别抽了,开着空调呢,要么我空调给你们关了,你们抽。那个人把烟掐了。我感到很满意。

接着一个片子是讲贼的,里面也有洪金宝,刚才那个片子里威风凛凛的大人物在这个片子里变成了一个可爱的胖子,其他的人也很可爱,后来还出来了成龙打了一通,这个片子我们看得很满意。我感到很困了,有些人已经躺在椅子上睡了。我往墙上靠了靠,我猜这墙很脏,有人往上吐痰有人擤鼻涕后,会把拇指和食指往上一揩。我跟威风说,我睡了。

等我迷迷糊糊睁眼时,看见威风已经不见了,录像还在放,但没几个人在看,门帘后面透进天光来。我坐着等自己完全清醒,录像在放一个黎明的什么片子。过了一会,威风进来了,他说,走吧。

我跟着他走出去,马力、李建宏、赵俊他们都在门口缩着脖子。我把T恤的领子竖起来。旁边有个水龙头,我接了一捧水搓了搓脸,感觉很舒服,我又接了一口水,伸进手指搓了搓牙齿,呸地一口吐掉,感觉一切都苏醒了。

十字路口有人在卖梅干菜饼,一块钱一大张,五毛钱一小张。我们买了几张吃。我说,接下来去哪里?要么去我家叉。

李建宏说,找何宁去,还没找他玩过呢。

我们不知道他的电话。马力找他们班的同学问到了。李建宏给何宁打电话,响了好多声,李建宏说,何宁在吗……我是他同学……对……好的。李建宏拿开电话,掩着话筒笑道:他爸爸,还睡着呢!

我说,哈哈哈。

马力说,现在估计才六七点钟吧。

威风说,看来他爸爸昨晚没看通宵录像。

何宁在电话里告诉李建宏怎么走。我们得到客运中心去坐车。客运中心建在山脚下,一片白色的矮矮平平的建筑,顶上七个金色的大字:嵊州市客运中心。那前面的空地上停着自行车、中巴车、三轮车、残的。我们坐进其中一辆中巴,等了十几二十分钟,人终于快满了,车开动了,在山脚和山坡上拐来拐去,但因为坡度不大,并不觉得颠簸,公路旁边一直有一条江,可能这条路就是沿着江修的。往这个方向去的人,讲话的口音跟我们有些不一样,更接近绍兴。(2006.11.20)

车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下,放下我们五个后继续往前开去。我目送了它一会儿,看着它白色的浑然的样子越走越远。我们穿过马路,这样就来到了大槐树的对面,这棵槐树看上去至少活了一百年,但没有被闪电电过的痕迹。

我们面前是一条泥泞的小巷子,都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为什么还有这些水没有被蒸发掉,水洼里填着几块砖头,踩得不巧的话会有泥水从砖缝中挤出来,我们很小心地穿过,走到中途的时候看到旁边有一个猪圈,可能水就是从里面流出来的,我想起了杨艺,难道会有人把杨艺关到这样的环境里来吗?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石板桥,其实就是一块石板,可能是某块墓碑,把有字的一面朝下,这样往阴沟上一搁,就变成了一座小小的石板桥,石板桥的那一头是一条干净的宽阔的泥路,一个穿着对襟衣衫的阿婆手里拿着个笸箩,双眼迷茫地看着我们,旁边有一只鸡在翻土,更远处有只狗直着脖子看我们,阳光越来越强烈了,在这样的弄堂里,从屋檐间穿过来的阳光特别的亮。

李建宏走过去问她知不知道何宁在哪里。阿婆说,哪个何宁?李建宏说,哦,那我们再问问别人。阿婆说,何宁?是不是何建?他爹何勇,开拖拉机的。李建宏说,不要紧的婆婆,我们问问别人。阿婆说,何勇他家就在前面,你们再往前面走,转个弯就到了,三层楼,现在他们家很好了,老婆天天叉叉麻将。

李建宏举起右手在前面一挡一挡地说: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他退了回来,婆婆还在看着我们,喊:就在前面。

我们说好的好的。我们只好往前走。走了一段,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开门出来,我们正要问她,前面有个人在喊我们,我们定睛一看,正是何宁,他一边喊一边跑过来。

他家是个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那边的一半是他伯伯家的,这边是他们家的。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他爸爸坐在桌子前喝茶,何宁介绍说,这是他爸爸,这是谁这是谁。他爸爸站起来和我们一一握手,笑容非常亲切。他说,路上坐车很挤吧,天太热了。我们说还好还好,我们这么多人上去车才挤的。他说,是吗,来来,先坐下来,何宁去泡茶来。他和我们聊了会天,他已经记住了全部人的名字,和我们都单独聊了几句,在开聊之前,都会先叫一声名字。何宁泡茶回来他就走了,他说出去转转,你们年轻人玩,叉叉麻将,中午一块吃饭。

我深深折服于何宁爸爸的待人接物,偷偷跟威风说,何宁爸爸很有魅力,不像个农民,他是干什么的?威风说,不知道,可能是领导干部。我说,我听说是做生意的。这时,李建宏问何宁,你爸爸现在生意做得怎么样?何宁说,我不知道的,还好吧,打算在杭州给我妹妹买套房子。李建宏说,呦,杭州的房子可买不起。何宁说,是啊,贵得要命,一平七八千,我不知道他们的,我不管这些的。

接着我们叉麻将,这副麻将很高级,比这些天叉过来的所有麻将都高级,比它们大一倍,厚一倍半,摸在手里像一块小型砖头,使人忍不住咄咄往桌心扔。桌子上铺着块小地毯。

到中午,何宁爸爸没有回来。何宁说,肯定叉麻将叉牢停不下来了,我妈跟我小妹去外婆家了,要么我们叫饭店送些过来好了,就怕不好吃的。我们说那就饭店送吧。

饭店送来一大盆饭和几个炒菜,我们吃得很舒服。何宁说,我们接着叉,等下游泳去。我说去哪里,现在的塘都很脏。何宁说,去前面江里,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没看见吗?就是这些年在挖沙,有些地方太深了,每年都有人淹死,今年刚刚有人淹死,我们的隔壁邻居,只有二十多岁,他水性是很好的,水底下可以躲个十几二十分钟,水性好没用的,底下的水太凉了,一下去就脚抽筋,有些地方还有漩涡,水草缠住脚也不一定。

我说,捞起来了吗?

何宁说,捞是捞起来了,被水淹得雪白,冲下去好几十里地,都快到绍兴了,才在一个转弯的地方捞上来。

隔了一会儿,何宁又说,我爸知道了肯定不让我们去游。

到了三四钟,我们叉得疲了,仍旧从那条脏乱差的小巷子里穿出来,穿过马路,经过那株槐树,沿着一条沙石路慢慢走下去,江就在前面,中间隔着宽阔的沙带,有些地方长着绿莹莹的大片的草,有些地方的水洼大得像池塘,不远处有个沙场,竖着一个铁架子,好像就是用这个铁架子淘沙的。(2006.11.21)

14.游泳

挖沙船上好像也有这样的铁架子,像水车一样把汁水淋漓的沙子一兜一兜地带上来。我们脱掉衣裤,只剩下短裤,我知道有些地方的人喜欢裸泳,但我们这边不是。这里离马路不太远,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们看上去都无所畏惧的样子,尖叫着拎着手臂七跳八跳地往江跑去,到岸边才慢下来,小心翼翼地走过溪石滩。这些石块长年浸在水里,不长苔藓,但很滑,光脚踩上去的感觉非常好,只要小心点。水有点温,越走越凉,走到齐腰深的时候,就非常舒服了。我捧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把两边的头发抹到脑后去。一切心旷神怡,挖沙船从这里看上去非常遥远,对面的山有点山岚的样子,我觉得山岚就是形容那些很绿很丰满的山。他们已经游开了。我仰躺在水上,水缓缓地把我往下游送,今天下午也是会过去的,就像我们已经过完了三年。

李建宏和何宁在不远处游。何宁做出非常矫健的样子,他的皮肤特别白,但比不上马力的白,马力白得像一个胖胖的妇女,他正在和赵俊缓慢地游着。威风在旁边。马路上车来车往,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车顶盖。

我跟威风说去挖蟹吧。他说,挖蟹,挖什么蟹。我说,那边那些石头底下都有蟹的,翻起来就有。

我们过去翻,结果一翻只出来一股浑水。我告诉威风不是这样的,我们家后面的那条江里就有蟹,我小时候经常去捉,其实我只去捉过一次。

威风不追究我,他钻到水里游,入水前双脚拼命蹦跶,力求钻得更深点。水花踢得有半层楼那么高,声音响得像拖拉机。在水底游会身不由己地浮起来,如果捧块石头不游在水里走,就可以走出老远,比他们游的人远得多,但是这样容易被污泥里的碎玻璃什么的割破脚底,血会从水里慢慢漂上来,你脚上的伤口好像不流血似的,到了岸上才知道,其实刚才流得像河。这是我的经验。

过了一会儿,我不想游了,手指上的皮起皱了。我先上来坐在岸上的石头上,石头被晒得温温的,屁股很舒服。那只挖沙船的船顶系着一块红旗。我在想短裤怎么办。最后我决定了,把它脱下来拧了拧,然后再套上,在阳光和石块的烘烤下,它干得很快。他们也上来了,短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我在想他们该怎么办,结果他们就抱着衣裤这样往马路上走去,我想既然人这么多,那我也别穿长裤了吧,但是我还是穿上了,我跟在后面笑着看他们穿过马路,穿过那条巷子,再在那条泥路上走了会儿,路上的人看着我们笑,他们都不认识我们,只有何宁看上去非常不好意思,但是他说,这有什么,男人嘛。到了何宁家,他们去浴室里冲了冲各自套上长裤出来,他们的短裤最多拧了拧,这样凉凉地穿在身上感觉会很舒服的,不过短裤的颜色透过长裤露了出来。(2006.11.22)

我们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喝了很多茶,游泳太累人了。李建宏说,刘英才是不是也是这个村的?何宁说,是啊是啊,我倒没想到哪,那我们找他玩去?

何宁本来要先给刘英才打个电话,但他一拍额头说,哎呀,他家是没有电话的,我们直接去吧。

刘英才家在新村,这是何宁说的,那么相对地,何宁的家就在老村。老村与新村之隔就是一个土坡,新村全建在土坡之上,我觉得这个不可理解,为什么现在还有人愿意把房子往山上建呢,难道就是为了在马路上可以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吗?

我们在村子穿过的时候,很多人都在看我们,我们的队伍有点庞大,鸭、鸡、鹅什么的看到了都往路边躲。我们大概走了不到二十分钟,远远看见刘英才蹲在地上夹螺蛳。何宁说,哈哈,刚好赶上晚饭。

一直快要走到刘英才的面前,他才看到我们,拎着老虎钳迟疑地看着我们,接着展开笑容,说,哎呀,你们哪,你们怎么来了?何宁说,哎呀这话说的,我们来赶晚饭。刘英才说,呵,给我打个电话嘛,来来,建宏、智正、威风、马力、赵俊。在他说的时候,我们走过刘英才夹下的一摊螺蛳屁股,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何宁打断他说,你家装电话了?刘英才笑,呵呵,装了啊。何宁说,什么时候装的?刘英才说,前两天嘛,刚刚装的。何宁说,号码也不告诉我,什么意思?刘英才说,那你也没问我,怪我?何宁说,那我不知道你家装电话了啊,难道我无缘无故问你电话号码啊。刘英才说,好好,我现在告诉你。

刘英才的家是幢三层水泥楼,旁边的房子也是这样的一排,前面一排也是这样的,后面一排也是,只有高低稍微不同,如果远远地看过来,这肯定很像梯田。进门一个很小的院子,过了院子就是一个厅,摆着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墙上贴着一张猛虎下山图,两边贴着对联:福泽百姓方为好,绿遍九州始是春。横披:家和万事兴。威风笑了,跟我说,哈哈哈,这个对联太搞笑了,还放在老虎的旁边,有什么暗示吗?我说,会有什么屌暗示。威风说,下句“始是春”,“始”和“是”发音差不多,这样是不是不太对。我说,不知道。威风说,不如套用我们学过的古文改成: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横披为:朝避猛虎。我说,呵呵,好啊,不过有点牵强。威风谦虚地笑道:有点有点。

厨房里转出一个矮小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很能干的样子,她一出场就让我感觉一她很能干,二她是刘英才的妈妈。看来她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声响就赶出来。她笑道,哎呀,这么多同学来啦,好呀好呀,同学是要来玩的,我饭都做下去了,你们先坐下来坐下来,喝点茶,我再做些,英才赶紧去菜场再买点菜来,那何宁帮我们招呼一下同学噢,你我们村的,我们就随便了。

何宁说,好的好的,不要客气。

刘英才把我们领进旁边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在厅旁边,和厨房相对。我们各自坐下,刘英才打开电视,和我们说,你们先坐下看看电视,我去泡茶。他出去了,我听见他在跟他妈说,哥哥在干吗?她妈说,可能在楼上房间里。她妈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喊:英勇英勇。喊了好多声,我听到楼上一声沉闷的答应:嗯。刘英才妈妈(简称刘妈妈)喊道:赶紧下来,英才同学来了,你去帮忙菜场买菜。楼上没什么响动,估计是答应了一声,刘妈妈走回厨房,一边走一边唠叨,这么大的人一天到晚躲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可以吃饭了就下来了,养这么大白养。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嗒嗒的脚步声,一个人从楼上走下来了,等他经过门口的时候我特意转头看了一下,一个穿着灰色汗衫的年轻人,很重地从门口走过去,走到院子里。刘英才的妈妈追出来,好像在交待他买什么菜。(2006.11.23)接着她低着头唠唠叨叨回来了,无意中抬头看到我正看着她,朝我飞快地笑了下,然后走进厨房里。

我们四五个人坐在方凳上,这些方凳凳板很大很滑,坐上去的感觉不错。接着我发现凳脚软绵绵的有点异样,拿起一看原来钉着橡胶块。这样我们移动凳子的时候,似乎总是在轻拿轻放。刘英才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茶壶和五六个茶杯,还有一个茶叶罐。他一个个问我们,要放多少茶叶。我说,无所谓,少放点吧。他给我们泡好了,又从边上拖了把长凳过来让我们放茶杯,接着他出去了,我看他走进厨房里,看来在帮妈妈做饭。

电视在放《猫和老鼠》,何宁去拉屎了。我说,现在的小孩太幸福了,这个时间段都有动画片可以看。威风说,是噢,他妈的。马力说,也不一定,现在的小孩作业多多啊。我说,是的,很恐怖,我小学初中几乎是没有作业的,有的话,最后一节作业整理课就可以全部做完了。威风说,什么作业整理课?我说,就是每天下午第四节课,老师不来了,我们自己做作业。威风说,我们没这个课,不过初中我们住校的学生规定要上夜自修。我说,夜自修,修什么?作业都做完了还修什么。李建宏说,现在的小孩也不一定的,别看他们书包背得挺大的,里面空荡荡的,没几本书,放着《变形金刚》。我说,你怎么知道,你看见过?威风呵呵笑,说,看见过看见过。李建宏说,那天,我和威风出去,刚好看到路边有个小孩背着书包放学,那书包真大,下面到屁股,上面到后脑勺,威风也像你这样说,现在的小孩太辛苦了,我说不是,这么大的书包里面肯定是空的。我把这个小孩叫过来,来来,小弟弟,让叔叔看看你的书包,这小孩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走过来,我们打开一看,一个铅笔盒,一本书,一本作业本,还有一包饼干,其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拍拍他的脑袋说,很好很好,要好好读书噢,这小孩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看。

我说,噢,这样的小孩还是少数,总的来说,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辛苦多了,不过我们那时没这么多动画片可以看。现在的小孩信息量比我们大多了。小时候我记得看《唐老鸭和米老鼠》,好看死了,那时电视机还很小,就等到别人家那里去,等他们开电视机,一村人都挤在那里。

威风说,我记得是那个《恐龙特急克塞号》,好看,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砰——

我说是啊是啊,那时我一直以为人间大炮是人击大炮,还跟同学吵起来。

马力也笑道:是啊是啊,那时的小孩都叫。马力捏起嗓子叫:克塞前来拜访。赵俊听得哈哈笑。

我说,哈哈哈,你们还记得吗,有个动画片,日本的,讲大西洋底下,有条很大的鲸鱼,然后那个小孩和这条鲸鱼去某个地方,就会有只海马不断地敲尾巴说,阿中到大西洋了阿中到大西洋了,你们还记得这个片子叫什么名字吗?我死也想不起来了。

威风说,还有这个片子?我小时候最爱看《蓝精灵》。啊可爱的篮精灵,打败了格格巫,威风模仿童声唱道,走调很厉害。

我说,那个你们还记得吗,巴巴爸爸巴巴妈妈的那个,好像是几只鼹鼠,特别胖的那种。赵俊一直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笑。何宁拉屎回来了,也坐在旁边笑了一会儿,他问,你们看过《追梦人》吗?我说,什么《追梦人》?何宁说,刘德华跟吴倩莲的电影。接着他给我们介绍了一下情节,他说刘德华怎么怎么吴倩莲怎么怎么吴孟达怎么怎么。我很想告诉他那不是刘德华怎么怎么,是刘德华扮演的人物怎么怎么,后来想想可能应该还是像他这么说才对,听他说完后,我问,你哪里看的?好像电视上没放过。他说,我在家里看录像带。我说,呵呵,我知道,你很崇拜刘德华。何宁说,他唱歌我很喜欢,其实电影一般,好看的电影不多。

这时电视里的猫被老鼠发射出去,撞在一个锅上,这个锅先把它的嘴撑成锅形,接着把它的肚子撑成锅形,掉在地上,像一块硬币一样晃了晃当啷一下贴在地上。我看得很高兴。我不太喜欢日本的动画片,看上去不健康,无论是颜色、人物还是情节什么的,都挺鬼魅的,还有点脏兮兮,不好玩。当然国产的则不忍卒睹,老是要教育我们的孩子,只有葫芦娃还能看看。

刘英才过来说,饭马上可以吃,你们先坐下。李建宏说,好好,你去忙吧去忙吧。何宁笑道,嗤,英才真能干,还会做饭。我在想刘英才的哥哥现在在干什么,他买菜应该已经回来了,如果我现在上去敲他门,他门一开看见是我,这种感觉会很古怪。

饭就在厅里的猛虎下山图下吃,我们都坐下了,刘英才妈妈又站在院子里叫:英勇英勇。叫完她又回厨房做菜。威风说,英才妈妈一块来吃啊。刘英才妈妈说,好好,你们先吃着,我再做几个,还有个蛋汤马上好了。刘英才陪我们吃饭,他说,菜不太好,大家随便吃。他哥哥英勇下来了,坐在桌角吃饭,他哥长着细眼睛厚嘴唇,不喜欢说话,整顿饭吃完,他没说一句话,也有可能是吃饭时他不喜欢说话。

刘英才问我们学校各自报在哪里。我们说了,刘英才问我,曹洁报在哪里?我说,北京。他说,呵呵,你怎么不报北京啊?我说,呵呵,北京我这个分数没什么好学校,李建宏报了北京。何宁说,赵俊,朱瓴报什么学校?赵俊说,不知道,她可能考得不太好,想重读。何宁哧哧笑道,我看朱瓴好像对你挺有意思,每次你回答问题,她都回过头来看你。赵俊说,哪有啊?何宁说,赖,我们都看见了,你一回答问题,朱瓴就回过头看你,别人回答问题她都不回过头看,你一回答她就回过头看。赵俊说,吊死鬼,乱讲,没有的事情。何宁说,我们都看见了,你问别人。李建宏笑道,我没看见,就你看见了。马力说,哈哈,是啊,何宁怎么就你一个人看见?何宁说,呵呵,你们这帮人,不过说实在话,朱瓴在我们班算是最好看的。李建宏说,喏喏,怎么就最好看了,在你的眼里是最好看的。何宁说,知道的,在你眼里不是,你喜欢杨艺嘛,你就喜欢她额头高。李建宏说,不要乱说。何宁说呵呵,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李建宏说,赵俊你要么把朱瓴叫来。赵俊说,算了吧,都晚上了。李建宏说,明天叫。赵俊说,明天再看吧。何宁没说话。

15.吊死鬼

刘英才妈妈笑着把鸡蛋汤端上来了,洗了手也过来吃饭。刘英才的爸爸没有出现,我们都没有问,好几次我都想问,刘英才爸爸可能像威风爸爸是个勤劳的人,总是在外面劳动,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整个家就靠老婆操持,他的任务是赚钱,这样的分工不错。

刘妈妈说,大家随便吃,我也不太会做菜。大家随便吃,不要客气的,就像家里一样。她问我们还要酒吗,还没等我们回答,就叫刘英才给倒了一圈。她说,同学聚聚真是难得,以前读书辛苦,玩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总算考完了可以好好玩玩了,以后考上大学大家东一个城市西一个城市就不在一起了,不过同学还是同学,根据我的经验,什么同事、老乡、朋友都不可靠,最可靠的是老同学,十年廿年过去了,还是老同学,老同学感情深,以后大家有什么事都可以互相帮衬。我们点头称是。刘英才暗示他妈妈说得太多了。她妈妈往碗里倒了点雪碧说,你们同学来玩,我也很高兴,我也喝点。大家都举碗碰了碰,刘英才哥哥也举起碗,我刻意伸长手臂在他碗上碰了碰,他翻着眼睛看了我一下。

吃完饭,准备叉麻将。刘英才说他不会叉,扑克倒可以来陪着打打。那就打扑克,开始打前讨论赌多大,刘英才说,啊,还赌钱的,赌钱的我不来的。我们笑了,我说,不赌钱那有什么意思。李建宏笑着说,你不来不要紧,反正我们人够了,你给我们找到扑克,给我们泡上茶就够了。

打到半夜。刘英才妈妈一直在房间里看电视,出来问我们要不要吃夜宵。我们就不再打了,马力赵俊在刘英才家住,我和威风、李建宏回何宁家。

路上月亮很亮,走起路来很方便,我们很快到了何宁家,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楼,老木梯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我和李建宏睡床板,何宁把竹席拖下来摆在地上自己睡上面。爸爸的房间就在隔壁,一切在静悄悄地进行。我听到何宁爸爸的鼾声,窗户外面还有虫子的叫声,还有空调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起来,随便用冷水抹了抹脸,用何宁的毛巾擦了擦,用食指当牙刷擦了擦牙齿。何宁爸爸在饭桌前等我们,他已经买好了包子、豆浆、油条、糍饭,他笑着问我们,昨晚睡得还好吧。看来他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几个人。

李建宏和何宁爸爸聊上了,聊的是杭州的房价和领带生意。我和何宁相视一笑。何宁说,等下做什么?要不我把艾东、鸣春他们叫下来打篮球吧。我说好啊。他去打电话。过了会儿他回来说,要么我们去艾东家吧。我说他家在哪里。何宁说,坐车廿分钟,他家旁边有个很好的篮球场。我说,好啊,鸣春家也在那边吧。何宁说,鸣春家不在那里,他正好在艾东家玩。

何宁给刘英才家打电话,告诉他们去艾东家,我们在马路上的槐树下集合。

我们四个人等在那里,过去了很多空着很多位子的车,但是马力他们还没有来。我们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刘英才家的房子,如果他蹲在门口夹螺蛳,不一定看得到。

马力和赵俊来了,刘英才没有来,说天太热了,不如在家看点《大学英语》。李建宏骂了几句马力和赵俊。我们又等了会儿,身后那条江就是昨天我们游泳的那条江,现在上面有条挖沙船,挖沙船上有一块小红旗,它正在隆隆地工作着,对面还是山岚。

我们还是坐到了一辆很空的车。车在山谷间行驶,有时在山坡上绕弯,风从窗口吹进来很舒服。我看到前面一座桥,这座桥横跨在两个山谷之间,经过这座桥时,何宁说,鸣春家就在那边。我顺着他的眼睛一看,桥的尽头还有一条马路,一个大弯很快地弯到山脚下。我们离桥越来越远。

我们到了一个镇里,何宁给艾东打电话,过了会儿,他过来了,远远地站在前面的一个丁字路口朝我们招手。

艾东家是个临街的二层小楼,一楼开着个五金商铺,很挤,她妈妈在,看上去很年轻。我们顺着一条转身会擦到墙壁的楼梯走到二楼上,二楼上有个客厅,三个房间。客厅上挂着一个石膏像,贴着几张艾东画的素描,画得挺像的,但我看得出来,画得很烂。鸣春在看电视,站起来朝我们害羞地笑了笑。他本来在和艾东打桌球。我们坐着聊天看电视一直到吃中饭。

艾东妈妈做的菜挺好吃的,但是不经吃。吃完饭,我们去打篮球,天很热。我们沿着马路走,马路很白,没多少人。马路在往高处走,我们跟着它,跟着它爬到一个山坡上拐了个小弯在一座铁栅门前停下,铁栅门上长着铁锈,铁锈翘了起来,像一层细小的鳞片。里面是一个水泥操场,两边都有一个篮球架,旁边有一幢黑瓦白墙的平房,看上去像教室。艾东有个牛皮篮球,他把球抛过铁栅门,那球在地上跳了跳,慢慢滚到一边去,突然又加快,越来越快地滚回来,滚到铁栅门前。艾东第一个翻过铁门,拿起球拍着往操场跑。我们一个接一个翻过铁门,当两个人同时翻时,门就晃得厉害。我翻过铁门,拍去手上的铁屑,留下黄黄的锈斑,感觉很久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了。

艾东、鸣春、马力、赵俊一帮,我、何宁、威风、李建宏一帮,没打几个球,汗出得太多了,就把上衣脱掉了,身上光溜溜的都是汗,两个身体尤其两个背撞到一起的时候,滑溜溜的感觉不好受。赵俊不想打了,他不会打,坐在旁边看。这样变成了四打三。过了一会儿,威风也不打了,他说,他不想干这样的体力活了,就是为了把一个球放进一个铁圈里,结果它掉下来又连忙捡起来抢着把它放进去,太愚蠢了。我们笑了,都想去踹他屁股。这样又变成三打三,三打三场上就没这么挤了。

何宁传我球,我正在篮下,艾东跳起来盖我,盖的是我一个假动作,球进了,何宁很高兴地说,好!对啦。艾东他们的身高很有优势,但是不灵活,马力的腰上有两块赘肉,这两块肉看上去有十斤重,他就带着这两块肉在跑,他不断地撞人,撞到篮下,一个擦板就进了,但幸好他很快没有力气了,他说,天太热了。何宁运球很好,外围投篮很准,他们基本上拦不住他,他们也盖不住他的后仰投篮,所以,他们很郁闷,拖着很重或者很高的身体跑来跑去,不过打得很开心。

威风去买了水来,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气,回去继续打,坐着喝水的时候,空气里有种嗡嗡的声音,在打时就没有了,只有球落在地上的声音和快活的喊声。大概又过了二三十分钟,跑不动了,裤腰湿了一截,背上闪着汗光,肚纹上附着汗珠。我们回去,又跑那座铁门,这座铁门变得格外讨厌。

马路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刚才他们应该都在午睡,艾东带我们到一幢建筑物的二层,看上去像某个公司的洗澡间,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墙壁上有四五个莲蓬头,一拧,冰凉的水就出来了,我们爽得要命,在莲蓬头下冲了个干净。一层有家桌球厅,我们去那里打,这些球桌都还不错,特别宽,漆还很亮,上面铺着的毯子没有一个小孔一个小孔什么的,旁边摆着一溜椅子,中间几张椅子上放着滑石粉,厅里一个人都没有,顶上的吊扇哗哗地刮着,一个小弟迎上来,问我们开几桌。艾东问我们几个人会打。结果开了四桌。艾东鸣春一桌,我李建宏一桌,威风何宁一桌,马力赵俊一桌,一打发现大家都挺会打,不像篮球。我们不断地打,交换着对手地打,每次打完扬扬棒子或哎一声,那小弟就跑过来,有时还没叫他就跑过来摆球,这小弟看上去应该读初中,人很丑,皮肤黝黑鬓角特别长,不过看上去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的样子,有时他会建议某个球该怎么打。

到看看外面天快凉下来的时候,我们不打了,马路上的人更多了。艾东说,去吃饭吧。我们在一家小吃店里各吃了一碗炒年糕,回到艾东家打牌。他妈妈还坐在柜台后面看着我们回来,她问,吃饭了?艾东说,吃了。这次我又发现艾东的妈妈确实比较年轻,还烫着头发。我们到二楼打牌,艾东鸣春一家,马力我一家,李建宏和我合庄,他在看电视,过了会儿,他坐在我和艾东之间看,有一次我要把一个五个5的炸弹扔出去,李建宏踢了踢我的脚,我就收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艾东有六个9。

晚上,艾东鸣春一个房间,我们剩下的六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但没法把席子拖到地上睡,因为房间太小了,几乎就只有这一张床的空间,我们六个人横着在床上躺了一夜。但幸好有空调,我们把它打到很低,风扇开最大。

威风说,我给你们讲个鬼故事降降温。(2006.11.27)有个人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经过一座桥,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碰到一个老太婆,低着头拿着一根长长的扫帚在扫地,这个人每次经过的时候都看见这个老太婆,心里就觉得很奇怪,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问她,婆婆,请问现在几点了?那个老太婆仍旧低着头,说,九点钟了。这个人想怎么可能,现在天还亮着,最多不过六点钟。但他没说什么,第二天还是问这个老太婆几点钟,这个老太婆仍旧低着头告诉他是九点钟,一连几天这样,直到有一天,这天天黑得特别早,刮着点冷风,这个人感到气氛有点古怪,想这天老太婆应该不在吧,但谁知道那个老太婆还在那里扫地,他想今天或许能问出点什么,他仍旧问她,婆婆,现在几点了?这时,这个老太婆慢慢抬起头来……

啊!

威风突然大叫一声,掐住赵俊的脖子。赵俊尖叫一声,吓得不轻,我们也都被吓着了,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哈哈大笑。赵俊叫道,威风你个吊死鬼。

第二天起来我们在街上吃了早饭,去鸣春家。

我们站在马路上等车,这条马路横穿这个镇,两边都是商铺,看上去更像一条街,等了十几分钟,有车过来了,我们上去后,把车塞得满满的。鸣春付了我们所有人的车钱,汽车在往回走,一直走到何宁跟我说过的那座桥上,一拐,过了桥,顺着那条猛拐到山脚下的马路一路狂奔而下,颠得我们一耸一耸的。那个卖票的中年妇女,把手搭在装钱的黑色腰包上时不时地扫我们一眼。汽车在一个斜坡上停下来,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停住的。这是一块小小的平原,前面有一个池塘,池塘边上有两棵歪脖子柳树,有一棵的半个身子探在水面上,我们顺着一条斜路慢跑下去,踩出扑扑尘土。前面那个村庄离得不太远,不过我们得越过一土台,修路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个铲了。我们大概是一直在往东走,走进村子里,路上遇到的人都在看我们,然后一个折回,往西走了一点,一条小溪,架着独石桥,走过去,对面一个场圃,边上五间盖着洋瓦的瓦房,我们先在场圃上呆着,鸣春走进瓦房的中间一间,中间门开了一扇,他把门全部打开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和她妈妈一起走出来,她妈妈瘪着嘴看来掉了好几颗门牙,她没说什么话,不好意思地笑着把我们迎进去,接着她就走进厨房里。我们坐着聊天。鸣春说,他把张万起叫来。快吃中饭的时候,张万起来了,带着任如芬。张万起看上去很落落大方地和我们打招呼,任如芬笑着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可能她本身就是一个害羞的人。饭间,李建宏问任如芬到时一块去北京吧。他们都报了北京的学校。何宁问我为什么跟任如芬之间隔着这么远,我说呵呵,这里还有一张凳子呢。饭后,艾东、我、李建宏、马力叉麻将,到了两三点钟,鸣春带他们去爬山。(2006.11.28)过了半晌,他们汗津津地回来了,从场圃角落的一眼井里打水出来洗脸洗手冲脚,这种很凉的水很舒服。刚才马力想双飞,结果被我自摸了,赔了三份双飞钱,钱在我下巴下堆起来。我心情不错。张万起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啊,一下午赚了不少。他的手还是湿的。我笑了笑。任如芬、鸣春他们也都笑了笑。晚上吃过饭,我们几个男的一个房间,楼板上铺了两张大竹席,任如芬一个房间,鸣春的妈妈住在楼下的一个小房间。到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我看见张万起爬起来,悄悄地开门出去,悄悄地掩上,敲隔壁任如芬的房门。敲了会儿,我听到任如芬警惕、害怕、虚弱的声音:谁啊?张万起说了一个字: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开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传来任如芬的尖叫声,但因为隔着两道房门,听上去不是特别响,如果我睡着了,肯定听不见。我打算明天跟威风开玩笑说,昨天你听见任如芬尖叫吗?本来我想冲过去的,后来想想可能是张万起在给她讲鬼故事。现在威风睡得呼呼的。

第二天醒来,张万起就睡在我旁边。任如芬起来得比较迟,我在武侠小说中听说过一种说法,少女破处后走路会有些异样,但我看任如芬挺正常,我看的时候挺紧张的,生怕任如芬会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吃了早饭,早饭是稀饭加咸菜萝卜,我们准备回去了,何宁建议我们全部再去他家玩,大家看上去都在犹豫。我们先到马路上等车,一边等一边商量,很快来了辆车,任如芬说,你们去玩吧,我先回去了,她一个人跳上车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车就开走了,车上的售票员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确实一直在问我们要不要走,但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辆车就载着任如芬走了。张万起说,那我也回家了,他走到马路对面,等一辆反方向的车。张万起回家了。我跟威风说,他怎么不追任如芬走呢?威风说,女人不能太惯,在很多事情上你惯她,到后来你就不知不觉处于劣势。

何宁说,要么我们去城里唱歌吧?结果艾东、鸣春都不去。剩下我们六个乘车回来,到了客运中心,李建宏说,打电话让格格莉出来吧,一块唱歌。威风建议把谁也叫出来吧,那个唱歌很好的女同学,但有点想不起名字。赵俊说,那我把朱瓴叫出来,这吊死鬼唱歌很好。这样一想,人有很多了,我们去打电话,在打电话的时候我突然不想等了,我说我不去了,这些天玩得太累了。威风说,去吧为什么不去,唱唱歌嘛。啦哆嗦啦,威风很难听地唱。我说不去了,我回去了。我跟他们挥手作别,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看,看到他们还站在那里,头上一块白板,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红字:公用电话。

我从客运中心一直走到三江城门口,其实我可以坐公交车的,但我觉得等车太麻烦了,在走那个上坡的时候,我看到我们学校的房子在重新装修,本来绿色的墙身被重新涂成蓝色,以前,小时候,我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上,爸爸带着我从这个坡上冲下来,我看见这些房子,我觉得这些房子真好啊,有段时间我想象过在里面上课的样子。现在我走到坡顶,差不多刚好走完学校的长度,走过桥,是另一个下坡,我慢慢地走下去,太阳越来越烈了,我记得小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稻田,这个坡还是一座土坡,马路上铺着石子,自行车轮别到石子,石子就会啵一下飞出去。我还记得春天穿过稻田的时候,很多人种了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黄,那种气味要等我再次嗅到才能完全回忆起来。现在我站在三江城门口两只石狮子前面等车,如果我再往南一直走,可以走到东站,那里有中巴车可以坐,现在我就在这里等三卡算了。

16.箭竹里一个个浅浅的坟头

三卡很颠,声音比拖拉机还要大,虽然它比拖拉机小,坐在对面的人的膝盖顶到了我的膝盖。我努力转过手去,注意不让手肘撞到边上的脸,把脑后的玻璃小窗户推开一点,车开起来后,风就刮进来了,我感到很凉爽,不仅有点想微笑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想睡一觉,三卡开得太快了,他们真是赚钱不要命啊,大概五六分钟,就到村前的机耕路口了,我让他们把我放下来。我从车上跳下来,站定。三卡去了。

我穿过马路,靠路边走,太阳还在东边一点点,树荫能挡住我,但树还不够密,我不断地在树荫里在阳光下,还是挺热的。以前,就是小时候,树上有很多知了拼命地叫。我知道这些杉树上是不太有的,一般在楝树上,香樟树上也不太有,但也有可能是我们去那棵香樟树上太勤了。

我转上村前那条和机耕路相交成直角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东,一直走到村末,左转,就看到我家了。路上,我看到有人在淘米,中饭时间到了,有些烟囱冒出了烟,有户人家的院门半开着,透过院子,我看到堂前里有一桌麻将,围着三四个人在看,有个人扛着锄头赤着脚从对面走过来,可能刚好从地里回来,其他的人一般都骑着自行车从我身后超过或者迎面交叉而过,小孩、大人,男人、女人都有。

我到家,妈妈在家,她在厨房,她说,回来了?我说,嗯。她笑着说,你还晓得回来的?我说,嗯。我走到里间,把鞋脱了,赤脚踩在地上,凉丝丝的感觉不错,我到浴室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拿了把竹椅坐在堂前吹吊扇,感到很舒服,接着吃中饭了。我爸下班回来了,他上的是早班。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才。他问我去哪些地方玩了。我告诉他。他说,鸣春家的那个地方他小时候去拖过石头。

我爸说,他像我这么小的时候很辛苦,我爷爷在外地工厂里干活,生产队的活就让我爸一个人干了,一个半大人什么活都能干点,什么都干不好,我爸爸的叔叔,也就是我二爷爷,他早就死了,就骂我爸笨,吃了不少苦头,等大了点了到齑谷厂里干活,附近各个村跑遍了,吃住都在厂里,说是齑谷厂其实就是一间房子,很灰,全是齑粉,再大点就去山里拖石头了,很重,一车两三百斤石头,双轮车几十里地拖回来,那时饭量好,吃三大碗,吃得多的人,可以吃一饭桶,所以现在长盛他爹以前被人叫饭桶,他一吃真的可以吃一饭桶。

我问他一饭桶有多少饭。他用双手在胸前一抱:这么大;又在胸前一截:这么高,大概至少盛五六大碗饭。我妈插话:七八碗都有。

我说,呵呵,那太能吃了。

我爸说,那时的人都能吃,又没什么菜就吃饭,有些人家吃饭都吃不起,军生他家就是这样,怕两个儿子吃了饭后还在饭篮里偷饭吃,在饭里掺了生米,哪晓得那两个儿子照样吃,生米咬得嘎嘎响。

我说,那多难吃。我爸说,有的吃就好了。吃完饭,我爸出去了,我妈收拾,我去睡了个午觉,醒过来觉得很难受,头很昏嘴巴很苦,睡得时间太长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用凉水冲了冲头,坐在桌子前面吹了会吊扇。桌子上有本《故事会》,我哥在看,他很喜欢买,厕所里床头都放着,我翻了翻,居然还有阿P的故事,呵。接着不知道干什么,有好几只蚂蚁在地上爬,现在手上又没有蜡烛,不去烧它们了。

我走出来,走到半路想到忘了关吊扇了,我到爷爷家。(2006.11.30)我爷爷躺在竹躺椅上,穿着一条长达膝盖的宽大的短裤,肚皮高高隆起,他是我们家族唯一有肚子的人,其他三四十口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很瘦,很瘦。奶奶坐在桌边的藤椅上,一手搭在桌子上,一手缓缓摇着扇子,她的眼睛不太好了。我叫了他们一声,在桌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也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桌板凉爽光滑,手肚很舒服。头顶有吊扇慢慢转着。

我爷爷直起来身子,笑着说,哎,你回来了,你妈妈说你去同学家玩了,说去了好多天了。我奶奶也笑着,她朝我这边看着,我知道她看不太清楚,但她认识我的声音和轮廓。

我说,是啊,去玩了几天。

我奶奶说,这么热的天也出去玩,还不如家里呆呆。

我爷爷说,他们小人嘛,不怕热的。他问我考试怎么样,什么时候知道结果。

我说,不知道,快了吧。我把吊扇开大了一挡。

我爷爷说,那就好好玩玩。

我奶奶说,嗯,读这么多年书。

我爷爷说,读书很辛苦,不过书读出来就不一样,你看我以前厂里,走到车间里,那帮工人那个吵啊,伊里哇啦,跟菜市场似的,一到技术科,一点声音都没有,为什么?他看看我停了一下,说,技术科的人有文化,都是大学毕业生,读过书的人涵养就是不一样。

我说,呵呵。

我爷爷问,那你学校报在哪里?

我说,报在杭州,其他地方也有一些,不过主要报在杭州。

我爷爷说,杭州不错,你二姑以前不就在杭州吗。

我说,嗯。

我爷爷说,如果你真的考到杭州,以后找工作我倒可以去托托人,是杨晓东哪,以前我当厂长的时候提拔过他,让他当车间主任,他有本事的,能说会道,怎么上去的?有一次县长到厂里视察,那厂里也安排他陪同讲解,口才很好,给书记留下很好印象,后来就到县里宣传部,本事大,没几年到杭州去,现在都到中央去了,他倒还记得我,算是不错的。

我说,嗯。

我们坐了一会儿,五叔叔到堂前拉三轮车。他看见我说,智正回来啦。我说,是啊,去忙啊。他说,嗯,天空有点凉下来,那就去踩踩看。他出去了,那辆三轮车看上去很重,拖出院门门槛花了不少力气。我爷爷说,他现在在城里踩三轮车,一天下来钱还不少,就是人辛苦,力气活,不会读书的人就要做这样的活。

我们随便说了些,爷爷给我介绍了一点村里的新闻,(2006.12.2)他告诉现在谁在当书记,谁在当村长,还有村里的和周围几个村的田马上要被征用了,变成城东开发区,到时会有很多厂,新造一条宽五十米的马路,贴着我们村前穿过去,一直到东郭为止。

东郭是东边一个村,在过去就是一条江,江堤上种着箭竹,箭竹里一个个浅浅的坟头,以前的人死了,家里不太有钱的,一般都葬在这里,富点的都葬到远点的山里去了,这样不怕被水冲掉。

我说,那能分多少钱?

爷爷说,按田亩算,一亩田大概两三万,开发办发到村里,村里再发下来。

我说,那村干部发财了。

爷爷说,是啊,以前村干部都没人当,现在争着当。

我说,那怎么被山本他当去了,这样的人也会有人选吗?

爷爷说,书记不是村民选的,党员选。村里也就十来个党员,他自己是党员,他哥哥是党员,还当着治保主任,他爹也是党员,他们自己就三个人了,他爹怎么说的,在会上拍着胸脯说,咱儿子山本是有本事!让我推荐,我就推荐他,让我选,我就选他。

我说,那你选他了吗?

爷爷说,呵呵,我没选他,不过选别人也没用,听说他县里还有人,很会攀关系。

我说,靠,这种人。那村长现在是谁?

爷爷说,晓江。晓江当村长大家都比较放心,他家里也有钱,生意做得很好,用不着贪这几个钱。

奶奶说,不像他们山本,当了半年,就造三层楼,以前跟你哥哥同一个单位,当兵回来当当保安能有几个钱。

爷爷说,晓江人很好,就是脾气暴,没有忍耐力,就是书上说的有勇无谋,是想帮村里做点事情,有时做不成,忍不住要跟乡干部拍桌子。

奶奶说,他们山本人多么凶啦。

爷爷说,关系会搞,乡干部来了笑得像朵花,过年过节像拜老子一样,自己爹这里还没送到,乡干部那里大包小包早就送过去了。

我说,靠,这种人。

爷爷说,前段时间可能你不晓得,山本跟你舅舅打架,两个人在茂盛家叉麻将,三言两语吵起来了,你舅舅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他三十多岁,被他摁在地上,你大哥干活回来知道了,要去他家把他捅了,你舅母就慌了,说算了算了,人家村干部,弄也弄不过他,把他捅了自己坐牢。现在的人凶,三十来岁的人让让老人都不知道。

奶奶说,凶人。

我说,怎么不报警。

报警?我爷爷笑道,呵呵,也没真的打架,讲不清楚的。

奶奶说,报警没用的,这里农村。

爷爷说,农村里的人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不跟你讲道理的,不会像你们读过书的人,好商好量。

我说,呵呵,也不是这样的。

我们静了会儿。房间里有些暗,因为墙上只有一眼很小的窗户,还有门投进来光。房子前半截的灶台坐在这里看过去,黑乎乎的几乎看不清楚。

这幢房子已经很古老了。(2006.12.3)

17.太公给地主做长工,他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叠钱

据说是民国时候我爷爷的太公造的,据说这代太公太婆很争气,太公给地主做长工,太婆给人做鞋底,省吃俭用一辈子,买了几十亩田,造起这幢房子,到了我爷爷的爷爷这一代,日子就很舒服了,天天背着手逛逛,茶馆里坐坐喝喝茶,别人看见了,都喊声“东家”。家产就一直这么传下来,传我爷爷的爸爸我的太公这一代,这幢房子里住二三十口人。

房子坐西朝东,两层,进门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铺着鹅卵石,堂前间正对着院子,两边各两间正房,院子的长度刚好是堂前间加上两边各一间正房的宽度,两边各两间厢房,厢房与正房之间,各有一座陡峭的木楼梯,平时用两扇木门关着,要打乒乓球是把木门卸下,搭在长凳上,中间搁几块黄砖。长方形的这边一座门楼,黑漆院门,门背后搁着很粗的门杠,如果一条蛇像门杠那么粗,基本上它可以成精了。两边两间放杂物的门房。最早,我家九个人住在北边两间正房上下两层,楼下两间,一间住我爸爸妈妈我哥哥我,一间是全家人的厨房间兼坐堂间,楼上两间,一间住我爷爷奶奶,一间住我三个姑姑。两间厢房上下两层,住我二爷爷一家八个人。南边正房上下两层,住我四爷爷家一家六个人,两间厢房住我三爷爷一家八个人。堂前间楼顶不住人,放各家东西,我小太婆住过一阵,后来南边的门房清理出来了,她住那里,她和她的媳妇,也就是我的三奶奶天天吵架,过了好几年,她才死。她垂死的那一年,这幢房子只住着她和我爷爷奶奶,其他的小辈们都搬出去住了,四爷爷家在原先的房子里养了一群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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