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3 10:03:45

点击下载

作者:刘以鬯著 梅子编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寺内

寺内试读:

插图

《寺内》初版问世时,作者与夫人罗佩云女士摄于香港作者手迹

出版说明

《酒徒》《对倒》《寺内》是香港作家刘以鬯先生最具代表性的三部经典作品,创作于上世纪六、

十年代,出版以来已有多个版本,作者也对作品分别做过局部修改,使得不同版本略有差异。为方便读者阅读和研究,本社特推出“刘以鬯经典”丛书,邀请香港作家梅子担任编者,择选这三部作品的最佳修订版本重新出版,以飨读者。

其中,《酒徒》依据的是二〇〇

年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推出的修订版;《对倒》依据的是二〇〇〇年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付梓的长短篇合一版;《寺内》篇目、分辑、排序依据的是一九七七年台湾幼狮文化公司期刊部的初版本,作品正文则尽可能优选作者后来的修订本。

除作品之外,编者还选编了各版本序文或前言及相关评论文章作为附录,以方便研究;并为作品提供了大量注释,以方便阅读,使读者更容易理解上世纪六、七

年代的香港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〇一

年一月十日

作者简介

刘以鬯,原名刘同绎,一

一八年十二月七日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镇海。一九

一年上海圣约翰大学(主修哲学)毕业。一九四八年底定居香港。一九四一年至二〇〇〇年,先后在重庆、上海、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香港等地任报纸副刊编辑、出版社和杂志总编辑。其中,一九四九年及一九

七至一九

二年,任《香港时报》副刊(《浅水湾》《快活谷》)编辑;一九六三年至八十年代,任《快报》副刊(《快活林》《快趣》)主编;一九八一年九月三十日至一九九一年四月四日,任《星岛晚报·大会堂》主编。一九八五年一月综合性文学月刊《香港文学》创刊,时出掌主编一职,直至二〇〇〇年七月一日退休,在任共编了一百八十八期。在超过半世纪的编辑生涯里,笔耕不辍,迭有新猷,发掘并栽培了许许多多文学新人,为发展香港文学贡献至钜。

刘以鬯一九三六年开始进入文坛。一九四八年,首部小说《失去的爱情》(中篇)在上海问世。迄今已有逾四十种文学著作,主要包括小说集、散文和杂文合集,还有文学评论集等。作品屡获奖项,入选海内外多种选本、鉴赏辞典和大学教材,并被译为英、法、意、荷、日、韩等多国语言。一些小说如《酒徒》《对倒》在两岸三地有多种版本,先后销行,还被改编搬上银幕。

刘以鬯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九八五年与其他三十名文艺家共同发起成立“香港作家联会”,先后当选副会长、会长。一九九四年受聘为香港临时市政局“作家留驻计划”第一任作家,主编完成前所未有的大型图书《香港文学作家传略》。二〇〇一年至二〇一五年,先后荣膺香港公开大学荣誉文学教授及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香港岭南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香港书展及文学节首届“年度文学作家”、香港艺术发展局“杰出艺术贡献奖”“终身成就奖”、香港特区政府荣誉勋章和铜紫荆星章等。

编者的话

梅子

中篇小说《寺内》一九六四年一月二

十三

日开始连载于《星岛晚报》,至同年三月二日刊完。十多年后,作者将它与其他十三篇精选作品,交台湾幼狮文化公司期刊部,于一九七七年一月出版单行本,[1]《寺内》成了命名篇。出版者在书前(关于作者)的简介里,赞美书中“每一篇都有新颖的题材与独特的表现方式,风格别具,创新意图显明,为中国现代小说发展过程中值得注意的作品”,慧眼洞察了此书的非凡价值。集子里的

十四

篇杰作,此后不少屡进作者自选集,有些更入选各地的文学选粹、辞典、精读文库或语文、文学教材。

作家本人说过:“我写过一些不是诗的诗”,“我喜欢将想象力当作跳板跳入另一个思维空间去寻找影子和足迹,用不是诗的诗重编故事,使黑白变成彩色”。又云:“诗体小说是用诗的形式写成的小[2]说,我写《寺内》用小说的形式写诗。”细阅本书,读者当会具体欣赏到作家艺术创造的苦心孤诣,以及香港现代小说已然达致的美妙境界。为了让内地热爱文学的读者更方便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作者商定重新出版这部经典作品集。

这次新版的中、短篇集《寺内》,篇目、分辑和排序,悉照台湾幼狮文化公司期刊部一九七七年一月初版本,但作品正文却尽可能优选作者后来的修订本。这些字数参差的修订并非同时进行和完成,而是各篇每次在不同场合再现时,作者分别亲为之。编者这样做,出于以下两点考虑:我国现代卓有成就的作家无不珍视自己的心血结晶,认为“精益求精,力求更好”责无旁贷,刘先生也没有例外,趁《寺内》再版,我们应彰显他这一精神;作家笔耕不辍、创意泉涌,在追求真美善过程中也时见若有神助,为给矢志“继承前贤、光大文学”的后秀提供创作借镜和研究资料,趁《寺内》再版,我们应贯彻这一初衷。而在甄定文本之际,由于主客观原因引致的缺失,尚望各方不吝指教,先此敬申由衷谢忱。至于台湾幼狮一九七七年一月初版本,拟另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将付梓的多卷本《刘以鬯文集》中。

除此之外,编者还改正了一些手民之误,并增加必要的注释及作者手迹照、相片,在小说正文后附录四篇评论的全文或节录。其中有些评论的相关作品引文可能摘自台湾幼狮初版本,在目下这个本子里经作者删去了或改写了,有兴趣比照阅读、探讨得失的读者,敬请参见上述多卷本《刘以鬯文集》。关于《寺内》的评论探讨文章,多年来散见各种报刊,尚待有心人细加搜编成册。编者仅将此著问世起十三年间已见及的部分评研心得列此,如果有人告诉我:举隅存例有助于读者的深入阅读和欣赏,并继续鼓励更多的钻研者,那么,我的回答会是:有什么比这更教人欣慰莫名呢!二〇一五年二月十二日初稿二〇一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定稿于香港[1] 此单行本分两辑。

上辑

包括

十一

篇短篇,1975年5月刊于《四季》。据报载同名长篇浓缩成短篇的《对倒》被视为中篇,和《寺内》及《蟑螂》共三篇中篇,合为下辑。[2] 见刘以鬯《我写过一些不是诗的诗》,香港《大公报·文学版》,2001年7月11日。上辑

动乱

我是一架吃角子老虎,不是老虎。老虎有生命,我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可以吃角子。我与我的同类被几个人用货车载到这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几个人在人行道上挖几个洞,将我与我的同类像小树般“种”在洞内。小树有生命,我没有。镍币是我的食粮,我吃了不少,却不会像小树那样长大。人们对我的印象都不好。有钱人将镍币塞入我的口中时,脸上的表情不好看。穷人虽然不将镍币塞入我的口中,却常常对我怒目而视。我肚中的钱,他们拿不到。他们对我不满,我不在乎。我甚至对自己的受伤也不在乎。这天晚上,几百个人像潮水一般从横街冲出来。有人大声喊口号。有人用红漆在壁上写标语。有人焚烧计程车。有人捣毁垃圾箱。有人走到我面前,两眼一瞪,用很粗很粗的铁棍击破我的脸孔。我受了重伤。他仍不罢休,继续用铁棍打我,直到我弯了腰,才快步走去别处。二

我是一块石头。在极度的混乱中,有人将我掷向警察,那警察用藤牌抵挡。我不能冲破藤牌,掉落在地,任人踢来踢去。三

我是一只汽水瓶。说得更清楚些,我是一只“七喜”汽水瓶。一个女孩子将我肚里的汽水喝光后,我被放在汽水架里。我一直在等待,等工友将我运回汽水厂,继续装汽水在我肚里。这天晚上,一个年轻人走来,伸出右手,握住我的脖颈,疾步下楼。我见到一片混乱。餐室门前有一辆计程车在燃烧。吃角子老虎被毁坏了。路牌被拔起。几百个人在乱七八糟的长街上奔来奔去。警车疾驶而至,警察们各持木棍与藤牌,在街中心列成队形。那年轻人像支箭般穿出人群,将我掷在警察的钢盔上。我粉身碎骨。四

我是一只垃圾箱。在混乱中,根本不知道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有好奇,很想对当前的混乱情形看看清楚。几个人忽然围住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捣得稀烂。这是一群愤怒的人,我看得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恨我。我受重伤时,身上只剩六个字:“保持城市清洁”。五

我是一辆计程车。这天晚上,我停在计程车停车处。几百个人从横街像潮水般涌出时,有一名三划警目走进我的肚内。之后,我被人群围住。人群围了一个圈,像铁箍。有人将火油浇在我身上,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火油。我被灼伤了。那警目面临生死关头,拔出左轮,对人群射了一枪。枪弹穿入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中年男子跌倒。人群散开。三划警目逃得无影无踪。我在燃烧中,像一盏汽油灯,照得大街通明。六

我是一张报纸。我身上印满了字,诸如“骚动区各校今停课”“香港华人婚姻须一夫一妻制”“劳资纠纷应忠诚解决”之类。这天晚上,一个妇人用我包了一件银器,走入当铺。当掉银器后,妇人将我掷在当铺外边的人行道上。不久,平地刮起一阵大风,我被吹到骚动地点。我在空中飘舞时,见到一片混乱。路牌、交通灯、垃圾箱、吃角子老虎……都被破坏了。我有点怕,希望大风将我吹去别处,但是我的希望落了空。风势转弱时我逐渐下降。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却在完全无能为力的情况中,飘落在那辆正在燃烧中的计程车上面。计程车还没有完全焚毁,我已变成灰烬。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牺牲。这里边应该有个理由,我不知道。七

我是一辆电车。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中,我的年纪可能最大。每天从早到晚,沿着路轨慢慢行驶。论速度,我无法与私家车、货车或巴士相比,有时候甚至连脚踏车也赶不上;不过,大部分香港人都对我有好感。尤其是闲着无事而想看街景的人,总喜欢将我当作游览车。这天晚上,我从上环街市开出,向筲箕湾驶去,经过骚动地区,有人用镪水向我掷来,灼伤了两位乘客,逼他们从车厢里跳出。就在这时候,那司机也被人用石头击中额角,流出很多血。我再也不会动了,呆呆地停在那里。对于我,这是新鲜的经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我只有好奇,一点也不紧张。我看到吃角子老虎被人用铁棍打弯腰;我看到一辆计程车在燃烧。与那辆燃烧中的计程车比起来,我是比较幸运的。我只是被人掷了一瓶腐蚀性液体,这种液体给我的伤害不大。至于那位司机,虽然受了伤,救护车驶到后,就被人抬走。救护车与警察队几乎是同时开到的。警察开到后,列成队形,用扩音机劝告群众散去,群众不散,就劝告邻近的居民关上窗户,然后发射催泪弹。我是不怕催泪弹的。那些群众终于疾步散开。气氛越来越紧张。我倒觉得相当有趣。作为一辆电车,我对人类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了解。八

我是一只邮筒,警察队还没有开到,就有人将一根燃烧中的木条塞入我的嘴内。我一向将信当作食粮,吃下燃烧的木条后,胃部出毛病。九

我是一条水喉铁,性格向来温和。被人削尖后,竟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就在这天晚上,有人将我插入交通灯。十

我是一枚催泪弹。在混乱中,我最具权威。我发散白烟时,人们就像见到一种古代怪兽似的,快步逃避。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这是第一次。人类实在是一种有趣的动物,尤其在惊惶失措时,奔来奔去,煞是好看。不仅如此,我对那些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类也很感兴趣。他们早已将窗户关上。透过玻璃,我仍能见到四个人在打牌、学童在温习功课、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在戏弄十七八岁的少女、夫妻相骂、有钱人点算钞票、病人吃药、电视机的荧光屏上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两个中年男子在下象棋……我看到的种种,都很有趣。想多看一些,却不由自主地消散了,消散了,消散了。十一

我是一枚炸弹。人们替我取个绰号,叫作“土制菠萝”。我觉得这个名字比“炸弹”文雅得多。当人群因警方发射催泪弹而向横街疾步奔去时,有人将我放在那辆电车的前面。电车司机已受伤,被救护车载去别处。大街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的周围没有一个人,那队警察也离我约莫七八十码。我觉得孤独。那种凌乱的场面忽然缺少生命的动感,使我对这个世界益感困惑。刚才还是闹哄哄的,此刻只剩难忍的寂静。我不知道在等什么。不久,有一个军火专家穿着近似臃肿的衣服走来了。

十二

我是街灯。对于这天晚上的事,我看得很清楚。八点钟之前,一切都很正常;电车驶来驶去,人们沿着人行道走来走去。一切都很正常。八点敲过,有几百个人拿着刀子、炸弹、铁棍、石头、汽水瓶、削尖水喉铁、火油、木条等物从横街像潮水一般冲出来。这时候,警察队还没有开到,只有一个三划警目在向街边小贩提出警告。当人群开始捣毁吃角子老虎与交通灯与垃圾箱与邮筒时,十几个人疾步走去追赶三划警目。这三划警目是个小胖子,奔不快,急中生智,进入一辆没有司机的计程车的车厢,企图乘车离去。群众将计程车团团围住,用火油从车顶浇下。点上火。那三划警目拔出左轮,发射一枪,一名男子腿部受伤,人群散开。一辆电车驶来了,人群用镪水掷向车厢。电车司机受了伤。警察大队分乘五辆警车瞬即开抵。警察们在街中心排成队形,群众向警察投掷石头与汽水瓶。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警察,用扩音机劝告群众散去。群众不散,继续用石头、汽水瓶之类的东西向警察掷去。警方再一次用扩音机向邻近居民提出警告,要大家关上窗门。邻近立刻起了一片关门窗声。催泪弹爆发。人群散开。救护人员将受伤的电车司机抬入救护车。救护车响起尖锐的警铃声。紧张的情势渐告缓和,骚动似已平息;但是街中心还有一枚炸弹。警车里走出一个军火专家,将那枚炸弹爆了。炸弹爆开时,有不少弹片从我身旁飞过。我没有受伤。我看到骚动过后的凌乱与恐怖的宁静,恨不得将光芒收敛起来。约莫一小时过后,警队离去。人们又从屋内走出。就在渐次恢复正常的时候,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用刀子刺死。十三

我是一把刀。警队离去后,一个青年将我插在另一个青年的腰部。那被刺的青年跌倒在地,不久便停止呼吸。我在血液中沐浴。十四

我是一具尸体。虽然腰部仍有鲜血流出,我已失去生命。我根本不知道将我刺死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将我刺死。也许他是我的仇人。也许他认错人了。也许他想借此获得宣泄。也许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总之,我已死了。我死得不明不白,一若蚂蚁在街边被人踩死。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将来,会不会全部被没有生命的东西占领?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二日,香港

陈可期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皮鞋永远擦得亮晶晶的,仿佛玻璃下面贴着黑纸。当他走入天星码头时,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拿一份日报,用牙齿咬着香烟。这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天色晴朗,蔚蓝的天空,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绸。“真是好天气,”他想,“下午搭乘最后一班水翼船到澳门去,晚上赌狗;明天看赛车。”主意打定,翻开报纸。头条标题《英镑不会贬值》。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英镑万一贬值,港币会有影响吗?”陈可期是个有点积蓄的人,关心许多问题。报纸说:昨日港九新界发现真假炸弹三十六枚。报纸说:秘鲁小姐加冕时流了美丽的眼泪。报纸说:月球可能有钻石。报纸说:食水增加咸味,对健康无碍。报纸说:无线电视明天开播。陈可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因为是个胖子,发笑时,眼睛只剩一条缝。早在海运大厦举行电视展览会的时候,他已订购了一架罗兰士的彩色电视机。“明天晚上,从澳门赶回来,”他想,“可以在荧光幕上看到邵氏的彩色《杨贵妃》了。”生活就是这样的多彩多姿,一若万花筒里的图案。此时,渡轮靠岸,陈可期起座,走出跳板时,被人踩了一脚。那只擦得亮晶晶的皮鞋,变成破碎的镜子。偏过脸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彩色迷你裙的年轻女人。这个女人姓朱,有个很长的外国名字:姬莉丝汀娜。二

姬莉丝汀娜·朱在天星码头的行人隧道中行走时,一直在想着昨天晚上看过的电视节目。那个澳洲女丑给她的印象相当深:学玛莉莲·梦露,很像;唱“钻石是女人的好朋友”,也不错。最使姬莉丝汀娜感到兴趣的,却是女丑手腕上戴着的那只老英格兰大手表。“穿迷你裙的女人,就该戴这样的手表。”她想。她穿过马路,穿过太子行,疾步向连卡佛公司走去。在连卡佛门口,有个胡须刮得很干净的男人跟她打招呼。这个男人叫作欧阳展明。三

欧阳展明大踏步走进写字楼时,板着扑克脸,两只眼睛像一对探照灯,扫来扫去。他是这家商行的经理,刚从新加坡回来。前些日子,香港的局势很紧张。有钱人特别敏感,不能用应有的冷静去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像一群失林之鸟,只知道振翅乱飞。欧阳展明也是一个有钱人,唯恐动乱的情形不受控制,将一部分资金携往新加坡,打算在那个位于东西两方之间的钥匙城市另建事业基础。结果,遇到了一些事先未曾考虑到的困难。幸而香港的局势还没有失去控制,他就回来了。香港街头已不大出现石块与藤牌的搏斗,炸弹倒是常常发现的。不过,使欧阳展明担心的却是刚才听来的消息:英镑即将贬值了!尽管当天的报纸仍以“英镑不会贬值”做头条,欧阳展明得到的消息竟是“英镑可能在十二小时以内贬值”。对于欧阳展明,这是“金融的台风”,既然正面吹袭,就得设法防备。商行的资金,冻结在银行里的,有二十万。他有办法使这二十万元不打折扣吗?正因为这样,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当他走进经理室之前,大声对会计主任霍伟俭说:“你进来一下,有话跟你讲!”——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弓弦上射出来的箭。四

霍伟俭很瘦,眼睛无神无光,好像一个刚起床的病人。虽然是商行的会计主任,却没有读过经济学。他是一个非常自卑的人,总觉得别人比他强。别人笑,他也赔着笑;别人愁,他也皱紧眉头。别人说这样东西好,他也说这样东西好;别人说那样东西坏,他也说那样东西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走进经理室,欧阳展明要他到银行去一下。他匆匆走出商行。在银行门口遇见史杏佛。五

史杏佛是个好经纪,也是一个坏青年。喜欢赌钱。喜欢喝酒。喜欢撒谎。喜欢玩女人。当他见到孕妇时,就会联想到交合。他与霍伟俭寒暄几句后,走去太子行与历山大厦兜了一个圈。一点半,走去“金宝”饮茶。在进入“金宝”之前买了一份西报,报上有两则新闻:(一)一个名叫尼哥尔斯的赛车选手在澳门赛车时受伤;(二)玛莲·[1]德列治有可能来港表演。史杏佛对尼哥尔斯的受伤毫不感到兴趣;不过,他很想看看六十三岁的性感老祖母究竟在脸上要搽多少脂粉。他在“金宝”与纱厂老板陶爱南打招呼。六

陶爱南虽然也露了笑容,完全记不起这个跟他打招呼的人姓甚名谁。这一类的事情,他是常常遇到的。他不在乎。他用筷子夹了一块乳猪,往嘴里一塞,然后翻开那份夜报。香港有些夜报,与午报出报的时间差不多。那夜报的头条标题是:《本港金价突狂涨》。陶爱南心中暗忖:“英镑一定要贬值了。”正这样想时,几个孩子吵着要到对街皇后戏院去看《北侠神枪手》。陶爱南不大喜欢看打斗片,但也不愿使孩子们不高兴,当即吩咐伙计埋单,带着几个孩子去看电影了。看完电影随着人潮出来,还不知皮夹已被扒手偷去。七

扒手名叫孔林,二十九岁,不务正业,西装穿得笔挺,专门浑水摸鱼。扒到陶爱南的皮夹后,穿过戏院,在德辅道中搭乘前往筲箕湾的电车。“今天晚上,可以到香港会球场去看溜冰团了。”他想。……电车驶抵湾仔,停了。电车摆长龙,据售票员从前边听来的消息,说是英京酒家附近有一枚炸弹。孔林不愿意坐在车厢里苦等,下车,穿过马路,向那个摆香烟摊的高佬李买一包“好彩”。八

高佬李手里拿着一副四边被太多的手指摸得起了毛的扑克牌,正在与擦鞋童大头仔聊天。大头仔说:“又要打风了。”高佬李猛烈咳呛,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浓痰,痰里有血丝,用鞋底一拖,以免大头仔看到。“发神经!”他放开嗓子说,“今天是十一月十八了,哪里还会打风?”大头仔扁扁嘴,走去报摊拿下一份《华侨晚报》第二版往高佬李面前一摊,用食指在报纸上点了两下。高佬李定睛一瞧,果然看到了这么八个字:“飓风洁黛逼近本港”。这是报纸刊出的新闻,当然不会虚假;不过,为了掩饰心情上的狼狈,转过脸去问生果佬单眼鑫:“你信不信,十一月打风?”九[2]

单眼鑫歪着头,将耳朵凑在那只原子粒收音机边,聚精会神,收听“东南大战”的赛事广播。“南华今年添了龚华杰与黄文伟两员虎将,攻守力俱已增强;但是东方亦非弱者,MG与泰仔要是演出正[3]常,也有可能取胜。”他想。他是一个波迷,有大场波,宁可不做生意。如果这场“东南大战”不在对海举行,他是一定要去看的。现在,只好收听电台广播了。就在黄志强攻门的时候,一个穿花布衫裤的少女走来买金山橙。这个少女名叫何彩珍。十

何彩珍买了四只金山橙……一九六七年十一月[1] 玛莲·德列治(MarleneDietrich,1901年12月27日—1992年5月6日),德国演员兼歌手,20世纪20年代在柏林出演戏剧及无声电影。她是双性恋者,是最早以男装登上大银幕的女艺人,在其近七十年的演艺生涯中持续自我革新,曾为全球收入最高的女演员之一。1999年美国电影学会评选她为百年来最伟大女演员,排名第九。[2] 原子粒收音机,是靠原子粒(晶体管)运作的无线电接收器(即收音机),在20世纪60年代很流行,专门用来收听电台广播[3] 大场波,指重大足球比赛。

吵架

墙上有三枚钉。两枚钉上没有挂东西;一枚钉上挂着一个泥制的脸谱。那是闭着眼睛而脸孔搽得通红的关羽,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令人想起“过五关”“斩六将”的戏剧。另外两个脸谱则掉在地上,破碎的泥块,有红有黑,无法辨认是谁的脸谱子。

天花板上的吊灯,车轮形,轮上装着五盏小灯,两盏已破。

茶几上有一只破碎的玻璃杯。玻璃片与茶叶掺杂在一起。那是上好的龙井。

坐地灯倒在沙发上。灯的式样很古老,用红木雕成一条长龙。龙口系着四条红线,吊着六角形的灯罩。灯罩用纱绫扎成,纱绫上画着八仙过海。在插灯的横档上,垂着一条红色的流苏。这坐地灯虽已倾倒,依旧完整,灯罩内的灯泡没有破。

杯柜上面的那只花瓶已破碎。这是古瓷,不易多得的窑变。花瓶里的几枝剑兰,横七竖八散在杯柜上。杯柜是北欧出品,八呎长,三呎高,两边有抽屉,中间是两扇玻璃门。这两扇玻璃门亦已破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阳光从窗外射入,照在地板上,使这些玻璃碎片闪闪如夏夜的萤火虫,熠呀耀的。玻璃碎片邻近有一只竹篮。这竹篮竟是孔雀形的,马来西亚的特产。竹篮旁边是一本八月十八日出版的《时代杂志》,封面是插在月球上的美国旗与旗子周围的许多脚印。[1]这些脚印是太空人杭思朗的。月球尘土,像沙。也许这些尘土根本就是沙。月球沙与地球沙有着显著的不同。不过,脚印却没有什么分别。就在这本《时代杂志》旁边,散着一份被撕碎的日报:深水埗发生凶杀案;精工表特约播映足球赛;小型巴士新例明起实施;利舞台公映《女性的秘密》;聘请女佣;梗房出租;“名人”棋赛第二局,高川压倒林海峰;观塘车祸;最后一次政府奖券两周后在大会堂音乐厅搅珠……撕碎的报纸堆中有一件衬衫,一件剪得稀烂的衬衫。这件稀烂的衣领有唇膏印。

餐桌上有一个没有玻璃的照相架。照相架里的照片已被取出。那是一张十二吋的双人照,撕成两边,一边是露齿而笑的男人,一边是露齿而笑的女人。

靠近餐桌的那堵墙上,装着两盏红木壁灯。与那盏坐地灯的式样十分相似:灯罩也是用纱绫扎成的,不过,图案不同,一盏壁灯的纱绫上画着《嫦娥奔月》,一盏壁灯的纱绫上画着《贵妃出浴》。画着《嫦娥奔月》的壁灯已损坏,显然是被热水壶摔坏的。热水壶破碎了,横在餐桌上,瓶口的软木塞在墙脚,壶内的水在破碎时大部已流出。壁灯周围的墙上,有水渍。墙是髹着枣红色的,与沙发套的颜色完全一样。有了一摊水渍后,很难看。

除了墙壁上的水渍,铺在餐桌的抽纱台布也湿了。这块抽纱台布依旧四平八稳铺在那里,与这个房间的那份凌乱那份不安的气氛,很不调和。

叮啷啷啷……

电话铃响了。没有人接听。这电话机没有生命。电话机纵然传过千言万语,依旧没有生命。在这个饭客厅里,它还能发出声响。它原是放在门边小几上的。那小几翻倒后,电话机也跌在地板上。电线没有断。听筒则搁在机上。

电视机依旧放在墙角,没有跌倒。破碎的荧光幕,使它失去原有的神奇。电视机上有一对日本小摆设。这小摆设是泥塑的,缺乏韧力,比玻璃还脆,着地就破碎不堪。电视机的脚架边,有一只日本的玩具钟。钟面是一只猫脸,钟摆滴答滴答摇动时,那一对圆圆的眼睛也会随着声音左右摆动。此刻钟摆已中止摇动,一对猫眼直直地“凝视”着那一列钢窗。这时候,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更加乏力。

叮啷啷啷……

电话铃又响。这是象征生命的律动,闯入凝固似的宁静,一若太空人闯入阒寂的月球。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这是一幅根据照片描出来的油画。没有艺术性。像广告画一样,是媚俗的东西。画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穿着新郎礼服;女的化了个浓妆,穿着新娘礼服,打扮得千娇百媚。与那张被撕成两片的照片一样,男的露齿而笑,女的也露齿而笑。这油画已被刀子割破。

刀子在地板上。

刀子的周围是一大堆麻将牌与一大堆筹码。麻将牌的颜色虽鲜艳,却是通常习见的那一种,胶质,六七十元一副。麻将牌是应该放在麻将台上的,放在地板上,使原极凌乱的场面更加凌乱。这些麻将牌,不论“中”“发”“白”或“东”“南”“西”“北”都曾教人狂喜过,也怨怼过。当它们放在麻将台上时,它们控制人们的情感,使人们变成它们的奴隶。但是现在,它们已失去应有的骄矜与傲岸,乱七八糟地散在地板上,像一堆垃圾。

饭客厅的家具、装饰与摆设是中西合璧而古今共存的。北欧制的沙发旁边,放一只纯东方色彩的红木坐地灯。捷克出品的水晶烟碟之外,却放一只古瓷的窑变。不和谐的配合,也许正是香港家庭的特征。有些香港家庭在客厅的墙上挂着钉在十字架上而呈露痛苦表情的耶稣像之外,竟会在同一层楼中放一个观音菩萨的神龛。在这个饭客厅里,这种矛盾虽不存在,强烈的对比还是有的。就在那一堆麻将牌旁边,是一轴被撕破了的山水。这幅山水,无款,有印,不落陈套,但纸色新鲜,不像真迹。与这幅山水相对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幅米罗的复制品。这种复制品,花二三十块钱就可以买到。如果这画被刀子割破了,绝不会引起惋惜。它却没有被割破。两幅画,像古坟前的石头人似的相对着,也许是屋主人故意的安排。屋主人企图利用这种矛盾来制造一种特殊的气氛,显示香港人在东西文化的冲击中形成的情趣。

除了画,还有一只热带鱼缸与一只白瓷水盂。白瓷水盂栽着一株小盆松,原是放在杯柜上的,作为一种装饰,此刻则跌落在柚木地板上。盂已破,分成两边。小盆松则紧贴着墙脚线,距离破碎了的水盂,约五六呎。那只热带鱼缸的架子是铝质的,充满现代气息,与那只白瓷水盂放在同一个客厅里,极不调和,情形有点像穿元宝领的妇人与穿迷你裙的少女在同一个场合出现。

热带鱼缸原是放在另一只红木茶几上的。那茶几已跌倒,热带鱼缸像一个受伤的士兵,倾斜地靠着沙发前边的搁脚凳。缸架是铝质的,亮晶晶,虽然从茶几掉落在地上,也没有受到损坏。问题是,鱼缸已破,汤汤水水,流了一地。在那一块湿漉漉的地板上,七八条形状不同的热带鱼,有大有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死前,它们必然经过一番挣扎。

这饭客厅的凌乱,使原有的高贵与雅致全部消失,加上这几条失水之鱼,气氛益发凄楚。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生命。那七八条热带鱼,有过生命而又失去,纵纵横横地躺在那里。

电话铃声第三次大作。这声音出现在这寂静的地方,具有浓厚的恐怖意味,有如一个跌落水中而不会游泳的女人,正在大声呼救。

与上次一样,这嘹亮的电话铃声,像大声呼救的女人得不到援救,沉入水中,复归宁静。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固然可怕,宁静则更具恐怖意味。宁静是沉重的,使这个敞开着窗子的房间有了窒息的感觉。一切都已失却重心,连梦也不敢闯入这杂乱而阴沉的现实。

那只长沙发上放着三只沙发垫。沙发垫的套子也是枣红色的,没有图案。除了这三只沙发垫之外,沙发上凌凌乱乱地堆着一些苹果、葡萄、香蕉、水晶梨。……有些葡萄显然是撞墙而烂的。就在长沙发后边的那堵墙上,葡萄汁的斑痕,紫色的,一条一条地往下淌,像血。

水果盘与烟碟一样,也是水晶的,捷克出品。因撞墙而碎,玻璃碎片溅向四处。长沙发上,玻璃片最多,与那些水果掺杂在一起。

长沙发前有一只长方形的茶几。

茶几上有一张字条,用朗臣打火机压着。字条上潦潦草草写着这样几句:“我决定走了。你既已另外有了女人,就不必再找我了。阿妈的电话号码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要我到律师楼去签离婚书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电饭煲里有饭菜,只要开了掣,热一热,就可以吃的。”一九六九年九月三日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三日改[1] 杭思朗今通译阿姆斯特朗。

除夕

云很低,像肮脏的棉花团,淡淡的灰色,摆出待变的形态。然后,淡灰转成昏暗于不知不觉间。大雪将降。这样的天气是很冷的。他身上那件棉袍已穿了七八年,不可能给他太多的温暖。要不是在城里喝过几杯酒,就不能用倔强去遏止震颤。郊外缺乏除夕应有的热闹,疏落的爆竹声,使沉寂显得更加沉寂。这一带的小路多碎石。他无意将踢石当作游戏,却欲借此排除心头的沉闷郁结。几个月前,死神攫去他的儿子。他原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现在喝得更多。就因为喝多了酒,在小路上行走时,摇摇摆摆,身体不能保持平衡。他仍在踢石。举腿踢空时,身子跌倒在地。他是一个气管多积痰而肥胖似猪的中年人,跌倒后,不想立即站起。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中啾啾觅食。他很好奇,冬天不大有这种事情的。然后见到一只咬尾的野狗,不断打转。这野狗受到自己的愚弄,居然得到乐趣。(多么愚蠢,他想。)他的理智尚未完全浸在酒里,神往在野狗的动作中,思想像一潭死水,偶有枯叶掉落,也会漾开波纹。他眼前的景物出现蓦然的转变,荒郊变成梦境:亭台楼阁间有绣花鞋的轻盈。上房传出老人的打嚏。游廊仍有熟悉的笑声。黑猫在屋脊上咪咪叫。风吹花草,清香扑鼻。院径上铺满被风吹落的花瓣。几只蝴蝶在假山花丛间飞来飞去。荷花池里,大金鱼在水藻中忽隐忽现。他甚至听到鹦鹉在唤叫他的名字了。(不应该喝得那么多,他想。)难道走进了梦境?他常常企图将梦当作一种工具,捉拿失去的欢乐。纵目尽是现实,这现实并不属于现在。他是回忆的奴隶,常常做梦,以为多少可以获得一些安慰,其实并无好处。说起来,倒是相当矛盾的,在只能吃粥的日子,居然将酒当作不可或缺的享受。

紧闭眼睛,想给梦与现实划分一个界限。

再一次睁开眼来,依旧是亭台楼阁。依旧是雕梁画栋。依旧是树木山石。依旧是游廊幽篁。他甚至见到那对石狮子了。耳畔忽闻隐隐的钟声,这钟声不知来自何处。他见到两扇朱漆大门在轧轧声中启开,门内走出一个少年。(奇怪,这少年很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他想。)正这样想时,那少年对他凝视一阵。看样子,少年也觉得他有点面熟了。这件事使他感到困惑。当他感到困惑时就会习惯地用手搔搔后脑勺。思想像一只胡桃,必须费力将它敲开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那个少年,原来就是他自己。

面前的景物又有了突然的转换,情形有点像翻阅画册。草丛中仍有虫声。那野狗仍在咬尾。远处响起两声爆竹。他眨眨眼睛,用手掌压在地面,将身子支撑起来。天色虽黑,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自从搬来郊外居住后,他常于夜间回家,未必想考验自己的胆量,倒是希望有一天会见到鬼。

他常常渴望时光倒流,走进过去的岁月,做一个年轻人,在亭台楼阁间咀嚼繁华,享受热闹,将人世当作游乐场,在一群美丽的女人中肆无忌惮地笑;肆无忌惮地挥舞衣袖;肆无忌惮地讲述绮梦的内容;肆无忌惮地咒骂;肆无忌惮地喊叫……

风势转劲,吹在脸上,宛如小刀子。脑子仍未完全清醒,继续沿着小路朝前走去,只是不再踢石子了。四周黑沉沉的,使他看不清小路上的石子。远山有几间茅屋。点点灯火,倒也消除了一些荒芜感。那几间茅屋当然有人居住。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除夕,总会燃放爆竹。点燃爆竹不一定是儿童们的事。住在郊区的人,只有儿童才会浪费小钱去增添除夕的气氛。这一带的爆竹声疏落,是必然的。没有爆竹声的时候,空气仿佛凝结了。在黑暗中行走,一点也不害怕,因此进入另一个境界。“喂,你回来啦?”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吃惊。睁大眼睛,虽在黑暗中也见到一棵树。树已枯,幽灵似的站在那里。没有枯叶的树枝在风中摇晃,极像长有几十条手臂的妖怪。然后他听到微弱的叮当声,有个女人从树背走出。这个女人的脸孔是鹅蛋形的,一对隐藏深情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美得使他想起天仙,因此丝毫没有恐惧。其实,在黑夜的荒郊见到女鬼,是人们深信不疑的事。当他仔细打量对方时,只觉得女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单薄。“你应该穿多些。”他说。女人咳嗽了。她是常常咳嗽的。

她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随。“这些年来,你在外边怎样过日子?”语调低沉。这就使他更加好奇。然后听到微弱的叮当声,自己已处身于一个大庭园中。她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随。那些东西都是熟悉的:白石甬路边的花草树木、火盆里发散出来的香味、游廊里挂着的鸟笼与笼中的画眉,以及玻璃彩穗灯都是他熟悉的。他一向喜欢这地方:辉煌的灯烛照得所有的陈设更具豪华感,连门神对联都已换上新的了。这是三十晚上。小厮们早已将上屋打扫干净后悬挂祖宗的遗像。鹦鹉在叫;丫头在灯下闲看蚂蚁搬家。当他与那个女人穿过甬路时,一只黄狗走来嗅他了。单凭这一点,他知道他并不是这里的生客。这里,路灯高照。这里,香烟缭绕。有人掷骰子。有人放爆竹。到处弥漫着除夕独有的气氛。这种气氛,具有振奋作用,像酒。人们显已喝过酒了,每个人的脸颊都是红通通的。然后走过那座小木桥,一眼就望见几点山石间的花草。有清香从窗内透出,窗槛边有一只插着蜡梅的花瓶。那女人掀起垂地的竹帘,让他走进去。坐定,照例有丫鬟端龙井来。“依旧住在这里?”“依旧住在这里。”“身体好些?”“还是老样子。”“应该多休息,多吃些补品。”“不会有什么用处。”“闲来还写诗?”“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怎么样?这些年来,在外边怎样过日子?”“一直在卖画。”“将画卖给别人?”“人在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就要将画卖给别人。”“我很喜欢你的画。”“我知道。”“你从来没有送过一幅给我。”“我会送一幅给你的。”“在那幅画中,你将画些什么?”“暂时不告诉你。”

泪水不由自主掉落,她低着头,用手绢轻印泪眼。这是除夕,不应该落泪。她却流泪了。女人不论在悲哀或喜悦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一个突然的思念使他打了一个寒噤。(我已老了,她怎么还是这样年轻?他想。)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窗外的花草在摇曳。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正在寻找失去的快乐与哀愁。另一阵狂风,将屋里的烛光全部吹熄。来自黑暗的,复归黑暗。眼前的一切消失于瞬息间,连说一声“再见”的时间也没有。四周黑沉沉。依旧是除夕,两种不同的心情。

落雨了,当他跌跌撞撞朝前行走时。雨点细小似粉末,风势却强劲。衣角被劲风卷起卷落,扑扑扑、扑扑扑地响着。又打了一个寒噤,将手相拢在袖管里。痉挛性的北风,摇撼树枝梢头,发出的声音,近似饮泣。他继续朝前走去,甚至连雨点已凝结成雪羽也没有发觉。虽然四周黑沉沉的,树根石边有了积雪,依旧看得出来。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仿佛洒了面粉似的。积雪并非发光体,在黑暗中居然也会灼烁。气温骤降,不能不快步行走。他应该早些赶回家去。他的妻子正在等他吃年夜饭。(年夜饭?恐怕连粥也是稀薄的。)蓦地刮起一阵狂风,雪羽泼洒在他的脸上。他必须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狂风卷起的雪羽,在黑沉沉的空间飘呀舞的,看起来,像极满屋子的鹅毛在风中打旋。他从小喜欢落雪的日子。现在,这到处飞舞的雪片变成一群白色的小鬼了。小鬼包围着他,形成可怕的威胁。雪片越落越紧,越落越密。

积雪带泥的小路,转为稀松,鞋底压在上面,会发出微弱的吱吱声。袜子湿了,冷冰冰的感觉使他浑身鸡皮疙瘩尽起。他自言自语:“不会迷失路途吧。”随即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在这里!”用眼一扫,只见漫天雪片。不过,他辨得出讲这句话的人是谁。十六七岁年纪,大大的眼睛。她曾经是大庭园里的一个丫鬟,糊里糊涂失去了清白,还以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些年来,他倒是常常想到她的。

前面忽然出现灯光。

这灯光从木窗的罅隙间射出来。(在黑暗中,一盏昏黄不明的油灯也能控制一切,他想。)雪仍在劲风中飘落,使他不得不用左手拍去右肩的雪片,然后用右手拍去左肩的雪片。醉意未消,仍能记得他的妻子此刻正坐在油灯旁边等他回去吃饭。他见到了那条小溪,溪中的几块垫脚石是他亲手放的。如果是别人,在雪夜踏过垫脚石,即使不喝酒,也会跌倒。他没有。“我回来啦!”他嚷。木门启开。他的妻子疾步走出来,屋里的灯光,在风中震颤不已。自从孩子死去后,这个女人就不再发笑。当她搀扶丈夫通过树枝编成的栅门时,不说一句话。进入屋里,使劲将风雪关在门外,舒口气,双瞳依旧是呆定的。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好像在哭,只是泪水总不掉落来。“这是除夕,我为你煮了一锅饭。”语调是如此之低,显示她的健康情形正在迅速衰退。

火盆里烧的是潮湿的树枝,青色的烟霭弥漫在这狭小的茅屋里,熏得他猛烈咳呛,脖颈有血管凸起。

北风压木窗,阁阁阁,阁阁阁,仿佛有人冒雪而来,蜷曲手指轻敲窗板。

炉灰被门缝中挤进来的北风吹起。那半明不灭的油盏,阴沉沉的,使泥墙涂了一层阴惨的淡黄。泥墙很薄,令人获得一种感觉:用力打一拳,就会出现一个洞。可是在这些薄薄的泥墙上,居然挂着几副屏条与对联。都是他自己的手迹,并非用作装饰,而是随时准备拿进城去换钱的——当他想喝酒的时候。

油灯的光芒,虽微弱,却跳跃不已,投在墙上的物影,有如一群幽灵。当他的视线落在这些物影上时,回忆使他得到难忍的痛苦。想起豪华门庭的笑声与喧哗,有点怫郁,咽了几口唾沫,始终无法压下烦躁。痛苦的回忆像一件未拧干的湿衣紧裹着他,难受得很。平时,回到家里,总会对他的妻子唠唠叨叨讲述城里遇到的人与事。今晚,连讲话的心情也没有。坐在床沿,怔怔望着那些震颤似幽灵的影子,被过去的欢乐缠绕得心乱,只想呐喊。他的性情一向温和,常常以此自傲,偶尔也会失去理性的控制,多数因为想起了往事。

大声呐喊在他既无必要,叹口气多少也可排除内心的郁闷。不提往事,反而帮助了痛苦的成长。这些日子,借钱买酒的次数已增多。避居郊外也不能摆脱世事的牵缠。那无时无刻不在冀求的东西,使他困惑。有时候,喝了点酒,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抢回失去的快乐。“吃吧。”声音来自右方,转过脸去观看,他的妻子没精打采地坐在那只粗糙的小方桌边,低着头,像倦极欲睡的猫。

桌面上的几碗饭菜有热气冒升。这是年夜饭。坐在桌边,他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去年的除夕也落雪,他想。去年的除夕,也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去年的除夕,孩子还没有死。)他将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叹口气,走去躺在床上。他的妻子望着他。

火盆里有一条潮湿的树枝,发散太多的青烟。他咳了。咳得最厉害时,喉咙发出沙嗄的声音。他的妻子将潮湿的树枝抽去,这间茅屋才被宁静占领。宁静。落针可闻。雪落在屋顶上,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此刻,他却听到了沙沙的雪声。这地方的宁静,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可怕。(那种结局太悲惨,他想。)每一次想到那结局时,心烦意乱。(那种结局太悲惨。)他的手,下意识地捉揉着那条长长的辫子。那辫子,像绳索般缠绕着他的脖颈。他想到死亡。当他想到死亡时,连青山不改的说法也失去可靠性。骤然间,生命似已离他而去。这种感觉不易找到解释;不过,每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心中的愁闷就会减去不少。他渴望再喝几杯酒,让酒液加浓朦胧恍惚的意识。忽闻一声叹息,神志恢复清醒,不管怎样装作没有听见,心境依旧沉重。他不敢多看妻子一眼。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已懂得怎样接受命运的安排;从不埋怨;终究瘦了。她的脸色是如此的难看,显示她不再是一个健康的人。“不能有这样的结局!”

声音有如刀子划破沉寂,使这个痛苦的女人吓了一跳。她没有开口询问,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一滴雪水从上边掉落在他的额上。额角的皱纹很浅,因为他是一个胖子。那雪水留在额角,冷冷的,使他又打了一个寒噤。翻身下床,有意无意用眼搜索,墙角有一只死老鼠。这地方,可以吃的东西实在太少。“不能有这样的结局!”他说。

木架上有一叠文稿。抽出底下的一部分,投入火盆,熊熊的火舌乱舐空间。他烤手取暖。他将思想烧掉。他将感情烧掉。他将眼泪烧掉。他将哀愁烧掉。他笑。这笑容并不代表欢乐。他的妻子将文稿从他手中夺过去;他将文稿从妻子手中夺过来。“为什么?”她问。他将她推倒在地。这个题材只有在他笔底下才能获得生命。现在,他将这个生命杀戮了。“不能有这样的结局!”他笑。但笑声不能阻止北风的来侵。门与窗再一次阁阁阁、阁阁阁地响起来。这是除夕,久久听不到一声爆竹。当他停止发笑时,乜斜着眼珠子对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妻子望了一下。她很瘦,眼睛无神,好像刚起床的病人。从她的眼睛里,他见到自己。他不认识自己。觉得冷,渴望喝杯酒。有了这样的想念,再也不能保持心境的平和。虽然没有充分的理由,也想骂她几句。这些日子,当他情绪恶劣时,就会将她视作出气筒,将所有的痛苦与愤怒宣泄在她的身上。她能够忍受这样的委屈,只是不肯流泪。她忘记怎样流泪,也忘记怎样发笑。当她将饭菜端到后边去时,只不过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好像树上的枯叶被北风吹落在地上。(明天是元旦,他想。明天没有人买画。)纵目观看,没有一点新的东西。他们的窗子是木板的,无须糊裱。但是,不贴春联,不悬门神,就不像过年。他的视线落在那只死老鼠身上。那只死老鼠忽然像墨汁浸在清水中,溶化了。(奇怪,这几天老是觉得头昏脑涨,不知道什么缘故。)用手指擦亮眼睛,意识清醒了。他手里仍有一叠文稿,一页继一页投入火盆,看火舌怎样跳舞。那不幸的结局被火焚去时,他产生释然的感觉。(没有糖瓜水果,没有糕点水饺,都不成问题。没有酒喝,就完全不是这个味道了。应该设法弄些酒来。)继续将文稿一页又一页投入火盆,盆火映得他的面孔通红。当他失去耐心时,他将剩下的文稿全都投入盆内。起先,火盆仿佛被这过重的负担压熄了,没有火焰,只有青烟往上升。稍过些时,刺鼻的青烟转变为滚滚的浓烟,虽浓,却常常被熊熊的火焰划破。火焰企图突破浓烟的重围,火与烟进入交战状态。他的妻子一边咳一边疾步走出来,火焰占了上风,像螺旋般地往上卷,往上卷,往上卷……他笑了。他的妻子用手掌掩在嘴前,咳得连气也透不转。浓烟消散。火焰像一朵盛开的花。他纵声大笑。火焰逐渐转小,像不敢穷追的胜利者带着骄傲撤退。黑色的灰烬到处飞舞。他的妻子不清不楚讲了两句。他在狂笑。眼前突然出现一阵昏黑,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醒醒!醒醒!”——当他苏醒时,尖锐的唤声有点刺耳。(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城里的时候只喝了几杯酒,绝对不会醉成这样子。)他的妻子对他说:“你一定饿了,我去将饭菜烧热。”他摇摇头,说是不想吃饭,只想喝酒。又有一滴雪水掉落在他的脸上。(明天是元旦。明天没有人买画。今晚城里可热闹了,兜喜神方的人并不是个个避债的。)望望泥壁上挂着的屏条与对联,不自觉地叹口气。(这些字画都卖不出去。想赚钱,还得赶几幅。)翻身下床,使他的妻子更加担忧。“你不舒服,应该多休息。”她说。但作画的兴趣已激起。“我还要进城。”“什么时候?”“今晚。”“外边在落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黑夜进城很危险,绊跌在地,有可能会受伤。再说,你刚才已晕厥过一次,万一在雪地晕倒,一定会冻死!”他倔强地将白纸铺在桌面,拿起画笔。(明天是元旦。明天没有人买画。)将郁结表达在白纸上,每一笔代表一个新希望。对于他,画就是酒。当他作画时依稀见到许多酒壶与酒杯。然后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些好像见过的东西,忽然乱得一团糟。摇摇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思念蓦地消失,一若山风吹散浓雾。他笑了。用笔蘸了墨,将他的感情写在白纸上。然后他的视线又模糊了。这一次,有如向空间寻找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固执地要实现一个愿望,必须保持理智清醒。当他画成那幅画时,仿佛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手臂往桌面一压,半边脸孔枕在手臂下。他是一个胖子,血压太高。在追寻存在的价值时,跌入永恒。他已离开人世,像倦鸟悄然飞入树林。他的妻子从后边走出来,以为他睡着了。望望画纸,原来画的是一块石头,没有题诗,未盖图章,左侧下端署着三个字:曹雪芹。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写成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九日修改

赫尔滋夫妇

新加坡发生暴动那年,我住在惹兰勿刹的N旅店。

这是一家古老的旅店,楼高四层,二楼与三楼是旅店,用板壁分成十几个房间;四楼则是某业的俱乐部。俱乐部与旅店并不属于同一个机构。旅店的住客不能随便走上四楼的俱乐部去;俱乐部的会员也不会随便走到旅店来。

旅店的设备不但简陋,而且陈旧。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吊在天花板的电风扇。风扇年代已久,转动时,会发出卜洛卜洛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锅放在熊熊柴火上的清水因沸腾而溅起泡沫。

由于所有的房间都用板壁间隔,不必要的纠纷常常发生。单身男子抵受不了某种声音的引诱,半夜趴在板壁上偷窥邻房的动静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每个月总有一两次。

N旅店的设备既然如此简陋,营业当然不会合乎理想。不过,它已开设了几十年,始终没有因亏蚀而关闭。战后,新加坡日趋繁荣,现代化的旅店不少,像阿达菲酒店,像东海酒店,像大使酒店,像国泰酒店,像白沙酒店……都是第一流的酒店。照说,时代已不同,N旅店这样的古老旅店早该淘汰了;它却没有被淘汰。我是N旅店的长期住客,对于这个问题,当然比别人容易找到解答。依我看来,它的存在有两个理由:(一)有些在歌台做工的艺人,生活极富流动性,从联邦来到星洲,或者从星洲前往联邦,少不免总要住几天旅店。大旅店租金贵,不是一般歌台艺人所能负担;小旅店太脏太杂,也不相宜。只有N旅店,不大不小,而且邻近游艺场,正是歌台艺人最理想的寄宿处。(二)N旅店与别的旅店不同,它欢迎长期住客。贪图茶水以及其他方便的单身汉或小家庭,都可以在这里长住。旅店方面对长期住客特别优待,大房每月房租叻币五十至六十不等,小房每月房[1]租仅叻币三十至四十。

那时候,我在一家报馆工作,经常于深夜或凌晨回家,向别人租一个房间,很不方便,也不受欢迎。当地的同事们知道我是“新客”,就介绍我到N旅店去长住。在旅店做长期住客,起先多少有点不习惯,因为旅店是为旅客而设的,旅客应该像走马灯上的纸人那样,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过,日子一久,习惯成自然,倒也不觉得什么了。

N旅店的长期住客不算多,二楼有七八个,三楼也有七八个。我住在三楼,对于二楼的情形,并不清楚。

三楼的长期住客中,有一位是从外地来的体育教员。此人在一所中学教体育,独身单口,与我是同乡,谈得最为投机。至于其他住客虽然每天见面,却无来往。

在所有的长期住客中,最受我注意的,是一对外籍夫妇。我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国人;也不知道那男的干什么营生。见面,有时点一下头,有时假装不见。

这一对外籍夫妇的外形很有趣,男的既瘦且长,像竹竿;女的既矮且胖,像木桶。当他们站在一起时,我常会产生一种感觉:他们在互相讽刺。

我刚搬去N旅店居住的时候,旅店的伙计就告诉我:这一对外籍夫妇已经欠了两三个月房租,常常吵架。

他们确是常常吵架的。有时候,当我从报馆做完工作回到旅店,别人睡得正酣,他们就吵起来了。两人的嗓音都提得很高,有如鸡啼一般,各不相让。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讲的是哪一国的语言。不过,从他们的生活情况看来,争吵的原因,多数与贫穷有关。

说他们贫穷,大概不会错。第一,N旅店的账房先生经常上来向他们追讨积欠的房租;第二,新加坡地处热带,衣着比较随便,他们却连干净的衣服也没有;第三,他们经常不吃早餐,中午与晚上,总是由男的从外边带一只长面包回来,和以滚水,分而食之。

凡是N旅店的长期住客都不愿与这对外籍夫妇打交道,见到他们时,总会投以鄙视不屑的目光。

我与这位外籍瘦子第一次交谈,是在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六日晚上。我能够清楚记得这个日期,因为这是新加坡发生大暴动的日子。这一天,上午十点一刻,直洛亚逸街福建会馆,前边,突然发生了暴乱事件,几个市民纷纷用木凳和石子袭击警察,情况混乱,警察不得不发射催泪弹。到了十一点左右,吉宁街有一个十二岁的华籍孩子被催泪弹击中,急召救伤车送院治疗,因为伤在要害,不治毙命。下午一点,一辆停在吉宁街附近的广告车被人纵火焚烧。不久,老巴刹的电油站也燃烧了。半小时过后,群众出现在吉宁街,用木棍石子作武器,与警察搏斗。警察开枪,群众散去。下午三点左右,牛车水一带情形更是混乱。暴乱情形如同野火一般,一下子燃遍整个狮城。警方利用直升机低飞,向各街道的群众投掷催泪弹。此时,巴爷礼峇新飞机场也发生暴乱了。

暴乱最激烈的时候,我在惹兰勿刹一家理发店理发。刚修过面,就听到“丽的呼声”播出警方的宣布:“……从今天下午六时半起,至明晨六时半止,全岛实施戒严。各色人等,在戒严期间必须留在户内,不准违令外出。否则,被警方逮捕后,可能被控,并判处三年徒刑;或无限额罚款;或两者兼施。任何人在戒严期间犯有纵火或掠劫之罪行时,可能被开枪射击。……”

听了这广播,催请理发师赶紧替我洗头吹风,然后走去邻近士多买了一些罐头食品,捧回旅店。

这天晚上,当然不到报馆去做工了。夜色未合,新加坡已变成死市。吃晚饭的时候,我以罐头食品充饥。就在这时候,那个外籍瘦子走来了。他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晚安,我叫赫尔滋。”

我也顺着他的语气做了类似的自我介绍:“晚安,赫尔滋先生,请坐。我姓刘。”

他坐下了,脸上呈露抑郁的表情,眼睛里满是疑虑与失望,显示他的内心已陷于极大的困扰。他似乎很疲倦,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白得像抹过粉似的。“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的声调很低,有点发抖,“单是学生集中开会,还不能算是十分严重的事;现在,事情变了质,可能变成种族抵牾!”

其实,所谓“种族抵牾”,未免言之过早。赫尔滋是白种人,最怕这种可能性的形成。“现在,当局已采取断然的措施,”我说,“相信此次骚动事件,不久就会平息。”

对于我的看法,赫尔滋既不表示同意,也不提出相反的意见。他只是低着头,仿佛一朵枯萎了的蒲公英。经过一番噤默后,期期艾艾说出这么几句:“我……我听到戒严的广播后,匆匆赶……赶回来,什……什么东西也没有买。现……现在戒严了,不……不能出街。不知道你……你有余剩的食物吗?”

辨出他的来意后,立刻拿了两罐罐头食品给他。他将罐头食品接了过去,感动得流了眼泪。当他走出房门之前,他一边用衣袖拭干泪眼,一边做了这样的诺言:“明天紧急戒严解除后,我一定到外边去买两罐罐头食品还给你。”

我笑笑。他疾步回入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赫尔滋一早就出街。我走去报馆看看。在报馆里,我听到两个消息:(一)警察当局于凌晨时分逮捕了几百个人;(二)当局的戒严令将于下午四时开始生效。

下午三点,我从报馆回到N旅店,看见赫尔滋垂头丧气地坐在会客厅的藤椅上。当他见到我时,他邀我坐下。他对于种族抵牾仍有过分的忧虑,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只是没有提到那两罐罐头食品的事。他的英语讲得很流利,但咬字不准。我断定他不是英国人,也不是美国人。当我称赞他的英语讲得流利时,他脸上立刻浮起自得的笑意。他说他除了英国话外,还会讲法国话、德国话、西班牙话与俄国话。“你是一个人才。”我说。

他叹口气。

我询问他的国籍,他迟疑片刻,说是黎巴嫩人。这种不必要的迟疑,证明他在撒谎。关于这一点,我倒有点困惑不解了。赫尔滋故意隐瞒他的国籍,应该有个解释。

谈到他的职业,他说他曾经在飞机场做过翻译员。这“曾经”两个字,意味着一件事:他目前并无职业。我相信我的猜测不会错,赫尔滋的自尊与傲慢还没有因为贫穷而消除。

由于实施戒严令的关系,闲着无聊,我们曾经做过一次长谈。在谈话中,我发现赫尔滋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他说他曾经在开罗开过小店。他说他曾经在旧金山一家大公司做过联络员。他说他曾经在马德里做过小贩。他说他曾经在柏林一家旅行社里做过秘书。他说他曾经在中东一个小国家做过政府官员。总之,赫尔滋是一个喜欢陶醉在过去而又必须用“过去的光荣”维持自尊与傲慢的人。过去的种种,对赫尔滋来说,等于燃料,经常在替他制造生命的推动力。他的苍白的脸色,说明他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但是他的生命力仍强,并未因贫穷而失去挣扎的勇气。

我们谈得起劲时,“丽的呼声”又播出当局的决定,说是自即日起实施全日戒严,除上午八时至十时内,市民可以出外购物,其余时间必须留在户内。至于何时解除戒严令,当视情势而定,另行公告。

赫尔滋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一点血色也没有。我正欲提出问话,他却霍地站起,疾步走入自己的房间。这天晚上,N旅店的房客多数很早就上床,我也不是例外。午夜过后,我被杂乱的吵架声惊醒。吵架声来自赫尔滋房内,声音嘹亮,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

第二天上午八时,我走出N旅店前往报馆时,在街角遇到赫尔滋。“早安,赫尔滋先生,到巴刹去买东西?”我问。

他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用低沉的语调反问:“你去买东西?”“我到报馆去看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