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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10:4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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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达真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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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时分

落日时分试读:

落日时分

作者:达真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11-01

ISBN:9787541138027

本书由四川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落日时分

苏峰背着背囊走进徐家汇曹溪北路地铁入口,穿堂的热浪扑面而来,顿感身体被一股巨大的热流卷入类似风洞的气旋中。

穿梭在不小心就踩着别人或被别人踩着的人流里,只有置身其中才会深切体会到快不起来也慢不下来的压抑,不随性的节奏在六月潮热的空气助威下逼得急性子人想发疯。常年身处这种环境里的人无不明白,人被这种节奏长期控制是很累情绪的,从累到烦到被动适应再到麻木,这种隐痛弥散在都市的每一个角落。

每当这种折磨让他的神经快要断裂时,他就莫名其妙地向往中国西部某处“鸡犬之声相闻”的田野山庄,深信蓝天白云下的旷域绝对是可以舒展心灵的地方,像做梦一样随云雾升腾随云雾滑降,忽东忽西,飘散自如。

他常常在落日时分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漫无目的地眺望外滩,慢慢地看见橘红色的余晖把外滩那排著名的建筑物染红,幻化为宁静的山村。此刻,在他眼中落日时分的太阳被他定格在天地交汇的地平线处。

就连尘埃都在比速度的上海,唯有太阳和月亮没有参与现代化的快节奏,它们刻板守时地出现,刻板守时地隐去。如果用拉美魔幻文学的语言来描述:“唯有外白渡桥顶活了一百多岁的红嘴海鸥见证了月亮和太阳的刻板守时以及它们的私生子星星们的按部就班。”

直到夕阳的余晖在落日时分略带苏峰的伤感渐渐隐去,而黄浦江似乎并不在意,仍然一往情深地在它与大海对接处呢喃着绵绵情话。那一刻,隐去的落日成为苏峰心灵得以舒缓的摆渡者,江面上或许有一艘西去的渡船在海鸥的追逐下,将他的心灵摆渡到西部的宁静山村,幻象中的宁静深处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鸡鸣或犬吠,这种愉悦让他憧憬不已。

没办法,这就是中国快节奏的一线城市带给极度忙碌的人的错位感。上班流、上学流、盲流汇集在一起,人流浩浩荡荡,无论在快铁或机场,还是在火车站或是汽车站,所有的行人通道一派天天过“奔牛”节的景象。

可有时,他会怀疑自己这种错觉是不是三维电影看多了,憧憬西部山野宁静的幻觉变得无限膨胀,以至于成为一种病态的解脱习惯。他试想把这种宁静用图文的形式告诉正在加速毁灭的都市,因而放狠话立志要在某个时机完成数次的游历西部的向往之旅。

完成第一次向往之旅用了最为丑陋但又最为有效的谋划。经过一番潘安式的被追逐,他被动地成为美女上司的“猎物”,借助她的权力,苏峰的西部向往之旅成为现实,凯鲁亚克《在路上》的故事被他变为自己的故事。

他深知为这个欲望驱使自己已经迈出了可怕的一步,已经成为妻子不可饶恕的事实,一旦败露会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要么离婚同上司结婚,要么就在这两者之间穿梭,一边善待妻子一边同上司厮混。想着就累,自己就像高空走钢丝的新疆达瓦孜传人艾斯凯尔,冒险、刺激。管他的,一到遥远的西部,就可以摆脱在两者之间的周旋,麻烦事露馅了再说。在出发前望着窗外光怪陆离的大上海他曾对自己说。文明包裹下的兽性其狡黠绝对让纯真的原始人无法想象,他借助玻璃的反光对自己狰狞地笑了,笑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渐渐渗透了欲望引发的投机成分,但绝不立足于投机也成为内心的底线。

作为摄影记者,他熟悉于这种节奏,麻木于这种节奏,在他眼中,上海一旦在清晨苏醒过来,它就像一位背着行囊的心脏病患者,什么时候倒下、休克是无法预测的。无可奈何,紧张、顺从和焦虑已成为人们硬着头皮去经历、去适应的一种常态。

已有八年工作经历的苏峰,一出家门就能感受到这个城市不堪重负的喘息。多个双休日他就和妻子雯雯蜗居在公寓里,时常用一种身处世外桃源的心情站在

层高的阳台上俯瞰汽车拥塞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行人,庆幸自己在周末暂时逃脱了快节奏的魔咒。

他至今都记得一次两人睡到午饭的时间,幸福的慵懒感让他大发感叹:“的确,没有办法,中国人太多了,再修N条地铁,N条高速,N个机场,无解就是无解,就算世界警察奥巴马来,他不急得把头发抓成秃头才怪!中国的问题绝对是人太多,还不是人口与资源的问题,而是人口与欲望的问题。”他摇着头俯瞰窗外说。“瞧瞧,又贫嘴了不是。”雯雯翘着兰花指优雅地揭下脸上的面膜,侧脸对着镜子在端详自己的同时对老公说。“本来嘛,市场经济就是放大了的经济,它把人的欲望无限地放大了。”“呵呵,这观点很新,是引用别人的吧?”雯雯咧咧嘴,用极为赏识的口气问。“又小瞧人了不是,如果你在报纸、杂志、网络等所有的媒体上发现有类似的话出现,算我是二皮脸、二道贩子、转口货,行不?”“看看,又贫了不是?我从不怀疑你的高见。”雯雯在脸上抹上刚买回的韩国护肤品牌“爱之浓丝”润肤露,收紧鼻翼闻着淡香,说:“其实,我一直深信,凭你的才学适合做一档脱口秀节目,人的模样也让观众赏心悦目,语言风格嘛,俏皮、犀利、针砭时弊、充满冷幽默,搞摄影有些大材小用了呀。”

这番话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感受,她对老公从事摄影以来,因工作整天扎在美人堆里,暗地里吃了不少醋,这是苏峰全然不知的。在她眼里,那些车模和时装美女同摄影师黏在一起,还有图片社的美女上司,无形中都构成了某种杀伤力。不是说丈夫不检点,而是他从事这行过于富有诱惑了,无论是他的模样、身材,还是风度,最要命的就是他语言的杀伤力。想当年她自己就是被他的语言和体魄所迷住的,所以她深知他对女人的诱惑,他有那种女人一旦依偎在他的怀里就不肯离开的引力。他的语言绝非那种讨好女人的甜言蜜语,而是让女人听上去觉得这人挺顽皮风趣,顽皮中透出某种道理,风趣中透出不俗的挑逗,明知有调情的暗示,但就像

月时节的凉风,轻轻舒缓地掠过你的肌肤,直入你的心扉,那种惬意让女性难以忘怀。为此,她在某些公共场合,比如朋友聚会、比如有美女借口来索要自己被老公拍的照片或是老公的电话号码,从她们的眼神中她无数次观察出了丈夫的魅力和女人缘。

她常常在独守空房时担心此刻某一个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正依偎在丈夫的怀抱里听他海妖般地引诱,这是一种隐隐作痛甚至是恨之入骨的揣测,她不止一次幻想着他调离这个单位,让他远离诱惑。“别忽悠我,搞摄影有什么不好,你别忘了在大学我学的是美学专业。”苏峰坏笑着走到雯雯背后,用手揽住她的腰,弯腿降低身高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镜子里多了他的面孔,嬉皮笑脸地对着镜子里的雯雯说,“还记得吗,当初我给你拍裸照时,你不是一个劲儿地怂恿我去图片社吗?”说话间他那只放在腰部的手顺势滑向她丰腴的股沟。“去,又来了,馋猫。”雯雯咧咧嘴笑着推开他走到窗前,其实,她希望老公一直有这种小情调宠着自己,希望自己一直是唯一的被宠者。她望着远处,用手轻轻拍着用了“爱之浓丝”后水润而细嫩的脸,充满感叹地说,“细想想,你刚才的话挺有说服力的。”“难道搞摄影的都是靠装备吃饭的不成,告诉你,根据普利高津耗散结构理论,在这信息处于大爆炸的时代,能量在一天天枯竭,人类不加快走向毁灭才怪。”他得意扬扬地端着茶杯来到她面前。“呵,又冒经典了。”雯雯穿着宽松的睡衣开始做自编的健身操,她伸直腰看着窗外说,“是啊,就像莫言的小说《蛙》,稍微有点自然常识的都知道,蛙繁殖出的蝌蚪是密如牛毛的。用蛙来命名描写计划生育的书名,那是再生动准确形象不过的了。小眼睛莫言的视野如此宽广,几乎是三维的角度了,超人啊,宽广性和深刻性似乎跟他的小眼睛不成比例。哈哈。”“有你这样用酸臭的语气赞美莫言的吗?”苏峰伸手捏住妻子的鼻子说,但又觉得妻子的调侃深沉搞笑,有海派清口周立波的都市味。莫言那本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蛙》,此刻,土得掉渣的红黄黑封面跃出苏峰的记忆,他认为,封面的色彩恰好表达了中国民间叙事长期的对待生命之轻。

雯雯似乎对刚才随口说出的调侃之语很满意,开心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快乐的星期天在钢筋水泥的包裹下阻隔了外界的喧嚣,两人的对话在快乐中延伸。三

耳塞里传来的音乐声盖过了

周的喧嚣,黑人作曲家乔普林的钢琴曲《不肯休息的快门》在耳鼓膜里惬意地震颤着。这首曲子将成为他迈向西部高原的主题曲,他誓言用快门辅以精准的文字拍下他眼中的藏地人文,像邓康延先生写的《老照片新观察》表达了图文互动形式的高位境界。

记得两年前,他在东方明珠塔陪同瑞士著名的花卉摄影师K观赏黄浦江夜景,同K身边一位二十出头的名叫威利的小伙子偶谈,不经意的交谈成为他去康巴高原的诱因。

当时威利双臂交叉用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定定神告诉他,说:“我去康巴同K的目的不同,K醉心于贡嘎山地区的风光和花卉,而我望着那一步一景的高原,这一切说实话对我内心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为什么呢?”苏峰好奇地问,认为威利是成千上万个拿着相机“横扫”康巴风光的摄影者中的例外,他抬手要他继续讲下去。“这样告诉你吧,我的家乡阿尔卑斯山区,唯一同康巴的差别在于纬度不同,但自然景观极为相似。康巴高原的主题词是蓝天、白云、雪山、温泉、清新,但人文景观就有巨大的差异了,一句话,我就想去看看世界最高海拔的人是怎样活着的,他们在自然环境极不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创造了自己的文字、文化、信仰,我认为藏民族是一个值得深度去解读的民族。”“哦,是吗?”苏峰将头一歪,举起杯子对威利说了一句听似略带奉承的话,“出语不凡!”

尔后为威利的这番话他还特意请教了父亲的至交,著名影视人类学教授曹培元老先生。

在复旦大学小白宫的草坪上,曹老一身运动装显得出奇地硬朗,像电视广告中那对“脑白金”中的

十岁年龄三十岁心脏的老人。曹老笑盈盈地拽住苏峰的胳膊肘牵引着他往前走,这反倒使苏峰觉得自己像一个老人。唯一显老的地方就是曹老挂在胸前的那副老花镜。

散步间曹老习惯性地思忖着如何高质量地回答苏峰的提问。像他这样学富五车之人,自然有排列规整的记忆书架。很快曹老找到了措辞,“嗯,嗯,”他习惯性地点点头,说道,“的确是一个值得深度去解读的民族。就像以色列的犹太民族一样,长期被称为时间民族的小众,用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创造了悠久灿烂的文明。你想想,同样一个五百多万人口的族群,数千年在儒释道中深厚浸润的中国民间,它竟占有宽广的思想空间和传播领域,数千年不间断地用文化的魅力吸附着更多人的精神皈依,的确是一个值得深度解读的族群。”

曹老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树林,片刻转过头来看看苏峰,用充满信任的目光对他说:“嗯,不错啊,好小子,你想用图文互动的形式来表达高原的人文的想法,不是说在创新上有所突破,而恰恰是地理所造成的封闭,极大地为人类进一步探索和厘清自己的历史提供了活态的依据,那里是预留给人类未来回归自然的天然通道。我敢断言,大西南绝对是一条亟待开发的中国文化的巨大暗河。呵呵,你的想法是可以完成的,行动吧,年轻人。”

威利的谈话留给苏峰的印象是自然的,平实的,随意的,没有丝毫的卖弄和夸大,不像某些主流媒体故弄玄虚的主持人,手里拿着话筒站在某一位年纪比他大五十岁的藏族老人面前,老人在稀薄的空气中平静地呼吸着,而他(她)却在话筒里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装得像要说遗言一样。

别扭的做派让苏峰对着荧屏做怪相,嘲笑说:“得了,别秀了,比你大几十岁的胡总书记也在西藏工作过哩,他像你那样喘过吗?秀过吗?那些长年累月镇守边关的战士呼哧呼哧喘了吗?那些在海拔六千米的青藏铁路工地施工的内地民工呼哧呼哧喘了吗?用一句《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经典语就叫——假模假式。”

别扭令人作呕,想表明什么?无非向上司表明我不怕艰苦、不怕吃苦,让我升官发财吧!或向男友或女友证明,我是男子汉,我是穆桂英,或是向电视观众表明,看见了吧,我连命都不要了还为你们服务,视我为名人吧!请我签名吧!

还有一些拿藏地风光做资本的,做金字招牌的同行,利用当地急于推出旅游资源的迫切心理,拿着几十万上百万的资金做推介画册,拍了几大本藏地的风光照片四处办展览,四处签名,四处兜售自己的“垃圾”。呵呵,现在都进入全民摄影的时代了,敢打赌,如果在全国征集藏地风光照,就从题材、内容、奇特的宽泛性和多样性就把这些“垃圾”丢在垃圾桶里了。这些所谓的专业摄影师跟业余摄影师唯一的差异就在于他们掌握了发表和出版的阵地。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国人的假模假式都深入到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腺了。

没有想到威利这番话竟成为苏峰去康巴的“导火索”,不过,有两个根深蒂固的情节使他对藏地有一种冥冥中的眷顾。

一个是他在念大学时,冬季运动会把脚扭伤待在家养伤,无意中看见父亲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待审定签字的画册,画册的名称叫《藏地的农民》,全是黑白照片。

翻开扉页,一张藏族老男人的面部特写占据了画页的四分之三,满脸的皱纹格外均匀地散布在脸上,像是刚犁过的疏密均匀的田野,凹陷的皮质犹如田地的沟壑,凸出的皮质犹如田埂,凹凸线条的坚硬透出与大自然抗争的沧桑感和英雄主义情怀,微微显露的笑容恰好与飘过面部的雪片相呼应,老人用自信的笑容回应着严寒的拷问。

晚餐时苏峰向父亲表达了对那张照片的看法。“嗯,很好,你看出了这幅照片的神韵——从容、自信。”父亲用赞赏的眼光看看他,“至少我认为,这种自信在罗中立的成名作中是看不到的,油画《父亲》中的父亲端起碗的憨笑,准确地勾画出了中国农耕文化那种农民依附于土地的期盼感,父亲的笑容是憨态的、被动的,而风雪中的老人笑容是主动的、从容的,没有逆来顺受的被动感。同样是表现老人的两幅作品,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差异在笑容里却犁出了边界。”

一个夏日的傍晚,当他再次在父亲的书房提及那幅照片时,说:“《藏地的农民》是一本在国内外广为称道的画册,它的制胜之处在于那些画面彰显了藏人质朴坚韧的精神风貌。“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在二

十一

世纪的语境下,物质对人的深度入侵已经达到疯狂的地步,而这张照片在物质和精神的分界线上,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在同样是笑容的国人脸上,却有着方向性的差异。这种差异表现为被动、主动;从容、拘谨;勉强、苦涩;阳光、阴冷。无疑,谁的镜头在这个界面上捕捉到了这一差异,就是在反映二十一世纪语境下人类的迷茫、困惑、希望,他的水准是方向性的,带有使命感的。”时隔

年后父亲用独到的见解表达了当下对摄影人的要求。“我想在分界地带拍到这种方向和使命。”苏峰用请战的眼神看着父亲说。

父亲停顿多时没有说话,最后用慈爱的语气问道:“这事跟雯雯商量过没有?”

苏峰摇摇头,“没有。”“还得征求征求雯雯的意见,你妈那天还在问雯雯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哩。”父亲用胳膊揽住苏峰的肩向落地窗户走去,随手拿起洒水壶向旁边一盆茂盛的粉掌上喷水,一边说,“嗯,我没有意见,上世纪的四十年代,庄学本先生就孤身一人带着照相机闯荡了藏地最为神秘的果洛地区和玉树地区,拍下了大量的非常珍贵的人文照片,去试试。况且现在的条件比那时好多了。爸爸支持你,不过,我说了还不算,要看你妈和你太太的意见。”

父亲的鼓励增添了他的信心,走出父母家坐上车,他没有急于点火,而是静静地握住方向盘思考着怎样实现自己的想法。他想,“母亲其实也是可以摆平的,她无非担心我的安全,从近来的话语里透出她急切地想抱孙子了;雯雯的态度我反而没有把握,但这毕竟是我的事业啊,她没有理由阻挡我认准的事。”

车在行进徐家汇高架桥上的拐弯处时,远处的夜空正绽放着五彩的礼花,那是对新婚的祝福。但这阵阵爆炸的礼花对苏峰而言,更像是战场上闪烁的火光,霎时,著名战地记者唐师曾的形象在他的记忆里跃然而出,他握住方向盘攥紧拳头决定要做一回唐师曾。

另一个情节是来自妻子对摄影的小觑,作为在上海多年来保持高水准文学杂志编辑的妻子对摄影作品的眼光是高起点的,甚至是挑剔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觑起眼睛看苏峰摆在桌上的一本本摄影刊物,不屑一顾地说:“绝大多数风光摄影,充满了毫无创意的匠气,是上天赐给拍摄者的应景之作,谈不上艺术。如果摄影作品仅仅停留在风光摄影这个平台上,即使你的名气再大也是匠人。”

她偏激的评价,苏峰没有做正面的回应,他默认这些话虽然有道理,但不甘示弱的心态促使他暗自想改变她的偏激。

记得一次刚下班,一只手抱着给雯雯买的炸鸡的纸袋,一只手拿着一摞摄影杂志,她高兴地接过纸袋,同时用极厌烦的眼神乜斜那摞书说:“抱那么多垃圾回来干吗?”

这句话把苏峰惹火了,他挑衅地说:“你敢保证你们出的杂志就不是垃圾?你接过的纸袋也不是垃圾吗?”但说完这话立刻就后悔了,心想,“这不是娇惯她刚在炸鸡店买回的炸鸡吗?妈的,好心遇到驴肝肺了。”“我至今都没有听见谁说我们出的杂志是垃圾,那是中国一直保持着高水准的文学刊物。”她说这话时将脖子高高地扬起,像是要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神圣事业一样,“不吃了。”雯雯把纸袋扔在桌上,然后双手抱在胸前,用极具挑战的眼光直视苏峰,俨然像扬起脖子的斗士鲁迅和切·格瓦拉,说:“难道中国最大的城市就在你脚下还不够你拍的吗?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才能满足你想入非非的乡巴佬欲望?”

她的模样在说完这番话后更加狰狞,但内心却在偷笑,她就是想用如此极端的话来试探他的决心,她希望他离开美人圈,甚至施计把他赶出美人圈,以便解除自己长期以来压抑在心里的嫉妒、猜忌所带来的烦恼,但她知道自己必须严守这个秘密。她内心希望他去边疆拍作品,凭借他的水准是一定能拍出好作品的,对此,她深信不疑。“什么?乡巴佬?”他皱紧眉毛,看见她把纸袋扔在桌上大为伤心,“难道只要像你们这家高高在上的杂志守株待兔就能守住水准,告诉你,如果编辑就一辈子呆呆地坐在办公室,你能发现好作品那才是怪事。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要你们这些编辑去各地体验生活,像你这样缺少出行的人,即使在异地与作者召开见面会,无疑都是平面对平面。”“你说清楚,什么是平面对平面?”雯雯被他的话搞蒙了,气急败坏地追问。

苏峰向她抛出的这句似是而非的自己都有些模糊的话,意外地起到了震慑作用,他心里乐了,于是他开始卖起关子来,一边想一边说:“所谓平面对平面,就是,就是,我这样给你说好了,”语无伦次的废话是想延迟思考的时间,“告诉你吧,假如你在外地同十来个陌生的写作者交谈,在无任何参照的情况下,他们不就齐刷刷地构成一个平面吗?你能在短时间判断出一个写作者的突出水平吗?那位突出者不就湮没在平面里?”“别装了,有屁就放。”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她的味蕾早就迷恋起扔在桌上的炸鸡的香味了,她在等待苏峰给她台阶下,但同时又嗅到他步步逼近的火药味。“不可能一下判断出是吧?”从雯雯渐渐认同的表情上他突然找到了说下去的话,“十几个人里,也许有的善于表达,但作品却不怎么样;有的不善表达,但文字功夫却特别好。有经验的编辑恰好在那一瞬间,凭借他的生活阅历,能发现某一位作者的潜力,如果这位编辑都是‘二百五’的话,岂不成了平面对平面了吗?”“呵,绕着弯子损人,你才是二百五哩,二百五里的二百五。”雯雯装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想,“今天自己的一番话起到了引爆的效果,引出了老公的真爱,这真爱绝不是迷恋美女圈的美女,他的确是真正有事业心的男人。但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斜眼瞟瞟纸袋故意用不肯罢休的语气说,“那你把这袋垃圾吃了好了。”

这句话让苏峰一股怒火蹿入胸膛,心想,明明是心疼你、关心你、呵护你,你却真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冤不冤啊。“你才是不折不扣的二百五。”他不甘示弱地回应道。“二百五,如果你去拍所谓的风光照那才是二百五。”“风光照有什么不好,那是大自然呈现给人们最美的感官映象。”

雯雯心里极喜,心想,“鱼儿快要上钩了,再添把火。”于是扯着嗓子吼道:“那你就去跟大自然亲昵好了,别借口找跟什么自然亲近,不知道离家那么远跟谁亲近哩。”“怎么越说越离谱了,你是不是疯了?”苏峰急得拉长了脸,觉得这个同他生活了八年的女人第一次如此不可理喻。“你才疯了,我看你是变着戏法想离家。”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大声说:“我不是借口离家,但谁也阻挡不了我去西部拍摄的想法。”

雯雯窃喜,回言道:“去当你的二百五好了。”

于是,从未发生过大战的爱屋首次成为战场,争吵在雷鸣般的震动中从客厅吵到厨房、从厨房吵到卧室、从卧室吵到书房。

雯雯自知理亏,是她操纵和导演了这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争吵。苏峰更是一头雾水,心想,她一定是吃错药了,语言如此尖酸,太损人,因此,也不肯善罢甘休。

争吵从黄昏吵到夜幕降临,两人大概也吵饿了,吵疲惫了,导演闹剧的雯雯终于意识到该收场了,于是装着愤愤不平的样子在他视线里消失,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妈的,距更年期还有十万八千里就这样折磨人。”苏峰骂道,一头倒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细想吵架的源尾,心想,“今天真是比窦娥还冤,但细细想来,雯雯的话对他还是有启发的,管他的,明天再跟她沟通吧。”

他醒来已是艳阳高照,雯雯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家门,他睁眼就看见卧室的门是开着的。他伸了个懒腰,手臂碰到了放在脑袋旁边的一个字条,是雯雯留的。他拿着字条默念起来:一些形式久了,就变成了内容。譬如照片成了景观的内容,绿色成了春天的内容,橘黄成了秋天的内容,毫无疑问,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首定为“中国最美景观大道的康巴高原”,会成为全世界摄影家、摄影爱好者镜头里的内容。那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画面,如纷纷扬扬的雪片。它的魅力使所有拿照相机的人们陷入了它所制造的陷阱——照片再美,美不过大自然的美,你捕捉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那无数个美构成的瞬间你是无法链接的,因为生命在自然的长河里是如此之短暂,即便这样,没有谁逃脱它的“魔咒”,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按下快门,心随美动,美随景动。字条另行后写道:豆浆在桌上,油条在冰箱里,吃的时候放进微波炉里“叮”三十秒钟,即可。“不愧为中国一流文学刊物的编辑。”念罢又觉得雯雯的话有说服力,可是她那不屑的神态和语言的尖刻,再配上她说话时那绺搭在高高额头处的刘海恰好和颈部的丝巾制造的高傲使他恼火,那副神态就像一个富婆在鄙视拦住向她要钱的乞丐。

这神态让他热血上冲,每当这一面孔在他面前出现,他就受不了,甚至有想分手的冲动,好像摄影在艺术门类中就没有一席之地似的?

与父亲的谈话、同妻子的争吵还有威利的见解,三者的不期而遇“引爆”了苏峰的理想,他暗下决心在文化上与强势的雯雯掰手腕,决一高低。四

走在拥挤喧闹的通道上,攒动的人头充塞了眼球,雯雯和女上司的形象渐渐淡去,还好,女上司给力,大笔一挥同意了他的拍摄计划。这让他好笑,心想,“再精明的女人也有吃错药的时候,没办法,一物降一物啊。”

临行前的晚上她还把他带进一家格调高雅的酒吧,谈笑间还亲自为他弹奏了《不肯休息的快门》的曲子,暖色调柔和的灯光下那双似乎款款深情的眼睛在舒缓的琴声里望着他,他装模作样地拿起照相机为她留影,眯上的眼睛向她眨了一下,示意致谢和拍摄OK!之后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浓浓的咖啡在滑向肠道的同时对她说:“千万不要拿权力来包养我,我决不做你的鸭子!”声音极小,她是听不见的。

二号线的列车刚停下,苏峰耸耸背囊朝车厢走去,此刻,他觉得这气势有点像义士荆轲,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风范,也颇有美国大片里的风雨战士的悲壮感,他咬咬牙对自己说:“上路了。”同时将“上路了”这三个字发给了雯雯和女上司。

很快雯雯回道:祝老公一路顺风!小心!保重!加油!祝福充满了亲情。

前天晚饭后她陪他在登山户外店购买户外用品,她拿着在网上下载的“户外小贴士”的打印单一一对照着选购,虽然显得书生气,但苏峰却意外地感动。她拿着从网上下载的“户外小贴士”问他:“帐篷、背包、登山鞋你都有了,现在缺的就是出行时的健康用品了。”“什么健康用品啊?”苏峰不解地问。“这都不知道,”她拿起单子指着上面,说,“镇痛药、肠胃镇静剂、抗生素、感冒药、眼药水、红花油、碘酒、止血绷带、创可贴,这些外出必备的健康用品你有吗?”“有感冒药、创可贴就行了。”苏峰嫌她太啰嗦,满脸的不耐烦。

这表情被敏感的妻子看到了,心想,“老公某种意义上是自己施计将他逼到西部去的,这样一来他虽然离开了自己担忧的美人圈,但西部条件的险恶又让自己非常歉疚。”她充满内疚地看着老公,不觉中流泪了。

苏峰以为是自己的粗暴和不耐烦使她生气了,急忙说:“好好好,你说的什么镇痛药、肠胃镇静剂、抗生素、感冒药、眼药水、红花油、碘酒、止血绷带全都要,行了吗?”

于是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情在户外用品店紧紧地抱在一起。店老板听见苏峰说“全都要”这话,心想遇见了“狂购大力神”,心情自然爽朗起来,火上浇油似的对几个十八

岁的女员工小声说道:“看见了吗,什么叫真正的爱情。学着点吧。”

雯雯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歉疚自己的泪水流淌着阴谋,临到老公真正要去西部,她便心里发慌了。在上海,美人圈是一个可怕的未知,去藏地,更是一个可怕的未知,这两个未知中,是她把一个担忧推向了另一个担忧,而后一种担忧极有可能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她心虚了,她想吐露真相但为时已晚了。他并不知道她的泪水包含着内疚、阴谋和自私。

扩音器在报下一站时,女上司发来短信,写道:很抱歉没来送你,短信送你一个拥抱好了!紧紧地!两条短信晒出了妻子和情人的味道,一条阳光、充满温暖;一条隐秘、充满激情,肉体酥痒。“如果能将偷情处理得像电影《廊桥遗梦》就成伟大了。”那一刻他似乎在远离上海的起点上看见了《廊桥遗梦》的真迹。他知道傻男人永远不能做两件傻事,一件是同自己的至交上床,一件是同自己的情人结婚。还好,他自认为不是傻男人。

就这样,父亲的支持、母亲的妥协、妻子的关心、女上司的“关照”、威利的助推,几者所形成的助燃剂鼓动他上路了。五

依靠“百度”,苏峰从成都双流国际机场下飞机后就径直乘大巴来到市中心岷山饭店,然后在新南门汽车站预定了五天后去康定的车票。

五天后他提前

分钟坐上大巴。他望望窗外,见一个高个子藏族小伙在送另一个健壮敦实的藏族小伙。高个子一身耐克运动装,头戴一顶红黄相间的摩托车头盔,手上戴着皮质护套,一条褐色的丝巾看似胡乱但却装饰性极强地围在脖子上,脚上穿一双黑色的高筒大头军警靴,胸间别着一副墨镜,时髦极了。被送的健壮敦实的小伙子身穿藏装,一头浓浓的黑鬈发,像足球场上的马拉多纳或梅森,脖子上挂着护身符,MP3的耳塞塞在耳道内,他耳朵上的装饰格外扯人眼球,一排从耳郭一直到耳垂的耳钉,耳钉上的水钻显得非常时髦,小伙子口里嚼着口香糖。这次去藏区就是拍他们的,因此好奇心一直让他注视着他们的言行。

看见高个子将黑色拖箱放进车肚下的行李箱后,从裤兜里摸出一瓶可口可乐递给黑鬈发,黑鬈发接过瓶子转身上车,临别的两人表情都极为平静,一看就是相处多年的朋友。

上车来的小伙子竟跟他同排,“这是老天安排的交流机会。”他友好对小伙子笑笑。

小伙子也挤出淡淡的笑容,嚼着口香糖,将随身背的挎包放在行李架上后,举着饮料瓶对车下的高个子挥挥手,说:“拜拜。”

只见高个子表情平静地竖起拇指抬手过头,示意拜拜,手腕处的一串佛珠顺势朝胳膊肘滑去,之后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车行驶在成雅高速公路上,苏峰试图找机会跟黑鬈发小伙子聊聊,可一直苦于他陶醉在音乐里,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饮料瓶。

当车停在加油站加油时小伙子才取下耳塞,抬头看看窗外。“嗨,你是回家吗?”苏峰终于找到了同黑鬈发小伙子对话的机会。“是的。”听见苏峰说的是普通话,黑鬈发也操着普通话回答他。

这让苏峰意外,因为他的普通话比他的上海普通话标准得多,“回家是去看父母还是……?”“不是,”黑鬈发礼貌地取下另一边的耳塞,说,“我回去找跳舞的演员。”“你是舞蹈演员。”“舞蹈兼唱歌。”黑鬈发回答,随后反问,“你呢,去哪里?”“我是上海星空图片社的记者,是去四川藏区拍照片。”苏峰轻松地做了一个拍照的动作,黑鬈发点点头,知道他懂了他的意思,“用藏语说拍照片怎么说?”“巴甲打(照相)。”黑鬈发回答他。“巴甲打。”苏峰模仿他的发音说,黑鬈发点点头,“哦,请问你怎么称呼?”“降巴,”黑鬈发嚼着口香糖回答,“你呢?”“我叫苏峰,苏联的苏,山峰的峰。”降巴在点头的同时,努着嘴吹出一个拳头般大的泡泡,苏峰笑了,问,“你是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哪个地方的?”“康定沙德的。”降巴回答的同时汽车开动了。

苏峰看见降巴刚才扶住玻璃的手腕处文着一个形如海螺的图案,心想,今天看见的两位藏族青年人的行头和装束跟在画报上看的差异太大,这些融入都市的青年不仅现代而且极为新潮。他说:“你又唱歌又跳舞,真是了不起。”同时竖起拇指称赞道,降巴听到邻座在夸赞自己,腼腆地笑了,“你是在音乐舞蹈学院当老师?”“没有,”降巴摇摇头做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说,“在成都的‘金玄子’演艺吧。”“演艺吧,哦,我知道了,属于那种酒吧带歌舞的。”“是的。”“回去招演员,就在成都招不行吗?”“不行的,跳藏舞是从小学起的,长大了不管你怎么认真,跳起来就是没有那个味道。你刚才不是看见送我的那个戴头盔的小伙了,他叫扎西,是我们的老板,他准备在西门再开一家演艺吧,所以演员不够。”“你的家乡有那么多跳舞唱歌的吗?”“难道你没有听说‘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这句广告语。”“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嗯,精辟。”苏峰重复着降巴的话,觉得这句广告语非常精妙,心想,的确,要是春晚缺少了中国少数民族这根舞蹈的大台柱,整个晚会要丢失多少彩头啊。转脸问:“沙德能招到那么多的舞蹈演员吗?”“没那么多,是在全州十八个县招。”他从藏装的襁褓里掏出一份《甘孜日报》,用手指着第四版的右下角,说,“这不,广告都登出来了。”

苏峰凑近读了内容,说:“看来你们‘金玄子’演艺吧的生意很好。要是以后发展大了,在我们上海来开一家分店。”“你是上海人?”降巴问。“怎么,我刚才不是给你介绍了吗?”苏峰反问道。“哦,我没有记住。”降巴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挠挠自己的鬈发,吐了吐舌头表示歉意。随后问,“苏老师,你到我们州的什么地方去拍照片呢?”“想去牧区,想拍人物、民俗、宗教一类的,当然遇见好的风光和能拍到野生动物就更好了。”苏峰告诉降巴,又问,“你是牧区的吗?”“嗯哼。”降巴摇摇头嘴里发出两个音节。“嗯哼。”苏峰也嗯哼了一下,皱起眉头问,“嗯哼是什么意思?”“嗯哼就是不是的意思。”降巴解释说,“我的家乡是半农半牧区。去那里拍,不行吗?”

苏峰不置可否。“这样吧,从前我们演艺吧有一个歌手就是纯牧区的,他叫扎西旺堆,是金沙江边白玉县热打区的,三个月前父亲生病了,他回去照顾父亲。要不,你去他们那里好了,那里的牛羊和野生动物非常多,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他跟我是很好的朋友。他会帮助你的。”“金沙江,离康定远吗?”苏峰突然回忆起在地图上看见过金沙江,知道过江就是西藏了。“扎西旺堆曾告诉过我,顺利的话,坐汽车两天时间,要不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我考虑一下。”大城市待惯的人警惕性特强,临行前雯雯万般叮嘱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遇见什么强盗土匪的,只要保住性命,裸体回来都行。”他认为,凭多年的行走经历,旁边的小伙子绝对不是“抓、拿、骗、吃”的货色,自己应该毫无顾忌地相信他。他扭头对降巴说,“那就请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到那里会找他的。”“好的。”降巴掏出手机拨打了扎西旺堆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降巴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说,“旺堆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肯定是回区上了,他们那里只有县城才有信号。”降巴的脸有些微微地红了,认为自己是在陌生人面前忽悠别人,有些不甘心,再次拨打了对方的号码,得到的是同样失望的表情,“奇怪,上个星期五我们还通过电话的。”“没关系。”苏峰说,其实他心里想,拨不通才是一件好事,证明这位同行者没有给我下套,如果拨通了,对方爽快地答应反而让我心里不踏实。

他对苏峰说:“要不,我告诉你他的地址,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好。”苏峰掏出纸和笔,记下了扎西旺堆的联系电话和地址。六

如降巴所说,苏峰经过整整两天的颠簸直到身体快要散架的黄昏才抵达县城。

简单地吃过饭后就躺在标有两星的一家宾馆床上,随即给父母、雯雯和女上司发了报平安到达的短信,特意强调这里除了县城有手机信号外,区乡是没有信号的。在日记里他这样描绘道:从康定到白玉的六百多公里的道途上,汽车翻越了五座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大山,那随处是悬崖峭壁的公路绝对是世界上最要命的公路了,用这些词汇可以表示我的感受——惊悸、战栗、后悔、冷汗、遗嘱、悲壮、流泪、幸运。

写下上述文字,便听着宾馆边暂时叫不出名字的河的流水声入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九点,在上海这个时候人们像倾巢出窝的蜂群,为了生计早已飞向各自的岗位。而此刻,自己算是短暂地逃出了快节奏的藩篱,躺在没有时间观念的怀里,满意地咂咂嘴,像吃饱奶水的婴儿吐开母亲的乳头那样惬意。

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一束微微发蓝的光柱照在床沿,新鲜感驱使他伸手去抓这束光,十分孩子气地抓住一抹阳光送到鼻孔,慢慢地深呼吸,自言自语道:“太阳的味道真棒,摄影人的天使。”他躺着不想起身,回顾这两天在路上目睹的风光和建筑——终年积雪的雪峰在碧蓝天空中挺拔而神圣;雪山脚下的草地,犹如举行世纪婚典时的巨幅裙摆,逶迤在广袤的原野;草地上,大自然的精灵们披着太阳的金辉穿梭在庙宇和塔间,人、自然、动物、苍天、大地、信仰构成了诗意的高原……“真棒!永恒的画卷,没有撰稿、没有编导、没有配乐、没有道具,一切都是相得益彰的自然偶合。”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话仿佛是送给阳光听的。

早餐过后他用宾馆的电话拨打了扎西旺堆的电话,电话提示关机,糟糕,他深感失望,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在此时此刻变得如此强烈。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想,出远门一定要有耐心,自己先拿上照相机在街上转悠转悠,等会儿再给他打电话。

他带上新款的佳能5D型照相机和一台莱卡单反卡片机走出宾馆。

没有走出两百步便右拐上一座水泥大桥,桥下的大河穿城而过,将这个美丽的小城一分为二,河流平缓,但能微微听见哗哗哗的水流声,河两岸藏式和汉式的建筑物混杂在一起,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记录了区别于内地的小城景致。

桥上偶尔有小车和手扶式拖拉机驶过,烧柴油的拖拉机带着机关枪式的噪音吵闹而过,给宁静的小城多了些漫不经心的提醒。倒是开拖拉机的藏族中年人引起了他的关注,他用长焦镜头拉近中年人,他头戴一顶牧人常戴的宽檐博士帽,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不,不是叼着,而是用牙齿咬着。与其说他在吸烟还不如说他咬着一种特有的男人风度,在他进入镜头直到消失,苏峰都没有看见他吐出一缕烟雾。

阳光从中年人的背后斜射而来,一道锃亮的轮廓光将他身体的线条和拖拉机的线条勾勒出来。他穿一件绿色的军绿衬衣,衬衣上套着一件四个衣兜的皮背心,像美国西部的牛仔,只不过牛仔是骑在马背上的,而他却是以更为现代的手段骑在手扶拖拉机上。抢眼的是,拖拉机手的姿态几乎不是坐着开拖拉机的,而是屁股离开坐垫半蹲着的。试想,如果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开上五公里,那么,他的蹲功一定可以跟少林小子们的蹲功媲美。

愉快的是,咬着烟卷的中年人极为配合,拖拉机快要靠近时他降低了车速,咬着烟卷朝他点点头,嘴巴纹丝不动地说:“你好。”之后便恢复车速离他而去。“你好你好。”苏峰连忙回应,但他依旧端着相机在拍。后来每当他回看这组照片时,至今都没破译他咬着烟卷说话的技巧,难道他能讲腹语?哈哈,这就是初到藏地的礼物,把这组照片命名为《咬着香烟的现代骑手》。

拖拉机刚过就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四十多头牛排浪式地涌动着迎面而来,参差不齐的牛角像摇曳的波涛,后面是一位少女,她的身高仅比牛高出一个头,嘴里不时地发出吆喝声。吆喝的什么,他听不懂,也无暇顾及,他举起相机捕捉女孩与牛群的最佳角度。

就在他几乎蹲得屁股都贴到地面时,牛群被他的异常举动弄得不知所措,齐刷刷地停步不前了。领头的牛哞哞哞地叫起来,众牛齐吟,姿态似乎在请示它们的主人,“怎么办啊?”

女孩利落地侧着身子从牛群的夹缝中挤到前面,嘴里似乎在对牛说一些安抚情绪的话,并迅速地从斜挎着的黄书包里抓出面粉一样的白色粉末喂进身边一头牛的嘴里,那头牛叫了一声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如风卷残云一般把白色粉末舔入嘴里。

其余的牛安静下来,都伸长脖子在等待她书包里的神秘之物。这些细节被相机捕捉了。

当她明白牛群停住的原委后,冲着苏峰笑笑,苏峰立马站起来对着这副生动纯真的面孔按下一连串的快门。他在取景框里看见,放牛的少女梳着极为简洁的马尾辫,只是在两鬓悬吊着两根编织精致的小辫,耳垂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银质耳环,与耳环遥相呼应的是那双天使般传情的大眼睛。“哎,这就对了,笑笑。”他情不自禁地对少女说。

少女羞涩地将脖子一缩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下巴轻轻地在微耸的肩膀上摩挲来摩挲去,笑容极度含蓄,整齐的白得微微发蓝的牙齿在唇间时隐时现,那对酒窝的深度表明她没有彻底放开。他抓拍到了少女最天然、最纯真的瞬间,凭借他的经验,在职场模特中,商业化表情,特别是眼神所流露出的世俗之气充溢着某种被货币吸引的媚态,纯真为零,天然为零。“哎,对了,就这样,再来一张。”他用尽了各种拍摄姿势——蹲着的、仰着的。

少女被他滑稽的姿势逗乐了,笑容解除了陌生感带来的戒备,当她用牙齿咬住一根食指的瞬间,苏峰再次按下了快门。他太满意这张照片了,“好了,谢谢你的配合。”

谢意的话并没有让女孩满意,女孩没有离开的意思。哦,对了,他似乎明白少女的用意,自作聪明地想到,来时全客车的人在新都桥集体小便时,他拍了一位牵马的小伙子的照片,那小伙子问他要拍摄费十元钱。他从裤兜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少女,“给,谢谢你。”“嗯哼嗯哼(不要不要)。”女孩说。“不要钱,那你要什么?”苏峰有些犯傻了,但又想,“总得想办法让小女孩满意啊。”他笑着向她走去,女孩友好地笑笑,她的脸蛋有着明显的高原红,健康的肤色里有非常细微的红色血管蛛网般密布在脸蛋上,女孩一直盯住照相机,他便问,“你会用吗?”“嗯哼。”她摇摇头,充满渴望地说:“里面有我,看看好吗?”

哦,原来如此,苏峰终于明白女孩的用意了,“好啊,当然,没问题。”他打开照相机的显示屏,一张张地回放给女孩看。当女孩看见自己的照片时,惊喜地尖叫起来,牛群听见自己主人的叫声,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们,有的还夸张地歪着脖子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嘴里鼻孔里发出哞哞哞的叫声。

女孩惊喜夸张的神态和牛都陪着乐的场面让他灵机一动,“嗯,就这样,看见了吗,这样就可以一张张地看了。”然后用卡片机抢拍一组画面。

女孩很快掌握了要领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这场面不知起了什么化学反应,苏峰不知不觉涌出悲悯的泪水,他一直没闹懂当时怎么会那样。

当他挥手向她道别时,少女已经转过背顺着牛群的方向远去了。少女离去的远景正好是该县著名的白玉寺,那一排排布满山腰的绛红色僧房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的逆光构成藏地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人、牛群、青山、寺庙,在阳光中呈现出高原的单纯和宁静,宁静中保留有某种喧嚣之外的诱惑。

他看看表,十点三十五分。在街上转悠到十一点就给扎西旺堆打电话,他想。于是他便漫无目的地漫步在这个小巧的弹丸小城。

时间很快过去了,他用一家小卖部的收费电话拨打了扎西旺堆的电话,“嘿,居然通了。”

电话里传来你找哪个的发问。“请问你是扎西旺堆吗?”“哦呀,你是谁?”对方听到他在说普通话也开始说普通话了。“我叫苏峰,是上海来的,你在成都的好朋友降巴介绍我来找你。”“哦呀,欢迎欢迎,但这段时间我有事不能离开县城。这样好了,午饭后区上拉水泥的车要回去,你坐这辆车去好了,去后你就去找我的表弟吉称,你就住他们家,中午一点钟你直接到县医院,我在大门口等你。”“好的好的,太谢谢你了扎西旺堆。”“不客气。”对方说完挂断了电话。苏峰迅速在记事本上写下了吉称的名字。七

张师傅的车到达乡政府的院坝已近黄昏。告别张师傅走出乡政府的大门,苏峰左右环顾,西部边远地区的乡镇同内地的乡镇迥异,内地围绕乡政府的是较为密集的建筑群落,至少有一条大街,大街上有商铺、邮电所、餐馆和旅店等设施,而这里看不到密集的建筑群不说,就连食宿点都没有。“如果找不到吉称家,我晚上睡在哪里呢?”他琢磨着,掏出卡片机拍了一张松朵乡乡政府的大门。

令他意外的是,乡政府大门口竟然挂了五个牌子,松朵乡乡党委、乡人民政府、乡武装部、乡妇联、乡计生委。“哇,一个院坝什么都装上了。”围墙外几只毛发像毡子一样黏在一起的野狗在墙脚撕扯着什么,眼看撕扯着要进入一头大牛带着一头小牛的领地,大牛哞哞地叫起来,叫声立即镇住了野狗群,这一过程被苏峰用相机记录了。

收好相机后他提醒自己应该尽快找到投宿的人家,只见离乡政府五十米处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幕墙,墙上用红漆写着“松朵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的大字。宣传墙的旁边修了一个过去在电影里看见的圆柱形哨所,顶上是圆锥形的,哨所边一根粗大的红白相间的花栏杆横在公路上,拦住了通往保护区的道路。苏峰乐了,心想,就差一个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在那里了。里面一定有人,过去问问。

走到一半看见花栏杆的远处一辆摩托车由小变大轰到最大的油门急速驶来。从排气管接近极限的声音能判断这速度已经接近赛车的水准,比赛车更牛的是摩托车上还安装了音响设备,喇叭里传来劲爆的JD音乐,还看见只有在藏地才能看到的最新创意,就是把美国西部牛仔衣服裤子上的流苏,一字形地从车头到扶手的手柄面条似的挂着,摩托疾驰时那随风飘起的流苏为其增添了旋风般的飘逸。

苏峰正准备挥手向他问路,但由于自己的叫喊声敌不过喇叭声,戴头盔的车手根本没法听见,唯一留给他的是飞旋的车轮碾过的水凼激起的水花瓢泼似的洒满他的下半身,“这人怎么如此不礼貌?”苏峰想骂,但他忍住了。

他正骂骂咧咧掸去裤子上的水珠时,摩托车在百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刹车,刹车毂窒息般地嚎叫一声,一股青烟腾空而起,只见摩托车手一个急转弯,再次轰大油门朝他疾驰而来。

嗯,看来对方是来者不善。他立即退到路边的一堆沙堆后,心想,“这下你总威胁不到我了吧。”话虽有壮胆的意思,但实际上心里还是有些惧怕,他警惕地目睹摩托开来。

摩托车来到沙堆旁便猛地急转弯,急转弯是以前轮为圆心,后轮为半径画了一个非常精致的圆弧,透出危险中的熟练,车手立即手松油门,一条腿自信地代替了支架落在地上,完美而优雅地支撑着摩托和整个人的身体。“喂,你是不是扎西旺堆哥哥介绍来的上海朋友?”说话的同时车手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和善,同时取下头盔。“正是正是。”原想车手是来惹事的,苏峰心脏怦怦怦直跳,“请问你是不是吉称表弟?”“哦呀,刚才妹妹带话说扎西哥哥打来电话说你要来,我才急忙到乡政府来接你,上车吧。”说罢松开了离合器,手腕上戴着一串牙骨佛珠的右手转动轰大油门示意苏峰上车。

苏峰如释重负地说:“真不知说什么好,要是你不来,今晚我就得在露天搭帐篷,睡睡袋了。”此刻,剧烈的心脏跳动慢慢趋于正常,但还是难以掩盖急出的冷汗。

摩托赛车般的疾驰吓得他再次惊出一身冷汗,他几乎丧失了勇气去看左右的景物,而是死死地抓住吉称的衣服,只觉得余光中的景物在以火箭般的速度朝后飞去。他几次都想开口提出下车自己走,但还是忍住了,他怕吉称笑话自己是软蛋。他紧闭双唇,仅靠鼻孔就能呼吸到足够的空气了,闪电一样的速度如果张开嘴巴肯定被空气噎死,在惊魂中他把自己托付给了祈祷:“上帝啊,是死是活全由你了。”

摩托在轰鸣中一个急刹,让苏峰的胸紧紧压在吉称背上。“到了。”吉称再次亮出他的招牌动作,脚一点地腿支撑起车和人的重量,揭下头盔,一头自然卷曲的长发透出康巴汉子的神韵,宽大的额头下一对大眼,眼白白得微蓝,高挺的鼻梁像刀锋般的雪山之棱,这是经常在欧洲杯足球赛场被女性追捧的形象。更让人生畏的是他虽然身着汉装,但腰间却挂着一把足有一尺长的腰刀,银质的刀鞘在黄昏像一根荧光棒,让人心里生寒。“这么快就到了?”他假装还没尽兴似的问,其实正庆幸自己还活着。“哦呀,到了。”取代摩托响声的是院内狗的叫声,“阿爸,旺堆的朋友来了。”吉称抬头向二楼有亮光的窗口大声说。

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厉声吆喝狗的同时大门开了。一个少妇探出头来,昏暗的光线里他看不清女人的脸,“这是我大嫂。”吉称介绍。她向苏峰莞尔一笑打开双木门,苏峰冲她笑笑,说:“你好。”虽然心里多少有些惧怕院里的狗,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只头无比硕大的黑狗将拴它的铁链拉得哗哗直响,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黑虎,别叫。”吉称紧随其后将车推进院子,放好车后就抱着苏峰沉重的行囊,努努嘴示意他跟开门的女主人进屋。

带路的少妇将电筒放在背后为他照亮,他顺着电光进屋,双腿却以追光的速度前进,他太怕那只狗突袭他,幸好黑暗掩盖了他的紧张,只觉得心脏跟着太阳穴猛跳不止。

一股干草和牛粪味缓冲了紧张的情绪,只听得黑嗡嗡的空间里有牲畜咀嚼草料的声音,张师傅告诉他藏房一楼是用来关牲畜的。电筒光无意间照到了蹲在一根柱头旁的猫,猫眼在黑暗中绿宝石一样发亮,当他距猫只一步之遥时,猫带着叫声一个箭步窜到楼梯的护栏上,回过头时那对宝石般的眼睛仍在黑暗处发着光。

来到二楼,黢黑的,唯一能看清的是钢炉里发出蓝幽幽的火焰。“来了啊,快快请坐。”一个和善而沙哑的男声在说话的同时从钢炉上提开茶壶,顿时屋里亮了许多。

顺着炉光苏峰渐渐看清了说话人的脸,他连忙微微欠身双手合十说:“好好,谢谢。”“这是我阿爸,降嘎。”吉称咚咚咚地快步走上楼梯介绍说。“哦,你好,降嘎叔叔。”致谢后苏峰坐下,“真是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梦幻般地第一次进入藏家,这让他在困倦中突然兴奋起来。

吉称在钢炉上点燃蜡烛后对苏峰说:“阿爸只会一点点汉话。”屋子里亮堂起来,“你一定饿坏了吧?再等一下,阿妈和嫂子在厨房里打酥油茶了。”“啊,真饿了。”苏峰说,同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极富节奏感的打茶声,此刻他很想去厨房看看,碍于不熟,只好耐心地候着。

屋里恢复了空前的宁静,只有他和大叔,老人正襟危坐,眼睛一直都看着地面,嘴里念着嘛呢,转经筒随着经声均匀地转动着。他看看表,八点半。这个时候大上海早已是灯火辉煌游人如织,而同纬度的西部乡间早已万籁俱寂。

很快,吉称端着一簸箕热气腾腾的蒸馍,说:“你一定饿极了,多吃些。”

不一会儿吉称的嫂子微笑着双手端着一壶酥油茶放在桌上,后面跟着一位年纪五十多岁的女人,“这是我阿妈。”嫂子向他介绍道,阿妈对苏峰笑笑,然后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藏语。“哦,我阿妈说客人一定饿了,叫我赶快给你倒茶,吃些馍馍再说话也不迟。”吉称替母亲翻译,同时指指桌上放着的东西说,“这个是风干牛肉,会吃不?”“生的?”苏峰问。“生的,但是风干的。”“好的。”他很爽快地接受了,心想,生肉能吃吗?拿起牛肉看看,问,“就这样吃吗?”“用刀削着吃,你先看我怎么削肉吃,”降嘎叔叔拿着藏刀熟练地示范给苏峰看。

苏峰接过肉吃起来,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投机的表情引来众人看穿的笑声。“你这次来是准备怎么拍照片?”吉称问。“主要来拍人文方面的。”“什么人文啊?”吉称问。“我这样给你说好了,就是我想到有牛羊和草地的纯牧区去,拍拍牧人是怎么和寺庙、经幡、牛羊、阳光、蓝天、白云、还有寒冷生活在一起的。”“这太好办了。”老降嘎削落一小块一小块的牛肉递给苏峰,他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接过牛肉吃起来,感觉越嚼口感越好,说:“好吃。降嘎叔叔,你说去牧场好办吗?”“怎么不好办,我老婆的妹妹他们一家人就在然冲牛场,我可以给你带路,趁他们还没有转场去高山牧场。”“真的吗?你陪我去,太谢谢你了。马脚费我付。”“什么马脚费马脚费的,”老降嘎挥挥手,“我顺便去看看次仁,次仁是我老婆妹妹的男人,我们这里的汉人叫老挑,你们那里叫什么?”“叫连襟。”“哦,连襟,连襟,意思都一样。”老降嘎咬咬牙品味着连襟的意思。而坐在钢炉边的嫂子一旦看见苏峰的茶碗少些茶,哪怕就仅仅只喝了一口,就立即过来续上,每次凑过来都是怯生生地笑着,没有语言,但从行为里表现出生怕怠慢了客人的样子。

这个夜晚,老降嘎家的烛光亮得特别久,这是他们家有史以来接待的最远的客人,如果从然冲草原骑马到上海足足要走三个月。

这晚,对苏峰更是一个难忘的梦之夜。大家在友好而好奇的氛围里交流着,因为语言的障碍,双方不得不依靠手势和表情才能尽力达到最大限度的沟通。夜,明白这一切。八

出发前,吉称家说什么都无法推辞苏峰的一点心意,他去乡政府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四条砖茶,两条砖茶留给了老降嘎家,两条带着准备给老降嘎的连襟家。

出发时吉称叮咛他,“记住,骑上马背后,脚尖就轻轻地踏在马镫上,双手捏住缰绳,朝右走时收右缰绳,朝左走时收左缰绳,两腿的内侧和内膝盖要紧紧地夹住马肚,马上坡时身体朝前倾,下坡时朝后仰。记住了。”“嗯,记住了。”苏峰听得似是而非的,认为管他的,只要摔不死,不能让藏族朋友认为上海来的是奶油小生,是熊包软蛋就行。奇怪的是,苏峰无法相信在那一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血管里都在冒热气一样,他居然毫不费力地就跨上了马背,心想,我这辈子命中注定和马背民族有不解之缘。

六月的松朵,刚刚返青的草地像浅绿的地毯,铺在波状起伏的大地上,一个悠远、宁静、空旷的空间呈现在苏峰的眼前。巨大的空间里,起伏的群山在摄影师的视角中,它是如此的气势磅礴。尽管马背在晃动,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照相机的快门。

一路上他从降嘎拍起,从那一刻头戴藏式礼帽、身着白色毪子藏袍、毛衣、牛仔裤、脚穿军用胶鞋的中年人进入了他的镜头。

穿梭在波状起伏的草地间,高原的空旷和大海的宽阔在苏峰的对比中交替更换,过去总以为大海就是打开人心胸的大门,而今,草原给苏峰提供了大海的另一种对称。

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海南岛,从雷州半岛的湛江乘船横渡琼州海峡到海口,船在看不见陆地的海洋上行驶,父亲站在甲板上抚住他的头,说:“峰儿,大海大吗?”他点点头,随后父亲引用了一段著名作家雨果的名言,“比陆地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还大的是人的胸怀。记住,孩子,人要有什么都能装下的胸怀。”

年少的他当初感受不到父亲教诲的用心良苦,而今在远距家乡几千公里的高原,突然产生对父亲当年告诫的顿悟。那些在雪山深处盘腿打坐的高僧为什么会有那么超越世俗的心性,也许冥想在某种意义上也在完成一次次的创作。但愿草原提供的念想成为图片的脚注,他快速从摄影背心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录音笔,迫不及待地开始口授突然迸发出来的灵感。

降嘎一路上默念六字真言。

翻过一座浑圆的山丘路逐渐平缓起来,他隐约听见上海小伙在说话,起初他还以为他也在念经,仔细聆听又不像六字真言,像是在自言自语。降嘎感到莫名其妙,心想,是不是这人有些失常,是略巴(通常藏人把这种自言自语疯疯癫癫的人称为略巴),不行,必须阻止他的自言自语。此时,降嘎吸吸气,伸直腰唱起了康南特色的山歌:男儿是那高山的山神/用经幡装饰更加威严/骏马犹如山涧的晨雾/在暴风雨中显得格外矫健/美丽的姑娘犹如草原上的鲜花/在那蒙蒙的细雨中格外艳丽……

没等他唱完小伙子就驱马同他并行了,降嘎乐了,认为自己挽救了这位略巴。“大叔,你唱的歌,虽然我听不懂,但这调子太美了,能告诉我歌词是什么吗?”

小伙子的提问把他难住了,虽然歌词很美,但他无法把这歌词用汉语表达出来。“怎么告诉他呢?”他想。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提问,而是反问道:“好听吗?”“嗯,很好听,是唱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歌吗?”苏峰问。“是的,说男人像骏马,女人像花。”这回答他自己也不满意,要把歌中的意思完整翻译成汉话,他就是有一百根舌头都是说不清楚的,有点像哑巴数数心里清楚但就是说不出。“大叔,请你再唱一遍好吗?”苏峰把录音笔伸向降嘎。

降嘎本能地向后仰仰,直勾勾地盯住录音笔问:“刚才你在跟它说话?”“嗯,我在录音,大叔,你拿着,等会儿你就对着它唱,好吗?”

降嘎咯咯地笑了,笑声解除了对苏峰的误判。他接过录音笔对着它唱起来:“望见了华山想起了盘羊/那鲜美可口的嫩肉/怎不使人想念它啊/望见了草原想起了马儿/那如飞似飘的小走/怎不使人想念它/望见了村落想起了姑娘/她那善良而美丽的面孔/谁人又会忘却呢。”

苏峰任随他念经似的唱着,他关注的不是歌声好与坏,他更感兴趣的是他的神态。

太阳逐渐偏西,降嘎融在波浪般浅绿色山丘的背景中,白色的毪子藏装和浅灰色的礼帽在绿色的衬托下有一道轮廓光与草地区分开来。这道轮廓光使降嘎更富于立体感,而恰到好处的是他一只手拿着录音笔,一只手托住腮帮对着录音笔唱歌的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态。

后来近两年的时间同藏人的相处中,他才对很多藏人都用手托住腮帮唱歌的姿态有了更为精准的了解。上海音乐家协会一位副主席经过对少数民族音乐多年的田野调查解释说:“意大利很多唱咏叹调的歌手都喜用手托住腮帮,原因是古人在歌唱时,面对自己的情人非常害羞,因此想找到一个能转移视角的方向,于是就把自己的手作为倾诉的对象,用手替代了情人的眼神和身姿,反而越唱越有感觉,越发挥越好。”他还对苏峰说,“知道吗,帕瓦罗蒂为什么在唱歌时要手握一根钉子,原因就是他离开钉子这个倾诉对象就没法唱到最佳状态。”“小伙子,前面的黑帐篷就是我连襟的家。”降嘎不失时机地说。“哦,晓得了,下了这个坡,就到连襟家了。”苏峰做出调侃降嘎的样子。降嘎似乎明白了他的调侃,会意地笑了。约莫半个钟头,三匹马在翻过一个草坡后苏峰就看见了目的地。

一顶六边形的黑帐篷伫立在视线里。他看看手腕上的表,正好在六点一刻,“我的妈,整整走了八个钟头。”他的心情突然轻松下来。

在距黑帐篷近百米处,苏峰就听见帐篷处传来沉闷的狗吠声,他的心脏开始发怵,握住缰绳的手像要把绳子握断“气”似的,从叫声发出的地方看见帐篷的一角似乎要崩塌下来一样,走近才明白是一条巨大的黑色藏獒闻出异味后对他们发出的警告。“哈哈,次仁的耳朵(降嘎把獒犬比喻为连襟次仁的耳朵)听到我们了,确(驱马声)。”老降嘎用双腿夹夹马肚快速朝黑帐篷小走而去。

首次亲历牧场的苏峰有些胆战地紧随在降嘎的马后,他感到这样会安全些。小走让马背上的苏峰像触电似的密集抖动起来。随着三匹马的步步逼近,獒犬的叫声更加凶猛,张着大口的气势像要把三匹马和两个人全部吞掉一样,但苏峰看见前面降嘎的姿态似乎对此不屑一顾。姿态是一种风度,降嘎的姿态显示出马背民族的精神风度,传递出骨子里的胆识。

帐篷里钻出来一位高个子男人,在吆喝狗住嘴的同时,习惯性地用手搭在眉梢朝远处看过来,高个子确认是自己的连襟来了,开心地笑笑,赶忙走到獒犬的身边,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捏住拴狗的铁链。狗听懂了主人的吆喝,立马将硕大的头贴在大汉的裆下,用嘴和脸去磨蹭大汉的腿,同时尾巴不停地翘起摇摆。

一见面两人便开心地聊起来,说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似乎也把他忘记了。他迅速翻下马背,追逐着两人的动作和表情咔嚓咔嚓地按动快门。

主人家穿一件粗羊毛织的毛衣,一条军绿色的绒裤,一双高筒的藏靴,为了行动方便,他将靴筒朝外翻下,手里握住一方黢黑的毛巾,手油腻得发亮,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

谈话中,降嘎突然恍然大悟还有新来的客人,便笑着回过头来,拉着年龄同他差不多的连襟用汉话介绍说:“这是从海上来的。”

当苏峰同他握手时,他忙说:“脏,脏,我在擦枪。”

他的汉话比降嘎流畅,苏峰纠正说:“不是海上,是上海来的。大叔,怎么称呼你?”“我叫次仁。”高个子审视的眼光暗含善意,目光有神,虽说是皱纹密布的单眼皮,但配上那刀锋一样的高鼻梁和修长的脸,古铜色的皮肤包裹着线条硬朗的脸蛋,一副印第安部落酋长的硬汉模样。

苏峰的解释让两人做出害羞的神态相互对望片刻,然后哈哈哈地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次仁笑得直喘,苏峰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了,跟着笑起来。脸贴在主人家大腿边的獒犬也跟着凑热闹,喉管里也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尾巴翘着摇摆不停。

三人坐定,次仁在毡垫上胡乱地揩擦双手后,将手伸进襁褓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牛角鼻烟壶,揭开盖伸递给降嘎,降嘎伸出右手拇指,苏峰端起相机拍下了这一过程。降嘎将倒满烟末的指甲盖凑近鼻孔猛吸一口,由于吸得过猛降嘎仰头望天阿嚏阿嚏地打出一串响亮的喷嚏来。这一瞬间的表情也被苏峰抓拍到了。

在他忙于拍摄时,牧场远处响起了尖锐的口哨声,声音刚刚掠过耳际就被这旷野吞没了。哨声立即引来獒犬的警觉,不过它没有叫,而是扬起脖子竖起耳朵在聆听,鼻翼不停地扇动,那副警惕的神态一定是想用鼻子和耳朵嗅出某种信息。果然,当一阵尖锐的哨声再次传来的时候,它朝着次仁轻微地叫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主人。“哦,知道了,好朋友(对狗昵称),他们回来了。”说完把一根带肉的骨头丢给獒犬,獒犬并没有马上去叼骨头,而是用一只前爪踏住骨头,头却一直看着哨声响起的远方。

苏峰望去,看见平缓的草坡上一群牦牛黑云般朝帐篷方向缓慢移动着。“哇,”他惊奇地叫了一声,“这么多的牛,全是你家的吗?”他回头问次仁。

次仁转过脖子肯定似的点点头。“有上百头吧?”

次仁伸出三根手指头。“三百头!”苏峰惊讶地问,“全是你们家的?”

次仁瞪大眼睛看着他点点头,那模样像是在反问:“这还值得怀疑吗?”

我得好好地拍一下,两位连襟似乎并不被他的激动而激动,牛群回家对他们而言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就像人饿了要吃饭,疲倦了要睡觉一样自然而然。

他快速取出哈苏120型相机,迅速地架脚架,当相机的卡槽咔嚓一声到位后,他抬头估计牛群与他的距离,一抬头却引来了更大的惊喜,“我的妈,落日跟我太有缘分了!”

两位连襟被外来者的举动弄得有些诧异,眼巴巴地看着他,想从他的动作里找到某种答案。降嘎再次看见他从摄影背心的上衣兜里掏出听他自言自语的笔来,他把头伸到次仁的耳边嘀咕了一阵,次仁明白似的点点头。

他看着远处对录音笔说:“阳光的公平性在于地球是圆的,对摄影师而言,需要光线和被摄体所产生的夹角使之有着更丰富的层次和立体感,而日出和落日时分,在我的感觉中尤为崇高和悲悯。这里的落日时分不像外滩的落日时分写就着人用财富、科技所制造的喧闹和拥挤,而是透出某种虚幻和不稳定性。人在用自己的努力加速摧毁自己的家园,而眼前的一切是静静地,没有破坏力的,呈现出一种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照,绿色的草地关照黑色的牛群,深蓝色的天幕关照橘红色的落日,而阳光泻在它们上面的复合色,暗含着自然和生命的丰富性。太美了,用震撼一词来结束这段感悟,不然再说就来不及了。”

苏峰的机位在黑帐篷的左侧地势偏高处,他闭上一只眼睛将另一只贴在取景框里。取景框里,黑帐篷的一角和几根连接帐篷的牦牛绳构成了牧归的前景,中景则是一条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的小河,小河正反射着太阳和蓝天的色彩,被云遮住阳光的地段,河水呈现出幽蓝。幽蓝里偶尔有牧牛者的吆喝声和狗的叫声渗入,空前的宁静让苏峰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几乎屏住呼吸,心想,伟大的拍摄开始了。

小河两边的草地向山麓延伸,在山麓的交汇地带混生着草地和森林,逐渐地草地被延伸至半山腰的森林所取代,森林到达山腰处就结束了它的使命,把山腰至山顶的这一段交给了铅灰色的积石和崖壁,其间几乎寸草不生。看去这一段更像山的脖子上围着的铅灰色围巾,而在围巾上面就是空间的压轴戏——雪峰,雪峰犹如一把把的尖刀刺向苍穹,傲然挺立。

此刻,落日已将远处的山峦、草地浸染成金黄带红的色彩,黑压压的牛背上涂抹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金光,像镀上一层黄金。上空,伴随落日的云朵渐渐变红,格外引人注目的云彩边缘是一道金边勾勒的金灿灿的亮线,这道亮线将云朵和深蓝色的天幕区分开来,快要落山的太阳魔法般地为苏峰送上了一道摄影家的盛宴。“噢,迈嘎,快拍吧。”他用力一拍脑门,顷刻感到血液迅速涌上头部,激动的血液阻断了所有庞杂事物的干扰,唯一的感觉就是抓住这绝版式的景物,使它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版。当握住快门线的手在牛群进入画面中景位置的时候,被誉为照相机航母的著名哈苏发挥了王牌作用,快门线的气球阀连续冲击快门,像抠动的快抢扳机,

十二

幅大画幅的落日时分的牧归图片已经定格在柯达公司出品的六厘米正方形的胶片上,很快第一卷120胶卷“扫射”完了。

两位连襟被他的激动感染了,他们不知道他在相机里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也许认为他看见了云端的格萨尔王,或是一位他们敬仰的高僧骑着神牛从上空飞过,他俩从卡垫上站立起来还未伸直腰就迈开O型腿摇摇摆摆地凑到苏峰身后看神圣仙灵。次仁问:“小伙子,你在巴甲(照)谁?”他看见苏峰转过脸来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看着他,老头突然回过神来,嘲笑自己说了他听不懂的藏话,改为汉话问,“你在照谁?”“哦,”苏峰恍然大悟,“我在拍牛群归来。”

他的回答令两位惊奇的神色突然消失了,表现出异常的失望。原因非常简单,他们期待镜头里有他们所期待的奇迹出现,结果偏偏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牛群,纷纷摇头认为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像天天和奶茶和糌粑见面一样,面面相觑笑着去理顺拴牛的地线,迎接牛群归来。

极度兴奋的苏峰全然不知道他们的祈望,他快速从摄影背心取出胶卷快速换上。

当他凝神屏息重新调整焦距时,牛群已经越过了中景的位置,距离自己还有百米。背景中的红云被即将落山的太阳照得更加艳丽,像喷薄而出的火焰一样,锈红色的火焰将绿色的大地镀上了一层橘红,绿色的草地尽情地吸收着艳丽的色彩和阳光带来的最后热力。

与苏峰在外滩落日时分的映象所不同的是,人与自然在由绿色、蓝色、金黄、橘红交织组成的空间中,共同倾诉着未曾遭受人类文明的硝烟污染的简洁和简单,归真在这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真,一直守候着人们。苏峰感到此时自己像一个裸奔的孩子,心灵上的尘渣在落日时分中脱落了。来不及了,他把哈苏抛在了一边,抓起挂在脖子上的佳能5D,用500 MM的定焦长镜头对准移动的牦牛。“激动人心的场面啊!”他大叫。

镜头中一头鼻准到额头全是白色的牦牛伸长脖子用鼻尖探到水面,似乎想嗅出某种异味,片刻后抬起头伸直前腿撅起屁股扑通一声率先跃入河里,随后三百头牦牛陆续扑腾着将腿伸进过膝的水中,溅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珍珠般晶莹剔透,此刻,珍珠在飞溅,快门在闪动。

三百头牦牛陆续蹚过小河,上岸后用痉挛似的颤抖抖掉身上的水。这时,令他窒息的期待出现了,烟雾腾腾的水雾中三位骑着马的女人出现在取景框里。

牦牛群在上岸后由一字形迅速向左右散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阵势,三人大致在三角形的三个顶端,殿后的那个看不清楚是女孩还是妇人的女人几乎是站在马背上,一只手握住缰绳,一只手扬起飞旋的俄多(牧牛用的抛石器)将石头抛出,嘴里还不时发出尖锐的吼声,那俯身伸臂的动作像是投掷标枪或铁饼的投掷者,这是草原留给游牧民族经典的动作,向生活要规则,英武豪迈。

俄多抛出拳头般大的石头击在头牛的臀上,一股轻微的烟尘冒起,击痛屁股的头牛在一处微凸的草堆前扭过头来,纠正了前进的方向,顿时牛群齐刷刷地改变了方向,朝苏峰走来。

突然,一只身体超过牛犊的藏獒跑跑停停朝他而来,圆圆的大脑袋像非洲雄狮的脑袋。嗅觉极为灵敏的藏獒似乎闻到了异味,它扬起脖子朝前面警惕地望望,苏峰拍到了这一镜头。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藏獒看见他后发出巨大的叫声并张着它的大嘴朝他飞奔而来。

苏峰吓呆了,心想,跑是万万不能的,但不跑,它追上来怎么办?还来不及决定,藏獒已步步逼近,它的叫声是直接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所谓旅游指南里的提醒——蹲下,做在地上拾石头的姿势。天哪,长过脚踝的牧草哪里看得见什么石头!当他蹲下的时候,藏獒非但没有吓住,反而更加气势汹汹,隆隆的叫声笼罩了草地,他的腿软了,连跑的劲都被叫声拖住了。他看见三只藏獒一前一后地朝他窜来。完了完了,跑到两千公里外的高原来喂狗了。他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着被撕裂。

后来回忆过程时,他无法记住当时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唯一的反应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下身,不让“弟弟”充当藏獒的第一口美食,他无奈地咬紧牙关等待着攻击。

当他听见喉管里发出呜呜呜的嗡声带着热乎乎的气体喷到脸上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倒在草丛里,但他仍旧保持原来的动作。就在苏峰全身肌肉紧张地收缩成一团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嘛受嘛受(闭嘴闭嘴)”盖过了藏獒的恫吓声。九

藏獒被女人的吼叫声镇住了,伸出舌头围着“战利品”做圆周运动,三根红里带白的舌苔上滴着蚕丝般的唾液,其中一只藏獒的舌尖和鼻准轻微地接触到了苏峰的脸,黏性的唾液滴在了他的脸上。他无可奈何地接受着随时可能发生的血腥情景,心想,“今天这一百七十多斤的人肉说不定就喂狗了,认命吧。反抗是没有用的。像佛祖那样以身饲狗吧。”日后一遇险情,他的脊柱就会神经质地浸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死亡般的寒意。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求生的本能使他突然明白一定是藏獒的主人吼住了它们的进一步攻击。醒悟过来他才觉得自己恢复了呼吸,侧目看见一位年轻女子驱马从牛群中飞奔而来,心想,“命保住了,获救了!”如释重负的那一刻他差点哭起来,迫于面子,他忍住了眼泪。

由于自己的视角紧贴着地面,抬眼看就像马蹄即将踏上自己的身体,他本能地站立起来,刚起身就被藏獒再次用强有力的前爪掀翻,在倒地的同时再次听见“闭嘴”的呵斥声。

命悬一线的苏峰确信女人的呵斥声对藏獒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呵斥声就像唐僧给孙悟空戴上的紧箍咒一样管用。“不用说,肯定是女主人救了我。”他苦笑着对自己说,“就这样躺着吧,躺着藏獒就不会伤害我。只是觉得很丢面子,但在生死边缘,面子又有什么用呢?”

马蹄急促的嗒嗒声越来越近,他索性大胆地举起相机对准即将到来的骑马人,当他按下最后一张图片的快门时,年轻女子正准备翻身下马,两鬓的细密发辫因剧烈地抖动腾空飘扬着,刚好落日在山头即将隐去,一道金红色的阳光正好穿越女子的肩部射在镜头上,形成一串葫芦状的光,大有花木兰从军杀敌的气势。

她迅速翻下马背顺着马跑动的惯性跑了七八步才降低速度。她一阵吆喝之后,三只藏獒埋着头跑开了,回到密如树林的牛群足下穿梭其间。

少女走到他跟前,看他的目光多少有些胆怯,但看见他正有些狼狈地擦脸上藏獒滴淌的唾液时,少女的眉间突然一颦,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出于自重一只手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大大的眸子充满了善意和快乐。

她的头发乌黑而亮丽,耳鬓两侧各有相对对称的四根麻花小辫,这样的装束一定是为了在驱马或干活时不至于被高原的风吹得乱蓬蓬的。她的黑眼仁在白得发蓝的眼白中更加晶亮,像童话里的传奇,绽放出天助的高傲,同时又闪现着异常的温柔。略微带鹅蛋形的脸蛋,肌肤在强烈紫外线的照射下,红润中略显酱紫,就是内地常称的“高原红”。此刻,她的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粒把几绺额际的头发黏住,似乎与脖颈上带着的红黄蓝相间的宗教圣物呼应着,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在他的镜头里她是如此的独特,像佛教故事里描绘的八瓣莲花的花蕊,在如此苍凉恢宏的环境中带着天赐的脱俗的纯真,神圣而不可侵犯。这让他格外惊奇,顿生爱意,心想,“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位妹妹就好了,我会用哥哥的心态去爱她,去呵护她。”

这张极富个性的脸在微笑中透出一种不俗的神情,当她将手移开嘴唇时露出鲜灵红润的双唇,一直对他保持着某种神秘的嬉笑,嬉笑的脸蛋荡漾着青春、快活和无忧无虑。他再次举起相机对准她的脸蛋,惊叹地吸了一口冷气,说:“上帝,她简直是天赐的尤物。”

惊魂中他满意地按下快门,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笑着对少女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话一出又觉得有些矫情,大有讨好卖乖的嫌疑,但想,不说这话又说什么好呢?“嗯哼嗯哼(不谢不谢)。”少女微笑着摇摇头,露出两排直而整齐的皓齿,腼腆地背起双手缩起脖子用下巴在锁骨间摩挲来摩挲去,天然的羞涩毫不掩饰地彰显出来,一种含蓄的美迷离而朦胧,这种羞涩能抑制异性放纵的欲望,苏峰很快感觉到了这一点。

在听见有人叫她时便应了一声,冲他笑笑,牵着黑马转身朝迎上来的牛群走去。

黑压压的牛背在草地上波浪般涌动着,作为前景中的少女在镜头里让人产生一种敬畏感。那幅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油画《引导民众的自由女神》中的妇女被少女取代了,他怎么也想不清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把少女同那幅油画联系起来。同时耳边还响起了那首极为苍凉悲壮的曲子《1492》,男声哼唱的《1492》自然配上少女牧牛的画面。他毫不夸张地认为,牧场孕育出藏族女性柔中带刚的气质千百年来一直雪藏在草原深处。

夕阳在远处的扎罗神山山头慢慢隐去,像一只燃过心的煤球,力不从心地照着草原。这种由金黄到血红的色彩,长期在苏峰的意识里形成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概念。外滩的落日印象分明被移植到了这里,辉煌之后的结束,心里总有某种含糊不清的悲剧色彩,就像多次在上海眺望外滩的落日时分一样,金辉似乎给车水马龙的现代社会抹上了一层警示的色彩一样,而辉煌过后呢?眼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在牛群过后又恢复了常态,平静而坦然,对于多情的夕照似乎不屑一顾,照着自己的既定线路悄然而去。

那晚,苏峰的录音笔记录下了他初进藏人家里的速写:我最担心的是照相机电池的充电问题,老天保佑,次仁家居然有小型的太阳能充电板,能满足照明和看电视。这样一来我最担心的充电问题迎刃而解了。这是一个四口之家,男主人次仁,女主人叫翁姆,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大拉姆,比大拉姆小两岁的叫小拉姆,大拉姆今年

十六

岁,由此而知小拉姆十四岁。救我的就是小拉姆。姐妹俩十分可爱,她俩穿的藏装不算干净但很合体,完全处于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状态中。她俩也像我一样对对方产生了浓郁的好奇感,两对明亮的眸子基本上没有离开我的每一个动作。这是一个厚道的普通藏人家,翁姆不会说汉话,因此我与她的交流仅限于眼睛和手势。在我们喝奶茶吃麦麸面馒头吃风干牛肉时,她就一声不响地离开座位,在进帐篷的右手边从堆垒的口袋中抽出一个大口袋,从里面取出三条崭新的拉舍尔毛毯,取出厚厚的藏毯为我就寝准备盖的和垫的。同老降嘎和次仁交流中获知,次仁是然冲草原著名的猎人,因为猎人的缘故,次仁家在然冲草原的地位不高,藏地是全民信佛的地方,杀生就是罪孽深重,但次仁却对之一笑了之。整个交流过程里,我对两件事感兴趣,一件是,我从次仁家的经济状况发现,四个人的穿着和帐篷里的设施可以判断,他们处于贫困的境地,但帐篷周围拴着的三百多头牛却是一笔不少的财富。我当时十分幼稚地替他们算过一笔改善经济状况的账,一头牛能卖七八千元,卖一百头就是七八十万元啊,这样既有商品出栏率,又有发展更新的资金做保障。当我自以为是地发现新大陆那样以开导者的口吻说这些话时,老降嘎却满脸严肃地瞧着我说:你知道不?杀生是要进饿鬼界的,我们这里的牛宁愿老死都不轻易杀死的。听了他的话,再看看次仁的表情,我想,再在这一问题上争论下去是毫无意义的,观念的不同造成了行为的不同和结果的不同,这件事就此打住。另一件事是大拉姆和小拉姆读书的事。在聊到这事时,大拉姆和小拉姆都参与了聊天,奇怪的是,她们两小学都没有毕业,而且都念到三年级时又从头开始念一年级。小拉姆的表现欲特别强,她对姐姐的羞涩和吞吞吐吐很不满意,争着介绍从前的念书情况,她说,她们要走三小时的路才能去然冲的帐篷小学。在帐篷小学她和姐姐共念了三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和三个三年级。当时我听得一头雾水。降嘎解释说:帐篷小学是流动的学校,一年四季要随牧民的搬迁而搬迁,艰苦的环境留不住人,很多教师吃不了这个苦,来后坚持不到一两年就离开了,所以每次更换老师都得让学生从头学起。再加上这些年牧业实行草场承包制后,很多牧户缺少劳力,认为读书识字帮不了放牧多少忙,很多娃娃上学自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有时,县上、乡上的干部们为了完成什么普及九年之义务教育,就来动员每家每户让孩子去应付几天的检查,事后等检查验收工作组宣布验收合格一走了之后,老师走人,学生回家,帐篷小学就这样又完蛋了。由我整理的老降嘎的这些话让我吃惊……十

苏峰跟随次仁一家从夏季草场转场到冬季牧场来回往复已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当然,这两年他并非全部时间都在然冲草原,而是在一年内至少有两个季节同他们在一起。两年的时间里同次仁一家同吃同住同放牧,像是一粒盐融入了水一样地融入了次仁家。

披碱草、雪菊、日出和日落见证了他的狂拍,就其照片的数量发行三本像《西藏的农民》那样的画册绰绰有余,内容涵盖了藏东牧民的自然、社会、宗教、民俗、转场等若干领域。

进入然冲草原的第二年初冬,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刊用了三张他的图片,一张是拉姆姐妹磨青稞面的照片,一束从帐篷顶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小拉姆握住石磨木柄的手上,将她圆润的手臂和石磨勾勒出一道锃亮的轮廓光,这幅“《生命能量的循环》在阳光、青稞和人三者间构成了天、地和人的本质对话。”(该照片获普利策人文奖时的评语)

他曾琢磨过这句评语,最终觉得首席评委克劳德在给他回信中说得更为精准,他写道:“要知道,太阳是带给地球唯一信息和能量的源泉,而恰好封闭的青藏高原保留和排斥了我们依赖碳14或专家学者过滥的解释和无味的臆断,这张照片深刻地保留了人类原初时的‘生命能量的循环’状态。恰好你的镜头找到了杂志所要表达的理念。”

另一幅照片是在大雪垂直降落时抓拍到的小拉姆抱着一只小羊羔。注意“垂直”一词,经历过高原隆冬的苏峰知道,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绝对是静静而无风的。这幅图片在经过简单的裁剪后,全画幅地展现了人和动物与严寒抗争的生命主题。

站在掩埋过膝的积雪里,苏峰几乎是含着泪花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他灌顶似的体悟到了生活在世界最高海拔的藏人最感人的故事是发生在严寒的冬季,而不是外界认为的绿草茵茵载歌载舞的夏季。而真正进入严冬,所有的外界人都像高原的鼠兔一样钻入“地洞”寻暖了。寒冷让这个族群孤独地守候着这片净土。整个画面大背景是以灰色调构成,灰色调包裹下的黑色牛群半包围地围住小拉姆,牦牛的膝盖都掩没在厚厚的大雪中,身体上仅有脸部鼻孔、眼眶和腹部下垂的牛毛留黑外,绝大部分已被大雪覆盖,小拉姆穿一件没有缎面近乎白色的翻皮藏袍,头戴一顶狐狸皮的帽子,一条玫瑰红的围巾紧紧地围住她的脖子和双唇,一对眼角微微上挑的大眼睛似乎在向极其恶劣的环境叩问,生命不是吓大的。长长的睫毛和弯月形的眉毛上全是冰晶,红里带紫的脸蛋像一碰就要滴血一样。她身后的牛群全都扬起脖子看着自己的主人,它们鼻孔吐出的白汽和小拉姆还有羔羊吐出的白汽交织在灰白色的画面里,恰好那条玫瑰色的围巾增添了由灰色夹带寒冷所给的亮色,温暖的红色展现了生命的抗争和希望。当小羊羔的嘴伸向她的嘴时,她用手拔掉遮住双唇的围巾,红润而健康的双唇几乎和羊羔的双唇贴在一起,两道在寒冷中相互怜爱的白汽融在一起,这一刻,身后的牛群扬起脖子翘着嘴唇齐声发出哞哞哞的叫声,生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他连拍了这最为悲悯、悲壮的时刻。

第三幅名为《白唇鹿大迁徙》,那是他和次仁、小拉姆一帮助手守候了七天才拍到的珍贵画面。他选择了海拔四千五百米的积石山作为最佳拍摄点,对面正好是白唇鹿要经过的扎罗神山。七天的等待中连白唇鹿的影子都没有,次仁苦笑着对苏峰说:“运气不好,菩萨不帮忙,大米、肉和糖快没有了,回吧。”“再等等,你派人下山去买些吃的来。”他执意坚持。灰心丧气的助手中唯有小拉姆毫不泄气,始终保持着微笑,把照相机用的电池揣在襁褓里,用自己胸膛的温度保住电池随时可用。要知道,电池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如果不保温的话,相机是不能正常工作的。那一刻,他把这种温暖视为爱的力量,这种爱的力量是在寒冷和险恶中不离不弃的真诚彰显。她像苏峰的影子一样紧随在他身后,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等待中,苏峰点上香烟默默地注视着对面,时间分分秒秒地滚过山冈,一天即将过去。正当准备收起相机再等来日时,下山买食品的助手突然出现在对面的斜坡上,气喘吁吁地喊道:“山梁后面一大群吓玛(白唇鹿)快要翻过山梁了。”

苏峰凝神望着对面,大喜,心想,机会终于来了。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正好太阳即将在隐入山梁时,血红色的阳光铺在快要融化的雪地上,呈现出最后的生机。警惕性极高的头鹿出现在天际线处,左顾右盼地四处张望,当敏锐的目光和嗅觉没有感到异常之后,带头缓慢地走下山坡,紧接着十头、百头、千头的白唇鹿挨个地越过山梁。

如此壮观的场面激动得他牙齿磕碰着,双腿微微地打战,但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不停地按动快门。上千头白唇鹿的迁徙被定格在胶片里,直到长达近两公里的长龙在落日时分的残雪中消失。然而,小拉姆鼎力相助的精神力量却在他的记忆中扎下了根。十一

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家庭危机却与日俱争。没有办法,闭塞的草原从来没有鸿雁传书的习惯,因此,雯雯是无法获知他的信息的。他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讲清楚当地的实情,消除她的担心,但也认为,如果爱情就是一个易碎的玻璃的话,只好等它碎掉。

他清楚地记得他在松朵乡乡政府给雯雯打电话时,就嗅出了火药味。“喂,雯雯,是我,苏峰,你老公!喂喂,能听见吗?”他激动地盼望话筒一端的声音。“谢谢你能叫出我的名。”对方的语气极为平静,如同路人,接下来就是久久的忙音。其实,当雯雯听到丈夫的声音时,悬在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庆幸和自责的泪水滚滚而出,庆幸自己的男人还健在,自责自己施计纵容丈夫去冒险。她认为自己的无端醋意怂恿了丈夫的冒险行为,如果一旦有什么闪失就是自己间接地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想起前不久她在当地的州报上刊登出的寻人启事,此刻,家人的担忧化为乌有,自己竟想失声大哭,但丈夫极不负责的草率止住了她的哭声。好在此时此刻她能听见他的声音,尽管遥远,喜悦大于烦恼,长达三个月的杳无音信使她思考,丈夫就是她手中养的小鸟,放手又怕飞了,捏紧又怕捏死了。

她没有像他所预感的那样听到他的声音惊奇不已,相反他在话筒里听出,她的语气就像他有外遇一样,“回不回来你自己说了算。”

他很是窝火,无奈地拿着话筒抬头看着天花板直摇头,像一头憋足了劲的公牛,但不知道往何处发泄。心里的委屈逼得他直想哭,他咬牙切齿,想,你来这里就知道我他妈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但他还是极为耐心地告诉她说:“你要知道,这里是中国数一数二的贫困地区,只有乡上才能通上电话,我去的然冲草原几近荒无人烟,知道不!”“我知道又何妨?那是你的选择,你的事业。”雯雯用欲擒故纵的语气刺激苏峰。

这下逼得苏峰不知哪来的怒火对着话筒大声嚷道:“是我的事,如果你不是我的妻子,我会向你叫苦、向你倾诉吗?没想到八年的婚姻竟如此脆弱。”

苏峰震耳欲聋的吼叫着实让雯雯感到耳膜都震破了,结婚八年了第一次听见丈夫如此野蛮地吼叫,受不了,她反击说:“野兽,如果我在你身边的话,你不把我撕扯来吃了才怪!”随即啪地挂上了电话。

幸好办公室的同事都去吃中饭了,看见桌上老公送的八音盒,此时她竟把所有的委屈发泄在这个无辜的纪念品上,她抓起盒子将它丢进了垃圾兜。

沉默中苏峰的爆吼声仍在耳边回荡,一阵痉挛使她意识到,自己也许错了。她看看四周没人,弯下腰拾起八音盒,用手纸擦擦干净,拧紧发条,八音盒打开了盖板,一对身穿芭蕾舞蹈服装的男女随着《爱情故事》的钢琴声开始起舞。她从手包里取出一支女士香烟点上,不知是烟雾还是凄美的钢琴曲引出她的泪水,还是自己的言不由衷招来的爆吼,两道泪水夺眶而出奔腾俱下。

苏峰一次次拨通电话,一次次传来“你拨叫的手机暂时没人接听,请稍后……”

他恨不得把话筒摔个粉碎以解心头之气,无望地迷失在困惑中,无意间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降嘎,降嘎笑笑说:“年轻人,我还只以为我们康巴男人才对女人有那么男人气,原来上海男人也这么牛劲冲天。是不是然冲草原上的牛肉吃多了,牛劲上来了。”他的话引来满屋子男男女女的笑声。“都怪我,都怪然冲草原没有手机信号。”众人的笑声把所有的埋怨搅和在一起。那一瞬间,他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回上海向雯雯解释这一切,同时还想伸手去掐住雯雯的脖子对她说,“难道没有通话就代表我不爱你了吗?”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前年秋天回到上海后两人的婚姻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台风“珍珠”来临的头一个晚上,两人的口角以苏峰砰的一声关上家门出走为结束语,他几乎连头都没有回就径直去到街对面的酒吧。

喝得醉眼蒙眬的时候,他拨通了老同学潘林的电话说他有要事相告。其实他清楚,哪有什么要事相告,只是今晚做一回流浪狗还得找个窝混一宿。老同学潘林那里是最好的收容站,如果找女上司去开房,就会在极为短暂的温暖后陷入更进一步扩大事态的烦恼中。他知道他和雯雯的关系仍然是在可控范围内。

电话中潘林说不见不散。可两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他的踪影,他很是失望,双肘靠在吧台上独自吞饮,不觉中转过头看见一个紧挨着的用同样姿势喝闷酒的中年人。那人看见他在看他,随即拿起酒瓶伸过来,在给苏峰满上后举起酒杯说:“来,老弟,干了。”“干!”苏峰豪爽地喝了个满杯。自从在康巴待了一年后,他真正知道在极端寒冷的高原牧场,男人们为什么像俄罗斯人一样离不开酒精,寒冷和孤独啊。此刻在海平面的高度喝酒,虽然没有那种寒冷,但内心的孤独和寒冷更像躲在冷冻库一样。他举起酒瓶回敬对方,问:“嗨,伙计,你说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中年人摇晃着脑袋头也不抬地说:“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和你一样在这里喝闷酒了。”说罢,停止摇晃,似醉非醉地对他说,“有个笑话你听说过没?恐怖分子和女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苏峰摇摇头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中年人伸出手用食指指着酒架说:“答案是,你至少可以和恐怖分子进行谈判。”

说完两人哈哈哈地爆笑,苏峰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拍中年男人,传递着男人沟通后获得的空前认同感,转眼间两人像多年不见的发小儿。“朋友,今晚的酒钱归我!”苏峰大声对他说。

吧台内的调酒师看见中年人用手在指酒架,误以为他们需要服务,放下手中的滤冰器和冰夹带着商人的微笑问:“请问,你还要点什么?”

这动作给调酒师带来的误会更使两人笑得前仰后合,身体像触电似的抖动,性情温和的调酒师看见中年人笑得嘴角溢出了口水,在递过一张抽纸后龇牙咧嘴地笑着走开了。

在相同的时间里,雯雯正在给闺密小燕打电话,一边哭一边说道:“其实,他根本不懂我要的是什么!自从他去了那个该死的地方,整个人就变了,还说我‘没有经历大悲大喜,是小情调在作祟。如果你以后有机会去了西部,你就会把自己变得格外简单,纯粹让你洁净起来。叽叽歪歪的花花肠子被清除了一样。’‘那你就去同你的大情调,大悲大喜过好了。’我不示弱地回答他。”

在同闺密马拉松式的倾诉中,谈话的主题非常明晰,她始终认为,苏峰在电话里对自己爆吼,大概是开始不爱自己了。

长时间的倾诉让雯雯的心情平静下来,但她还是向闺密隐瞒了她最初的动机。

卧室静得令人窒息,她感到内疚在蔓延,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午夜两点,她拨打了苏峰的手机,传来关机的提示音。直到天亮她都在失眠中等待苏峰的开门声。

时间滴答滴答流逝,混乱的思绪让她猜想苏峰是不是爱上次仁两个女儿中的一个了。特别是听苏峰讲小拉姆的时候,他的神色如此异样,甚至在她面前、在他的父母面前、在朋友聚会的饭局上讲他藏地的传奇经历,还不厌其烦地从皮夹子里掏出他同大小拉姆的合影给众人看,夸耀小拉姆唱歌的天赋,说什么不加任何包装和修饰,只要扩大宣传面,她就可以红遍大江南北。还说如果自己的画册出版能赚到更多钱的话,他准备把小拉姆接到上海来读书深造,把她变为人才。他叹息高原上那些天资聪颖的孩子们就像藏在大山深处的美丽野花,绽放、衰落,无人知晓,太可惜了。

但细细想来,雯雯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了,毕竟大小拉姆同上海花花世界的那些美女是有本质的差别的。这是自己把老公推向无法掌控的外界所获得的副产品,她诡秘地对自己笑笑,心想,这件事情,还得婉转地向老公致歉。一想到致歉就头痛,便胡乱地将被子拉来捂住头强迫自己睡觉。

半夜三点,潘林停好车走进酒吧,看见苏峰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聊得火热,两人的表情和手势都变得夸张而迟缓,不用猜疑,绝对喝高了。十二

苏峰第五次回到然冲草原正直白唇鹿交配的季节,草原被季节的画笔染成金黄色,牦牛在初霜浸染过的雍容华贵的草地上享受着最后的饱餐,这之后它们将同牧人一道走进严寒的冬季,在同严寒的抗争中冥想菩萨的护佑。

这次他下定决心要拍到白唇鹿交配的画面,以此作为收官之作。回来的路上不时想起雯雯的妥协,认真回想起来,还是深感内疚,整整两年时间把她单独丢在家,没有尽到做老公的职责,心想,拍到白唇鹿交配的图片后就立马回家。

他是太阳逐渐偏西时到达次仁家的。次仁盘腿坐在地上正在专心地缝制藏袍,狗闻出了苏峰的味道,打招呼似的叫了两声。当苏峰走到次仁面前时,他只是抬眼从老花镜的上方冲着苏峰笑笑,用对待家人的口吻说:“回来了。”然后继续他的针线活。“回来了。”他从马背上卸下行李,边卸边问,“她们牧牛还没回来?”“太阳刚偏西,回来还早。”次仁看看天色说,“前几天姐妹俩就在计算你回来的时间了。”“哦,是吗。”苏峰望望远处,“她们今天应该从扎罗神山的右手边方向回来吧?”“哦呀,从朗姆沟方向来。”“我去小河边的转经筒那里等她们。”来到河边,常年围着转经筒念经的曲珍和占珠阿婆友好地冲他笑笑便继续她们的功课。他蹲在河边用手掬起水泼在脸上,一阵凉爽赶走了旅途的困倦,将湿漉漉的手在胯间一抹,专心地看着两位虔诚的老人在神界指引的故事里走进走出。

这种情形下他一直问自己,空旷高原的某种孤寂和凄凉为什么屡屡让人有情不自禁想流泪的冲动。他试图找到答案,决定在画册的前言或后记里把这一困惑道白给读者:我在拍摄中发现,大量内地人和大城市的人,每游历一次中国西南的青藏高原,都会遭到一种精神上的召唤,形成宗教感意味十足的暂时和永久性皈依。

时间滴答流过,不觉中一朵浮云挡住了阳光,没有了阳光的秋天草原立刻变得凉气袭人。他看看浮云,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吆喝,他顺着声音转过头看见朗姆沟的天际线处密密麻麻的牛头呈现出来,在橙黄色天幕的衬托下牛角像波浪般翻滚着,似乎太阳要在即将归去的落日时分为他演绎最为辉煌的时刻。夕阳把山体和草地涂抹成橘红色,橘红色的光焰顷刻把扎罗神山背景中的蓝天变换成了鲜亮的琥珀色,山体蒸发出的雾气造成阳光穿透时形成水幕一样的特殊效果,金碧辉煌。金碧辉煌中一个马背上的牧人出现了,头牛顺着他的指引朝苏峰站着的地方走来,从骑马人的坐姿和戴着的狐皮帽判断是一个男人,马背上的男人在橘红色的色带中渐渐成为剪影。

苏峰望着眼前的奇景,大声说出“哦,迈嘎。”惊叹间,一只凑热闹的鹰像要给夕阳捎去草原这个依恋它的情人一份口信一样,一动不动地附在太阳的圆圈里,像在给太阳耳语。“糟糕,空着手来,相机都没带。跑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了。”在抱怨自己的同时苏峰大声说,“绝版啊!一定要拍到它,就叫《落日时分》好了。”

男人吆喝的牛群从苏峰旁边走过,他友好地同马背上的男人打招呼:“嘎啊特(辛苦了)。”

马背上的小伙甲热冲他笑笑,同样回敬了他,告诉他小拉姆她们就在后面。

半小时后,翁姆和她的女儿们驱赶着牛群从朗姆沟的另一条小路走出。她们身后的天幕已从橘红色的巨大色带演变为铅灰色,牛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已经出现了白雾状,这是冬季快来的征兆。苏峰将双手做成喇叭状罩在嘴边高声向她们吼出“根嘿嘿!根嘿嘿……”

喊声贴着草地飞过一段距离后传进姐妹俩的耳朵,只见小拉姆驱马朝他奔驰而来,欢快的马蹄在草地上踏出一溜烟尘,像舞台营造气氛的干冰雾,只听见小拉姆的嘴里也发出根嘿嘿的回应声,手里扬起的缰绳在空中流星锤一样飞旋着。

过快的速度令苏峰来不及躲闪几乎擦肩而过,险些把他撞翻,他的心脏都收紧了,大声叮嘱,“注意!小心!”说话间她已飞驰到他身后,他惊惧中回头时,看见她几乎是站立在马镫上急收缰绳的,像踩刹车一样,同时嘴里不停地发出咄咄咄的声音要马停住。栗色马的前蹄腾空而起,健美的后腿半蹲着支撑起整个身体和它的小主人,那一瞬间,让苏峰既惊喜又担忧,小拉姆驾驭栗色马腾空而起的优美姿态永恒地定格在他的眼底。

当栗色马咴咴咴地嘶鸣着将前蹄稳稳地落在草地上时,他收紧的心脏回到了原位,他心生疼爱地大声吼道:“死丫头,不要命了!”

栗色马呼呼呼地喷着急促的鼻息声,小拉姆略显羞涩地将舌尖咬在牙齿间,又将下巴放在锁骨间做出憨憨的笑眯眯的神态看着他,心想,汉人哥哥真会心痛人,看他的表情像个女人似的,不过,要是我真的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太好了。

苏峰走进她,为她拉住马嚼子,说:“下来吧,烈女。”

瞧瞧苏峰受到惊吓而担心的样子,她不禁露出一丝坏笑,说:“上来吧。”

这邀请让他来劲了,双脚像安装了火箭发射管一样一下弹上马背,在双手扶住小拉姆的肩上后,马箭一般冲出,马蹄跑得苏峰两耳生风,他提醒说:“死丫头,跑慢点不行吗?”

他的担忧再次引来小拉姆咯咯咯的笑声,开心的笑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传播着草原人无瑕的情怀和友爱。她做梦都想苏峰做她的哥哥,他能给她带来无限多的惊喜。前次带给她的MP4让她听到了她所喜欢的歌声。她喜欢韩红的声音,喜欢降央卓玛的声音,喜欢琼雪卓玛的声音,还喜欢孙燕姿的声音。但苏峰说他更喜欢她的高音,唱到高音的部分比韩红的声音还高,像海豚飙出的海豚音。

她曾请教苏峰,“阿哥,什么是感染力?什么是海豚音?”“感染力就是你唱出的歌让听的人觉得很舒服,还想再听。海豚是一种鱼,就像帐篷后面小河里的鱼一样,但比小河里的鱼大很多,它会发出比韩红还高的音。前次我不是带给你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吗,里面有介绍海豚的资料。”

出于对苏峰的敬仰,他教给她的那些知识她都努力去记住,但对语文教材上的什么是红绿灯、什么是斑马线一类的词汇或图画,太过于还是抽象和遥远。对于一个生长在草原上的孩子来说,硬要教条地让她(他)记住红绿灯和斑马线的含义或规则,的确太为难他们了。

让小拉姆最感兴趣的是在空旷的草地上,她尽力唱出韩红唱的味道,姐姐和草原就是她的听众。唱到近乎像海豚那样尖叫时看见姐姐捂住耳朵,所有的牛都侧耳倾听,獒犬将耳朵贴在草地上时,她觉得自己都被巨大的声音包围了,身体随着嗓音的放大在扩展、在膨胀,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和天边贴在了一起。

苏峰的再次到来让次仁家的帐篷其乐融融。他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样样礼物。“你每次来都给我们带这么多的礼物,真是有些不好意思。”次仁难为情地说。“又见外了,我在这里又吃又住的。”苏峰摇摇头笑着说,“嫂子从来都不要我的钱,”

他的话被次仁打断了,“这么大的草原,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客人,那是菩萨都要见笑的。”“这是给嫂子的毛衣和全牛皮做的双肩包,每次嫂子外出什么都往襁褓里塞,不方便。”他将包背在背上演示给嫂子看,然后递给翁姆,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和一把瑞士军刀,“这个收音机能收到你们省广播电台的藏语节目,这把军刀对你有用。”随后从刀鞘里唰地抽出军刀,一道蓝幽幽的火光从刀背上发出,震惊了所有的人,“这是最新式的可以拉出火的新刀,送给你的。”“谢谢!谢谢!”次仁看见这么漂亮的一把刀,迫不及待地说,“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哈哈,现在该轮到大拉姆和小拉姆了。”这时伏在一旁的小狗不高兴了,抬起头对着苏峰叫了叫,这一叫引来所有人的笑声,“真糟糕,我把这小东西搞忘了。”全家人再次大笑起来,拴在帐篷外的獒犬竖起耳朵警惕地聆听着里面传来阵阵的欢笑声。

十三

第二天午后苏峰带上他的“长枪短炮”来到定名为《落日时分》的地方。

抬头望望天空,一如既往地碧蓝如洗,多情的阳光覆盖在然冲草原,没有一丝风的流动,一切似乎都随苏峰的心愿在静谧中等候着落日时分的到来。

他架好脚架,稳稳当当地放上哈苏120型相机,仔细地检查了快门连接线,确信万无一失后仰躺在几近枯黄的草地上享受着强烈的阳光带来的暖意。看看表,指针在四点的位置,想,距离落日时分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美美地打个盹儿都还来得及。随后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罩在脸上小睡起来。

今天是大拉姆和尼玛去乡上办理结婚证的日子,一大早尼玛就骑着马来到拉姆家,两人道别了家人后骑马去乡上。于是,三百头牛就围在帐篷周围没有外牧。

喝第四道茶的时候已是午后四点半,“小拉姆,快去叫上海苏峰来喝茶。”翁姆说。“哦呀。”小拉姆答应后就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往苏峰待的地方走去。

约莫一刻钟小拉姆找到苏峰,看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一只腿弯曲朝上睡得很熟,鼻孔里发出微微的鼾声。她捂住嘴偷偷地笑了,轻手轻脚地坐在他的旁边,她不忍心叫醒他,“再等他睡一会儿叫醒他也不迟。”她想。

她不止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待在苏峰身边了,她喜欢跟着他,对这位远方来的男人特别有好感,今天她迫不及待地穿上了他送给她的红毛衣,还记住昨晚试穿时他说的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话,他说:“姐妹俩穿大红色的毛衣特别好看,在草原春夏的绿色,秋天的黄色的陪衬下,打破了内地农家乐那种红配绿的土得哭的审美观,高原就需要这种夸张的配色。”

坐在他身旁,她看看穿着的红毛衣,再看看他睡得憨憨可笑的模样,突然产生一种想戏弄他的冲动,还想把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胸膛上憧憬他描绘的上海,她想从他那厚实的胸膛上感受到男人的气息和力量。

她偷笑着伏在他的身边顺手拔起一根带穗的燕麦草,张笑着嘴将草小心翼翼地伸进他的耳洞试着转动起来。睡得格外沉的苏峰感到阵阵酥痒,下意识以为是苍蝇在捣乱,闭着眼睛用手在耳朵边挥手驱赶苍蝇,随即又翻身睡去。

苏峰傻傻的睡相让小拉姆乐坏了,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她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只手再次用小草伸进他的耳朵继续她的小开心。

暖暖的阳光像一床棉被罩在苏峰身上让他睡得格外的香甜,迷糊中他觉得正在做一个不想醒来的梦(这梦是日后他一直都在苦苦回忆事情发生的由头)。认为如果不是耳边的苍蝇来袭扰那梦就不会中断(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在迷糊中骂道,该死的苍蝇)。

他正梦见自己身处在电影《阿凡达》的场景里,要知道色彩斑斓对一个摄影人有多致命的诱惑,即或是美丽的陷阱也是不想离开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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