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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6: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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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大春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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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灯公子

春灯公子试读:

自序

原始素朴的故事里有一切关于文学起源的奥秘。那些故事,往往也不在封面上题写着小说(novel)字样的书里。我们一般把最原始素朴的故事称为民间故事,打一包,戳上印,民间二字了事。

众所周知,民间故事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流布了许久。社会形态的变异如果不怎么大的话,故事或可能经历了较长时间而依旧能够保持原貌。

然而这并不是恒定的现象。故事在流传途中,历经不同的讲者、穿越不同的语境、透过现实的刺激和打磨,就会像历史、新闻、谣诼及所谓街谈巷议之类的文本一样,产生变化。《列子·汤问》上有一段对话,汤问革:世上之物,什么大?什么小?什么长?什么短?什么同?什么不同?

本来是空空洞洞的提问,没想到还真有答案。革说了一个格局宏大的故事:

一开始,革描述了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极为遥远的所在,在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此处有五座岛山,周边三万里,顶平之处也有九千里宽。山上遍生金玉之树、珠玕成丛,这些奇珍异宝的植被还都是美味的食物,吃了可以让人不老不死。而此地所居住之人更不得了,都是仙圣之类,朝夕飞来飞去,不可计数。

但是这些仙人圣人仍然有烦恼,原来这五座仙山没有地根,常随波潮上下浮荡,不能恒定。于是便向上帝诉愿,请求稳住岛山的地基。上帝答应了,派遣了十五头巨鳌,分三班分别承载,各鳌班时一次六万年,互相轮替。如此一来,五座仙山才算是稳定了。

谁知道有一个名叫龙伯的巨人之国,国人不过几千,可是仗着他们身形巨大、膂力惊人,居然一口气钓走了六头巨鳌,把龟甲扛回本国去作占卜之用。于是有两座岛山漂流到北极,沉于大海,那些仙人圣人便通通迁移到远方,再也不回来了。

上帝大怒,灭了龙伯之国,而且将巨人变得短小。想当初在伏羲神农时代,龙伯国人还有几十丈高,到了后来,便只有九寸到一尺五寸高了。

汤与革的对话,不只这些。他们还说起了荆南有冥灵树,以五百岁为春,以五百岁为秋。而上古有一种大椿树,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

此外,在腐朽的土壤上,有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春夏之间更有一种蠓蚋因落雨而生、见阳光而死。

北方再北方,有一个地方叫溟海,也就是天池,据说天池里的鱼有几千里长,它的名字叫鲲;还有一种鸟,名字叫做鹏,翅膀有如天上垂下的云朵。以上所说的这些,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长、有的短,正是汤和革原本对话的宗旨。

列子《汤问篇》接着说:世人怎么可能知道有这些人、事、地、物的存在呢?答案是:“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

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尤其生于现代,经常自诩为创造之人,殊不知我们充其量不过是夷坚、伯益、大禹。一旦听到了、看到了可喜可愕之迹,就急忙转述于他人,此市井之常情,一切都是听说而已。这正是春、夏、秋、冬系列作品的本质,一言以蔽之:民间。序春灯宴十九年来,天下人闲话天下事,你都听说过了?

春灯公子大宴江湖人物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此会行之有年,几与寻常岁时典祀无二。虽然说是例行,然而本年与会的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又在什么地方举行,行前一向是不传之秘。直到应邀之人依柬赴约,到了地头儿,自有知客人前来迎迓,待得与众宾客相见,才知究竟。

这个一年一度的饭局,总在岁暮年初之间,应邀者感于春灯公子盛情,往往排除万难,千里间关,无论跋涉如何辛苦,总期能与当世之豪杰人物一晤,把酒相谈是幸。据说首会之地是在会稽镜湖之东,地名东关,简直是海内第一水榭,古称天花寺的所在。相传吕文靖尝题诗于寺,云:

贺家湖上天花寺,

一一轩窗向水开。

不用闭门防俗客,

等闲能有几人来。

到南宋年间,天花寺仍然完好如初,陆务观也有《东关二首》,云:

天华寺西艇子横,

白苹风细浪纹平。

移家只欲东关住,

夜夜湖中看月生。

烟水苍茫西复东,

扁舟又系柳阴中。

三更酒醒残灯在,

卧听潇潇雨打篷。

不过,到了放翁作诗那时,天花寺三面皆是民间庐舍,前临一支港,景观大异于前。有人说是寺本在湖中,后迁徙于草市通衢之上云云。春去秋来,星移物换,到了春灯公子首会天下英雄的那一年,去放翁作诗之岁,又不免过了数百载,天花寺居然又给修葺完好,依样轩窗向水,绰影浮光,端的是一座庄严、清静又雅洁的兰若,谁也说不上来算不算是恢复了吕文靖题诗之时的旧观,可谁都说相去非唯不远,而辉煌璧丽,怕不犹有过之?当年此会盛况非凡,时时有人说起,总道辗转识得与会者某某,又闻听人说起某人自陈与会之事如何。总而言之,街谈巷议,蜚短流长,一直不曾断绝。

这春灯公子究竟是个怎样出身?什么家世?籍隶何处?资历如何?有些什么事功著述?仿佛谁也说不清楚。有说他是王公贵胄之后的,有说他是达官显宦之子的,有说他祖上有范蠡、邓通之流的人物,家道殷实,却一向禁绝子孙涉足于名利之场,是以积数十代之财货,富可敌国,却鲜有忌之、害之甚或知之者。由于大会江湖豪杰之事甚秘,外人往往无从得窥情实,只能任人谣传讹说,也就没有谁能考辨精详,加之以聚会之地忽南忽北、徂东徂西,令人难以捉摸,一旦宴罢,人去楼空,原先的繁花盛景、灯火楼台,居然在转瞬之间就空旷萧索起来。让参与过盛会的人物追述回忆,亦皆惘然,故而连春灯公子的祖居家宅究竟何在,都是个谜了。

天花寺一会之后,春灯公子暴得大名,人人争相问讯:此君如何能将这么些了不得的大人物相邀共至、齐聚一堂?给问到的与会之人不觉茫然,窃喜一念:原来我也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大人物不常见,几年例会下来,反而形成了另一个局面:自凡是有头有脸的江湖大腕,不论是管领着一帮一派,或者传承着某家某学,甚或精通一艺而能闻达于百里之境者,乃至偶发一事而能知名于三山五城之外者,多有到处探听春灯公子行踪的。打从年头直到年尾,总有这么样的话语在口耳之间飘荡盘桓:“可知今年‘春灯宴’邀了些什么人哪?”“春灯宴”成了个现成的名目,这应该是天花寺之会后五六年间的事。虽说春灯公子本人从来没用过这个名目招徕宾客,可它毕竟是喊响了。传闻之中,“春灯宴”上还有相当动人的花样儿。

风闻打从“春灯宴”初开之岁,就沿袭了成例,每会当天自辰时起迎宾,无何道远路近,客人们总在前一日都齐聚于馆舍了。相识不识一照上面,对于彼此皆为春灯公子座上之客的身份都已经了然于胸,自然相互礼遇,一团和气。即使偶有些人物,曾经闹过大小尴尬,一旦在这场合上相见,也往往收拾起意气,待宴罢之后,相揖别过,有什么过节,也只能等后会之时再算了。正因如此,有许多江湖上碍于情面,不好相商的人物,往往还巴望着能在“春灯宴”上不期而遇,以便排难解纷。可这还不能算是人人期盼于“春灯会”上的花样儿。真正的花样儿,叫“立题品”。

总在开宴当日申牌时分,春灯公子的一十六位童男童女侍从就会引出这么一个人物,此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年年不同。一亮相,不必多言,众人自然都明白了:这位一定就是今年“立题品”的说话人。这位说话人究竟有些什么能为?是怎么从众宾客之中拣选出来的?其事甚秘,近二十年来,谣诼纷纭,没有能说准的。然而无论如何,应邀与会之人都不免发些想头:说不得今年到会之日,给那一十六位童男童女给请上台去“立题品”的就是我呢。是以人人来到“春灯宴”之前,总不免琢磨着要说一个足以令人咋舌称奇的故事。于是,但见蚁躜蝇聚之人莫不晃脑摇头,挺腰踮脚,满心巴望着有那童男女来请移驾登台——自然,失望的多。“立题品”之所以成了江湖中人参与“春灯会”的一个想头,自然是有缘故的:但凡是登台说出一则首尾俱全的故事来的,春灯公子登时濡墨挥毫,或吟以诗,或填以词,为这故事所述的人物下一个题品,书成一卷,发付裱褙匠人收了,究竟装裱之后如何庋藏?如何展示?也无人详其下落。倒是有那么一阕词,因为江左裱圣左彦奎不慎丢失,原件辗转沦落,居然在数十年之后给误植进茗畹堂重刻的《纳兰(容若)词》词集之中,亦殊可怪——这是岔话,就不多说了。

回头说待春灯公子将诗、词题品一挥而就,当下就给这说话人也奉上赤金万两,号曰“喉润”。润喉之资,竟过于中人之家一生一世的开销,手笔之大,教人最是啧啧称奇。奉上银票之际,往往就是每年“春灯宴”热闹到极点的一刻。

春灯公子最早流传于世的诗词,就是这二十则题品。此乃斯人斯文首度问世,谨先胪列其一至十九品于后:

方观承·儒行品

七古一首:

代有文豪忽一发,偏如野草争奇突。

铺张咫尺掬清英,肯向风尘申讨伐。

吾辈非今兼妒古,疑他李杜笑屈父。

惊闻举世不观书,却对灯灰吹寂苦。

宁不知樽前几度竟成欢,且乐鲸吸化羽翰。

一饮三吟羞梦呓,百年九死悔儒餐。

狼毫飒飒攀银壁,龙墨殷殷伏玉盘。

再约明朝看笔迹,犹知波磔愧蹒跚。

悄赋留仙曲,忍听录鬼簿。

临老见真章,平生欣然托。

达六合·艺能品

潇湘夜雨一阕:

醉卷洋流,怒酣云气,暑天一夜清飔。

挟山排闼送淋漓。

敲瓦疾,飘零剑影,翻帖乱,寥落蛇碑。

凝神处,挥驰不碍,遍扫新词。

墨无浓淡,妆非深浅,耐得经时。

倩狂风稍息,留月斜窥。

才一瞬,惊波破纸,尽几笔,卓磔凝思。

夸神武,何须电母,毫末到高枝。

朱祖谋·机慎品

满庭芳一阕:

渐入春山,泥涂花信,蝶去朝梦留迟。

夜凉蒸透,云在最高枝。

何若扬州苏轼,憔悴里、偷铸新词。

吟哦处,青衫竹杖,冷落到天涯。

宁知游兴老,三分宿醉,一片归思。

想独雕残句,闲赋新题。

古道西风瘦马,也不过、些许情痴。

争如我,闭门读史,开口变传奇。

李纯彪·洞见品

水龙吟一阕:

斜眉笑看英雄,十方风雨阑干泪。

危楼慢倚,红尘流盼,无情如此。

羁旅江湖,断魂魏阙,暗销王气。

想惊弓断戟,残山剩水,

音书绝、人归未?

浅尝莼羹鲈鲙。

趁烽烟、寄苍茫意。

绸缪万里,向黄昏处,目无余子。

痛快恩仇,沉酣歌舞,飘摇天际。

教渔樵看了,闲言碎语,几番滋味。

黄八子·侠智品

鹧鸪天一阕:

击缺银壶趁醉骄,

繁华看尽最无聊。

蓬山不应殷勤唤,

浊酒还愁寂寞消。

尘劫外,怨歌遥,

客船今夜共听潮。

残诗草罢灯焚过,

独送相思上九霄。

双刀张·巧慧品

七律一首:

逐客风尘逐客游,

蓬飞到处不堪留。

怜萤暑夜曾捐扇,

挂剑寒窗惯梦鸥。

莫笑痴人书咄咄,

宁知野趣鹿呦呦。

邻翁劝进樽中月,

仰尽初霜白满头。

张天宝·运会品

沁园春一阕:

帐卷残风,梦碎珠帘,抖擞暗尘。

渐清明云月,苍茫芦雪,匆匆聚散,往往随人。

佐读青灯,临书白素,一向消磨差似贫。

吹烟看,念山余断树,雨急飘莼。

纷纭、国破无痕,更不忍无椎虚刺秦。

算年华辜负,豪情枨触,稍嫌厌气,未便灰心。

驰骋飞涎,诛伐硕鼠,墨染闲池惊莠民。

吾何憾,幸诗翁解饮,帖字销魂。

史茗楣·奇报品

夜半乐一阕:

几时别过重聚。稍经点染,仍似胭脂驻。

数玉兔盈亏,唤郎依据。

浅深怎地,殷勤照拂,

却闻几番娇呼,失神无语。

更哪见、蟾枝滴零雨。

隔帘里外见识,面抚芳茵,魂飞烟树。

离恨久、良宵当然虚度。

欲听消息,难说气候,

泊时短短长长,不知朝暮。

待潮退、阑干拍千处。

岂有他故,簟竹吹凉,绣衾抱住。

恨只恨残红唾香褥。

也依依、谁教匝月才倾吐。

休懊恼、待扫花边雾。

落英仍湿君归路。

荆道士·憨福品

七律二首:

便上秋山伴酒壶,

盘空影细似飘须。

潇潇雨过舒长醉,

疾疾风来试腐儒。

敢向新亭夸志气,

犹哀故国肆狸奴。

丛林深处谁相唤,

一酹江关有鹧鸪。

深垂绛帐幸垂名,

愿效鸿鹄向古行。

野笔何须沾圣露,

荒坟幸自掩清英。

常从典籍知风力,

近事权谋远庶情。

搦管稍嫌毫末冷,

谁怜卅载一挥轻。

韩铁棍·勇力品

七律一首:

风横在野蔽天低,

力拔残云迫日西。

忍道相思霜不冷,

犹惊作别剑先啼。

重逢又近重阳节,

烂斧争如烂醉泥。

与尔同欢须趁酒,

能催咳唾作征鼙。

靴子李·义盗品

七律二首:

冷月沉竿雨在蓑,

蛮烟处处压渔歌。

滩头拍急苔痕浅,

瓮底倾空怨望多。

饵诱生涯浑拙计,

鱼藏心事付清波。

闲情爱道江湖远,

十载江湖一剑磨。

英雄惜命遗相知,

忍看夷门执辔时。

晋鄙勘符应合节,

侯嬴计死更离奇。

屠家已惯铅刀割,

贵冑难酬壮士痴。

此咏非关忠与义,

古来忠义不全尸。

范明儒·练达品

七律一首:

雾失羊碑浑岁暮,

茶余猴栗愧生涯。

经年乏味疗饥字,

此夜添香快意诗。

一律清吟初赋懒,

常怀得意老成痴。

听燃爆竹三千个,

但觉声声送旧迟。

金巧僧·聪明品

七律一首:

乱叶息风声弄铁,

寒栖忍看辂摧花。

江湖赏识尘衣客,

殿阁笙歌锦笛家。

野望京门孤鹜远,

恩迁岭店夕阳斜。

幽居不到人间世,

怕听邮鞭喝树鸦。

九麻子·诡饰品

七律二首:

不信甘泉路不平,

积忧立解赖苏琼。

步兵厨下凝天禄,

饮马窟边卧戍卿。

栗瀑空悬荒径隐,

秫田任熟老渊明。

呼来共席非袁灿,

困觉春残一杖横。

一石犹应添五斗,

八仙不必论三停。

途穷径向邻姬卧,

意适常依曲院听。

披发踞床高阮籍,

扬裈谢客效刘伶。

裁诗便作仙泉颂,

颠倒人居太白星。

插天飞·狡诈品

七律一首:

松风夜引万刀横,

雨后淅零淬剑声。

有酒频催诗意老,

无弦更觉客心清。

吟追律细敲壶缺,

叹看烟轻拂月明。

莫笑忧怀思伏莽,

初凉天气已凉情。

潘鼓皮·薄幸品

金缕曲一阕:

哭笑红尘耳。

纵分离、一时来去,天涯长记。

看破深情真偶得,未便花笺密意。

任词里充填翻悔。

人比疏花还寂寞,更归时月落凉如水。

谁领略,生滋味。

芳菲散漫无时已。

奈何听、丝弦错落,一般弹泪。

难学潘郎消掷果,怎料佳人知己。

独难舍几番新醉。

也似愁春非病酒,岂贪欢教说香衾里。

思念否,常相忆。

狮子头·褊急品

七律一首:

染翰轻盈愤世深,

神思到纸气森森。

挥毫如将三千士,

打鬼能安百万心。

板荡偏怀孤节久,

蜩螗更见异声沉。

愁肠不为新醅醉,

独有骚诗对古吟。

菖蒲花·顽懦品

青玉案一阕:

寻常寂寞归南浦,

更几棹、轻舟渡。

梦得猿啼催客句,

三声离别,五夜零雨。

赚取微波舞。

魂飞惯到游山处,

踏尽芳华不知暮。

肯向云深寻去路。

忽然寒意,悄然私语。

帘外春如许。

李仲梓·贪痴品

瑞鹤仙一阕:

黯然销魂矣。

便万里飞来,共此沉醉。

萧萧在深蕊。

肆风流缠祟,又欢何事。

蜂情蝶意。

到春霖、丝丝是泪。

润高枝,几点迢递。望断斜阳荫里。

无计。

一天涯远,赶算程途,梦中归来,

抱衾而已。

该忘得,艰难记。

对红颜趁早,迟伤粉褪,

毕竟年华容易。

看诗情老,咏声哀,浮生如水。

不知不觉之间,“春灯会”已经二十年了;之前十九春秋,一年一度一会的十九则题品尽在于是。到了第二十年上,会于福岛北湾东郭百级楼。这一日捱到黄昏,众宾客正嘈嘈嚷嚷、纷纷纭纭地猜测:今回不知又轮到什么人物、说些什么样儿的故事。忽然,楼外坊巷里传来一阵吆喝,听声仿佛是叫卖零食果子的小贩——此等人物,自然是不足以言与会的了——孰料这小贩也忒胆大,一声霹雳也似地叫唤,道:“世上风流都叫他春灯公子品论遍了,但不知公子自个儿又算得哪一品呢?”

众宾客怕失了礼仪,未便啧声,不意春灯公子却闻言大笑,道:“说话人不是说话人,问得倒是在行。请教楼外这位:十九年来,天下人闲话天下事,你都听说过了?”

十九年来,天下人闲话天下事,确乎不可不知……壹方观承·儒行品方氏一门三大臣,要从一个人的故事说起。

乾隆十三年三月,方恪敏公观承由直隶藩司升任浙抚,在抚署二门上题了一联:“湖上剧清吟,吏亦称仙,始信昔人才大;海边销霸气,民还喻水,愿看此日潮平。”这是有清一代督抚中文字最称“奇逸”者。

嘉庆十八年,也是三月,方观承的侄儿方受畴亦由直隶藩司升浙抚。这个时候,方观承的儿子方维甸已经是直隶总督了。人称方观承是“老宫保”,方维甸是“小宫保”。早在嘉庆十四年七月,方维甸也就以闽浙总督暂护浙抚篆。数十年之间,父子叔侄兄弟三持使节,真是无比的殊遇,于是方维甸在父亲当年题联的楹柱旁边的墙上又补写了一联:“两浙再停骖,有守无偏,敬奉丹豪遵宝训;一门三秉节,新猷旧政,勉期素志绍家声。”还在联后写了一段长跋,记叙这桩家门幸事。

方氏一门三大臣,要从一个人的故事说起。一个人,一支笔,其余全无依傍。

话说杭州西湖东南边有座吴山,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出了个卖卜的寒士,人称方先生。方先生年岁不大,可是相术极准,颇得地头儿上的父老敬重;也因为相术准,外地游人不乏冲他去的,地方上的父老就敬重得更起劲儿了。

约当此际,杭州地界上有个姓周的大盐商,生平亦好风鉴之术,遇上能谈此道的人,无不虚怀延揽,专程求教,搞到后来,由于求速效,没有时间和精力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只好跟一个号称“五百年来一布衣”——赖布衣嫡传的第十六代徒孙学技。赖布衣是宋徽宗时代的风水大师,实为天下名卜,一脉师承到了清初,算算真有五百年。传到这不知名姓的徒孙,宣称保有赖布衣的一身布衣。这身破布衣,也是五百年前古物——可见人要是出了名,就连死后,身上的东西也会多起来。

且说这周大盐商殚银三万两,跟着赖布衣的十六代徒孙学成“随机易”——看了什么,无论动静,只消心头有灵感,都能卜,人们称道他门槛精到,未必是要巴结他有钱。他真算出过一件事,据说救了一整条船队的盐货,还有几百条人命,功德极大。

周大盐商有个女儿,做父亲的从小看她的相,怎么看,怎么看出个“一品夫人”的命来,于是自凡有上门来议婚的,一定左相右相、上下打量,总一句话打发:“此子同小女匹配不上。”如此延宕多年,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却没有一个凡夫俗子有一品大员之相,能入得了周大盐商之法眼的。

有那么一回,盐商们一同到庙里行香,遇上大雨,来时雇的没顶的轿子行不得也,只好盘桓于寺庙左右,正遇见方先生的卜摊。周大盐商自然不必花钱问卜,可他一眼瞧出这卖卜郎中骨骼非凡,又见他转身走出去一段路,更觉此人奇伟俊逸——原来方先生每一步踏出,那留在地上的脚印都是扎扎实实的“中满”之局,也就是今天人称的“扁平足”了。

周大盐商大乐,确信为贵人,上前问了年庚籍贯,知道方先生中过秀才,入过泮,有个生员的资历在身,而且未婚,年纪也同自己的女儿相仿佛,益觉这是老天爷赏赐的机会,而且秀才是“宰相根苗”,岂能不礼重?遂道:“先生步武严君平后尘,自然是一桩风雅之事,不过大丈夫年富力强,还是该锐意进取,起码教教书,启蒙几个佳子弟,教学相长,不也是一桩乐事?”“步武严君平后尘”,说的是汉代蜀郡的严遵,汉成帝的时候在成都市上卖卜,每天得钱百文,足敷衣食所需,就收起卜摊,回家闭门读《老子》。后来著有《道德真经指归》,是大文学家扬雄的老师,终其一生不肯做官,活到九十几岁。

周大盐商用严遵来捧这方先生的场,可以说是极其推重了;方先生也知音感德,谦词道谢了一阵,才说:“我毕竟是个外乡人,此地也没有相熟的戚友,就算想开馆授业,也没有代为引荐的人哪!”

周大盐商即道:“方先生果然有意教书吗?我正有两个年纪少小的儿子,能请方先生来为我的两个孩子开蒙吗?”余话休说,方先生欣然接受了。周大盐商亲自备办了衣冠什物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很快地就把方先生延聘到家里来住下了。过了半年,发现这方先生性情通达,学问书法俱佳,周大盐商便展开了他早已预谋的第二步计划——重金礼聘了媒妁,纳方先生为赘婿。

尽管风鉴之术有准头可说,周大盐商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命理也该照看一下——这一对新人才合卺不多久,他自己就得急病死了。偌大一份产业,全由长子继承下来。

周家的长子生小就是个膏粱子弟,根本看不起读书人。父亲一死,就不许两个弟弟念书了,还说:“学这套‘丐术’做什么?”方先生在房里读书,新娘子也数落他:“大丈夫不能自作振发,全仗着亲戚接济也不是办法。连我这个做老婆的也着实没有颜面见人呢!”

方先生脾气挺大,一听这话就过意不去了,转身要走人,听他老婆又道:“我是奉了先府君之命,必得终身相随侍,这样说哪里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呢?只不过是要劝夫子你自立。今天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又能上哪儿去呢?”方先生仍止不住忿忿,说道:“饥馁寒苦是我的命,然而即便是饥馁寒苦,也不能仰人鼻息,如今不过是还我一个本来面目。至于上哪儿去么——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尽管他的妻子苦苦哀求,方先生还是负气,竟然脱了华服,穿上当初卖卜的旧衣裳,一文钱不拿,就把来时随身携带的一套笔砚取走上路,可谓绝尘而去,了不复顾也!

身上没有半文钱,就真是要行乞了。方先生打从杭州出发,也无计东洛西关,也不知南越北胡,走到山穷水尽,连乞讨也无以自立的时候,已经来到了湖南嘉禾县的境内。面前一座三塔寺,让他兴起了重操旧业的念头——还是卖卜。

卖卜的这一行门道多、品类杂,遇有行客商旅稠密之处,便自成聚落,大家都是通天地鬼神的高人,很少会因为抢生意而彼此起衅的,方先生在三塔寺就结交了一个看八字的郎中,叫离虚子的。这离虚子与方先生往来,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人品不凡,特别来得投契。

有一天,离虚子趁四下无人,要了方先生的八字去,稍一推演,便道:“阁下当得一品之官,若往北去,不久就可以上达公卿了。我推过的命多了,阁下这个命格是十分清楚的,决计不会有错谬。”方先生应道:“承君美意,可是没有盘缠,我哪儿也去不了啊!”离虚子道:“这不难。自从我来到此地,多少年积累所得,也有十几两银子,都交付阁下了罢!十年之后,可别忘了兄弟我,到那时阁下稍稍为我一揄扬,我就有吃喝不尽的生意了。”方先生道:“真能如公所言,方某如何敢忘了这大恩大德呢?”

方先生有了川资,搭上一条走漕的粮船来到了天津。钱又快用光了,听说保定府有个卖茶的方某人,生意做得极大,方先生想起了这人还是个族亲,就盘算着:何不暂时上保定去投靠,先混它个一时温饱,再作打算呢?没想到他后首刚到保定,就听说那族亲已然先一步歇了生意,回南方去了。方先生于是栖栖然如丧家之犬,遇见三两个同乡,人人都是措大,谁也没有余裕能帮助他。所幸有人看他入过学,能写几笔字,给荐了个在藩署(布政使司衙门)当“帖写”的差事。

藩署是个公署,掌管一省之中吏、户、刑、工各科的幕僚都在这一个衙门里办事。而所谓“帖写”,不过就是个抄写员,替衙门里掌管案牍文书的书吏誊录档案而已。一天辛苦挥毫,赚不上几十个制钱,仅敷糊口而已。

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写了几个月的字,方先生又染上了疟疾——这个病,在当时的北方人眼中是个绝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倒亏得他那小小的上司书办怜恤,拿了几百枚制钱搋在他怀里,趁他发热昏睡之际,雇了几个工人给扛出署去。工人们也懒得走远,一见路边有座古刹,便把方先生给扔在廊庑之下了。

当时大雪压身,热气逢雪而解,方先生烧一退,人也清醒过来。一摸怀里有铜钱,知道自己这又是叫人给掷弃了,叹了口大气,不免又怀着一腔忿忿,勉强向北踽踽而行。

不多时,已经来到了漕河边儿上,雪又下大了。方先生脚下认不清道路,偏在此时又发起寒来。只一个没留神,竟扑身掉下河里去,眼见就要冻僵。也是他命不该绝——此际河边一座小庙里有个老僧,正拥坐在火炉边打瞌睡,梦见殿前的神佛告诉他:“贵人有难,速往救之!”老僧睁开眼,赫然瞧见远处河心之中蹲伏着一头全身乍亮精白的老虎。老僧揉揉眼,再走出庙门几步,发现河口上那白虎早已经没了踪迹,河沿儿上不过是趴着个看来已经冻馁不堪的贫民。

由于不知此人是生是死,老僧也犹豫着该不该出手相救。未料这时殿上的神佛又说话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本,见死不救,你大祸就要临头了;可要是救了他呢,你这破庙的香火就快要兴旺起来了。”老僧听见这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下有了精神,便将方先生扛进庙里,脱去湿衣,温以棉被,烧上一大锅姜汤灌喂,方先生终于醒了。老和尚自然不会把神佛的指示说给方先生听,却殷殷地向他打听来处和去向,弄清楚这是个落魄的儒生,益发地尊敬了,又给换上一套好衣裳,算是收留了他。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老僧对方先生说:“先生毕竟是功名中人,而此地却无可发迹。老衲有个师弟,是京师隆福寺的方丈,与王公大人们时相往来,那儿倒是个有机缘的去处。老衲且修书一封,另外再奉上两吊钱的盘缠,送先生登程,还望先生能在彼处得意。”

方先生倒没忘了离虚子的吩咐,自是欣然就道。来至隆福寺,见那方丈大和尚志高器昂,非俗僧可比,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也就落定了,颇觉此处的确是个安身立命之所。大和尚人很干脆,拆开书信略一浏览,即对方先生说:“既然是师兄引荐的,就暂请至客舍安顿,住下来,不必见外,寺中蔬果饘粥,足可果腹。如此等待机缘也就是了。”方先生这一向过的就是得食且食、得住且住的日子,唯独身上没那么一件像样的衣服,是个苦恼。他总牵挂着:万一夤缘有所遇,却没有一套见得了人的衣冠,岂不大惭形秽?

倒是有个眼尖的和尚说:“看先生书法俊秀超凡,何不就在寺前摆个摊子卖对联?日久天长,必有积累,换几件冬夏衣衫,是足够的了。”于是卖卜的成了鬻字的,居然买字的顾客源源而来,远胜于问卜的收入。方先生一天可以赚上好几百个制钱,算一算,一个月居然挣得上几两银子。

当是时,偏遇上皇太后要还一个愿——倩人大书《妙法莲华经》百部,施舍给天下名山,作大功德。皇上就下令翰林院自修撰以下,举凡编修、侍讲、侍读学士,人人写出个款式,向太后呈览;合格的,便要专责委差,写这一百部佛经了。

兴许是翰林院的爷们儿不愿意伺候这个差使,故意写得不怎么像样;又或可能是太后别有一份自出机杼的眼力,怎么也看不上馆阁诸公那种黑大光圆的字体,居然没有一家的书法能称旨的。太后也不将就,遂命诸王公“在外寻访”。

有个王爷,与隆福寺大和尚是交好旧识,知道寺中有写经僧,便把这事委了大和尚。大和尚集合所有的写经僧人试写经文晋呈,太后还是不满意。这一下麻烦了,太后催王爷,王爷逼和尚;催逼急了,一个寺僧给出了个主意:“何不请方先生试一试手呢?”大和尚猛摇头,道:“这不过是卖春联的字法,怎么能入太后的眼呢?”那僧人答道:“除了方先生,隆福寺也没有旁的人了。既然没有旁人能交差,卖春联的好歹也是一体,让方先生试一试,至不济也不至于得罪罢?”

方先生试写一帖晋呈,不料太后大喜,传旨“速召此人入宫”。那王爷则亲自到寺来迎接,大和尚惶然失措,赶忙为方先生准备了行装,送入宫去。一百部《妙法莲华经》书成之日,皇上亲自看了,还特别请示太后:是否满意?太后的说词却大出朝中君臣之意外。太后说:“朝廷里的大臣们,不是没有写得比他好的,可皇上要知道:‘福分届满,即无功德’——这个嘛,从一个人的字上是看得出来的。然而此人之字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积德深厚,后福无穷。眼前,他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将来必定是个正直大臣,有功于国,这,从他的字上是看得出来的。此人的字在嶙峋露骨之中并不寒薄,是以波磔点捺之处可见浑厚多力——皇上可以给他一个官做。”皇帝奉懿旨,召见了方先生,钦赐举人出身,先在京师的部里找着一个司官的缺,给安插上,随后“遇缺即补,一岁三迁”,其知遇之隆,可谓有清以来所仅见。

方先生最不凡的一点是:即便发达以后,他还没忘了糟糠之妻。一旦任官得意,便立刻修书一纸到杭州,要将妻子接进京来。那周大盐商的女儿却是回信说:“妾自夫子去后,心向空门,今以习静,自维不能相夫子。如念结发情,置媵可也。”方先生得书之后也不强求妻子履行同居义务,也不再婚,索性耗着。

方才说过这皇帝看上方先生的忠诚朴实,对他推恩甚厚,有“遇缺即补,一岁三迁”之势。不到十年,当上了直隶布政使,又过了没多久,升任总督。那位离虚子果然接到总督的手札,来京一会,经过方先生几度揄扬赞赏,离虚子的术数修为可谓声动海内,非但获重资报赏而去,日后的生意当须是做不完的了。

至于漕河边上的救命老僧,的确也有如神佛所预示的那样,由于方先生亲自前往祝祷之故,朝中文武百官风从景行,都跟着前去争献寿仪。这一下非但香火鼎盛,还有地方父母给重修庙宇,好事的捐建了“孤独园”,专事收养流民。不徒此也,正因为方先生以流民之身竟然当上了一品大员,这个近乎神话的真实经历使全国上下兴起一片抚辑贫民的风尚和诸般济苦救难的作为。有设置义学的,有广开留养局的,至于开田通渠、修桥补路的,更是所在多有,不一而足。

也正因为方先生是南方人,还由此而大大地推动了原先就由南方传移到北方来的一些产业。比方说种棉。方先生看北方人不习于此道,遂广为招募南方具有生产力的百姓到北地做技术顾问。此外,他还有一个特别的贡献是对官僚体制内部的改革;当方先生还在保定藩署干“帖写”的时候,因为身在整个官僚体制的最底层,深知各级衙门里的“吏”——也就是各种事务官、幕僚等——借着某些公文书格式之不能统一而钻漏洞,上下其手、串通作弊的情事。于是推动了公文改革,“官文书皆颁订格式,有上下肃清之功”。

政绩愈著,宠眷愈隆,也就愈有入觐面圣的机会。有一回皇帝问起家中情况,很讶异方先生居然没有子嗣,方先生再将详情首尾据实奏闻,皇帝居然亲自降旨召夫人进京团圆——这就不得不来了。一品夫人见了方先生之后,一再拜劝:“我来,是应君之命;可是马齿徒长,没有生育的能力,仅能主持主持家务罢了。夫子还是另外纳个妾,另作生养儿女、传宗接代的打算。”方先生不听这一套,结果还是皇帝以江南织造局进献的一名宫人打赏;这,依然是不能拒绝的,方先生也因此有了个儿子,日后也做到了巡抚的官。至于苦尽甘来的周氏女,特颁“一品夫人”衔额。此女真正的识见,是在不肯为方先生生养儿女上;因为当年是招赘成亲,就算生养了儿子,还得姓母家的周,不能继承方家的香火。方先生自己也是直到儿子出生取名之时,才想起他那一品夫人用意的深刻。

方先生——有人说就是方观承,其子方维甸,与父亲并称为老小二宫保。不过对照方观承本人的行状与袁枚的《随园文集》所载者,并不相同。行状传记所述,很难鼓舞穷酸寒士上进。因为人一旦混到有人给写行状传记之际,已经不够孤独了。坐对苍茫思碧血,残芒咄咄出寒宫。贰达六合·艺能品坐对苍茫思碧血, 残芒咄咄出寒宫。

达观,有说姓托忒克的,满州部族的姓氏太长,说了也记不住,一般连满人都呼他“达爷”、“达老爷子”,也有叫他“达六合”的;那是因为他祖上四代起就寄籍江苏省六合县,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上才又回京做生意,都下旗人都管这父子叫“六合”。“达六合”又有通行上下四方的意思,咱们也就叫他达六合罢。

有人说达六合是甘凤池的徒弟,他自己不承认——一旦承认了,所有想找甘凤池寻仇的、较量的,哪怕只是捱蹭着名号捡便宜的,都来了。所以他不说,有会家子看出来他的某手某步酷似甘凤池身法,一旦传扬开去,他竟从此不露。久而久之,无从验证,再提起甘凤池来的就渐渐少了。人忘了甘凤池是何许人,可达六合的名号却愈发地响亮起来,“达爷”也有人叫唤了。

他年少之时没有正经营生,父母早早过世,只剩这一个六合,他就仗着祖荫余产,开了一爿酒家,这酒家没有招牌,可是在都下极富盛名,读过书的都叫此铺“帖垆”。由于达六合喜书法,尤擅作题壁书,动辄着店伙磨墨濡毫,向壁涂鸦,有时作擘窠书,字大如斗,铁划银钩,碑气淋漓;有时作狂草,似虹霓逼空,有龙飞豹变之态。即便是精于赏鉴的书家也常借着沽酒,来看他题壁。

他有时撰一联,有时制一绝,少则十字,多不过二三十字,写过之后不经宿就命人白粉涂髹,将原迹掩去。称许他写得好的,还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语争喧于途。多事的也会悄悄记下他的句子,比方说:“惯看江湖懒看禅,诗心易逝胜流年。闲情不与惊鸥客,排闼青山先上船”、“旗亭画壁尽成泥,太白魂游六合西。一剑临江千载下,锋芒吓煞午啼鸡”,词虽不能近雅,还有点儿不落俗套的意思。至于对联,也常以家人语透露奇趣,如:“食方近午终须面,酒欲倾杯始尽欢”、“闭户坐忧天下事,临危真与古人同”、“春寒竟为醪难得,世乱仍须我放怀”。其句跌宕奇突,不主一家,京中士人有作消寒、消暑会而竞诗钟者,居然还会传出这么一句俏皮话儿来嘲诮那些文理欠通,或者诗思壅滞的:“您这两句儿,人家达六合还不让刷呢!”“帖垆”的规矩:来客要是也想露两手,达六合是欢迎之至的,不过有规矩,“与书客约,法三章”:其一是联语、诗句必须出于自作;其二是试帖制艺的那一套台阁锦绣恕不奉纳;其三是题壁时墨渖不能滴漏滑渗。即令如此,壁上的字迹也从来未曾留过三五日以上的。达六合看着不顺眼,一招手就叫跑堂儿的给抹掉了。

这一天城外来了个拳师,在市集上画地围了个场子,当央竖一大旗牌,上绣两行钩金大字:“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旗牌顶上横里飘着张幡子,墨书“俯仰独威”。有人给达六合来报信,说这是冲他来的,江河两岸加上南北二京外带那么一俯一仰,不就是要给达六合一点儿颜色看看么?

达六合原不介意,来说闲话的人多了,他也好奇起来,跟着去瞧热闹。果然看见一个大块头儿拳师在市集上摆“生死擂”,打出地上那白粉圈儿去的不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是可以在圈儿里活活送掉一条命去的。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无赖进圈搦战,总撑不过一二回合便给扔出圈儿来。有的受伤极重,有的性命无虞,可皮肉受苦不轻。

达六合看了一阵,扭头便走,一句话也没说。跟着来看热闹的不过瘾,吵嚷着要达六合露两手,别让外地练家子瞧着咱们京里没人。“你是个人,你怎么不去!”达六合撂下这话也顶实在。

当晚戌正时分,达六合正上着前门门板,那卖拳的倒找上门来了。“闻听人说此间有位达爷精通拳术,好不好请达爷赐教两招?也不枉我三千里程途,进京一趟。”

达六合看了那人一眼,迸出一个字来:“坐。”随即亲自打酒陪着坐下。这“帖垆”是个“桌缸铺子”,卖的都是浊酒。店中狭仄,仅容三两张四座方桌。平时来沽酒的客人多自备壶具,到门首称斤论两,付过钱、提了酒就走。极少会勾留在铺子里喝的——要这么喝,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是无趣罢了;毕竟店中不供应肴馔,也没有佐觞的琴娘歌女,这种干喝浊酒的客人还有个外号,叫“泥虫儿”——据说还是有典故的:“泥”是一种生于南海的虫,遇酒则通体绵软欲化。换言之:“泥虫儿”就是那些烂醉鬼的别称,不是成天价但求一醉的人物,大约都不愿意坐在“桌缸铺子”里捱白眼。而“桌缸铺子”顾名思义:掀起桌面,底下就是口缸,且喝且打,没什么讲究,缸中所贮放的,反正也都是混和着糟渣的劣酒。

达六合陪着喝了几杯,也不说什么。那拳师渐渐沉不住气了,指着墙上的字说:“听说你还能写一笔好字?我,许写不许写?”达六合将三个规矩说了,拳师道:“那也不难,看笔墨来。”笔墨才伺候下,拳师飞身上桌,一双脚偏偏踏在桌沿儿上——先前说过:这桌缸上头的桌面是块活板,尽一人之力踏其一边,桌面居然没有翻覆,可见这拳师的轻功多么了得了。这还不算,拳师当下虾腰从店伙手中抢过笔来,顺手向壁间一抹,但见那笔头儿硬生生地给插进了墙里,一插三寸深,剩下半截竹管还露在外面,那模样儿倒活像个挂钉儿了。拳师随即把脚上的一双草鞋脱下来,往笔杆儿上一挂,抱拳笑道:“这三日我还在京里,老地方不见不散!达爷不肯赏光,我还是要来叨扰的。”

达六合这一天夜里上了店门之后没睡觉,喝完了这桌的一缸,又到旁边的一桌喝,鲸吸虹饮一阵,第二缸也喝光了,再喝第三缸。每打一碗,便抬头看一眼壁上钉着的钉子、挂着的草鞋。每喝一碗,就喃喃自语一阵:“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意呢?”“我却用个什么法子对付他呢?”不消说,那拳师还真是个强敌了。

喝到最后一桌,还真是生平头一遭儿——有了醉意,眸眼迷离,手脚不听使唤,一推桌面,拿碗向下捞酒喝,没注意酒已经喝光了,撑扶着桌面的手却没按稳,滑了一家伙,把个桌面的一角压翘翻转,打了后脑勺一家伙——达六合吃自己这一桌面打,却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了!”

接下来的两日夜,达六合非但没有开门做生意,他根本没醒过来。第三天一大早,店伙看不过去了,照常沥酒筛醪,最后将糟渣掺水和进缸里之后要盖桌面儿了,才把他喊起来,道:“达爷!您再不起,那要命的就要来了!”

达六合闻言一轱辘儿翻身爬起来,看那店伙正在擦桌子,便急急问道:“咱们铺里有缎子布没有?”

店伙想了想,道:“缎子没有,包瓮盖儿的红绫子倒有几块。”“也成!快拿来!”一面说,这达六合一面解了绑腿,脱了老桑鞋,转身进里屋去提拎出一双只在年节或吃肉大典的时候才穿的靴子来。他也不着袜,径从店伙手中抓过两块红绫子来缠在脚上,随即套了靴,抬头看一眼壁上挂着的那双草鞋,对店伙说:“我去去就回。”“达爷!”店伙面露忧忡地说:“您、您这是去、去、去比武的么?”“不!爷去杀人。”达六合道。

按律杀人抵命,打擂台立下的生死状是不能算数的。不过京中打擂有个传说,那是乾隆爷年间的事了。河南有个陆葆德,武举出身,来京摆擂,打死一个宗室子弟,这麻烦就大了。九门提督亲自来拿,惊动了天听,不知道是皇帝老儿惜才,还是刻意要压抑宗室,总之隔不几日就把陆葆德放了。

此后都说立下生死状的打死不必偿命,都下摆擂台日渐多了起来。观者若堵,都想看人如何打杀一条性命。久而久之,就出了使诈的——串好了七八十来个壮丁,一个一个上台,轮番喂招打假拳,也有因之而设赌猜胜,一样是玩儿假的。擂台上拳来脚往,不可开交,底下盘口乍起时落,也热络非常。一见打死了人,立时有三五好事者抱了草席过来,卷尸便走,一路上鲜血沿街淌洒,看得人怵目惊心,走远了,但看四下无人,草席一扔,里头那尸体也翻身窜走,不需一眨眼的工夫,便四散无踪了。此类勾当,人称“栅栏买卖”,以其人原本多聚集于一名曰“大栅栏儿”之地。假拳打久了,即使下注不如先前踊跃,可凑热闹的人场、钱场仍十分可观。至于官司里既知为假,更乐得放闲不管——那样即便真有风闻闹出了人命,捕差皂隶也可以推说:那是“栅栏买卖”,有什么好追究的?

然而,这一个号称“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的拳师来打了这么些日子的擂台,近圈儿去搦战的居然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给三拳两腿收拾下来,身上都带着硬伤——不消说,人家真是来京师混一头脸的,拳拳到肉,一点儿也不含糊。待达六合一到,四方八面的老百姓都聚拢了,有给请安的——那一定是旗下子弟;也有给拉着膀子说悄悄话儿的:“您留神!这小子不是‘大栅栏儿’的。”达六合也不废话,跨进圈儿去双手略一拱礼,便拉开了架子,道声:“请罢!”

那拳师先朝大旗牌底下一个三尺高的坛子指了指,随即还施一礼,道:“某若败下阵来,这些日子所得钱财俱在坛中,并有生死状在内,一并请达爷收下。某但求草席一卷,乱葬岗上随处一扔,倒也方便。”“请罢!别那么些废话。”达六合全无表情地说。“要是达爷败了呢?”拳师凝眸冷冷地盯着达六合,仿佛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

达六合仍旧不哀不喜地说:“达某是个死人了,还能干个啥呢?”

此言既出,围观的众人不觉失声大笑起来——话说得的确冷隽,可也真是大实话:一个死人还能在乎什么?可掉回头来说:他这可是要豁出命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拳师猛里一个“孤鹤冲天”窜上丈许高,半空里团起身形,这便是轻身功夫的上上乘了——且看他似锤又似球,迎风一翻腾两下,不朝下落,反而又向高处拔了两丈,这么一来,借力之距愈远、俯冲之势愈疾,飘忽怳兮,竟如鬼魅的一般,电掣而至。在达六合看来,这拳师只图速胜,自然不计凶险,是以从天而降,拳掌俱下,皆十成之力为之。要躲,来不及;要迎,抵不住,在这霹雳石火的一瞬,只有一个法子:让这从天而降的对手有个不知如何落地的后顾之忧。

自凡是练家子都看得出来:由上而下,攻势最称凌厉;可落击的速度越快、催发的力道越大,收劲越是困难,万一落地不安稳,常有崩断胫骨的情事。从前甘凤池率江南六侠袭杀那结拜的淫僧大哥了因,屡攻不下;最后还是白泰官练成了一式自高崖上俯冲而下的杀招,一剑插入了因囟门,才勉强得胜。俯冲而下,说来容易做去难,单为练成由十数丈高之处坠落而不伤及胫骨,就花了好几个月的修炼,终于想到能以头下脚上的姿态落地——那不是会折断脑袋或手臂么?不,练剑先练胆,最是教白泰官花费心力的一个关头,就是如何从高崖起跳到扑落地面之时,全不眨眼,俯下及地,全凭一剑撑持,而腰不颤、肩不抖、腿不屈曲,由剑尖至足尖笔直一线,剑插入土,锋锷镡脊尽没土中。经由白泰官的体会,其余六侠在袭杀了因一役之后,多多少少都学成了几分:如何自天而降地攻击,以及如何拆解自天而降的攻击。

这,说开了大约算是达六合曾经师事甘凤池的一个证据罢?总之有那么一招传了下来,让达六合对付了那拳师一记——他忽一闪左,再一闪右,左右皆不往,倒是分别向左、右各递出一枚掌影,可掌影若有似无,看来只是要赚那拳师来同他对掌,那拳师若同他对了,又得拿捏左掌是实?是虚?右掌又是虚?是实?若看穿这两掌皆虚,而不同他对击,则这从天而降的攻势必得钻透两掌掌影之间密隙,穿透其门户,直捣肺腑才能致命。单只这一犹豫,拳师便来不及顾虑自己还有什么稳妥的落地之势了。不料达六合险中还套着另一险,他两掌恍惚向上迎御,果然没有一掌是透劲使力的,人竟猛里像后退开半步,居然一脚向上踢出。偏在此际,旁观众人之中有个显然是晓事的,忍不得喊了一声:“要糟!”

由于都下再怎么说不会有替外人助威造势的,是以这声“要糟”,当然是冲着达六合的处境而来——试想:就算凌空而下的是一方大土块儿罢,如此一腿弹出,一击而溃之、崩之,固然无恙,可他踢的毕竟是个活人,又带着攻势,达六合人在低处,本来就吃亏,这般硬碰硬,重心失了欹侧不说,教人一把攫住的话,重则一肢立断,轻则给对手锁住一条腿,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然而世事竟有决然不可逆料者!连这行家也没想到:即便是一掌之后又一掌、两掌之后又一腿,三击皆虚而不实。达六合似乎早料定了对方不只要速胜,还想戏侮他一番;是以那拳师飞身欺近之时忽见达六合一脚飞起,并未奋力断之,反而一把将达六合的小腿抓住,像是想要将他捉在手中调弄把玩几下似的。未料这厢才捉住半条右腿,达六合一副身躯猛可伏向一旁,另只脚同时倏忽递出,正踹在那拳师的颈根儿上,那拳师两眼一凸,仰脸翻倒,登时断了气儿;他两只手紧紧抓着的,居然是达六合的一只空靴子。绫子布原来是这么个道理:达六合要的就是一双滑不黏脚、能随时甩脱靴筒的袜子。那拳师只当自己拿住的是脚,自然拼力不放,如此对于结结实实踢上脖子来的第二脚,便全无防御之力了。

杀了这无名拳师,并没有解决达六合的困难,还找来了新的麻烦。顺天府尹把他给找了去,简明扼要地告诉他:“达公你身上毕竟背着一宗案子,要销此案,其实并不难,你给帮个忙如何?”

这话里头只有一个字不当,就是那“帮个忙”的“个”字——日后,达六合不知帮了京师在地大小衙门多少忙,可那一宗背在身上的案子,始终没销过。一旦他不肯帮忙了,来“帖垆”议事的人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斜棱着一对眼珠子朝墙上逡视。墙上,那双草鞋自然早就让店伙儿给扔了,那支插进墙里的毛笔是教达六合拔了?还是锯了?没人知道。总之外表上看不出来,粉白一壁,随时可以涂圬髹刷,几回下来,破洞便掩覆了,就算有意寻觅,还未必找得着呢。

这且不作细表,先掉头说京师里有个致仕居家的老翰林。这老翰林先学而后幕,幕久而后官,官落而复幕,没成就过什么功德事业。最后人家还是尊敬他的科名,称他老翰林。老翰林姓张,外号巨鹿翁。直隶顺德府人士。

这巨鹿翁年纪很大了,仍旧喜欢喝两杯,偶尔来沽酒,发现达六合会写字,觉得他的笔意酣畅淋漓,自成一格,且不失法度,很有些情态。于是老翰林便经常来“帖垆”沽酒,碰巧了,还真能看见达六合当席挥毫。

可前文说过,在这种“桌缸铺子”里喝酒的,都是下三流的人物,说什么巨鹿翁也有个二甲科名的出身,怎好跟这些个人共桌而饮呢?不能来垆前久坐,焉能得知达六合什么时候题壁?什么时候赋诗?那诗那字一如薤叶儿上的露水,随时就湮灭消散,不能一睹,终成遗憾。

日子稍久些,巨鹿翁想出个法子。原来他在邻坊本有一处别宅,长年价雇着一对夫妻看守,就算是这对夫妻自己的家了。平日巨鹿翁入城逛逛书肆,一旦出入,总不免要在那小宅院里歇歇脚。有些什么酬酢宴饮,喝多了乘骡马车辆往返,又怕路上颠簸得难受,也常就近在这别宅里过夜。

从巨鹿翁歇脚处到“帖垆”其实很近,打从那宅子的西侧一仰头,还看得见“帖垆”门首的酒帘儿。巨鹿翁的主意是买通“帖垆”店伙,一旦听说达六合题壁的兴致来了,便暂将酒帘儿收降几尺,巨鹿翁不在城中也就罢了,别宅看家的远远地看见了,就赶着上“帖垆”去,还看得见他写了些什么,给抄回来。要是来得凑巧,巨鹿翁也在城里,一见酒帘儿降了半竿,他老人家自己步行前去看看热闹,那就更显亲切有趣了。

巨鹿翁是老书生了,过目不忘算是基本功,看人题了壁,返室再抄誊一过,评点几句,浑似都下许多风流雅士,动辄将累年积作乃至一干应酬诗文悉数把来,醵赀刊刻成版,或者雇请抄手誊缮;居然广其流传,俨然就是个诗人了。不过,这中间还是有差别。达六合的诗却是巨鹿翁给传的,巨鹿翁自己日后在刊刻达六合的诗集《春醪残墨留痕》的序言中承认:遇上有些雅集,非得要即席谋句炼意、属文成章不可的场合,很自然地,甚至是不知不觉地,他还会援引或镕铸达六合的诗。达六合碰上了这样的知音,所写的诗才流传下来。

有一回,达六合诗兴大发,竟然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其原文如下:

半山明月似雕弓,

看射丝云看射风。

秋水匣中知有意,

庶人剑上奈何锋。

蓬头莫向丹墀去,

炭哑已随紫辂东。

坐对苍茫思碧血,

残芒咄咄出寒宫。

秋水,可以指秋天的雨水、江河之水。也可以指人的眼睛——特别是美人的眼睛,所谓:“眸盈秋水,泪湿春罗”是也。更可以指剑光。韦庄的《秦妇吟》:“匣中秋水拨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是也。在这一句诗中,“秋水”显然是第三解,因为“匣中”的缘故。

蓬头、庶人剑,这是赵文王养剑客、被庄子嗤笑的一节。“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的一群人被庄子嘲笑为“庶人之剑”,也就是暴虎冯河之辈,怒逞一夫之勇所干的鲁莽勾当,语出《庄子·说剑》。

丹墀,是宫殿的代称。因为从汉朝起,宫殿中红色的台阶、地面都用“丹墀”来称谓。“炭哑已随紫辂东”,典出刺客豫让刺杀赵襄子的故事,但是融进诗里,更有些复杂,得稍待片时,由巨鹿翁自己来说。

写出这一首诗的时候,巨鹿翁刚巧在旁边,看他写罢了,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达六合反倒觉得不解了,忙问:“老翰林!我这首诗,写得不中?”“诗写到达爷这个境界,没有所谓好不好了。”“总有高下之分的。”达六合道:“老翰林有以教我。”“高,就高在‘修辞立其诚’,”巨鹿翁笑道:“无论你再怎么写景用事,到头来全是你这个人的本相,音韵藏不住,谱调遮不严,诗人毕竟是要从诗中显露原形的!——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而且,你还非杀此人不可;不杀他,反而要为他所杀。是不?”

达六合沉得住气,道:“老翰林,这诗写的是剑,也的确用了刺客的典故,兴寄旧章,抒遣时怀,本来就是造诗手段,何足为奇?可与我杀人不杀人,有什么相干?与人杀我不杀我,又有什么相干?”

巨鹿翁道:“老朽非但知其干系,还知道这是何时、何地、因何缘故而发生之事。要不要我同你说说——”“达某倒是愿闻其详,”达六合依然还是那么一副冷隽模样儿,道:“请老翰林赐教罢。”“其地么——决计是在新河县之西、柏乡县以东、平乡县之北、晋县以南,有野山名‘难得’之处。此山不高,四方八野的百姓喜其不深无险,平旷近人,常登临玩耍,竟还是谑称此地‘难得成山’,所以就叫‘难得山’了。”

说到这儿,达六合微微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其时么——要之便在今年秋末,十月初三,算一算,倒也就是不数日之前了。”

达六合面上仍无异样,只顺手指了指座位,巨鹿翁笑笑,毫不忸怩地也就坐下来,像是好容易逮着了个时机似的抢着说:“老朽不才,要是将你诗中心事全说中了,可以看赏否?”“我一个沽酒的,能赏老翰林您什么呢?”“达爷的诗,颇耐人寻味。”巨鹿翁低语道:“老朽有意作个笺注,倩人刊刻了,以广流传。”“承蒙老翰林看得起,达某不敢矫情藏私,不过——”达六合沉吟了片刻,道:“您要是说不上来呢?”“说不上来,”巨鹿翁是个何等练达之人,转眼又冒出个主意来:“说不上来老朽便上你这儿来伺候笔墨粉圬;达爷什么时候要写诗,扯扯门首酒帘儿,老朽就到。久而久之,老朽这方腹笥也非积贮之地,达爷的诗,自然还是要见天日的。”

达六合看他志意坚决,不像是在开玩笑,遂点了头,道:“那么就请老翰林赐教罢。”“这一律,是悼亡兼自伤之作。能够解得,老朽占了一个便宜:谁教我号巨鹿翁呢?我号巨鹿翁,又焉能不知巨鹿之事呢?”巨鹿翁道:“每年十月初三,这新河县、柏乡县、平乡县、晋县的老百姓都有一个迎令之会。古人以四时附会政令,百姓各安其时、服其令,就留下了这么个风俗。是日也,巨鹿之民扶老挈幼,相率至难得山行‘烧葭’。“烧葭者,便是焚烧芦苇草膜。先民将这草膜烧成极细的灰烬,盛入各式律管之中,待冬至之日,律管之中的葭灰自然会应和天地之气而飞腾舞动;先民便看这飞灰舞动的情状,占卜来年农事的丰歉,很有几分准头。所以有‘层城之宫,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千丛,光分影杂,条繁干通,寒圭变节,冬灰徙筩,并皆枯悴,色落摧风’的形容。“‘烧葭’就是冬藏之始,到了这一天,尽管尚未立冬,先民都要为‘藏’作准备了。这‘藏’原本指的是谷物,可礼俗久之而引申、而变迁,到了唐、宋之后,又衍生出来些个‘藏物’、‘藏性’、‘藏才’的讲究。此外,芟伐芦苇也是十分无趣之事,也不知是儿童们想出来的把戏,还是闲慌无聊赖者想出来的俚戏,前明以来,巨鹿当地就盛行在十月初三当日,行‘戴胜事’。无论老小,但凡是上难得山伐苇草,便得自制假面蒙覆头脸,以为‘入藏’。也有人附会说这是免得芟伐烧夷之时,为草虫、火烟所伤。无论如何,人人蒙面覆首,不知彼我,倒是难得的乐趣。“只不过——凡事有其趣利,亦必有其害苦。以我辈道学之人视之,好端端一副面目,不能光明磊落示众,必有暗室欺人之心。这才是‘藏’之为灾为难也!——达爷今番上巨鹿难得山去,若是遇上了藏头覆面之人呢?”

达六合微微一笑:“我每年都去的。”“寻常过往的,大约就是‘半山明月似雕弓’一句,难得山土丘平旷,半山可见,苍冥无穷。更何况是弓月,不能遍照万有,所以只能照亮半山;至于另外半山,恐怕就有蹊跷了。“到第二句‘看射丝云看射风’,是承上启下之语。承上,说的是阒暗幽黑之处引人遐思,是时四周烧葭之人何止百千计?人人都带着假面,无从认得、辨得;但是达爷饱历江湖,阅尽干戈,已经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来,才会以月为弓,‘看射’,其实就是极尽目力搜寻。云状如丝,莫非有风?正因为有风,习武惯斗之人才能于毫不经意也毫不起眼之处,感知非比寻常之事。“如此,才接得上底下‘秋水匣中知有意’的句子来了。秋水者,剑光也。匣中藏剑,焉能知其有光?以剑光比拟剑客的心思,则剑客的心思一定是隐藏不可告人的了。试问:一个剑客,有隐藏而不可告人之意,非行刺若何?”说到这儿,巨鹿翁似乎刻意地停了下来。“翰林翁,请说下去。”“‘庶人剑上奈何锋’,用语至为浅显,说的正是赵文王养的剑客,这些个剑客是什么样的一种人呢?庄子形容得妙:‘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这样儿的人,能干出些什么样的事业呢?也不过就是‘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肺肝’,用庄子的话来看,就是‘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决矣,无所用于国事’。要是把‘秋水’、‘庶人’两句合起来看,就知道你达爷当时不但认出了那刺客,知道了他的心思,还同他对了几句话。”“我说了什么?”达六合两眼之中迸出了异样的神采,显得既迷离,又诧讶。“达爷说的词儿,老朽不能重述;不过,要之不外是劝这‘庶人剑’不要甘心情愿、做了他人的爪牙罢?你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不是你达爷的对手。——‘奈何锋’三字是此句之眼,《庄子·说剑》原文之中根本没有说起‘庶人剑’以何物为锷、为脊、为镡、为夹、为锋——其实‘奈何锋’就是没有剑锋啊!”

达六合听到这儿,不觉拊掌大乐,道:“老翰林果然是翰林,看光景,我这诗是天机泄尽了呢!”“不!天机还在后面——”巨鹿翁压低声道:“之后的‘蓬头莫向丹墀去’虽然有劝勉那刺客不要轻举妄动之意,但是也委婉道出:要买凶扑杀你达爷的正主儿,是在都下、在宫中,甚至在紫禁。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六句:‘炭哑已随紫辂东’。这句话用的是昔时刺客豫让刺赵襄子不成的典故。豫让为了替智伯报仇,进入仇家赵襄子的宫室,忍污含垢,涂洗厕坑,倏忽而出刺之,却不能成功。此子犹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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