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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21:5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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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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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

彷徨试读:

导读

一、鲁迅其人其事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樟寿,字豫才,后改名为周树人,浙江绍兴人,中国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爱国作家、民主战士,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

没落的封建家庭出身使幼年的鲁迅遍尝人间的辛酸,然而,青年时代的鲁迅却在进化论、尼采超人哲学和托尔斯泰博爱思想的影响下,完成了由医学到文学的成功转变。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是“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中国文化革命的干将”,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民族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便是其一生的真实写照。

鲁迅的作品中,以短篇小说、杂文、散文诗、小品散文见长,且各式文体中皆流露着一种特殊的创作风格,时人便将鲁迅在创作中所使用的这种深刻冷隽的用笔、简洁峭拔的句法和新颖独到的体裁归结为“鲁迅风”,冯雪峰称之“简短”和“凝结”并存,苏雪林则谓之“辛辣”与“含蓄”兼备。

青年时代的鲁迅先后就读于洋务派创办的江南水师学堂和南京路矿学堂,学习西方先进的自然科学知识。1902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旨在救治那些像父亲一样的病人,改善人们的健康状况。在弘文书院学习日语时,鲁迅开始接触西方著作,并阅读由日本人翻译和编写的进化论方面的书籍。日俄战争后所签订的《朴茨茅斯合约》激起了全中国的愤怒,同时也震动了在外留学的鲁迅。在高昂的政治氛围中,一次“幻灯片”事件使鲁迅深深地领悟到了身为弱国子民的悲哀。片中的中国人“体格强壮”却“精神麻木”,竟然能够淡然地围观被当作俄国侦探处死的同胞。由此,鲁迅毅然决定弃医从文,并将文学作为发现和理解国人的方法,他对中国的国民性进行了重新的解读:病根不在中国人的身体而在精神,精神上的麻木比身体上的虚弱更加可怕。随后,他撰写了《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及《文化偏至论》等文言论文,并与周作人一起创办了文艺刊物《新生》,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在日留学期间,鲁迅加入了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积极参与反清的民主革命活动。

1909年鲁迅回国,国内政治的动荡、军阀的混战、袁世凯政府对民众的压制、张勋复辟的闹剧使他感到尤为痛心,然而,苦于救国无门,他只能在任教之余抄古碑、读佛经、搜集金石拓本、辑录和校勘古书。这是鲁迅人生中的沉默期,是奋进之前的短暂后退。可以说,这种知识和学术的活动为他今后的创作活动做了充分的知识和技巧储备。

五四运动不仅唤醒了中国文坛,也激起了鲁迅的革命斗志。他参与了《新青年》的工作,并于1918年5月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顿时震撼了整个文学界。在随后的1918年到1926年间,鲁迅陆续创作出版了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诗集《野草》,杂文集《热风》《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等专集。没有离奇的故事,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鲁迅的小说以其展现的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而蕴藉了无限的艺术魅力。作品通过狂人、阿Q、孔乙己等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示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的社会百态,深刻揭露了腐朽的封建制度与人们强烈的变革社会的愿望之间的矛盾。细致入微的描摹、入木三分的刻画让我们在读鲁迅的小说时总有一种“发现的喜悦”。印象中的鲁镇、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在将鲁迅的小说作为一个整体呈现的同时,也将其艺术特色推向了至善至醇的巅峰。

如果说鲁迅的小说旨在揭示病态社会的创痛、引起疗救的注意,那么他的散文则是对童年温馨的回忆,对滋养过他生命的人和物的深切怀念。明净的抒情、细致的叙述、铿锵的议论引我们进入了一个奇诡幻美的散文世界。幼时的保姆长妈妈,在备受歧视的环境中给予过他真诚关心的藤野先生,一生坎坷、孤傲不羁的老友范爱农……都是他所置身的险恶世界背景下的一丝暖意、一抹底色。鲁迅的生命,因此而丰富。与此同时,鲁迅在《新青年》上相继发表新诗《梦》《爱之神》《桃花》《他们的花园》《人与时》《他》。作品不但看重意境的传神,更着力于思想的深邃;既有诗歌的抒情,又有杂文的哲理,寓理于情,情理并重。

此后,鲁迅不顾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积极参加革命文艺活动,先后参加了中国自由运动大联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1936年左联解散以后,鲁迅投身到文学界和文化界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当中,创作了《故事新编》中的大部分作品和大量的杂文。在他的所有创作中,最富思想潜力和创造力的当推杂文。这种将新诗和政论合二为一的“杂感”既是一种独特形式的诗,也是他给予病态社会无情嘲讽的“匕首”和“投枪”。他的杂文涉猎甚广,既有无情的揭露,又有辛辣的讽刺;既有痛苦的呐喊,又有激情的抒发;既有果决的论断,又有热情的赞颂,纵横驰骋,神采飞扬,是其创作中的一朵奇葩。

此外,鲁迅还主编了《莽原》《语丝》《萌芽》《译文》等文艺期刊,领导了“未名社”“朝花社”等文学社团,翻译外国进步的文学作品和介绍国内外著名的绘画、木刻,编辑了《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学术著作。二、鲁迅的性格形成

作家曹聚仁与鲁迅交往甚密,他曾经对鲁迅说:“你的学问见解第一,文艺创作第一,至于你的为人,见仁见智,难说得很。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难于相处的人。”鲁迅对此予以默许。鲁迅年纪不大,但眉目间却总挂着一丝世故般的沉稳,曹氏因此称其为“世故老人”。其实,这是和他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的。1.大厦将倾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原为清朝光绪年间的内阁中书,为使鲁迅的父亲周伯宜等人能考上秀才,便试图买通与自己一同登科的进士通政使司参议殷如璋,但因家仆阿顺办事不利而导致事情败露,锒铛入狱,先后被判为“斩监候,秋后处决”和“牢固监禁”,周家人因此变卖家产,其祖父在监狱蹲了八年之后才被释放。鲁迅的父亲周伯宜也受此事牵连而被革去秀才,从此仕途断绝,终日借酒浇愁,久而久之,郁怒成疾,周家为之而大费周章,却最终人财两空。鲁迅就这样由家世显赫的少爷沦落为处处遭人白眼的“乞食者”,在父亲重病期间,他身为长子不断地往来于药铺与当铺之间,为挽救父亲的生命他忍辱负重,在遍尝人世间的辛酸之后,他对世态的炎凉也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正如他在《呐喊》自序中所说:“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由此可见,鲁迅的反社会性格与其家世的变故关联甚大,在受人鄙视的环境中,他逐渐养成了孤傲不屈、愤世嫉俗、自卑与自闭的性格,即医学上的反社会性格,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斗士”。2.饮恨远行

抛却家世变故对其性格的负面影响,鲁迅在求学生涯中所体验到的坎坷与变数一方面继续影响着他的性格,另一方面也为他的职业规划埋下了伏笔。在饱尝了世态的炎凉、看透了所谓人的真面目以后,十八岁的鲁迅带着对故乡绍兴的极大反感和厌恶开始了人生的一场悲壮的旅行。亲友的鄙视、母亲的哭诉让鲁迅的骨头在昂首走出故里的那一刻就变得坚硬无比。他先是就读于洋务派创办的江南水师学堂,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知识,在见识了学堂体制的腐败以后,鲁迅一心寻找新路的愿望破灭了,于是改入南京路矿学堂。期间,鲁迅继续研习自然科学,同时,也开始阅读外国文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著作,尤其是严复翻译的英国人赫胥黎著的《天演论》。此书中所介绍的达尔文的进化论不仅使鲁迅认识到了现实世界的不完美及其充斥的激烈的竞争,同时也让他逐渐领悟到了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想生存、发展,就要有自立、自主、自强的精神,不能甘受命运的摆布,不能任凭强者的欺凌。3.那些人,那些事兄弟之谊的殒灭鲁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1923年7月18日,周作人与胞兄鲁迅彻底决裂。此信言简意赅,词锋决绝,既暗含了鲁迅的某种不为人察的恶劣行径,又彰显了自己所谓的大度和宽容,诅咒般的结语更是将心灵之门对鲁迅死死地关闭。世人不免疑惑:1923年这个炎炎的夏日,在北平八道湾的这座大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周作人、鲁迅一奶同胞之间愤然绝交?

鲁迅兄弟之间的情谊,本来是很深厚的。在小说《弟兄》中,张沛君为了医治患病的兄弟,四处求医,种种忧虑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鲁迅自身经历的事实。许寿裳在为此小说作注解时,证实了鲁迅确实在1917年春末夏初为二弟周作人高热之症深切担忧,并请来了德医悌鲁尔,得知作人只不过是出疹子,鲁迅高兴地对教育部的同事说:“起孟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小说中对张沛君凌乱的思绪、怅惘迷离的梦境的描写皆因是鲁迅本人身历其境的事实而显得格外地真实和亲切。

鲁迅由东京突然归国亦是因兄弟作人而起。在他的自传中,鲁迅所谓的“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几个别的人”者,作人和其妻羽太信子也。由此可见,鲁迅如何以利让弟。鲁迅所辑《会稽郡故事杂集》亦以作人之名印行,他自己不求闻达,足见其以名让弟。然而,这样的兄长为何让周作人在晚年与之分道扬镳呢?据许寿裳回忆,他们之间的暗影,来源于周作人的日本妻子羽太信子。她对鲁迅外表恭顺,内怀猜忌,周作人又心地糊涂,轻信妇人之言,不加体察,致使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改以往“兄弟怡怡”之情态,鲁迅不得已搬离了八道湾的大宅。在新居落成之后,鲁迅重回大宅取书,“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检书。一忽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此事系鲁迅顾全兄弟情谊之鉴证。

让人费解的是,鲁迅并没有将这次的感情破裂诉诸于笔端,而是采取默然的回避态度。面对二弟言辞寥寥的绝交信,他终日饮闷酒度日。离开,或许并不是他的本意,却是其息事宁人、摆脱尴尬的唯一选择。爱情与责任的挣扎

关于鲁迅的婚姻生活,许寿裳在《鲁迅年谱》中载:

民国前六年(光绪三十三年,丙午,一九零六年)二十六岁。六月回家,与山阴朱女士结婚。同月,复赴日本。

为了不拂逆母亲的意思,在日本受过四年科学教育的鲁迅不得不默默接受这桩不合理的旧式婚姻。妻子朱安虽不美丽,却有着旧式媳妇的所有美德:温、良、恭、俭、让。然而,一直受新学洗礼的鲁迅怎能心悦于这种强加的桎梏,屈身于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当中?于是,在其婚后第三日,便再次离家奔赴日本。接下来的十余年中,他辗转于东京、杭州、南京、北京等地,经年在外,不常回家,与朱安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及至民国八年(1919年),鲁迅才将母亲与朱安接到北平八道湾的大宅同住,然而,夫妇仍旧各居一屋,每天连话也少谈。他常常对好友许寿裳说:“这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得好好供养她。”由这沉痛的话语,我们可以窥见鲁迅精神上的痛苦与无奈。怀着这种自我牺牲的心情,鲁迅在寂寞中度过了二十年的岁月,直到1923年,他结识了许广平女士。

出身仕宦之家的许广平,幼年即受革命思想的陶冶,头脑清晰,勇于做事,性格极为刚直坦率,这与鲁迅的豪直秉性恰为相投。二人初识之时,许广平从仰慕者的角度对鲁迅做了近似诙谐的描写:“在钟声还没有收住余音,同学照往常积习还没就案坐定之际,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手臂上衣身上的许多补丁,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丁。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丁,也掩盖不住了。……他讲授功课,在迅速的进行。当那笑声没有停止的一刹那,人们不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没有一个逃课,也没有一个人在听讲之外拿出什么来偷偷做。钟声刚止,大家还来不及包围着请教,人不见了。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之下,许广平写信给鲁迅,诉说自己的愤懑和苦痛,鲁迅也当即回信,说明“学风如何,是和政治状态和社会情形相关的”,一个激进的热血女青年就这样爱上了睿智的文学“斗士”。在随后的北师大风潮中,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扶持,从共同的奋斗中逐渐寻到了彼此的交集,找到了真正的同路人。1927年,两人定居上海,开始了同居生活。自此,鲁迅在精神上有了最亲切的伴侣,在工作上亦有了最合适的助手。

然而,鲁迅却并没有因为许广平的出现而与结发妻子朱安离婚,他身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心和良心让他不得不对旧式妇女朱安予以保全。在他看来,旧式妇女本来就可怜可叹,离了婚的旧式妇女,那将是何等的不堪。当然,这样的成全离不开许广平的善意、真诚与宽厚。“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以笔为枪的鲁迅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以他瘦弱的肩膀,担起了身为大丈夫的“道义”,成为了时代巨擘。恩师与益友的馈赠

鲁迅留日读书期间,结识了章太炎先生,他是鲁迅一生最为钦佩的老师。章氏东渡日本期间,在《民报》讲学,鲁迅与好友许寿裳“极愿往听”,并时常就某一问题与章氏探讨,此间,鲁迅逐渐形成了“爱吾师尤爱真理”的治学态度。在《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中,鲁迅对章氏给予了迥异于世人的评价:“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的确,在二人将近三十年的交往中,章太炎对鲁迅的影响可谓是全方位的。在著文上,他继承了章氏所崇尚的魏晋文风,淡雅有度,爱作怪句,爱写古字;在待人接物上,鲁迅也秉承了章氏的风度,与人交谈时态度冲穆,如谈家常,谦和宽厚,仁蔼可亲;最重要的是,鲁迅继承了章氏“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优秀传统并毕其一生加以发扬,为中国的自由和进步,倾尽了一生的心血。

鲁迅的同学中,关系最密切的当推许寿裳,其次为钱玄同。钱玄同是鲁迅留学日本期间的同窗好友,由于其性格活泼,交谈时总爱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鲁迅戏称他为“爬翁”。鲁迅归国后,在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科长期间,每天除了轻松的公事以外,无事可干,常以抄写碑帖等打发时间。于是,刚刚接任《新青年》编辑工作的钱玄同便鼓励他为《新青年》写些文章,鲁迅由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曾问过钱玄同:“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钱玄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由此,鲁迅创作了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并且一发不可收,最终成为新文学的领军人物,这与钱玄同的鼓励是密不可分的。但是,信仰的不同终使二人在思想上逐渐产生隔膜,并在几次相互揶揄中关系日趋恶化,最终形同陌路。

鲁迅与钱玄同的这段友情虽然无疾而终,却也是无可避免的。与终生好友许寿裳比起来,钱玄同缺少的或许是一份忠实、一种认同,而这正是友谊能够长久维系的必要条件。许寿裳是鲁迅的同乡、同学,与鲁迅长期供职于教育部,时常见面,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友、知己。然而,二人关系虽亲密,个性却不大相同,侃侃而谈的时候,也会见解各异。鲁迅先是绷起脸沉默着,但而后又彼此水乳交融,毫无隔阂地谈论着,与齐寿山、邵铭之同处时情状亦是如此。因此,鲁迅时常说:“季茀(许寿裳)他们对于我的行动,尽管未必一起去做,但总是无条件地承认我所做的都对。”这种相互信赖、相互坚守是鲁迅战斗的动力,并且一生都引以为豪。

如果说家世的变故与第一次远行滋生了一个绝望、孤傲的鲁迅,那么其生命中所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则铸就了一个不媚俗的鲁迅、一个面朝悲凉却依旧反抗黑夜的鲁迅。

让我们以毛泽东的评价来感铭这位20世纪最伟岸的文坛巨人:

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

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宝贵的性格。

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就是新生命的方向。

祝福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是的。”“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那么,也就有地狱了?”“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燉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老了。”“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怎么死的?”“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可恶!”四叔说。“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祥林嫂竟肯依?……”“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后来呢?”“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唔唔。”她含胡的回答。“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我么?……”“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怜悧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1924年2月7日

在酒楼上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倌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客人,酒。……”

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虽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倌,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蹰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这以前呢?”“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菜: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说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转身,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样,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送她。“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我吃一吓,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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