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志卷二·民意是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5 01:15:29

点击下载

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乡村志卷二·民意是天

乡村志卷二·民意是天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吃过晚饭,李正秀怕冷,便早早上床钻进铺盖窝里了。贺端阳无所事事,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钟,便歪在椅子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漫不经心地翻看起电视节目来。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电视里的人不是长袍马褂,头上顶着一根大辫子,说话一口一个“喳”字,就是疯疯癫癫,哭哭啼啼,全不似今天的人的样子。端阳觉得电视里演的这些与自己的生活相差甚远,甚是无趣,便将遥控器一通乱按。最后按到了本县的有线节目频道上,只见一名稍胖中年的男子,像是刚刚美过容似的,衣着一丝不苟,神情不喜不怒,两眼直视前方,有如菩萨一般。贺端阳认出这人是余副县长。端阳经常从县有线电视上,和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们亲切会面。只要他们一出现,贺端阳不但能马上认出他们,还晓得是分管哪一块工作的。端阳一看余副县长在电视屏幕上这副端庄打坐模样,便明白他马上就要发表重要讲话了。果然,没过一会儿,余副县长便像平时开会那样拖长声音喊了一句“同志们”,便两眼平视前方,像念书一般,不快不慢地念了起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和省、市的安排部署,我县第五次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即将正式启动。下面,我就做好这次换届选举工作,讲如下几方面的意见……”

端阳一听到这里,犹如勇士听到号角,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没提防把旁边一根板凳哐啷一声撞倒了。

李正秀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堂屋响声,猛地睁开眼,侧了身子对儿子问道:“你个毛手毛脚的,把啥子弄倒了?”端阳听到,急忙一边去扶板凳,一边冲里屋回答:“妈,没有什么,板凳倒了。”李正秀说:“这样大晚上了,天气又冷,还不早点去睡觉,那电视里的人影影儿,有什么看头?”

端阳内心仍然被一股激流给冲撞着,有些不能自持。将凳子扶好以后,又兴奋地在屋子里似是寻找什么一样,转了两个圈,然后才走进李正秀的屋子,对母亲大声说道:“妈,村委会又要换届了!”李正秀目光落到儿子脸上,看了半天,才口气淡淡地道:“他们换他们的,又不选你当村主任,你讨口子唱歌——穷开心什么?”

端阳嘴里“嗻”了一声,想说什么,却一时觉得神经短了路,不知说点什么好了。李正秀见儿子没吭声,便又道:“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你操心的,又咸吃萝卜淡操心!舅母给你说的那门亲事,过了这样久了,你也不吭个声。你老汉像你这样大的年龄,都有你了!”端阳一听这话,便有些不耐烦了,道:“妈,你一说就是这些!我说过,我要先干事业,后结婚!”李正秀不高兴道:“你一辈子干不出事业,一辈子就不结婚?看你又能够干出个什么事业……”一语未完,听见从柴草房里传来一阵鸡的咯咯叫声和扑翅声。李正秀忙打住了前面的话,叫了一声:“糟了,鸡圈门我刚才忘了关,你快去看看,别让什么野物钻进去了!”端阳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却见一时半会儿没法和母亲说到一块儿,又听得那鸡们慌乱的叫声,只得把满腹的心思,暂时放下,转身跑出去了。

到了柴房,端阳打开鸡圈,将鸡们检查了一遍,发现鸡们在圈内走动的走动,抖羽毛的抖羽毛,还没从惊慌中安定下来,却并无损伤。端阳便知道刚才一定是耗子钻进了鸡笼,将鸡们吓着了。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见鸡们完好无损,端阳才放了心,去盖了鸡圈门,又回到了堂屋。原打算再接着听听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却没想到余副县长已经讲完。电视屏幕上,现在打出的是两句口号,另一句是:“搞好换届选举,推进农村民主政治建设!”另一句是:“加强村民自治,实现依法治国!”口号在电视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则药品推销广告。端阳就关了电视,进自己屋里去了。可贺端阳并无睡意,从枕头旁边的书堆里,翻出一本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学习问答》的书,靠在床头,细细读了起来。

贺端阳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儿?他如此关心被村民们称之为“烂事”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又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贺端阳也是不幸的人儿。十岁那年,他老汉贺世春,活蹦乱跳的人,突然丢下他和母亲离开了人世。端阳的舅舅叫李正林,原是邻县老林乡老林村的支部书记。贺端阳九岁那年,上级号召发展乡镇企业,要求乡乡要有工程,村村要有项目,家家都要点火冒烟,集体、个人一齐上。老林乡峰峦叠嶂,山重着山,地下埋得有黑得发亮的“乌金”。大集体时代,一些生产队就在半山腰上开了一些小矿井。不过受当时的条件和政策限制,不敢开得很大。这时政府号召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乡上便决定靠山吃山,动员各村扩大煤炭生产。并且要求村干部带头,每人必须领办或承包一个矿井。李正林听了上级的话,也承包了村里一口旧矿。他从信用社贷了一笔钱,把矿井稍加修整和扩大,便开始招兵买马。那时打工还没有形成热潮,加上庄稼人都明白,煤窑的活计十分辛苦,且又不安全。即使有人愿意离开土地外出打工,也早奔沿海地区去了。李正林招了一个多月工,也没招到几个人。那时,贺世春虽有妻子、儿子一家三口,但因为土地承包时,端阳还未出生,因而没分到土地。两口子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时间自然很多,李正林也正想隔三岔五出去挣点现钱补贴家用。一见舅老倌的煤窑招不到人,便萌生了去下窑的念头。一则郎舅间不是外人,目前他在难处,权当帮他一把。二则到外面打工是挣钱,到舅老倌的煤窑打工同样是挣钱,何况肥水不流外人田呢!三则老林乡虽说是外县,却离自己的家不远,地里有了什么活儿,或想他们娘儿母子了,说回来就回来了,也方便。这样一想,两口子一商量,贺世春便往舅子的煤窑来了。

李正林一见贺世春要来下煤窑,像是没想到似的,愣了半天,方才说道:“姐夫,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煤窑确实需要人,但从来就没想过让三亲六戚来干这活!”贺世春是个豁达人,喜欢和舅子开玩笑,一听这话,便笑着说道:“说你妈些见外的话!你是怕三亲六戚来占了你的便宜不是?”李正林急忙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一毛不拔的人吗?我是说这活儿太苦!”贺世春听了李正林的话,马上撩起右手衣袖,将手肘支在桌上,五指往手心一握,随着指关节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动,手臂便鼓突出一坨一坨的肌肉。然后左手拍了右手手臂几下,才对李正林说道:“你好好瞧瞧,我是不是哪儿的公子少爷?”说完放下手臂,才又接着道:“就是想当公子少爷,祖坟也没有埋对地方呢!”李正林道:“就算你不怕吃苦,可挖煤危险!你没听挖煤的人说吗?那是脚踏阴阳两界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我姐?”贺世春说:“看你说得,哪里豌豆滚进屁眼里,就那么遇缘?那么多人都不怕出事,单单我怕出事了?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正是你姐姐的主意!”李正林知道贺世春是个实诚人,又听说姐姐同意他来,想了一想,便让贺世春留下了。

就这样,贺世春成了舅老倌手下的一名工人。虽然名义上是姐夫在为舅子打工,但到底是郎舅之间,不是外人。李正林每每看见贺世春裹着遮羞的布片,从矿井里爬出来,心里都十分内疚,从没把他当打工仔和苦力看待。姐夫就是姐夫,安排活儿时,不但尽量照顾,让他少干重活、苦活,而且十天半月,要放贺世春两天假,让他回去看看姐姐和外甥,尽享天伦之乐。工资待遇不但月月兑现,而且还比其他矿工高出一些。贺世春自是明白这一切。他本是怀着帮舅子一把来的,现在又承蒙了他的照顾,又怎的不感恩?因此,对舅子和舅子的煤矿,不但特别巴心巴肠,仿佛那矿就是自己的一般,爱矿如爱家。而且干起活来,也更舍得出力了。如此干了一年,一个得了钱,一个得了人,郎舅二人,内心俱是欢喜不提。

然而,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古话。这日,贺世春和十几个工人,坐着斗车往井下降,一工人打趣说:“我们又下基层了!”贺世春一听,便想起了一个故事来,道:“说起下基层,我这里倒有一个龙门阵!我们湾里有个贺贵,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最看不惯干部搞腐败。一天,看见乡上书记和几个当官的到村上来了。贺贵忽然从屋里拿出了一只破盆子,一边敲打,一边喊叫:干部‘吓’基层了!干部‘吓’基层了!乡上书记见他这样,有些不明白,便叫住他问:贺贵,你这是什么意思?贺贵回答:回禀领导,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一声,领导‘吓’基层了!乡书记以为贺贵是夸他们的,便笑着说:下基层,这是我们应该的,应该的!谁知贺贵一听,却说:我说的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下’!我那个字,比你们那个字前边多一个‘口’字!你们一来,要扒那些欠款户的房子,挑人家的谷子,牵人家的猪儿羊子,岂有不被吓倒的?不但人被你们吓倒,连鸡鸭也怕你们。你们一来,保不准它们的命就没有了!昨晚上我就听见圈里的鸡在互相提醒,说今天乡上有干部到村里来,大家可要提防一点!乡上书记一听,才知道贺贵这是在挖苦他们!”先前那人说:“真有这事?”贺世春说:“你要不信,有时间跟我一起到贺家湾去,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贺贵的龙门阵,摆三天三夜都摆不完!”人们就说:“那你以后空了,就跟我们慢慢摆!”

说着话,吊斗车降到了矿井下面,停住了。贺世春和工人走出来,沿着巷道往掌子面走。正走着,忽然从头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接着便有煤灰和煤块簌簌地直往下掉。当中一个在大集体时就挖过煤的老工人一听这声音,便大叫了一声:“不好,塌顶了!”说罢,转过身来便往巷道口跑,一群人也跟着往外面跑去。正跑着,只听得“轰隆”一声,那顶就塌了下来,巷道里立时被一股浓烟笼住。幸好,那十几个工人已经跑过了塌方地段,因而全躲过了这一劫,掉下来的煤块,却独独把贺世春给压住了。

噩耗传来,李正秀哭得死去活来,拿头去撞墙壁,恨不得要和丈夫同去。被人千劝万劝,方打消了寻死的念头,随娘家报信的人来到了弟弟的矿上。姐弟相见,相拥而泣,一个悲痛欲绝,一个愧疚不已。但不论怎么着,人都是没法哭活过来的了,只得商量着如何把死人的后事办了。贺世春是死在舅子的煤矿里,李正林自然是应该按规定付给姐姐一笔姐夫的死亡赔偿金和外甥的抚养费的。怎奈李正林的煤矿承包时间不长,采掘方式落后,加上那时煤炭价低,赚的两个钱又都投入到矿井的改造中去了,现今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没还,实在没钱支付姐夫的赔偿金和外甥的扶养费。李正秀是清楚弟弟的困难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李正林手里有钱,李正秀又怎么好像外人一样张口向弟弟要钱?因此,姐弟俩各怀心事,不争不吵,把贺世春的后事给办了。

过了两年,李正秀慢慢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李正林夫妇像是要弥补李正秀什么一样,就忙着为姐姐再找一个丈夫。可李正秀却是铁了心不嫁。李正林不解,过来对姐姐问道:“姐,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们?”李正秀道:“我记恨你们做什么?生死有命,端阳他爸,生就是短命鬼!”李正林道:“那我们打起灯笼火把都想为你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可你总是冷水烫猪不来气,又为的什么?”李正秀冷笑一声,看着弟弟问:“难道再嫁就硬是那样好?”李正林说:“一个女人,总得有个依靠。不为这时想,也要为老了想一想,是不是?”李正秀鼻孔里又冷笑一声道:“你不要说老了,我就是看到老了,才死了再嫁这个心的!远的不说,我说一个人,就是我们湾里的黄二娘,也是年轻时死了丈夫改的嫁。三十多岁嫁给俊田二叔填房时,俊田二叔的儿子还在横起揩鼻子。黄二娘和前夫没有生养,把俊田二叔的儿子当成心肝宝贝,巴心巴肠地带。可现在怎么样?前几年俊田二叔死了,黄二娘也老了,儿子不养她不说,骂的那些话牛都踩不烂!有一回,我都听不下去了,过去说他:端阳他叔,你都是吃饭不长的人了,骂人也要想一想,她好歹还是你娘!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她是我什么娘?我娘早就死了!后来黄二娘怄不过,悄悄喝了农药。你说这当后娘的,有什么意思?”李正林道:“难道所有当后娘的,都是那样?就是亲生的,也有不孝的呢!”李正秀说:“自己生的,再不孝也不会那样骂他娘!”又说:“你存心跟你外甥找个后爹,要是那老汉儿对端阳不好,又怎么对得起他的死鬼老汉?”说着,就抹起眼泪来。李正林一见,也红了一阵眼圈儿,半天才说:“姐,我看出来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姐夫!好,姐,你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改嫁,我们也不劝你了!你就只在家里种那点包产地,能种多少种多少。其余的,有我这个当兄弟一口吃的,就有你和端阳一口吃的!外甥今后读书和结婚的费用,我这个当舅舅的全包了!别说他上大学,只要他娃儿有那个出息,就是到外国留学,该花多少,我供他多少!”说完便回去了。

自此以后,李正林再没有劝过姐姐改嫁了。李正秀种着两个人的庄稼,倒也不觉得怎么困难,只是那家里的日用开支,因少了贺世春这个挣钱的汉子,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幸亏李正林没食言,一则姐弟情深,二则心有愧疚,将母子二人的一应花销,全承揽了下来。有时三五百,有时七八千,随着煤矿效益愈好,出手也便愈大方。李正秀也是会过日子的人,无论弟弟给多少钱,该花的则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不花,精打细算过着日子。十来年下来,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不但不比旁人差,还用攒起来的钱将丈夫生前的三间旧房子扒了,盖起了一楼一底的三间新房,只待儿媳妇进门来了。

万事顺意,却有一点不足,无论是母亲还是舅舅,都一心指望贺端阳好好念书,将来不说光宗耀祖,最低也能够混出一点样子来。可端阳念书的成绩总是差强人意,特别是数理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只考了县里的一所职业学校。端阳见自己考得不好,先自灰了心,不打算去读了,却遭到了母亲和舅舅强烈的反对。母亲说:“你才十几岁,不读书回来做什么?混也把人混大点嘛!”舅舅也说:“就是!管它什么学校,考起了就去读,它总要教点知识给你,你总不得教点知识给他!”端阳怕母亲伤心,舅舅生气,只得去了。到了学校一看,因为缺少师资和教学设备,学校开的专业极少,只有果树栽培和管理、缝纫、电器维修等几个专业。端阳认为缝纫裁裁剪剪,蹬蹬机器,是女孩子们的事,不适合他这种大男子干。电器维修学了也没什么用处,因为那个时候,农村的家用电器还没普及。想那果树栽培和管理,学了可能还有点用处。即使别处用不上,以后在自己房前屋后栽上几棵果树总是用得上的,于是便胡乱报了这个专业。真真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端阳过去面对书本上那些公式、定义、原理什么的,一直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可如今一听老师讲那些嫁接、治虫、打枝等知识,竟一下来了兴趣。这也难怪,端阳生在农村,长在乡下,从小就看惯了那树呀、果呀、花呀、木呀什么的,有些道理,已是知其然,只是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如今听老师一讲,哪有不豁然开朗的?职业技术学校又与一般学校不同,强调的是动手能力。学校旁边有几十亩县茶果站的苗圃基地,老师每个星期便会带了学生来实习。端阳用脑子想问题不行,可用手做事情是他的专长。没多久,他便迷上了那些嫁接、移栽、打枝、杀虫、疏花、压枝等活计,几天不去干这些活儿心里便觉得失落。一个学期不到,不但老师,就连苗圃里的工人都喜欢起他这个不要钱白干活的学生来。第二学期,端阳不但被选为班长,还成了学校团委的干部。

三年后,贺端阳以优异的成绩从县职中毕业了。一回到家里,端阳面对现实便犯了愁。本来,按照端阳自己对人生的设计,一毕业,他也就和同学一起到外面打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挣钱不挣钱且不说,年轻人哪个又不羡慕外面的世界呢?可端阳还没把心里的想法给母亲说完,李正秀却又是抹眼泪,又是唠叨数落。端阳再说,李正秀干脆就去寻了一瓶农药来,抬头就要喝,唬得端阳扑过去就抢了。端阳明白,母亲的千滴眼泪万般情怀,就是不放心他外出,都只为把他拴在家里,使母子二人能够朝夕相守。端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便请来舅舅裁决。李正林明白李正秀的心情,陪着姐姐流了一会儿眼泪后,便把端阳喊到一边,说:“既然你妈不答应你出去打工,你就先委屈两年,如何?”说完又道:“你还年轻,不懂女人。女人一辈子,做姑娘时父母就是她的天;嫁了人时丈夫就是她的天;老了儿子就是她的天!你十岁老汉就死了,她一直守着你不嫁人,靠的就是你。要是你出去又出点什么事,她的天不就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道:“舅舅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世界,可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等你结了婚,生了儿子,那时有个大胖孙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她又有了新的希望,你再提出来到外面打工,说不定她就不得拦你了!这两年你就在屋里尽份孝心,没有钱到舅舅这儿来拿。反正舅舅这辈子,再怎么还也没法把你们母子的账还清!”

端阳听舅舅说得如此动情,还能说什么?便答应留下来,和母亲一起下地。母子俩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的时间便很多。端阳除了看点书以外,便找不到别的事干。年轻人本来不太安分,何况好歹又读过几年书?一闲下来,就觉得日子不该这样过。可究竟还应该做点什么?心里又是十分茫然。这日,地里没活,端阳看了一阵书,觉得无聊,便出来瞎转。屋侧边的一块地里,一群鸡一边咯咯叫着,一边东一嘴、西一嘴地啄着地里的菜叶。端阳的眼睛落在地里,猛地想起入学时曾经萌生过的计划。心想:这屋团屋转的鸡啄地,种什么都没有收成,不正好可以栽果树吗?一想到这里,端阳禁不住激动起来,急忙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李正秀道:“反正那地种什么都是给鸡预备的饲料,你想试手脚,就去试吧!”端阳听后,果然在第二天就跑到原来学校旁边县茶果站的苗圃里,买了几十株良种果苗回来栽到了地里。

那几十株柑橘、雪梨和葡萄栽到地里,端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管理之中,不是给果苗杀虫、施肥、松土,就是除草、剪枝……仿佛那几十株果苗,都成了他的情人,一日照顾不到,便会亏欠了它们一般。果苗让端阳安静,从此不再提说打工的话,也从此觉得日子充实,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那几十株果树,也像是要报答主人似的,栽下去时都不足半尺高,可才一个多春秋过去,竟然都长到了半人多高,生意盎然,煞是可爱。虽然离挂果还有些时日,但哪个庄稼人看了,都会高兴。

一日,端阳在地里,用细篾丝捆住一些直直往上生长的果树枝条,把它们斜拉到一定的高度,然后将篾丝固定在地上的木桩上。正干着,猛听见一个声音问:“娃儿,你这是干什么?那枝条长得好好的,怎么要把它们拉来趴起?”端阳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房子旁边住的世福叔放牛归来,便道:“世福叔你不晓得,这丫丫对直往天上长,长高了,既不好杀虫、打枝,以后结起果子了,也不好摘。还不利于果树采光、通风,影响产量!”世福一听,说:“果然是读过书的,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果树的丫丫趴起长比对直朝天上长要好!”说完不等端阳回答,便又说:“看你娃儿年龄不大,本事还不小,等不到两年,这些树一结果,就该你娃儿发财了!你娃儿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多栽一些,把全湾都栽上,让大家都跟到你发财?”端阳听了这话,心里像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却对贺世福道:“世福叔,我有什么本事,瞎猫碰到死耗子呗!”贺世福道:“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嘛,鲢巴郎过河——牵须(谦虚)什么?”说毕,在牛屁股上打了一鞭,自顾去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端阳听了贺世福的话后,竟忘了干活,抬起头,看着天边。天边一抹红霞,十分艳丽,似乎在向他发出召唤。端阳不禁心想:是呀,这几十株果树,规模委实太小了,远不够自己施展才华!真要让每家都栽上几十棵,不,最好是全村的土地都栽上果树,贺家湾要不上几年,就会春天花团锦簇,夏天绿树成荫,秋天硕果累累,变成花果之乡!那可比种粮食不知要强多少倍呢!到那时,家家户户可都要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端阳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越想越激动,像是真看到了那富裕、美好的景象似的。正想着,贺世福院子里猛的一声牛哞,打断了他的沉思。贺端阳不禁哑然一笑,回到了现实中。他知道自己这想法虽好,却有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又做了一会儿活,天色已晚,端阳才收了剩下的篾丝,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还想着刚才贺世福的话,心里难免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回到家里,李正秀正在灶房做饭,端阳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去开了电视看。没想到的是,电视里正播一档励志节目,说的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不贪恋城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却立志回家乡创业,带领乡亲们致富。回到村里,村民选了他做村委会主任,从此那大学生便利用自己所学认识,在村里办企业、建果园、发展大棚蔬菜等。没几年时间,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大学生不但入了党,还被选为了省人大代表。要在平时,贺端阳肯定不会关注到这一类节目,觉得自己和这类节目中的主人差距很大,遥不可及。可此时因了刚才贺世福几句无心的话,丢了一粒火种在他心里,如今,这电视和电视节目忽然像是一股东风,将贺世福丢的那粒火种呼地一下刮燃了,使原本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神秘,似乎也伸手可得。因此,贺端阳一看完节目,便禁不住思忖开了。他在心里道:“是呀,要是我当了村主任,不就可以让全村的人,都在地里栽上果树吗?”又道:“母亲不让我出去打工,这辈子,注定便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背一辈子太阳过山了!倘若真能做个村主任什么的,即使不能像电视里那个大学生,当个什么代表,多少也有一点面子,不枉做了一世人,且又遂了母亲的愿!”这样一想,又觉得想法很荒唐,那村主任,怎么想当就能当上呢?可他接着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当村主任?我虽然不是大学生,可也算一个有文化的人!我虽然不会办工厂,可我却懂得果树栽培和管理!我虽然年轻,可我有带领乡亲们致富的决心!党中央号召建设新农村,但念过书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像我贺端阳这样还留在土地上的年轻人,比癞儿脑壳上的头发还少,我愿意做村主任,说不定上级和村民会举起双手欢迎呢!”这样一想,端阳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突突地在血管里奔涌起来了。可巧的是,贺家湾上届的村主任贺国华,因为和村支书贺春乾不合,两个多月前撂了担子,到沿海打工去了。村主任的位子这时正空着,平时的工作都由支书一肩担着。端阳被电视上的榜样激励着,又经过自己一番分析,便觉得老天爷分明也在帮助他。要不然,为什么国华叔端端地就辞了职,空出了那村主任的位子?端阳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以为事情是这么回事,一时豪情满怀,也不觉得自己幼稚,所以在那心里,竟坚定了做村主任的理想。但端阳毕竟念过书,又早已进入了成人之列,知道那村委会主任自己再够条件,也是要经过村民选举的,所以不可张狂。要是张狂了,选不上,岂不是会被村民耻笑?因而,端阳尽管有了想做村主任的想法,而且志存高远,却因为离选举时间尚远,不可随便说与人,只是去县里书店悄悄买回一本有关村委会组织法的学习材料和一本《怎样当好村干部》的书,一面细细研读,一面等待时机。时机一到,他端阳便要腾空而起,一飞冲天,让村人明白,他贺端阳岂是蓬蒿之人?二

得知了村委会换届已经启动的消息,贺端阳怀着一种兴奋和躁动不安的心情,温习了一遍早已烂熟于胸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上的条条款款,方才把那书重新放到枕头边,躺在被窝里,打算睡去。可是大脑里的细胞像是跑马一样,赶着他的意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鸡零狗碎,又全是和实现自己理想相关的事。一时睡意全无,躺着又难受,于是干脆又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眼睛看着墙壁,口里数着数字,将脑海里的意念慢慢往一处聚集。过了一阵,方感觉好了一些,正欲重新躺下,又猛地想起先前因为换届工作没有启动,自己一直把想做村主任的想法压在心底,不敢张狂。现在选举既已开始,就不该羞羞答答,藏而不露了!这样一想,就决定明天先去找支书贺春乾,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村委会换届本是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进行,自己想做村委会主任,迟早是要经过贺春乾这一关的!早点去对他说了,一则让他心里有个底,二则也可探探他的口气。端阳沉浸在他美好的想象之中,觉得贺春乾听了他的想法和打算,一定会伸出大拇指表扬他不但是一个有文化,还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青年,以后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造福贺家湾的父老乡亲!一想起贺春乾和党支部会支持自己的事业,端阳心里一阵轻快,睡意也便袭来,于是躺下,不一时便鼾声香甜,沉入梦乡里了。

第二日醒来,天色已是大亮,屋后竹林里,两只鸟儿不知藏在哪丛竹叶间,啾啾直鸣。端阳又赖在被窝里躺了一阵,直待到一缕霞光从窗口泻进房内方才起来。穿好衣服出门一看,李正秀正在灶屋里忙活。此时一手拿了铲子,一手拿了猪食瓢,正从锅里往猪食桶里舀给架子猪吃的青饲料。同一口大铁锅里煮着两样猪食,一样是专门给年底就要宰杀的肥猪吃的,一样是给明年才会出槽的架子猪吃的。给肥猪的食主要是红苕,给架子猪的食则是青饲料。端阳见母亲已把猪食煮好,便有些不好意思,就一边笑,一边对李正秀道:“妈,天气冷了,我说过让我起来煮早饭,你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

大铁锅里的水还在“咕咕”开着,从红苕疙瘩的缝里,不断往上冒着泡儿。热气遮住了李正秀的脸。端阳没看清母亲的面孔,却听见李正秀说:“等你起来煮早饭,只怕要等到中午两顿合到一顿来吃了!”端阳听了,更觉得不好意思,道:“妈,我瞌睡大,你可以喊我嘛!”李正秀道:“我有喊你的时候,还不如自己起来了!”端阳一听也是这个理,便拍了自己脑袋一下,道:“也是这样,妈,你来喊我,还要穿一道衣服!不过以后你也莫这样早起来了,我自己知道醒!”李正秀道:“我知道你知道醒,可太阳不晒到屁股你醒得过来?”端阳听了这话,只嘿嘿笑着,不再在母亲面前说些假仁假义好听的话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对李正秀道:“妈,你把猪食瓢给我,我来舀吧!”说着伸手要去接母亲手里的铲子和猪食瓢。李正秀没把东西给他,却说:“我都舀得要完了,要你舀什么?缸里没水了,你要没事,去跟妈挑两挑水回来,今天有太阳,妈把那些床单被罩拆下来洗一洗!”

端阳听了母亲这话,走到缸前一看,果真缸里没多少水了,就取下墙壁上的扁担,挑上水桶往外走了。刚走到院子里,家里那条叫黄尔的公狗,忽然从阶檐下的柴草窝里钻出来,弓着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抖了抖身子,把一身的柴灰和狗毛抖得满院子飞舞。抖毕,才摇着尾巴朝端阳跑了过来。端阳正挑了水桶往水井走去,看见黄狗跑来,便叱着:“你来干什么?”那狗一边继续摆尾巴,一边围着端阳转了一个圈,像带路一般,朝前跑去了。水井在房屋底下一块田的侧边,用石头砌了井沿,井口还没有一只簸箕大,看不见井水。但水桶落下去,却听到咕咚有声。端阳打了水,提起来,端阳将水桶挑在肩头,狗又跑前跑后陪着主人回去了。

端阳把水缸挑满,李正秀也把早饭盛好放在了桌子上。吃饭时,李正秀忽然对端阳道:“上午你有什么事?”端阳听见母亲这样问,便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于是说:“我打算吃过早饭,去找一下春乾哥,有点事跟他说说。”端阳以为母亲马上会问他有什么事,但李正秀却没问,只说:“上午你还找得着贺春乾?”端阳马上停下筷子问:“春乾做什么去了?”李正秀道:“我起来刚刚打开门,就看到春乾夹只包包从门口路过。我问他:‘春乾这样早你往哪里去?’他说:‘乡上上午开村支书会,迟到了,又要挨伍书记的批评了!’”说完又对端阳道:“你要找他,除非到乡上去!”端阳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开会去了!”说完,还是害怕母亲追问他有什么事,不待李正秀回话,便先转移了话题,道:“妈,你有什么事?”

李正秀停了一会儿,才道:“你李红嫂子今天生日,也不知道有没有客,你等会儿过去看看,如果他们要招呼客,我们该还别个的人情呢!”端阳一听是这事,便道:“没有看见他们来请,总不会招呼客吧!”李正秀道:“又不是满十,人家怎么好来请?管她有没有客,你去看一下不得错。如果有客,中午你就去坐席,我在屋里把罩子被单洗了!”端阳不再说什么,只问:“如果招呼客,送好多钱?”李正秀道:“昨年我的生日,兴成来送的五十块钱……”一语未完,端阳道:“妈,我知道了,那我还他们五十块钱的情就是了!”李正秀却道:“别个送五十,你就还五十?”端阳问:“那送好多?”李正秀道:“前年兴成生日,我去送的四十,昨年我生日,别个还的五十。你今年还情,也要送六十才好意思!比到箍箍买鸭蛋,别个还要说你硬是小气!”端阳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兴的这个规矩?要是这样涨下去,过两年吃个生日酒,那不是要送一百两百才出得了手?”李正秀说:“管它怎么涨,反正你以后结婚,别个也要跟你还回来的!”端阳听到这里,便又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妈,你又来了!”李正秀听了儿子的话,也做出了生气的样子,说:“又来了又来了,妈就说不得这话了,是不是?”端阳听见妈的口气,这才不说什么。

母子俩吃完了饭,李正秀要趁天气好,赶紧把该洗的东西洗出来。一放下碗,便去卸蚊帐、拆被单,端阳便收了两个人的碗去洗刷了。去瓦缸里舀了一瓢米糠和大麦面倒在架子猪的青饲料里,又舀了几瓢潲水在桶里将米糠、大麦面和青饲料搅拌均匀了,往猪圈前提去。猪听到主人拌食的声音,早爬了起来,将前爪搭在猪圈的木栏上,可着声直叫唤。端阳把猪食提到猪圈前,猪才把前爪放了下去。端阳把猪头拍了一下,舀了一瓢猪食在槽里,猪的两只大耳朵一扇一扇的,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边的一只肥猪听得响声,嘴里“哼哼”两声,才慢慢爬起来,显得十分绅士的样子。端阳又去另一只缸里,舀了两瓢苞谷面,倒在大铁锅的红苕里,搅拌均匀了,也不兑潲水,直接舀到了那只肥猪的槽里。

端阳喂完了猪,李正秀也从儿子和自己床上卸了罩子,拆了被单,拿出来泡在了阶沿上一只大木盆里。端阳正要往外走,却又被李正秀叫住了,道:“把你身上的衣服裤子脱下来,我一下洗了!”端阳朝自己身上看了看,说:“妈,我身上的衣服裤子没有好龌龊,就算了吧!”李正秀说:“没有好龌龊就穿一辈子?趁天气好,不脱下来我洗了,以后莫得太阳了几天都不干!”端阳听了这话,只得进屋,去衣柜里找起衣服来。

正找着,忽然听见一个妇人一边尖声叫着,一边从屋旁边的小路上朝院子跑了过来。那声音道:“青天大老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们这样欺负人,你怎么不管一管呀!天啦,我们没法活了呀……”说罢又哭。端阳一听那声音,像是善怀哥家里的董大嫂董秀莲,正准备出去看个究竟,却听见母亲已经和妇人说上话了,果然是董大嫂。因为听得母亲道:“他董嫂子,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眼泪汪汪的?”妇人先是哭了几声,接着便忍住悲痛,急急忙忙道:“婶子,你给我评评理,世界上哪有这样欺负人的?简直像是土匪一样了……”说罢又是一阵抽泣。母亲道:“他董嫂子,哪个欺负你们了?你好好说!”那董秀莲终于止住了哭声,道:“除了贺良礼、贺良毅这几个挨刀的,还有哪个敢这样欺负人?”母亲听后,停了一会儿,方道:“哦,他们又是因为什么事,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你这个弱门小户?”董秀莲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响亮的嗝声,似乎又要哭出声来,却又强忍住了,一边低声抽泣,一边道:“婶子,你还不知道呀?怪就怪我屋里那条背时的狗,前天中午也不知道撞到什么鬼,把贺良毅的一只母鸡咬死了,贺良毅要我们赔他两百块钱。我们说,你到我们家里来,看上哪只鸡就把哪只鸡抓去。可贺良毅不答应,说如果还鸡的话,他只要原来那只鸡!婶婶你给评评道理,咬都咬死了,我们怎么给他还得出来,不是逼着牯牛下儿吗?我们还不出,他就整死个人要两百块钱。我们没把钱给他,刚才我们正吃早饭,贺良毅、贺良礼、贺良全几个砍脑壳的跑到我们屋里来,看见什么打什么,把桌子板凳、杯子碗筷,打得稀烂,还说不把钱拿去,还要来打!婶子,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敲诈我们吗……”说着便又抽抽搭搭起来。

端阳和善怀虽说不上有多亲,却知道善怀是一个本分人。听得外面一番话,连衣服也顾不得换了,便走出来大义凛然地道:“嫂子,这明摆着是他们仗着弟兄多,故意欺负人!他那是金鸡还是银鸡,就值那么多钱?”说完又道:“打人都不过百步,他们有什么理由跑到你们屋里来砸东西?善怀哥就让他们砸?”董秀莲看见端阳,道:“端阳兄弟原来还在家里!你知道你那善怀哥是个老实人,他倒是抓根扁担要和他们拼命,被我抱住了!我说,三拳难敌四手,别个有几弟兄,你一个人怎么拼得过人家?”端阳道:“你们就不赔他,看他们敢不敢把你们吃了?”董秀莲还没答话,李正秀便瞪了他一眼,问:“你换的衣服呢?”端阳道:“我还没有换!”李正秀道:“那你出来鸡一嘴鸭一嘴的干什么?还不快进去换来我洗!”说毕又掉头对妇人问:“他嫂子,你这是打算往哪去呀?”董秀莲抹着眼泪道:“婶子,我还能到哪里去?我去找贺春乾,叫他这个当支书的来评评理,看他怎么说!”李正秀听了道:“找贺春乾,那我就劝你别跑冤枉路了!贺春乾一早就到乡上开会去了……”董秀莲一听,便立即着急地叫了起来:“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白让他们欺负了?”说着,看见端阳站到大门口还没走,便又央求道:“端阳兄弟,你也是知书识礼的人,要不你去给我们评评理,说句公道话!”

妇人的话刚完,还没听见端阳回答,李正秀就忙说:“他嫂子,夜蚊子叮木脑壳——你可找错人了!他还是一个细娃儿,知道评什么理?再说他也不是干部,说的话哪个会听?”说罢,又瞪着儿子,生气地道:“叫你换个衣服,你看你挨了好久,又不是挨杀场,还不进去快点换来!”端阳明白,母亲是不愿意他去管善怀这一档事,只得返身又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转过身,便听得母亲在对董秀莲说:“他嫂子,你听我说,遇都遇着那么不要脸的人了,只当是赶场被扒手摸了。蚀财免灾,你就赔他两百块钱算了,当给他吃药!你找这个解决找那个评理,还不知道那几兄弟是一不要脸、二不要命的角色,哪个能够跟你说句公道话?赔了他,以后离他们远点就是!”那董秀莲如何回答,端阳没有听清楚,因为他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换罢衣服出来,董秀莲已经不在院子里了。端阳便问:“妈,董嫂子走了?”李正秀乜斜了端阳一眼,不满地道:“刚才哪个叫你多言多语的?”端阳明白母亲指的是什么,便道:“妈,大路不平旁人铲,贺良毅、贺良礼几弟兄也太可恶了!”李正秀道:“他们可恶不可恶,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南天门的土地,管得着那么多?”端阳道:“大家都不管,恶人的尾巴更会翘上天了!”李正秀一下生了气,道:“你管,你能干就去管嘛!也不吐泡口水照照自己有几斤几两?别个不但弟兄多势力大,打架是打出了名的。连干部对他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装眼睛瞎,你算老几?以后少去跟我管闲事。别个没有欺负到我们孤儿寡母脑壳上,都是好的!”说罢,从端阳手里接过脏衣服,往木盆里狠狠一扔,又道:“还不赶快去你李红嫂子家里问问!”端阳听了这话,果然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嘀咕着说:“哼,他们欺负我,我才不怕!”说着,便转过屋角,朝中湾的方向去了。

原来这贺家湾,分为老湾和新湾。老湾便是老祖宗最早来时落住的地方,像一把巨大的椅子形状。正对着椅背的院子,叫大院子,又叫老院子。椅背两边的院子,左边的叫作上边院子,右边的叫作下边院子,是老院子后来发的蔸蔸。每个院子里,住了六七十户人家。后来人们觉得叫上边院子、下边院子拗口,干脆便从左至右,分别叫了上湾、中湾和下湾,每个自然湾一个村民小组。除了老湾以外,还有一个新湾,就在老湾背后的塝上,又是老湾后来发的蔸蔸,也有两个院子,一个叫新房子,一个叫大房子。两个院子加起来也有三百多人。老湾对面的塝上,有些零星的住房,分别住着一些杂姓人家,有郑、刘、王、余氏等,也有二百多人。因郑姓居多,因而那塝便叫了郑家塝,也划给了贺家湾村管辖。因而,贺家湾村如今共有六个村民小组,一千三百余人,算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村子。

贺端阳从家里出来拐过两个弯,走过约一里多路,就到了老院子。老院子不是原来的老院子了。原来,土地承包到户以后,一则人多了住不下,二则人们手里有钱了,许多人便从老院子搬到老院子周围建了楼房。兴成的父亲世龙老汉,早在兴成结婚以前,就在老房子旁边自己的竹林地里给兴成盖了一幢新房。虽然盖的是平房,却是十分宽敞。端阳沿着小路朝兴成的新房走去,刚到屋边,却见兴成两口子说笑着从屋里出来了。兴成三十多岁,一张黄瓜脸,有些瘦长,一见端阳,便笑眯眯地问:“哦,端阳老弟,你这是到哪里去?”端阳听了,也笑着说道:“哎呀,你们还问我,我还要问你们呢?”说罢,目光就落到了李红脸上,开玩笑地问道:“嫂子今天生日,招不招呼客呀?”兴成和李红一听,方知是这样一回事,李红便道:“招呼什么客,一个散生,腊月三十天的磨子——早就推了的!怎么,忘了给你们说?”端阳又笑嘻嘻地说:“哦,我知道了,嫂子是怕我们肚子大,舍不得给我们吃!”李红道:“倒不是怕你们吃多了,是年年都招呼客,麻烦,不如安安静静耍一下。”

端阳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便说:“说得也是,有个什么事,累的是主人!”说罢又对兴成问:“你们两口子这是打算到哪里去耍呀?”兴成道:“除了打麻将,还能有什么耍的?”端阳道:“打麻将也是耍呀?”兴成道:“这寒冬腊月,活儿也做完了,打麻将没意思,不打麻将更没有意思,只有打麻将才混得到日子呢!”说完,又对端阳道:“走嘛,和我们一起去打麻将。”

端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红了脸,回答兴成说:“你知道我连麻将牌都认不全,更别说去打了。”兴成便笑着说:“认不到不要紧,我教你!”说着便要拉端阳走。端阳躲避开了,道:“算了,我不学,你们去打吧!”兴成说:“年纪轻轻的麻将都不会打,知道的说你是好人,不知道的还说你和大家不合群!”端阳听了这话,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脸更红了。李红看见,便对丈夫说:“人家不愿意打,你逼到牯牛下儿干什么?别个端阳老弟是有大志向的人!你看他栽的果树茂活活的,等不到两年就挂果了,这才是能干的人嘛,哪像你就知道打麻将。”端阳听了,忙说:“嫂子不能这样说,兴成哥才是不简单!文化虽然不高,却是他把农机具引到湾里,实现了湾里的农业机械化!”李红道:“那是哪年的事了!要说能干,还是端阳老弟。明年,我也打算去买些果树苗回来,老弟也来给我们当个老师,你答不答应?”端阳一听这话,便马上想起了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事,想对兴成说说,却不好开口,于是便说:“只要嫂子和兴成哥看得起,当然没有问题!”话音刚落,就听得大院子里有人喊:“兴成,你们还不来,就等你们了!”端阳知是别人正等着兴成两口子去配搭子,便又马上说:“你们去吧!以后嫂子生日可一定要给我们吃了哟!”李红还没答话,便听到兴成说:“放心,我们又不是外人,以后有了什么事,肯定要先给你和大母说!”说着等不及似的,两口子匆匆走了。兴成和端阳都是一个祖上下来的,还没有出五服。过去贺世春在世时,和兴成的父辈贺世龙、贺世凤、贺世海几家人在年头岁节、红白喜事时,你来我往,都走得很亲。贺世春一死,李正秀又铁了心不改嫁,孤儿寡母要长期在这湾里生存下去,无论从精神上、劳力上都需寻个依靠。庄稼人本是十分重视宗族观念的,既然贺世龙三弟兄和贺世春还没出五服,自然算是亲房了,因而几家来往更勤,关系更亲。

闲话少叙,且说端阳见贺兴成两口子忙着打麻将去了,自己也转过身来顺原路返回。贺端阳的家在上湾的西头,需要穿过大院子。打从东头经过时,却突然看见贺贵戴着一副比啤酒瓶底还厚的眼镜,靠在自己门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拿着一张《文摘周报》看,脸几乎伏在了报纸上。那贺贵六十多岁,一头花白头发,满脸苦瓜皱褶,个子很高,却又干瘦,但精神倒还矍铄。说起此人,不但在贺家湾,就是在全乡的知名度和伍书记比起来也是不相上下。他是贺家湾出了名的牢骚大王、意见领袖,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和贺家湾的大知识分子贺世普同年同月同日生,被人称为是“真老庚”。两人打小一起发蒙读书,成绩优异,过目能诵,十分了得。不幸的是土改时,贺家湾真正的大地主贺银庭突然从人间蒸发了。贺家湾因为没有地主可斗,那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和其他地方比起来便稍逊一筹。土改工作队和农会主席贺老踮不甘落后,便发动群众从贺家湾除贺银庭外的日子稍好的人里面选几个地主出来。贺贵的父亲贺茂富,因有几十亩薄地和一座油坊,便被工作队和农会荣幸地选上了。在斗争贺茂富时,又遭人诬陷被工作队拉出去枪毙了。当时,贺贵才念到小学三年级,贺茂富被工作队一镇压,自然就没有上学了。而“老庚”贺世普则继续上学,后来做了县中校长,成为贺家湾最著名的文化人。贺贵却穷愁潦倒一生。他曾讨过三个老婆,可第一个老婆跟他没过多久,便离婚了。第二个和他过了两年,带着孩子跟别人跑了。第三个老婆在二十多年前上吊自杀。这位妇女姓贾,娘家在小板桥,办丧事那天娘家一个姓的人都来了。虽说娘家姓不大,可也是好几十个人。当地风俗,从外面嫁过来的媳妇如果非正常死亡的话,其娘家家族的人便会来其夫家大吃大喝,摆出寻衅滋事的态势。虽然那老婆的死贺贵没有直接责任,但他觉得理屈,接待妻子娘家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但其娘家来的人还不满足,一天三顿都要贺贵买肉来吃。那时还是在大集体干活,物资匮乏,那贺贵哪能天天都去买肉来给老婆的娘家人吃?娘家人便砸东西。贺家湾人看不下去了,一声吆喝,将那伙人给赶了出去。三个老婆先后离开贺贵的原因,皆是因为贺贵不会过日子,不像一个正经的庄稼人。明明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却异想天开,成天戴着一副比啤酒瓶底还厚的近视眼镜,在家里搞研究、做学问,著书立说。据说他在大集体时期,就曾经写了四部巨著,这四部巨著的书名,分别叫作《天与地》《人与神》《日与月》《生与死》。四部书的手稿,整整装了一麻袋。他将书稿背到县文化馆,请文化馆的专家“斧正”。文化馆的专家翻开书稿看了两页,便道:“不得了,不得了!旷世名作,不得了!”说完又道:“以我等的能力,怎么能斧正如此大作?老先生还是寄给出版社的高人指点吧!”说毕,将书稿合上,完璧归赵。贺贵信以为真,背了麻袋乐颠颠地出了文化馆专家的门。文化馆专家等他走出了好长一截,方才盯着贺贵的背影道:“神经病!”便关了门。贺贵将书稿背到邮局,果真寄给了一家出版社,回家等着出版社的佳音。可一连几年,也没等到出版社只言片语,便灰了心,逢人便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又骂出版社聚的都是一帮蠢材,有眼无珠。骂归骂,贺贵却毫无办法。前两年,贺贵又写了一本书,叫《中华历代整人术》,听说这本书写成之后,贺贵吸取了前车之鉴,没把书寄给出版社,而是直接寄给了中南海,又认真地写了书信一封,道草民辛苦多年方成一家之言,万望领导人能于百忙之中,给草民之拙作阅示一二,草民万分感激云云。此为贺家湾人之传说,真假亦未可知,反正贺贵后来也从未对人提起过这事。两次著书立说失败,贺贵最近已不著书,而改为搞研究发明了。据说贺贵最近搞的一项研究,是准备发明一部GDP增长机。他说现在全民都在为GDP奋斗,不过那些招商引资,实在麻烦,还有就是太慢了,效果亦不明显。他这部机器一发明出来,根本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招商引资,盖房子修铁路什么的,只要一开机器,那GDP就会成倍增长,美元黄金就会从机器里源源不断滚出来。不过这里面要解决两个技术难题,一个是从国家元首到普通民众,必须心诚,心诚则灵,在操作这部机器时,必须一门心思想到GDP,不能想到别的,否则就不灵,这有点像信神一样。另一个是从上到下,到时人人都是GDP增长机的操作手,所以,什么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等,都没有必要存在,因为一旦有这些称谓存在,人们难免走神,就会影响到GDP的增长。贺贵曾经把自己的伟大构想,给乡上伍书记汇报过。伍书记还没听完,便骂他是神经病。这让贺贵的热情备受打击。但他并不甘心,他正在写一份可行性分析报告,据说有二十多万字,写好以后,拿到城里打印出来,还是打算寄给中南海。是否如此,没人敢肯定,因为贺贵也未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行。贺贵最后一个老婆,给他留下一女,目前在海南打工,且在海南和当地人结了婚,也不常回来,只偶尔给他寄三五百块钱回来。贺贵拿了女儿的钱,不正经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上,却花在了订报纸和买闲书上。为著书立说,贺贵已是翻烂了好几本《新华字典》。他是村里唯一没有电视的人,所以贺贵从来不看电视。但他因为订得有《文摘周报》《参考消息》,对天下大事,却是比村里人谁都清楚。也从没有村民到他家里串过门,因为听说到了他家里,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因为没钱,他从没请过兴成和村里其他有农机具的人用机器给他耕过地,收过粮食,都是自己用锄去翻地种地,用人力去收割庄稼。他的庄稼始终种不过别人,收的粮食也仅够糊口。不仅如此,贺贵还特别愤世嫉俗,对历任村干部都不满,飞语不断,包括现任的贺春乾。今年大年初一,他到乡政府张贴贺春乾的大字报,被值班的乡政府工作人员赶了出来。为此,贺贵十分生气,转而气咻咻跑到县城,闯进县委办公室要拜访县委书记,反映村干部和乡干部的问题。又被县委书记手下一干人等把他轰了出来。贺贵见县委书记不成,心里又生了县委书记的气,回到家里,贺家湾有好事者故意对他问道:“贵叔,见到县委书记了?”贺贵生气道:“见到个鬼!”好事者道:“怎么没见着?”贺贵道:“县委书记很忙!”好事者道:“县委书记忙什么?”贺贵道:“忙着数钱!”说罢扬长而去。村民都知道贺贵行为怪异,疯疯癫癫,他说过的话,也没人和他计较,只在心里可怜他而已。

说也奇怪,满村的人都觉得贺贵是个不正常的人,唯独贺端阳对他却崇敬有加,不但不觉得他神经有毛病,反认为他是全湾最有智慧的人。只要一有时间,便喜欢去和贺贵聊天,说些在别人听来毫无用处的话。这时,端阳见贺贵一边在自己房前晒太阳,一边拿着一张报纸看,便走过去猛地喊了一声:“贵叔,看报纸呀!”贺贵听到喊声,急忙将头从报纸上挪开,那比啤酒瓶底还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闪了几闪,看清了是端阳,方才回道:“孺子无礼,既然知道我看的报纸,还多问什么?”端阳故意道:“我以为你看的不是报纸呢!”贺贵听了便盯了端阳问:“不是报纸,你说是什么?”端阳说:“是书!”贺贵大声道:“胡说!”

端阳听了,也不生气,在贺贵面前蹲了下来,想起昨晚电视里余副县长的讲话,不知这报纸上登没登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消息,于是便问:“贵叔,报纸上登了些啥,你看得那么专心?”贺贵道:“学习岂可三心二意?”端阳道:“贵叔说得对,我要像你学习!”说罢才又说:“贵叔把报纸给我看看上面登了些什么?”说着,也不等贺贵回答行与不行,就从他手里抢过报纸,看了正面又看背面,迅速把报纸上的标题浏览了一遍,见没有自己需要的内容,便把报纸还与贺贵,然后轻声对贺贵道:“贵叔,村委会又要换届选举了,你听说了没有?”

贺贵听了端阳的话,收了报纸,一边摇头一边连声说道:“不新鲜不新鲜,李杜文章万古长,而今已是不新鲜,不新鲜也!”端阳等他感慨完毕,才道:“贵叔,换届选举是村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怎么会不新鲜?”贺贵道:“孺子无知,鹦鹉学舌,一派陈词滥调!”端阳不服,分辩说道:“贵叔,怎么是陈词滥调?”贺贵道:“上面定官,百姓画圈,何新鲜之有?”端阳一听,觉得贺贵说得确有一点道理,便又说道:“这回《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正式颁布实施了,可不会再像原来那样候选人由上面来定,老百姓只是画圈圈了!这回可真是实行民主,让村民民主来选了!”贺贵听后,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似的,直道:“非也,非也!民主喊叫了这么多年,何曾有真正的民主?孺子切不可发迂腐之论!”

端阳听了这话,明白自己说不过贺贵,便住了声。可过了一刻,便又忍不住问道:“贵叔,我讨教你一个问题,假如有个人想竞选村委会主任,怎么才能顺利当选?”说完,便紧紧盯着贺贵。贺贵看了端阳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端阳道:“你老人家为人民服务嘛!”贺贵说:“屁话!如今领导都为人民币服务了,还有谁在为人民服务?”端阳央求道:“我说了,只有你老人家还在为人民服务!你是活雷锋,比雷锋还雷锋,你就告诉我吧!”贺贵道:“我告诉了你,你拿什么谢我?”端阳道:“你老人家要什么?”贺贵想了一想,才道:“你屋里有什么好书,借几本给我看看!”端阳一听,忙说:“行!不过我那些书,不知道贵叔喜不喜欢?”贺贵道:“是些什么书,报上名来。”端阳想了一想,道:“我有一本《怎样栽培果树》,贵叔看不?”贺贵道:“倒是一本有用之书,只是我已年老体衰,栽不动果树了!”

贺贵果然上了端阳的套,便道:“不知便问,孺子可教!那我便告诉你了,那人如果要顺利当选,须把握一个根本,一个关键,一个保证,一个手段是也!”端阳道:“哎呀,还这样复杂呀?贵叔诲人不倦,你倒好好跟我讲讲,什么是根本?什么是关键?那保证是怎么回事?手段又是如何?”贺贵道:“小子这都不懂?根本者,即是乡上和村上党组织的态度是也!尤其是乡上党委的意见,叫作组织意图。只要组织意图明确了,他们让选谁,谁就能选上,因而这是根本!”端阳道:“那关键呢?”贺贵道:“那关键就是陪选之人,须要是窝囊废,不能让此公对组织意图之人构成威胁。如此,也才能保证组织意图实现,此便为关键也!”端阳听罢,又问:“那第三个保证又怎么解释?”贺贵道:“保证者,即监、计票人员,必须政治上可靠,需要对组织铁杆之忠心者……”端阳听到这里,打断了贺贵的话,道:“这就怪了,那监票计票人员,本是选举时的一个工作人员,只需秉公办事,何来你说的那政治上可靠?”贺贵着:“孺子无知,少见多怪!那监票计票人员政治上不可靠,在关键时刻不能和组织保持高度一致,岂不会坏了组织的事?”端阳听到这里,还是糊涂,正想再问,却听那贺贵说到第四点上来了:“那手段是什么?流动票箱是也!选举时,会场人来不齐最好……”端阳听说,又急忙打断了贺贵的话:“怎么人来不齐还最好?”贺贵听了也没生气,继续道:“人来不齐才好设流动票箱呀!流动流动,流动到哪家的猪圈旮旯里、柴草垛边,就把该做的活儿几下就做好了……”

端阳毕竟年轻,听到这里,先是忽然扑哧一笑,接着便说道:“贵叔,我不信,我不信,这样严肃的事,被你一说倒像一场儿戏了,我不信!”贺贵脖子窜上一条青筋来,像是受了辱般,生气地道:“孺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世界上有一种游戏,便叫作严肃的儿戏!我和你不可为谋,各自去吧!”端阳见贺贵生了气,便又急忙说:“贵叔见多识广,说得对,小侄得罪贵叔了,贵叔不要生气!”说着果真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离去了。三

冬天日短,端阳回到家里的时候已到晌午。李正秀已经将洗好的帐子和被单晾在了院子里的竹竿上,此时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端阳便对还在给他漂洗衣服的母亲说:“妈,这样水流滴答的,莫说今天一个太阳,就是明天再出一个太阳,也不得干嘛!”李正秀听了这话,便有些生起气来,回答道:“你还好说得,等你回来跟妈拧水,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哪个把你扯到了?”端阳听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才不好意思地道:“我和贺贵叔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好像没有耽搁到好久嘛,怎么就这样晚了?”李正秀道:“你呀,看到冷土地都要说半天话,你和他有什么摆的?”端阳听了正经说道:“妈,你们总认为贵叔脑子有毛病,我才不那么看!你没听见他说的那些话,没有半斤也有八两,越想越有意思,那叫智慧!”说着,过去从竹竿上取下帐子和被单,和李正秀一人握一端,分别往相反的方向用力拧。拧得再没有水往下滴了,端阳才把它们抖开,重新晾到了竹竿上。一边晾,一边把李红嫂子今年生日不招呼客的事对李正秀说了。

李正秀听了儿子的话,一边在水里漂洗着端阳的衣服,一边说:“今年不招呼就算了嘛,什么时候他们有事要记住还别个的情!”端阳说:“我知道,妈!”说完又道:“我去烧火煮午饭!”说完就往屋里走。李正秀道:“我马上就要洗完了,要你去煮什么?”端阳道:“妈你辛苦了,就歇一会儿嘛!”李正秀道:“妈给你煮了一辈子的饭,什么时候说过辛苦了?你要真心孝顺妈,就给妈找一个煮饭的回来,让妈也享几天清福!”端阳一听这话便又道:“妈,你这话都说起茧巴了,还说!”李正秀听罢道:“什么话妈不能说啊?你要想耳根清净,就给妈带一个回来,我就不说了!”端阳见母亲生了气,便急忙道:“好,好,妈,儿子又不是讨不到婆娘,以后给你带一个回来就是!”

说罢,端阳便进了屋,开始刷锅洗菜,准备生火做饭。刚把火生起来,李正秀便进来了,道:“哪个要你做饭,笨手笨脚的!”说着从儿子手里接过火钳,在灶膛前的凳子上坐下了。端阳一时没了活儿,一看时间正好是县有线电视台的午间新闻时间,想起昨晚上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没听完,这时正好接着听。于是端阳便又去开了电视,认真地看了起来。电视里正播着县委书记到某某地方调研的消息,身后跟着一大帮随从人员,浩浩荡荡,游行似的。端阳明白,这条新闻完毕过后,如果还有其他类似新闻,就一定会是县长的。如果还有,分别会是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副县长等的。不但领导们出场的顺序老百姓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后面要说的话老百姓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端阳对领导们这类作秀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十分反感,要在平时打死他也不会浪费时间来看这类无聊的新闻的。可今日为了听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偏那地方有线电视台播出新闻的时间长度又没个固定,全随领导活动的多少而定。又是巧了,昨日县委吴书记陪同市委谢副书记考察了A部门党员先进性教育开展情况;贾县长到了县工业园调研;人大李副主任检查了B镇《动物防疫法》执行情况;政协汤主席视察了滨江河堤建设工程;县委江副书记参加了全县组织工作干部会,常务副县长视察了县现代农业园;余副县长到C乡养老院慰问孤寡老人;杨副县长到学校检查校园安全工作;陈副县长到龙王峡调研旅游工作;肖副县长参加省上食品安全卫生电视电话会议;林副县长召开南区危房拆迁改造工作会议……另外还有宣传部长、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诸位常委也分别有些活动。如此众多领导人的重要活动,在这日的午间新闻中都要一一向全县人民报道。偏那记者又生怕遗漏了领导人活动细节引起父母官们不满,报道得又十分详尽。如此拉拉杂杂下来,那新闻便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端阳好不容易熬到新闻结束,正打算看余副县长讲话时,电却突然停了,恼得那端阳恨不得一锤子砸了电视机。过了一会儿,电又来了,端阳重新打开电视机,却没有余副县长的讲话了。

没一时,李正秀就端上了午饭,见端阳黑着一张脸盯着电视机神情呆痴,便道:“发什么呆呀,哪个惹着你了?还不快吃饭!”端阳因为受了半天精神折磨,也没有听见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心里欠欠的,也不说话,端过母亲手里的碗便吃起来。

正吃着,忽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先是播放了一首歌,一个女人像是没吃过饭似的,在有气无力地唱。一曲唱完,噗噗吹了两声,便响起了村支书贺春乾的叫声:“各位村民小组长和村干部注意了,吃过午饭到村办公室开会!下面再播送一遍!”接着就又将先前广播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然后喇叭就像咽了气似的没声音了。端阳一听广播却高兴了,道:“春乾哥回来了!”李正秀不明白儿子的心思,嗔怪地道:“回来了又怎么?别个开别个的干部会,跟你一点儿相干也没有!”端阳一听母亲这话不吭声了,只埋头往嘴里扒着饭。没多大的工夫一碗饭便下了肚,也不再和李正秀说什么,将嘴巴一抹就急急地朝外面走去。

李正秀也不知道儿子有什么事这样忙,便冲着端阳问:“你是三脚猫呀?饭还在喉咙管又要往哪里去?”端阳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道:“我去找春乾哥说点儿事。”李正秀道:“什么事急得这样火烧眉毛的?”说完见端阳没有答应,便又道:“要说事也不选个时候,别个要开会,哪有心思听你去说东道西!”端阳一听这话真的站住了,心想:“妈说得也是,中午时间短,他又要开会,与其这样急急忙忙地去跟他说几句话,还不如放到晚上再细细地跟他说呢!再说,要是春乾哥已经到村办公室开会去了,我又岂不是白跑了?”这样一想,站了一会儿便又返身进屋去了。李正秀见端阳又回来了,便追问他究竟有什么事要找贺春乾。端阳只是笑而不答。李正秀问急了,端阳便道:“妈,你急什么?反正我到时候要跟你说的嘛!”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不再问了。

吃过晚饭,端阳拿了一支手电筒,和李正秀打了一声招呼便出门往贺春乾家里走去。冬日的天气,尽管白天有太阳,可一到夜晚天地便都像苦了脸,黑沉沉一片。冬虫又都躲进了泥土深处,只顾贪睡去了,四野静寂一片。远处偶有一两声狗吠,叫得也似漫不经心。端阳走着走着,忽然想道:“下午开的会,会不会就是关于村委会换届选举的?如果是,会议开了些什么?上面有没有新的规定?如果有新的精神,这精神又是什么?我如果连这些都没弄清,就直接去对贺春乾说我想当村主任,岂不唐突?”这样一想,便又站了下来。又想了一阵,决定先去找贺荣叔了解一下下午的会议精神再说。于是便马上转过身,顺原路走了回来。

贺荣五十多岁,是上湾这个组的村民小组长,住在大院子的东北角。端阳晃着手电筒,走到贺荣的房子前。贺荣家的那只杂毛狗,对着手电筒的光叫了两声。可那畜生很快就听出了熟悉的脚步声,不但住了声,还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迎接。端阳在那畜生头上拍了拍,畜生愈发得意,在端阳身边又跑又跳。端阳随着它走上台阶敲起门来。贺荣的女人姓向,端阳叫她向大娘,向大娘过来开了门,一见是端阳,便道:“哦,是端阳呀,有什么事呀?”端阳道:“向大娘,我荣叔在屋里吗?”贺荣的女人道:“在屋里喝马尿水呢!”端阳道:“我找荣叔问点儿事。”说罢便进了屋。

到了堂屋,端阳一看桌子上空荡荡的,心里正在疑惑,贺荣的女人道:“在灶屋里呢!”话音刚落,便听得从灶屋传来贺荣的声音:“是哪个呀?”端阳听得贺荣问,一边往灶屋走一边回答:“是我,荣叔!”说着已经到了灶屋。见屋子里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已经没了热气,一捧花生,大半玻璃杯白酒,颜色发红,上面浮着几粒泡胀的枸杞子。贺荣正悠闲自得地一边慢悠悠地喝着小酒,一边嚼着花生米。一看是端阳,便开玩笑地道:“是端阳呀,来,陪老子喝一杯!”端阳忙道:“对不起荣叔,你知道我不会喝酒得嘛!”贺荣又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才道:“莫得出息,不喝酒,叫什么男人?”端阳的脸马上红了起来。贺荣的女人见了,便对丈夫斥道:“是人都像你,离了马尿水就不活了!”可说完却对端阳说:“大侄儿又不喝酒,又不抽烟,又不打牌,光是挣钱,以后要挣好多钱哟。”端阳脸更红了,道:“向大娘莫讽刺我了,我能挣啥子钱。”贺荣的女人道:“怎么挣不到钱?你那果树眼看就要挂果了,一挂果就是钱,是不是?”端阳还没答话,却听见贺荣道:“你娃儿不错,勤人做起懒人爱,大家都眼红你那果树呢!”说完也没等端阳回答,便又问道:“你娃儿好久都没有到我屋里来踩过脚印了,还以为你把老子忘了呢!说吧,今晚上来找老子有什么事?”端阳本想马上就问一问贺荣下午村上开会的内容,可想了一想却说:“不忙,荣叔,等你把酒喝好了,面吃了,我们两叔侄再慢慢摆龙门阵。”贺荣道:“那你娃儿就要等一会儿哟!”说罢不再说话,只顾喝自己的小酒了。贺荣的儿子媳妇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下一对儿女给他们带,那女孩九岁,男孩六岁,先时也在桌边呼哧呼哧地吃面,一见端阳进来,就全停下筷子,瞪起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端阳。贺荣的女人一见孩子发愣的样子,便喝了一声:“还不快点吃了我好洗碗,也跟到老东西学呀?”两个孩子听了,又低下头呼哧呼哧地往嘴里吸溜起面条来。那条跟随端阳进屋的杂毛狗在桌子底下嗅了两下,没嗅出任何东西,狗毛上却沾上了贺荣扔下的花生壳。嗅了一阵,便失望地从灶屋门坊下面的墙洞钻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好久,端阳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贺荣才将杯里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将嘴一抹,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堂屋里说话!”端阳见了,忙道:“荣叔,不忙,你还是吃点面条,我等你。”贺荣道:“吃什么面条了?我喝酒从不吃饭!”端阳道:“那你肚子不饿?”贺荣道:“笑话,肚子怎么会饿?你知道酒是什么酿出来的?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一边说,一边往堂屋走去。端阳见了,只得在后面跟着道:“荣叔好身体!你现在一天喝得到好多酒?”贺荣道:“没试过,反正没有喝醉过!”

说着,就到了堂屋,叔侄两人面对面在桌子前坐下。贺荣又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一边吸一边对端阳道:“说吧,什么事?”端阳这才进入主题,问道:“荣叔,村里下午开会了?”贺荣喷出了一口烟道:“嗯,开会了。”端阳身子立即往贺荣跟前凑了一点儿,又道:“开的什么内容,荣叔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贺荣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保密。”端阳道:“那开的什么?”贺荣道:“还有什么,又要搞那些烂事了!”端阳一听,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却还装作不懂的样子问:“什么烂事?”贺荣道:“这你娃儿都不知道,上面又要叫我们画圈圈了!”端阳还是装糊涂地道:“画什么圈圈?”贺荣道:“说了半天,你娃儿还没有经历过,就是选举,村委会又要换届选举了!”端阳道:“哦,原来村委会又要换届选举了!荣叔,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春乾哥在会上是怎么部署我们村的选举的?”

贺荣抽完了烟,把烟屁股丢到地上,又用脚踩熄了,才道:“他能够怎么部署?还不是上面怎么说,他跟着怎么做就是!”端阳道:“他总有一个说法。”贺荣道:“说法倒是也有。反正从现在开始,这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事就算正式启动了。这几天是宣传发动,成立选委会,过了这几天就是登记选民。选民登记了就是提候选人。候选人提出来了,就是画圈圈。具体哪天做什么,我记性孬,也懒得记。反正我们就像木脑壳,上头怎么扯,我们怎么动就是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啥似的,突然盯着端阳问:“哎,你娃儿来关心这些事做什么?”端阳道:“荣叔,我就是想来听听!”说完也马上看着贺荣问:“荣叔,这样说,那选委会什么时候成立?”那贺荣道:“什么哪时成立?今下午就成立了!”端阳心里吃了一惊,道:“什么?村民会议都没有开,也没听到征求村民意见,这么快就把选委会成立了?那都是些什么人在里面?”贺荣道:“还有些什么人?贺春乾点的将,他本人做主任,贺国藩做副主任,贺劲松、贺贤明、贺通良做委员……”端阳还没听完,便叫了起来:“这些人不都是村里的主要干部吗?”贺荣道:“可不是那几个木脑壳!”端阳的脸涨得红了起来,忽然气呼呼地在桌子上擂了一拳,接着便像是受了辱一般叫道:“荣叔,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样做是违法的!”贺荣抬起头将端阳看了一会儿,才道:“违什么法?”端阳道:“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选委会应由村民大会或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任何个人和组织都不能指派!”贺荣见端阳怒气冲冲的样子,便道:“你管它合法不合法,你娃儿又不当那村主任,管它这些烂事捞屁!”

端阳脸憋得发紫,又过了一阵,终于才像忍不住了似的对贺荣愤愤地说道:“荣叔也不是外人,我就对你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就是想要竞选村主任!”贺荣听了这话,像是不认识似的看了端阳半晌,才道:“你娃儿要当村主任?”端阳道:“怎么,荣叔以为我不是当村主任的料是不是?”贺荣一听,有些讥讽地道:“老子倒没有认为你不是当村主任的料,老子是看你娃儿的祖坟没有当官的风水!上头没有叫你当,你想当就当得上?”端阳不服气地道:“《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里面说了,村主任是由村民选举的,跟上头有什么相干?”贺荣道:“我说你娃儿没有吃过油,还没有听到过榨响?那法是这样说了,可这些年哪回选举不是上面先定了人才拿给群众画圈圈的?没有听过这样一首顺口溜吗?‘选举是玩笑,上边戴着帽,定了候选人,圈儿画一道!’”说完也不等端阳回答,便又马上接着说:“我实话跟你娃儿说嘛,我们湾里的村主任别个早就定了,还等得到你娃儿来当!”端阳一听这话,便急忙道:“定了,那是哪个?”贺荣听了也没忙着回答,却对灶房里叫了一声:“贺潇潇,给爷爷倒杯开水来!”

端阳听贺荣叫孙女给他倒开水,便忙说:“我去!”正欲起身,贺荣的女人已经端了一杯开水,走了进来,道:“潇潇睡都睡了,你瞎叫啥子?”贺荣没有回答,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觉得烫又放下了,抹了一下嘴才回答端阳的话,道:“你以为是哪个?贺国藩!”端阳一听这话又叫了起来:“什么,贺国藩做村主任?”贺荣道:“贺国藩就做不得村主任?”端阳道:“他五十多岁了,又没多少文化,说也说不出什么,写也写不出什么,就晓得当好好先生,当个组长都没当好,怎么能当村主任?”贺荣道:“那人家怎么又不能当村主任?不哄到你说,昨年贺世忠被你世凤叔他们告下台后,乡上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当村支书,到过年的时候伍书记才找着贺春乾当。贺春乾当时就对伍书记说了要我当支书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要贺国藩当村主任!伍书记问他为什么?贺春乾说贺国华是三房的人,又是在贺世海手里提起来当的村主任,资格比他老,怕他打翻天印不好领导。乡上伍书记当时就答应了。过了不久,贺春乾就把贺国藩提起来当了副支书,就是为今年换届做准备的。贺国华知道今年换届他要下台,所以才先把担子撂了,免得在选举时被选掉丢了面子。不然贺国华还没到换届时间,又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要撂挑子?”端阳听了仍红紫着脸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他们是想把村里的大权都掌握在大房人手里,排挤我们小房的人!”贺荣道:“你明白了就好,就别去说想当村主任的话了!免得到时候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让人笑话。再说,你娃儿还嫩,莫得三个六月四个夏,即使让你当上了村主任,你坐得稳当那个位子?”端阳道:“荣叔,你说句良心话,侄儿除了年轻点,哪点比不上他贺国藩?再说,我想干一番事业,如果我当了村主任,就可以在村里发展果树,让全村人都过上富裕的生活……”贺荣没等端阳继续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说你娃儿嫩,你娃儿就是嫩!你以为你比得上贺国藩,你就能够当村主任?关键的关键是别人不让你当……”

端阳听到这里,也没等贺荣继续说下去,便也气鼓鼓地道:“他不让我当,我就和他们争!”贺荣听后,又盯了端阳一阵,才像是不相信地摇头道:“你娃儿和哪个争?”端阳道:“哪个不依法办事,我就和哪个争。”贺荣道:“你争个屁!”端阳道:“荣叔你是谅我不敢去和他们争是不是?老实跟你说,我才不怕!我手里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争不过他们!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他们不经村民会议和村民小组推选就指定几个人成立选委会,是完全是错误的,我这就去找他们!”说着,贺端阳果真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要往外走。贺荣忙道:“听到风便是雨,别个成都成立了,你找有什么用?”端阳道:“才开头他们就敢违法,如果不制止,以后他们哪还会把法律放到眼里?”贺荣道:“你吃多了!”端阳道:“荣叔,你不要劝我了!即使我不参加村委会主任选举,也不能在大房面前输这一口气!他贺春乾凭什么一个人就可以指定选委会成员?又凭什么就内定了村委会主任候选人?”说罢,也不等贺荣再说什么,真的一头冲出了门外。贺荣急忙追到门边叫喊:“端阳你娃儿跟老子回来!”可端阳没有答应,只顾咚咚地往外面走去。不一会儿便转过屋角不见了。贺荣盯着黑咕隆咚的夜空,发了半天呆,说了一句:“龟儿子犟拐拐,比他爹还犟!”然后关了门,过去端起桌子上已经凉了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一抹嘴,自去睡觉了。

端阳走出来,心里气鼓鼓的甚是不平,果然打着手电筒,气咻咻地去找贺春乾了。贺春乾住在下湾,端阳要沿着弯弯曲曲的村道,走长长的一段路,还要经过中湾老院子后面的贺家祖坟。但年轻人气盛,又因为心里藏着几分怨恨,一心只想找到贺春乾让他把事情说个明白,也便不觉得路长。走了约摸二十多分钟,便到了贺春乾的屋子前。端阳用手电照了一下屋子大门,见大门关着,屋里也熄了灯,一片寂静,以为他们两口子已经睡了,心里便拿不定主意是敲门还是不敲门。如果敲门喊醒他们,定会打扰他们两口子睡觉,惹得他们心里不高兴。如果不喊醒他们,黑天摸地的自己又岂不白跑一趟?更重要的是如果不问个明白,心里也是欠着的,回去睡觉也不踏实,明天还得来问。但又不知道明天贺春乾在不在家里?罢罢罢,不高兴就不高兴,还是把贺春乾给喊起来!这样一想,端阳便不再犹豫,上去敲起门来。

敲了几声,便见屋子里灯亮了,接着听见一个女人热情的声音:“这样快就回来了,你不是说要打到十二点吗?”说话间,大门哗的一下拉开,灯光泻到门外照到端阳身上。端阳方看见开门的是贺春乾的女人邓丽娟。邓丽娟蓬松着头,趿拉着一双拖鞋,身上披着一件棉袄,贴身只穿了一件纯棉衬衫,一对松弛的大奶子在里面晃荡着。端阳忙叫了一声:“嫂子,对不起,打扰了!”邓丽娟也看清了是端阳,便道:“哦,是端阳呀,这样大晚上了,还没睡觉,有什么事?”端阳道:“我来找春乾哥,有点事要问他。”邓丽娟把端阳上下看了一遍,像是替男人把关地道:“什么事?”端阳道:“等见了春乾哥,你就知道了!”邓丽娟见端阳不肯说,过了一会儿,方才如实说道:“他没在家里,到贺国藩家里打麻将去了!”端阳道:“真的?”邓丽娟说:“我哄你做什么?”端阳想了想,便说:“那我到那里去找他!”说罢转过身,便走下了台阶。邓丽娟在端阳背后叫了一声:“那你慢走啊!”说罢关了门。

贺国藩的家,也是从下湾的大院子里搬出来的,却是建在离大院子有半里路远的扇子坪上,独门独院,十分僻静。端阳才走到院子里,果然见那屋子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又听得一派“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音中混合着人的说话声,便知邓丽娟所说不假。端阳便又走上台阶,举手敲起门来。

不一时,便有人过来开了门,端阳一看,原来是村委会副主任兼下湾村民小组的小组长贺贤明。端阳不等他问,便道:“贤明哥,春乾哥可在里面?”贺贤明四十多岁,小时候害病把脚害跛了,因此才没有出去打工。他将端阳看了一会儿,才道:“在楼上打麻将呢,老弟有什么事情?”端阳道:“我找他有点儿事!”说着,也不等贺贤明答应,便进去了。贺贤明朝里面喊了一声:“贺支书,有人找你!”说罢关上门,一瘸一拐地跟在端阳后面,也进来了。

端阳上了楼,果然见屋子里贺春乾、贺国藩、贺劲松、贺通良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盒烟,烟下面压着几张零零碎碎的票子,身旁的方凳上各摆着一只茶盅,不过里面的茶已经凉了,压根没像喝过的样子。听到楼梯响,几个人都一齐回过头朝楼梯口看,手上却没有停下活儿。一见是端阳,贺劲松和贺国藩马上把头掉了过去,只有贺春乾和贺通良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我道是哪个呀,原来是你!”说罢,也没问什么,就急忙地把头回过去,眼睛落在麻将牌上,贺通良碰出一个牌来。端阳见他们打得如此专心,屋里也没凳子坐,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幸好贺贤明上来了,把贺劲松身边方凳上的茶盅端到桌子上,腾出方凳让端阳靠到桌子边坐下。端阳却端起方凳,打算到一边坐去。

端阳刚要走,便听见贺通良道:“哎,端阳,走什么?也来搓两把!”端阳停了下来,道:“我搓不来!”贺通良一边往外出牌,一边道:“搓不来就学嘛,这有什么难的!”端阳没有答话,把凳子端到一边,坐下了,等着贺春乾问他。贺春乾却不问,只顾碰贺劲松的牌。其他人也只看着自己面前的牌,像是压根儿没有他贺端阳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贺贤明才一边走动着,察看他们几家手里的牌,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端阳问:“端阳老弟,你喝茶不?”端阳答应了一声:“不喝。”贺贤明听后也不再问。终于等到一轮打完,贺国藩洗起牌来,春乾才问:“端阳,你找我?”

端阳正思忖着该怎么开口说话,听见春乾问,便马上站了起来说:“是!”春乾道:“什么事这样急,黑天瞎火地赶来?”端阳顿了一下,像是自己跟自己打气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道:“听说村里成立了选举委员会?”春乾听见这话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儿吃惊的样子。正要答话,却听见贺通良在催促他:“支书,该你摸牌了!”贺春乾听了,果然伸出手去桌上抓起牌来。将一张牌抓到手后,方才慢悠悠地回答:“是呀。”端阳又道:“听说就是你们几个人?”春乾听端阳话中有点火气的样子,抬起眼睛朝他望了一下,又一边摸牌一边懒洋洋地答道:“是呀。”端阳以为贺春乾还要说点儿什么,可贺春乾说完这两个字又不说什么了,一心一意地去碰上家贺劲松的牌。碰毕才又对端阳问:“怎么,端阳,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听到啥议论,就对党支部说啊!”

端阳一听这话,急忙红了脸道:“议论倒是没有听到,不过我倒是有些看法想对你说说!”这话一完,贺国藩、贺劲松、贺通良都抬头看了端阳一眼,并没说什么,倒是贺春乾一边出牌,一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你有什么看法?”端阳开始生起气来了,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一语未了,仿佛收音机被人按了暂停键,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几个人像是受惊了样张着嘴望着端阳,手也停止了活动。端阳也看着他们,等着贺春乾回答。过了一会儿,贺春乾回过了神,却没有回答端阳的话,只对众人说:“来来来,打牌打牌!说的打到十二点,还有两三个钟头呢!”贺通良也说:“对,接着打!”说着,几个人又摸起牌来。倒是贺劲松忍不住了,对端阳道:“端阳,你娃儿是不是喝了马尿水了,说胡话?成立个选举委员会,哪点又违了法?”

端阳一见贺春乾压根没把他放到眼的样子,更生气了,便大声道:“《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选委会应由村民会议或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任何人和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你们开个干部会,就把人定了,怎么没有违法?”贺劲松正要回答,却听得贺通良道:“端阳你说什么?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党支部也不能指派了哟?连党支部也不能指派了,还把党的领导放到哪个地方?”端阳没想到这一层,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便硬邦邦地回答道:“反正《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这样规定的,不信,你们去翻开《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看!”贺劲松听了这话,道:“你娃儿以为是多大一回事?我跟你说,哪个也没有把这事当回事,不过是像过去那么走一下过场。又不发工资,又不给饭吃,叫你当你怕还不得当呢!”端阳正准备答话,却听见贺国藩在催贺劲松:“贺会计,快点摸牌!”贺劲松一听,果真马上就去摸牌了。贺贤明见端阳愣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便一瘸一拐过来道:“端阳老弟,你就是为这点事呀?要为这点事,话已经说明白了,回去睡觉吧!”说着扯了端阳的衣服一下。端阳明白贺贤明的意思,却还站在那里,气咻咻地犟道:“睡觉忙什么,贺支书还没有跟我把话说清楚呢!”

贺春乾听到这里,突然生气了,啪地放下手里的牌道:“贺端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怎么跟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以为我贺春乾懦弱,好欺负,跑来跟我兴师问罪?”端阳道:“哪个是跟你兴师问罪?难道你违法了,我们连问也不能问?”贺春乾盯着端阳,目光咄咄逼人,道:“我今晚上倒要弄个清楚,不然死了也会做个冤死鬼!你说我违法了,我怎么就违法了?老支书过去就是这样做的!我也只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老支书这样做不违法,我这样做就违法了?”端阳没想到贺春乾会拿贺世忠来做挡箭牌,加上贺世忠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在学校念书,自然不知道什么。好在他脑子活络,猛地想起《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过去只是试行阶段,便说道:“那时是那时,那时《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试行阶段,宣传得不深入,世忠叔这样做了也就做了!可现在《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正式颁布实施了,我们可不能违法!”

春乾听了这话,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伍书记在会上反复强调党支部必须加强对换届选举工作的领导,难道我们不该贯彻乡党委的指示精神?”端阳道:“领导不等于就一定得包办!”春乾哪能甘心败在一个年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上,又马上凌厉地道:“都是会议上定的,我怎么包办了?”端阳一点儿也不相让,说:“没有经村民会议和各小组推选,就是包办!”贺春乾有些恼羞成怒了,大声道:“那些村民小组长难道还不能代表他们村民小组?”端阳道:“当然不能代表,要不然《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为什么要那么规定?”

贺春乾一听脸都气白了,贺国藩、贺通良见了忙劝着说:“打牌打牌,你跟一个蛋黄还没干的小子计较做什么?他知道个屁!”端阳正要答应,只见贺劲松一边对他眨眼,一边说道:“端阳,不是老叔说你,你娃儿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就只知道扛死八字!你以为开个村民会就那么容易?”贺贤明听了这话,也道:“就是,端阳老弟,你以为像你们学校那样老师一吹哨子,学生娃儿就来集合了?再说,就是开会也是个形式,到时还不是听支书的!”端阳听了,却还是认死理地说:“有形式和没形式是不一样的!”贺贤明道:“有什么不一样?”端阳说:“前者是民主,后者是独裁!”贺春乾听了这话,铁青着脸没吭声,贺通良却像是忍不住了,对端阳大声嚷道:“贺端阳你今天晚上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你也想当选委会委员嘛?”端阳一听这话,更像是受了侮辱似的,也大声道:“我才没想当什么选委会委员!”贺通良道:“那你麻布口袋——拧不干的样子!”端阳正要回答,却见贺春乾端起身旁方凳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又突然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水冷了,看看那上面的水开没开?”贺贤明听了就跛着脚朝屋角跑去。端阳这才看见原来屋角还烧着一个炭炉子,上面放着一只开水壶。贺贤明去看了一遍,回来复道:“水还没响,还要等一会儿。”

话音刚落,忽听得贺通良道:“哦,我明白了,有人不想当选委会成员,怕是想当村主任!真是这样,哪还没想(响),我看早就怕在想(响)了!”端阳晓得贺通良是在说他,一张脸便涨得紫红,大声地脱口说道:“我就是想当村委会主任又怎么样?”贺通良便笑道:“我说嘛,不想吃油滓会在锅边转?不过,即使是想,也恐怕是癞蛤蟆想吞灵芝草——痴心妄想!”端阳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面孔也变成了青乌的颜色,胸膛起伏,鼻孔里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红着一双眼睛,龇牙咧嘴地看着贺通良。贺通良是村里的计生专干,平时带着人落实计划生育措施,也是一恶二牯惯了的,见端阳这时一副要和自己打架的样子,站了起来道:“怎么,我还怕了你不成?”贺劲松和贺贤明真怕他们打了起来,立即过来抱住了端阳。贺劲松一边把他往楼下推,一边生气地道:“这样大晚上了,你娃儿还不回去,让你老妈一个人在屋里牵心挂肠的!”贺贤明也道:“就是,我们打一阵也要回去困觉了!”两人说着把贺端阳推到了楼梯上。贺端阳虽说心里还不服气,却觉得贺劲松说得也对,便也不再说什么,往楼下走去。还没下完楼梯,却听见贺春乾在上面愤愤地说:“贺家湾贺贵这个老疯子还没死,又出了一个小疯子,贺家湾的疯子不得绝种了!”端阳听了这话,又要上楼来,却见贺劲松板起了一副脸,狠狠地在端阳肩膀上打了一下,凶道:“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不得了了是不是?你娃儿还嫩得很,不熬几年,你知道什么厉害?”说着,用力推了一把,将端阳推到了下面屋子里。贺贤明过去开了门,贺劲松又将端阳推到门外,叫贺贤明关了门。端阳在门外气鼓鼓地站了一阵,没办法,只得把一肚子怒气装着回家去了。

第二章

贺端阳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起在贺国藩家里受的那些气,尤其是贺通良讥讽的神情和贺春乾说他是小疯子的话,浑身的血液便直往头上涌来,冲得鬓角的两条青筋直跳动,恨不得一刀将这两个不依法办事的人劈了似的。“吱嘎吱嘎”地咬着牙,走到自家的院子里,那条叫黄尔的黄狗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又从窝里跑了出来,摇头摆尾地围着端阳献殷勤。端阳心里的气正没处出,便一脚向黄狗踹去,道:“滚!”那一脚正踹在黄狗的大腿上,只听得那畜生惨叫一声,便拖着腿一瘸一瘸地往一边去了。

李正秀还没入睡,正和衣倚靠在床头等着儿子回来。听见外面院子里有狗的惨叫声,便在屋子里大声问道:“哪个打狗做什么?”端阳听见也不回答,跨上台阶,便去推门。门没闩,端阳一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端阳进去后顺手将门重重地往后一摔,门板碰到门框上,哐地发出的声响如雷霆一般,震得李正秀背后的墙壁都簌簌地抖动起来。李正秀知是端阳回来了,便责怪地道:“你轻点嘛,哪里鬼打起来了?”端阳也不回答,径直走到自己屋里,同样将门重重一摔。然后走到床前,也没拉灯,两只脚交换着蹭掉鞋子,也不脱衣服,就往床上一躺,睡下了。

李正秀见端阳回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问他话也不回答,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心里自是不安。于是便下床来,趿上鞋,向儿子房间走过来,拉亮了灯。端阳见母亲来了,急忙将被子拉上来连头带脸都盖上了。李正秀一见,便生气地道:“你躲什么?哪个又把你惹到了?”端阳闭了眼,鼻孔在被窝里呼呼出气,仍是不回答李正秀的话。李正秀又道:“出去跑了一趟回来,就像是哪个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一样,又是哪股水发了嘛?”说完,见端阳还是一副不理睬她的样子,便去掀儿子的被子。端阳突然吼了一声:“你烦不烦?”说罢猛地一个翻身,头朝里睡下,把一个宽阔的脊背对着母亲,又拉上被子睡去了。

李正秀也生起气来,踢了旁边的柜子一脚,大声数落道:“你嫌我烦,你怕不怕遭五雷轰啊?你筷子一放就跑出去了,你老妈在屋里又是洗碗又是喂猪,挨冻受冷等你这样一大晚上,你回来不但没有给你老妈个好脸色,你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是不?”端阳仍是没吭声,却也没有顶撞母亲了。李正秀等了一会儿,见端阳没答应,口气便柔和了一些,道:“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有什么话就不能跟你老妈说?你老妈再没有出息,也是你的娘嘛!”说完在端阳的床边坐了下来,手落在儿子的被盖上,像是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抚摸着儿子的身子道:“哪个给你气受了啊?”

一语未了,忽见端阳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像风中树叶似的簌簌抖动,十分伤心委屈的样子。李正秀见儿子这副样子,正待问,却猛地听见端阳从嘴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他们太不像样子了!”一边说,一边那眼泪继续在眼眶里打着转。李正秀听了儿子这话,一面看着他一面说道:“这样大个人了,还哭兮兮的干什么?没有出息!把眼泪水儿揩了,给妈好好说说,哪个不像样子?”

端阳听了这话,果然呼哧一声吸了一下鼻子,又撩起被单角将眼眶周围的泪水擦了,方才继续气呼呼地道:“还有哪些?贺春乾他们呗!”李正秀耐了性子道:“他们怎么不像样子?”端阳停了一下才愤愤地道:“他们不依法办事,乱来!”李正秀两道目光落到儿子身上,停了片刻才又打破砂锅地问:“他们什么事乱来?”端阳抬起头瞪了李正秀一眼,回说:“选举呗!”说完又像是解释地补道:“村委会换届选举,他们不依法办事!”

李正秀听到这里,心里算是明白了,忽地笑了起来,道:“我说你个傻瓜娃儿,该操心的你不去操心,不该你操心的你偏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又不去当那个村主任,他们依法不依法关你什么事啊?”话音刚落,端阳像是实在憋不住了似的,猛地冲李正秀大叫了起来,说:“哪个说我不想当村主任,我就是要当村主任!”李正秀像是被吓住了似的,呆呆地看了儿子一阵方才说:“怪不得你这两天,一听见换届选举的消息,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端阳不等母亲说完,便怒气难平地冲李正秀道:“我难道就当不得村主任?村主任又不是他们拿钱买到的?”李正秀见儿子气昂昂的样子,便道:“没有哪个说你当不得村主任,但你娃儿说话舌头和牙齿也不商量一下,你想当就能当得成?你连婆娘都没讨,在别个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儿……”端阳仍是没等母亲话完,便又气咻咻地道:“哪个还说我是小娃儿?我早就是国家公民了!《选举法》规定,年满十八岁的国家公民就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好多人在战争年代,这个年龄都当将军了!”李正秀道:“我不管你是公民还是母民,我只知道这些年一会儿选什么村委会,一会儿又选什么人民代表,从来都是上头定几个人,拿来让老百姓画几个圈。有的什么代表,老百姓连人都没见过,可叫你画你就得画!俗话说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你朝里连野舅舅都莫得一个,就轻易把官当到了?”端阳听了母亲的话,心里的气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仍是不服气地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我就只能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了?我要出去打工,你又不肯,硬要把我留到屋里。我这样年纪轻轻的,就不想做点事?不想我做事,那你送我读书做什么?”李正秀道:“照你这样说来,好像是你老妈不让你当这个村主任一样。哪有当娘的不望儿子有出息?别说你想当村主任,你就是想当县长,当省长,当的官越大,你老妈越高兴呢!”端阳听了李正秀这话,急忙说:“那妈你就别拉我后腿,反正这村主任我和他们争定了!”说完又说:“你要是拉我后腿,我明天就出去打工!”

李正秀听了儿子这话,生怕端阳会马上离开她一样,急忙回答说:“你这样大一个人了,你妈拉得到你什么后腿?”说完抬起头,目光看着对面墙壁,像是发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着端阳道:“妈一个农村老婆婆,也不知道个什么,既拉不到你的后腿,也帮不到你的什么忙,就凭你的运气去闯了!”端阳听了这话,忙俯过身来对李正秀说:“妈,你不拉我后腿就是在帮我的忙了!”李正秀道:“你今晚的话让我想起你九岁的时候,那时你才开始读小学二年级,我们贺家湾第一回开大会选村委会干部,你说过的话,你记不记得了?”端阳道:“什么话?”李正秀说:“那天下午你放学回来,把书包一放,你就要出去滚铁环。我说:你不做作业?你说:妈,明天学校放半天假,说要开大会选举。说完你又问我:妈,什么叫选举?我也不知道什么选举,便说:选举就是选举,就是选几个人出来当干部!你听了,突然对我说:妈,我长大了也要当干部!我听了这话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却说:你要当干部,就看你祖坟往不往外冒青烟!你听了这话又问我:妈,怎么一定要祖坟往外冒青烟才能当干部呢?我被你问住了,说:我怎么知道,祖坟冒青烟,就是你科科都得一百分,你长大了就能当干部!你听了后说:妈,我知道了,我以后科科都得一百分!你看那时说的话,十多年后终于应验了,别是你老汉的坟真的在往外冒青烟了!”李正秀说着,禁不住眼圈儿慢慢红了。

端阳听母亲说起了往事,又见母亲的眼里闪起了泪花儿,心里也涌起一股酸楚来,忙把话题转到一边,道:“妈,你说这些,我一点也记不得了。那可能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后湾里的第一回选举,我那时还小。第二回选举的时候我就有些印象了,因为那时我都读五年级了。我记得那天的选举会就在学校旁边的黄葛树下进行,乡上来了几个工作同志,那些标语我都记得,就和今天的内容一模一样,什么‘珍惜民主权利,投好庄严一票’,‘选好村委会,是全体村民的神圣权利’等。我印象最深的是乡上来的干部讲话,讲着讲着突然断电了,那干部就换了一只干电池喇叭讲,可那喇叭接触不好,讲的话时断时续的,底下的村民就叫:‘算了,别讲了,你那东西不好,像放屁一样地放一下,听也听不明白!’后来就画票了,场面乱哄哄的,好像猪儿市场一样。”李正秀听了,道:“哪回选举不是这样!第三回选举,你在乡上读初中了,那天学校放了假,你又跟到我一起去看热闹。画圈圈的时候,我叫你帮我画票,你问我画哪一个?我说看你画哪一个都要得,反正都是那几个现木脑壳!结果你一画,好多人都把票伸过来,叫你画……”李正秀还没说完,端阳一下笑了起来,道:“我记起来了,那天我起码画了一百多张票,用现在的话说,一个人画那么多票是违法的。好在从《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的一至三届村委会选举,都是等额选举,只是从第四届选举开始,才实行竞选。不过第四届选举时,我在职中念书,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怎么选的。我还记得有一回选县人大代表,县里有一个姓翁的局长放到我们村里来选。这个姓翁的局长,大家都没有见到过,可乡上来的干部在大会上讲一定要保证他选起。贺贵叔便对乡上干部问:那姓翁的是蹲到撒尿的,还是立起撒尿的?乡上干部回答:你管他呢,反正叫你画圈你就画圈!贺贵叔道:非也,非也,隔着布袋买猫,岂能让我们口服心服?说罢,撕了选票就扬长而去了。”

李正秀见儿子说起往事,心情有些好起来了,便道:“时间过得好快,说到说到你也想去争那个村主任当了。我知道你的性子比你那死老汉还要犟,认准了的事妈即使想拉你也把你拉不回来!不过你到底还是年轻,也没有经历过这些事,这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你也不知道!依我想来,你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和人家争,别人信不过,也该去问问你舅舅!姜老才辣,他虽然现在没当村干部了,可到底做过那么多年支书,知道里面的道道,让他给你出出主意!”端阳一听,脑海里突然亮堂起来,立即高兴地道:“妈,你说得是,我正愁没人给我出主意,怎么就把舅舅给忘了呢?”李正秀道:“你这两天像丢了魂似的,哪能想到这些!”端阳道:“妈,我明天就去舅舅的煤矿上,舅舅肯定会支持我的!”李正秀道:“管他支持不支持你,反正舅舅怎么说你就怎么听,他不会害你的!”端阳说:“行,妈,你也是我的好军师……”

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叩门,又轻声唤着端阳的名字。母子俩以为听错了,侧耳细听了一阵,的确有人在叫门。端阳疑惑道:“这样大一晚上了,哪个还来找我?”说罢要起床,李正秀忽按住了他,道:“你别出去,我去开了门看看!”说罢站起来。端阳嘱咐道:“妈,你小心些!”李正秀道:“我知道,你关了灯睡你的瞌睡,我不喊你,你不要起来!”说着,就走出去,随手关上了儿子房间的门。端阳等母亲一走,果然熄了灯,几下脱了外面的衣服,把身子躺在被窝里,却睁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李正秀走到堂屋,敲门声越来越响了,李正秀便拉亮了灯,大声问了一声:“哪个?”只听见外面那人说:“他婶子,是我。”李正秀听出是贺劲松的声音,急忙应道:“哦,是他劲松叔呀,来了来了!”说着过去抽开了门闩。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贺劲松,见了李正秀,道:“他婶子,端阳睡没睡?”李正秀说:“才睡一会儿,不知道睡没睡着?”说完又道:“这大晚上了,他叔有什么事?”贺劲松听了这话,立即道:“进了屋我再跟你们说!”说着,回过头去朝周围看了一遍,才做贼似的一闪身进了屋。然后才道:“你把他喊起来,我跟他说点事。”说着,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坐下了。

李正秀果真去敲了敲儿子的门,一边敲一边道:“端阳,是你劲松叔找你!”端阳早已听出门外是贺劲松的声音,心里便又有些生起气来,于是便大声道:“睡了,不想起来了!”贺劲松听了这话,明白贺端阳心里的气还没消,不待李正秀说什么,便道:“算了,我知道他今晚上受了气,心里不高兴,把我也当外人了。我们当长辈的不和他一般见识。他不想见我,我去见他就是!”说着,就去推开了门。端阳见贺劲松进来了,只好从床上坐了起来,把羽绒服披到身上,不冷不热地道:“你们说要打到十二点,时间还没到怎么就不打了?”贺劲松便笑着回答说:“我以为你娃儿硬是不和我说话了呢,你还是开了金口!贺国藩和我两个包里的子弹都抖完了,还打个屁呀!”端阳听了这话,又嘲笑道:“不是打屁,是放屁,满嘴的臭屁!”贺劲松一边摇着手,一边还是正了颜色说:“好好,看你娃儿怎么说,老叔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知道你娃儿今晚上受了气,把老叔也当成了和他们一条道上的人,老叔也不生气。不过,你娃儿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老叔这样大晚上来,没有正经事跟你说,吃多了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也对儿子道:“你劲松叔是为你好,你好好听着!”端阳这才把脸色放和气了一些,看了贺劲松道:“我没把劲松叔当外人,只是心里有些想不开。”

贺劲松听后,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也不是我说你娃儿的话,你今晚上确实鲁莽了!你来跟贺春乾争什么?不是我在你面前说帮贺春乾长志气的话,你娃儿穿双草鞋从他肚子里钻三趟,一点把他绊不到什么?你也不想一想,顶撞他有啥子好处?”端阳听了这话,又不服气地道:“劲松叔,我也没有想顶撞他们,只是要求他们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办事……”贺劲松没等端阳话说完,便盯着他说:“我说你娃儿嫩,你娃儿还不服气!我活了几十年,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算是看明白了。你说的那个法是死的,可还有一个法是活的,这个法就是办法的法。你看这世界上,凡是日子滋润的都是靠了后面这个法才混成人上人的!你看那些只知道抠死法的人,哪一个的日子会有那些脑袋瓜子灵光、会想办法的人过得好?所以我说你娃儿,要想办成事,不要光知道去抠死法,还要会想办法才行!”李正秀听了贺劲松一番话,急忙道:“他叔,你这话说得好,你侄儿他年轻,就是只知道守死八字,你就多给他想想办法啊!”

贺劲松听罢,又朝李正秀摇了摇手,道:“他婶子,要不是这样,这黑天摸地的我来干什么?”说罢,又回头对端阳道:“先个在贺国藩的屋里,你娃儿说了一句你就是想当村主任!我也不知道你娃儿是当真的,还是一时的气话。不过你走后,我一边打牌一边在心里想,要是你娃儿真的能当村主任,倒是不错的!我不是当着你的面,就给你娃儿戴高帽子。怎么的呢?你看看现在我们湾里的干部,文化最高的才是一个初中毕业,又全是半蔫子老头。湾里虽然有几个也读了高中的,可都到外头打工赚钱去了。你娃儿虽然年轻了一点儿,但自从接生婆把你脐带剪断,我们就是看着你长大的。觉得你娃儿从小就耿直,老汉死得早,受过难,吃得苦,又读了中专,当个村主任,现在虽说经验不足,也是锻炼得出来的!不过你娃儿知道不知道,那村主任别个心里早就有人了……”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长篇大论,登时便对他另眼相看了,不等他说完,便马上插话道:“我知道,劲松叔,听说贺春乾要贺国藩当。”贺劲松听后笑了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娃儿不知道呢,原来你娃儿已经听到点风声了!”说罢收敛了笑容又问:“你娃儿虽然知道贺春乾要把村主任给贺国藩当,却不一定知道这中间的原因!”端阳道:“有什么不知道的?因为他们是一房人嘛!”贺劲松又笑着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不是主要的。”端阳便有些不明白了,道:“那主要的是什么?”贺劲松道:“你还没看出来,贺春乾野心大得很,想把村里的大权都抓到自己一个人手里。贺国藩和贺春乾既是一房人,又生得十分本分,贺春乾叫他往东他就要往东,叫他当村主任,实际上就是叫他当个傀儡,贺春乾才能一手遮天。”

端阳听到这里,一下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我说嘛,贺国藩一个小学毕业生,又没什么能力,怎么贺春乾就看上他了?”贺劲松道:“还不光这样!贺春乾原先连我也要换的,让贺通良接我的会计。他去给乡上管组织的向书记说,向书记说你换了村主任,又要换会计,三个主要干部,老班子的人一个都没有了,不怕别人说你搞任人唯亲?再说,贺劲松是全乡业务最好的一个老会计,又没有犯什么错误,你有什么理由换他?还有一点,现在新任的会计,必须要通过县上的会计资格证考试才能上岗。听说了这话后,贺春乾才打消了换我的念头。如果把我换了,这湾里就真的全部由大房当家了!这个事,他以为我还不知道。可坛子口好封,人口不好封,我还是知道了。不过,我一直把它闷到肚子里,今晚上才第一个跟你们说。你们听到了,也当没有听到一样,心里明白就行,千万不要跟人说!”李正秀忙道:“他叔,你放心,你侄儿和我都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我们跟哪个都不说!”贺劲松道:“我只是一个算账搞业务的人,倒不是怕哪个,只是担心传到贺春乾耳朵里,就会像俗话说的割卵子敬神,人得罪了,神也玷污了!”

端阳听完贺劲松的话,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劲松叔,照你这样说来,只有让贺春乾一手遮天了?”贺劲松听后,马上道:“那也不尽然!”端阳问:“怎么才能不让他一手遮天呢?”贺劲松笑道:“你不是想当村主任吗?”端阳道:“你不是说我没有希望了吗?”贺劲松道:“哪个在说你没有希望?你要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我今晚上还来干什么?”端阳一听这话,便立即道:“劲松叔,那你快说说,我该怎么办?”李正秀也道:“就是,他叔,你是老辈子,有经验,你就点拨他一下,免得他愁死了!”

贺劲松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其实这事找准了门道,一点儿也不难。你们知道这村干部,又不是国家发工资,也不吃国家的商品粮,碗里那点饭是从村民那里挤出来的,是村民的血汗,关国家什么事?可偏偏乡上抢着来端碗。他们把碗端给哪个人,哪个人便成了村干部。这么多年来选举搞了好几回,至今还是没有突破‘党委定人选,村民画圈圈’的方式。这回选举,我看要改变这种方式怕是很难!所以我提醒你娃儿,如果你真要当这个村主任,趁选举才启动,赶快去乡上伍书记那里活动……”说到这里,贺劲松见端阳想插话,急忙挥了一下手,接着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说不迟!虽说贺春乾定了贺国藩做村主任,乡上伍书记那儿也同意了。但据我所知,姓伍的同意贺春乾的意见,并不是得了贺国藩什么好处,说不定到现在认不认得到贺国藩还不见得。他同意贺春乾的意见,是因为贺春乾是在他手里提起来的,这一年多工作得也还不错,他虽然是上级,也要给下级一点儿面子。因此,如果你在这时能够去说动姓伍的改变主意,那是再好不过了。只要姓伍的答应让你做村主任,贺春乾心里再不情愿,也得听乡上的不是?如果不走这一条路,你只把希望寄托在村民选举上,湾里大房的人就占了一半多,即使小房的人全投你的票,你也过不了半,要想选上比登天还难!”

李正秀听完,急忙皱了眉头道:“他叔,你说的何尝不是这样!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都只知道挖泥盘土,怎么能够去让姓伍的改变主意?再说,他连我们认都不认识,我们去找他,茅坑边捡根帕子——怎么好开(揩)口?”贺劲松道:“你们去找,别个当然不得理睬你们。你们没有那个能力,难道不知道找个人去帮你们说?”李正秀一听这话,立即高兴地说:“他叔,你经常在乡上走动,在伍书记面前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就帮我们去说说,事成了我们娘儿俩一定重谢你……”话音刚落,贺劲松正了脸色道:“他婶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在姓伍的面前,算个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找的人一是面子要比贺春乾大,二是要能管得到姓伍的,那姓伍的才会听他的!”一听这话,李正秀立即泄了气,道:“他叔,你这话算是白说了,我们打起灯笼火把去找,也找不到这样的人嘛!”端阳也道:“就是,我们也没个当官的亲戚……”

贺劲松没等端阳说完,便笑着道:“怎么没得?现成的一个人你们倒把他忘了!”李正秀忙道:“你说的是哪个?”贺劲松道:“县中的世普哥,他不是和端阳的老汉是一房人吗?况且佳兰大妹子在家里种地时,婶子和她不是好得像亲妯娌一样吗?你们怎么连他也忘了?”端阳听后顿了一下,才道:“他?他只是一个学校校长,也不是当官的,姓伍的哪里会听他的!”李正秀也道:“他叔你说得不错,人倒是一房的人,还没有出五服,现在隔三岔五也在走动,只是不知道他得行不得行?”贺劲松道:“你们差了!你们以为贺世普只是个一般的校长哟?我跟你们说,他这个校长比起别个那些校长要高几个级别!我问你们,全县有几个国家重点中学,就他那个学校一个,他现在的级别,是正县级待遇!这且不说,我跟你们说,现在县里好多部门的负责人,什么局长副局长,全是他的学生。他本人也是县人大常委会的委员,别说其他人,就是县委书记、县长也要尊重他几分!说话管用得很。即使姓伍的没在他手里读过书,他也没直接管到姓伍的,但只要他肯帮忙,找他哪个部门的学生给姓伍的打个招呼,姓伍的敢不听吗?姓伍的一买账,你这个村主任不就轻而易举地当上了?”李正秀一听贺劲松说得这样肯定,一下高兴起来了,道:“他叔,真像俗话说的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你这样一说,把我心里都说活泛了!那好,明天我就进城去找他婶子和老叔,说不定他老叔真就把这事情办成了呢!”贺劲松道:“就是,他婶子!所以我刚才说,只要找准了门道,再难的事也会觉得不难!不过我有言在先,他婶子,你去找世普的时候千万不要说是我的主意,也不要跟人说我今晚上到你们屋里来过!如果贺春乾知道是我在给你们背后出主意,不知道会怎么恨死我了!”李正秀立即起誓道:“他叔,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如果我们向外人说了今晚上的半个字,不烂牙腔都烂舌头!”贺劲松道:“那就好,他婶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对端阳说了一会儿打气的话,才起身告辞。这儿端阳和李正秀母子俩又把明日的事情商量了一番,方各自回房睡去。二

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点拨,兴奋得一晚没睡好觉,又挂念着第二天要到舅舅的煤矿上去,便很早就起来了。刚“吱呀”一声把大门打开,昨晚被他踢过的黄尔又从窝里跑过来,围着他亲热地摆尾不止。端阳见黄尔走路还有点瘸,便知昨晚自己那一脚踢得有些重了,心下就有些懊悔,忙蹲下身子,拍了拍黄尔的头说:“对不起黄尔,昨晚上我不该踢你!”那畜生伸出粉红色舌头,似乎想去舔端阳的手背,端阳又拍了拍它的头,道:“算了,你一边去吧!”畜生果然一边摇尾一边又回窝里躺下了。端阳又去将盖鸡圈门的石板移开,一窝鸡咯咯地叫着,从墙洞口钻出来跳到院子里,一边欢叫一边扑扇着翅膀,扑得那空气里一股鸡粪味道。

端阳刚把鸡放出去,李正秀也起来了,母子二人忙着去烧火做饭。吃罢饭,端阳要等母亲一起走。李正秀道:“我忙什么?我到了县城就不走了,你还要从县城赶车到老林乡,下了车还要走几里路才到得了你舅舅的煤矿,你先走吧!”说完又道:“我难道打起空手去求你老叔和兰婶?总得拿点遮手的东西吧!拿什么我还没准备呢!”端阳听了这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嘱咐了母亲一通,诸如到了城里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要随地吐痰等。李正秀也免不了对儿子一番叮咛,道:“如果你舅舅再给你钱,你可千万不能要了!这些年,我们娘儿母子用你舅舅的钱,已经够多的了!”又道:“上车下车的小心一些,别和人去挤!今天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在舅舅家里住一晚上,反正这阵也没有什么活路!”端阳答应了一声,便自个儿去了。

李正秀等儿子走后,不慌不忙地去喂了猪,洗了碗,又将中午的猪食拌好舀进桶里,提到猪圈栏边。然后才去从墙上摘下一只篮子,先在篮子底下撒上一层米糠,接着去坛子里摸出五十个鸡蛋,一只一只地放在米糠上。放满一层又撒上一层米糠,这样放了三层多,把五十个鸡蛋放完了,马上又去找了一根尼龙口袋,从仓里装出半袋花生。又去拿了一根布口袋,从一只坛子里舀出十多盅红苕粉,倒进布袋里,拿秤把花生和红苕粉称了。共是花生十斤,红苕粉五斤,称好后,扎了袋口,放进一只专门用于赶集买卖东西的小背篓里。做完这一切,李正秀才去细细地梳了头,用两根发夹将左右两边的鬓发齐耳处夹了,方去衣柜里找出一件藕荷色的新衣服,将身上那件淡青色的、糊了几处油渍的脏衣服换了。一切收拾停当,便去锁了楼上和里面房间的门,只拿了大门钥匙,走进旁边贺世福家里,朝贺世福的女人道:“他婶子,中午还是帮我喂一下猪!”

贺世福的女人叫肖琴,和贺世福正端了碗吃饭,见了李正秀这样一身打扮,便道:“他婶,穿得这样舒气,是不是去看儿媳妇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便笑吟吟地道:“哎呀,他婶,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又请你了哟!跟你说嘛,好久都没赶过场了,收了点小东西,想到城里卖了,看能不能买点过年货回来!”贺世福道:“这样早就准备过年货了?”李正秀道:“也只是去看看!”说毕便又对肖琴说:“他婶,猪食我已经舀到桶里,就在猪槽前,中午时帮我去舀一下就是!”说完又道:“就麻烦他婶子了!”肖琴道:“一堆一块的,麻烦什么?我们走了,还不是你帮我们喂猪喂鸡!只要你放心,他婶你把钥匙给我就是!”李正秀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就不得来麻烦他婶子了哟!”说着把钥匙给了肖琴,回来背上背篓,提了篮子,出得门来返身将大门锁上,便放心去了。

从贺家湾到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出村口,沿着机耕道直走到乡上乘车,或直接到九根黄葛树垭口的公路上赶过路车进城。还有一条路便是小路,从和尚坝到杜家长田,又到盐井沟、范家梁子,再经板凳垭直达县城,有二十里路左右。走得快的一般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李正秀方才四十来岁,平日在地里劳作,锻炼出了一副好身板,腰壮腿健,舍不得到乡上赶车花那几元钱。加上又没背负多少东西,所以一出门,便奔和尚坝的小路去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儿子昨晚回来那副哭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如有万箭穿心,五脏六腑也像被人揉碎了一般。及至听了儿子说这村主任他争定了,不然就要出去打工,那心里又添了一急。她晓得自己的儿子虽然年轻,还有些不懂事,却不是那种急躁、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所用心的人,他如果没有想明白,绝不得随便说些不负责、办不到的话。现在,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就是有十条大牯牛,也怕把他拉不回头了。并且做娘的还清楚儿子有一个德性,那就是他一旦认定了的事,哪个想凭人多势众欺负他,他愈是要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李正秀想劝儿子放弃,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做一辈子农民,又恐儿子一怒之下真的离开她,远走高飞去了。想鼓励他去和人争,自己又帮不上他一丁点儿忙。要是儿子争不过人家,乐得别人看笑话不说,要是吃了亏,又怎么对得住他死去的老汉?所以李正秀劝也不是,又帮不上,担心得要死,因而那心便如在油锅里煎一般,却又不好在儿子面前说出来。幸好贺劲松四两拨千斤,一番话让李正秀茅塞顿开,如那沉沉黑夜里猛然见到一片光明。回到自己房里,李正秀也如儿子一样,大脑的神经亢奋了半夜方才迷糊睡去,天刚擦粉粉儿亮时,却又醒来了。

现在,李正秀一面走一面想着儿子当了村主任,不仅他可以出人头地,而且也可以守着自己一辈子不走了。到时候讨个儿媳妇回来,给自己生一对大胖孙子,让她一只手牵一个,哈哈,她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对得起那地下的死鬼了!李正秀这样想着,心里一高兴,竟觉得眼睛里起了一层潮湿的雾罩。正欲伸手去揩,忽听得旁边田里一个声音道:“婶子,赶场呀?”

李正秀听见有人叫她,暗自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贺善怀腰里拴着一根青不青、蓝不蓝的围裙,左手挎着一只箢篼,箢篼里是拌了人尿的草木灰,右手的五指正一撮一撮地抓着草木灰给旁边地里的油菜上肥。油菜有一根筷子高了,煞是嫩绿可爱。贺家湾小春这季作物,过去本是以小麦为主的,可这两年农人却不种小麦了,争先恐后地种起了油菜。原来,现今种小麦既费时费力,成本也高,收获后却卖不起价钱。加上现在哪家哪户仓里都储满了粮食,也无饿肚子之忧。而那油菜不但比小麦省工省时省肥,而且比小麦卖得起价钱,因此家家户户都把大块大块的地拿来栽植油菜了。一开春,漫山遍野全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偶有城里人下乡来,无不啧啧称叹。如今李正秀见贺善怀叫她,便也停了脚步,对他说道:“善怀,你这样早就在给油菜丢肥了,不怕长不出角角来呀?”贺善怀小时候头上生过癞子,后来贺万山虽然给他治好了,有几处头皮上却没长出头发,因而不分冬夏,头上都戴着帽子。此时,也许头皮上哪个地方有些痒起来了,听了李正秀的话,忙将右手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便伸进帽子里搔了起来。搔了几下后,才对李正秀回道:“我丢点草木灰,糠头不肥田,只图松个脚!”李正秀道:“人尿和草木灰还是糠头呀?你看你这油菜,这样大一窝一窝的了,我看了都眼红!”说完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他家和贺良毅的纠纷来,便又站住了,对贺善怀问道:“善怀,昨天侄儿媳妇跟我说,你屋里的狗咬死了贺良毅的鸡,贺良毅要你们赔二百块钱,你们赔没有?”

贺善怀一听这话,脸就立即红了起来,愤愤地道:“婶,你快别提这回事了,提起我脸都没有地方放,恨不得找个水坑就去淹死!不赔有什么法?别个人多,又那么不要脸,知道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欺压得倒!给了他二百块钱,拿给他去吃药!”李正秀道:“你说得对,善怀,昨天侄儿媳妇来跟我说时,我就劝她遇都遇到那号扯横筋的人了,就当赶场被扒儿客摸了!蚀财免灾,你就别去气了!”贺善怀却仍是气鼓鼓地道:“婶,话是那么说,可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跌倒不生气,爬起来生气!钱赔了不算,屋里的东西也被几个砍脑壳的砸烂了,还没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婶你不知道,昨天你侄儿媳妇听你说贺春乾没在家里,一路哭回来,实在想不通,知道贺国藩在家里,便去找他,你猜贺国藩怎么说……”李正秀忙问:“他说什么?”贺善怀说:“婶,你万年都猜不到!他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说他那鸡值不到二百块钱,可要是拿到市场上说不定还真卖得到二百块钱呢,你叫我怎么去给你解决?”李正秀道:“你怎么去叫他解决嘛?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和贺良毅是堂兄堂弟?加上贺国藩本身就是个缩头乌龟,像这号得罪人的事他怎么会出头露面?”贺善怀道:“我心想他是支部副书记,大小也是个干部,哪个知道他才是个不中用的人!以后再有事,也不得去找他了!”

李正秀听到这里,想起了儿子和他争村主任的事,便故意拿话去试探道:“你娃儿大话别说早了!你说以后不去找他,恐怕找都找不赢呢!”说着朝周围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要做村主任了!”贺善怀一听立即瞪圆了眼睛,道:“什么,他当村主任?贺家湾的人都死绝了,硬是找不到人当村主任的人了?”李正秀道:“人家朝里有人嘛!”贺善怀道:“哦,我明白了,他是大房的,是贺春乾要他当的,是不是?”李正秀道:“管他是不是,我反正听到一点风声,说等不了多久,就要叫大家画圈圈。”贺善怀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气,道:“我就不画他的圈圈!”李正秀道:“其实昨天你端阳兄弟倒是要来给你评个理的!你知道他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喜欢打个黑脸,听说贺良毅兄弟把你们家东西砸了,气得不行!可我想他又不是干部,来说了话别个也不会听,还把人得罪了,就没让他来。如果他是干部,比如说村主任什么的,他一定要出来唱这个黑脑壳了!”贺善怀一听这话,便道:“那大兄弟怎么不来当这个村主任呢?他要是当了村主任,我们小房的人也少受些气嘛!”李正秀听罢,心里十分受用,却道:“他还是个小娃儿,当什么村主任?再说,别个也没打算要他当,他怎么当得到?”善怀道:“婶,怎么当不到?只要大家画他的圈圈,他就当得到!”说完又道:“要是贺国藩当了村主任,贺良毅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知道要怎么凶,恐怕连衣襟角角都要打死人了!”李正秀道:“你说得倒也是!”贺善怀道:“以后选举时,我就画端阳兄弟的圈圈!”李正秀笑道:“画吧善怀,反正你想画哪个就画哪个,也没人把你手捆绑到!”说罢,又对贺善怀说了一通“想开些”和“慢些做活儿”的话,这才走了。

李正秀赶到县城,正是晌午时候。虽然背的东西不多,但因为走得急,身上还是出了一点毛毛汗。偏那贺世普住的楼层又高,小县城的住房都没有电梯,李正秀一层一层楼梯爬上来,也禁不住气喘吁吁了。敲开门,贾佳兰正要烧锅做饭,一见了李正秀,便叫了起来:“哎呀,正秀你又背的什么?”似有责备之意。一边说一边去接李正秀肩上的背篓。李正秀一面擦汗,一边把手里的篮子放到茶几上,又让贾佳兰把背篓接了过去,方说道:“大嫂,庄稼人除了地里产的,还有个什么?拿点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有个遮手的。”贾佳兰道:“你没有遮手的就不上我这个门来了?”说着,把篮子提到厨房,将鸡蛋捡出来,放到冰箱里,正要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垃圾桶,李正秀忽然叫了起来:“大嫂,糠不要倒了,你给我找个塑料袋,我把它装回去还可以拌一顿猪饲料!”贾佳兰果然不倒了,去找出一个塑料袋,李正秀自己去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塑料袋,扎上袋口,重新放进篮子里,等下午带回去。这儿贾佳兰又将背篓端到储藏室,将里面的花生和红苕粉,倒进自己家的两只口袋里,才出来对李正秀说:“不是我说你,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来就是!每回你都背些东西来,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现在歇过气来了,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道:“看大嫂说的好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似的!我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好的吃腻了就喜欢农村的土东西。”贾佳兰笑道:“这倒是不假!城里人对我们农村人千般万般的看不起,嫌农民土气,可是对农村那些土货却当稀奇宝贝。正秀你没看见,一大早城里的老头老太太,就提起篮篮筐子,到菜市场去买土鸡蛋、土鸡土鸭,简直就像是抢一般。也不怕正秀你笑话,你知道我那个外孙,才一岁多点,吃过土鸡蛋的蛋黄糊后,喂那笼养鸡产的蛋黄糊就往外吐。我说,你挑剔个屁,那时你外婆在屋里种庄稼时,有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还要拿去卖钱呢!正秀,你说现在的娃儿怪不怪?都能尝出土鸡蛋和笼养鸡蛋的味道了!”李正秀立即道:“大嫂,娃儿喜欢吃土鸡蛋你就跟我说一声。你知道的,我们每天都能捡得到几个蛋!”贾佳兰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又忙道:“正秀,你别多心,我是摆龙门阵的。虽然你们是每天都捡得到几个蛋,可屋里称盐打油、日杂开支也要靠它,光是送了人情你们怎么办?”

说着,贾佳兰进厨房做起饭来。李正秀也跟着走进厨房里,道:“大嫂,有什么做的,我来做。”贾佳兰一边往电饭煲里加水一边说:“没什么做的,你坐着!”说完又道:“城里就这点好,煮饭不用人烧火,干干净净的,不像农村煮顿饭灰包尘天的。”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从饭厅里扯了一把椅子过来,在饭厅和厨房间的门口坐下了,看着贾佳兰接通电饭煲电源,说:“就是,要不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全往城里跑呢?”说完又接着道:“还是大嫂的命好,过去辛苦,现在就享福了。不像我们一辈子都是挖泥盘土背太阳过山的命。”贾佳兰盖好电饭煲,这时也过来坐下,说:“命好什么?说起来是进城享福,实际上是给他们爷儿父子当老保姆。说心里话,正秀,我还想回农村种地呢!我和你大哥都说好了,等他退了休我们就回老家来种点菜,养点鸡,过点清静日子!”说完又说:“你现在也不用发愁了,端阳也长大了,日子再苦都不会像过去那么苦了!”

李正秀一听这话,就忙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了,皱了眉头说:“哎呀,大嫂,话是这样说,可儿子大了也有大了的难处,比小时候还令人担心些!”贾佳兰忙道:“有啥担心的?儿女大了,无非是愁他们的婚姻大事嘛!你去愁他们这些做啥?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自由恋爱,当父母的想跟他们做主,也做不了,还遭他们恨,你去担心啥嘛?”李正秀道:“大嫂,我才不是为他的婚姻呢!管他以后找个什么样的,他带回来我煮给他们吃就是了,一点儿都不得替他担心呢!”贾佳兰道:“那你愁什么呢?端阳这娃儿,我是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娃儿,又不和那些二流子混,你还怕他学坏了不是?”李正秀道:“那也不是,大嫂,我的娃儿我知道,他不是学坏的人。”贾佳兰便露出了不解的样子,道:“那又是为啥?”

李正秀听了贾佳兰问,没立即回答,却去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才对贾佳兰问道:“大哥怎么还没回来?”贾佳兰先没明白李正秀的意思,道:“他呀,学生娃儿不走完他是不得回来的!”说完这话,才仿佛明白过来,问:“你是有事对他说?”李正秀急忙说:“哎,不不不,大嫂……”贾佳兰见李正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的样子,更确信了她心里有事,便道:“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别猴子捡片姜,吞吞吐吐的。我们帮得到的,一定帮你们。”李正秀一听这话,便去拉了贾佳兰的手,直道:“大嫂,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瞒你,我就是为你侄儿的事才厚起脸皮找上门来的。大嫂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到我们孤儿寡母面上,一定要在大哥面前替我说句话。”说着,便把村里换届端阳想和贺国藩竞选村主任的事,先对贾佳兰说了一遍。

贾佳兰听了没立即答话,眼睛却看着从电饭煲里冒出的袅袅蒸气,说道:“我去炒菜了!”说罢起身去刷了锅,打燃燃气灶,将锅烧红了,倒进花生调和油,然后将李正秀来前就切好的菜倒进锅里,然后一边用锅铲翻动一边对李正秀说:“按说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办不办得到。一会儿他回来了,你跟他说,我在旁边该给你帮腔的时候,我给你帮就是!”李正秀忙道:“那我就多谢他大娘了!”贾佳兰说:“谢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说着,将菜铲在盆子里,又去烧汤。把水加进锅里后又回头对李正秀说:“这人长得硬是快!生端阳那天,我记得上午天气很热,你生不下来,在床上接二连三地喊,急得郑虹和万山也是满头冒汗。正在这时,天空中突然打了一个炸雷,娃儿一下就生出来了。我们出门一看,才知道天上堆起了厚厚的瓦子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郑虹和万山剪了娃儿的脐带,包好后还说这娃儿可能是东海龙王的龙子托的生,不得了。要不,怎么生了半天生不下来,一打雷下雨就生下来了?”李正秀听了这番话,突然抿紧了嘴唇,半晌才说:“大嫂,你还没有忘记这些陈时八百年的事?我有时在铺盖窝窝里也经常想起这些!从怀他到生,从打三朝到满月,再从学走路到发蒙读书,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可看到看到,娃儿已经是大人了……”

正说着,忽然防盗门一阵咯吱响,贺世普推门走了进来。贺世普五十开外,高挑个儿,一张国字脸,白白胖胖。蓄着一个自然式的发型,戴一副金属无框眼镜,着一套浅灰色西装,打一根粉红色斜纹领带,左胸的西装上别一枚县中的校徽,显得十分精神。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他原先就在贺家湾的村小教书,喜欢拉胡琴和吹笛子。那时,贺家湾大队每年春节都要组织文艺宣传队,贺世普除了替宣传队写写画画,还帮着伴奏,是宣传队的一个积极分子。他和贾佳兰的婚姻便是通过公社文艺调演认识的。贾佳兰是八大队宣传队的一个台柱子演员,虽然只有小学文化,歌却唱得十分动听,舞也跳得不错,人又很漂亮。贺世普那时是吃商品粮的,小伙子也非常标致,没费多少力便把贾佳兰追到手了。结婚以后,贾佳兰在家里种庄稼,贺世普却很快到了乡中心校做校长,后来又到区教办做主任,到教育局做副局长,最后到了县中做副校长、校长,可贾佳兰因为是农业户口,始终在贺家湾种地。前几年贾佳兰还在家里种地,直到前年,在贺世普和儿女的千说万说下才舍了土地进城来。贺世普后来虽说发达了,又进了城,几十年来和贾佳兰却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一点没因自己地位的变化而嫌弃糟糠之妻。这一点,市上电视台还来做了专题报道,世普和佳兰也被县妇联、县工会、县民政局、县文明办、县广播局、县教育局等诸多单位,联合授予了“模范夫妻”称号。此时,世普一见李正秀,便十分热情地道:“哦,正秀来了?”贺世普毕竟是大伯子,李正秀听见他也和贾佳兰一样叫她正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腼腆地站起来道:“他叔下班了?”

贺世普一见,忙道:“坐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罢又对贾佳兰匆匆忙忙道:“饭好没有?好了就吃,吃了我还要去忙事!”贾佳兰道:“反正你一回来就是吵着要吃饭,像是饿死鬼变的!”说完,才又道:“怎么没好呢?只是正秀来的时候,我菜都备办好了,也没去买其他菜,吃点家常便饭。”李正秀忙说:“大嫂快别这样说,家常便饭就最好!”说罢,见贾佳兰去盛饭,李正秀便也帮她往桌上端。贾佳兰等李正秀再来端汤时,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吃了饭就要走,等会儿吃饭时,你就把自己的事赶紧说了。”李正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说话间,饭菜就端上了桌,三个人围桌坐了。贺世普虽说做了堂堂县中校长,可一点儿也没改过去在农村时吃饭的习惯,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贾佳兰见了道:“你慢点嘛,又没有哪个跟你抢,你吃那么快干啥子?”贺世普道:“我有事呢!”贾佳兰朝李正秀使了一个眼色。李正秀知道贾佳兰催她快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却先红了脸。贾佳兰明白李正秀还是有些不好开口,想了一想,便先替李正秀说了:“你吃慢点,听我跟你说点事。正秀今天来,有件事想跟你说!”贺世普一听,并没放慢了筷子,也没有从饭碗上抬起头来,只瓮声瓮气地道:“哦,什么事?”李正秀鼓起勇气,正想把话说起来,一见贺世普只顾吃饭的样子,勇气便泄了,嘴里一边嗫嚅:“这……”一边又拿眼光乞求地看着贾佳兰。贾佳兰一见便对丈夫道:“村委会又要换届了,端阳想当村委会主任……”

一语未了,贺世普猛地抬起头,对李正秀道:“好哇!这是好事嘛!年轻人就该有理想,有抱负!别看村官官不大,可是很锻炼人的,他有这个想法,说明他不安于现状。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你有什么不好说的?”李正秀一听这话,高兴了,立即眉开眼笑地道:“哦,他叔,你说他当村主任是件好事?”贺世普道:“我跟你说一个人,这个人叫拿破仑,你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说过一句话,鼓舞了很多人。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年轻人有上进心,有事业心,肯定是件好事!你回去跟他说,叔喜欢他这样有上进心和事业心的青年,我支持他的想法!”李正秀更高兴了,像是儿子已经做了村主任一样,急忙说:“还不知道他干不干得下来呢?”贺世普道:“他这时还没当上,哪个知道他干得好不好?要知道他干得好不好,只有让他当上后才知道!年轻人才当上的时候,干得不好也是难免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姑娘不嫁永远成不了媳妇,小孩子不摔跟头就没法学会走路。要取得学历就要先交些学费!经验是从工作中学来的。年轻人只要有那个决心,肯去干,哪有干不下来的?”李正秀愈发高兴了,脸上的皱纹乐得直颤,感激道:“他叔,你可真是我端阳的大恩人……”

贾佳兰见李正秀说了半天还没把最紧要的话说出来,心里急了,便不等她话完,又对丈夫道:“你呀,教书教惯了,屋里外头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你以为这个村主任端阳想当就当得上?他要是当得上,就不得来找你了!现在贺春乾是要贺国藩当!你是知道的,他们大房的人多,贺春乾又是掌到权的,端阳哪里争得过他们?正秀今天来,就是想求你出个面给乡上的伍书记说说,让乡党委把端阳定为候选人,这样端阳就容易当选了。”说完又对李正秀问:“是不是这样,正秀?”李正秀忙道:“正是!”又道:“他叔,你不知道,你侄儿在家里都愁死了,就指望你帮他说句话了!”贺世普脸立即绷紧了,道:“我和他们乡上的伍书记熟都不熟,怎么说话?”说完又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得明明白白,候选人由村民推举产生,乡上定候选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贾佳兰道:“话是那么说,我在屋里参加了那么多的选举,哪次不是上面定候选人,群众只是画圈?”说完又道:“你和姓伍的不熟,就不能找一个和他熟的帮着说说?你那么多的学生就没一个人能派上用场?”贺世普听完,脸绷得更是斧头也砍不透的样子,对了贾佳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教育学生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做人,岂能去做那样的事?”贾佳兰也有些不高兴地道:“有多大一回事?不过是当个村主任嘛!”贺世普道:“这与事大事小无关,这是一个人的品格问题!”

贺世普说罢,便回头对李正秀说:“你回去跟端阳说,叫他大胆地去参与竞选,别去相信上面定候选人的话!候选人都是由村民推举产生的!再说,即使乡上或村支部定了候选人,可村民不拥护,选不上还是选不上!选票才是硬道理,民意大如天,不要怕!”又道:“他如果堂堂正正去参加竞选,即使没选上,我还是认他这个侄儿,是好样的!如果他通过歪门邪道,即使选上了我还是看不起他!”贾佳兰听了这话怕得罪李正秀,便又不满地对贺世普道:“看你说的硬是死人的眼睛——定了!那鸡蛋莫得缝,还钻得进去盐呢!”贺世普瞪了贾佳兰一眼,道:“你知道什么?”说完又对李正秀说:“当然,你说的这个事,确实也不是个大事。要办,我找人也给你们办得到,可是我不能去给你们办!几十年来我最恨的就是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等不正之风!不瞒他婶子你说,贺世海最初进城的时候,想揽下面学校的建筑活儿,把三万元现钱摆到我的桌子上,求我出面给教育局局长打声招呼,被我痛骂了一顿!我说你如果不这样做,我还帮你说话,还认你做我的兄弟。你如果要这样做,从今往后我们兄弟一刀两断!骂得他无地自容,只好收起钱灰溜溜地走了!”贾佳兰道:“你还好意思说?离了你,世海后来还不是把下面学校的修建活儿给揽到了!现在倒好,弟弟兄兄的见了面,连招呼也不跟你打了!你看不起别个,别个还看不起你这个书呆子呢!你以为自己像包文正审案——铁面无私就好?”贺世普道:“他看不起我,我更还看不起他呢!”说毕又道:“我贺世普教了一辈子书,岂能随便就毁了一世清名?”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贾佳兰明白他马上要走,便也站了起来道:“你莫忙,我还有两句话说!”说完,把贺世普喊到里面卧室里,说了一通悄悄话。然后贺世普跟李正秀打了一声招呼,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李正秀早没胃口吃饭了,几口将碗里的饭扒完便放下了碗,起来帮贾佳兰收拾桌上的碗筷。贾佳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忙拦住李正秀。李正秀只好站在一边,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贾佳兰拉着闲话,只是不再去碰端阳当村主任的事了。贾佳兰拾掇完了厨房里的活儿,李正秀将篮子和那包米糠放到背篓里,就要告辞。贾佳兰挽留了几句,见李正秀执意要走,便进卧室里拿出二百元钱来,一边往李正秀手里塞,一边道:“你每回进城来都要给我们拿些东西,我们也没啥给你的,这二百块钱就权当我们也给你们买了点东西!”李正秀一见,却是死活不肯收。贾佳兰把钱塞到她手里了,她便又扔到茶几上,生气地道:“大嫂,我那点东西又不是拿到街上卖的,怎么能收你的钱?”贾佳兰道:“不是卖的,可你进城一趟,耽搁了时间不说,还要贴车费,就当我们给点车费嘛!”说着,又拿起钱来,硬往李正秀口袋里塞。李正秀一边躲避,一边又道:“大嫂你可是小看我了!我是走路来的,又没坐车!”贾佳兰道:“没坐车你也收下,不然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道:“大嫂这话太见外了,我收了你们的钱,才是不好意思!”说完更生气地道:“大嫂要这样,以后我就再不上你的门了!”贾佳兰听了这话才住了手,说:“那这样说,我就依了你吧!”说着,把李正秀送了出来。送到楼梯下面,方才满脸愧疚地对了李正秀道:“他婶子,看你高高兴兴来,却是冷气扑心地回去,实在是对不起!你那大哥就是那么一个人!我呢又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们也不要生气,以后还是多来走走啊!”李正秀道:“大嫂,我生什么气呀?虽然他叔不愿意帮忙,但有他那番话,我今天也算没有白来!”说完和贾佳兰告了别,独自又回家去了。

回到贺家湾,天已经快黑了。李正秀到肖琴那儿,拿了钥匙将门打开,舀了半升苞谷先将鸡喂了,让它们好进笼归宿。然后到猪圈查看一番,见两只猪都在睡觉,猪食桶也空空如也,甚感高兴。最后又查看了所有房间一遍,见屋子里一切东西照旧,又放下心来,只等着端阳回来再去生火做饭。可等到天色完全黑尽,端阳还不见回来,便知儿子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才去做了一个人的饭,吃后睡下。三

第二天一觉醒来,李正秀打开大门一看,天地间都被浓雾笼罩了,几百步开外的树木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李正秀不由得说了一声:“好大的雾!”说罢又去把鸡放了,生火做了自己一个人的饭,煮了猪食。吃罢饭,喂了猪,雾还没散开,露水又大,一时无事可做便感到有些无聊。这时就又想起昨日进城没把端阳的事办成,端阳回来要是问起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心里也便像这天气一样有些郁闷起来。又想着端阳他舅舅会不会给娃儿出什么好主意?要是他舅舅也不能给他出个好主意,端阳当村主任的事就只有沙罐做枕头——空响(想)一场了!这样一想,看见这样大的雾又不能下地干活,不如去找贺凤山给娃儿算算,看他命里有没有当官的运气?如果命里没有,那就让端阳安分守己当一辈子平头百姓算了!想着便去梳了头,穿戴齐整,关了门朝贺凤山家里来了。

贺凤山年轻时便开悟了风水术和算命术,在贺家湾也算是个特别的人物。贺家湾和周边村子的人虽经几十年革命的洗礼,可一遇到生老病死、修房造屋等人生的紧要大事,或遇到难以用常识性逻辑推理来解释某种行为的时候,还是会主动去找贺凤山。

李正秀来到凤山家门口,凤山家那只大黑狗不认识李正秀,呼地从墙根下窜了出来,一边狂吠一边气势汹汹地朝李正秀扑了过来。李正秀猝不及防,手里又没拿根棍子,慌乱之中忽然将身子朝地上蹲去。那畜生以为李正秀是从地上拾石头砖块砸它,急忙夹住尾巴往远处跑去。可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东西扔过来,方知上当,突然转过身又龇牙咧嘴地朝李正秀扑过来。李正秀刚刚站起来,见那畜生扑来,又急忙往地上蹲身子。可那畜生却不再上当了,仍围着李正秀“汪汪”直叫,只是没敢靠近,因那李正秀也没直起身子。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女人吆喝:“黑尔,还不走开!”那畜生方才住了声,悻悻地拖着尾巴又回墙根躺下了。

李正秀抬头一看,却是贺凤山的女人陶德琼。李正秀这才直起身道:“哎呀,嫂子,你屋里的狗太凶了!”陶德琼也看清了是李正秀,便也道:“是正秀大妹子呀!你看你也不常来耍,狗都认不得你!”说完又道:“你也别怕,它是样子做得凶,硬真没有咬到过人!”说着便过来拉了李正秀的手,一起进屋去了。

李正秀虽然和贺凤山住在一个湾里,心里和其他村民一样也敬重贺凤山,但确实来得少。不唯是对贺凤山,对湾里别的人家李正秀也是一样,没事绝不随便去串门。因为她是寡妇,怕别人说东道西惹些是非在身上。现在进贺凤山屋里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墙上有一神龛,神龛中间立着一尊菩萨约两尺来高,用红布盖了头顶,只露出了一张脸。是何方菩萨,李正秀也认不出来。神龛两边的墙上分别贴了一道用黄表纸画的符,有端阳读书时的作业本子一般大,符的四角都粘有鸡血和鸡毛,李正秀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神龛下面用两根大板凳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张供桌,中间是一只香炉,两旁是供果,香炉里面已有少半炉香灰,此时还燃着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李正秀一见神龛、菩萨、鸡血符箓、香炉供果便感到一股神秘气氛袭来。于是不待坐下,便对陶德琼问道:“嫂子,他叔没在屋里呀?”陶德琼马上道:“怎么没在?在楼上和那个疯子说话呢!”李正秀一时没明白过来,立即问:“哪个疯子?”陶德琼道:“还有哪个疯子?贺贵那个老疯子嘛!”李正秀感到有些奇怪,又道:“他怎么来了?”陶德琼道:“知道他来做什么?一大早就来了,在楼上和我屋里那个人一会儿天上一句,一会儿地下一句,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说到说到和我屋里那个人又吵了起来,像是到我屋里来收账一般,讨厌得很!你等一会儿听嘛,可能又要吵了……”

话音刚落,果然从楼梯口传来了楼上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个道:“你刚才说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木,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说得一点儿不错!看来你贺贵硬还懂一点儿《周易》!你既懂得《周易》,为何不像别人那样也去开个‘《周易》研究所’?”贺贵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我贺贵岂能去做那些庸俗之事?”贺凤山道:“什么,你竟说《周易》是雕虫小技,古往今来,不管是治国安邦的还是舞文弄墨的,无不把《周易》当作国之瑰宝,你却说是雕虫小技,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贺贵道:“强词夺理,偷换概念!我哪里敢说《周易》是雕虫小技,我是指的那等打着《周易》的招牌弄点方技巫术专骗人钱财的宵小之徒,真乃无耻之极!”又道:“《周易》博大精深,那占卜问卦实乃一点皮毛,不足为谈也!”贺凤山听了这话,大约是动怒了,只听得他大声道:“我这占卜问卦是雕虫小技不足为谈,你写了几麻袋书,学问大概是很深了,可怎么也是白写?我跟你说,你那书给人家擦屁股,人家还要嫌纸不好……”一语未了,忽听得上面哐啷一声,像是凳子倒了,接着便是贺贵那沙哑的怒骂声:“宵小小人,安知我贺贵之志哉?竖子不与为谋,我去也!”说着,只听得楼梯一阵响动,贺贵涨红着一张脸,干瘦的脖子上鼓凸着几条青筋,怒气冲冲地跑了下来。李正秀忙叫了一声:“他贵叔……”可贺贵却像和李正秀也有仇一样,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冲出门只顾走了。

这儿贺凤山黑着一张脸也下了楼,看着贺贵走,却道:“你走你的,哪个也不留你!”又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见过这号人,要饭的卖醋——穷酸!”李正秀叫了一声,贺凤山才回过神,说:“哦,他李婶子来了!”李正秀道:“他叔,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贺凤山道:“猪尿包不打人却气胀人!他来找我给他算一卦,我算了,他却说我算得不准,在我面前卖弄起学问来,你说这号人讨厌不讨厌?”陶德琼道:“这号人以后再也不准他进门了!”贺凤山看着李正秀道:“他李婶子你有什么事呀?”李正秀急忙道:“我也是来找他叔给我端阳算算,看他今年运气顺不顺?”贺凤山听了,一边又往楼上走一边道:“只要你不嫌我算得不准,那就上来吧!”李正秀一听,果然随贺凤山上了楼。

到了楼上一看,又自有一番景象。楼上的屋子比楼下的屋子要亮堂得多,又窗明几净,陈设简单。正中的墙上,也有一座神龛,比堂屋神龛稍小,也有一尊菩萨,约有一尺来高。只是这菩萨没像堂屋神龛里的菩萨那样头上盖了红布。而这红布是盖在整个神龛之上的。那菩萨李正秀同样叫不出名来。神龛下面的供桌却是一张大方桌,中间香炉有大半炉香灰,同样也有香烟缭绕。香炉两边,除供果之外,却多了几样东西。一是贺凤山驱鬼禳灾常用的桃木板、桃木印、桃木剑、桃木弓等,一是几只圆形的篾篓里,装着既可卜凶问吉、又可入药治病的蓍草、泽兰、苦艾、茱萸、菖蒲等。一只用于看地择方位的罗盘,此外还有一双专用于请筷儿神的竹箸,用于请筲箕神的筲箕,用于给人扫猪圈的一把扫帚,用于作法照妖的一把铜镜,还有小米、大豆等五谷杂粮,还有几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均被贺凤山供在了供桌之上。供桌上还有几本发黄的书,已经缺了封面,李正秀也不知书名是什么,反正明白是贺凤山的宝贝。李正秀只看了一眼,便说笑道:“他叔,你这屋里硬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了!”贺凤山却没回答,只道:“你是替端阳看婚姻、看财运,还是看前程?”李正秀也不知道什么叫“前程”,便道:“他叔,真佛面前不烧假香,你侄儿想参加今年的村主任选举,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运气,我特来找他叔给指点一下!”贺凤山听罢,便道:“这便是问前程了!”说罢,就叫李正秀坐了下来,让她报了端阳的生辰时刻。贺凤山先在纸上排了端阳的八字,然后微闭双目,曲指掐算起来。掐算完毕之后又微笑着对李正秀道:“没想到这娃儿的八字还是如此硬!”李正秀不明其意,便道:“他叔,你看他八字好还是不好?”贺凤山道:“你且莫忙,我再替他打上一卦再说!”

说罢,凤山去屋角的清水桶里净了手,用门后的干净毛巾擦了,过去点了两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双手合拢,对着供案和神龛上的菩萨喃喃自语,也不知念的是什么,似是祷告又似是请神。念毕,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供桌上一只红布包。李正秀方才看见那红布包着的,是几枚银光闪闪的一元硬币。贺凤山拈了两块,合在手掌中摇了几摇,忽地朝头顶抛去。硬币从空中落下,在地上旋转了几下倒在地上。凤山过去察看了一番,拾起来,又按先前动作重复了一遍。如是者三,凤山方收了硬币,重新包在供桌上的红布里,又去翻开了桌上一本书,念出了几句诗来:俊鸟幸得出笼中,脱离灾难显威风。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走错落水中。

说完,又道出一段话:青天一鹤,燕雀群起。君子伤哉,小人众矣。贵者有权,周而不比。数当盛则以一君子去众小人;若当叔季之世,恐众人谗害君子,当审时也。上数上上,一鹤之象,亦贵者之果。

李正秀听贺凤山一嘴文绉绉的话,也不能懂,便又问道:“他叔,听你的话你侄儿是能当上村主任的了?”贺凤山急忙道:“我没说他能当上村主任呀!”李正秀听了这话心一下冷了,便又接着道:“这样说,这娃儿没当村主任的命了哟?”贺凤山又道:“我也没有说过他没当村主任的命呀!”李正秀急了,道:“他叔,行与不行你就直说了,免得我们娘儿母子一天到晚都牵肠挂肚的。”贺凤山听罢,仍不慌不忙地道:“他婶子,一切皆有天意,哪里是我说能成就能成呢?能成不能成,这上面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说罢,拿起刚才那本书,指了上面的诗给李正秀看。一边指一边又念了一遍。那书是过去的木刻本,字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的,也没断句,李正秀自是看不明白。可因为这次贺凤山念得很慢,李正秀却是听明白了。贺凤山一念完,李正秀便高兴地说道:“他叔,我明白了,这诗是说你侄儿能当上村主任,不过要小心谨慎一些!”凤山一听,又指了下面几行小字,一边让李正秀继续看,一边也高兴地道:“正是!你看这里断曰:青天一鹤,这指的便是端阳侄儿了!这后面‘一鹤之象,亦贵者之果’,便是说贤侄竞选村主任一定能够成功!”

李正秀立即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来往供桌上一放,笑着道:“他叔,我知道了,如果你侄儿真当上了村主任,一定忘不了你!”说罢转身要走,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了,道:“他叔,你说有没有小人妨碍你侄儿?”贺凤山道:“怎么没有?不但有小人,而且小人还很多!你看这里开头一句话就是:青天一鹤,燕雀群起,这燕雀便是小人!这里:君子伤哉,小人众矣,说明小人还不是一个两个!”李正秀一听,便又担心了,皱了眉头道:“那又怎么办,他叔?他命中有没有贵人相助?”贺凤山道:“这我就说不准了!不过从卦象上看,也应该是有贵人相助的!你看这里:数当盛则以一君子去众小人,这君子就应该是贵人了。只要这贵人一出,那些小人就通通不能兴风作浪了!”李正秀一听,又转忧为喜,对贺凤山说了一连串谢谢,这才满心欢喜地去了。

中午时候端阳方风尘仆仆地从老林乡舅家回来了,一进门便道:“妈,有没有冷饭热点给我吃,饿死我了!”李正秀一听,道:“你在舅舅家里没有吃早饭?”端阳道:“我一大早就搭舅舅煤矿拉煤的车到县城了。舅舅给了我在县城吃早饭的钱,我没有吃!”李正秀一听,心早痛了一半,道:“你个傻瓜娃儿,舅舅给了你钱你不吃,钱又买不到命,你节约起做什么?”端阳道:“我怕你在屋里挂念嘛!”李正秀道:“我挂念你做什么?你又不是三岁两岁大的小孩了!”说完又道:“哪里的冷饭?也不知道你没吃早饭就跑回来,早上我就煮了一个人的饭!你忍一会儿,妈马上就把饭煮出来!”说毕围裙一拴,就急急进了灶屋。

李正秀刚把火生起来,把水加在锅里,端阳却进来了,也端了一根小板凳在灶屋里坐下,像是等不及似的对李正秀问:“妈,看你满脸喜气,是不是老叔答应给伍书记说了?”李正秀自从贺凤山家里回来,始终咧着嘴笑,一副笑弥勒相。此时听了儿子的话,才踌躇了一下,道:“你老叔哪有这样快就去给伍书记说?他夸你有志气,叫你大胆去参加选举,他支持你!”端阳高兴了,道:“妈,老叔真的是这样说的?”李正秀道:“他不是这样说的,妈还在你面前撒谎?他说有一个人,妈不知道,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叫什么拿、拿什么仑……”端阳立即道:“是不是拿破仑?”李正秀道:“正是!”端阳道:“妈,这个人是法国的,死了两三百年了,我怎么认得?他说过一句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李正秀双手立即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可不是这句话吗?你叔叫你要有远大理想!他说,才当的时候可能干得不太好,但年轻人只要有那个决心,肯去干,就一定能当好那村主任!”贺端阳听了,激动得双手握拳击打一下,跳起来道:“知我者,老叔也!”李正秀见了道:“看你像不像个小娃儿?还不快点来架火,我去淘菜!”端阳这才收敛了一些,坐到灶膛前的凳子上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听那灶膛里的火呵呵直笑。火光映着他一张年轻俊秀、青春四溢的脸,红苹果一般。

过了一阵,端阳方才慢慢冷静了下来,又一边烧火一边对李正秀问道:“妈,你还没回答我,老叔是不是答应去给伍书记说了?”李正秀又顿了一下,方道:“你老叔这个人,是包文正审案——铁面无私,他倒没答应去给伍书记说,不过,倒是叫你堂堂正正地去参加竞选呢……”端阳一听,便立即泄气了,道:“说了半天,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说的那些鬼大爷都明白,还不是糊弄你的!刚才灶孔里的火笑得呵呵的,我还以为他答应给姓伍的说呢,却是抱鸡婆哈糠壳——空欢喜一场!”又道:“要是堂堂正正竞选能够顺利,还找他干什么?”李正秀道:“娃儿,你也不要灰心!我跟你说,你命里就该当村主任,还怕什么?”端阳道:“什么命不命的?命还不是靠人创造的!”李正秀道:“你不信?我才找你凤山叔给你算了一卦,你真有当村主任的命!”说罢,便把去贺凤山那儿得来的卦象对儿子高兴地说了一遍。

谁知端阳听了,却并没高兴起来,反而说道:“妈,你怎么相信那些?那些都是骗人的,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李正秀道:“哪个说是骗人的?要是实现了怎么说?”说毕见儿子仍是嘟嘴马脸的样子,便将话题转移开去,也对端阳问道:“你舅舅怎么说?”端阳一听,果然中计,回答道:“舅舅当然鼓励我!舅舅说:年轻人就该这样,做什么都该去争个前头,哪怕扫茅厕都要扫到前头!”李正秀说:“正是!你舅舅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不服输!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天天跟在工作队的屁股后面,吃饭都喊不回来。工作组见他积极,才培养他当的干部!”端阳道:“舅舅说,我就有点像他的脾气!”李正秀笑了起来,道:“那就好嘛,俗话说得好,外甥像舅呢!”端阳听了这话也没回答,只盯着灶膛里的火发呆。李正秀以为儿子心里还在生贺世普不帮他说话的气,便又走过去道:“我菜也洗完了,你一边歇着去吧!”端阳听了,果然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满腹心事地走到堂屋,歪到椅子上继续发呆去了。

吃过午饭,端阳却突然对李正秀说:“妈,明天晚上我要请几个客!”李正秀愣了一下道:“请什么客?”端阳道:“你别管嘛,反正我要请几个客!”李正秀道:“不是年不是节,也没个事,你总要说个名目出来别个才得来哟!”端阳这才道:“要个什么名目?就是我要参加选举,这个就是名目!”

李正秀听了犹豫了起来,过了半天才道:“为个选举还要请客呀?这个我倒从来没听说过。”端阳道:“怎么不能请客?我实话说吧,这是舅舅给我出的主意。舅舅说,要想竞选成功,首先要组成一个竞选班子,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何况我和你过去都不爱跟湾里人打堆。我呢一不会打牌,二不会吹牛,你怕别个说东道西,即使耍也是一个人窝到屋里耍。这时要参加竞选,就要和大家多打堆,拉好关系,到时候别个才能投你的票!”李正秀听了这话,急忙点头道:“你舅舅说得倒是!可就为这就要请客,我们怎么请得过来?”

端阳听了,道:“哪个叫你家家去请?舅舅说的是先请几个平时和我们耍得好、又说得来的贴心人,组成一个竞选班子,一是帮我出主意,二是靠他们帮我出去宣传,三是替我拉票。舅舅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美国总统选举,别人还要组成一个竞选班子,开起车子出去拉票呢!”停了一下,又道:“舅舅还说,这在法律上也是允许的!”李正秀听毕又叫了起来:“到底是姜老的才辣,说到点子上了!那就请吧,不过你说哪些和你耍得好,会是你的贴心人?”端阳道:“妈,我就在想呢,平常我也没有和他们打堆,除了贺毅,这阵倒真想不出哪一个会真心真意帮我出主意呢!”说完又道:“就看妈有没有?”

李正秀想了想,方道:“你兴成哥该算得到一个嘛?”端阳道:“他当然可以算!”李正秀道:“还有你劲松叔和贺荣叔,你劲松叔连夜赶晚来跟你出主意,还不算和你贴心?你贺荣叔也是小房的人,平时待我们娘俩也不错,也没有外心,也算一个嘛!”端阳听完道:“妈,他们当然可以算,可不能去请他们,请了他们也不一定来!他们是干部,如果贺春乾知道他们在帮我竞选,还不恨死他们?即使他们和我贴心,也只能在背后出主意!”李正秀听了道:“也是这个道理,那就不请他们!还有一个人,昨天早上我到你老叔那儿去时,走到沟脚下看见他,我还有意跟他说起你的事,他说以后选举时就画你的圈圈!”端阳忙问:“哪个,妈?”李正秀道:“你善怀哥!他受了贺良毅弟兄的欺负,去找贺国藩解决,贺国藩却推五卸六,心里正在生气!他又是小房的人,你找他他肯定要支持你!”端阳一听,高兴了,道:“好,妈,善怀哥靠得住,算上一个!”

说到这里,端阳又想起来了,道:“这样说来,贺长军也可以算上,他也一样受过大房很多气,为小娃儿,还和贺国藩的女人吵了好几架。”李正秀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长军人也聪明,那就把他算上。还有你世龙、世凤叔,都是一房的,又对我们娘儿母子好,可不可以算上?”端阳道:“世龙、世凤叔当然算是我们一路的,可我们说的是建立竞选班子,这竞选班子就好像是一个领导集团,人既要年轻,又要聪明,世龙、世凤叔毕竟年纪大了,让他们进竞选班子不合适!”李正秀道:“那就算了吧!”说完又道:“那你世福叔和世财叔,一堆一块的,虽然不是很亲,可平时有个什么事也在互相照看,把他们算不算上?”端阳想了一想,道:“也算上吧,妈!我虽然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帮我出主意,但请他们吃了,总不会在背后拆我的台!”李正秀道:“那好,就把他们也算上!”说完又问:“还有哪些?”端阳却一时想不出来了,便道:“暂时就定这些人吧,妈!我再去问一下贺毅和兴成哥,他们打麻将都有一个圈子,圈子里面的人都是铁哥们,平时有事也是你帮我我帮你。我把我的事给他们说了,他们觉得有靠得住的也可以带几个来!”李正秀道:“你去给他们说的时候,不要让人听见了,不然就会闹得全湾都知道。”端阳道:“知道就知道,这有什么,妈,又不是做贼,迟早都是会让全湾都知道的!”

李正秀听了,没再说什么,便来计算人数。算了一阵,李正秀道:“准备一桌就够了!”端阳却摇了一下手道:“不,妈,至少得准备两桌!”李正秀道:“怎么要准备两桌?”端阳道:“妈,你难道没有看到兴成哥他们打堆时,都是夫妇双双一起的?我们也不能只请男人,让他们把婆娘也带来。一是吃了夜饭他们好打麻将,二是你别小看了女人,有时她们的话比男人还起作用呢!”李正秀听后又犹豫起来,道:“道理倒是这样,不过多一桌人就多一桌人的钱呢!”端阳急忙道:“妈,你不要心疼钱!钱我这里有!”

说着,端阳果真像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往桌上啪地一甩,接着道:“这是五千块钱,够请几回客了!”李正秀一见,忙问:“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端阳道:“妈,你放心,这钱绝不是儿子偷的抢的!”停了半刻,见李正秀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方才道:“明说了吧,妈,是舅舅给的!舅舅说,他也不在我们一个县,更不在一个乡,也帮不到我什么忙,但需要花钱给他说一声就是!”李正秀心放了下来,道:“我说过不要花舅舅的钱了,你怎么还要他的钱?”端阳道:“我也是不要的,可舅舅非要给不可!他说,他也是知道这竞选的,多少都要花些钱!舅舅还说,只要我能竞选成功,他脸上也光荣,花点钱是小事!”说完停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舅舅还提醒我们要请客就要大方一点,酒要买好酒,烟也要买好烟,一人一盒,不要一支一支地散……”

端阳还没说完,李正秀又叫了起来:“天啦,光烟钱酒钱就要大过饭钱了!”端阳道:“妈,这些你就不要担心了!等一会儿,我就去跟贺毅、兴成、善怀、长军哥几个人打个招呼,世福和世财叔那里,今晚上你去跟他们说一下。明天我一早就到街上把该买的东西全买回来,下午你就在屋里准备准备就是!”李正秀道:“何必要到乡上去买,贺大龙的店里不是都有吗?”端阳道:“妈,你怎么这样糊涂?贺大龙的店是个麻窝子,什么样的人都有,看见我们不是年不是节的买这样多的东西,肯定要怀疑。传到贺春乾和贺国藩的耳朵里了,给我们栽个贿选的名反倒让我们说不清了!”李正秀一听,急忙道:“哎呀,那倒是的,我倒忘了这一层!你凤山叔的卦象上,就叫你要小心谨慎行事呢!”端阳道:“妈,这话哪里还需要他说?昨晚上舅舅给我说了大半夜,把该说的话包括明天晚上请客时话该怎么说,舅舅都教我了。你放心,我心中自有数!”李正秀笑道:“怪不得我说你娃儿今天怎么一下有出息了呀,原来是舅舅在点拨你!”端阳一听也笑了。母子俩说完话,便把明天该买的东西分别盘算了一下,端阳写在一张纸上,揣在口袋里,然后出去请客了。四

第二天,贺端阳果然很早就来到乡场上。冬天的小场集市开市迟,场上除了几个卖菜的外还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店铺的门也还没开,只有卖肉的向屠户起得早,已经把三扇猪肉挂在了自己案板背后的吊架上。吊架用两根碗口粗的圆木插在街沿上事先开凿的榫洞中,圆木上边又各有一个榫眼,穿着一根挂着许多铁钩的像是屋梁一般的横木,三扇猪肉便用铁钩挂着。这种方式当地叫作卖吊案肉。吊肉的木架要用时便拿来插进街沿上的榫洞,不用时便取出来,不但十分方便,而且又适应了小场街道狭窄的局面。吊案的铁钩上除了三扇整猪肉外,还分别挂得有两副猪心子、四扇猪肝、两头猪的肺叶、四只猪腰子、两副毛连、两副舌子、两副猪肚、两笼猪大肠,另有几扇硬板油和如渔网一般花花眼眼的猪脚油,林林总总,展览一般。除了吊案上的三扇猪肉外,前面的案桌上还摆了半扇猪肉,向屠户此时正叮叮哐哐地剔骨。端阳见向屠户剔骨便没去打搅他,只把眼睛落到猪肉上,从猪脑顶、猪拱嘴儿、两耳间皮下的核桃肉、挨刀子部位的槽头,一直看到五花肉、腰黄肉、前胛、后腿、棒子骨,思考着该割一块什么样的肉。向屠户只专心地剔着骨,也没发现有人站在旁边,等剔完一只筒子骨准备将骨头往案桌下一只筐子里扔时,方才看见端阳,便笑着道:“小兄弟割肉呀!”端阳道:“就是呀,看见你忙也没打搅你!”向屠户道:“你不要管我,你要割什么样的肉,我马上给你割!”端阳想了想,让向屠户给他割了几斤二刀肉放在了篮子里。正打算给钱,忽然想起母亲喜欢炸酥肉,炸酥肉当数腰黄肉最好,便又叫向屠户给割了两斤腰黄肉。向屠户一边割肉一边又有些舍不得地说:“小兄弟,你把我一扇猪的瘦肉都割完了,我这肉怎么卖?”端阳道:“还有这样多,我哪里就把瘦肉买完了?”说着付了钱,正打算离开,向屠户见肉一摆出来,便有人来开了张,且还没有还价,甚是高兴。又把刚才剔下的那根筒子骨也丢到端阳的篮子里,道:“给,小兄弟,跟你搭个带头!你别看它莫得肉,炖汤安逸得很!”端阳谢了一声走开了。可还没有走到几步,卖豆腐的孙三娃儿刚好挑了豆腐担子过来。端阳一看那豆腐又白又嫩,还冒着热气,想必是才出锅的。想起昨天和妈盘算买哪些菜时,竟把豆腐忘了。便马上叫住孙三娃儿,又买了几块豆腐在篮子里方才离去。这时,两边的店铺陆续开了,端阳便过去买了酒、买了烟,放进背上的背篓里,又往下街刘罗锅的卤菜铺子走来。刘罗锅叫刘学平,五十多岁,是个筲箕背,因前两年有部电视剧演得很热,里面有个人叫刘罗锅,小场上人生性乐观,见了那个刘罗锅,便把他也叫了刘罗锅。这刘罗锅人长得不怎么样,却有一手祖传的做卤菜的手艺,尤其是他卤的鸭子远近有名,为当地一绝,人称“刘鸭儿”。端阳来到刘罗锅的卤菜铺子前,刘罗锅的生意正好开张,端阳先买了两只卤鸭子,后又拣了几样猪身上要紧的东西,诸如心、肝、舌、肚等内脏和耳、鼻、尾等小件,一样买了一斤,让刘罗锅分别装进塑料袋里。刘罗锅每装一样,端阳便往背篓里放一样,放毕才和刘罗锅结了账。出来又掏出昨日写的单子看了一遍,再去买了花椒、酱油、醋、味精等家里没有的作料,见无一遗漏了方才满意而归。

吃过午饭,李正秀便在屋里操持起来。她先去杀了那只喜欢爬小母鸡背的公鸡,剁成块,拌了料酒、辣酱、姜末、蒜泥、盐巴等作料,将锅烧红,将拌了作料的鸡块倒进锅里稍微炸了一下,让作料充分入味方铲起来,倒入一只瓦罐内,加上水,又加上早已发泡洗尽并切好的竹笋,文火煨炖起来。正做着,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问道:“他婶,忙不忙得过来?”李正秀抬头一看原来是肖琴站在门口朝自己问。李正秀自然明白肖琴问话的意思,便急忙笑道:“他婶,有个什么忙的?还不是像平时一样,吃点粗茶淡饭。”肖琴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婶就说一声!”李正秀道:“没什么帮忙的,他婶,晚上和他叔早点过来就是!”肖琴道:“他婶,我屋里那个人专门叫我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做的。你别见外哟,见外累你自己!”李正秀道:“一堆一块的,我见外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做的,他婶你回去忙吧!”肖琴听了方道:“好吧,他婶,有事你就站在门口喊我一声就是!”说罢方回去了。

李正秀把上午儿子割回的猪肉拿出来用温水洗了两遍,正要切,肖琴却又来了,手里还拿了一根围裙。李正秀道:“他婶,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没啥做的嘛?”肖琴说:“他婶,我屋里那个人说了,一双手按不到两条鱼!你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转灶,哪有不需要帮忙的?我回去,他还把我说了一顿。”说完又道:“他婶,反正现在也没活路做,在屋里耍起还冷些,你就让我来跟你打个下手好了!”李正秀听了这话,方道:“好吧,他婶,硬是不好意思,请你们吃顿饭,还要让你来出力!”肖琴道:“这有什么,他婶,让我们来吃现成的才是不好意思!”说着,拴了围裙,看见李正秀要切肉,便道:“他婶,这肉你打算怎么做?”李正秀道:“我打算一半用木耳来炒肉丝,一半来滑滑肉,不过还没拿准是绿豆炖,还是用黄花菜炖,他婶你看用什么炖好?”肖琴想了一想道:“大冬天的,也没有哪个需要清火,我看还是用黄花菜炖好,要不干脆用萝卜炖!萝卜吸油,也不油腻人。”李正秀道:“那就用黄花菜炖吧,黄花菜也吸油!专门请客,让大家来吃一碗萝卜,那像什么话?”肖琴道:“那有什么,他婶,现在大家的肚子里都不缺油水,吃点炖萝卜把肠子清一下还好些!”李正秀道:“再是呢,要吃萝卜,哪家没有?”说完,见肖琴立在旁边,便道:“他婶,反正你来了,我也不客气了,那你就来帮我切肉,我去把芡粉和黄花菜拿来早点用水泡一下!”肖琴果然去洗了手,过来接了李正秀手里的菜刀忙了起来。李正秀拿出一只干净盆子,去仓里的口袋里取了一把黄花菜,过来用温水发了。刚把水倒进盆里,屋子里立即弥漫起一股黄花菜的清香气来。李正秀又拿了一只碗去坛子里舀出一碗红苕粉,倒进一只瓦钵里,也用温水发了。肖琴早将端阳割回的肉,一分为二,一半继续留在案板上,一半正被她根据肉的形状、大小,削成或块、或片、或条、或丝等形状,都是极易于拌了芡粉丢入沸水中焯的。李正秀在一旁看见啧啧赞道:“他婶,看你这手艺,该去城里当掌瓢儿的师傅才对!”肖琴听了红了一下脸道:“他婶子莫讽刺我了,笨手笨脚的当什么锅儿匠?”说罢,将肉切好了,又放到一只不锈钢盆里,同样加上盐、酱、花椒粉、葱花、姜末、蒜泥等作料,用手拌均匀了,方将刚才李正秀发在瓦钵里的苕粉,再加上一些水,用手充分揉拌。揉拌一阵,提出手来,只见那芡粉吊在指头上,欲滴不滴的样子。肖琴才将拌好的肉倒进芡粉钵,又一阵搅拌揉搓起来。李正秀早去刷了锅,加了几瓢清水在锅里烧起水来。没一时,锅里的水便沸了,肖琴便将瓦钵端过去,将里面拌有芡粉的肉块、肉片、肉条或肉丝,一一放进沸水里。少时,锅里便翻腾起乌中透红、晶莹剔透,滑不溜秋的农家菜肴来。肖琴把瓦钵里的肉和芡粉全部丢入锅里后,李正秀又烧火煮了一会儿,方才用漏勺捞起来,倒入肖琴早已准备好的一盆清水中,又浸泡了一阵重新捞起来,倒入一只小锅内,将发好的黄花菜洗净也放进去,加上水,方烧火煨炖起来。

按下这两个女人在厨房里或煸、或炸、或爆、或蒸、或煮、或码芡等诸般烦事不提。却说到了黄昏时分,那请的客人便陆续来了。原来端阳怕办席容易请客难,下午又一一去请了一遍。端阳去请的时候,把自己的意思都对他们说明了。道你们要是肯帮我就来,要是不肯帮我我也不勉强,但大家还是好叔侄,好弟兄!被请的人都是小房的人,平时对大房都多有意见,现在又听说贺国藩要当村主任,心里更是不满。又听端阳说要去和贺国藩争这个村主任,好不好都是一房人,端阳这娃儿平时为人也正直,与其让了贺国藩当,不如让端阳当,又见别个恭恭敬敬来请两三回了,不去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于是便纷纷应承下来。不但如此,贺毅和兴成听了端阳的话,还答应把自己麻将桌上的好友贺勇、贺建、贺林、贺飞都叫来帮端阳出主意,端阳自是高兴不迭。

最先到达主人家里的是贺兴成两口子。李红一走到阶沿上,便皱起鼻子使劲闻了闻,然后故意大声道:“婶,你煮的什么好吃的这样香,把我口水都逗出来了!”说着一头钻进了灶屋里。李正秀见李红来了,便也故意道:“有什么好吃的?这样大一下午也不来帮你婶一下忙。你看,让你琴婶来忙了一下午!”李红马上笑嘻嘻地道:“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让琴婶劳累了,我该打!”肖琴道:“你别信你婶的话,我劳累什么?还不是像在屋里一样!”李正秀又对李红道:“下午又在打麻将是不是?”李红仍笑嘻嘻说:“婶,你说不打麻将做什么?”李正秀笑道:“那麻将一打就是半天,屁股坐没坐痛?”李红像开玩笑地对李正秀说:“婶,这要你来打了才知道痛不痛!”说着,见李正秀拿了抹布要出去擦桌子,忙过去抢了过来,道:“婶,快给我来!侄儿媳妇来迟了,将功补过!”说完就走。李正秀满意地笑道:“这还差不多,有点见识!”

正说着,贺善怀和贺毅也来了,一进门也对李正秀喊:“婶,辛苦了,你煮起我们来吃现成的!”贺善怀还道:“婶,吃什么饭嘛?我昨天就对你说过,我是一定要画端阳兄弟的圈圈的!”贺毅也道:“就是,婶,又不是外人,选哪个都是选,只要给我们打声招呼,我们如果不选端阳老弟都不是人!”李正秀听了这话,又笑道:“不选你们兄弟就吃不得饭了?”说罢,见他们的女人没来,便又对他们问道:“董秀莲和池玉玲怎么没一起来?”

一语未了,便听见屋角两个女人的声音答道:“婶,不好意思,我们来了!”说毕,人就已经到了屋里。贺毅就笑道:“婶,她们脸厚得很,哪有不来的?刚才走到黄泥巴地那儿碰到一起了,就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摆龙门阵,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摆的?”善怀的女人道:“你管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龙门阵摆,你不是女人,你别管!”说着,便和贺毅的女人一起,也笑着钻进厨房找活儿干去了。

不一时,长军和他的女人程素静也肩并肩地来了。紧接着,贺勇、贺建、贺林、贺飞也都带着他们的女人相跟着来了,就只剩下世福和世财两口子。李正秀便对端阳道:“去看看你世福叔和世财叔他们在做什么,怎么没过来?”肖琴听了道:“去看他们干什么,这样近,他们不知道来?”话音刚完,却听得贺世福和贺世财弟兄已经在院子里应道:“不用看了,我们来了!”肖琴听了出来责备道:“你们又不是小脚女人,别个远些的都来了,你们这样近,大家都到齐了才来!”贺世财笑嘻嘻地道:“嫂子,我们虽然来晚了,却晚得稳当!”李正秀见只有世财一个人来,便对他问:“他叔,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婶呢?”贺世财道:“你放心,他婶,她马上就过来了!”说完又道:“她怕你们家碗不够,在家里清碗呢!”李正秀听了这话,马上道:“哎呀,说是说,碗真还不够,我倒差点忘了!”正说着,果见世财的女人谢双蓉,捧了一叠碗走来。听了李正秀的话,便道:“没关系,他婶,不够我就回去拿,这样近呢!”说着也进了灶屋。一时,男人们都聚在堂屋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女人们都聚在灶屋里或帮着烧火、炒菜,或清洗碗筷杯盘。也有在灶屋里插不上手的,便也出来混在男人中间听他们摆龙门阵,偶尔答一两句话。

端阳见请的客人全都到齐了,心里非常高兴,便进自己房间里拿了烟来,先给每个男人发了一盒。男人们先都推挡不肯接,端阳便道:“拿着,我就不一支一支地散了!”又道:“抽盒烟有什么?”众人已是知道了端阳的意思,一边接了烟一边又道:“端阳,吃了就算了嘛,还发什么烟?多不好意思!”端阳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烟酒不分家,你们下去帮我宣传,拉选票,总要给别人散支烟!”贺世福听了这话,便把烟往怀里揣,道:“说得也是!”端阳见了笑道:“叔,我是开玩笑的,以后做工作再说做工作的话,今晚上的烟是给你们抽的!”话音刚落,贺建将手里的烟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突然正正经经道:“选了这样多回了,我今天晚上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手里的选票还是很重要的!”端阳道:“选票本身就很重要嘛,不过以往由上面定人选,我们只是当了一个画圈圈的木偶,所以才变得不重要了!”贺建道:“有竞争才会显出重要,没竞争就显不出重要!”这话一说,兴成、贺勇、贺林、善怀,甚至连世福、世财都同意这个说法,纷纷道:“就是,竞争都莫得,老百姓也没有选择的,反正你同意是同意,不同意也是同意,哪个会认为你的选票重要?”

说到这儿,长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地对端阳道:“老弟,村里选举委员会的名单贴出来了,你看见没有?”端阳一听这话,马上问道:“贴出来了?贴到哪个地方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众人也道:“我们也都没有看见呀!”长军道:“贴到村委会办公室楼上的墙壁上的,纸还没有半张报纸那么大。我也是今中午到村委会办公室找贺劲松问点事才看见的!贺劲松还在写什么,不过我没有问!”众人一听,又纷纷道:“原来是贴到楼上的,不去办事,哪个会专门爬到那楼上去看!”端阳听了大声道:“他们这是在应付了事!这样重要的事,怎么不用大纸写好,贴到大路边的村务公开栏上?”说完又对长军问:“你看见那名单上都有哪些人?”长军道:“还有哪些,就是那几个干部嘛!”说着,便把人名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不以为然地道:“管他张三还是李四,反正都是走个过场,有我们老百姓事!”

端阳一听长军说的那些人名和贺荣那天晚上说的一点儿不差,心里不禁又生起气来,正想对大家解释,说选举委员会是很重要的,应该由全体村民推选时,李红、程素静等几个女人端了菜出来,大声道:“先别说闲话了,等吃了夜饭再慢慢摆!”端阳一见,也便暂时把满腔的怒气压在心头,进屋去取出酒来,然后招呼大家道:“来来来,大家都来围起!”喊了两遍,众人都互相看着,没人先往里走。李红端菜出来道:“你们男人坐一张桌子,好唱酒,我们女人坐一张桌子,好吃菜!”长军听了这话,便和李红开玩笑道:“嫂子前世怕是一只母猪!”李红道:“是母猪怎么了?婶子今晚上弄这样多的菜,大家都要尽力吃!”端阳见他们只顾开玩笑却不往里面走,便又催促说:“长军哥莫只顾说话了,带头往里面走!”长军一听便道:“走就走,要吃的都快来,吃了好去搓几把!”几个男人一听这话,一边往里面那张桌子拥,一边把贺世福和贺世财两个长辈推到上席去坐了,才自己去寻了位置坐下。女人们上完了菜,也到另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加上主人每桌正好十个人。李正秀便站在一边笑道:“怎么这样合适,连筛酒的人都没有一个!”兴成、贺毅、贺林等便也笑道:“莫得斟酒的我们自己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婶你放心,你累了一下午,自己也坐到吃!”说着便真的反客为主地抓过酒瓶,拧开瓶盖,在桌子上斟起酒来,端阳要去抢也没抢过来。李正秀一见,忙对端阳道:“你硬是不懂事,坐到桌子上,还要你哥哥们倒酒!”又道:“端阳年轻,各位叔叔哥哥就多担待一点!”众人说:“婶,没问题,你们的意思我们明白了,选别人是选,选自己人也是选,我们当然要选自己人!我们肯定支持端阳,不支持就不会来了!”李正秀听了这话,便立即对端阳道:“端阳,还不快敬你叔叔婶婶、哥哥嫂嫂一杯!”端阳听了,果然站起来端起酒杯道:“叔叔婶婶,哥哥嫂嫂,我年轻,也不会说话,也没喝过酒,我感谢你们给我的面子,以后还望你们进一步支持我!一句话,我贺端阳绝不会忘记你们!我就照俗话说的,先干为敬,叔叔婶婶、哥哥嫂嫂也都把这第一杯酒干了!”说着果然把杯子举到嘴边,将酒倒进嘴里。喝毕便一边捶打胸口一边咳嗽起来,直咳得脸红筋胀。贺世福和贺世财见了便道:“你喝不得就算了,我们自己能喝多少就尽管喝!”可贺毅、长军、兴成几个年轻些的却不依,道:“那怎么得行?你要当村主任,不把酒量练出来,乡上伍书记以后来了,你不喝,不是说你看不起他?不行,不行,今晚上就开始练酒量!”李正秀见了,便对兴成、长军等笑着斥道:“你们像不像当哥哥的?还说要帮助他,这阵倒捉弄起他来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上别劝他喝了!”长军、贺毅、兴成等听了,方笑道:“要得嘛,婶发了话,哪个敢不听?”说罢,不再开玩笑,只管一边吃喝一边议论正事。

吃了一个多钟头,一个个酒足饭饱,脸放红光,嗝声连连。把嘴巴一抹,兴成和他的两个铁杆麻友贺林、贺飞,便吵着要回去打麻将。李红正和几个女人帮着李正秀收碗筷、抹桌子,听了便对兴成道:“你饭还在喉咙管,歇一会儿要不得?没看见这样多的人都在帮婶收碗、洗碗吗?”李正秀听了道:“你们男人要走便走,反正在这儿也是耍!”贺世财的女人谢双蓉听后笑道:“他婶,别个现在都兴两口子在一起打,你让他们男的去放单线,李红侄媳妇心里不对你很大的意见?”端阳听罢,突然说:“走一家不如坐一家,就在这里打!”兴成把屋子看了一遍,道:“我们这样多人,起码要摆四副摊子,你这里连桌子都不够,怎么打?”端阳道:“这有什么关系?我到世福叔家里去扛两张桌子来就是,只是我屋里没有麻将!”兴成道:“没有麻将有什么要紧?贺毅和贺建住得近,跑回去把你们的麻将提来!”贺毅和贺建一听,果然应道:“那你们等着,我们撒一泡尿的工夫就回来了!”众人一听,高兴了,不等端阳行动,早有贺世福、贺善怀、贺长军、贺林跑去扛桌子、端板凳了。这儿把场合摆好,女人们也七手八脚、心慌慌地洗完了碗筷,刚刚把手擦干,贺毅和贺建果然一人提了两副麻将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当下立即各寻牌友,男人们自动组合成了两桌,正要开打,却发现端阳不会,差了一人。贺家湾打麻将的规矩,每桌要五个人,四个人打,一个人轮流记账监督。女人当中,李正秀、肖琴和董秀琴均不会打,组成两桌不够,组成一桌又多出了两人。程双蓉一见,便主动提出不打,去灶屋里陪了李正秀、肖琴、董秀琴聊天,贺林便把李红叫到自己的桌上和他配了搭子。人手搭好以后,每桌各自议定了输赢大小,便鏖战起来。贺家湾打夜麻将的规矩,农忙时间不能超过十二点钟,可眼下因为是冬闲,地里没什么活儿,因而这天晚上众人直战到下半夜三点多钟方才结束。每个人站起来,一边长长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一边向李正秀和端阳告别,各自散去。

第三章

端阳送走客人以后,尽管时间差不多要到凌晨四点了,到了床上却睡不着。先是见请来的客人都信誓旦旦地表态说支持帮助自己,心里便鼓起了一股志在必得的勇气,想到有这样多人做自己的左膀右臂,焉有不成功之理?年轻人想问题大凡只往好处着想,想着想着睡意全无,俨然自己已经当选,应该有一番鼓舞人心的就职演说才是!一想到就职演说,端阳猛地又想到长军说的那村选举委员会的名单已经贴出来了一事,且人员还是那几个干部,满心的欢喜便立即转化为怒火。想自己提了一番意见,有理有据,虽受了一顿奚落、嘲讽,但私下里还以为他们会回到依法办事的轨道上来。没想到宣布出来的名单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这说明人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也没把法律放在眼里!又想到他们把名单当儿戏一般贴在村民根本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又说明他们根本没把选举当作村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只是敷衍了事,这也是极不对的!又想起刚才众人谈起这事时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也觉得村民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政治权利!想来想去,觉得这都是村上干部没把《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宣传好、贯彻好的缘故。倘若把这部法律宣传贯彻好了,群众便不会这样冷淡地对待选举。群众不这样冷淡,一些人即使想违法也便没那么容易了!这样想着,端阳便又由愤怒转为了激动,一时觉得自己手握真理,正义在胸,身上的血液又沸腾起来,像是进入了一种冲锋的状态,决心要向村民好好宣传一下《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也揭露一下贺春乾用指定的方式建立选委会的违法行为。决心一下,刚才脑海里那些准备用于就职演说的慷慨辞藻,便立马被新涌现出来的、具有煽动性和鼓舞性的宣言所代替了。很快,在端阳的脑海里便形成了一篇《告全体村民书》:告全体村民书村民同志们:新的一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即将开始了。从1987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以来,已经进行了四次村委会选举。前三次选举因为法律处于试行阶段,有些人没有认真按法律办事,我们不去说他们了。可从1998年开始,《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通过全国人大的修改就正式开始实施了。修订后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为村民实行自治制度,加强农村基层民主建设提供了法律保障。我们的国家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要进一步扩大基层民主。扩大农村基层民主很重要的问题是依法搞好民主选举,选出一个好的村民委员会。村民选举、村民自治既然是法律的规定,就必须这么做,而不是可做可不做。不但如此,我们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可以从电视上、报纸上,看见各级领导三令五申,要求地方一定要依法行事,将村委会选举工作做好,不得草率从事。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中央对农村民主选举工作的确很重视。虽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法不依的事屡屡发生,但是在这样的特殊时候哪个人要是敢顶风胡来,一定不会有啥好结果。上级不认真则罢,上级如果认真,弄不好头上的乌纱帽就会戴不稳了。中央关于农村总的精神内容是加强农村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进一步扩大基层民主,保证农民依法直接行使民主权利,全面推行村民自治。在农村实行公正、公开、公平竞争的原则,实行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监督、民主管理。具体讲就是农民自己当家选举自己的致富带头人,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指定、委派和撤换,农村的事务由农民自己来当家决策管理,对村两委进行监督。村务实行彻底公开,财务公开是重中之重。村里的重大问题和建设事项没有村民的同意,谁都无权决定。村民同志们,实行村民自治是历史潮流,大势所趋。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全村村民应该立即醒悟,积极学习领会党中央精神,看清形势,勇敢地站起来,拿起法律武器来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特别是这次即将进行的村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要应当像关心自己命运一样来关心和参与,一定要选准自己的带头人、引路人,这是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前途大事,机会难得,千载难逢,一定不要错过。当前最重要的是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已经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选委会应由村民会议或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任何人和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可我们村的选委会并没有经过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而是由少数干部指定的,这便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我们希望重新成立经过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推举的选委会来领导村里的选举工作。村民同志们,这绝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请振作精神,充满信心。路在自己脚下,权在自己的手中,自己决定自己命运前途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端阳一边构思,一边不时被自己大脑中涌现出的那些生动、美好又富有力量的词语和句子所感动不已,更是难以睡着了。此时,鸡圈里的另外两只公鸡先是在笼里拍打两下翅膀,开始引吭高歌,接着各处的鸡鸣声就此起彼伏起来。端阳明白天快亮了,干脆穿了衣服起来,找出一本过去在学校里没用完的作业本,把脑海里酝酿好的文字写了下来。决定等天亮以后,去村委会墙上看看,如果真像长军说的那样,那他就回来用红纸抄出来,贴到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上,让村民都看看。他想,这篇《告全体村民书》一贴出去,说不定会让全体村民都对他刮目相看!写毕,端阳又看了一遍,甚为满意。这时才感到瞌睡袭来,可外面天已开始泛白,端阳也懒得脱衣服,便和衣躺到床上,不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却说端阳睡去不久,便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人都在围着他的《告全体村民书》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道:“端阳,了不起!”“端阳,好样的!”“我们就选端阳做村主任!”说着,突然人们把他抬了起来,一面往天空抛着一面喊道:“端阳!端阳!端阳……”端阳觉得很受用,正想让大家把他放下来,却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大声道:“还不起来!”端阳打了一个激灵,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是母亲站在床前,说:“还不快起来把你世福叔屋里的桌子还回去,别个等会儿吃饭端起吃呀?”又道:“睡得差不多就算了嘛!”端阳朝窗户外面一看,竹林笆里明晃晃的,便知今日已不像往天那样有很大的雾了,又知时候果然不早了,便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李正秀见儿子还穿着羽绒服,便又嗔怪道:“这样大个人,还穿着棉袄睡觉,睡得个皱巴巴的,像从酸萝卜缸里扯出来的,等会儿出去好不好意思?”端阳不好意思对母亲说写文章的事,便笑着道:“哎呀,睡晚了,一倒到床上就睡着了!”说着,便下了床,将两只脚拱进鞋里,站起来一边摇动脚一边脚后跟往前移动,只几下便把鞋子穿在脚上了。可仍觉得两只眼睛又黏又涩,还十分困倦,便过去打了一盆清水,把脸埋进冷水里咕噜咕噜吐了一阵气泡,又用手撩起水浸在后颈窝上,然后猛地将脸抬起,使劲甩起头来,甩得水珠到处都是。甩毕,扯过洗脸的毛巾往脸上和脖子上擦了两把,方才觉得精神了些。这时,才将昨天晚上打麻将时从贺世福家里借的桌子、板凳,一一还了。跑了几趟回来,李正秀已将昨天晚上的部分剩菜剩饭热好。端阳本想将桌子、板凳还完以后,就到村委会去看看长军昨晚说的事,见母亲已将早饭端到了桌子上,不好说什么,只得先吃起早饭来。匆匆将一碗饭扒进肚子里后,甚至来不及漱一下口,便朝村委会办公室跑去了。

村委会办公室借用的是村小学的房子。贺家湾村小学从新中国成立后到前几年都是在贺家祠堂里上课,早已是破烂不堪。后来上面要求“普九”达标,贺家湾村民响应国家“人民学校人民办”的号召,在贺世海领导下家家集资,扒了老祠堂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一溜几大间一楼一底的新学校。不但教室宽敞明亮,而且教师的办公用房、寝室、厨房也一应俱全,又均是一楼一底。建成的当年便顺利通过了上面的验收,成为全乡第一个“普九”达标的村级小学。可就在验收过后的第二年,学校的学生人数便少了几十个。原来,随着前些年计划生育政策的严格执行,那几年正是适龄儿童入学的低潮期,又加上大量农人外出打工,有的将孩子带到了打工地点上学,有的将孩子转到了城里学校,农村学校的生源便锐减了下去。以后又年年减少,许多班级甚至只有几个学生。上面的人见了这种情况,便又提出调整学校布局、整合教育资源的口号,动员将生源不足的村小学或关闭或合并,或将高年级的学生转到乡中心校就读,并在乡中心校搞寄宿制等等。贺家湾村小学学生最多时有二百多人,教师有七个,各个年级皆齐备,是全乡最大一所村小。可最后也只剩下了六十多人。中心校为了整合资源,又把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部转到乡上就读,如今只有三十来个一、二年级的学生还在村小上课。学生少了,教师走了,当初靠村民集资好不容易才修建起来的人民学校,如今只能是空气、尘埃和杂草的领地。就是当初给“园丁”们建的寝室、办公室也都空了下来。正在这时,村委会原来的办公室被大风把顶盖刮跑了,前任支书贺世忠便把学校教师楼上的寝室借过来做了村委会办公室。那楼下老师原来的办公室,还是留做现在的两个教师办公用。

贺端阳来到学校里,那教师原来的寝室就在大门左边,右边是原来给老师修的厨房和用餐的地方。学校是一个四合院似的封闭建筑,只有进入了学校大门才能上到村委会办公室。端阳走进学校时,学生们也来上学了。因为孩子太小,天气又很冷,因此有很多家长都送了孩子来。端阳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上了村委会办公室的楼。

到得楼上,果见那墙上贴了一溜纸。贴在最前边的,是三张A4的打印纸,最前面一张的上面印着一排十分醒目的黑体标题:第五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宣传提纲。端阳一看,便知这提纲是县上统一发下来的,于是就细细看去。提纲开宗明义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我县第四届村委会任期已满,须依法进行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本次换届选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正式颁布实施后进行的第二次换届选举,能否搞好本次选举,直接关系到全县一百多万人民特别是农村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为确保本次选举能够充分体现民意,希望广大选民积极参加选举,充分行使民主权利,并掌握好以下几个问题……

以下,便分门别类,将换届选举工作中的几个主要程序、村委会成员候选人的条件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都一一印在纸上,分三大部分四十余条,条条简明扼要,让人一目了然。因那

第二部

分“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条件”之规定,不久便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故先将此规定的内容照录于后: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条件(一)年满18周岁,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本村村民;(二)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人民;(三)遵守和执行党和国家的各项方针、政策和法律法规;(四)履行村民义务,不拖欠集体款项,无劣迹行为;(五)有发展农村经济,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组织村民开展依法治村的素质和能力;(六)一般应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七)按照干部年轻化的原则,村委会成员一般不超过50周岁。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不得作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一)长期拖欠集体款项,不按时完成国家税收及提留、统筹任务的;(二)换届选举前三年内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三)换届选举前三年内,受过管制、拘役或劳教一年以上处罚的;(四)换届选举前三年内,有过严重经济问题或其他问题,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或追究刑事责任的;(五)因经济或其他问题正被司法机关立案侦查或审查的;(六)长期在外,不在本村工作的。

端阳逐条逐款地看下去,将内容铭记于心后,这才将目光移过去。果然就在县上的宣传提纲旁边贴着半张报纸大小的白纸,上面用毛笔写道:公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和省、市、县、乡选举领导小组的规定,我村选举委员会已经成立,从即日起,主持换届选举的日常工作。现公告于下:主任:贺春乾副主任:贺国藩委员:贺劲松、贺贤明、贺通良贺家湾村选举委员会2002年12月3日

端阳见了,心里原有的怒气又不由自主地蹿了起来。看毕,又去看旁边县上的宣传提纲。那提纲在“选举工作中的几个主要程序”中,第一条便对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做了规定。那规定也很明确,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是“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由村委会主持召开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会议,推举产生村民选举委员会,主持换届选举的日常工作。”端阳这一对照,更觉得贺春乾错了,于是便想马上回去把《告全体村民书》抄写出来,贴到外面的村务公开栏上去。一想到村务公开栏,端阳便又突然想到县上的宣传提纲,可以说是换届选举的纲领性文件,但贺春乾既不开村民大会宣传,也不在喇叭上广播,却是贴在这里,又有几人看得见?何不把它揭下来,也贴到外面的村务公开栏上,让大家都能看得见!这样想着,贺端阳便真的轻轻去揭了那三页纸。揭罢想了一想,又去揭了那张村选举委员会的公告,咚咚地跑下楼来,向学校的曹老师借了胶水,便朝外面走去。村务公开栏就在村委会办公室背后、离学校大门不远的院墙上,不但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容易看见,而且外面就是一条大路,不管是到老湾还是到新湾,或是到贺大龙的店里买东西、打麻将,都是必经之路。当年上级要求村务公开时,规定各村的村务公开栏一定要建在醒目的地方,贺世忠见这里人来人往,便趁学校漆黑板时,也找人在墙上抹了水泥,砌了一个长方形的框,让学校顺便漆了。可做成之后,也没见公开过几次村务,倒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娃娃,在上面鬼画桃符似的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画,或一些互相攻讦和谩骂的句子。端阳出来也不管这些,先在纸的背面抹了胶水,然后踮起脚尖在小孩撕不着的地方,找准位置贴了上去,这才满意地返身而回了。

回到家里,端阳迫不及待地到柜子里翻出去年过年写春联剩下的一张红纸。笔墨也现成,稿子又已写好,把纸铺在桌上便抄写起来。不一时便将一篇檄文样的文章抄好,并在文章后面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大名,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气概。墨汁干了,端阳便将纸折了起来,夹在胳肢窝里,又拿了刚才借曹老师没还的胶水,然后昂首挺胸地朝村委会去了。

端阳还在老远便看见那村务公开栏前果真围了许多人,在那儿看着他贴上去的县里的宣传提纲和村里的公告。正高兴着,忽听见从人群里传出了贺贵“非也、非也”的叫声,犹如和人争辩一般。端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了过去。等走近了,方看见贺贵亦如往常般涨红着面孔,指了宣传提纲说:“非也,非也,国家正在强调依法治国,青天白日下焉能容忍如此违法之事哉!”众人中有人听了便道:“贵叔,哪里违法了?”贺贵便指了宣传提纲中“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条件”中“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不得作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一至五条,一一念了出来。念毕,像是自己蒙受了耻辱似的,鼓凸着脖子上青筋大声叫道:“这几条便违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众人中有人便道:“怎么违法了?我们怎么看不出来?”贺贵道:“愚昧!愚昧!如此明目张胆违法,尔辈竟能熟视无睹!”众人便嘲讽道:“我们哪像你书都写了几口袋!这几条怎么违法了,你倒是给我们详细点拨一下!”贺贵一听这话,连眼睛也红了起来,脖子上的脑袋直晃,道:“我且问诸位,照上面之规定,凡欠了国家和村里钱的;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受过管制、拘役或劳教的;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或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均不得当村干部是不是?”众人道:“当然是,上面写得很明白嘛!”贺贵听了,直摇手道:“非也,非也!《宪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得明明白白:凡我年满十八周岁的中国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只有依照法律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人除外!上述诸人,难道他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吗?”众人一听有些明白了,道:“没有!”贺贵道:“既没有,又岂有不能成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之理?”众人中有人故意打趣道:“可他们犯了错误,就是不能成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话音未落,贺贵急得满面通红,脖子和鬓角边的道道青筋如蚯蚓般窜动,急切地辩道:“非也!非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偶一犯错,便一棍子打死,岂符合党中央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方针政策乎?既然上述诸人只是偶尔犯错,没被剥夺政治权利,还是我中华民族之合法选民,既为享有政治权利之合法选民,却又为何不能成为候选之人?且不说只是偶尔犯错之人,即使是监狱里正在服刑之囚犯,只要未被剥夺政治权利不都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乎?”有人见他急得面红耳赤,便有意和他抬杠道:“那照你这样说,监狱里的犯人也可以当乡长、县长、省长哟?”说毕又道:“我们只听说过有乡长、县长、省长当了囚犯的,从没听说过有囚犯当了乡长、县长、省长的!你以为共产党的官,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说完又摇头晃脑学着他,直道:“非也!非也!”贺贵知是奚落他,面庞变成了酱猪肝色,愤怒地道:“尔辈无知,白费我口舌哉!我不再与尔辈争论,自找地方说理去!”说着,便动手去揭那县上的宣传提纲。众人见他去揭,便道:“不要撕哟,撕了看犯法哟!”贺贵却不管不顾,将那几页纸撕了下来,一边往口袋里揣,一边道:“如此谬误岂能让它流传!”正说着,忽见贺劲松走了过来,众人便道:“这下好了,贺会计来了!”贺贵道:“来了便好,正愁他们不来呢!”

说着,贺劲松来到了人群前面,见众人聚集在这里,便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人群中有人便道:“贺贵把县上关于选举的宣传提纲撕了!”贺贵不等贺劲松问,便掏出撕下的纸页递到贺劲松面前,道:“非我想撕,实不得不撕也!”贺劲松朝贺贵手里的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村务公开栏上选举委员会的公告,便朝人群问道:“是哪个把它们拿到这儿来贴起的?”端阳听见问,本想出来答应贺劲松是他所为,但想了一想却没有吭声。贺劲松见没人答应,便又朝贺贵问:“你把它撕了干什么?”贺贵见问,又展开纸页,指了上面几条如先前一般对贺劲松阐述了一番自己的理由,尔后便追着贺劲松,要他马上将这几条明显违反宪法的规定给纠正过来。贺劲松一听贺贵要他纠正,便觉得好笑,道:“我有那个权力,不说到中南海,最起码也到省上去坐起了,还在贺家湾这个地方和你说话!”贺贵却是不依不饶,拉住了贺劲松道:“你莫推责任,凡为官者,岂能不坚持真理?你且说说这几条是不是违法之规定?”贺劲松有些哭笑不得,说:“又不是我规定的,我怎么知道违没违法?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县上发的,我们不过只是张贴一下!”贺贵听后仍是义正词严地道:“你不要拿县上搪塞!如今法治时代,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怎么规定就该怎么执行!《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既无此规定,这几条就一定得取消,方能彰显我法治社会的清明!你既为选委会成员,就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才是,岂能见错不纠?”贺劲松见贺贵把他拉着不放,生气了,便道:“我说你这个人,你麻烦不麻烦?你要找就找贺支书去!他是选委会主任,要纠错也该他来纠错才是!”贺贵一听这话,果然放开了贺劲松,嘴里愤愤地道:“你以为我不敢去找贺春乾不是?你看着我马上就去也!”说罢转过身便向外走去。却没防着端阳站在他的身后,一下把端阳怀里的大红纸撞着了。端阳急忙道:“贵叔,你慢点嘛,把我的《告全体村民书》撞坏了!”

贺贵正急着要走,本不想答理端阳的,可听了端阳的话却站住了,对端阳道:“告什么全体村民书?”说着,又看了端阳怀里的那卷纸。端阳听了贺贵刚才一番话,觉得十分在理。想先前自己也曾把那宣传提纲逐字逐句看了个遍,却也没发现有哪儿不对。可现在经贺贵一说,方才明白那些规定确实与《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相抵触了,心里对贺贵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又想到这是上面发下来的,自己一时不好说什么,因此便只是听贺贵说,没有发表意见。现在听见贺贵问,便笑着道:“贵叔,告啥村民书,你看了就知道了!”说着,看见贺毅也在人群里,便招手把他叫了过来,说:“帮我贴起。”一边说一边把红纸展开,让贺毅提着,将有字的一面摁在墙上,自己在纸的背面涂了胶水,又和贺毅一起一人提了一只角,踮起脚尖,将纸贴在了村务公开栏靠近村选委会公告的旁边。端阳害怕纸掉了下来,用手掌又将四角压了压,方才退下来。

人群先前见贺贵撕了几张纸,又发表了一通议论,现在又见贺端阳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也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煞是觉得新鲜,便一窝蜂拥过去看起来,有人还念出了声。贺毅一边听人念,一边附在端阳耳边悄悄道:“你怎么弄这个?”端阳道:“发动群众、武装群众呗!”贺毅道:“昨晚上你怎么不给我们说说?”端阳道:“天亮的时候我才想起的!”

正说着,忽又听见贺贵拍着手大声叫了起来,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众人没有理他,只见他又朝天空中挥着手,继续叫道:“敢为天下言,真英雄也!”叫毕,突然又对众人问:“你们哪个身上带得有笔?”有人听了便打趣他道:“写书的人还没笔?”贺贵这次破天荒地没有生气,仍继续向众人求道。端阳见了便道:“贵叔,我这里有笔,你做什么?”端阳以为贺贵要替他修改上面的文章,说着便把笔递了过去,又道:“贵叔,你学问大,就帮我修改修改。”贺贵接过笔,却什么也没说,只在端阳的签名后面,笔走龙蛇,刷刷地写上自己的大名,然后把笔往端阳手里一扔,便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前去了。

众人看完了端阳的大字报,有人在冲端阳笑,有人摇头,也有人点头,还有人在追着问:“端阳,你这是什么意思?”端阳竟一时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听见有人问,便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就是大家都要从昏睡中醒过来,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选出村里的领导班子!”可有人却像不明白地道:“我们没昏睡,醒着的呀!”还有人道:“这些烂事情,难道还会像裁缝的脑壳——当针(真)?”还有人道:“奇了怪了,石头要开花了!”端阳见一时半会儿和众人说不清,又被众人盯得不好意思,便过去拉了贺毅一下,悄声对他说:“我在这个地方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我先回去,你在这儿听一下他们有什么反应,再来告我。”贺毅觉得端阳走了也好,便道:“行,我听到什么就来跟你说!”端阳听后先去还了曹老师的胶水瓶,然后出来走了。

端阳回去坐下约摸半个多小时,心里正不知众人该怎么看他的行为,却见贺毅急慌慌地跑了来。端阳急忙迎了上去问:“怎么样,大家说了些啥子?”贺毅道:“还说什么,遭人撕都撕了!”端阳惊道:“什么,撕了?哪个给我撕了的?”贺毅道:“还有哪个?贺良毅呗!”说完见端阳目瞪口呆的样子,便又放轻了语气道:“我跟你说吧,你走了没有好一会儿,贺春乾就过来了。看见墙上你贴的大字报,脸立马就黑得斧头也砍不透,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可过了没有多久,就看见贺良毅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赶了过来,说:‘敢攻击党支部,反了不成?’说着,哗啦啦几下就把你的《告全体村民书》撕得粉碎!”

端阳一听脸变青了,半晌才咬着牙道:“这肯定是贺春乾指使的,说明他们害怕了!”贺毅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端阳道:“他们能撕,我能印!那告村民书的底稿还在我这儿,明天我就到城里找一家打字店印它几百份,然后在明天晚上你叫上贺勇、贺建,我再去叫兴成、贺林、贺飞和善怀等,从门缝一户塞它一张进去。我不相信他们还家家户户去收缴不成?”贺毅道:“办法倒是一个办法,可他们会更恼恨你了!”端阳道:“有什么法?开弓已没了回头箭!如果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算了,别个还以为我怕了他们!”贺毅听后,道:“也是这个道理,反正梁子是结下了,不如就斗个鱼死网破!好,明天你打印回来了就告诉我们一声,我们过来帮忙!”端阳道:“那就要耽搁你们打麻将了!”贺毅道:“一晚上不打麻将有什么来头?”又道:“弟兄家就不说客气话了,反正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就这样了!”说完,便告辞端阳回家去了。二

吃午饭时,端阳把上午贴《告全体村民书》的事跟母亲说了一遍,李正秀听罢,先是十分心疼,道:“怪不得你昨晚上穿起衣服睡,原来是写文章写晚了!”说完又担心起来,接着道:“这一下你和他们彻底闹翻了,他们人多,你可要小心一些!”端阳道:“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完又把明天去县城打印材料的事给李正秀说了,说完又安排说:“妈,明天晚上我叫了贺毅、兴成、善怀哥几个人来帮我往每家每户发材料,也不能让别人辛苦了就算了,还是要招待他们吃一顿夜饭才是!”李正秀听了这话,马上数落了起来:“昨晚上才请了客,明晚上又要吃夜,不费灯草也费油,你以为不费事是不是?要照这样三天一请、两天一请的,我看你那个村主任没当上,家里就怕要被吃垮了!”端阳听了道:“妈,你怎么只算这些小账,不算大账?你刚才才说了,我是彻底和他们闹翻了,要是我从现在起不和他们争了,别个还会说我怕了他们,把你儿子小瞧了!你过去也经常教育我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现在就是在为你争气了,你怎么还小里小气?再说,现在的人肚子里也不缺油水,吃得到好多?不过是图个感情、热闹罢了!”又说:“只要过了这个关键时期,以后哪个还这样经常请客?”李正秀听儿子说完,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要招呼客也不早点说!要早说了,昨晚上剩的那些冷菜明晚上也还可以用嘛,这阵又要拿钱去买!”端阳道:“妈,明晚没几个人,不搞那么复杂了,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行!”李正秀听了不再言语,却在心里谋划起来。

下午,李正秀下地扯猪草,见谢双蓉也在旁边地里,正想打招呼,谢双蓉却先喊开了,道:“他婶子,扯猪草呀?”李正秀呀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听那谢双蓉又道:“他婶子,听说端阳今天去贴了一张贺春乾的大字报,遭贺良毅撕了?”李正秀道:“他婶,你也知道了?”谢双蓉道:“全湾的人都知道了!”说完又道:“难道端阳没给你说?”李正秀道:“端阳和贺春乾无冤无仇,他贴他的大字报做什么?端阳是动员村民依法搞好选举!”谢双蓉道:“原来是这样!”说着,就朝李正秀走过来放低了声音道:“他婶子,你要跟端阳说一声,叫他多长个心眼儿!贺春乾是筛子做门——鬼点子多!还有,我悄悄告诉你贺良毅撕端阳的大字报,是贺春乾唆使的!”李正秀吃了一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谢双蓉道:“是我屋里你那大兄弟在猫儿坪地里淋麦子亲自看到贺春乾从学校后门出来,到了贺国藩屋里,一会儿贺国藩就到贺良毅屋里去了。又没隔多久,贺国藩和贺良毅两个一起出来,贺良毅朝学校走去,贺国藩回家了。贺良毅到学校来,就把端阳的大字报撕了。你说,不是贺春乾和贺国藩唆使,贺良毅在屋里,怎么知道端阳贴了大字报,就专门跑来撕了?你那大兄弟叫我悄悄跟你们说一声,叫你们小心点!特别是贺良毅,别去惹他。他屋里弟兄多,心狠手辣,就像是一条咬人的狗,只要有人唆使他,他就会跳起来乱咬人!”李正秀一听这话,心立即绷紧了,却对谢双蓉感激地道:“多谢他婶和他叔,我一定叫端阳注意!”说罢便扯起猪草来。

回到家里,李正秀心里惶恐不安,生怕儿子会出什么事一样,却又拿不出主意。想着,便又到贺凤山那儿,求凤山给端阳画了一道护身符。晚上,将护身符交给端阳,要他揣在贴身的衣兜里。端阳道:“妈,这些纸片片,你说它们能做什么?能防枪还是能防刀?”李正秀道:“管它灵不灵,两张纸片片,你揣在口袋里又不给它饭吃,哪儿就碍了你的事?”说罢,便把下午谢双蓉的话给他说了一遍。端阳却不以为然道:“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是有人唆使贺良毅来撕的!妈,你放心,贵叔说得好,现在是法治社会,哪个人都要依法办事!要是贺良毅敢胡来,那法律也要管他!”这样说着,端阳还是把李正秀给他的护身符工工整整地折叠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李正秀见儿子将护身符放到了口袋里,又见他说得那般肯定,心便安定下来。因头天晚上母子二人都耽搁了瞌睡,尤其是端阳几乎是一夜未睡,因此吃过夜饭不看电视,也不闲话,便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端阳便打算进城。临出门时,天空却飘起了蒙蒙小雨。那雨细如面粉,密如狗毛,将四周衬得阴霾一片。李正秀见了道:“把雨伞带上,看把衣服淋湿了!”端阳走到院子里,仰起脸接了一阵雨丝,道:“这个雨下不大,不用怕!”说罢便要走。李正秀急忙到里面屋子拿出一把折叠伞,追出来塞到儿子手里,道:“万一落大了呢?放到包包里,又不占多大地方,带上要不得?”端阳只得接过伞,放到随身背的挎包里朝前走了。可刚走两步,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李正秀见了,又道:“路都落滑了,这样远的路,稀泥烂垮的,你穿那鞋子走得去呀?”端阳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皮鞋,确是不适合在下雨天走泥泞小路,便没再和母亲说什么,回来换了雨靴,方才出去了。可没走多久,天虽仍阴霾着,雨却住了。因先前雨下得并不大,时间又不长,土路虽然有点滑,却并不泥泞。走着走着,那土路表面的一点雨水被下面的泥土吸干了,连滑也不滑了。端阳这才懊悔不该换了雨靴。到得城区,还没进入主城,街道和公路的水泥或柏油路面上没有一点下雨的痕迹,一个个红男绿女,帅哥靓妹,皆穿着油黑锃亮的皮鞋,或雪白如新的运动鞋,十分的轻松和潇洒。唯有他大晴天的,却穿了一双雨靴哐咚哐咚在大街上行走,让人一看便知是乡巴佬儿,不由得自惭形秽,不好意思起来。穿街过巷,进入正街,正街上又不知在搞啥活动。长长的一条街上两边均挂满了长长短短的横幅,横幅或红或紫,上面写着县级各行政部门的名字。横幅下面,都搭着一个有模有样的长条桌,有的桌上盖了桌布,有的没盖,桌上均摆放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纸片,像是宣传资料一类的东西。桌子后面都坐了人,或端庄,或严肃,或看着路人暗自发笑,或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或互相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神态不一,表情万千。看见路人走来,人便从桌后欠身站起,或点头微笑,或拿了桌上的宣传纸片,用手示意路人来取。桌子前面,也有一等帅哥靓妹手捧了宣传纸片,专向那路过的老头、老太太和乡下人发放。端阳因那脚上的雨靴十分引人注目,一入正街,便有发送材料的哥们和姐们走来,直往他手里塞。端阳不好拒绝,只得接过来放进挎包里。不一时,那挎包便装满了,端阳只得用手拿着。等走到街尾,手里也便拿不下了,看见旁边有只垃圾筒,里面已经塞了半桶纸片,正打算过去将手里的纸片也塞到里面时,突然一个扛摄像机的男记者和一个手持话筒的女记者跑了过来,女记者拦住了端阳道:“同志,我们看见你手里拿了这样多宣传资料,我们想采访你一下。”端阳经常看电视,一眼便认出了是县电视台的那个美女主持人。因怕男记者把自己脚上的雨靴摄进去了,便摇着手道:“你不要拍我,我不知道说什么。”说着便要走。可美女主持却不依不饶,又抢在他面前道:“同志,不要紧,我就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这次活动有什么看法?”端阳见摄像机只对准了他的脸,开始放心了一些,又经常从本地的电视新闻上看过这一类活动的报道,便顺口说道:“这个活动开展得很好,很及时,很有必要,我们人民群众深受鼓舞,希望以后多开展一些这样的活动,让我们人民群众受教育!”美女主持似乎很满意,这才收了话筒离去。端阳等他们走远了,才过去将手里的纸片全部塞进垃圾筒里。旁边一个人问他:“小兄弟,你知道今天开展的是什么活动?”端阳道:“什么活动?我还没来得及看手里的材料呢!”那人道:“是宣传什么维稳工作,不让老百姓越级上访的!”端阳道:“原来是这事!”那人道:“你刚才还说多开展一些这号的活动,多了就不好了!”端阳道:“那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错了?”那人道:“错倒没错,不过你那句让人民群众受教育的话该改一个字才对!”端阳道:“改哪一个字?”那人道:“受教育的育字!毛主席那时才是说教育人民群众,现在是教训人民群众了!”端阳一听这话觉得新鲜,便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话,可改成让人民群众受教训,我总觉得不对呀!”那人道:“有什么不对的?你没去上访,所以觉得不对,你要是去上访了,就知道对不对了!把你抓回来关到拘留所,又是打你又是让你饿的,你得到了教训自然就不会去上访了,这不就是让人民群众受教训吗?”端阳一听这话,便知那人可能是个上访户,吃过那种亏的,因此才那么说,于是不再吭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想起自己又不上访,挎包里的资料要起没用,于是又走回去,从挎包里掏出那些纸片瞥了一眼,一张紫红色的纸上印着《信访工作条例》,一张蓝色的纸上印的是《坚持合法上访,反对越级上访》,果然全是关于上访的,便全部塞进垃圾筒里去了。

从正街拐进一条横街上,街上一顺溜十多家打印和复印店。这街上怎么有这么多打印和复印店?原来县委、县政府就在这条街上。县委、县政府管辖的部门原来都有各自的打印人员和设备,可这些年来,各单位的打印人员端着铁饭碗,工作却常常拖拖拉拉,不能及时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这倒也罢了,眼下哪个单位办事,不是懒牛拉破车——慢腾腾的?只是那设备隔三岔五便坏了,那耗材也是今天方买回来,明日便又没了,一年下来只那设备的修理费就够重新购买若干台新设备了。令领导十分伤脑筋,一气之下,倒不如拿到外面打印划算。当此时,又有领导的亲友或家属,看到了此商机无限,便纷纷在这条街上赁房开起打印店来。如今不管单位大小,皆依靠文山会海推动工作,打印店有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单位做后盾,生意自是不愁。大大小小的单位,又依托亲友或家属的打印店,保证了单位的正常工作,且又肥水没流外人田。单位原先的打印人员,原只是一工勤人员,在单位中自是不起眼之人,如今不再干打印营生了,或成日赋闲取乐,或下海经商赚钱,或在家抚育子孙,其国家俸禄又一分不少,自是乐得。还有一等人或转行干行政,在前来办事的黎民百姓前指手画脚,其地位远在原来工勤人员之上,又岂有不自豪之理?这三方各得其所,各得其利,皆是满心欢喜,同声高歌改革开放好。

且说端阳想找一家生意比较冷清的店,早点打印完毕好回去,可顺着街头走到街尾,家家店里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十分的兴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大门里面摆着两台复印机,右边复印机后面,顺墙一溜摆着五台电脑,有四个姑娘,正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左边复印机后面又是一台打印机。端阳见这里还有一台电脑空着,便走进去道:“打印一份材料,搞不搞得赢?”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笑着问道:“什么材料?”端阳便摸出《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交给了女人。女人匆匆看了一遍,又问:“印多少份?”端阳说了一个数字。女人一听端阳要印这样多,立即眉开眼笑道:“搞得赢!搞得赢!”当下端阳便和她谈妥价格,道:“你们要搞快点,我还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女人还是笑吟吟地道:“你放心小兄弟,你这材料的字不多,要不了好一会儿就给你打印出来了!”说完,便对旁边一个正敲击着键盘的姑娘问:“小敏去交封信,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旁边姑娘道:“哪知道?她说去交了就回来的!”听了这话,老板样的女人便回头对端阳说:“小兄弟,你稍等一会儿,那台机器打字的姑娘去邮局交封信,马上就回来了!”

端阳一听,方才明白那台空着的电脑是因为人没在店里,正准备再催老板一遍,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圆脸盘姑娘一头扎了进来。老板一见,便有些不高兴地责怪道:“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正搞不赢,交封信就交起去了!”说完,便把端阳那篇《告全体村民书》交给了她,并道:“麻利点儿打出来,别人在这等着要呢!”说罢朝端阳努了一下嘴。女孩也朝端阳看了一眼,便急着去开电脑。一边开一边道:“我巴不得早点回来呢,可遇到一个交信的怪老头在那里和邮局的人吵架,吵得个脸红筋胀,把后头所有交信、取包裹的人,都耽误了!”

旁边的姑娘一听圆脸盘姑娘的话,甚觉稀罕,便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这就怪了,交封信还和邮局吵架,为什么?”圆脸盘姑娘开了机,一边往显示器旁边的一个夹板上夹端阳那《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一边道:“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那老头的信是寄给国家主席的!”旁边姑娘道:“寄给国家主席的又怎么了?”圆脸姑娘坐下来,也开始了敲击键盘,道:“人家不给他寄呀!”旁边姑娘又道:“怎么不给他寄?”圆脸姑娘道:“我怎么说得清?反正我进去的时候,运气不好,就碰到那老头在我前面,拿出一封信对邮局的人说要交挂号信。邮局的人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上面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像是吓住了一样,便对老头问:你这信寄给谁?老头说:寄给谁上面不是写着吗?邮局的人把老头盯了两眼,便又沉着脸问:里面写的什么?老头说:向国家主席反映我乡我村的干部在选举中违背国家根本大法,企图剥夺我公民的政治权利一事!邮局的人一听这话,马上说:拆了,我们要看一看!老头红了脸,说:没听说过邮局要检查公民的信件!邮局的人说:邮局有责任保卫国家主席的安全,要是恐怖分子给国家主席邮寄化学毒品,怎么办?老头气得打起战来,说:污辱我良民也!说完要过信件,扑哧撕开信封口,抽出几张纸来给邮局的人看。邮局的人将信看了一遍,突然对老头说:这信我们不能寄!老头急了,问邮局的人为什么不能寄?邮局的人说:你这是属于越级上访,上面有规定,上访要一层一层地来!老头大声叫了起来,说我是堂堂国家公民,《宪法》规定公民有通信自由之权利,你们这是在侵犯公民之权利!邮局的人说:《宪法》有这样的规定不假,可我们每个国家公民又都有维护国家稳定的义务。都像你这样屁大的事情都向国家主席反映,国家主席哪还有精力来管治国理政的大事?老头说:国之大法规定的事,在尔辈眼里还是小事,真是岂有此理!邮局的人说,不管你怎么说,这信就是不能寄!老头一听这话,一下跃到了柜台上,直直地躺了下去,说:你今天不还我通信自由之权利,吾将死在此地矣!邮局的工作人员没办法,把旁边邮政储蓄所的保安喊来,也不管老头如何大喊大叫,生拉硬拽地将他推到街上,我才交了信。不然,恐怕现在都没有回来!”

端阳在一旁听完,心里便隐约猜道可能是贺贵,但又不敢完全肯定,便立即对姑娘问道:“你说的那老头有多大年纪?又长得什么模样?”圆脸姑娘道:“怕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有点儿像个有学问的人……”端阳一听,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一定是贺贵,便对女老板道:“你们抓紧给我打印出来,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来拿!”女人道:“小兄弟你放心出去赶场,等个把小时你就来拿,一定给你打印出来!”端阳听罢,也不说什么,出来便急急忙忙地奔邮局而去。

来到邮局营业室,已没有了贺贵的影子,只有一个寄包裹和一个寄信的人。端阳等他们办完业务走后,才来到柜台前面对里面的营业员问道:“我问一下,刚才有个在这里吵闹的老头到哪儿去了?”柜台里面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年龄稍大,一个年龄稍小,一个稍胖,一个稍瘦。年龄稍大、身体稍胖的女人听了端阳的话,抬起头来将端阳从上到下认真看了一遍,突然从那眼睛里露出了两把刀子似的光芒,像是对待犯人一样,对端阳问道:“你是他什么人?”端阳突然语塞了,道:“这……”女人不等端阳说下去,便又恶狠狠地道:“你们是怎么当后人的?一个神经病人都看不住,让他出来到处乱跑,扰乱社会治安!”端阳一听这话,也红了脸,想和女人吵上一架,但又一想要是和她吵起来,只怕自己也会被当作神经病人。于是便在心里回骂了一句道:“你才是神经病!”一边心里骂,一边返身走出了邮局营业室,又到街上寻找起来。

那在邮局营业室吵闹的老头确是贺家湾的贺贵。原来,贺贵在昨日上午拿了从村务公开栏上撕下来的《换届选举宣传提纲》,怒气冲冲地去找贺春乾理论。没走上多远,正碰上贺春乾倒背着两只手朝村委会办公室走来了。贺贵一见,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撕下来的宣传提纲,指了上面的规定,把自己在村务公开栏前对众人所述之理,又慷慨激昂地阐述了一遍。说毕,又一定要贺春乾立即加以纠正,以维护法律之尊严。贺春乾见他撕了宣传提纲,心里已大为不快,如今又见他缠着自己不放,更生了气,大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吃柿子专捡软的捏?那是上面发下来的,又不是我规定的,你要觉得哪个地方有问题找上面去,找我闹算什么?”贺贵一听,便又气昂昂地道:“找上面就找上面,你以为我贺贵就不敢去找!”说罢,竟真的松了贺春乾,朝乡上走去了。

到了乡上,伍书记正在召开乡干部会,贺贵自恃有理,又正在气头上,也不管他是什么会,一头冲进会议室,掏出怀里的材料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便脸红脖子粗地大叫:“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胡言,尔辈眼里还有没有法律?”伍书记认出了是贺贵,知他言行有些乖戾,却不知此时又是出了什么事?便停下讲话对他说有什么话慢慢讲。贺贵却不想慢慢讲,不待伍书记话完,便怒发冲冠,口若悬河,舌似利剑,一时又是背诵《宪法》,一时又是援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逐一指出了《宣传提纲》上的违法之处。伍书记一听算是明白了,便对贺贵道:“你说得不错,可你明白不明白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也有法律规定不能超生。如果超生了就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法规!不让违反计划生育法规的人做村委会成员,我们正是在按法律办事!其他几条,也是如此,都有具体的法律依据,我们怎么违法了呢?”

贺贵脸涨成一根紫茄子样,叫道:“强词夺理,怪不得我朝法律在尔辈手里变样了矣!计划生育法规虽规定了对超生的处罚,却并未剥夺超生者政治权利,焉能不享有被选举权?其他几条,更不值一驳!”伍书记见一个乡下老头竟敢在众多干部面前如此批驳他,心里早已充满怒火,却又不便发作,只得黑了脸厉声道:“怎么不值一驳?”贺贵并无惧色,道:“《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明明规定得很清楚,除了依照法律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之外,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这‘除外’和‘都有’四字,已对一个人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界定得分外清楚!除此之外,任何另外的‘资格条件’皆是蔑视我堂堂国之大法!尔身为一方百姓之父母,岂能连这点也不明白?还是快快将谬误纠正了吧!”伍书记再也忍不住了,忽然一拍桌子,怒道:“混账!你酸文假醋的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修改上面的文件?出去,我们要开会!”贺贵不走,却乜了伍书记一眼气愤地道:“有错不纠,岂有此理?”又道:“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人格尊严不受侵犯,我乃国家遵纪守法之公民,你刚才骂我混账,侵犯了公民的人格尊严,违反了国家的根本大法!按照这上面的规定,你也不配做党委书记,快快辞职才是……”还没说完,伍书记气得铁青着脸,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对屋子里的下属叫道:“快给我把这个疯子赶出去!”喊声未落,果然过来几个壮汉,拉的拉推的推,将贺贵拖到会议室门外,哐的一声关上了会议室的铁门,任贺贵在门外捶胸顿足,骂爹骂娘,只是不管他。

贺贵在门外发泄了一阵,见人家压根不再理他,没办法,便只好折身回了家。回到家里,心里的满腔怒气仍难平息。想宣传提纲上的规定明明违法,他却为什么得不到贺劲松、贺春乾、伍书记的支持?得不到支持倒也罢了,却还受到姓伍的一顿伤害,被赶出门外,真乃人生的奇耻大辱也!如此下去,天下哪还有说理的地方?如没有说理的地方,国家大法制定起来岂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如果不是摆设,那就一定要依法办事,这才是我中华民族之幸!这样想着,贺贵就坚定了一定要抗争到底的决心!想此处不讲理,自有讲理处。何人最讲理?国家主席就是依据宪法选出来的,应是最尊重法律之人,何不写信于他,定能获得他的支持!又想那国家主席堂堂一国之主,又岂是贺春乾、伍书记等鼠辈所能望其项背的?到时他朱笔一挥,玉宇澄澈、四海清明,看你何人还敢乱我中华法纪?这样一想,贺贵竟如小孩一般喜得手舞足蹈起来。事不容迟,说干就干,便马上去找出纸笔来,不假思索,文思就如江河潮水而至,便在纸上挥毫泼墨起来,道是:主席先生:草民贺贵,乃贺家湾村一遵纪守法之公民。吾村于近日启动第五届村民委员会之换届选举,吾于今日得见村选举委员会张贴之《换届选举宣传提纲》,对其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之资格规定皆严重违反吾国之大法《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之规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发现之后,数次苦口婆心向村、乡干部指出该《提纲》规定之谬误,恳请其修正错误,以还吾《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之尊严!殊不知尔等宵小之辈竟不以国法为大,百般搪塞,还对草民施以嘲讽、谩骂,侵犯草民之人格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我中国,过去法纪纲常被废,方让奸人当道,民穷国弱;目今依法治国,方迎来国泰民安!宪法者,国家根本也,既有宪法,便应遵守,又何来在规定之外搞另外标准?岂不是未把宪法放在眼里?主席乃一代明主,人人称颂,草民斗胆进言,望主席先生能于百忙之中,俯察民情,对胆敢蔑视吾国法并不思悔改者,坚决绳之以法……

接下来,贺贵就将那宣传提纲上的诸条,一一摘录下来,并依法加以批驳,竟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写毕以后,十分满意,便于今日一大早赶到城内,直奔邮局。没想到那县上十日前有几十个房屋拆迁户还没签合同,房屋便被人强拆了。这一来惹恼了拆迁户,在一个晚上几十个人爬上火车,到了北京上访。县上闻得消息,又是派干部,又是派公安,组成浩浩荡荡的截访队伍连夜赶到北京,在一家地下旅馆里将这些上访人员阻截并强行带了回来。人虽带回来了,可县上不敢丝毫放松警惕,一方面派人将这些拆迁户严密看管,另一方面层层召开会议,开展声势浩大的“维稳”宣传活动。邮局也便得到了上级的秘密指示,凡是县境内公民寄往北京各部、委的信件,一定要先弄清信件内容是否是上访和反映情况的,如不是方能寄出。贺贵的信封上,赫然写着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让邮局工作人员吓得不轻。偏那贺贵又老实承认了信的内容是反映乡、村干部在选举中违背国家法律的事!这样的信,邮局工作人员当然就不敢收寄了。于是,贺贵便在邮局营业室里和那工作人员吵了起来,还企图以死相抗。

贺贵被邮政储蓄所的两个保安架着胳膊拖出来扔到街上,急得脸青面黑,却又没办法。一个看热闹的人便对他道:“老人家,你有什么情况反映,到县信访办去,你在这儿和她们闹一点作用不起!”又道:“你知不知道信访办在哪里?在县政府里!你去找他们,不要怕!”贺贵听了这话,觉得自尊心又受到了伤害,于是又鼓起了眼睛道:“草民也是国家一主人,何怕之有?”说罢真的就往县政府那条街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邮局营业室的两个女人喊道:“你们等着,有人会来找你们的!”喊毕才走了。

来到信访办,屋子里挤满了人,有人正在哭诉。贺贵进去也不管别人,只顾喊:“申冤!快替我申冤!”信访室一个干部见了便道:“你喊什么?坐下,没听见别人正在说吗?”贺贵却是直着脖子气冲冲地道:“尔辈焉知受冤屈者之心情乎?”信访室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见贺贵戴一副比啤酒瓶还厚的眼镜,说话又之乎者也文绉绉的,便以为是哪个学校的教师或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便站起来叫了先前说话的那个干部,把贺贵带到了另一间小屋子里,让他坐下了,才对他道:“老人家,你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贺贵一听,不觉又怒从心上起,便把在邮局营业室的遭遇,愤愤地讲了一遍,然后要求信访办责成邮局营业员给他赔礼道歉,恢复他通信自由之权利。信访办的领导和干部听了他的话,却一点儿也不惊诧,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神情,倒是对他讲的信感起兴趣来。那干部道:“老人家,把你给国家主席的信让我们看看行不行?”贺贵道:“怎么不行,正要你们出面理论呢!”说罢,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已经揉皱的信,递了过去。

干部看了也没动声色,又交给了领导模样的人。领导模样的人看了方说道:“老人家,不是我说你,这样的事你给国家主席写信干什么嘛?国家主席哪有精力看你这些信?”贺贵道:“非也!你不是国家主席,安知国家主席不看我的信?”领导模样的人一听这话,竟有些语塞了,过了一会儿方道:“老人家,宪法上也确是这样规定的,可宪法又赋予了各级地方人大常委会立法的权力。也不瞒你说,这宣传提纲上对村委会成员候选人资格的限制,是经过县人大常委会讨论,县选举领导小组同意作出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农村各项工作!比如说计划生育工作,上面对我们各级领导都是一票否决,难道我们不能对那些超生对象实行一票否决?”贺贵仍道:“非也!法者,有大法、小法,亦有上位法和下位法之分。两法相衡,应取其大法和上位法!宪法乃国之大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乃上位之法,岂有可不执行之理?”信访办干部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岂不知我国计划生育条例中亦有规定:对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农村人口不再增加宅基地面积,在村民委员会和乡村集体经济组织任职的,要依法予以罢免或辞退!”贺贵道:“那就予以罢免和辞退好了!”那干部似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便笑着对贺贵道:“这就对了,既知选上后要被罢免,不如在选举当初,便在资格上做出限制,省了以后又去罢免不是更好吗?”话音刚落,贺贵又像是急了,急忙摇手道:“非也,非也,怎发如此谬论?我问你,你会不会死?”那干部不懂其意,道:“怎么不会死?”说完又道:“人岂有不死的?”贺贵立即道:“既知以后要死,当初又何必生?岂不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麻烦?”干部竟不知如何回答了。贺贵又道:“那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之人,不管犯了多大错误,允许人家做候选人,人民之政治权利和国家民主之精神之体现也;对犯了错误之人依法罢免,国家法治精神之体现也,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领导模样的人听了贺贵的一番话,又瞧了贺贵一番,语气马上变得亲切起来,笑道:“老人家你说得太有道理了!说实话,我们也觉得县上这个规定和宪法有些抵触,但没有你想得这样深刻!你说的这个现象不但在我们县上有,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存在,确有向党和国家领导人反映的必要!这样,你把你的信给我们,由我们转交给国家主席你看如何?”贺贵立即高兴了,道:“你们真的能替鄙人转交?”干部立即指了领导模样的人道:“这是我们熊主任,他说了能转交就能转交!”领导模样的人也立即点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的信转交上去!”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特大的牛皮纸信封,又拿出一支笔,递给贺贵道:“你老人家重新把地址和姓名写上吧!”贺贵立即喜出望外,急忙接了笔,在信封上写了字,交给了领导模样的人。领导模样的人当着贺贵的面,用胶水把信封封了,然后放进抽屉里,才对贺贵道:“你老人家今天给我们上了一课,非常感谢你!信明天我们就发出去,你老人家现在就放心地回去吧!”贺贵听了急忙站起来,感激地对领导模样的人鞠躬道:“谢谢!老夫终得遇有识之士了!”那人道:“不用谢,老人家!”说完又对那干部道:“小王你把老人家送出去!”那叫小王的听了向贺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老人家!”贺贵见人家彬彬有礼的样子,果然满心欢喜地和那干部一起走了出去。那领导模样的人见贺贵走出了大门,便从抽屉里拿出那信塞在碎纸机里,开动机器,一边听那机器的声音一边口里道:“神经病!”没一时,贺贵那信便全化作了纸屑,进了碎纸机的肚子里。

贺端阳在邮局营业室里没见着贺贵,便到街上来寻找,一连找了几条街,也没见着贺贵的影子,又不知他在哪里。找了一阵,估计自己的材料可能已经打印出来了,于是便不再无头苍蝇似的寻找,重新回到打印门市上。材料果然打印出来了,女老板正等着他来取。端阳一见十分高兴,也不清点,便将材料装进挎包里,付了女老板的钱,走出了打印店。来到街上,端阳随便找了一家小面馆,让老板煮了一大碗红汤肥肠面,吃得头上和身上均是热汗涔涔。吃毕,扯出餐桌上纸盒里的两张餐巾纸,将嘴巴一擦,唤老板过来收了钱,便满意地奔家而去了。

回到贺家湾,已是黄昏,端阳顺路就去兴成那儿,对兴成说了晚上发传单的事。兴成又自是满口应承,说正好晚上约了贺林、贺飞打麻将,那就天一擦黑就把贺林、李飞叫来,先把传单发了再打。端阳说:“你来的时候,把麻将也一起带来,发完了就在我家里打嘛!”兴成也答应了。端阳说完又绕到新湾通知了贺毅,让他去叫贺勇和贺建,也让他把麻将带上。贺毅昨天便是答应了的,自然没有推辞。端阳又去请了善怀,这才往家里走来。

走到贺贵的屋子前,却见贺贵戴着眼镜,正坐在阶沿上的一只小板凳上看报纸。许是因为光线昏暗,贺贵没像往常那么把脸伏在报纸上,却用手把报纸举着在看。端阳想起在城里听说的事,便走过去道:“贵叔,天都快黑了,你还看得清字呀?”他本想问他在城里是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话到嘴边便忍了,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了这样一句。贺贵听了这话,立即把手放了下来,道:“小子可知古时有凿壁偷光的故事?这比凿壁偷来的光要明亮些嘛!”端阳道:“也只有贵叔才能这样孜孜不倦地学习了!”贺贵扬了扬手里的报纸十分自豪地道:“小子可知,你贵叔从今日起,又要开始写一部书了!”端阳听了这话,忙道:“贵叔又要写什么书?”贺贵看着端阳,摇头晃脑道:“《农村选举中的博弈与法律之实施》,你看这书名如何?”端阳立即道:“这书名好哇,贵叔,侄儿就祝贺你这部大作早日问世!”说完便道:“贵叔,昨天你去找贺春乾,他怎么解释宣传资料上对候选人资格的那些规定的?”贺贵一听这话,大概不好意思将自己在贺春乾、伍书记,甚至今天在邮局营业室的遭遇说给端阳,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绕开了这个话题,将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方道:“你放心,古人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们国家最高领导一发起怒来了,那些乱我法纪之辈统统没好下场!”说着,又举起手掌,做了一个劈人的动作。端阳见他高兴和自得的样子,想问又不好问,只好顺着说:“对,没好下场!”说完,存了疑问在心头,便起身回去了。

天黑了以后,兴成、贺毅、善怀、贺勇、贺建、贺林、贺飞等人果真全来了。因为端阳昨天中午便跟李正秀说了晚上又要招待这几个人吃一顿饭,李正秀也在家里做了准备。客人来齐了以后,李正秀便把准备的饭菜端了上来,少不了又是一边喝酒劝菜一边聊天,闹闹嚷嚷地吃了一个多钟头,方才放下碗筷。端阳等众人歇息一会儿后,便将人员编成四组:一组是兴成和端阳,一组是贺勇和贺毅,一组是善怀和贺林,一组是贺建和贺飞,又分派了各组走的地点,然后拿出上午在城里打印的材料数给各组的人。又约定发完以后便回端阳家里打牌,顺便交流一下材料发放的情况。三

这天晚上,贺家湾村支部副书记贺国藩刚在床上躺下不久,便听得下面大院子里狗一声连一声地紧叫。贺国藩以为是哪家约了人来打麻将,也没在意。可不久便听得自家的狗也在院子边拥前拥后地狂叫起来,并且那叫声直朝院子里来。侧耳细听还有脚步声。到了阶沿边,那狗又跳到猪圈房旁边去叫,脚步声也止了。这时,贺国藩才感到有些奇怪了。因为他今天晚上并没有约人来打麻将,而且来的如果是熟人,见狗咬得这样凶,到了院子里也一定会放声喊他。现在只听见狗叫和脚步声,没听见人喊,便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朝外面问道:“哪个?”没听见答应。贺国藩马上披衣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就咚咚地跑下楼,拉亮堂屋里的电灯,猛地打开大门,却见在从堂屋泻出去的灯光的辉映下,有两个人正从院子边往外走。从背影和走路的姿势看,极像是贺端阳和贺兴成。正想跨出门问,脚下突然踩着了一张纸,贺国藩急忙弯腰拾起来,没看几行心里便明白了。刚才那两人必是贺端阳和贺兴成来发传单无疑。于是贺国藩也不再问,返身关了门。回到楼上拿一件女人睡觉前换下的龌龊裤子,把脚擦了擦,正打算重新上床睡觉,突然又觉得不妥,盯着房梁想了半天,又穿好衣服鞋袜,拿起枕头边的手电筒就要下楼。这时女人胡琴突然醒了,对贺国藩道:“这样大一晚上了,还要出去打麻将呀?”贺国藩道:“打个屁的麻将!”说完又道:“我还有心思打麻将?”胡琴道:“那你出去干什么,哪个勾了你的魂呀?”贺国藩道:“现在你就醒了,刚才狗咬得那么凶,你怎么都没醒?”胡琴道:“咬得凶又怎么?家里除了我们两个人,也没什么偷的呢!”贺国藩道:“你知道个屁,我到贺春乾那儿去一趟!”说罢不等胡琴再说什么,便急急地下楼去了。

到了贺春乾的院子里,看见贺春乾那幢房屋矗立在黑乎乎的夜色之中,便知贺春乾两口子已经睡了。听见脚步声,贺春乾家那只黑狗先是叫了一声,可接着就跑过来迎住了贺国藩。贺国藩上了两步梯子,来到阶沿上的大门前举手敲门。敲了一阵,听见屋内有人睡意蒙眬地问:“哪个?”贺国藩道:“是我!”屋里人听出了声音,接着便有灯光从里面泻了出来,紧接着又听见有人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没一时那大门打开了,邓丽娟蓬松着头,一边扣着羽绒服的扣子一边睡眼蒙眬地道:“这样大晚上了,大哥还有什么事呀?”贺国藩道:“我跟春乾说点儿事,他睡了没有?”邓丽娟道:“睡是睡了,不过你进来吧!”贺国藩果然一步跨进了屋子。邓丽娟关了大门,道:“大哥先等着,我去喊他一声!”说罢进了里屋。没一时,出来道:“大哥你进来吧,他就不起来了!”贺国藩一听,也果真进了贺春乾和邓丽娟的卧室。邓丽娟是弟媳,自然不好意思在一个大伯子面前上床睡觉,便抱了衣服进了另一间屋子。

贺国藩见邓丽娟抱了衣服到另一间屋子睡了,便不好意思地对贺春乾说:“你们两个睡得热热火火的,我来把你们打扰了!”贺春乾早已经披衣坐了起来,将身子靠在床头,听了贺国藩的话后,道:“不管她,有什么事你就说!”贺国藩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拾到的传单交给贺春乾道:“你看看这个!”

贺春乾接过传单,举到眼前看了看,眉头也皱了起来,脸也黑了,对贺国藩道:“哪里来的?”贺国藩道:“刚才有人塞到我屋里来的!”说着,便把发现传单的前后经过给贺春乾说了一遍。贺春乾听完,抿着嘴唇,蹙目凝神地看着墙壁,也没回话。贺国藩便有些忐忑起来,过了一会儿方道:“你看这事该怎么办?”贺春乾听了这话,才像回过神的样子,盯着贺国藩道:“什么怎么办?”贺国藩道:“贺端阳又是贴大字报,又是发传单,究竟安的什么心?”贺春乾道:“安的什么心你还不明白?就是想当你这个村主任呗!”

贺国藩听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他要当就让他当哟,以为有多大的利益!”贺春乾看了贺国藩一眼,露出了不悦的神情,道:“你怎么像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以为当干部硬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是不是?真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怎么又有那么多人削尖脑袋都要往里面钻?”说完又道:“我在伍书记面前,好话说了几大箩筐,伍书记才答应让你上。领导如今都表了态,你如果不答应,不是有意让伍书记下不了台?”贺国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贺春乾不等贺国藩说下去,急忙又道:“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怕了贺端阳这个毛头小娃儿不成?不说我们大房人多,也不说凭年龄、资历,就是凭吃干饭,你也比他多吃二十多年嘛,怕他做什么?”贺国藩道:“也不是怕他……”贺春乾又急问:“那是什么原因?”贺国藩道:“我是担心自己一是文化也不高,二是茶壶里装汤圆——嘴嘴也拿不出来,三也不懂什么科学,怕自己当上了群众也不服……”贺春乾仍没等贺国藩说完,又打断他的话道:“说你老实,你硬是老实!领导选人,你以为硬是要选文化高的,能说会道的,懂得科学的是不是?其实不然!领导选干部,首先是要选能够老老实实听话的!这样的人才是领导信任的人!所以伍书记经常在会上讲,选干部虽然讲德才兼备,但首先要把德放到前面,要以德为先!”说毕又补充道:“你说贺国华能不能干?有没有才?正是因为他能说会道,又能写,太有才了,所以才不把领导放在眼里,经常和乡上的领导唱反调,因此,乡上下来开村民大会要换他!伍书记正是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宁用一个不能干但听话的人,也不用专和他唱反调但很有才的人!不然,他会轻易同意了你?再说,你说让贺端阳来当,你以为我会答应?小房的人对我们历来不满,这且不说,你看他现在翅膀还没长硬,就想和我唱对台戏,真正让他当上了,还不知道会是哪个样子?你说我会寻个虱子在头上咬吗?”贺国藩听了道:“道理我都明白,就怕到时干不好,让人把我看白了是小事,反会连带伍书记和你。”贺春乾道:“你闲吃萝卜淡操心,还没当就怎么知道会干不好?只要一当上了,哪个敢不服你?再说,一个村主任,上面怎么说你怎么吆喝就是,硬是以为要多大本事才当得下来?”

贺国藩听到这里,不再说什么了,却道:“我看了传单上那些话,针对我的不多,针对你的倒多些,要不我就退出选举委员会,免得让他们说三道四!”说完又道:“反正那作用也不是很大!”贺春乾立即道:“哪个说作用不大啊?在不在里面大不一样!”贺国藩露出了疑惑不解的样子,道:“我看是一样呀?”贺春乾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在里面不但可以先得到一些信息,掌握主动权,还可以制定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措施。比如选举方式,上面虽然做了统一的规定,但只是原则性的。譬如设不设流动票箱,设几个流动票箱,派哪些人跟着流动票箱走,中心会场上派哪些人做工作人员,这里面都大有学问。你在选举委员会里,在制定这些措施时就可以尽量考虑到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你不在选委会里怎么做得到这些?如果没有作用,我让你做选委会副主任?”贺国藩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些,怪不得贺端阳要起劲反对现在的选委会!”说完又道:“可是一旦成为正式候选人后,又要退出来!退出来了又怎么办?”贺春乾道:“等成为正式候选人的时候,差不多死人的眼睛——都定了,还担心什么?”贺国藩道:“你这一说,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子,那就让他们闹吧,看他们能够闹腾出什么名堂来?”

话音刚落,贺春乾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贺国藩问:“你真的看清了跟贺端阳一起发传单的是贺兴成?”贺国藩道:“一堆一块,经常看见的,我怎么会看错,肯定是贺兴成!”贺春乾又抿起嘴唇沉思起来。贺国藩见状又小声问:“怎么了?”半晌,贺春乾才说:“单是一个贺端阳我倒是不担心,晾他也是阴沟里的泥鳅——掀不起多大波浪!可这个贺兴成却是不可小看!”贺国藩没立即答话,却盯着贺春乾。贺春乾过了一会儿,才又道:“要说单是一个贺兴成也没什么可怕的,却是他背后的贺世海我们不得不防!一来他那时下台是被我们大房的人搞下去的,二来他现在是建筑大老板,手里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三来湾里好多人都在他手里打过工,他要是把那些人发动起来投贺端阳的票,那你就麻烦了!”贺国藩一听这话,有些急了,忙道:“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贺春乾想了一下,道:“你也不要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我好好想想,有我你怕什么?”说完又道:“你马上叫贺良毅到贺端阳墙壁底下去听一听,看他回去没有?还有哪些人在帮贺端阳?”贺国藩答应一声,果然要去,贺春乾又叮咛一句:“叫贺良毅小心一些,别叫他们发现了,羊肉没有吃到,反惹一身膻呀!”贺国藩道:“你放心,我跟他说就是!”说罢便去开了门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贺春乾披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在外面,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往村委会办公室走去。刚走出门不远,却突然看见贺国藩迎面而来。看见贺国藩,贺春乾马上就站住了,贺国藩凑到贺春乾面前低声道:“昨晚上贺良毅去弄清楚了,在贺端阳屋里的除贺兴成外,还有贺善怀、贺毅、贺勇、贺建、贺林、贺飞几个人!”贺春乾不动声色地道:“哦,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没有?”贺国藩道:“我问过贺良毅,他说他去的时候,他们都在桌子上打麻将,只听见哗哗的麻将声,又隔着墙,所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贺春乾道:“知道了,你回去吧,下午开一个会。”贺国藩忙问:“什么内容?”贺春乾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将风衣很有风度地往后一撩,又背起手,也不管贺国藩,自顾往前去了。

不一时,那架在村办公室屋顶上的大喇叭,便传出了贺春乾干涩中有几分嘶哑的声音,像是瞌睡还没睡醒一样:“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在上级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了。我们村有少部分村民不满意原来成立的选举委员会,说没有经过全体村民推选!党支部虚心接受群众意见,认为这意见提得很对,村上立即改正错误!今天上午就请各位村民,以组为单位推选新的村选举委员会成员。下午,各村民组长和村民代表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会,对村民推选出来的人进行投票表决!下面再广播一遍……”接连广播了两遍,贺春乾这才关了机器,锁了门,又披着风衣出去了。

走出来,贺春乾也没有忙着回家,仍是迈着坚定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在村子里溜达起来,不管是看见大房的人还是小房的人,都笑佛爷般问:“刚才的广播听见了?”人说:“听见了,听见了。”贺春乾听了,也不问昨晚上是不是接到了贺端阳的《告全体村民书》,只道:“那就好好想想,要把自己信得过的人推选出来啊!”有人表现得很冷淡,回说:“脱了裤子打屁——多一道手续!哪个当不是一样?”贺春乾道:“可不能那么说,这是公民的权利,一定得发扬民主!”那人道:“民主是个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贺春乾道:“民主不是个东西,民主就是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人说:“我们想选哪个就选哪个,那不乱套了?”话音刚落,忽然贺贵闯到他们面前,直冲那人道:“非也,非也,美国总统选了几百年,人家怎么没乱套?如是真民主,岂会乱套?乱套者,皆是假民主也!如你上街买肉,明明看见挂的是羊头,卖给你的却是狗肉,你岂会不找他理论?”贺春乾一看贺贵来了,知道只要和他一搭话便会理论不清,于是便装作没看见,只对那人又叮嘱了一句:“想好了就告诉你们组长啊!”说完便又去了。

走着走着,贺春乾便来到了贺兴成的房子前,看见李红正端着一碗苞谷籽在院子里喂鸡,嘴里一边咯咯地唤,一边将碗里的苞谷籽慢慢撒到地上。鸡们看见,便不要命般扑扇着翅膀飞跑过去。李红瞅准了一只小母鸡,突然将碗里的苞谷籽全部倒在地上,弯下腰去,猛地将那只小母鸡逮在了手里。然后左手拧住鸡翅,伸出右手中指,插进小母鸡的屁眼里去探蛋。那小母鸡在李红的手里一面咯咯叫唤,一面蹭着两只脚表示十分不满。但李红一点儿不顾,探了一阵,将手指从鸡屁眼里拿出,乐呵呵地将鸡提到鸡窝里,塞进去,然后将门盖上了。贺春乾便知小母鸡肚子里有只鸡蛋要下,便笑道:“大侄儿媳妇今天有财喜了!”李红抬头见是贺春乾,按辈分贺春乾算是她叔老人公了。贺家湾的规矩,叔老人公和侄儿媳妇,就像公公和儿媳妇一样,是不能随便说话更不能随便开玩笑的。因此听了贺春乾的话,李红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有些羞赧地道:“哦,是贺书记来了!”又道:“有什么财喜?那是只仔鸡母,不听话,光把蛋下到外面,也不知道下到哪里去了,今天把它唤回来关到圈里,看它还往哪里下?”说完又道:“贺书记有什么事呀?”贺春乾回答李红道:“兴成在屋里没有?”李红道:“他看到今天没有露水,去长弯地里喷除草剂了!”说完再问:“贺书记找他有事?”贺春乾道:“当然,我是专门来找他的!”李红道:“我去叫他回来!”贺春乾立即道:“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说罢转身就走。

到了长弯地的小麦地边,果见贺兴成背了一架喷雾器,在对那些才破土而出的杂草喷洒除草剂。贺春乾便热情地喊了起来,道:“兴成,出来烧根纸烟!”兴成见是贺春乾,便道:“贺书记什么时来的?”贺春乾道:“我才走到这里,你出来,我有点儿事找你!”贺兴成果然放下喷雾器走了出来。到了地边,贺春乾先掏了一支烟给兴成,兴成接过点燃了,才问:“贺书记找我有什么事?”贺春乾道:“自己叔侄,你不要书记书记地叫,倒显得像是外人了!”贺兴成道:“你本身就是书记呢!”贺春乾一边朝四下看,想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但大冬天里,虽然没有下雨,可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便道:“想找个地方坐都没有,算了,我们就蹲下说算了!”说罢,风衣下摆往上一撩,果真就在地边蹲了下来。贺兴成一见,也跟着蹲了下去,等贺春乾说话。贺春乾吞云吐雾了一阵,方才说道:“刚才的广播听见了?”

贺兴成听了这话,很警惕地看了贺春乾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方道:“听到了,这好哇!”贺春乾装作一点儿也不知道贺兴成帮贺端阳发传单的样子,道:“是呀,我就是专门来听听你的意见,看哪些人做选委会成员合适?”贺兴成也很老练地笑了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哪些合适?群众选嘛!”说完想了一想又道:“如果硬要我提,我看贺端阳就要得!”贺春乾斜眼看了一下贺兴成,脸上仍如先前一样平静,却道:“哦,你想过自己没有?”贺兴成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道:“我?”贺春乾道:“我也不是光指选委会,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你想过当村干部没有?”

贺兴成以为贺春乾是开玩笑的,可一看不像,便道:“我当村干部?我没想过要当什么村干部!”贺春乾道:“你为什么不想啊?”贺兴成故意笑了一下,道:“也没人叫我当干部,我想当就能当?”贺春乾道:“假如现在有人叫你当呢?”贺兴成一下瞪大了眼睛,有些语塞的样子,道:“这……哪个会叫我当?”

听到这里,贺春乾亲切地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才道:“兴成呀,我今天是代表村党支部跟你谈话的,绝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知道村委会换届开始了,村党支部准备推荐你做村委会副主任候选人……”听到这儿,贺兴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起来:“村委会副主任?那贺贤明呢?”贺春乾道:“你不要管嘛,从上回选举开始,就是差额选举了,必须要推两个候选人来竞选!他也是候选人之一,你两个来竞选嘛……”贺兴成还没听完,便道:“我怎么选得赢他……”贺春乾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道:“还没选,你怎么就知道选不过他?你也知道,贺贤明脚不方便,不太利于工作,加上他又是下湾那个村民组的组长,一个人也不能占两个职位,是不是?因此,党支部的意见是要保你的!只要组织确定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贺兴成搔了搔脑袋,似乎觉得这喜讯太突然,自己有些承受不了的样子,正想说话,贺春乾又继续说了下去,道:“当然,你自己也要努力去多拉些票,因为这是竞选,要群众投你的票才行!你说是不是?”贺兴成道:“这我明白,群众不投你的票,组织定了也等于一个零!”贺春乾道:“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要来跟你说一声,按照上面的要求,明天就要公布选民名单了。选民公布不久,就要开始提候选人,你要赶紧找你家里的人和跟你耍得好的兄弟伙帮你做工作。我给你出个主意,对外宣传你只说参加村委会副主任职务的竞选,可在拉票做工作时,要叫你那些兄弟伙瞄准村主任的位子做!怎么呢?因为以往几回选举,你是知道的,村主任如果没有选起,但那票是可以加在副主任的票数上一起算的。比如你村主任得了二百票,副主任又得了五百票,你一共就是七百票,自然村委会副主任就当选了!可如果只在副主任这一个职务上打转,看你怎么拉票,你也得不到这样高的票!这个道理你明白没有?”贺兴成急忙道:“我明白,上回贺贤明就好像在村主任的职务上得了好几十票,然后加在副主任职务上一起算的!”贺春乾道:“这就是了!但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只能叫自己几个最贴心的人去悄悄做工作!不然,别个那些竞争村委会主任的人知道了,还不和你争?我想,你自己家里就有十多个人,还有经常和你一起打麻将的麻友,还有在你幺爸手里打工那些人,加上党支部再给你做一些工作,不说多了,看怎么也有一两百人投你主任的票。如果再有三四百人投你副主任的票,加起来五六百票,你肯定就当选了!”贺兴成立即喜笑颜开道:“多谢春乾叔了,我过去可从来没这样想过!”贺春乾道:“大侄子,可千万不要看不起自己!说个实话,你贺兴成哪点儿不如人?论文化你也是初中毕业;论品德你贺兴成为人正直,又喜欢助人为乐;论能力别的不说,湾里的农业机械化就是你开的头!就凭你的敢想敢做,第一个把商品经济的观念引到村里,你早就该做村里的干部了!党支部这样做,也算是量才录用,合理使用人才了!”

说到这儿,贺春乾又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接着往下说道:“老侄,我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我知道你跟贺端阳好,贺端阳今年想当村主任,你在帮他拉票是不是?你不要脸红,这个没有什么,你们本来就是堂兄弟,帮个忙也是应该的!但话说回来,老侄,别人千有万有是别人的,都不如自己有!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使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不如你自己当个一官半职,办事方便得多!村委会副主任官不大,也不是一把手,但我可以说,现在湾里有小型收割机、抽水机、漩耕机的好几家,一到收割、插秧、抽水季节,争得个面红耳赤!你要是当了村委会副主任,自然有人会来巴结你,不说别的,那生意也要好得多嘛,是不是?”贺兴成觉得贺春乾是掏了心窝子说的,便十分感激地道:“当然是这样,春乾叔!”说完又道:“多谢春乾叔的栽培,我就照你说的办!”贺春乾站了起来,道:“那就好,你就抓紧办你自己的事,有什么你就来找我。但我今天说的话,你闷到心里就是!”贺兴成见贺春乾站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道:“我知道,你放心!”说罢,要送贺春乾走,可那脚却蹲麻了,刚一动步就打了一个趔趄。贺春乾见了急忙道:“算了,算了,你忙自己的,不要管我!”说罢,便又迈着不急不缓、沉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地边,上了小路回家去了。吃过午饭,自去村委会办公室开会了。

贺兴成等贺春乾走远一些后,甩了甩双脚,觉得不像刚才那么麻了,才突然像是跌跟斗捡到一坨金元宝似的连跑带跳地冲进地里,也顾不上往野草上喷药水了,背起喷雾器便往家里跑。喷雾器的桶里还剩有半桶药水,正应了“半桶水,响叮当”的俗话,那水随着贺兴成的奔跑,一路哐当哐当响个不停。跑到院子里,人还没有进屋,声音便先到了屋里,“老婆!老婆!”叫着,又是急急地从肩上往下卸喷雾器。李红因闲下来无事,在屋里正对着镜子勾眉毛,打算略作打扮后出去约人打麻将。听见丈夫喊,急忙拿了眉笔走出来,一见贺兴成这副满面春风的模样,便道:“什么事让你欢喜得像打破碗的样子?”贺兴成也不说什么,将喷雾器往阶沿上一放,拉起李红的手便道:“老婆,你进屋里来我跟你说!”李红果然疑疑惑惑地跟贺兴成进了屋,正待问,却又见贺兴成一把抱住了她,嘬起一张嘴唇在她脸上直亲。李红道:“精光白天的你疯了吗?究竟碰到了什么让你高兴成这样?”贺兴成这才松开了李红,仍是满脸喜色地道:“好事,你万年也猜不到!”说完又道:“你马上去安排,我们也请客!”李红道:“无缘无故的请什么客?”贺兴成这才把贺春乾对他说的话手舞足蹈地对李红说了一遍。李红听后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双丹凤眼,一张面孔灿若桃花,喜不自禁地在地上跳了起来,道:“真的?这太好了!要请客,怎么请,请哪些人,还不早点安排?”

贺兴成道:“贺林、贺飞、贺福、贺义都是我们麻将桌上最好的牌友,这是肯定要请的!另外,把端阳的那批人也都请来吧!”李红有些吃惊地道:“也请他们?他们知道你的目的后,不骂你都是好的,还肯为你拉票?”贺兴成道:“你难道没有听清楚贺春乾的话?我怎么会对他们明说我要去拉一部分主任位子的票呢?这话只能对贺林、贺飞几个贴心哥们说!对端阳他们我们只说是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帮着拉票,他们怎么会不答应呢?”李红道:“那你现在还打算帮端阳拉票呀?”贺兴成伸出手,在李红脸上抚摸了两下,道:“真是一个小傻瓜!你说我现在还会去帮他拉票吗?贺春乾说得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像我们这样只是一个祖上下来的隔房弟兄,就是爹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我怎么还会去替他拉票?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李红高兴起来,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那脑壳硬是个猪脑壳呢!”贺兴成笑道:“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傻,自己的面糊都没有吹冷,去帮别个吹稀饭!好了,你快点去准备吧,差什么就到贺大龙的店里或赶紧上街去买!烟和酒端阳那天买的什么牌子,你也买什么牌子,莫让别个说我们小气了!灶屋里的活路搞不赢,就叫妈过来帮忙,还是一家都请两个人!”说完又道:“我先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李红道:“好嘛,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嘛!”又道:“你等会儿去跟他们打招呼时,顺便跟妈说一声,叫她来的时候带些绿豆、花生、苕粉过来!”贺兴成道:“这些东西,我们屋里不是有吗?要又要得不多,又让爹嘟嘴马脸不高兴了!”李红马上叱道:“他儿子要当官了,就不出点血?”说着,又去对着镜子将刚才没勾画完的半边眉毛给勾画完了。然后换了衣服,自去置办东西,准备晚上请客的事去了。

贺兴成去请端阳时,对贺端阳说了自己打算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一事。端阳一听觉得这是好事,自然十分高兴,天一擦黑便到贺兴成家来了。因为端阳还没成家,贺兴成也便请了李正秀,说一个人在家里难得去生火做饭,就过来一起吃了算了。贺兴成虽然不是李正秀的亲侄儿,却是一房的,如今又在帮儿子竞选村主任,李正秀便把贺兴成的请客完全当作了自己的事,怕李红一个人忙不过来,吃过午饭便早早地过来帮忙了。贺端阳到了不久,贺林、贺飞、贺福、贺良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勇、贺建、贺毅等人也带了老婆,成双成对地来了。顿时,屋子里打招呼的打招呼,聊天的聊天。又和贺端阳一样,贺兴成去请客的时候,把自己的目的也透露了,所以祝贺的又抱拳祝贺。又因为同辈的人多,叔嫂间有不愿耐寂寞的,又有大声开玩笑的,一时如那雀鸟噪林般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贺毅一见端阳,便道:“端阳你知不知道,村选举委员会硬是换人了!”端阳一听便问:“换哪些了,我还不知道。”贺毅道:“原来那几个人,只保留了贺劲松和贺贤明,其他人都换了!现在是贺劲松做选委会主任,贺贤明做副主任,委员有贺荣叔、贺振强,还有一个是郑家塝的郑德!”端阳道:“真的,贺劲松做主任了?你听哪个说的?”贺毅道:“刚才我来的路上,碰到贺荣叔,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那还有假?”贺端阳一听这话,忽然攥起拳头向空中击打了一下,跳起来叫道:“这太好了,我们胜利了!”众人听了也道:“就是,他们还是怕法律!”端阳又攥起拳头鼓励众人道:“只要我们抱成了团,管他哪一个,我们都不怕!以后,我们还要团结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众人道:“没有说的,只要端阳和兴成你两个雄起,我们一定跟到你们来!”

话完,贺善怀又突然道:“哎,我今天听到一句话,说我们贺家湾出了一个少壮派,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指端阳你?”端阳道:“少壮派就少壮派,这话并没有错,就应该出一个少壮派才好!”又道:“如果说我们是少壮派,那他们就是实权派!如今少壮派要向实权派开火了!最后我们要看一看到底鹿死谁手!”刚说完这一句话,贺长军马上道:“说起鹿死谁手,你们知不知道昨天贺良毅在街上,差点惹出人命案来了?”众人一听这话,急忙停止了议论端阳和兴成的事,都纷纷对贺长军道:“怎么回事?你现在不说,我们还不知道!”贺长军便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昨天贺良毅到乡上赶场,中午时候到‘乡坝头’餐馆里去吃饭,楼下坐满了,老板便把他安排到楼上去。贺良毅在楼上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老头在他对面坐下。他不要那老头坐,老头不服气,说又不是你买到的座位,我怎么就坐不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争了起来。你们没想到贺良毅怎么就那样横蛮?他见自己说不过那老头了,就站起来突然抓住老头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塞到窗户外面,说:你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那老头四脚悬在半空里,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所有在馆子吃饭的顾客和在街上的人,也吓得脸青面黑,直喊:要不得哟,要不得哟!店老板扑爬连天地跑上去,两个膝盖朝贺良毅一跪,说了半天好话,贺良毅才把那老头从窗户外面提了上来!”众人一听,都道:“天啦,要是丢下去了,怎么得了?这样的恶人,硬是没有人管了?”贺善怀道:“也不是没有人管,三个半天,总有个半天会碰到尖尖石头上!”贺长军也道:“就是,别看他现在又歪又恶,以后说不定也被别人收拾了!”

正闲话着,女人们将酒菜端上了桌,仍然按男女各坐一桌的规矩,贺兴成招呼大家去围起了。贺兴成到底比端阳老辣,给每个人面前斟上酒后便端起来,先发表了一篇演说词,道是:“哎,今晚上来的都是弟弟兄兄,都不是外人,你们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我话也不多说,你们信得过我贺兴成,就一定要帮我!我贺兴成感谢大家,先饮为敬!”说着,将一杯酒喝了。其余人正要饮,却听见端阳说道:“大家别忙,听我说一句了再喝!兴成哥你说得很好,在座的都不是外人,肯定会拥护你当村委会副主任!如果当上了,我们两弟兄一起,齐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