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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05: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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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H.劳伦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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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的黄昏

意大利的黄昏试读:

黄昏里的羁旅(代译序)

劳伦斯的一生虽然短暂,却和意大利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四海为家的人生中,总共有三段旅居意大利的经验: 一战爆发前在加尔达湖区(1912年—1913年),一战结束后在西西里岛(1919年—1922年),以及晚年养病在佛罗伦萨(1925年—1927年)。《意大利的黄昏》是劳伦斯的第一部域外游记,见证了他与意大利的初次相遇,也记录了作者在旅途和客居期间的种种见闻与感思。

话说从头,劳伦斯与意大利的缘分还得回溯到1912年。那年4月的某天,他应邀参加了一场家庭餐会,而设宴的正是他原先在诺丁汉大学的法语教授威克利。当时,劳伦斯仍未走出丧母之痛,而感情生活又颇多纠葛,加之肺病二度来袭,可以说,这是迄今为止他最潦倒、最失意的人生低潮。然而,就在那次餐会上,女主人的出现似乎让他的生活瞬间发生了逆转。弗里达·威克利,出生于德国的贵族家庭,20岁那年远嫁到英国。她与教授结婚12年,育有二女一男。相比之下,劳伦斯非但出身卑微,而且27岁的他还比弗里达年幼5岁。 然而,就是这一眼之缘,立刻点燃了爱情的熊熊火焰。只过了三个星期,两人便开始密谋私奔。5月3日的下午,这对叛逆的爱侣怀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怀揣着仅有的11英镑,坐船渡过了英吉利海峡。弗里达打算直奔德国老家梅斯,将这重大决定告诉家人,顺便参加父亲军旅生涯50周年的庆典。5月7日,劳伦斯和弗里达在梅斯镇上闲逛,不料竟被当地军方扣押,罪名是私闯军事设施、意图窃取情报。不过,所幸弗里达的父亲德高望重,经他的求情,劳伦斯于次日即被释放。可是,既然已有英国间谍的嫌疑,劳伦斯决定还是暂且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热恋中的男女到底经不住相思的煎熬,于是,不久两人又在慕尼黑重聚。为了节省费用,他们在城郊租下了一间小套房,共度了天堂般美好的一段蜜月。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过得太清苦。他们省吃俭用,两个月花费还不到10英镑,可仍然入不敷出。于是,在弗里达姐姐的建议下,他们毅然决定移居到生活费用较低的意大利。

8月5日,两人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他们只知道一直向南,因为据说阿尔卑斯山的南麓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劳伦斯和弗里达将三箱行李先行托运到奥地利南部的里瓦,而自己则打算徒步旅行。他们从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出发,一路上翻山越岭,遭遇了各种恶劣天气,饿了就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酒精炉,胡乱煮些吃的聊以果腹,困了就找间干草棚倒地而眠。好几次,弗里达实在受不了那委屈和折磨,两人也会坐一趟火车。不过,艰辛的旅途也一样给他们带来了惊喜。在荒废的古驿道上,在山顶积雪的映照下,沿路的十字架与基督像渐次映入了眼帘。在巴伐利亚,它们的模样陈旧、灰暗又抽象,基督则完全是德国农夫的模样。他虽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但躯体仍旧完美、[1]贞定,成就了其永恒的存在。沿着伊萨尔河溯流而上,奥地利境内的十字架大多更为硕大、醒目,基督的面部和身体在在表现出极致的痛楚和完全的死。在这里,基督象征着死亡的幻灭与终结,而他的雕像也折射出人们对死神与痛苦手段的崇拜。再翻过阿尔卑斯山绝顶的[2]关隘,进入南麓的蒂罗尔山区,这里的基督像更为多样: 有的姿态优雅,在十字架上表现出自豪与满足;有的则纤弱而感伤;还有的毫不掩饰肢体的伤残,脸上甚至露出忿恨的表情。凡此种种,无不引发劳伦斯的思考: 何谓存在?永恒的存在与人世究竟有何关联?夏日的某个午后,山里突然下起雷阵雨,劳伦斯目睹主人一家如何匆忙将铺晒的干草抱回草棚。冰冷的雨水浇淋在劲健、温热的身体上,干草的暖香则由怀中沁入到心脾。“这是十分愉悦的体验,是各种身体感受火热的交融。它让人心驰神醉,就像吞食了催眠的仙丹……”似乎就在这一刻,他感受和领悟到了存在的根基: 艺术、宗教和劳动,人世的一切全都基于感性经验;生命是体温,是热血,是肉体的感知,理性与智识也无可替代。而这所谓的血性意识,除了驿道两旁的基督像,在山里还有它对应的自然象征——山巅的皑皑白雪以及它在天心投射的辉光和异彩。那是恒常不变的存在,人生与世间的一切经验无不向着它涌动、变幻。劳伦斯后来将这段旅程记录下来,一共写了七篇札记,其中“蒂罗尔的基督像”改名为“

山间的十字架

”后收入了本书。

翻越过重重高峰与道道关隘,劳伦斯和弗里达终于进入了阿尔卑斯山以南地区——目的地意大利已经遥遥在望。有一天,他们来到奥地利南部的特伦托,在街上看见一张

加尔达湖

的旅游海报,瞬间就为画中的美景所倾倒,于是两人当即买了一本意大利语词典,跳上火车赶赴行李的所在地里瓦。8月26日,他们顺利到达里瓦,为期三周的艰难征程终于划上了句号。然而,两人携带的23英镑旅费此时已只剩下一英镑。他们在当地的廉价客栈租了个房间。因为手头实在拮据,两人只好用自带的酒精炉偷偷在屋里做饭。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无力支付低廉的房租,于是两周以后,只好搬出客栈、继续南下,到意大利北部的农村里寻找落脚的地方。劳伦斯四下打听,据说加尔达湖西岸倒是有座名叫加尔尼亚诺的小村,那里房租很低,又依山傍水,实为休养栖息的好所在,只可惜地处偏僻,且仅有水路相通。不过,穷途末路的劳伦斯和弗里达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们只想尽快给自己找个安宁的爱巢,开始新的生活。于是,9月10日,两人满怀希望乘坐汽船来到了这里。加尔尼亚诺果然风光秀丽宛如天堂: 湛蓝的加尔达湖近在眼前,巍峨的巴尔多山矗立在对岸,如此雪峰、大湖相映成趣,尽得自然之妙。因为月租只要3个基尼,于是他们便慨然在附近租下了一座花园别墅的一层。

这座“宝琳居”的主人名叫彼得罗,是个家道中落的乡绅。他贪婪、骄矜,可是面对世道的衰微却又无可奈何。夫人婕玛也是德国裔,比他年轻许多,可是,两人结婚多年并未生儿育女,感情上早已貌合神离。一条松弛的美国专利门弹簧、一扇怎么也合不拢的大门,不但暴露了旧世界面对现代文明入侵的窘境,同时也象征了两性关系的挑战与危机。尤其是意大利人对孩子的敬爱,在劳伦斯的眼里,几乎是一种倒错的阳具崇拜。在“柠檬园”一文里,劳伦斯几乎是跳跃性地联想到了所谓意大利之魂的问题。通过爬梳中世纪以降的精神史,比较欧陆南北的文化传统,他概括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无限观”: 异教的(如意大利)和基督教的(如英国)。前者以米开朗琪罗为典型,认为感官和肉体是可以自足的目标,强调感性体验的绝对性和神圣性。它标举绝对的自我意识,冀望在感官的极致满足中“出神入化”、达致无限自由的境界。而后者则以耶稣基督为代表,认为完满的无限与自由全在于“非我”,强调对自我的否定,主张摧毁私我的所谓神圣性。它标举大写的我,所以特别勉力于科技的发展与社会革新,冀望以此谋求最大范围的公益与慈善。根据劳伦斯的观察,南北欧正因为理路的不同,发展出了迥异的社会与文化形态。而意大利若要去尽它那暗沉、阴郁的底色,就必先经过自我否定的洗礼。这将是个十分痛苦的过程,但劳伦斯认为,借由圣灵的帮助,它可以突破自我,最终与基督教的无限观整合归一。

劳伦斯出生于英国中部的矿区,从小就熏染了工业化的滚滚浓烟,对此他终生都深恶痛绝。相比之下,眼前的加尔达湖简直就像一片世外桃源: 山明水秀,民风淳朴。然而,就在这貌似前工业化的旧世界里,在这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文明与传统似乎也露出了黄昏的熹微。曾几何时,山坡上的柠檬园是当地农民与乡绅(包括劳伦斯的房东彼得罗)的希望和骄傲,然而,当机器文明席卷全球的时候,农民渐渐远离家园,走进城里的工厂,开始为资本家卖命。于是,那些柠檬园不是永远地废弃,就是挂出了转让的牌子。劳伦斯看到,人们似乎不再珍惜和煦的南欧阳光,这上帝赐予意大利的特别赠礼。他忧心意大利正在步英国的后尘,想要借助机器征服世界、实现自我,又或者是自我的迷失或毁灭。

文明的黄昏不但降临到荒凉的山坡上,同时,也照进了所有村民的心里。劳伦斯在加尔尼亚诺居住了半年,他观察和结识了村里村外的各色人物。“纺妇与僧侣”或许是其中唯有的能够置身世外的异数。教堂外面,高台上的老妪自顾自纺线,几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劳伦斯发现,“她像一块泥土,一块鲜活的石头,在高台上被晒得煞白”。她的世界里没有自我与他者的分别,一切通透澄明;现代人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她的世界里荡然无存。如果说纺妇的身上体现了矛盾的缺失,那么,两名僧侣则似乎在努力调和矛盾。他们徘徊在昼夜、昏晓之间,不偏不倚,中正允执,恰似夕阳里山顶那玫红的积雪,既代表无上的超越与恒常,又展露出尘世的欢颜。

然而,其他人的生活多少还是受到了机器文明的冲击,或者暴露出意大利传统文化的沉疴与痼疾。困在里面的人,或者苦闷彷徨,或者软弱无助。有一天,劳伦斯受邀去邻村看戏。他发现,台下的男女居然全都分坐剧场的两边,而不是阖家共赏、尽享天伦。夫妻间似乎只剩下猜忌、暗斗与敌视。要不是孩子,他们的婚姻几乎已经名存实亡。表面上,在两性的战争中,女人像是占了上风。然而,咄咄逼人的她们却也叫失势的男性感到委屈、耻辱和无能。于是,男人只好把自己灌醉,或者回家打老婆,要不然就选择逃离。当然,也有人将这苦闷表现在了舞台上,譬如那个巡回剧团的领班和主演恩里科·佩瑟瓦利。这个男人台上台下一样地张扬得意,但劳伦斯一眼就看出他灵魂的软弱,甚至将他比拟为现代的哈姆雷特。劳伦斯认为,两者身上同样表现出强烈的自厌倾向。当文艺复兴运动一举摧毁了帝王贵族的肉体神性之后,意大利人便转而冀望在自我感官的极致满足中获得喜乐与自由,而这在劳伦斯看来,显然正是意大利人一切苦难的渊薮。他们执着于古希腊人的异教式无限观,不愿像北部的民族放下肉身、舍弃自我,不愿历经身体的死亡来获得新生。几百年后,“是生存还是毁灭”,舞台上佩瑟瓦利扮演的哈姆雷特仍在这样叩问自己的灵魂。

劳伦斯和弗里达在加尔尼亚诺居住了六个月,在这里度过了最寒冷的日子。其间,他们接待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好友安东尼娅·阿尔格伦(即“舞”中那个黝黑的英国女人)。安东尼娅定居在一座名叫圣高登齐奥的农庄。劳伦斯和弗里达也想搬到农庄同住,可是碍于眼前的租约仍未到期,所以只好等到1913年3月下旬才如愿以偿。因为要回英国,其实他们在圣高登齐奥也就住了两周。然而,农庄主和他的家人还是给劳伦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男女主人保罗和玛利亚,在生养了三个子女以后,在经过多年的激烈争吵以后,终于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然而,劳伦斯也看出来了,这迥异的两个灵魂其实更像宇宙的两极,静默而疏离。反观自己,他和弗里达之间同样充满了明争暗斗,两人尚未稳定的关系仍叫他忧心忡忡。在圣高登齐奥,他认识了缄默的保罗、神秘的“硬汉”、懵懂的约翰,还有即将长大成人的保罗之子乔瓦尼。除了装着义肢的樵夫,似乎这里的每个男人都在选择逃离,逃离到远隔重洋的美国。保罗的出走是为了逃避无奈的婚后生活,可到头来,那不过就是一场“心灵的梦游”。在责任感与旧观念的驱使下,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家园——做一个守护农庄的幽灵。而年轻一辈的约翰、乔瓦尼,他们对故土再无任何留恋;他们只想远走高飞,却又不知去往何处,于是,便把那命运所指的方向含糊地叫做“美国”。

在外漂泊太久的人终归会想家。1913年4月,劳伦斯和弗里达离开加尔达湖,来到慕尼黑。在郊外别墅小住一个多月后,两人终于回到英国。令劳伦斯十分欣喜的是,新近出版的小说《儿子与情人》大获好评,此外,一份不算丰厚的稿费也让他的生活多少有所改善。而弗里达则没有那么幸运: 丈夫威克利再度坚拒了她的离婚要求,甚至阻挠她与亲生骨肉相见。同年8月,两人启程重返欧陆。9月中旬,在慕尼黑期间,弗里达得知父亲病重,便立即奔赴巴登探望。于是,劳伦斯决定再来一次徒步旅行,即由德国出发,穿越瑞士全境,抵达阿尔卑斯山南麓的意大利,并最终与弗里达在米兰会合。

劳伦斯花费了两周的时间,才走完这段孤独而艰辛的旅程。然而,他却亲昵地将这次跋涉称之为“归途”。他甚至固执地认为,所有愉快的旅程必定是向着南方或西方的。此时,在劳伦斯的心目中,意大利已不再只是个能唤起种种美好联想的地理名词——阳光充沛、景色怡人;它更像个可以安顿生命的精神家园、抚慰心灵的收容所。但是,旅途的见闻也告诉劳伦斯,还有太多的灵魂仍然漂泊在外,或者迷失在路上。譬如他在瑞士客栈里偶遇的那些意大利人。他们为了躲避兵役和赋税,陆续逃离了故乡,栖身在阴寒、闭塞的瑞士山谷里,相依为命。他们仍然怀念故国,怀念那里的风物和艳阳。但是,这深深的思念里却又交织着难言的哀痛与鄙夷。劳伦斯为这些永失家园的“孩子们”感到神伤,他甚至无法念及这些人,因为“只要回忆一触及他们,我整个灵魂就停摆了,失效了,无法继续”。而另一些灵魂则在现代机械生活的压榨下苦不堪言。于是,短暂的自我放逐便成为一种纾压的方式。那个即将入伍服役的里昂青年,那个暴走自虐的伦敦文员,那个少不更事的巴塞尔小伙儿……文明世界恩赐的一周或两周的假期,不过是一条拴狗的皮带;他们终究还要回到那非人的大机器里去。

如果说来时的路——荒废的古驿道——让劳伦斯见识了欧洲传统曾经的辉煌与力量,那么,这段归途则一步步证实了他的担忧。即便在欧洲的内陆,机械化也已迅速渗透至每个角落。瑞士的山谷里,工厂的浓烟熏黑了人们的灵魂。山顶的小镇居然也充斥着游客和广告牌。劳伦斯把这喧嚣、混乱的世界比作一辆翻倒在路边的搬运车,“各种大件家具倾泻而出,可是谁也不来收拾”。更让他触目惊心的则是那些公路: 宽阔、崭新,却又污秽至极;驿道两旁的十字架在这里被大楼和厂房代替。劳伦斯意识到,旧秩序正在脆裂、腐坏,一路由黄昏坠入黑夜。即便在米兰广场涌动的人潮中,他都能嗅到机器文明发出的恶臭。《意大利的黄昏》共收录札记十篇,其中“山中的十字架”(原名“蒂罗尔的基督像”)写于1912年9月至1913年3月。“纺妇与僧侣”、“柠檬园”、“看戏”等三篇则是1912年冬天在加尔尼亚诺完成,并于次年9月登载于知名杂志《英国评论》。上述四篇在集结出书前都曾做过大幅修改。余下的六篇文章都是一战爆发后,即1915年9、10月间作者在英国补写的。劳伦斯一般将这十篇札记统称为《意大利忆往》(Italian Days),后出版社将其更名为《意大利的黄昏》,并于1916年6月1日正式刊行。《意大利的黄昏》虽是一本小书,但译者和编辑并不因此轻忽、懈怠。感谢译文出版社顾真先生的信任、鼓励与支持。感谢让我再度踏上这妙不可言的旅程。当然,译文中的任何纰漏,也必须由译者一人负责、承担。刘志刚2014年6月16日于杭州

[1] 伊萨尔河(the Isar),全长295公里,源于奥地利西部的蒂罗尔州,向北流入德国的巴伐利亚地区。

[2] 蒂罗尔山区(the Tyrol),位于奥地利西部,曾为神圣罗马帝国领土,后并入奥匈帝国。

通往意大利的古驿道起始于慕尼黑。它纵贯蒂罗尔山区,途经因[1][2]斯布鲁克与博岑,再越过几重山脉,最终抵达维罗纳。曾几何时,德国的商队跟随着皇帝,浩浩荡荡由此南行,又或者从蔷薇花开的意[3]大利踏上漫漫的归途。

而今,昔日帝国的繁华,在德意志的灵魂里尚余几何?德国君王是否仰承了罗马帝国的遗绪?这虽然不是个十分真实的帝国,但其声势却曾是那么炽盛而辉煌。

或许,妄自尊大本来就是德国人的天性。倘若每个民族都能了解自身的特性,倘若他们可以彼此了解、和谐共处,事情该会是多么简单。

如今,再也见不到帝国的商队翻山越岭,向南而行。曾经热闹的驿道几已为人所淡忘。然而,路终究还在那里,路牌也始终未曾摇落。

十字架依然挺立着。它们不仅是指示的路标,更与这驿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当年,帝国的商队领受了教皇的祝福,然后由大主教一路陪同,在山间竖起这些崇拜的圣物,就如同栽下一株株新苗。后来,它们又因着不同的土壤和民族繁衍、生长。

穿行于巴伐利亚的高地和丘陵,你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独特的风土,还有那奇异的宗教。这是个非同寻常的所在,偏僻、闭塞。或许,它正是当年帝国商队栖居的地方。

明净、宽阔的驿道一直延伸到山里。一路上,你很少会注意那些十字架和庙宇。也许是人们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十字架本身是空洞的,是一件感伤的工业制品,灵魂漠视它。

但渐渐地,在护罩的掩映下,影影绰绰的十字架似乎营造出一种新的氛围,一种黑暗,笼罩了四野。皑皑的雪光从山上映照下来,空气变得透亮而稀薄,黑暗紧紧压迫着地面。那光亮如此通透而稀薄,从山间泄出来,焕发出奇异的光辉。此后,在宽阔而草木繁盛的路口,十字架还会不时重现;它们在尖耸的护罩下凝住了一点暗影与神秘。

有天傍晚,我独自漫步于山脚的一片沼地。眼见天色虚淡、澄澈,浑然不似人间,而眼前的山峦却已近乎黢黑,这时我突然惊醒。岔路口竖着一座十字架,基督的足间有一抔枯萎的罂粟花。我先看见花,然后才看见了基督。

那是座旧时的神龛,一尊巴伐利亚农民的木雕塑像。基督曾是阿尔卑斯山下的一名农夫。他有宽阔的颧骨、健壮的四肢。他朴素、平凡的脸膛凝视着前方的山峦,脖颈已然僵硬,仿佛在抗拒那无法挣脱的铁钉与十字架。他的灵魂被铁钉压迫着,但他却仍在与枷锁和耻辱抗争。这是个中年男子,平凡、质朴,身上既有农民的刻薄与悭吝,又显出一种不屈的执拗与高贵。这平凡近乎虚空的灵魂,这十字架上的中年农夫,他拒绝去除身上承受的苦厄。他不屈服。他的精神不坠,他的意志坚定。他就是他自己,任凭境遇如何,他的生命矢志不移。

隔着沼地有一小方块橙黄的灯光,从低矮、平坦的农舍中透射出来。我记得,那主人和他的妻儿整日辛劳,从天亮到天黑,沉默、专注,将干草从滂沱的雷雨中抱回草棚,然后继续在涔涔的雨里默默劳作。

俯身面朝大地,全身团成一个圈;蜷曲的双臂抱着满怀的干草,干草轻贴着胸口和身躯,将太阳的温暖扎进胳膊和胸口,将干枯的草香沁入心脾。瓢泼的大雨淋湿了肩膀,衬衫紧贴着火热、紧绷的皮肤,冰冷的雨水落在劲健的身体上,畅快淋漓。然后,它们又化作水滴,悄悄流向腰窝和背脊。这是十分愉悦的体验,是各种生理感受的火热交融。它让人心驰神醉,就像吞下了催眠的仙丹:在雨中抱起重物,穿过滋长的草丛,蹒跚来到草棚,卸下满怀的负重,将干草堆积成垛,在干爽的屋里感受轻松自由,然后再回到冰冷的大雨中,再俯身任由雨水浇淋,再起身携重物回到草棚。

正是这,这无尽的火热与觉醒,让身体始终充盈、蓬勃,让心灵充满血的热度与安眠。而这血的安眠,这身体经验的热,久而久之便化为一副枷锁,并最终铸成一座十字架。这便是那农夫的生命和圆满,这感性经验的热流。然而,它也使农夫终于濒临疯狂,因为他已无法逃脱。

因为头顶总有山间辉映的异彩;因为有条神秘的冰河,从粉红的浅滩流向松林的幽暗;因为耳畔始终回响着微弱的冰凌声,还有那喑哑的湍流。

河里的冰凌、天上的雪光,它们和生命的流变与温暖永远相隔,但也因此焕发出光彩。它们在头顶超越了一切生命,超越了血液里一切柔润的热火。所以,人必须活在自我否定的光芒之下。

巴伐利亚高地的人身上有种非凡而简净的美,且男女俱是如此。他们魁伟、清朗、端庄,眼神幽蓝而深邃,瞳孔小而紧缩,虹膜又异常犀利,就好比强光照射着蓝冰。他们四肢匀称、健硕,身体线条挺直、分明,仿佛是用生命的原料雕琢出来的,贞静而又疏离。他们行经之处,一切都会后退,就如同遭遇了清冽、寒凉的空气。

这正是他们的美丽之处,这非凡而简净的孤绝,仿佛每个人都想要和别人隔绝,一步步直到永远。

然而,他们却又是欣喜活泼的;这几乎是唯一深契艺术之魂的民[4]族。今天,他们仍在凭借圆融的直觉诠释和演出神秘剧,仍在山间的平畴奇怪地放歌,他们酷爱各种幻戏和哑剧,他们的游行和宗教祭礼庄严、隆重又狂热。

这是个极力追求神秘感官愉悦的民族。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源自血液,一颦一笑都别具意涵。

学习凭借的是感性经验,思想则有神话、戏剧和歌舞。总之,样样都离不开血液,事事都与感官相连。这里缺席的唯有智识,因为智识乃是体热的充盈;它并未被割裂,而是被湮没了。

与此同时,头顶上总有那雪光映照出永恒、否定的光芒。下面是勃发的生机,不断有精巧的热血喷涌、倾泻;上面则有非存在放射出不变的光芒。而生命终将逝去,化为这不变的光芒。夏日与大地上绽放的蓝白色花朵终将逝去,连同人的辛劳与狂喜一起凋谢,幻化为头顶盘旋的异彩,幻化为透亮的清寒,等待迎回暂已化为存在的一切。

问题已经露出太多端倪,农夫已经别无选择。命运高悬于头顶,熠熠生辉,永恒而不可思议的非存在。而我们的此生,这辛劳与肉体之温暖经验的合体,始终向着天上不变的光芒,向着那永恒的雪光奔流而去。而这便是那永恒的问题。

无论歌舞、演剧还是身体的爱与狂喜,无论复仇还是受虐,无论劳作、忧伤还是宗教,到最后总是同样的问题,总要归于那璀璨的永恒之否定。这之后,才能成就那高地农夫的完美、圆浑与笃定。他的躯体、他的四肢、他的面庞、他的行止,俱是美的造作,圆融完满。没有变化、希冀或成就,一切尽是今在永在。这问题乃是恒定、永久、不变的。一切的存在与逝去都是这问题的显相,而问题本身却如如不动。是故,也就无所谓“成”,无所谓“灭”,一切尽是今在永在。尔后,才成就了巴伐利亚农民那奇异的美丽、圆满与孤绝。

这一点在十字架上最是明显。木雕的塑身留存了它的根本,脸庞空漠而僵硬,几乎没有表情。于是你才惊觉,这里的男女面容竟都是如此贞定而规训,端庄却又木讷,就像木雕泥塑似的。此外,它还暗含了一种尖刻,秘密而残酷。这都是那大美,那纯粹而变幻之美的一部分。基督的身体亦是僵硬而规训的,但它却匀称而至美,恒定的张力使之成为清朗的一体。全身上下没有动作,也不可能有丝毫动作。其存在终究是恒定的。整个躯体凝定于一种了悟,洵美、周全。这是一副扎着铁钉的肉身,但它并未衰竭、僵死。它仍然硬挺,深知它自有无可否定的存在,确信感性经验的绝对真实。他虽然被钉十字架,命运已无可挽回,但在那命运里却获得了所有感性经验的力量和欢愉。所以,他专心一意接受了这命运以及神秘的感性愉悦,成全、完满。他的感性体验是超凡的,已经臻于生死交并的殊胜之境。

且这无时不刻俱是如此,任它山坡割草、林中伐木,抑或乘竹筏沿冰河顺流而下;任它酒肆酌饮、男欢女爱、表演哑剧,抑或含冤怀恨;任它在香烟缭绕的教堂跪拜祈祷,在祝福大地的怪异、黑暗、顺[5]服的队伍中行进,抑或为基督圣体节砍伐桦树的幼株。它恒定不变,黑暗、强大、神秘,感性经验是他的全部。他弃绝智识,完全为问题之绝对而束定,即如那恢宏而冰冷的非存在,恒久不变,超凡脱俗。

一路前进,沿伊萨尔河溯流而上,朝着奥地利的方向,河道越来越窄,河水转为白色,空气也愈加冷冽。北方山峦明艳如花的魅力渐次散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黑暗、不祥的预感。我在那里也见到一尊基督像,小巧玲珑,恰似此处的地魂。路与河道并行,河里的冰雪泛起腾腾的气泡,就在巉岩与高耸如狼的松林之下,粉红色的浅滩之间。空气寒冷、坚硬,万物孤寒而疏离。路边的玻璃小橱里端坐着一尊基督小像,单手托腮。他在沉思,半是疲倦,半是执着,上扬的眉眼流露出迷离的目光,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他就这么静坐着,入梦,冥想,置身事外,头顶小小的荆棘金冠,身披农妇为他缝制的红色法兰绒小斗篷。

他无疑一直静坐着,漠无表情的小基督,披着法兰绒的红斗篷,梦想,冥思,持忍,执守。他全身流露出惆怅与失落,仿佛深知万物之不可承受。然而,死里面亦没有解脱。死无法消除灵魂的焦虑。存在的依然存在,中断的仍会继续。死无法创造,亦无法毁灭。存在的依然存在。

沉思的小基督深谙于此。那么,他又在沉思什么呢?他静默的坚忍里面是惆怅与失落。在这命运的静谧中,他究竟在默默渴盼着什么?“生存还是毁灭”,这也许是问题的所在,然而死却无法回答。这不是个生或非生的问题,这是个存在的问题——是或者非。生存与否不是问题;坚持与否也不是。问题是:这是永恒的非存在吗?若不是,那么何谓存在?因为头顶永恒的雪光莹莹不灭,它容受一切生命的繁华,常在不动;它散发明亮、不朽的光芒,是冰雪的非存在。那么,究竟什么又是所谓的存在?

临近阿尔卑斯山的转折点,越过巅峰,自南坡而下,再次感受到文明世界的影响。此时,巴伐利亚在精神上已然遥远、疏离。那里的十字架陈旧、灰暗、抽象,小如真理的内核。可在奥地利的腹地,它们却变得簇新,漆成白色,也更大、更醒目。这是新近时代的表达,趋于内省和自觉,但它仍是人类灵魂的真实表达。

在这个地区,同一艺术家的作品即使散见各处,通常还是很好辨认。在采姆河谷,蒂罗尔山区的心脏地带,还不到因斯布鲁克的地方,有同一名艺匠雕刻的五六座十字架。这不再是农夫萌发构想、表达理念那么简单。这是位艺术家,训练有素、头脑清醒,很可能在维也纳工作。他意在表达一种感情;他不再孜孜矻矻,一心想着呈现真相与宗教的事实。

他最重要的作品位于峡谷的深处;那里阴冷潮湿,终年幽暗如夜。行人的过道位于隘口一侧的山腰上,头顶便是峭壁与密林。俯瞰谷底,但见溪水奔流不息,与溪石相激荡,砰訇不绝,犹如雷鸣。对面的巉岩则巍然耸峙,大有遮天蔽日之势。于是乎,人行其间便有如穿越地府,黑暗不见天日。山间小道的下方,一匹驮马正在奋力攀爬,要将物资送往遥远、偏僻的山村。而那硕大、泛白的基督像也正是赫然悬挂在这阴冷与昏暗中。只见他身高过人,躯体前倾,是才刚死亡的状态;整副完足、成熟的肉身悬垂在掌心的几枚铁钉上。也因此,沉重的尸体向前仆倒,垂软消沉,就像不堪重负快要坠地的样子。

这便是尽头。枯槁的脸上流露出厌倦的死色,还有暴虐带来的苦楚与怨恨。丑陋、悲愤的嘴角凝定了死亡的幻灭。死是彻底的幻灭,像封印般覆盖整个身体与存在,覆盖苦难、困倦与身体的激情。

山间小道阴暗潮湿,谷底的溪水訇鸣不止。终于,它几乎变为一种无尽的伤痛。赶驮马的人沿着崖壁行进在羊肠小道上。随着脚步逐渐临近那硕大、苍白的基督像,他自觉收敛起昂扬的喜悦,像是要谦卑自己。经过雕像的时候,他摘下头顶的帽子,但并不抬头直视,而是侧过脸去故意回避。他在幽暗中行色匆匆,跟在驮马后面攀爬陡峭的山路,而硕大、苍白的基督则高悬在头顶。

那马夫心怀着恐惧。恐惧一直在他心里作祟,任他是何等劲健、壮实的汉子。他的灵并不壮健。恐惧让它变得孱弱、苍白。抬头看,只见峦嶂森然,俯视谷底,则又溪水氤氲、訇鸣不绝。他的心被恐惧碾压着。经过基督那硕大尸体的时候,他脱帽向死神致意。基督是死亡的主;他是死亡的化身。

马夫承认这死亡的基督即为至高无上的神。这个山民的心被恐惧碾压着。他畏惧死,肉体的死;除此以外,便一无所知。他至高的感受在于肉身的痛楚及其极致。他的巅峰、他的圆满乃是死。因此,他敬拜死,臣服于死,每时每刻都在为它着迷。死是圆满、成就,而肉身的痛楚则是通往它的道路。

无怪乎,山谷里随处可见这些祭奠肉身之死的纪念物。再略往前走,在一座桥的桥头,还有一副十字架,尺寸虽小,却是出自同一位艺匠之手。这尊基督美髯、消瘦,体态轻盈,而之前的那尊则较魁伟、黝黑、美貌。然而,两者却同样显露出彻底、消极之死的得胜。这死彻底到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疏离到可以超越人世的一切毁誉。

肉身的痛苦、厄运、猝死,到处都是这同样的执念。每当灾祸降临到人身上,便会竖起小小的十字架以示纪念,同时也藉此求得与伤痛、死亡之神的和解。人站在河里,水漫过腰际。他在滔滔的江水中沉溺,手臂却仍在空中挥舞。木框的小幅油画钉在树上,于是这便成了事发的圣地。还有人把朴拙的画钉在岩壁上:一棵树砸在男子的腿上,像压断一根草,鲜血淋漓。这痛楚与恐惧一直在奇怪地涌现,因为在事发地点总有小幅的油画让它得以延续。

这是崇拜,对死亡以及死亡、凌虐和痛苦手段的崇拜,其中不乏粗鲁、邪恶的成分,近乎自甘堕落。它是某种形式的反动,亦即沿着血流的方向逆行。

沿着通往罗马的古驿道向南,翻过山脊,眼前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基督像被赋予了各种不同的性格,但统统都是写实的。有一[6]尊基督须发整饬、姿态潇洒,在十字架上颇为优雅,就像邓南遮的儿子在扮演殉道圣徒。这尊基督的殉道遵循了最为优雅的传统。这优雅极为重要,也很有奥地利的特色。你也许会想,少年人摆出如此炫目而别致的姿态,无非是想博得姑娘的欢心。而且,这也的确很像维也纳人的做派。此外,这中间还包含了某些大胆而尖锐的成分。个人身体的骄傲战胜了境遇中的每一个困难。洁净优雅的形体、柔顺整饬的须发、优雅迷人的姿态,在这上面的自豪与满足要比死亡或痛苦的现实更为重要。这想法或许不免轻佻,但同时又令人赞赏。

然而,越靠近南面的山脊,十字架也就变得越为纤弱而感伤。基[7]督的雕像总是举头虔诚地仰望,典型的圭多·雷尼风格。悲情的成分显然被夸大了。他们仰望天堂,怜惜的却是自己。而其他的也都凄[8]美有如哀歌。这是高举并放大的海辛瑟斯,洵美而早殇的青春。年轻的男体在十字架上萎垂,宛如一朵凋零的花;仿佛它唯一的真性便是求死。死是何其迷人,何其痛快、真实、满足!这才是真正的哀歌精神。

当然,那里也有工厂制造的基督像,普通甚至于平庸,和英格兰看到的一样粗俗、空洞。不过,这些雕像的身上却有鲜红的伤口,是一种血红色的油漆,令人触目惊心。[9]

过了布伦纳山口,所见皆是庸俗或夸张的十字架。基督像的胸口和膝盖上有深长的伤口,腥红的鲜血流淌下来,整个身体红白斑驳,殊为病态。

当地人喜欢在驿道旁、山隈的岩壁上涂涂画画:蓝白的圆圈指向金兹林,鲜红的一抹表示圣雅各布。这样,行人便可循这些标志找到去路。岩壁上的猩红色是油漆,和十字架别无二致。所以,十字架上的血也是漆上去的,而岩壁上的指示也像血一样惊悚。

还记得伊萨尔河边那小尊的基督沉思像,鲜红的法兰绒小斗篷,荆棘编成的金冠。相比于这种种粗暴的表现,那样的基督才显得更为真实、亲切。[10]“达达兰,穿上你的锦衣——穿上法兰绒。”法兰绒的红斗篷为何让我如此欣喜?

越过山脊,在圣雅各布附近的山谷里,在远离铁道的地方,有座十分恢宏的神殿就建在路旁。这是一间巴罗克风格的礼拜堂,外墙是如花的粉红与米黄,拱门小巧而精致。然而,里面的基督像却是迄今为止最让我吃惊、震撼的。只见他伟岸、雄壮,坐在坟墓旁边,大概是受刑或者复活以后。他侧坐着,仿佛最极端的已经结束,最激烈的已经过去,剩下的唯有经验的结果。他强健、赤裸、颓败的身上留有血痕。他坐着,已经被蹂躏得几近残废。但真正恐怖的却是那张脸。他倚着扎着铁钉、早已残虐的肩膀,微微转向一侧,注目观看。身体已死,因而脸上的表情也出奇地恐怖。两眼盯着人,却又视而不见,似乎只看到了自己流的血。因为眼里布满了血丝,所以最后连眼白也染成了猩红,虹膜则变成了紫色。这双血红的眼,加上变色的瞳仁,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它恶狠狠盯着所有进入教堂的人,仿佛试图透过屠戮的新血看清一切。那赤裸、强健的身体深谙死亡;他坐着,极度懊丧、消沉、颓废,羞愧得无地自容。仅剩的一点活气全写在脸上,但那表情却又如此阴险、可憎,像个死不认罪的囚犯。僵硬、受辱的脸上,布满血丝的眼里,流露出囚犯才有的悲戚与仇恨——一切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他已被殴打、挫败、摧残,一身累累的伤痕和屈辱。然而,他的意志却依然倔强、坚韧,充满了无比的忿恨。

阿尔卑斯山的山谷,在我们的想象中,本该是花开遍野的浪漫之[11]地,一如泰特美术馆展出的那些风景画。可是在这里,在一所堂皇、粉彩的巴罗克礼拜堂里,竟然立着这样一座基督像,这实在令人[12]震惊。在我们心目中,《春到蒂罗尔》本该是纯净、美好的胜景。然而,它却同时容纳了这样一座沉重的基督像:他惨遭酷刑与死亡的蹂躏,强健的生命终究敌不过肢体的摧残,布满血丝的双眼仍在回望,怀着满腔的悲愤与仇恨。

礼拜堂维护得很好,前来的信众显然不少。教堂里挂满了还愿的[13]手足信物,还有琳琅满目的礼物。这是信众崇拜的中心,一种近乎淫邪的崇拜。自此,黑松林和山谷里的河水似乎也变得污秽,仿佛总有不净的鬼魂盘桓不去。鲜花也似乎变得不再自然,山顶的白光更成为嘲讽与至高恐怖的象征。

从此以后,在这些人口稠密的山谷里,所有的耶稣受难像多少都受了玷污,变得庸俗不堪。唯有在高处,十字架越变越小的地方,仅存着些许昔日的美与宗教气息。再往高处,十字架越变越小,直至在风雪中站立成一根标杆,一支锋镝向上、直指苍穹的大箭。而它本身却在尖耸的护罩下变得十分渺小,就如同一枚箭镞。雪花在狭小的护罩下飘飞,从瘦小、赤裸的基督身上吹过。四周白茫茫一片,山顶有皑皑的弧线和凹面,山峰间则虚白空陷,也正是在那里山路逾越了关隘上至高绝顶的山脊。这里竖立着最后一座十字架,半截没在雪中,半截缀着积雪,基督像看上去较为矮小。那些向导只是缓步走过,既不抬头瞻仰,也不驻足敬礼。再往前走,倒是尾随的山民个个脱帽致敬。而向导仍是悠悠地经过,无动于衷,因为此刻他们有任务在身。[14]

在乔芬山口的小道上,离梅拉诺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仆倒的基督像。山上寒风刺骨,冻得人几乎神志不清,所以我只好匆忙逃下山去。到了山下,回望一座座雪峰,银装素裹、岿然不动,俨然像是直插云霄的剑刃。在那里,我又邂逅了一座十分老旧的神龛。它依偎在冰冷、嶙峋的山坡上,被皑皑的群峰环抱着。

年深日久,木质的护罩已经变成银灰色,顶上覆盖着一层灰白的苔藓,蓬乱地直立着。基督像仆倒在立杆底部的岩石上,手臂已经断裂,滚落的姿势甚是怪异。就这样,古老、赤裸的木雕躯体遗落在鲜活的裸石上。这是一座用原木砍凿出来的早期神像,风格比较古朴,修长的四肢、精瘦的腿部表现出真实的精神;它意图传达宗教的真理,而非耸动的体验。

坠地神像的双臂齐肩折断,空悬在铁钉上,恰如教堂里还愿的肢体。只不过,这两条手臂都自掌心处垂坠下来,各居十字架的一端。而身上的肌肉,因为用的是古木,加之雕工粗疏,所以愈加上下颠倒、惨不忍睹。凛冽的风将神像吹得前摇后晃;眼看它身处这乱石林立的苦寒之地,不禁叫人悲从中来。然而,我终究没敢触摸那仆倒的基督,而是任由它保持着古怪的姿势,偃卧在立杆的底部。我不知道谁会来把这残骸带走,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何目的。

[1] 因斯布鲁克(Innsbruck),蒂罗尔州首府,穿越阿尔卑斯山的布伦纳山口(the Brenner Pass)即起源于此。

[2] 博岑(Bozen),南蒂罗尔商业重镇,一战前为奥匈帝国领土。

[3] 15世纪以前,神圣罗马帝国的君王均须接受罗马教皇加冕。

[4] 神秘剧(mystery play),又名“神迹剧”、“圣史剧”,中世纪一种讲述基督生平的宗教剧。

[5] 基督圣体节(Fronleichnam),又名“圣神降临瞻礼”,系天主教的重大祭典,复活节后第60天举行。

[6] 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作家,风格唯美、颓废,其作品《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道》曾在文坛引起轩然大波。

[7] 圭多·雷尼(Guido Reni,1575—1642),巴罗克时期的意大利宗教画家。

[8] 海辛瑟斯(Hyacinth),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阿波罗神的情人。他意外死亡后,鲜血从地里长出了风信子花。

[9] 布伦纳山口,位于奥地利和意大利的边境,系阿尔卑斯山最重要的隘道之一。

[10] 原为法文,语出作家阿尔封斯·都德之《达拉斯贡的大言不惭者》。法兰绒为粗服,恰好与锦衣形成对比。

[11] 泰特美术馆(Tate Gallery),建立于1897年,系英国国家级艺术馆。

[12] 应为《蒂罗尔的六月》(1892),苏格兰风景画家约翰·麦克沃特(1837—1911)的代表作,现藏于伦敦泰特美术馆。

[13] 信徒祈求病体康复后,常以手足形状的信物祭献或还愿。

[14] 梅拉诺(Meran),位于意大利北部的南蒂罗尔,系著名的温泉疗养地。

一、纺妇与僧侣

圣灵是鸽子,也是老鹰。在《旧约》里是老鹰,在《新约》里是鸽子。

基督教世界的教堂有两种:鸽子教堂和老鹰教堂。此外,还有与圣灵完全无关的教堂。这类教堂是纯粹靠想象和逻辑缔造的,譬如雷[1]恩在伦敦城重建的那些。

鸽子教堂腼腆、隐蔽:它们或筑巢于林间,在礼拜天敲响温和的钟声;又或者居闹市而能守静,以至于行人可以视而不见。它们就像是隐形的,对车来人往完全不做抵抗。

而老鹰教堂则盘踞在高处,仰头向天,誓与俗世相抗衡。这些是所谓的“大卫精神教会”,它们的钟声高亢、激越,是给卑微的俗众听的。[2]

圣方济各教堂是个鸽子教堂。我几次经过那幽暗、寂静的小广场,都不曾发现这原来是个教堂。粉色的外墙没有一扇窗户,不起眼得很。若非门口悬挂的茶色门帘以及帘后乍现的一道暗影,你完全不会察觉它的存在。然而,这的确是村里最主要的教堂。

而圣托马斯教堂则高踞于整个村庄之上。多少次,我走在那凹陷的石子路上,从两侧房屋的罅隙中仰望它。只见峻拔的老教堂浮现在光亮中,像鸟儿栖息在屋顶。灰色的细脖颈昂然傲立,远处是满眼苍绿的树叶,还有巍峨的山坡。

我时常见到这教堂,可是很久都不曾想到它的真实存在。它像一幅异象,一件让人不敢奢望靠近的东西。它就那么栖息在屋顶,背后衬着蓊郁、迷人的山坡。我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隐没在村子里,往来于古老的高墙、幽深的店铺和石阶累累的宅第之间。长久以来,在正午和黄昏时分,我聆听铿锵的钟声在屋顶和湖畔回荡,并由此得知时辰光景。可是,我却不曾过问那钟声从何而来。直到最后,我每天的痴念被打破,才知它来自圣托马斯教堂。也因此,这教堂与我之间便有了一种生动的勾连。

于是,我出门去找它;我想去看看。教堂其实很近,站在湖边的广场就能看见。这村里只有几百口人,想必教堂也就咫尺之遥。

可是,我却竟然没能找到。我从后门出去,掉进了小巷里的窄水沟。女人在台阶顶上低头瞥视我,老头们则站着,半转过身,半蹲在墙影下瞪大了眼,像怪物一样在暗中窥视我,把我当成了异类。

意大利人素有“骄阳之子”的美名。或许,他们更该叫作“阴翳之子”。意大利人的灵魂是属于黑暗和夜的。倘若想要自在,它们一定可以藏匿起来,隐身在巢穴与黑洞里。穿行于这些杂乱、狭小的巷道,就如同在迷宫里冒险前进,而设计迷宫的隐秘生物则在另一个维度里观望。我苍白、透亮、易逝,堪比灯火;他们则黝黑、紧实、恒定,犹如黑影。

所以,我总是被村里曲折、狭窄、幽深的街巷弄得晕头转向。我找不到路。我向豁然开朗的巷口奔去,那里的阳光和橄榄树有如奇幻的蜃景。也是在那里,我瞻见了老教堂那修长、挺立的脖颈,艳阳下淡淡的灰白色。可我却去不了教堂;我仍旧身在广场。

然而,过了几天,我终于找到一条破楼梯。由于经年的踩踏,台阶已经下坠,夹缝中长出了野草,铁线蕨从外墙较深暗的一侧垂下来。意大利人把这旧楼梯改成了茅房(任何较深的侧道他们都能改造),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

我终究还是冲上了破楼梯。奇妙的是,等我爬到顶上,发觉自己竟然站上了教堂的高台,那里纤尘不染、阳光普照。

这是另一个世界,老鹰的世界,极端抽象的世界。阳光普照,高台仿佛悬于空中,下面是错落的瓦片屋顶,更远处还有一汪淡蓝的湖[3]水。湖对面,正对我脸和胸口的地方,山上的白雪晶莹剔透。那雪看似与我的视线齐平,实则却要高出许多。

此刻,我站在云端,踩着磨得像老教堂门槛一样的石子地面,从方台上俯瞰。方台四周有一堵宽厚的矮墙,我就是从那墙头爬进了天堂。

远处,湛蓝的湖面上漂荡着一叶血红的风帆,宛如翩飞的蝴蝶。而近处,橄榄树上袅袅升起银绿的轻烟,在土褐色的屋顶弥漫、飘散。

在我看来,圣托马斯教堂和高台一直都孤悬在村子的上空,犹如天梯最底下的横档。教堂背后耸起一大片高地。然而,圣托马斯的方台却是从天上垂吊下来的,完全不接触土地。

步入教堂,里面一片漆黑,几百年的香烟仍在缭绕。感觉上,这就像是巨兽的巢穴。我的感官立刻苏醒了,就在那融暖、幽香的黑暗里。我的皮肤像在等待某种接触、某种拥抱,仿佛感受到物质世界的一脉相连,感受到与黑暗的息息相通,与幽闭空间中厚重、灵性物质的契合。这是深厚、切近的感官之夜,而我的灵魂却畏缩了。

于是,我便走出教堂。只见门口的地板晶莹如珠宝,高台上蔚蓝的阳光明净透亮,似乎要把我也融入其中。

对面,沉沉的大山偃卧于湖畔,山腰以上白雪皑皑,几与长天一色,山腰以下则阴郁而晦暗。于是,这便成了天地的分野。在我身后,一大片干旱的浅灰高地从左侧向下延伸,生出一块岬角,穿过红褐色的灯芯草丛,穿过橄榄树的缕缕轻烟,一直到达平地,再绵延至湖滨。而这中间,浅蓝的湖水像斩断大地的一柄利剑,借助于苍穹将山峦也都一一分隔开来。

然后,我发现面前的护墙上,天堂的护墙上,挂着一大块蓝格子布。我寻思着怎么会把它挂在那里呢。

转过身,在高台的另一边,护墙上垂下一簇刺山柑,像溅落在灰墙上的血滴。墙角下坐着一个肤色灰白的娇小妇人,两只手忙个不停。如同那灰白的教堂,她也让我感到自己仿佛并不存在。我沿着天堂的护墙徘徊、俯瞰,而她却背靠着厚墙,安坐在刺山柑下面,既无他人注视,也不注视他人。她像一块泥土,一块鲜活的石头,在高台上被晒得煞白。我正犹疑地俯视地面,但那妇人并未瞩目于我。她背靠艳阳高照的厚墙坐着,像一块滚落到岩缝里的石子。

那妇人扎了一条大红的头巾,可还是有几根短发,像雪渍似的,从耳边冒了出来。她在纺纱。我左思右想,就是没能走上前去。她的肤色是灰的,围裙、衣服、头巾、脸和手都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留下各种斑点,蓝的、灰的、褐色的,犹如石子和秋叶,绚烂以至于无色。而我却穿着黑外套,自觉十分冒失、错乱,完全像个局外人。

她在纺线,从容自若,好似一缕清风。腋下夹着深色熟材做的绕线杆,其实就是根笔直的棍子,只不过末端多了个抓手,像褐色的爪子攫住一团黑赭色的羊绒;杆子的另一端则紧贴着肩膀。她的手指从绕线杆上熟练地扯出一股又一股绒线。脚边悬着一把梭子,绕着黑线头转个不停,轻快得像要随风而起。黑乎乎的粗绒线越卷越多,线轴也跟着越变越宽。

从始至终,她就像木头人似的,用手指梳理着羊毛,把羊毛拉扯成同一个厚度:褐色、苍老又灵活的双手仿佛是在睡梦中劳作,拇指上还留了长长的灰指甲。悬挂在围裙前的绒线,不时在拇指与食指间快速摩擦,而沉重的线轴也越来越轻快。她边扯羊毛边又摸了摸,绒线出来后再拧上一拧,线轴依然转个不停。

这妇人的眼像天空般清澈、蔚蓝、高远、超然,是何其亲爱,却又完全漠然。而她的脸则像一块太阳暴晒过的岩石。“在纺线呐,”我对她说。

她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啊,”她回道。

在她眼里,我只是个人影,一个旁观的陌生人。我是外在世界微末的一部分,可以忽略。而她只是依然故我,清明、贞定,如同山坡上的一块老石。她矮小敦实,站立时多半直视前方,眼神空洞,只间或不经意地瞄一眼手里的绒线。相比阳光、岩石和头顶纹丝不动的刺山柑,她也只是多了一丁点儿活气。静静地,她的手指还在梳理胸前的绒线。“这纺线的办法挺古老啊,”我说。“你说啥?”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澄澈、空灵,一如高天。也许是受了些许惊动,她转身看我的时候,流露出一丝鹰隼的机敏,眼里闪过一点欣喜之色。“这纺线的办法挺古老啊,”我又说了一遍。“是啊——挺古老,”她附和道,好像只要这么一说,事情也就合乎情理了。而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短暂的存在,一个人,周遭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共享着言语的天赋,除此而外,便再无任何关联。

她又瞥了我一眼,用那奇妙、不变的眸子,像朗朗的青天,不做思想,又像从清明的无意识中开出的两朵花。于她而言,我只是环境的一分子,如此而已。她的世界是通透、分明的,没有所谓的自我意识。她没有自觉,因为她以为除了自己的宇宙,此外别无一物。在她的宇宙里,我是个陌生人,一名外国男士。她不曾想过,在她的世界之外,我也有我的世界。这一点她并不关心。

我们对星辰的想象也是如此。都说星球上的世界不同于尘世,但其实它们都是这尘世夜空里的明灯,或交相辉映,或独放光芒。我晚上回家,天上有星星。哪天我的小宇宙不在了,我开始思考大宇宙了,那么这些星球就真成了另外的世界。然后,大宇宙会吸纳我。然而,大宇宙并不是我;它与我这小宇宙无关。

所以说,有些东西我不知道但它依然存在。我个人是有限的,我的认知也是有限的。宇宙比我想象的更为广大,远非我的心与灵所能瞻见。在我身外必然还有别的物事与天地。

倘若我说“火星上有人居住”,其实我并不清楚在火星“居住”的含义。我只能表明,那不是我的世界。我只知道还有非我的存在。我是小宇宙,且那大宇宙与我无涉。

这高台上沐浴着阳光的老妇并不知道这些。她自己就是世界的内核与中心,独一的星球,独一的苍穹。她知道我是来自异国的外人。但那又如何!她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她一样不曾见过,而且也无法见到。可尽管如此,那还是属于她的身体。那未曾领略的异国也是她身体的组成部分,那不曾获取的知识仅仅是潜藏于她的自我。她自己就是知识的主体,无论她是否自觉。终极而言,万事万物没有一样不是她自己。就连眼前这个人,这个男人,也是她的一部分。他是活动、分离的一部分,但却仍然属于她,并不因为一时的分割而改变。设若世上的每只苹果都切成两半,苹果本身并不会因此而改变。现实的存在就是个苹果,切成一半和保留整个并无差别。

而她,纺线的老妇,就是那苹果,恒久、不变,即使只有局部也依然完整。正是这将那奇妙而澄明的无意识赋予了她的双眼。当一切都是她的自我,她又怎会意识到自我?

她跟我说有头羊死了,可我听不懂她的方言。她也根本没想过我听不听得懂。她只觉得我又笨又奇怪,所以就自顾自接着往下说。母绵羊的窝原本在家里,可后来跟公山羊隔开了,因为有人带了母山羊来跟公山羊交配。至于后来母绵羊怎么死的,我就听不懂了。

老妇的手指一直不停,动作很小,透着些许烦躁,但同时又轻松自如,像翩飞的蝴蝶。她说着我听不懂的意大利语,一边絮叨,一边望着我的脸,因为那故事让她有些兴奋。然而,她并未因此而动容。她的眼神依然真挚、坦诚,像天空般澄明无碍。只是那眼里有种犀利的意念不时向我闪烁,像是要将我主宰。

突然,她的梭子被一株枯死的菊苣缠住了,戛然而止。她没有察觉。我俯身将枯枝折断;枝条上仍有一丝蓝色。她看在眼里,但只是向后退了几英寸。线轴照旧转个不停。

她接着说故事,一边出神地看着我,就像创世的刹那,天地初开,曙光乍现。一双眼好似尘世最初的清晨,永恒不老。

接着,纺线也断了。她似乎没有察觉,而是机械地拿起梭子,绕上一段绒线,把羊绒的线头接上,重新让线轴转起来。然后,她继续娓娓道来,态度半是亲切、半是随意,仿佛在对着我身上属于她的那个世界说话。

就这样,她伫立在狭小的高台上,沐浴着阳光,古老却又像清晨一样遗世独立,接受太阳的曝晒,又因太阳而褪色。而我则站在她身边,像一点夜色和月光,凝视着她,面露微笑,唯恐被她忽略了存在。

果不其然,她闭上嘴,再也不看我一眼,只顾着继续纺线,任由褐色的梭子欢快地来回。就这样,她伫立着,与阳光、天地融合在一起,再也不注视我,正如头顶墙上垂下的那一丛黑斑刺山柑。而我却等在她身旁,像白昼出现的月亮,似有若无、黯淡无光,尽管我穿着一身黑衣。“纺这些线得用多久?”我问道。

她迟疑片刻,瞥了一眼线轴。“你是说这些线?不知道。一两天吧。”“看你动作挺快啊。”

她瞅了我一眼,半是怀疑、半是不屑。接着,突然走向高台的另一头,直奔晾晒着大块蓝白格子布的护墙而去。而我却还在犹豫。她已完全将我从其意识里切除。于是我便转身,两步并作一步跑下楼,离开了这纺妇。不一会儿,我又回到教堂的墙内,然后爬上后面的高地,谁也看不见我。

有个女老师告诉过我,圣托马斯教堂后面能找到雪花莲。要不是她言之凿凿,我可能会怀疑她错译了法文的perce-neige。其实,从始至终,她指的都是圣诞玫瑰。

不过,我还是照她说的去找了。走出教堂的围墙,循着小路,路旁是长满野草的断壁残垣。然后,我来到了绿草如茵的橄榄园。园中有条陡峭的沟壑,底下的溪水顺着斜坡直流而下,汇入大湖。等我走到这里,便开始驻足寻找我的雪花莲。脚下险峻的溪岸上杂草丛生、乱石嶙峋,溪谷的幽暗处传来淙淙的水声。一片昏晦中倒是能看见苍白的星点,可我知道那是报春花,于是就跌跌撞撞爬了下去。

我在溪谷的幽暗处仰望天空,但见灰黑的巉岩在纯净的苍穹里熠熠生辉,渺远而不可及。我很纳闷:“真有那么高吗?”,可就是没敢问:“我有这么低吗?”,但我心里还是忐忑。不过,虽然如此,在阴寒彻底的暗处,这总归是个绝妙的所在。当你忘记闪耀在高处的巉岩,这便是个纯粹、没有暗影的暗影之地。苍白的报春花一丛丛开遍了漆黑、险峻的溪谷,羊齿蕨无不吐着舌头。树枝和茎秆下到处是一蓬蓬凋残的圣诞玫瑰,虽然即将枯死,但在那最阴冷的角落,却仍是雪团一样可爱的花蕾。在冬日的暗影中,溪谷里也曾开遍圣诞玫瑰,争奇斗艳,蔚为大观。但如今,这些凌寒独放的花朵却很不起眼。

于是,我便采了几株报春花;花儿散发着风土的幽香。可是,依然不见雪花莲的身影。前一天,我在这里找到过一拢番红花,苍白、娇柔,色若丁香,叶脉暗沉,在橄榄树下的草丛中跃然而起,就像无数淡紫色的火苗。我很想在这阴暝中也能找到垂放的雪花莲,可是一朵都没有。

我摘了一捧报春花,然后倏地爬出了幽深的河道,心想一定要在天黑前重见阳光。仰头一看,只见橄榄树挺立在披着金辉的草丛中,灰黑的山岩在阳光照耀下更觉高不可攀。我生怕夜幕降临的时候,自己仍像水獭一般在潮湿、黑暗中四处摸索,生怕阳光明媚的一天行将落幕。

很快我就爬上岸,重又见到阳光;站在橄榄树下的草坪上,心里觉得十分坦然。那是因为岸上的世界阳光灿烂,让人感觉特别安心。

树上的橄榄已经采摘完毕,磨坊日夜转个不停,站在湖边就能嗅到橄榄油的浓香。溪水汩汩作响,“老街”上农夫在吁喝骡车。再高处则是“新街”,一条崭新、漂亮的军用公路。只见它绕着山腰盘旋而上,好几次从跨桥上穿越同一条溪水,然后再从临湖的高坡上突然钻出,直到最后优雅地延伸至奥地利的边境。就在这逶迤、美丽的大路上,在这绚烂的夕阳晚照中,我看见高处隐约有辆行驶的牛车,虽然车轮和鞭挞的声音就在耳边。

山上的一切都浸染在霞光中,明净、通透:和天空连成一片的灰色山岩、黄褐色的草丛和灌木、绿褐色的柏树,还有苍翠的橄榄树上腾起的薄雾,一路从山上弥漫到湖边。总之,哪里都见不到半点阴影,天空下唯有一片澄澈的阳光,还有军用公路最高的台地上,牛车在夕阳下缓缓前行。而我就安坐在这午后超凡的温煦与宁谧中。

湖面上,四点钟的汽船正从奥地利那头缓缓驶来,经过重重的悬崖。远处,加尔达岛的东边,向着维罗纳的地方,完全沉浸在朦胧的金辉中。对面的山峦岿然不动,而我的心跳似乎也因此变得微弱。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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