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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09: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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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 押川春浪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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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军舰

海底军舰试读:

序言

其一

日本国民就像太平洋中随波沉浮的小船,如今不应沉迷于富士山的明媚风光。

荣耀的桂冠、财富与权力的胜利旗帜已经离岸,飘荡在无尽的大海上。

还有谁能够戴此桂冠,获此殊荣。

无他,唯有海洋霸主堪当。而今,海洋之霸主即为世界之霸主。其二[1]

值此天长节谨祝

伊东海军大将子爵

肝付海军少将

吉井海军少佐伯爵

小笠原海军少佐子爵

上村海军少佐

武运昌隆,并为各位为拙作题词作序致以崇高的谢意。其三

上村海军少佐的谆谆教诲以及对拙作的悉心校对,不单单是本人之福,如若各位读者能够从本书中获得稍许航海方面的知识,这一切,都是得少佐所赐。其四

遥祝身在德国首都柏林的严谷小波老师身体康健。

著者拜上

[1] 天皇诞辰纪念日。(译注)第一回海外的日本人那不勒斯港的奇遇——大洋行——滨岛武文——春枝夫人——少年日出雄——海军大佐松岛另候任用

回首横滨港扬帆出海,已是六年前了。我意在周游世界,首先去了美国,然后乘风破浪横穿大西洋,流连于欧洲,到英、法、德等著名列国寻幽揽胜。历经二十余月,完成大约15,000里的远航,最后进入意大利境内,意大利素有美术之都的盛誉。我饱览了它的繁盛风物,要返回眷恋的故土,为搭乘当夜十一点三十分起锚驶往东洋的弦月丸号轮船,来到意大利有名的港口那不勒斯。那天恰好是四年前的五月中旬,一个落樱纷纷的晴朗正午。

从郊区车站乘辆接客马车,抵达海岸附近的一家客栈,定下客房,不久便吃完午餐,饭后无事可做,到开船还有十余个钟头。做过长途旅行的都当理解,在人地两疏的异土,再没有比久久等候轮船、火车更无聊的了。我站一会儿坐一会儿,时而翻阅报纸、杂志,却总是心不在焉。干脆去午睡或者逛街?我思绪万端,倚窗俯瞰。那不勒斯湾漂浮在波平如镜的海面,进出港的行船,停泊的船只,以及各条船甲板上的情形,飘扬在桅杆上的旗帜,从对面码头铺过来的格调奇妙的洋行屋顶等尽收眼底。莫名凝思时,忽然有一事浮上心间,即滨岛武文的事情。

滨岛武文是我在高中时——嗯,还得追溯到大约十二三年前——那时我们同窗。他年长我四五岁,因此也不在一个年级,两人只是淡淡之交。但当时在校内,他与我是屈指可数的既擅长运动又嗜好探险旅行的人,因此不自觉地惺惺相惜。之后他从学校毕业,原该进大学学府,他却志在别处。不多时他便离开日本,先去清国游玩,然后远渡欧洲。六七年前曾有人说在法国巴黎的大博览会上见过他。可我也是四海漂泊,没有关于他的更确切消息,只是隐约听说他最近在意大利的某座繁华港口,开办了一家豪华商会,一心献身于贸易事业。

说起意大利的繁华港口,这里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著名海港那不勒斯,单是从码头到海滨大道,就有成百上千的洋行。我想,滨岛就在这个港口经营商会也未可知。虽然不着边际,但万一猜中了呢。我叫来客栈的老板一问,果然!老板不等我的话音落下,嘭地拍了一下秃头,“哦,滨岛先生?我熟知的。他的雇员有一千多人,分店的数量有两位数——嗬,他的府邸吗?是这么走,那么走。”他将脖子伸出窗外,连说带做手势,“那幢,那幢,在那里看得到,富丽堂皇的三层别墅!”

在万里之外的异邦,即使萍水相逢,若听说生于同一河山便顿生同胞之情,何况那人是自己的老友。听说他现在就在这里,我迫不及待地整装出了客栈。

正如客栈“秃顶”所说,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路向西,走了大约四五百米,在一个十字路口左拐,第三幢便是一所宏丽的砖结构房屋,门首写着T·Hamashima。请人引见后,我立即被领入一个敞亮的房间。没等多久便听到一阵靴声,进来的正是滨岛!十年不见,他蓄了两撇漂亮的八字胡,外表有很大变化,但潇洒依旧。“啊,是柳川君吗?真是稀客、稀客。”受到盛情款待,我真是由衷欢喜。即使胡子一把了,朋友间仍然坦诚相待,山南海北地聊天。比如从前结伴整日地在山野打猎,用枪误把农户的家鸭打死,吃了许多苦头,再比如春季运动大会上,他与我当了各自年级的冠军,拼尽全力争夺锦旗等等,也倾谈了其它种种往事。虽然聊得投入,我却猛然发觉,这栋房子的氛围好像很忙碌。周围房间里人们的交谈声十分嘈杂,走廊里奔走的脚步声也快得异常。滨岛从前便是极为沉着的人,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所以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但是现在来送咖啡的侍女的脸上都写着忙碌。他家今天莫非处于非常事态,以至于不可开交?想到这,我急忙抬起头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没有没有,请你务必不要担心。”这时他喝了一口咖啡,不慌不忙地捻着胡须,说道:“嗯,其实是家里有人要出远门。”

哎呀,是谁?要去哪里?我刚要动问,他先开口道:“对了,柳川君,你目前会在这个港口逗留些时日吧,然后到西班牙转一圈吗?还是向着非洲前进,继续探险呢?”“哈哈哈。”我搔搔头,“不知不觉沉浸在昔日的乐趣中,忘了告诉你,其实我马上要回日本了,就坐今晚十一点三十分的轮船。”“诶,你也?”他瞠目以对,“也是坐今晚十一点三十分起航的弦月丸号?”“对,很遗憾,这次我放弃西班牙和非洲之旅了。”我明确作答后,他嘭地拍了一下腿,“妙啊!”

什么妙啊?我一脸困惑,就听他继续说道:“多奇妙啊,简直就像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其实我的妻儿也坐今晚的弦月丸号回日本。”“诶,你的妻儿?”我失声惊叹。十年没见,他有妻小不足为奇,但实际上我一直不知道,更不用说他们今天回本国等情况,真是出乎意料。

滨岛朗声笑道:“哈哈哈哈,你还不认识我的家眷吧,真是抱歉、抱歉。”他急急按铃,对进来的侍女道:“跟太太说有稀客……”说到这,向我转过身,“其实是这样。”他凑近我说:“在这个港口设立贸易商会的第三年夏天,我回了一趟日本。刚才听你说,那时你应在泰国漫游吧?我在归国期间经别人撮合,娶了同乡海军大佐松岛的妹妹为妻。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之后出生的孩子也已八岁。于是,我有了一个愿望。虽然自己如此这般,在海外作为一介商人走上社会,但唯独想让小犬成为日本的守护者——一名有为的海军军人。说来说去,我深感日本人的孩子如果不在本国国土接受教育,爱国心也会变得淡漠。所幸妻子的哥哥在日本是资深的军人,我便想将犬子送至他的身侧,托付他一切教育事宜。从很久以前我就在考虑这件事,却总没遇到适当的机会。但是本月初,从日本寄来的信上说,妻子的哥哥,也就是兼任高雄号军舰舰长的海军大佐松岛,他最近因病正另候任用。当然没有到病危的程度,但妻子也只有这么一个兄长,如果可能,想亲自去探视,也希望一睹睽违多年的故土明月。恰好还有小犬的事情,便趁此机会,两人乘坐今晚十一点三十分的弦月丸号出发。待到大佐的病情好转,妻子迟早会回来,小犬则长久地滞留在富士山脚下,直到作为出色的日本军人立足社会。”说完,他平静地望着我,“所以,如果你也今晚出发,在船上也好,回日本之后也罢,还请你多方照顾她们娘俩啊!”

听过这番话,一切都明了了。说来说去,滨岛武文还是一如既往的豪爽秉性,为了把独子培养成军人,不惜痛下决心,斩断天伦之爱的情思,送他回日本。另外,我虽还没见过海军大佐松岛的妹妹、他的夫人,但是心里暗自佩服她的作为,为了探望抱病的哥哥,暂别丈夫,带幼子踏上风急浪险的万里旅途,非常值得钦敬。我反复思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像部小说。在万里之遥的异乡,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和旧友重逢,并且我来到这个港口时,正值他的夫人和孩子要在这里登程。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同一时刻,同坐一条船,从此数月一起航海。之所以命运如此降临,就如滨岛所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上天的安排。我沉湎于片刻的想象,忽然房门静静地打开,进来了两个人。不用说,是他的夫人和爱子。

滨岛站起来,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春枝。”又向夫人简单地讲了我们从前是学友之事、我这次旅行的情况,以及将与夫人一行共同航海到日本的奇缘。夫人“诶”了一声,仿佛备感亲切,走上前来。她二十六七岁,蛾眉,唇角柔和,美若天仙。我一见之下,便觉得这位夫人的心灵像她的外表一样美丽,是一位非常高雅的女子。

做完了简短的介绍,夫人朝爱子挥手,叫他过来。他一点都不怕生,凑近我的膝旁。听说少年八岁,名叫日出雄,整洁的水兵式西服打扮,一头厚发,肤色白皙,口角坚毅如父,眼梢肖似母亲,生得眉清目秀。一见便知是一位惹人怜爱的少年。我突然联想起昨晚在罗马总督府开出的列车上,读到的《小爵爷》中那位可爱的主人公。

少年日出雄出生于远在万里的异乡,除了父母,见本国人也是少有的事。童稚的心仿佛也觉得亲切与欢欣,他频频仰头,将清澈的目光投向我,说道:“咦,叔叔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和日出雄先生是同一国的人呢!”我把他抱到怀里,问道:“日出雄喜欢日本人吗?爱日本吗?”

少年生气勃勃地答道:“嗯,我非常喜欢日本,想回日本想得不[1]行。所以每天都悬挂日章旗,在街上玩打仗游戏,而且日章旗可强大了,是常胜将军。”“噢,的确是的。”我因他太可爱,将少年高举头顶,喊道:“日本万岁。”少年也在我的头上“万岁、万岁”地欢呼雀跃。滨岛朗然大笑,春枝夫人眯起眼睛,用鲜红的手帕遮住笑靥,说道:“日出雄,哎呀,看他多高兴啊!”

[1] 日本国旗的正式名称。在日本国内的常用名称为“日之丸”。(译注)第二回魔鬼日、魔鬼时刻欢送会——老妇安妮——乌尔比诺山的圣徒——十月大凶日——黄金和珍珠——月夜起锚

之后我们聊得更起劲了,白日悠长的五月天也在不知不觉中夕阳斜照。我择一时机告辞道:“今晚我们在弦月丸号上见。”刚起身,却被滨岛急忙阻止:“哎,等等,等等。现在回客栈也无事可做吧?咱们阔别已久,今天可要好好畅谈,今晚你就从我家启程。”他和夫人切切劝说,我又常常不懂得客气,于是就客随主便,让他们家的马夫去客栈取我的行李,三人一道从这里出发。

我受到了他们热情周到的款待。晚上八点,这家上至老板、二老板,下至女佣、男仆,全体聚到一起举办欢送活动。我也受邀出席。春枝夫人是仁慈博爱的人,日出雄也被他们视如珍宝,因而没有人不依依不舍的。但主人滨岛是东洋豪杰气概,秉性最讨厌哭哭啼啼,所以大家心领神会,当面流泪的人一个也没有。不,我注意到这里唯有一人特别。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意大利女人,坐在末座。据说这个女人是日出雄的保姆,很久以前从偏远的乡下雇佣来的。她身材矮小,满头银发,看起来极为正直。但她比刚才更忧愁地垂着头,好像在为人送葬,不停地流泪。

我不知为何感到奇怪。“哎呀,安妮又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哭起来了呢。”春枝夫人望着丈夫道。

不久聚会结束,将近十点,终于到搭乘弦月丸号的时刻了。滨岛一家和我同坐一辆马车,此外还有很多人前往送行。我们来到港口,在附近的一家茶馆休憩。心想他们之间也要话别吧,我便知趣地一个人离开,向海边走去。

这时,我突然发觉有人在鬼鬼祟祟地尾随我。哎呀,奇怪。刚要回头看,那个人影连滚带跌似的跑了过来。我一看,是方才在欢送席上独自哭泣的老妇安妮。“嗯?你……”我停下脚步。

老妇现在仍一边哭,一边说:“客人呀,拜托你。”她双手合十,仰头看着我。“你叫安妮吧。有什么事吗?”我和气地问道。

老妇用细若蚊鸣的声音道:“客人呀。”她望了我片刻,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您似乎和我们太太、日出雄少爷同路,都坐今晚的弦月丸号去日本。那么您,能推迟出发日期吗?”

咦,这女人说的话真奇怪。我皱起眉头,仔细一看,老妇一副非常苦恼的样子。因此我没有违拗她,轻轻地说:“已经不能延迟了。”“但是,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呢?”我温和地询问。这句话让老妇稍微抬起了头,“其实,客人呀,没有比这件事更令我伤心的了。刚听说夫人和日出雄少爷将回日本时,真是晴天霹雳,但木已成舟,也没办法。之后我详细打听了起航的日期,竟偏偏是今晚的十一点三十分……”她话说了一半,嘴唇颤动。“那,那个,要是今晚十一点三十分起锚——”“什么?坐今晚的轮船出发怎么了?”我张大眼睛。

安妮把手放在胸前的镜子上,“我向神起誓,无半句虚言。您还不知道,有一件不得了的事。我对老爷和夫人都禀明了好多次,只请他们不要在今晚启程,但两人都只是笑着说‘安妮,不必那么担心’,我的话一点也不听。但是客人呀,我很清楚,若是今晚坐弦月丸号出发,夫人和日出雄都绝不会一帆风顺。”“不会一帆风顺是说——”我不由得被她的话语吸引住了。“是,绝不会顺利。”安妮变得严肃,带着信任的神情仰头看我。“我相信您,您绝不会笑我吧!”她开了一个头,如此说道:“正如乌尔比诺山的圣徒所讲,从前在各种传说中,没有什么比海上旅行更加讲究日期了。在凶日动身的人一定会大难临头,千真万确。实际上七八年前,我的儿子也不听我苦口婆心的劝阻,在十月的大凶日出门,结果被恐怖至极的海蛇抓去了。我非常清楚,夫人也好,日出雄少爷也好,如果今晚出发就绝不会顺顺当当。是,原因便在于今天是五月十六日,魔鬼日;今晚的十一点三十分,多么可怕,是魔鬼时刻。”

我听着,扑哧笑出声。但老妇一点也不介意,“客人呀,我没有说笑。魔鬼日的魔鬼时刻是一年中最不吉利的时候,其他的日子有很多,偏偏在这天、这个时刻出海,这是作了什么孽?我一想起来就坐立不安。并且我向交情甚笃的船老大一打听,听说这次航海,弦月丸号上装载了大量的黄金和珍珠。黄金和珍珠在海上一聚集,定会遭致可怕的报应。啊!凶上加凶。客人呀,如果你能体察我千分之一的心,就请你救救夫人和日出雄少爷,请推迟出发日期。”她一个劲地叩拜,双手合十。

我听完,顿觉荒唐!在西洋也有人谈论各种吉凶之兆,但像这位老妇一样的,嗯,很稀罕。我想放声大笑——等等,我意识到即使迷信,她也是设身处地地为主人担忧,我不该取笑这一片真心。勉强抑制涌上来的笑意,我唤了一声“安妮”。“安妮!我非常明白你讲的事情,你的忠诚使老爷和夫人很高兴,但是——”我看着她,说道:“但是那些都是传说,现在魔鬼日、大凶日都不存在了。”“啊,您也还是笑我吗?”安妮满脸凄惨,闭上眼睛。“不,我绝不是笑你。但你不必担心,我将竭尽全力保护夫人和日出雄。”我说。但安妮的神色极为绝望,“啊,已经完了,完了。”她抽泣着,突然站起来,喊着“神啊!佛祖啊!请救救夫人和日出雄少爷”,便像发疯似的跑开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休憩处已经做好了乘船的准备,听到滨岛不停呼喊我的声音。第三回可疑船只铜锣的响声——酒桶般的船长——白色桅灯——老派的英国人——海盗岛的奇闻——海蛇丸

我与春枝夫人、日出雄同前来送行的众人告别,乘上已在码头等候多时的小蒸汽船,在滨岛武文等四人的陪伴下,于夜里十点三十分登上了停泊在海面上的弦月丸号。

该弦月丸号隶属于意大利东方汽船公司,是一艘6,400吨级的巨轮,安设有两根烟囱、四根桅杆。此次航海将驶往清国及日本各港口,因船上装载了大量钢材和黄金、珍珠等不计其数的贵重品,可以看出轮船吃水很深。

由于乘客名单里有我们的信息,我们一踏上弦月丸号的舷梯,杂役就急忙跑来搬行李,接待员恭敬脱帽,扒开甲板上拥挤的人群,带我们进入靠近轮船中部的一等舱。但凡轮船,即使是相同等级的舱室,中部也最受欢迎,因为航行中相对较为稳当。为抢占这里的舱室,胡子拉碴的德国人、穿着复古西装的高鼻梁法国人等竞争者甚多。滨岛武文在那不勒斯市负有“富贵的日本人”的盛名,所幸有他鼎力相助,我们才终于抢到了这最上等的舱室。不仅如此,春枝夫人和日出雄的房间还与我相邻,无论发生何事都方便照应。

我一向轻装简从,省得麻烦,把手提包往舱室里一扔,就径直去了春枝夫人他们的舱室。这时,夫人正将少年抱在膝上,与丈夫等四人交谈,一看见我,身材曼妙的夫人急忙起身相迎,“呀,你已经收拾好了啊!”“哎,那是因为柳川没什么可整理的行李。”滨岛高声笑着说“来”,让我坐到椅子上。于是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由于告别时刻迫近,大家似有千言万语,说也说不完,可不知不觉中,“哐啷——哐啷——”,喧嚣的铜锣声响彻船内。“诶,诶,那声音是——”日出雄张大眼睛,抬头看着母亲慈祥的面孔问道。春枝夫人不语,凝望自己的丈夫。滨岛武文默默地站起来,回头看着另外三个人说道:“告别的时刻到了。”

一般按照海上规定,在轮船启航的十至十五分钟以前,听到船内响起铜锣声,送行者就必须离开。因此滨岛也要走了。他握着我的手与我郑重道别,接着与夫人说了两三句,又用右手抱过爱子,抚摸其浓密的头发,说道:“日出雄,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但你要牢记父亲叮嘱,成为非常优秀的人,做一名出色的海军军官,绝对不可忘记保卫日本的雄心壮志啊!”滨岛面带微笑,瞥了一眼默默向他点头的少年,同时催促另外三人离开了舱室。

方才他们来此送别我们,现在又轮到我们送他们离开。我右手拉着少年,扶着黯然神伤的春枝夫人走到甲板。今天正是阴历十三,月亮近圆,深蓝色的夜空里没有一片云彩。皓月皎洁,况且远方海面上停泊了三四艘某国军舰,他们始终用探照灯照射着海面,灯火通明,胜似白昼,甚至能看清随波沉浮的浮标。

滨岛行至轮船舷梯,再次回头望向我们。他望着夫人和爱子,似乎有何心事般将目光转向我,说:“柳川,在此与你告别了,春枝与日出雄就请你……”滨岛的神色顾虑重重,完全有别于他平日的豪爽性格,仿佛空中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按在这里般,难以离开。事后回想起来,这或许便是不祥的预兆吧!但当时我只顾及其离别之情,用力点头答道:“滨岛,你尽管放心去拼搏,不断发展壮大。我柳川必将不惜性命来保护你的妻儿。”他闻言微微一笑,分别与三人握手,走下轮船舷梯,登上等候已久的小蒸汽船。小蒸汽船瞬间激起浪花,向码头驶去。飞溅的浪花之上,两三只海鸟盘旋不已,低声鸣叫,此情此景愈发教旅客断肠。“哎,父亲一个人去哪里了,他不回来了吗?”日出雄依偎着母亲的手臂,天真无邪地问道。纵是坚忍的春枝夫人,也不由得柔弱伤情。月光明亮,将丈夫离去的方向照如白昼,但小蒸汽船的轮廓还是渐渐朦胧,独留烟雾久久不散。“夫人,到甲板上散散步如何?”我出声邀请二人道。情绪低落时,看看热闹光景或许能宽宽心,而眼下船首看上去最为热闹,我便带他们向那边走去。

由于临近启航的时刻,这附近很是拥挤。穿着轻便的杂役们如飞穿梭,众多体格魁梧的船员列队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后部的舷梯也已被拉起。在船首甲板上的大副的指挥下,一队水手跑到卷扬机旁,正[1]摆开架势,待令卷起锚链。如啤酒桶般肥硕的船长则在船桥上,一边捋着红色的络腮胡,一边傲然睥睨四方。乘客们三五成群,有肤色显眼的比利时白人、用定型胶将胡须做成剑形的法国年轻绅士、饮酒过多而鼻子通红的德国陆军将校、堪称美女范本的意大利女演员、肤色漆黑的印度周边的大富豪等。我也混杂其中,环视着这炫眼的光景,与春枝夫人聊着各种话题。这时,突然间,实在是突然,从我的背后传来水手们“哎呀、哎呀、哎呀、糟糕”的叫喊声,同时还有什么东西摔落甲板的声音。我急忙回头,只见一只白色的灯——在航海中象征轮船安全航行的球形桅灯——摔得粉碎,灯光亦随即熄灭。原来是两三个水手准备用滑车拉起前桅,球形桅灯却不知因何与绳索脱离,从桅杆约20英尺高的地方如流星般坠落,瞬时砸向船长所在的船桥。船长惊慌失措地躲闪,脚底一滑,在船桥一头栽下了两三阶楼梯。水手们都“啊”地张大口,脸色大变。船长急忙起身,满面怒气,但又羞于对自己的丑态发怒,于是他把手放在啤酒肚上,狠狠瞪着水手们。这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留着长胡须、秃头、老派打扮的英国人,见状瑟瑟发抖,嘟囔道:“啊呀、啊呀,这是不祥之兆,南无阿弥陀佛!但愿此船没有被恶魔缠住。”

哎,又是迷信之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当然,这件事背后不可能有什么复杂的理由,一定只是巧合罢了,但我又总觉得蹊跷。无论是谁,在即将开战或者动身上路时,只要有一丁点异样的事态,多少都会有些介意。尤其在我弦月丸号即将穿越万里波涛,驶入地中海、红海、印度洋等著名的危险地带之际,象征轮船安全航行的白色桅灯摔得粉身碎骨,灯火熄灭,与此同时,这艘船的指挥官——船长从船桥跌落,心怀不快,怒形于色等事态又接连发生,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似乎是弦月丸号大祸临头的前兆,任谁都会心情沉重。若在平时,这种胡思乱想自然转瞬即逝。但是,就在今天,方才,安妮念叨的什么魔鬼日、魔鬼时刻,还有滨岛一反常态,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间都浮上心头,令我产生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干脆离开这里吧。我回头望向春枝夫人。夫人见此情形,又听了那位老派英国人的自言自语,也面露几分不快。“去船尾看看吧!”她催促着我,莲步轻移。

来到船尾,人影稀疏,洗刷后的甲板上还带着几分水气,倒映的月光也愈显皎洁。“还是僻静的地方好啊!”春枝夫人露出落寞的笑容,和日出雄径直走到船边,倚靠栏杆,眺望远方的码头。“日出雄啊,还记得那座高山吗?”熟悉那不勒斯的夫人指着市区东南方的高耸山脉。

日出雄睁圆了眼睛,仰望母亲说道:“是莫里斯山吧,我记得很清楚呢!”“嗯。那么亮着很多电灯,竖着五六个大烟囱的地方是……”“是圣卡尔洛街。母亲,我们家也在那个方向吧?”少年将双手搭在栏杆上,问道:“父亲已经到家了吗?”“嗯,已经到家了哦。这个时候啊,说不定在向奶妈和管家史密斯先生他们夸你呢,说你很乖地上了船。”夫人聚精会神地柔声说着,如珍珠般光滑的脸颊靠近爱子浓密的头发。对夫人来说,这大概是她唯一的慰藉吧。现在过去未免冒失,妨碍这一片温情,于是我有意回避,一个人躺到离得稍远的安乐椅上,环视四周的风景。今夜月光明媚,广阔的那不勒斯港湾尽收眼底,伊斯基亚岬角影影绰绰,旋转灯塔隐约可见,直耸云霄的莫里斯山顶尚有积雪残留,在月光反射下闪闪发光,美得不可言喻。海港内的电灯光芒灿烂,从码头附近一直照射过来,宛如金龙飞腾的海面上,几百艘船舰游弋。进出港船只都遵守着海上法规,前桅亮白灯,右舷亮绿灯,左舷则为红灯,而停泊的船只就如巨鸟眠于海面,一切仿似梦中景色!

虽说我曾欣赏过数次这般景色,但今夜的美景尤令我兴致盎然,欲罢不能。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某处——那是一艘停泊在500米开外的蒸汽轮船。在某国军舰探照灯的照射下,其甲板上的装置一览无遗。该船大约1,000吨级,船体颜色漆黑,装有两根烟囱和两支桅杆。明显不是军舰,但也无法确认它是商船、邮船,还是怀有其他目的的船。当然,外观并无什么可疑之处,但我感到些许异样的是,就总吨位1,000吨的轮船来说,其结构过于坚固。另外,它的甲板下方搭载了数门大炮,船体看来吃水很深,深得反常。此时两根烟囱正吐着浓浓黑烟,想必是已经到了启航时间吧。很快,船首的锚被卷起,那艘船缓缓起航。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双筒望远镜,调整好度数,准备更仔细地观察那边的甲板。就在这时,对方轮船的船桥上有一个船员模样的男人,也在专心致志地用双筒望远镜对准我们的轮船。意外的是,当我与他视线相撞时,他立刻丢开望远镜,若无其事地将脸转向一边。他的举动过于奇怪,我不禁心生疑虑。不知为何,此时一桩往事涌上心头。那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在从美国到欧洲的轮船上,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与一位英国老水手熟络起来。老水手讲了许多有趣的传闻,其中最令我铭记在心的是:世上最险恶的航路非印度洋莫属。听说在非洲东方远离马达加斯加岛的地方,有一座超乎世人想象的海盗岛。当然,也是一座在世界地图上找不到的孤岛。那里集结了数百名堪比鬼神凶猛的海盗,他们狼狈为奸,驾驶七艘快速且牢固的海盗船,常年徘徊在那附近的航路,有时甚至远航至大西洋沿岸。当他们发现装载贵重货物的轮船,就会突然将其击沉,为所欲为。在欧美的海员中,几乎无人不知此事。然而头疼的是,这伙海盗来如风去亦如风,狡猾之极,令人发指。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探查的,但他们选择袭击的对象往往仅限于载有高级贵重货物的轮船,相应的也就很少现身。据传海盗们利用财力勾结了欧洲某强国,每年向该国贿赂近5,000万美元,以得到暗中保护,因此他们的船拥有正式的国籍,可以停泊在贸易港口,在甲板上升起该强国的商船旗帜。这般无法无天,实在是岂有此理。

看见这艘装有两根烟囱、两支桅杆的可疑船只,或许是心理作用,我的耳边突然响起老水手的话。若老水手所言属实,这种船莫非就是海盗船?正在我感到不妙之际,那艘可疑船只渐渐加快航速,从我弦月丸号左侧擦过。在本船船灯的照射下,那艘船尾部的“海蛇丸”三字从我眼前一掠而过。“海蛇丸”便是这艘船的名称。只见其激起层层波浪,向浩瀚的远方驶去。“啊!奇怪,好奇怪,今天怎么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啊!”我不禁叫喊起来。“哎呀,你怎么了。”春枝夫人和日出雄惊讶地回头望着我。“夫人!”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不能说啊,我意识到此时轻率地道出这些——而且仅是我个人的猜想,恐怕会伤害到这位丽人的柔软心肠。“不,没什么。哈哈哈。”我故意放声大笑。

就在此刻,甲板上响起了表示十一点三十分的钟声。同时还有狮吼般的汽笛声,“呜——呜——”,这是出发的信号。承载着我等命运的弦月丸号终于缓缓启程。

[1] 上甲板的前高处,指挥船只航行的地方。(译注)第四回旧报纸雪茄——樱木海军大佐的行踪——大帆船与三十七名水手——奇特的新体诗——神秘的发明——一点钟的咣咣声

轮船驶出港湾之前,我与春枝夫人,还有少年日出雄,三人伫立在甲板上,眺望着四面的景色,眼见那不勒斯港的灯光愈行愈远,渐觉夜里寒风袭人,这才回到舱室。

将夫人与日出雄送回他们的舱室,约好次日再见,回到自己的舱[1]室的时候,甲板上的号钟异常清脆地响了八下。“哎呀,已经十二点了。”我自言自语道。夜已深沉,加之今晚风平浪静,即便在船上也如同在陆地上一般平稳,旅客们大概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蒸汽机的噪音与当值船员嘈杂的脚步声不时传入耳中。

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睡意全无。舱室中央吊着的灯泡闪着刺目的光亮,好像带着某种魔法,连空气都重重地压在头上,实在是难以入睡。相信各位也都有过这种经历,睡不着的时候越是烦躁,眼睛睁得就越大,心里越是不断地胡思乱想。

我索性重新爬起身来。虽说船上禁止在客舱内吸烟,我也懒得跑去吸烟处,本想就在舱室里来上一支,但搜遍口袋也没找到半根香烟。突然想起方才从那不勒斯港出发的时候,滨岛送我的几件物品当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报纸包裹,没准儿里面有雪茄盒呢。想到这,急忙打开来看。果不其然,里面居然是上好的雪茄。“那我就不客气了。”点起一支,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一边无意识地扫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那张包裹雪茄的报纸上。“咦,这不是日本的报纸么?”我不由得将那张报纸拿在手中。

这两年漂泊在外,我的旅途一程接着一程,只是偶尔会在大使馆或领事馆听闻些日本国内的珍闻趣事,能够读上日本报纸的机会少之又少,真的非常怀念那种感觉。我急忙捋平了报纸上的褶皱,发现这是一张大约一年半以前发行的东京某报。一年半以前我还在美洲大陆,看来这报纸真的是有段时日了。管它新也好,旧也罢,在我读来都不过是浓浓的乡愁。我目不错睛地读将下来,第二版的一则短讯倏然跃入我的眼帘。◎樱木预备海军大佐的行踪各位读者大概还记得,若干年前发明了大威力火药,后又因改良浮雷与花环榴弹等受到嘉奖,在海军中小有名气的樱木重雄海军大佐,据说自前年游学英国归国以后潜心研究,在军工领域的革新方面有所建树,为我国的国防建设贡献良多。如今终于等到机会成熟,或是出于其他考虑,樱木大佐于本月上旬,从横滨的一家商社购买了一艘名为浪江丸号的大帆船,并秘密购置了粮食、煤炭、燃油、合成蜡、钢索,还有各种化学药剂等我们无法知晓其用途的材料,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了。与樱木大佐一同消失的,除了那艘大帆船,还有跟随大佐多年、对大佐唯命是从的三十七名水兵。这件事即使在海军的内部也是极为机密,据猜测樱木大佐应该是趁着夜色带领属下秘密地离开了日本,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关于大佐行踪的唯一线索恐怕就是,据昨夜进入横滨港的英国邮轮上的人所说,大概于四五天前的一个夜晚,在加里曼丹岛附近看到一艘挂有日本国旗的大帆船,而那艘大帆船形状外观与樱木大佐的那艘船极为相似。据推测,那艘帆船应该是取道中国海,正向印度洋方向进发。无疑,没有人知道樱木大佐的意图,但拥有大智慧、心怀大志向的他,也许会在某日出人意料地勇建奇功,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亦尤未可知。究竟结果如何,让我们拭目以待云云。

即使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读了这样的新闻,也多少会让人悸动不安,何况我跟樱木大佐还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没有踏上周游列国之旅。那年夏天,我正计划去北海道旅行,在从横滨到函馆的轮船上,我与樱木大佐不期而遇。其时他三十二三岁,目光炯炯,声如洪钟,一见便知是一个大有作为、果断敢为的血性汉子。如今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走上了一条让人颇为不解的道路。其路在何方?其目的何在?只要联系起这几个关键词:军事发明、大帆船、三十七名水兵和大量化学制剂,虽然一时间难以理清思路,却也不难想象他要做什么。如今世界列强厉兵秣马,极力发展海军力量,互不相让,其中以英法德俄为盛。东亚成为各国列强利益争夺的焦点,清国与朝鲜已深受其害。如今,作为东亚霸主的日本可谓任重而道远,一方面,要力保东亚地区的一方和平;另一方面,要确立日本的国际地位,需要极大的决心,还要不断增强自身实力。然而却因日本政府财源有限,购置的战船也甚是有限,忧国之士为此日夜奔走,费尽心机口舌。樱木大佐本就是一位忧国忧民之士。在北海与他相见,谈及此事之时,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笺,说是昨夜在旅馆里闲来无事所作。那是一首构思奇特的新体诗,难以置信,如此惊奇巧妙的诗作,居然是出自一名勇武的军人之手。

其诗文如下。月高风清印度洋,海面如镜。俄而水中起轻烟,鲸吼!龙跃!看!巨浪怒天啸,黑云海中垂。电闪!雷鸣!火光闪闪,炮声隆隆。看!硝烟散尽,月色含羞。踏破万丈波涛,艨艟旌旗向北,鲸遁龙飞天!龙勇鲸胆寒!莫长叹,硝烟起,吐息影将遁。鲸在天涯,亦在海角。波涛翻滚之处,奇宝惊现之处,浪山船海,千里风帆!跋扈飞扬欲无尽,此乃欧洲联合舰队!飞龙何在,东洋之邦!谁来掌握,日出之国!普照四海,日本舰队!日本东洋一小邦,动则飞龙在天!欧陆列强赛巨鲸,动则波浪滔天!睥睨宇内一大洲。何故大不敌小?究竟所为何故?听!败军之将何所言。他登上舰桥,仰望星空:我有巨舰百万,我有将士如云!巨炮!长剑!火药!日本海军何足惧,秋风秋雨枯木摧。以摧枯拉朽之势,进击!英法德俄舰!呜呼!非吾所愿!日本的力量匪夷所思!不见加特林,也不见鱼雷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惊世骇俗的大杀器!来如风,去亦如风。如同虎鲸围猎。电光石火!我方舰队瞬间化作齑粉!呜呼!可怖!可怖之至!龙眠日本海,黑云压东洋。劈天日之光,海潜大军器!

就是这样一首匪夷所思的诗,若让新派的歌舞伎作家听到了,恐怕都会跑来征收版税吧!月明风清,樱木大佐站在甲板上,将军刀的刀柄按在身后,朗朗诵来。听到顿挫激昂之处,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说实话,当时这首诗并没有留给我太深刻的印象,但现今回想起来,颇有些感触。

不管怎样,这则过时的新闻让我知道,樱木海军大佐策划这次秘密的行动已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前面已经说过,当时我还在漫游美洲大陆,之后我的旅程是走过一程又一程,因此这则新闻,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唉,后来樱木大佐又去了哪里,是否达成使命,又是否安然返回了日本,这一切我都无从知晓。从他的性格人品的方面来看,他绝对是一个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人。如此说来,他的这次行动确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并且当他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当中,也必将是在建立了丰功伟绩以后。因此他若已然回到日本,那么他的功绩必然可与日月争辉,即使我人在旅途,消息闭塞,也应该有所耳闻才对。然而这期间我不止一次驻足世界各地的日本使领馆,却没能得到任何这方面的消息。这恰恰说明樱木大佐仍然藏身某处,尚未归来。我极尽想象,想象着他销声匿迹以后的种种可能。这时,号钟咣咣地响了两声(船上的号钟一共响八次,四小时一循环)。“已经一点钟了。”我打着哈欠,喃喃道。再这么臆测下去,今晚就不用睡了,再说熬夜也于健康不利。我便将那张让我浮想联翩的旧报纸揉成一团,扔在房间的角落,很不情愿地躺到了床上。开始大脑处于亢奋状态,仍然像刚才一样浮想联翩,魔鬼日、魔鬼时刻——安妮的脸——粉碎的桅灯——可疑的船——双筒望远镜等一系列情形浮现脑海,如梦似幻。终于,白日里的劳顿阵阵袭来,两点的号钟还未响起,我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1] 设置在船首的音响信号器,有报时、报警、避碰撞等作用。一般为铜钟。(译注)第五回钢琴与拳击船上的音乐会——歌声如鹅鸣的女人——春枝夫人大放异彩——甲板上的赛跑——相扑——我的窘境——驯兽师的老虎

次日一早八点三十分,我被一阵铜锣声惊醒。海上的旭日透过舷窗照进舱室,整个房间一片通明。船上八点半的铜锣声一般是告诉人们,早餐时间到了。“哎呀,睡过头了。”我翻身起床,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快步奔向餐厅。按照船上的规定,那位啤酒桶身材的船长郑重其事地坐在华丽的餐桌的正座,英、法、俄、德、意、比等国头等舱的旅客个个服饰华美,分坐在左右两侧,春枝夫人与可爱的日出雄也在其间。日出雄见我过来,露出依恋的神情,起身说了一声“早上好”,便乖巧地低下头去。“早上好”,我一点头,走到他的身边,又转身对神色有些寂寥的春枝夫人说道:“夫人昨夜睡得是否安稳?”

春枝夫人面带微笑,答道:“这个孩子睡得倒还安稳,我在船上有些不太适应。”看来的确如此,她那雪一般洁白的面孔上,透出些许憔悴之色,那便是睡眠不足的证据。船上的早餐除了汤类、卤肉、咖喱米饭、咖啡,还有各种色香味俱佳的点心、菠萝等极为清淡的食物。用罢早饭,日出雄便直奔甲板,我与春枝夫人紧随其后。

走上甲板远眺,弦月丸号昨夜经过卡普里岛附近,现在是朝着尼科西亚海岬方向进发。时值五月中旬,天气不寒不热,加之这一带风光如画,太阳早已跃出海平面老高,金灿灿的光芒洒落海面,远处一两点白帆荡漾其中,不时有海鸥悠闲地结群飞过。这一切都让人神闲气爽,不经意间,昨夜以来的种种不快都一扫而光。春枝夫人的神情也极为轻松,任凭轻柔的南风拂乱她鬓间的长发,出神地眺望海面。日出雄更是童趣盎然,就像在牧场中嬉戏的小羊,到处乱跳乱跑,时而跑到我身边,问我甲板上的各种设备的用途,时而倚着母亲的手臂,指着远处的小岛,“那个岛好像在我们那不勒斯家中三楼望见的埃莉诺岛,但这边的形状更像是一个秃头的老爷爷在钓鱼。”玩得不亦乐乎。

日高风清,弦月丸号如离弦之箭。我躺在甲板的安乐椅上细细思虑着。时至昨日,在我长达数千里的旅途中,无论欢乐、烦恼,都无从诉说,早上与清朗的星辰为伴,晚上与华美的夜景为伍,始终形单影孤。可就在昨日,真是天赐奇缘,竟然在万里之外偶遇国人。能够与善良的春枝夫人、天真无邪的日出雄同船返回祖国,这是何等的幸福啊。此番航行弦月丸上的乘客近五百人,加船员有七百多人,其中日本人竟然只有夫人、日出雄和我三人,究竟是怎样的缘分,让我们三人于这万里波涛之上,同将命运托付这艘轮船。如果真有神佛保佑,我只好祈求上苍,让我们经过前方的印度洋与中国海时,也能如今天一般风平浪稳,直至不久后仰望富士山,欢庆此行的成功。

轮船驶过距那不勒斯港数千里的一片群岛,进入地中海。在塞德港补充了燃煤以及饮用水,又在引航员的引导下驶过苏伊士地峡,便来到了自古便被视为最难航行的海域,令无数航海者胆寒、有死亡之海之称的红海。轮船行驶在如血般的波涛之中,由于这里的空气彷佛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眺望海面,远处的海岛彷佛近在眼前,而近处的轮船反而看起来相距甚远,因此引发了不可计数的海难。遇难船只没在海中,只剩下桅杆露出海面,在波涛间时隐时现,仿佛在诉说着无限凄凉。继续前行,我们到达了印度洋的入海口——亚丁湾。轮船行至烟波浩渺的索科特拉群岛,又花了大概两周左右的航程,天晴气爽,海波平稳,一路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就连浪里来去十数年的水手们,也称这是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次航行了。但在此期间也并非一事皆无,有两三次我甚至怀疑厄运之神就潜伏在这艘船的某处。一次是在经过摩西拿海峡后,一位乘客跳入海中,残忍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一次就是当轮船还未驶离意大利海域的时候,一位经济舱的清国旅客旧疾复发,终于客死在克里特岛与基西拉岛之间的海路上,按照海上的习俗,船员们在一位英国传教士的指导之下,将他海葬了。当然,除了这几件悲伤的事情,也有那么两三件愉快的事请。

漫长的海上旅途中,无论何处的船都会安排一些引人一笑的小把戏,或是话剧、舞蹈表演之类。特别是在这条往来于欧洲与东亚之间、可谓全世界最长的航路上,这方面的准备比他处更胜一筹。弦月丸号也经常有此类表演,我们也时常到场观看。一天晚上,灯光闪耀的舞蹈场地居然要举办音乐会,故而聚集了好几百名金发碧眼的欧洲人,老少不拘一格,疯狂叫喊。一位秃顶的年迈法国绅士想要一展昔日风采,拿起小提琴正欲演奏,却发现要弹的曲目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无奈之下只得尴尬退场。虽然这种意外时有发生,但欧美人大抵精通此道,他们演奏完拿手的曲子总要互相吹捧一番。我和春枝夫人到场的时候,恰逢一位稍上年纪的德国妇人正在弹奏钢琴,那妇人看起来颇为高傲,演奏中目光不时在众人脸上扫过,时而引吭歌唱,声音却好似鹅鸣一般,歌声并不见得如何优美,但那妇人却神色颇为得意,演奏结束后洋洋自得,飘摆的衣衫犹如孔雀一般,回到自己的座位。我一边与春枝夫人谈论着下一位谁会出场,一边倚着椅子张望。可是过了好久也不见有人出场,大概是都被那位鹅鸣妇人震慑住了吧!这时,一个英国人大喇喇地走到我们前面,大声说道:“该轮到你们了,日本代表队,请吧!”全场拍手以示赞同。“这我可不行。”我向后退了退。真不走运,在那么多白种人中间,我们是那么容易引起注意。我本就没有什么生活情趣,这次又事出突然,搞得我更加手足无措。春枝夫人也是频频推辞。奈何那个男人话一出口便纠缠不休,众人的掌声愈加热烈了。此时我们旁边的座位上突然传来嘲讽的声音。扭头一看,是那鹅鸣妇人。“再怎么推辞也是白费。除了我们没见过的古琴、三弦之类的野蛮人乐器,看看这些日本人到底用什么来玩我们西方的高雅音乐吧!”妇人附在邻座的年轻人耳边,故意提高了音量说道。“这个不堪的老娘们儿!”我咬着嘴唇,但真是悲哀,我于此道一窍不通。唉,早知如此,伦敦那边的流行歌曲,哪怕只学一小段也好啊,如今是追悔莫及了。我万分愧疚地望了一眼春枝夫人。面对如此嘲讽,她亦显露稍许不忿之色,但见她柳眉微扬,在我耳边说道:“看我让他们见识见识。”看样子是自信十足,我便微微点了点头。夫人从容地起身,说了一句“那么我便献丑了”,走到钢琴旁边。突然间,琴声真好似珠落玉盘,钢琴也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一般。伴着琴声的歌曲,便是巴黎交际圈中广为传唱的“菊之国的少女”,说的是一位日本美少女身着舞衣,徘徊在月光下的塞纳河上,是一首极为优美动听的名曲的一节。歌声一句更比一句华美,一字更比一字动人,真个是余音绕梁,便是那台上无情的花草亦蠢蠢而动,满场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作声不得。

一曲奏完,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接着一群贵妇绅士跑到钢琴旁边,向正要起身的春枝夫人大献殷勤,极尽赞美之辞,争相要跟眼前这位音乐大师握手。那位鹅鸣妇人张大了嘴巴,面色通红,在那里直翻白眼,定然是在为刚才的那番失言后悔不已了。那天晚上的琴声,如今仍在我耳边回荡,称得上我人生中最为痛快的事情之一。

还有些事情也是妙趣横生。那是音乐会过后的第三天,轮船航行至一片群岛,许多旅客聚集在甲板上玩着各种游戏,后来也不知是谁组织了赛跑。现今世界上最大的轮船全长可达到230码,倘若换算成[1]町,可超过2町,而这艘船便是其中之一。比赛是从前部甲板到后部甲板,在大概300码的距离上往返四次,优胜者可以赢得贵妇们的贴心礼物。所以精力旺盛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还有意大利人、瑞士人、俄国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连我也被卷入其中。一声枪响,我虽然玩儿命地跑,但头名还是让法国的一个什么预备役海军军官夺去了,这个人快得简直叫人没脾气。第二名是一名以驻日大使馆武官身份赴日任职的意大利海军军官,而我则勉强拿到了区区第三。我便说赛跑也无甚趣味,让你们见识一下日本男人的手段,很是巧妙地发起了相扑比赛,而且很快就聚集了一群想看我笑话的人。第一个向我发起挑战的是一个德国人,是一个什么法学学士,虽说此人有些气力,但我仗着会一些柔术,一个漂亮的背摔赢得了比赛。接下来我又打败了三人。第五个来的是一位俄国陆军军官,身高足有六尺,凶神恶煞的模样。他上来就以蛮力抓住我的双腕,看架势是想一下子就把我甩出去。我顿时感到难以招架,极力支撑,站稳脚跟,与之僵持片刻,使出浑身解数才使之单膝着地,落败我手。这件事很快就在船上传开了,拍手称赞的老人有之,切齿不屑的青年有之,一时间沸沸扬扬,也不知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日本人就是一块铁,因为他们既黑且硬”等等赞誉之辞纷至而来。我正得意洋洋,却出了一件大事。也不是别的,船上正好还有一位美国拳击高手,他听说了此事,好胜心起,给我下了战书,“日本人如此强大的话,不妨与我在拳台上较量一番如何?”

我虽然观看过拳击比赛,却从未打过拳击。但既然战书来了,就要拿出男子汉气概,无论如何也要较量一番。奈何全然不懂拳击的套路,让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被击倒在甲板上,差点晕死过去。好不容易有点炫耀的资本,转眼又被无情地扼杀在萌芽之中了。春枝夫人煞是关切,眼含泪光地劝我:“请不要如此轻贱自己的身体”。我虽心有不甘,但听了夫人的话,也只好就此作罢了。有时候我甚至想过,作为回敬,我要跟他在剑术上一决高下。

拳击比赛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同乘此船的有一位意大利驯兽师,要去香港举行公演,就是这位驯兽师的老虎,冲破了牢笼。一时间船上如同炸开了锅,水手的怒吼声,清国人的叫喊声,更有妇人晕倒在地,乱成一片。而在弦月丸号出港之时,桅灯破碎之际,口念“南无阿弥陀佛,此船已被恶魔缠住”的那位老派英国绅士,在从甲板逃往自己舱室的途中,从楼梯口处倒栽了下去,致使腰椎受伤。我想大概是碰巧恶魔降灾于他了吧!老虎最后终于被捉住了,然而因此受伤的却有六七人之多。

虽然状况百出,但我们可爱的日出雄仍然活泼依旧,总是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知何时跟一个叫里普的英国老人成了忘年交。那位老人极为诙谐,日出雄每天都跟他玩得非常开心。一天,日出雄牵着一只菱形的风筝在甲板上玩耍——风筝自然也是那位老者为他制作的——不时欢呼雀跃,可是不凑巧,正值那相貌凶恶的船长在船桥上胡乱责骂水手,风筝线将他的帽子刮了下来。船长本来没什么气量,可当他气势汹汹地转过身,看到天真无邪的日出雄,终究没能发作,嘴里叨念咒骂着,把啤酒桶般的身体一扭,转身追赶他的帽子去了。诸如此类的趣事还有很多,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至此,我们托以性命的弦月丸号驶出亚丁湾,驶入了印度洋的狂涛之中。

[1] 日本度量衡制的长度和面积单位。1町约为109米。(译注)第六回曳光信号弹遇难船的求救信号——不,那只是流星——荒唐的三个船灯——海上幽灵——有眼无珠

自从轮船进入波涛汹涌的印度洋,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了,又是新的一天来临,第五天也平安无事。直到第六天的夜里,晚饭过后,我照例去餐厅上层那间漂亮的会客室,与春枝夫人和日出雄相见。我给日出雄讲了库克船长的冒险旅行、加藤清正的英雄事迹等等,当然,还有迄今为止我在旅途中遭遇的种种窘事。夜,又一次深了。我送春枝夫人与日出雄回到舱室,约好次日再见,便自去了。没有哪里比印度洋的气候更加变幻莫测。其时正值五月中旬,凉快的时候的确很是惬意,热的时候却比日本的盛夏时节还要炎热。特别是那晚阴云密布,四周的空气也异常沉闷,人便如同处身于蒸笼一般。心想即便回到舱室也是无法入睡,吸烟处更是闷热难当,倒不如登上暗夜中的甲板,吹上一阵清爽的海风来得痛快。于是,我只身一人来到了船尾的甲板上。此时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空旷的甲板上除了当班的水手,并无其他人。前行的轮船劈开印度洋的怒涛,航行在北纬10度线上。从那不勒斯港出发的时候,如靥的月光洒落在甲板上,很是明亮,如今过了两周有余,只是漆黑一片。当然,方才新月已然微微露头,可现在却又隐没在天边。抬眼望处,海面黑沉沉,只有从乌云缝隙透出的一两点星光,隐约地映在点点波涛之上。

好一番凄凉的景象!我不禁悲从中来。人类这种情感动物,快乐时便满目都是快乐景象,悲伤时便觉得万事都让人伤感。此刻的凄凉景象使我不安,忽而又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虽然不是特别在意,但有关魔鬼日、魔鬼时刻的奇谈还是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以及白色桅灯的坠落、船长愤怒的表情,还有那可疑的望远镜,再加上前几天旧报纸上那篇有关樱木海军大佐及其帆船的行踪的报道,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荒唐!荒唐!”我大声叫喊,用极为夸张的大踏步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只为打消这可怕的念头。我在前桅与后桅之间走了四五个来回,那种不祥的预感渐消,正要返回舱室睡觉,没想到刚走下一阶楼梯,突然听到一阵异响。

响声来自遥远的海面上,虽然极其微弱——微弱到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但没错,又是一声炮响——亦或是爆燃信号弹的声响!

我转头向左望去,不禁“啊!”地大叫一声,跑回了甲板。之前我居然没注意到,在弦月丸号左舷船尾方向,大约两三海里远的海面上,又是一声微弱的炮声。与此同时,那边好像还点燃了沥青桶、油桶等物,火光四溅。还有两三发曳光弹破空而去。接着,单发信号弹一次向左,一次向右,交替发射,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

我着实大吃一惊。

在印度洋的中心海域,根本不可能有海岛出现在视野当中。每隔一分钟便发射一颗信号弹或曳光弹,这正是船只在夜间遇难时紧急求救的信号!“哎呀,不好了,不好了!”我大叫着,左右张望。船上有当值的水手,海上的瞬息万变应该全都在瞭望手的掌握之中,却不知此刻他在瞭望何处。右舷的当值水手如同雕像一般望着船首方向,对那微弱的炮声充耳不闻,若无其事地张望着。左舷的当值水手应该清楚地看到了遇难船只上火星四溅、信号弹乱飞的惨烈景象,可他却不动声色,只是拢手向那边张望着。“当值水手,你们怎么在那里无动于衷!”我大叫着,转身向船长的舱室奔去。我当然知道船上有严格的规定,即便是天崩地裂,即便是海上万千神魔同时现身,无关人等也不能替代船员行使职权。这是海上的法则,绝对不允许僭越。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每分每秒或许都是遇难船只得救与否的关键。加之右舷的当值水手有眼无珠,左舷的水手不知心怀什么鬼胎,明明看到却假装不知。如今一刻也不能耽误,我飞速跑到船桥下方,急扣船长室的大门。“船长阁下,请快起身,有船只遇险!”我大叫道。这时船长已经躺在了床上,说了一句“什么”,勉勉强强地起身开了门。我闪身进门,说道:“船长阁下,虽然这不是我的职权范围,但我不得不向您报告,距本船左舷后方三海里左右的海面上,有一艘遇难船只。”“遇难船?哈哈哈哈!”船长大笑。本以为他会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却皱眉怒道:“遇难船?什么遇难船?本船自有当值水手观察海上的情况,还不敢有劳阁下。”“那是自然。不过贵船当值水手一位有眼无珠,一位冷漠无情;一位心不在焉,一位视而不见。船长阁下,快,快,遇难船的生死只在分秒之间啊!”“不行!”船长冷笑道,“难道阁下不知道海上的规矩么?无论出了什么事,除了本船船员,其他人都无权插嘴。而且,我也没有义务听你的汇报。”说着,他伸出右手拿起了桌上的雪茄。

我急道:“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我会对我的所作所为负责。难道阁下不相信真的有一艘遇难船在发求救信号吗?”“不信!难以置信!”船长将手中的雪茄忿然掷回桌子上。“没有接到当值水手的报告之前,我绝对不会相信。何况在这样平稳的海面上也绝对不会有船只遇险。真是荒唐!”“荒唐?”我愤然道。平日里性急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我亲眼所见!”“哈哈哈哈!亲眼所见,你看见什么了。哈哈哈哈哈!”他明知故问道。

我真是怒火中烧。早在登上这艘船之初,我就发现这个船长绝非善辈,如今果不其然,他居然因为怕麻烦而置别船之危难而不顾!我激愤之余怒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看到本船左后方的海面上发出了曳光弹的求救信号,还有单发信号弹。这是遇难船只的求救信号,难道您不知道么?”“我大可不必在这里听您大放厥词,”船长冷笑道,“大概是您的眼睛出了问题,哼哼哼哼。”“眼睛有问题?岂有此理!我的一双眼睛可不是摆设。”“您的那双眼睛也许并不可靠。大海之上一切都不可靠,阁下应该只是看到了流星陨落吧。”他把酒桶一样的肚子一腆,“不,纵然那求救信号是真,能在这平静的海面上遇险的船只,也必定与我们航海者不是一路,何必大费周折去救他呢!”他漠不关心地笑道。

我意识到在这里废话无济于事,便猛然将船长拖出了舱室,指着左舷后方的海面说道:“你看不见吗?看着那无助的求救信号,难道你还无动于衷吗?”突然,我“啊”地一声大叫,张大的嘴巴都忘了闭上。奇怪!两三分钟以前在空中闪耀飞舞的求救信号,居然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艘船距海面数十尺高处白灯闪耀,左舷与右舷好像是模糊的绿灯和红灯。前桅白灯,右舷绿灯,左舷红灯,毋庸多言,这是安全航行的信号!“哈哈,原来如此,曳光弹还有单发信号弹,遇难船只的求救信号看得清清楚楚,阁下还真是火眼金睛啊!”船长显然用心不善,恶狠狠地盯着我说道。我一语皆无。实在是怪事,方才在那边闪耀着安全信号灯的海面上,我的的确确看到了船只遇难的信号。难道诚如船长所说,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么?不,绝对不会。我绝不会把红绿白灯与星曳光弹和信号弹搞混,我的眼神还没差到那种程度。如此说来,便是先前的求救信号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变成了安全航行的信号。真是怪事。一时间我如坠五里雾中。

船长恶狠狠地盯着我,冷嘲热讽了好一阵,方才严肃起来,眺望远处的灯光,不解地说道:“可真奇怪,从本月的航海计划表来看,此时在这条航线上应该没有其他船只跟在我们后边才对啊!”但他随即又大笑了几声,“哼,明白了,装得还挺像的。一定是此前在这片海域沉没的土耳其丸号幽灵船扮作遇难船,要把我们引到暗礁附近。哼,我可不吃那套。”

他嘴里叨念着,又把头扭向我,“刚才你真的看到船只遇难的求救信号了么?”船长作了一个辟邪的手势,问道。虽然很可笑,但海上还是有很多人迷信。我不理会他幽灵船的话题,单刀直入地说道:“是的,我确实看到了船只遇难的求救信号!”船长道:“嗯,没错,一定是幽灵船了。”我也没在意他嘴里还叨念着些什么,放眼往海面上望去。那三色灯光定然不是荒诞的船长所说的怨灵海怪,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等事物。只见红、绿两色灯光确是左右两舷弦灯,而白色的灯光高悬海面,显然是遵照海洋法的规定,将白色的桅灯高挂于距甲板20尺以上的桅杆上。如此说来,那只船定然是在追踪我们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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