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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03: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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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帕特丽夏·康薇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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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女法医10:黑色通告

首席女法医10:黑色通告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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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黑色通告作者:帕特丽夏·康薇尔排版:SHWJ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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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7-1ISBN:97875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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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0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六日

密歇根州路丁顿县埃普沃斯高地

最亲爱的凯:

此刻我正坐在门廊前眺望着密歇根湖,一阵冷风袭来,提醒我该理发了。我回想起上次我们暂时抛却一切工作和责任,在这里共度生命中弥足珍贵的时光。凯,你得仔细听我说。

你会收到这封信,就意味着我已经死了。因为我一决定写这封信,就要求罗德参议员在我死后一年的十二月初亲自把它转交给你。我知道对你来说,圣诞节一向非常难熬,而现在恐怕更加不堪。我的生命因为爱你而绽放。如今尽头已至,你给予我的一切将不朽。

当然,你从未遭遇过这种状况,凯。你曾无数次赶往犯罪现场,无数次执行验尸工作。你总是因出庭、授课、演讲、为露西担忧、生马里诺的气、避开你的邻居在暗夜里恐惧哭泣而疲于奔命。但无论情况多糟,你都不曾休假逃避或者被击垮过。

现在是你面对苦痛、接受抚慰的时候了。想象我正握着你的手,回忆一下我们关于死亡的几次谈话。我们都认为,没有任何疾病、厄运或暴行能够彻底毁灭生命,因为肉体不过是我们借穿的衣服,而生命的意义绝不仅于此。

凯,你要相信,在你读这封信时,我仍能感觉到你,守护着你。我们都深信,生命不朽。打电话给马里诺和露西,邀请他们今晚和你共进晚餐。用你的拿手好菜招待他们,替我留个位置。

永远爱你,凯。

本顿1

接近正午,天空澄澈,闪耀着属于秋季的特有的蓝。但这与我无关。阳光和美景如今只为他人存在,我的生命徒留冷酷,再无欢笑。我望向窗外,一个邻居正在耙扫落叶。无助、痛苦和绝望又一次袭上心头。

本顿的话唤醒了所有我在努力压抑的可怖意象。跳动的光影中,我恍然又看到了在潮湿的垃圾和污水中腐烂的骨头。模糊的影像变为没有五官、黏着暗沉银发的干枯头颅,再度令我震惊颤抖。

我坐在餐桌边,啜着法兰克·罗德参议员替我冲泡的热茶。突如其来的强烈反胃让我两度冲进浴室呕吐,此刻我只觉头昏脑涨、浑身虚脱。我万分羞愧,因为最不堪忍受的手足无措刚才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又得去耙扫那些落叶了,”我对老友说,“已经十二月六日了,天气却还像十月。你看外面,法兰克,那些橡子长得真大,你注意到了吗?这表示今年会有个寒冬,可现在还完全感受不到冬天的味道。你们在华盛顿也看得到橡子吗?我记不太清了。”“看得到,”他说,“偶尔也能发现一两棵橡树。”“长得大吗?我是说橡子。”“下次我会仔细瞧瞧的,凯。”

我双手掩面,啜泣起来。他起身绕过餐桌走向我。罗德参议员和我都在迈阿密长大,并在同一个教区的同一所学校上学,虽说在他入学多年后我才进入圣布伦丹高中,且只读了短短一年,但这次的擦身而过仿佛是他日相逢的预兆。

他担任戴德县检察官期间我正在当地的法医办公室工作,经常为他的案子作证。后来他当选国会参议员,接着被指派为司法委员会主席。而我成为了弗吉尼亚州的首席法医,从此他便经常打电话要我支持他各种防治犯罪的提案。

昨天他说要来探望我并送给我某件重要东西,我惊讶极了,几乎整夜没睡。当他走进我的厨房,从套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简单的白色信封时,我简直不知所措。

此刻坐在他身边,我才明白本顿为何会如此信任他。他知道罗德参议员真心关心我,总是尽力为我着想。果然是本顿的作风,完美执行了自己的计划,纵使无法亲眼见证整个过程。不愧是本顿啊,完全猜透了我在他死后的状态,一个字都没说错。“凯,”罗德参议员站立着面对坐在椅子里哭泣的我,说道,“我知道你很难受,但真的很希望能帮你渡过这一难关。本顿的这项托付,是我最艰难的任务之一。我从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可事实摆在眼前,而我也真的来了。”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找我帮忙的人不少,可从没有人要求我做过类似的事。”“他和别人不一样,”我轻声回答,努力镇静下来,“你很清楚这一点,法兰克。谢谢你信守承诺。”

罗德参议员相貌出众,工作场合中的威严随时显露出来。他一头浓密的灰发,蓝眼睛炯炯有神,体格高大精瘦,一如往常穿着传统的深色套装配以色彩鲜明的领带,佩戴着袖扣、怀表和领带夹。我站起身,颤抖着长吁一口气,抽了几张纸擦拭脸颊和鼻子。“真的很感激你亲自过来。”我对他说。“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他苦笑着回答。“能来看我已经足够了。难为你了,得在百忙中抽空。”“我的确是从佛罗里达飞过来的。对了,我去看了露西,她在做着很了不起的事。”

我的外甥女露西是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最近调到了迈阿密分局,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她知道这封信吗?”我问。“不知道,”罗德参议员望着窗外的晴空说,“我想应该由你来告诉她。容我补充一点,她似乎感觉被你冷落了。”“被我?”我诧异地说,“老是忙得脱不开身的人是她啊。至少我不必去追缉枪械走私贩之类的良民。她只有在回总部时才联系我,不然就是用公用电话。”“你不也一样吗?自从本顿死后就魂不守舍,只知道拼命工作,我甚至觉得你自己根本没意识到。”他说,“我很清楚,因为我也试图找过你,不是吗?”

我再度湿了眼眶。“当我好不容易联系上你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一切都好,只是忙了点。更别提你很久没来找过我的事了。想想以前,你还会带着亲手煲的汤来看我呢。你没有善待那些爱你的人,也没有善待自己。”

他不时抬头偷瞄时钟。“你必须赶回佛罗里达吗?”我问,声音仍在颤抖。“不,我得去趟华盛顿,”他说,“又得上《面对国家》了。我对这些实在是厌烦透了,凯。”“要是我帮得上忙就好了。”“外面的世界龌龊得很,凯。万一被某些人发现我单独来这里找你,一定马上就会有恶毒的流言传出,我敢肯定。”“果真这样,我宁愿你没来。”“没什么能阻挡我来。我不该抱怨关于华盛顿的那些事,你已经够烦了。”“我随时准备为你的清誉作担保。”我说。“这么做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我陪他走过这栋我自己设计的房子,浏览着那些精致的家具、艺术品和多年收藏而来的古董医疗器械,从浅色地毯和硬木地板上踏过。一切都是我喜欢的,但和本顿尚未离开时已大不相同。最近我对自己毫不在意,对这屋子亦是如此。我对生活漠不关心,眼前处处都是证据。

罗德参议员注意到我的公文包敞开着摆在客厅沙发上,咖啡桌上散置着案件资料、邮件和便笺,横线纸则摊在地板上。靠垫歪斜,烟灰缸满满的,因为我又开始抽烟了。他没有数落我。“凯,以后我必须和你保持距离,你明白吧?”罗德参议员说,“基于刚才提过的理由。”“老天,瞧瞧这里,”我不禁嫌恶地大喊出声,“我怎么能这么邋遢!”“已经开始有流言飞语了,”他谨慎地继续,“我不想落入这个陷阱。甚至已经有恐吓了。”他愤慨地说,“而我们不过是朋友而已。”“以前我很爱干净的,”我苦涩地笑道,“本顿和我老是为了这栋房子,为这愚蠢的房子吵架。为我这栋设施齐全、整理得井然有序的愚蠢的房子。”愈来愈深的悲痛和愤怒让我提高了声音,“每次他挪动家具或者把东西放错了抽屉,我就……当一个人到了中年而且习惯了独居,就会自然而然地让一切遵循自己该死的方式。”“凯,你在听我说话吗?希望你别因为我没有经常打电话给你、邀你一起吃饭或听取你对我某个提案的意见,就以为我不再关心你了。”“我甚至不太记得和东尼离婚时的事了,”我苦涩地说,“那是什么时候?一九八三年?他离开了我,那又怎样呢?我根本不需要他,也不需要别人来填补他的位置。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而我的确做到了,事业、财富、投资。瞧瞧这一切。”

我站在门边,挥手指向我美丽的石屋和里面的一切。“可有什么用?有什么该死的用处呢?”我凝视着罗德参议员的眼睛,“本顿可以在这房子里随便丢垃圾!把这地方拆了都行!我真希望我没对他那么严苛,法兰克!”我擦去肆意流淌的泪水,“我真希望可以重来一遍,对他的任何行为都不再指责。我要他在这里陪我。老天,我只想要他回来!每天早晨醒来的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记得,但只消片刻一切就又浮现在眼前,让我几乎没力气下床。”

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滑落。我浑身麻木,好似每一条神经都出了故障。“和你在一起,本顿真的很快乐,”罗德参议员温柔恳切地说,“你是他的一切。他告诉我你待他多么好,多么理解他生活中的苦处以及在为调查局办案的过程中看到的残酷所承受的压力。我知道,这些你内心里其实明白。”

我深吸一口气,倚在门上。“我还知道,他希望你能快乐,能过得更好。否则你对他的爱只会成为一种伤害、错误,甚至危害你的生活,变成一场灾难。你说对吗?”“是啊,”我说,“当然对。我很清楚他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想事情变成这样,这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会忽然倒下被送往医院或者我自己的停尸间。”“不会的。”他用双手紧握住我的手,“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会挺过去的。你向来非常坚强,这次的打击最为惨烈,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凯。”

我紧紧拥抱他。“谢谢你,”我轻声说,“谢谢你这么做,为我留余地,从不唠叨,不烦躁。”“好啦,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打开前门时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记住我的话,千万别觉得受了冷落。”“我明白。”“别忘了,需要时尽管来找我。我办公室的人会告诉你我在哪里。”

我目送他的黑色林肯轿车远去,回到客厅点燃炉火。天气尚未冷得需要炉火,但我渴望某种温暖的、充满活力的东西填补罗德参议员离开后的空虚。我又读了一遍本顿的信,脑中回响着他的声音。

我想象他挽起衣袖,露出青筋浮现的有力手臂,优雅的手指握着一支银色万宝龙钢笔。那是我送他的,不以什么特殊名义,只因这支笔显得干练而纯净,像他一样。泪水不听使唤地涌出,我只好高举起那张印有他名字的信笺,以免弄坏。

他的笔迹和表述向来严谨而简洁。我无法自拔地一字一句研究这封信,试图从中剖析、挖掘出新的含义,而那些文字对我既是安慰也是折磨。恍惚间,我几乎相信他是在暗示我,他的死并非事实,而是某个密谋或计划的一部分,主导者或许就是调查局或中情局,谁知道呢?接着真相再度浮现,我的心不住地颤抖。本顿是被虐杀的。经过DNA、齿型和个人特征等比对,那具无法辨识的遗骸已被证明就是他。

我试图依他的嘱咐度过这个晚上,却发现很难办到。邀请露西飞到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和我共进晚餐未免太过荒谬。但我还是拿起话筒,试着拨了她的号码,因为这是本顿的要求。大约十五分钟后,她用手机回电了。“办公室说你在找我。什么事?”她语气轻快。“很难解释,”我说,“真希望我不必总是得通过分局办公室才能联系上你。”“我也是。”“我知道你的时间很紧—”我莫名恼火起来。“怎么了?”她打断我的话。“本顿写了一封信—”“我们另找时间谈吧。”她又一次打断我,我马上意会,至少自以为意会了:移动电话毕竟不怎么安全。“就在前面转弯。”露西对谁说。“抱歉,”她回到话筒前,“我们正打算在波波斯停车休息一下,顺便喝杯可乐达。”“什么?”“高浓度咖啡因加糖的冰镇饮料。”“哦。是他要我告诉你的,就在今天。他希望你……算了,这太傻了。”我极力装出无所谓的语气。“得挂电话了。”露西说。“你晚点打给我,好吗?”“好啊。”她以一贯惹人恼怒的语气说。“你和谁在一起?”我拖延着通话时间,想多听听她的声音,尤其不愿在她冷漠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边时挂掉电话。“我的心灵伴侣。”她说。“代我向她问好。”“她向你问好。”露西对她的伙伴乔说。乔是药品管制局的探员。

她们正在参与贩毒高发地区计划,进行着没完没了的危险搜查。她们也是另一意义上的亲密伙伴,只是行事非常谨慎。我不确定烟酒枪械管制局或药品管制局是否知情。“晚点再聊。”露西说着挂断了电话。2

里士满警局队长彼得·马里诺和我相识已久,有时甚至心意相通。因此,正当我想联系他便接到了他的电话也就不足为奇。“你听起来怎么这么虚弱,”他对我说,“感冒了吗?”“没有,”我说,“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因为我正要打给你。”“哦,是吗?”

听得出来他正在他的小卡车或警车里抽烟,因为那两辆车都备有无线电和对讲机,忙碌的通话噪音不断传出。“你在哪里?”我问他。“四处巡逻,听对讲机,”他说,似乎忙得十分充实,“算着还有多少日子才能退休。生活很美妙,对吧?除了幸福的青鸟什么都不缺。”

他尖锐的嘲讽足以割裂纸张。“我猜你应该已经听说他们在里士满港发现腐尸的事了,”他接着说,“据说有很多人在那里四处闲逛。真庆幸那不是我的案子。”

我脑中一片混沌,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时电话插拨铃声响起。我把无绳电话换到另一侧,一边走进书房,拉出书桌旁的椅子。“什么腐尸?”我问,“马里诺,等一等,”插拨铃声又响了,“让我看看是谁。别挂电话。”我按下等候键。“喂,斯卡佩塔。”我说。“我是杰克。”是我的副手,杰克·费尔丁。“他们在里士满港的一个集装箱里发现一具尸体,腐烂得很厉害。”“马里诺正要告诉我。”“你听起来像得了感冒。我好像也被传染了。查克说他要晚点来,因为他也不太舒服。他是这么说的。”“那个集装箱刚从船上卸下吗?”我打断他。“‘天狼星号’,和那颗恒星的名字一样。情况肯定十分诡异。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我在便笺上飞快地记着,字迹比平时更为潦草,神经系统如出了故障的硬盘般失去控制。“我过去。”我毫不犹豫地说,尽管本顿的话语还在脑中回旋。

我得摆脱忧伤重新上路,也许这次可以恢复得更快。“你不需要这么做,斯卡佩塔医生。”费尔丁态度忽然强硬起来,“让我去吧。你今天本应休假的。”“到了那里后我该找谁?”我问,不希望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几个月来,费尔丁一直在劝我休假,到外地休息一两周,甚至休个长假。可我已经厌倦了大家担忧的目光。本顿的死影响了我的工作表现,令我与同事友人的关系变得疏离,甚至使我的脾气变得乖戾,这种种暗示令我生气。“是安德森警探通知我们的。她正在现场。”费尔丁说。“谁?”“大概是新人。说真的,斯卡佩塔医生,交给我吧。你何不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呢?”

我忽然想起马里诺还在线等着,赶紧按键想告诉他我结束和办公室的通话后会尽快回电给他。可他已经挂机了。“告诉我怎么走?”我对副手说。“我猜你大概不准备接受我的建议了。”“从我的住处开上市中心快速道路,然后呢?”

费尔丁给了我具体路线。我挂断电话,捏着本顿的信匆匆走进卧室。我不能把它随便地放在抽屉或档案柜里,以免遗失或让清洁工发现,同时又不想放在某个会让自己无意中看见、再度勾起悲伤的地方。我望着那个浅黄色的硬纸信封,望着本顿用谦和、慎重的笔触写下的“凯”,思绪狂飞乱舞,心脏怦怦直跳,肾上腺素在血液里尖叫着奔流。

最后我发现了衣橱里那只小小的防火保险箱,仓皇间却想不起当初把密码藏在了什么地方。“简直疯了!”我绝望地喊道。

密码夹在老地方,第七版《亨氏热带医学》的六七○页和六七一页之间。我将信锁进保险箱,回到浴室猛地将冷水拍到脸上,然后打电话给我的秘书罗丝,要她安排尸体搬运人员在一个半小时后到里士满港和我会面。“告诉他们尸体腐烂得很严重。”我强调说。“你怎么过去?”罗丝问,“你本来可以来办公室开那辆雪佛兰巨无霸的,可查克把它开去换机油了。”“他不是病了吗?”“他十五分钟前来的,开走了那辆车。”“好吧,那我只好开自己的车了,罗丝。我还需要那台卢玛探照仪和一百英尺长的延长线。派人到办公室停车场里给我。快到那里时我会打电话给你。”“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珍发了顿不小的脾气。”“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

珍·亚当斯是办公室行政人员,向来心平气和,情绪都很少流露,更别提发脾气了。“买饮料点心的钱全不见了。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该死!”我说,“钱放在哪里?”“锁在珍的办公桌抽屉里,一直都放那里的。抽屉没有被撬的迹象,可今天早上她打开时就发现钱不见了,总共是一百一十一美元三十五美分。”“必须想个办法。”我说。“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最近的状况,”罗丝继续说,“休息室的午餐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上周克莉塔忘了把手机带回家,第二天就找不到了。赖利医生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他把一支高级钢笔放在实验袍的口袋里,第二天早上不见了。”“会不会是下班后的清洁人员拿的?”“也许吧,”罗丝说,“但我必须告诉你,斯卡佩塔医生,我没有指控任何人的意思,这恐怕是内贼干的。”“你说得对。我们不该随便指控任何人。有好消息吗?”“到目前为止,没有。”罗丝淡淡地说。

从我接任首席法医开始罗丝就一直为我工作,这意味着几乎我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琐事都是由她办理的。她有种惊人的能力,能够洞悉周围的一切而不感情用事,永远保持着客观。因此,职员们多少有些怕她,却总在遇到问题时首先找她倾诉。“好好照顾自己,斯卡佩塔医生,”她继续说,“你的声音无精打采的。这次你为什么不在家休息,让杰克去现场呢?”“我开自己的车去。”一股忧伤将我淹没,我的声音将此透露无遗。

罗丝感觉到了,静静等候着。我听见她在办公桌上翻阅公文的沙沙声,知道她试图安慰我,可我只是一味地回避。“好吧,开车回来时别忘了换衣服。”“换什么衣服?”“去现场穿的衣服。上车前别忘了换掉。”她说,好像我从未处理过尸体。“谢了,罗丝。”我说。

3

我设定好防盗警报器,锁上房门,拨亮车库灯,打开设在车库里那间上下都有通风孔的杉木更衣室,这里放着登山靴、防水裤、厚皮手套和涂着蜡一般特殊防水涂层的Barbour夹克。

我还在这里存放了许多袜子、内衣、连身工作服等从没拿进屋里的衣物。它们旅程的终点是那个大型不锈钢水槽、那台从不用来清洗日常衣物的洗衣机和烘干机。

我把一件连身衣、一双黑色锐步运动鞋和一顶印有OCME—首席法医办公室—字样的棒球帽丢进行李箱,然后检查我的哈利伯顿铝箱里是否有足够的乳胶手套、大容量塑料袋、裹尸布、相机和底片。我心情沉重地出发时,本顿的遗言再次掠过脑海。我试图摆脱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和他肌肤的触感。我想忘了他,但力不从心。

我打开无线电,沿市中心高速公路驶向第九十五号州际公路。里士满的晴空在阳光下闪耀。在隆巴迪公路收费区减速时车载电话响了,是马里诺。“只是想通知你,我会顺便过去一趟。”他说。

我改换车道时引来一阵喇叭声,差点撞上一辆忽然窜出的银色丰田。那个司机绕过我超车时,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嚷着。“去你的!”我气愤地冲他吼道。“什么?”马里诺在话筒里大声说。“遇到一个可恶的白痴司机。”“哦,很好。你听过路怒症吗,医生?”“当然,我刚经历过。”

我在第九街出口转弯,朝办公室开去,并打电话告诉罗丝我两分钟后就到。驶入停车场时,我看见费尔丁正抱着探照仪盒子和延长线等在那里。“我们那辆雪佛兰公务车还没开回来吧?”我问。“还没有,”他说着将装备放进我的行李厢,“你开这玩意儿过去可够招摇的。那些码头工人肯定会死死盯着这辆黑色奔驰和里头的金发美女。你还是开我的车吧。”

为庆祝终于办妥了离婚,我这位体格壮硕的副手不久前才将他的福特野马换成红色雪佛兰克尔维特跑车。“事实上这主意相当不错,”我淡然说道,“只要你不介意。不过,如果是V-8引擎我就借。”“哦,明白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怎么走吧?”“知道。”

根据他给出的路线,我一路往南,接近彼得斯堡时离开公路,驶经菲利普-莫里斯工厂,横穿铁路,又沿一条窄窄的小路穿过一块林木杂草丛生的空地。最终到达一处安全检查站时,我感觉自己像闯入了某个禁地。检查站的另一边是调度场和数百个堆放了三四层、如货车大小的橙色集装箱。一位认真执勤的警卫走出岗哨亭。我摇下车窗。“有事吗,女士?”他用军人特有的刻板语气问道。“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回答。“你找哪一位?”“我来看看那位死者,”我解释说,“我是法医。”

我向他出示证件,他接过去端详了片刻。我感觉他不明白法医是什么,也不准备问。“原来你是首席,”他把黑色旧钱包递还给我,“哪种首席?”“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我说,“警方正在等我。”

他回到岗哨亭打电话,我则逐渐失去了耐心。每次因公进入某个安检区域时,我总得经历这类事情。我原本以为原因在于我的性别,早年间也许这的确是部分因素—至少在某些情况下如此。而如今,我相信暴力、犯罪和法律的威胁才是真正原因。那位警卫记下我的车型和车牌号,让我在登记板上签名,然后给了我一张来访通行证。但我没有佩戴。“看见那棵松树了吗?”他伸手指着说。“我看见好几棵。”“有点弯的那棵。从那里左转直走就可以到水边了,女士,”他说,“慢走。”

我驱车向前,行经散置着的巨型轮胎和几栋挂着“美国海关暨联邦海运大楼”招牌的红砖建筑。港口建有数排巨大的仓库,无数橙色集装箱排列在卸货码头旁,有如群聚在食槽边进食的动物。货轮“欧罗克利普号”和“天狼星号”停泊在詹姆斯河码头,每艘都足有足球场的两倍长。游泳池大小的舱口敞开着,上方数百英尺处悬吊着起重机悬臂。

发现腐尸的集装箱已被安置在轮架上,四周围绕着用交通圆锥筒固定的警戒线。无人靠近。事实上,附近也不见警察的身影,只有一辆没有标志的蓝色雪佛兰凯普瑞斯汽车停靠在码头边,坐在里面的司机正和窗外一名身穿白衬衫打领带的男子交谈。卸货工作已经暂停。戴着头盔、身穿反光背心的码头工人无聊地在一旁抽烟、喝汽水或瓶装水。

我给办公室打电话找到费尔丁。“我们是什么时候接获通知的?”我问他。“稍等,我查一下记录。”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响起,“十点五十三分。”“尸体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这个,安德森好像不太清楚。”“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说过,她是新人。”“费尔丁,这里除了她就没有别的警察了,我猜那大概是她吧。她向你通报这起案子的时候到底怎么说的?”“发现时已死亡,尸体腐烂,要求你赶往现场。”“她指名要我来?”我问。“每个人都指名要你,这没什么新鲜的。不过她说是马里诺要她找你去现场的。”“马里诺?”我惊讶地问,“他要她找我?”“是啊,我想他的确有点莽撞。”

我想起马里诺说过他会顺便来趟现场,不禁愈发气愤。为何他让一个新人对我下令,接着又声称会顺便过来瞧瞧我们的进展?“费尔丁,你最近一次和马里诺说话是什么时候?”我问。“好几周以前了。相当不愉快。”“只怕你的火气还不及我的一半,要是他真敢来到现场的话。”我说。

在搬运工人的注视下,我下车打开行李厢,取出铝箱、连身工作服和鞋子,朝那辆没有警方标志的车走去,心中愈发恼火,沉重的铝箱不断撞击着我腿侧。

穿白衬衫打领带的男子似乎觉得很热,他手搭凉棚四处观望,发现盘旋在港口上空约四百英尺处的两架电视台新闻采访直升机时,显得十分不悦。“可恶的记者。”他嘟囔着,转头看我。“我在找这个犯罪现场的负责人。”我说。“我是。”凯普瑞斯汽车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我弯下腰,透过车窗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的皮肤晒得黝黑,一头褐色短发利落地梳向脑后,鼻梁和下巴的线条显得十分刚毅。她眼神凌厉,身着退色的宽松牛仔裤、黑色系带皮靴和白色T恤,枪垂在臀部,警徽则用吊链别在衣领上。车里冷气开得很足,收音机里的轻摇滚乐声盖过了对讲机里的警方对话。“你大概就是安德森警探吧。”我说。“雷内·安德森。没有第二个。你一定就是那位有名的法医了。”她说话时的傲慢让我想起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警察。“我是乔伊·肖,港口主管,”男子自我介绍,“想必你就是警卫刚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位女士了。”

他年龄和我相仿,金发蓝眼,皮肤由于长时间的暴晒而皱纹密布。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安德森和这天发生的事情已相当厌烦。“在我开始工作前,你是否需要让我了解什么情况?”我在呼呼的冷气声和直升机的轰响里提高嗓门对安德森说,“例如为什么现场看不见一个警察?”“因为没必要,”安德森说着用膝盖顶开车门,“你来这里时应该也发现了,这地方可不怎么好找。”

我把铝箱搁在地上。安德森绕过车子走向我,这时我才诧异地发现她竟如此娇小。“我能告诉你的不多,”她对我说,“你看到的这些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一个集装箱,里面装着一具腐臭的尸体。”“不,你可以告诉我的太多了,安德森警探。”我说,“尸体是什么时候怎么被发现的?你是否亲眼见到了?是否有人接近过尸体?现场是否遭到破坏?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好是否定的,否则你恐怕得担责任了。”

她大笑起来。我开始套上工作服。“根本没人进去,”她说,“没人有这个胆量。”“你不必进集装箱也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肖接着说。

我穿上黑色锐步运动鞋,戴上棒球帽。安德森望着我的奔驰。“也许我该申请调到州政府工作。”她说。

我上下打量着她,说道:“我建议你最好先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再去那里。”“我必须先打几个电话。”她说着走开了。“我无意干涉任何人的工作,”肖对我说,“可我想知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我们这里发现了尸体,警方却只派了这么个小毛丫头过来?”他紧绷着下巴,脸色潮红,汗水不断渗出,“你知道,我们只有正常营运才有钱赚,”他继续说,“可是这会儿已经停工两个半小时了。”他极力压抑着想骂粗话的冲动,“不是说我不同情死掉的人,”他又说,“但我真的很希望你们赶快办完事然后离开。”他抬头望着天空,“还有那些记者。”“肖先生,那个集装箱里装的是什么货物?”我问他。“德国产的照相器材。集装箱门闩上的封条是完好的,所以货物应该没被做什么手脚。”“封条是国外货运人员贴上的吗?”“没错。”“这么说,那具尸体,无论是死是活,给集装箱贴封条前就在里面了?”我说。“看起来是这样的。集装箱编号和海关文件上登记的完全一致,没有任何异常。事实上这些货物早就完成了报关手续,已经有五天了,”肖说,“所以才会被吊到轮架上放着。可我们闻到一股怪味,只好把它搁置在那里。”

我回头环顾现场。一阵风吹来,起重机上的沉重铁链哐当作响。刚从“欧罗克利普号”三个舱口卸下许多钢梁的起重机此时都已停止作业。铲车和平板铲车闲置在一旁。无事可做的码头工人和船员远远地望着我们。

有些人在船头和船舱的窗口观望。堆放着木架、隔板和滑动垫木的柏油地面油光闪闪,散发着丝丝蒸气,一列CSX公司的货运火车从仓库后方的平交道驶过。木馏油的气味非常浓烈,但仍遮不住那股烟雾般飘散在空气中的腐尸味。“这艘货轮是从哪里起航的?”我问肖,同时注意到一辆警车在我的奔驰旁停了下来。“比利时安特卫普港,两周前出发的,”他望着“天狼星号”和“欧罗克利普号”说,“这里大都是外国货轮,只有在他们偶尔表示亲善时你才看得到美国国旗。”他带着些许落寞补充道。“欧罗克利普号”的右舷上站着一名男子,正用望远镜看向我们。天气相当暖和,他竟还用长袖上衣和长裤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让我有些奇怪。

肖眯起眼睛。“阳光可真刺眼啊。”“可能是偷渡犯吗?”我说,“虽说我实在难以想象谁能藏在密封的远洋集装箱里长达两星期。”“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况且这里并不是第一个停泊港,宾州的切斯特才是。从安特卫普出发的大部分船都是先到切斯特,再到这里,然后直接回安特卫普。要是真有人偷渡,应该会在切斯特溜下船,而不会等到抵达里士满才行动。这里只是个小港口,斯卡佩塔医生。”肖说。

望着马里诺走出停在我车子旁边的巡逻警车,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去年大约有一百二十艘货轮和驳船进港。”肖继续说。

自我认识马里诺以来,作为警探的他执勤时从未穿过制服。“如果我是非法移民或企图偷渡,我想我会选择在迈阿密或洛杉矶那种大港口下船,好趁乱逃走。”

安德森嚼着口香糖朝我们走来。“重点是,除非我们怀疑有不法勾当、毒品走私或货品未经申报等情况,否则不会撕开封条,打开集装箱来查看。”肖说,“但为了安全,有时也会选定某艘船进行全面审查。”“所幸我再也不必穿成那样了。”安德森看着向我们走来的马里诺说。他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每当缺乏安全感或情绪恶劣时他便会如此。“他为什么要穿制服呢?”我问她。“他被调职了。”“难怪。”“自从布雷副局长到任以来,局里变化不少。”安德森说,似乎对此颇感自豪。

我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重新用制服将如此优秀的警探束缚住。我不知这是多久前发生的,既为马里诺竟没告诉我感到难过,又为自己没有早点察觉而惭愧。我已经好几周,甚或一个月没有打电话问候他,更别提邀请他来办公室喝杯咖啡或到家里吃晚餐了。“怎么回事?”他声音嘶哑地招呼道,看都没看安德森一眼。“我是乔伊·肖。你好。”“好个屁。”马里诺乖张地答道,“安德森,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蛮干?还是没有别的警察愿意和你一起蹚浑水?”

她瞪了他一眼,从嘴里取出口香糖往地上一扔,仿佛滋味已被他破坏殆尽。“你忘了找人来参加你的小聚会了?老天!”他暴躁地嚷道,“竟有这种该死的事!”

马里诺身上绷着一件短袖白衬衫,扣子直扣到领口,还别着一条扣式领带。深色制服长裤紧裹着他鼓凸的肚子,箍在其上的硬皮腰带上垂挂着他的九毫米口径西格索尔手枪、手铐、备用弹匣和喷雾器等装备。他脸色泛红,大汗淋漓,戴着一副奥克利太阳镜。“我们得谈谈。”我对他说。

我想把他拉到一旁,可他一动不动,只从随身携带的万宝路烟盒里抖出一根香烟。“喜欢我的新行头吗?”他语带嘲讽,“布雷副局长觉得我需要换个形象。”“马里诺,这里没你什么事,”安德森对他说,“老实说,我觉得你应该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你到过这里。”“叫我队长,”他说,一边喷出一股烟雾,“你最好管着点你那张该死的嘴巴,我毕竟是你的上司,小妞。”

肖一言不发地听着两人火药味十足的对话。“难以相信现在还有人称呼女警察为小妞。”安德森说。“有一具尸体在等着我检查。”我说。“我们必须通过仓库才能到达那里。”肖对我说。“走吧。”我说。

他陪马里诺和我走向正对河流的一处仓库门。仓库十分宽敞,但昏暗窒闷,弥漫着一股烟草的甜味。数千捆装在麻袋里的烟草堆积在木架上,此外还有好几吨可能是用来制造钢铁的铁砂和铁屑,以及大量由板条箱上的邮戳判断将被运往特立尼达岛的机械零部件。

那个集装箱就位于几道防波堤以外的卸货码头上。腐尸味越来越浓。我们走到集装箱外,在警戒线前停步时,臭气已浓烈得呛鼻,好像取代了所有氧气,简直让人无法呼吸。苍蝇开始聚集过来,恼人的嗡嗡声令我想起遥控玩具飞机的刺耳噪音。“集装箱刚打开时有苍蝇吗?”我问肖。“没这么多。”他说。“那时你离这里有多远?”我又问。这时马里诺和安德森赶了上来。“相当近。”肖说。“有人进去过吗?”我想弄清这一点。“这我无法担保,女士。”恶臭显然击中了他。

马里诺却似乎不受影响,他又抽出一根香烟,边点火边嘟囔着什么。“看起来这不太可能是牲畜,安德森。”他说,“但你还没进去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只大狗被不小心锁在了里面。要是这样就太糟了,把医生拖来了,还惊动了大批记者,到头来发现发出臭味的只是只码头流浪狗。”

马里诺和我一样清楚里面不是狗、猪、马或其他任何动物。在他和安德森针锋相对时,我打开铝箱,把车钥匙往里面一丢,取出几双手套和一个口罩。我给我的三十五毫米尼康照相机装上闪光灯和二十八毫米镜头。为确保成像质量,选择了感光度为四百的底片。最后我在脚上套上消过毒的鞋套。“这就像七月中旬闻到从一栋密闭的房子里飘出的气味。要先从窗外观察屋内,必要时破门而入。通知法医前先确定里面的确是人的尸体。”马里诺继续教导他的新下属。

我钻过警方封锁线,走进漆黑的集装箱,发现货物并未装满,白色纸箱整齐叠放着,活动空间相当充裕。我左右晃动着手电筒,循光线摸索前行。

到了集装箱后方,货物底部一排被腐尸口鼻渗出的暗红液体浸湿的纸箱出现在亮光中。光线沿鞋子、小腿自下而上,一张蓄着胡须的浮肿面孔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鼓突泛白的眼睛空洞地瞪着,肿胀的舌头耷拉在嘴巴外,好像在向我扮着鬼脸。我包着鞋套的双脚所踏之处全都黏糊糊的。

尸体衣着整齐,背靠角落坐着,左右是集装箱的两面金属壁。他两腿直直伸出,搁在大腿上的双手被一个落下来的纸箱压着。我移开纸箱,检查是否有防卫伤口、挫伤、指甲裂伤等可能显示他曾试图挣脱攻击的痕迹。他的衣服上没有血渍,身上也不见明显伤痕或挣扎迹象。接着我四下搜寻是否有食物、饮水和补给品,集装箱的四壁是否有通风孔,但没有任何发现。

我检查每一列纸箱,蹲下身用手电筒照射金属地板寻找脚印。一如所料,到处都是脚印。我一寸寸移动,膝盖几乎无法承受。终于找到一个空塑料垃圾桶和两枚硬币,我俯身仔细观察,一枚是德国马克,另一枚认不出。在此过程中我没碰触任何东西。

马里诺远远地站在集装箱入口守着。“我的车钥匙在铝箱里。”我透过口罩向他喊道。“什么事?”他探头进来问。“你去替我把卢玛探照仪拿来,好吗?我需要光纤装置和电线,也许肖先生可以帮忙找地方插上插头。必须用接地线插座,一百一十五伏交流电。”“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粗话。”马里诺说。

4

卢玛探照仪是一种多波域光源,它的十五瓦高强度弧光灯管可放射出波长为四百五十纳米、频宽为二十纳米的光线,常用来探测血液、精液等人体体液,或检测药物、指纹、残留物及肉眼无法辨识的各种细微痕迹。

肖在仓库里找到一个接地线插座,我用一次性塑料套垫着卢玛探照仪的铝质脚架,免得将上次使用时沾染的残留物带进现场。多波域光源看起来与家庭投影机类似。我把它安置在集装箱里的纸箱上,让风扇运转了几分钟后才打开电源开关。

等待探照仪到达最大输出功率的间隙,马里诺带来了几副琥珀色的眼镜,这可以在强光下保护我们的眼睛。苍蝇越聚越多,醉酒似的往人身上横冲直撞,嗡嗡声在耳边轰响。“该死,我最恨苍蝇了!”马里诺抱怨着,不停地挥手驱赶。

我发现他没穿连身工作服,只套着鞋套和手套。“你打算穿着那身衣服开车回去吗?”我问他。“我的行李厢里有一套备用制服,免得万一溅上什么脏东西。”“免得你吐在自己身上。”我看了下手表说,“还剩一分钟。”“注意到安德森趁机溜走了没有?一听到她通报这案子我就知道不妙。只是没想到,这里除了她竟然没有一个人。该死!事情真的不妙。”“她究竟是怎么当上凶杀调查组警探的呢?”“她紧抱着布雷的大腿—给她跑腿,开着她那辆招摇的全新黑色福特维多利亚皇冠去洗车,说不定还给她削铅笔擦鞋呢。”“准备好了。”我说。

我拿着能够侦测多种残留物和污点的四百五十纳米光纤滤镜开始扫描。透过护目镜观察,集装箱内部如外太空般漆黑,滤镜后的物体则散发出浓淡不一的黄、白色荧光。散布在地面上的大量毛发和纤维散发出幽幽蓝光,这是有人频繁出入的货物堆放处常有的现象,一如我的预期。白色的纸箱则散发出月光般柔和的白光。

我把探照仪朝集装箱内部推移。角落里的尸体模糊一团,没有体液发光。“如果他是自然死亡,”马里诺说,“为什么会坐起来,而且两手搁在腿上,好像正在教堂里之类的?”“如果是死于窒息、脱水或高强度的暴晒,就有可能坐着死去。”“反正我觉得很怪。”“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这里空间太小了,能把仪器递给我吗?”

他朝我走来时撞到了纸箱上。“走路时最好摘下眼镜。”我向他建议,因为戴着这眼镜只能看见高能光线,但这时候它并不在马里诺的视线范围内。“门儿都没有。”他说,“我听人说过,只要看一眼那东西就完了。白内障、癌症,一股脑儿都来了。”“别忘了还会变成石头。”“嗯?”“马里诺,小心!”

他撞到了我身上,接着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确定,只知道纸箱轰然倒塌,他跌倒时几乎把我也撞倒在地。“马里诺?”我惊呼道,“马里诺!”

我关闭卢玛探照仪的电源,摘下眼镜。“该死的!狗娘养的!”他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大叫,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对纸箱又甩又踢。那只塑料垃圾桶也腾空飞过。我匆匆跑到他身边蹲下。“别动,”我镇定地对他说,“千万别莽撞,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老天!该死的!这东西沾得我全身都是!”他惊恐地大喊。“你没事吧?”“哦,老天,我要吐了。哦,老天!”

他匆匆爬起来,拨开纸箱朝集装箱门口踉跄走去。我听见他呕吐了一阵,呻吟几声,又开始吐。“吐过应该舒服一点。”我说。

他扯开衣领,剧烈干咳着,一边甩脱衬衫,揉成一团往集装箱外一抛,上身只留一件汗衫。“万一他有艾滋病呢?”马里诺的声音仿如夜半钟鸣。“你不会被这家伙传染艾滋的。”我说。“该死!”他又干呕了一阵。“这里由我来处理就可以了,马里诺。”我说。“给我一点时间。”“你找个地方去洗干净吧。”“别告诉任何人。”他说,我知道他是指安德森,“我敢说这些相机一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那还用说。”“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些货。”“搬运人员来了吗?”我问他。

他将对讲机拿到嘴边。“可恶!”他干呕着,粗暴地在裤管上擦拭对讲机,还大声咳嗽,从喉咙里喷出飞沫。“九号呼叫中心。”他说话时嘴巴离对讲机足有十二英寸。“九号请讲。”

调度员是个女人,语气热情。我有些诧异,因为警察调度员和九一一接线员的声音向来刻板冷静,无论情况多么紧急都无动于衷。“10-5,雷内·安德森,”马里诺说,“我不知道她的编号。请你转告她,我们这里急需搬运人员。”“九号,你知道搬运公司的名称吗?”“喂,医生,”马里诺转过头来大声问,“哪家公司?”“首府运输。”

他接过我的话,又补充道:“调度中心,如果她10-2、10-10或10-7,或是我们该10-20-2,回复我。”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警察们的喧嚣,那是他的弟兄们取笑、鼓励他的一种方式。“10-4,九号。”调度员说。“你说了什么让他们那么兴奋?我只知道10-7是不在岗位,其他的完全听不懂。”我问。“我要她转告安德森,无论她信号不好、通讯中断还是有空回复,都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们只好把她撂在一边。”“难怪她那么喜欢你。”“她是个他妈的浑蛋。”“对了,你知道仪器的电缆线在哪里吗?”我问。“刚才还在我手里。”他答道。

我在他摔倒并撞上纸箱的地方找到了电缆线。“要是他有艾滋病呢?”他又开始担忧。“如果你真这么担心感染,不妨做革兰氏阴性菌、革兰氏阳性菌检测,或者检查梭菌、链锁状球菌,要是你身上有伤口的话。据我所知你没有。”

我把电缆线一端接上插座,另一端接上仪器,拧紧调节螺钉。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绝不准有人那样说我!说我是该死的同性恋!我会给自己一枪的,别以为我不会。”“你不会得艾滋病的,马里诺。”我再次保证,然后重新打开仪器。至少得四分钟后才能启动。“我昨天剪指甲边缘的肉刺时流血了,这也是伤口吧!”“你不是戴了手套吗?”“如果我得了什么怪病,非杀了那个混账懒骨头不可!”

我想他是指安德森。“布雷也快赶来了,我会让她尝尝我的厉害!”“马里诺,冷静点。”我说。“如果是你,你能安心吗?”“我都不知道遭遇过多少次这种事情了。你以为我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你又没跌进死人液体里!”“死人液体?”“我们对这家伙一无所知。要是他在比利时得了什么我们治不了的怪病呢?”“马里诺,冷静。”我再次说道。“办不到!”“马里诺……”“我有权利生气!”“好吧,那你走好了。”我终于失去了耐性,“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干扰我的注意力。去洗个澡,喝几杯波本威士忌消消气吧。”

这时卢玛探照仪启动完毕。我戴上护目镜。马里诺安静下来。“我不走。”他最后说。

我像手握焊枪那般握着光纤棒,开始用细如铅笔芯的蓝色强光束扫描尸体细部。“有什么发现吗?”“还没有。”

他踩着黏糊糊的鞋套凑近我。我一寸寸地缓慢检测,深入大型扫描仪无法触及的部位。我让尸体前倾,探测背部、后脑和两腿之间,还检测了双手掌心。卢玛探照仪能侦测出许多人体体液,例如尿液、精液、汗水和唾液,当然还有血液,但依然不见任何一处发出荧光。我的颈背开始痛了。“我敢说他出现在这里时已经死了。”马里诺说。“等我们把他带回城里就知道了。”

我直起腰,手中的光束扫向马里诺跌倒时撞落的一个纸箱。黑暗中浮现出来的那一列荧绿色字母末尾看起来像一个“Y”。“马里诺,”我说,“快过来看。”

我照亮一组手写的法文字母。字母高约四英寸,呈怪异的四方形,像用机械臂整齐画出来的。我花了点时间才辨识出这些字母。“Bon voyage, le loup-garou。”我念着。

马里诺靠近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Loup-garou是什么鬼东西?”“我也不知道。”

我仔细检查那个纸箱,发现它的顶端浸湿了,底部却是干的。“上面有指纹吗?”马里诺问。“我相信这里一定到处都是指纹,”我答道,“只是还没检测出来。”“你认为写下这些字的人希望指纹被人看见吗?”“也许吧。看起来像是永久性荧光墨水,但愿上头能找到指纹。我们必须把这纸箱带回实验室,还得把地上的毛发收集一下,以备DNA化验之用。最后拍照存证,完成后就可以离开了。”“也许该趁我还没忘记时把那些硬币带走。”他说。“有道理。”我说着望向集装箱出口。

有人正往里面窥探,身体背对着刺眼的阳光和朗朗晴空,我看不清他的模样。“现场鉴定人员呢?”我问马里诺。“不知道。”“该死!”我抱怨道。“还用你说。”马里诺说。“上周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可情况也不像这样。”“你又没去现场,根本不清楚真实状况。”他说得没错。“我听办公室的人说的。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会知道……”“如果问题不够明显你就不会知道,”他说,“而这个案子的问题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这是安德森负责的第一个。现在情况倒明朗多了。”“什么意思?”“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警探。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她自己把尸体搬来这里好让自己有事可做。”“她说是你要她通知我的。”“是啊,好像说我推诿怕事才让她烦你的,结果你对我一肚子火。她是个该死的骗子。”他说。

一小时后工作结束。我们从阴暗腐臭的空间回到仓库里。安德森正站在不远处的堤防边和一个男人说话。我认出那人正是刑事副局长艾尔·卡森,同时想起刚才站在集装箱门口的就是他。我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向卡森打招呼,一边留意搬运人员是否已经就位。看见两个身穿工作服的人正站在一辆深蓝色厢型车旁和肖说话,我稍感安心。“你好吗,艾尔?”我对卡森副局长说。

他担任警职的时间和我就任首席法医差不多一样长,是个出生于农场、温和安静的人。“还好,医生,”他说,“看样子我们得忙一阵了。”“看起来的确如此。”我同意道。“我刚好在外面,就顺便过来看看你们进行得是否顺利。”

卡森绝不会只是“顺便”到犯罪现场来。他看上去相当焦虑沮丧,更重要的是,和我们一样,对安德森视而不见。“这里是没什么问题,”安德森鲁莽地越级回答道,“我已经和港口主管谈过了……”她忽然住口,因为看见了马里诺,抑或是闻到了他的气味。“嘿,彼得,”卡森的情绪高昂起来,“怎么啦,老兄?我竟然不知道,勤务部门什么时候有了新规定?”“安德森警探,”在她远远避开马里诺时我对她说,“我必须知道这起案件是由谁负责的。现场鉴定人员呢?还有,搬运人员怎么还没到?”“是啊,老大,看看我们怎么执行便衣任务的—脱下制服。”我听见马里诺嚷嚷道。

卡森放声大笑。“还有,安德森警探,你难道不该进去协助采集证据之类的吗?”我继续质问她。“你不是我的上司。”她耸耸肩说。“你最好先弄清一件事,”我用强硬的语气引起她的重视,“一旦发现尸体,你就得听我的。”“……布雷一定也执行过不少便衣任务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她那种人,一心只想着往上爬。”马里诺眨了眨眼睛说。

卡森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又是一脸沮丧。他看起来疲倦极了,仿佛被生活挤压得快要窒息。“艾尔?”马里诺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现场为什么半个人影都没有?”

这时,一辆锃亮的黑色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警车驶向停车场。“好了,我得走了,”卡森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咱们去警察兄弟之家好好喝一杯。这回该你请客了。还记得上次打赌你输了吧,老弟?夏洛特队最终赢了路易斯维尔队。”

卡森说完就离开了,依旧没理安德森。他显然也管不了她。“嘿,安德森?”马里诺戳一下她的背。

她惊呼一声,急忙用手捂住口鼻。“在卡森手下工作不错吧?老好人一个,不是吗?”他说。

安德森慌忙后退,马里诺则步步紧逼。连我都受不了他那条臭气熏天的制服长裤和肮脏的手套鞋套。他的白汗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接缝处被他凸出的腹部撑裂了。他不断逼近安德森,我甚至担心他会忽然亲上去。“你臭死了!”她拼命躲避。“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走开!”

但他不肯。她左闪右躲,但去路被他小山一般的身躯封得死死的,直到她背抵几大袋即将运往西印度群岛的注射碳,再也无路可退。“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吗?”他毫不留情地说,“我们在这个一半人都不说英语的该死国际港口的集装箱里发现一具尸体,而你真打算一个人掌控局面?”

仓库外的停车场沙砾飞溅,那辆黑色维多利亚皇冠警车疾驶而过。“只因为这是菜鸟警探小姐的第一个案子,所以拉来首席法医撑场面,还带了好几架直升机的记者?”“我要向内务部检举你,”安德森朝他大吼,“我会弄到许可的!”“什么罪名?发臭吗?”“你死定了!”“不。死了的是里面那个家伙,”马里诺指着集装箱说,“死定的是你,在你必须出庭为这起案子作证的那天。”“马里诺,镇定。”我说。此时那辆维多利亚皇冠警车耀武扬威地驶进了码头禁区。“喂!”肖一边追着车,一边挥舞手臂,“不能停在那里!”“你只不过是个过气、没用的乡巴佬。”安德森扔下这句话大步走开了。

马里诺由里外翻猛扯掉手套,轮流用脚尖踩着左右脚的鞋跟迅速甩脱蓝色的塑料鞋套,然后抓住扣式领带捡起他那件脏污的白色制服衬衫,可是领带松了,他抓了个空,于是狠狠踩上去,像要踩熄脚下的一团火。我一言不发地拎起那堆衣物,连我自己的一起扔进一个红色危害性生物废弃物处理袋。“你闹完了吗?”我问他。“还没开始呢。”马里诺说着转头看那辆维多利亚皇冠警车。驾驶座车门打开,一个身穿制服的男警官走了出来。

安德森绕过仓库,朝那辆车快步走去。肖也匆匆上前。一位同样穿着光鲜制服、佩戴警徽、令人惊艳的高级女警官走出车子,吸引了全部码头工人的目光。她举目顾盼,迎接全世界的瞩目。不知何处冒出的一声口哨立刻激起了一片哨音。码头顿时喧哗起来,如球场上球员们抗议裁判误判般热闹。“我猜猜看,”我对马里诺说,“这就是布雷。”5

四周充斥着贪婪的苍蝇的嗡嗡声,随时间的推移和气温的升高变得更加嘈杂。终于,搬运人员抬着担架走进了仓库等着我。“哦,”其中一人表情痛苦地摇着头说,“我的老天!”“我知道,不太好闻,”我说着套上干净的手套和鞋套,“我带你们进去。不会太久的,我保证。”“既然你要先进去,那我无话可说。”

我回到集装箱内,他们小心地跟着我,抬轿子般紧握着担架,谨慎地选择每一个落脚之处,沉重的喘息声从口罩后传出。两人都已上了年纪而且身材发福,实在不适合再做尸体搬运的工作。“握着他的小腿和脚往上抬,”我指挥着,“当心点,皮肤很滑,可能会脱手。尽量抓着他的衣服。”

他们放下担架,在尸体脚边弯下腰。“老天。”一人再次嘟囔道。

我用双臂架着尸体的两腋,他们则抓着他的脚踝。“好,数三下,我们一起把他抬高,”我说,“一、二、三。”

那两人努力保持平衡,喘着气后退。尸体软绵绵的,因为已经过了尸僵的阶段。我们把他安置在担架上,盖上布罩,拉上尸袋拉链。他将会被搬运人员抬走,运往停尸间。随后我将设法让他向我开口。“可恶!”我听见一人说,“要我做这个,他们给的薪水太低了。”“不用你唠叨。”

我跟着他们走到集装箱外的耀眼阳光和清爽空气里。马里诺正站在码头边和安德森、布雷说着什么,仍穿着那件脏汗衫。从他的姿势来看,布雷的出现让他很不自在。布雷转头看着我一步步走近,没有介绍自己,我只好先报上姓名,但没有伸出手。“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对她说。

她对此反应冷淡,似乎从没听过我的名字,也不明白我为何出现在这里。“我想我们俩最好谈谈。”我加了句。“你说你是谁?”布雷问。“噢,拜托,”马里诺忽然插嘴道,“她明明知道你是谁啊。”“队长。”布雷的语气带着恐吓。

马里诺立刻安静下来。安德森也是。“我是凯·斯卡佩塔。”我又说了一次,尽管她早已知道,“首席法医。”

马里诺翻了个白眼。布雷示意我换个地方说话,安德森发觉她的暗示,立刻露出一脸愤恨与忌妒。我们走向码头边缘,“天狼星号”稳稳漂浮在一旁起伏的混浊海水中。“很抱歉,一时没认出你。”她说。

我没做声。“我确实太失礼了。”她继续说。

我依然沉默。“我早该约你见面,可实在太忙了。我们都很忙。说真的,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她微笑着说,“其实很不错。”

黛安·布雷头发乌黑、五官完美,是个十足的高傲美女。她极其出众的相貌令那些码头工人简直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是这样的,”她以不变的冰冷语调说,“我遇到一个小麻烦。我是马里诺的上司,可他似乎觉得他归你管。”“没这回事。”我终于开口。

她叹了口气。“你让这个城市里经验最丰富、最清廉的凶杀调查组警探没有用武之地,布雷副局长,”我对她说,“而我竟没接到通知。”“的确应该让你知道。”“你到底想怎样?”我问她。“该补充一些新鲜血液了,让那些不排斥使用电脑和电子邮件的警探充分施展才能。你可知道马里诺连WORD都不会用,还在用两根指头敲打字机?”

我不敢相信她竟会说这种话。“更别提他身上的其他毛病,例如固执、屡次违规、不服从命令等等,他的行为处处让警局蒙羞。”她继续说。

安德森已径自走开,马里诺正独自站在车旁,倚着车身抽烟。他肩膀宽厚,手臂毛茸茸的,箍在肚子上的长裤似乎就快掉落。他的目光回避着我们,我知道他备感委屈。“为什么这里没有现场鉴定人员?”我问布雷。

一个码头工人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同伴,双手捂着胸口,假装那是布雷丰满的胸部作势抚摸着。“你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接着问道。“因为我发现马里诺跑了过来,”她答道,“我早就警告过他。我要亲自证实他是否真敢违抗我的命令。”“他来这里是因为犯罪现场不能没有警察。”“他来是因为自己愿意。”她注视着我说,“也因为你要他来。这才是真正原因,不是吗,斯卡佩塔医生?马里诺是你的专属警探,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的眼神似乎专爱刺探常人难以想见的无聊角落,仿佛要悄悄潜入我内心的角落,窥视各种情感。她仔细端详我的面孔、身体,不知是否正拿我的一切和自己进行比较,或者正在评估她渴望拥有的某样东西。“别把他扯进来,”我对她说,“你这是在扼杀他的斗志。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但他不是你能掌控的。”“从来没人掌控得了他,”她说,“所以他们才把他交给我。”“交给你?”“安德森警探是新鲜血液。说真的,我们警察局真的需要更多像她这样的人。”“安德森警探太稚嫩了,专业不精而且缺乏胆识。”我说。“凭你的丰富经历,你应该有容忍新人的雅量,甚至给她些许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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