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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02: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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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贵祥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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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试读:

作者简介

徐贵祥,安徽霍邱县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现为解放军军事文学研究中心主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大校军衔。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获第7、9、11届全军文艺奖;第4、9、11届五个一工程奖;第6届茅盾文学奖。

好一朵茉莉花

日本人是半夜进来的,动静不大,连狗都没叫几声。

居民们跑了大半,剩下的既然没跑,也就听天由命了。二天早起,趴在门缝向十字街的街角看,先是看见北边刘三家的油条锅支起来了,西边张家恒的豆腐坊开了半扇门。屠夫许甲先去北边买了两根油条,又到西边买了几张豆腐皮,从豆腐坊出来,脚上的木拖鞋在青石板街心上敲出橐橐的响声。许甲的步子迈得不大不小,目不斜视,可是门缝里的眼睛分明看见从许甲的眼角里向外流淌的余光,“哼,日本人有什么可怕的,老子就不跑,大不了抡起杀猪刀跟他拼了。”

这话是前几日在桂山饭店里,许甲当着大伙的面说的。那些天疯传日本人很快就要拿下陆安州,很快就要打到蛾眉地界了,镇长袁芦轩召集镇上头面人物商议,许甲当时就拍着胸脯表示,不离开蛾眉镇。许甲的屠宰坊有些年头了,他还雇了三个伙计,家大业大,自然不能轻易拍屁股走人。许甲这么一说,其他人也主张不走。豆腐坊老板张家恒说,蛾眉这地界,无险可守,自古就不是个打仗的地方。凤翔布庄的老板吕上清见多识广,讲话就比较有分量,他从三国讲起,讲到太平天国和八国联军,说蛾眉地界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事,想当年蒋、冯、阎大战,各路兵马也都是过路,顶不济出点粮草也就打发了。想那日本鬼子,不过是南下西进,咱这地界,只要不去招惹他,想必他也不会自找麻烦。

既然大家都觉得可以不走,袁芦轩就做了不走的打算,镇公所发出布告,按人头每户抽取大洋三块,作为“保护费”。蛾眉地界,往年每遇兵燹,都是破财消灾。好在此地是鱼米之乡,加上汲河直通淮河,水上交通便利,贸易发达,甚为富饶,为保一方平安,捐钱纳粮已经习以为常。很快,镇公所就征集了一千二百六十三块洋钱。袁芦轩买通日军先遣部队的翻译官贾宜昌,把钱送去了,换来一面太阳旗,居民们就待在家里等着,虽然忐忑,倒也不耽搁吃饭睡觉。

果然,一个早晨平安无事,一个上午平安无事。到了中午,日军安营扎寨完毕,就把袁芦轩和镇上的几个头面人物叫到南街的妆台上,不仅没有动枪动炮,反而瓜子点心伺候,还把一千多块大洋还给了袁芦轩。

日军驻屯蛾眉的最大长官叫河岸,是个中佐,四十来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河岸中佐对袁芦轩等人说的第一句话是,鄙人河岸,是个读书人,诸位可以喊我河岸先生。

大家一下子就踏实了,因为来的路上还拿不准,是称呼长官呢还是称呼太君。这下好了,叫先生。于是一起作揖拱手,河岸先生好!

河岸中佐说,诸位不必拘礼,皇军到中国来,是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不是来刮地皮的。蛾眉是个礼仪之邦,文明乡镇,知书达理者甚多。今后,皇军要和蛾眉居民和睦相处,共建模范王道乐土,请多关照。

河岸中佐的一番话让袁芦轩等人惊喜交集,喜的是日军果然没有开杀戒的意思,惊的是,听河岸的口气,好像来了就不打算走了,至于“王道乐土”是个什么东西,袁芦轩不甚了了,可是这个并不重要,鬼子说不走,枪炮在他手里,走不走都是他说了算,往后,小心就是。

还有一点让蛾眉镇头面人物稍感安慰的是,日军把驻地定在妆台上,同主街隔着一条小河,从外观上看,也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回来的路上,袁芦轩对大伙说,兴许不会有啥大麻烦。大家也都说,看河岸中佐的样子,是个有学问的人,走一步算一步吧。

往后的日子,蛾眉小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妆台上有几栋青砖青瓦的房子,是蛾眉首富裴世豪的家产,裴家在日军进入江淮之前,举家迁到江南了,空出的房子就成了日军的队部。河岸向蛾眉居民宣布,皇军住在裴氏庄园,是借住,要付房租,由镇公所代收,以后可以转交给裴氏。

日军的所作所为口口相传,原先背井离乡的一半人家,多数回到了街上,渐渐地,店铺开张,集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日子回到了先前,街上的猫和狗又多了起来。

河岸说到做到,不仅日军秋毫无犯,“皇协军”也不敢扰民,所需给养按价购买,一手交钱一手拿货,让蛾眉居民且惊且喜,凭空多出许多生意。尤其是许甲,每天都要杀一头猪,三天就要宰一头牛,日军买肉比寻常价格还要高出一两成,简直就是神仙买卖。当然,受益的还不仅是许甲,春去夏来,日军要换单衣,向凤翔布庄预定了一百匹士林布,交付了一千块大洋。吕上清喜出望外,就这一笔生意,够他三年的赢利。另外一些小商小贩,种菜的,捕鱼的,开饭馆的,卖茶叶的,篾匠、铁匠、木匠,无不受益,不一而足。

蛾眉的居民渐渐地就知道“王道乐土”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虽然还有些嘀咕,这天上掉馅饼的日子,寻思起来总有一些不对劲,可是,转过了头想,大家都是一样,好事坏事不是哪一家的事,况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大家也就心安理得了。

蛾眉的日子一天胜似一天,蛾眉的居民高兴,河岸中佐也高兴。从妆台到主街,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二十来丈宽,原先有一个毛竹吊桥,河岸中佐住到妆台后,到河边勘察了一个时辰不到,就画了一张图纸,然后派人把袁芦轩请过去,又是拿钱说话,由袁芦轩征集民工,日本人出钱,只用了两天就架起了一条两丈宽的石墩木板桥,这在蛾眉居民看来,又是一件功德之举,架桥修路,不是功德是什么?

从进驻的第五天开始,吃罢早饭之后,河岸中佐就会到街上转转,头一次,前呼后拥,过了几天,带的人就少了,常常只带着两三个人,当然,还有那条名叫瀑布的狗。

河岸中佐转街的时候,能够从居民的脸上读出许多内容,他们对太君的谦恭是自然的,隔着老远就闪到一边让路。这种感觉让河岸心里很受用,更让河岸受用的,还有蛾眉居民的狗。那些狗当然不认识他,但是那些狗认识他身边的瀑布——那是他从本土带来的神犬,个头接近他的一半,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进入蛾眉之前,河岸就研究过地方志,知道蛾眉人爱养狗,街面三百多户人家,就有七八十条狗,有些人家养了两条或者三条,最多的有五条六条,这个小镇,还有狗镇的诨号。河岸临来时向松冈大佐要了一条军犬,他是想看看,蛾眉狗在日本狗的面前是个什么模样。走在街上,瀑布的神态和步伐几乎就是他的翻版,也是那样从容不迫,高视阔步,宛如正在散步的骏马。恰好这副仪表,让蛾眉居民的狗类相形见绌。

在河岸看来,那些中国狗形象促狭,目光闪烁,尾巴通常都是耷拉着的,老远见到瀑布的身影,要么夹起尾巴一溜烟小跑,要么就躲在街面两侧的屋子里,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从门缝向外偷看,大气也不敢出,更不要说叫两声了。这种感觉让河岸中佐愉快极了,人对人的征服可能有许多难以捉摸的因素,可是,狗对狗的征服,绝对只有一个因素,那就是战无不胜的精气神和战无不胜的力量,还有体格。

正是这种愉快的感觉滋润着河岸的心田,他才增加了视察蛾眉街面的次数,每次转街回来,他都像喝了美酒一样亢奋。在给联队长松冈大佐的报告里,他描述的前景是乐观的,在皇军的引导下,民心思定,安居乐业。他还特意提到了狗,“从蛾眉狗的表情和行为可以推断,蛾眉人对皇军只有惧怕,没有或者说不敢仇恨。”

好像是为了证实河岸中佐的话,蛾眉狗类确实越来越乖了,日军来到蛾眉不到十天,蛾眉狗们不仅望风而逃,而且渐渐地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远远地眺望妆台,眼神里荡漾着仰慕和向往之情,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见瀑布之后,还互相打架斗殴,好像在表演取悦瀑布似的。但是高贵的瀑布对此不屑一顾,连正眼也不看它们一眼。这种情况让河岸中佐益发自信,益发踌躇满志,也就越来越喜欢转街了。

直到有一天,在东头的世豪中学门口,情况发生了变化。

蛾眉镇是蓼蓝县的第二大镇。清末民初,在上海经营跑马场的蛾眉人裴世豪发了大财,受“教育兴国”思想的影响,衣锦还乡,除了给自己建了一所占地三十亩的庄园,还捐资建了世豪中学,并规定为工科学校,传授西学,设有数学、物理、化工等科,文科只有国语和俄语两门。学校建成后,已是民国,裴世豪同政府签订协议,蓼蓝县南部三镇四乡的中学生源均划归世豪中学,也就是说,世豪中学承担全县一半的中学教育任务。当时的县长庄临川讥讽裴世豪想把蛾眉建成半个县城。当然,讥讽归讥讽,事情还得按裴世豪的意思办,因为那时候的政府,既要办教育,又穷得叮当响,有裴世豪这个阔佬充大头,没有什么不好。世豪中学办了二十多年,桃李遍布江淮,蛾眉的名气因此更大,成为江淮沃野上的一颗文化明珠,这也是日军江淮驻屯司令部特意把河岸中佐派遣到蛾眉的主要原因。

日军进驻蛾眉的前十天,河岸一直没有打扰世豪中学,只是让人给校长庄临川写了一封信,表示,无论战争进行到何种地步,本部都将恪守尊重教育之原则,推动亲善怀柔之政策。也希望贵校与本部精诚团结,早日建成“王道乐土”,云云。按照河岸中佐的想法,庄临川接到这封信后,应该顺着杆子往上爬,应该亲自登门拜谢。但是,这个曾经的县太爷并没有到日军队部,而是派人送来一封回信,说中日两国,同出孔孟师门,尊重教育,乃世界同心。教育圣地,理应避免刀光剑影,河岸先生明此道理,世豪中学师生甚为欣慰,云云。

这封酸溜溜的回信让河岸中佐很不高兴,但是,他必须忍耐,他要选择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日子,亲自勘察世豪中学。对于他的秘密使命而言,如果不能征服世豪中学,即使把蛾眉镇所有的人都征服了,也等于零。然而,征服世豪中学不是攻打高地,那是需要时间的。

同蛾眉街面的情况相似,十天前,世豪中学的师生也转移了一多半,留在学校的除了校长庄临川,还有物理教员周介于,化工教员蔡捷丰,这两个人是年轻人,乡村师范的毕业生,都还没有成家,精力旺盛得很。

陆安州沦陷之前,庄临川决定提前放假,让学生回家帮助春耕。老师去留凭自愿,有些老师就跟着学生一起走了,留在学校里的都是自愿护校的,当然,也是各有各的想法,比如蔡捷丰。

这段时间,蔡捷丰一直琢磨一件事情,要尽快让自己的试验有个结果。几年前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日本白川大将在上海虹口公园被炸,但是没有炸死,因为炸药体积太大,携带中暴露了,而且引爆的装置也有问题。自从看到这个报道,他就觉得,这件事情他有责任,因为他是搞化工的。后来听说日军要在妆台长期驻扎下去,别人都很惶恐,唯有蔡捷丰兴高采烈,他觉得机会来了,上海的斧头党没有做成的事情,他可以做成。尽管河岸中佐比白川大将廉价得多,但好歹是鬼子官,炸一个少一个。

但是蔡捷丰遇到了麻烦。他想造的炸药,体积小他可以做到,但是如何定时,他做不到,这要用物理知识。他听说国外已经有了定时炸弹,所以就请周介于和他一起研究。周介于这段时间也在琢磨,从哪里搞一支枪来,找个机会埋伏在街南的小树林里,等鬼子官儿过桥的时候,干掉一个两个。当然,这也只是想想,庄临川是绝对不会同意他这么干的,鬼子就在身边,学校能够偏安一隅就谢天谢地了,哪敢让他去捅纰漏啊!

有一天蔡捷丰把周介于拉到化工教学实验室,跟他谈了造定时炸弹的想法,周介于一听就激动了,连声说,这个好,比我那个想法好,杀掉一个两个不行,要是连窝端,那就不怕了,弹簧的原理我懂,韧性钢材我也有,可以试试。

这是上午说的话,到了下午,周介于就给蔡捷丰回话,说他再三想了,弹簧他造不好,那东西需要特殊钢材。蔡捷丰见他说话含含糊糊,还很紧张,就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周介于说,他也想炸鬼子,可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弄得不好,还要连累学校和学生。他劝蔡捷丰也不要搞了。

蔡捷丰这就明白了,周介于确实害怕了。可是蔡捷丰还是不甘心,慷慨激昂地说,前汉亡了有后汉,你们不干我来干。你等着瞧!

想来想去,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就是镇上最好的铁匠谢奉承。跟周介于分手之后,蔡捷丰就去找谢铁匠,谢铁匠一听蔡捷丰要造定时炸弹炸鬼子,脸色立马就白了,二话不说就把他轰了出来。谢奉承说,鬼子没有杀人放火就烧高香了,躲都来不及,你们还去惹他,简直就是耗子舔猫屁股,找死啊。你赶紧滚蛋,就算我没听见这回事。

从铁匠铺出来,蔡捷丰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寻思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他还以为蛾眉镇上的人全都对鬼子恨之入骨,登高振臂一呼,就能八方响应,岂料全都噤若寒蝉,长此以往,还有中国吗?

就在蔡捷丰为了弹簧四处奔波的时候,又一个人回到了学校,是庄校长的表弟姚志远。此人早年在孙殿英的队伍里吃过军粮,被打瞎了一只眼,平时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样子很是古怪。年前庄临川把他安插在学校打钟,还兼着做饭,每月三块大洋工钱。

蔡捷丰接受了教训,没有跟姚独眼说找弹簧是为了造炸弹炸鬼子,只是说为了试验用。姚独眼也没有多说,给他开了一个价,要四块大洋,换一个汉阳造步枪上的弹簧。蔡捷丰一听就喊了起来,说狗日的姚独眼心太黑了,老子造炸弹是为了炸鬼子,你居然趁火打劫,一点爱国之心都没有。

姚独眼一听说要弹簧是干这个用,二话不说,就把弹簧收了起来,并且说,别说四块大洋,一百块大洋,老子也不卖。蔡捷丰气不打一处来,也只能干瞪眼。

姚独眼回来了,姚独眼的狗自然也回来了。这狗也有个名字,叫“茉莉花”,是校长庄临川给起的,不算太俗,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它茉莉花。就像姚独眼的样子古怪一样,茉莉花的样子也很古怪,它不像其他狗类喜欢到处乱跑,而是长时间打坐,泥菩萨一般。打坐的时候,不仅身体不动,尾巴不动,就连脑袋也不动,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只盯着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那里有条发情的母狗。

这天是个赶集天,方圆十里的乡下人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到蛾眉镇上买卖。早晨饭毕,河岸中佐换了一身长袍马褂,命令负责管理瀑布的中野中尉给瀑布也穿了条绸布裤子,然后带着翻译官贾宜昌和“皇协军”团长张贵,一路谈笑风生,过了汲河桥,先是到西头,再到北头,最后就到了东头。

这一路上,河岸中佐自然又是心旷神怡,他敏感地发现了,蛾眉居民不仅比以往更谦恭了,而且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是感激,是真诚的感激。当然,蛾眉的狗类也似乎有了变化,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感情,有敬畏,也有羡慕,还有爱戴,至少有三只蛾眉狗向瀑布摇了尾巴,那尾巴摇得太有意思了,在河岸中佐看来,那就是狗的舞蹈,狗的情感的艺术表达。

河岸中佐停下步子,交代副手加藤,在给松冈大佐的第二份报告里,要特别提到蛾眉狗:“因为皇军的到来,使它们多吃了很多肉骨头,洋溢在它们脸上的表情,展示了它们的内心的感激,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蛾眉人的内心。”

加藤当即掏出纸笔,刷刷记了下来,一行人才继续前行。

镇长袁芦轩早就接到了指令,带领镇公所的官员和头面人物,等候在十字街中心,见到河岸中佐,袁芦轩带头迎了上来,照例鞠躬作揖。河岸中佐笑容可掬,一一同上述人员握手,眼睛却观察着几个穿长衫的人物。那几个人物若即若离,虽然脸上也挂着微笑,但是河岸中佐看出来了,那笑容的成分很复杂,有些无奈,有些讥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袁芦轩向河岸中佐介绍说,这位是世豪中学的校长庄临川,这位是物理老师周介于,这位是化工老师蔡捷丰,这位是数学老师袁莞睿,这位是俄文老师蒋余干,这位是……

袁芦轩一边介绍,河岸一边给各位老师鞠躬,不断地说,怀柔亲善事业神圣,请各位先生多多关照。介绍到蔡捷丰的时候,突然一片柳絮飞到河岸的眼睛里,河岸中佐掏出雪白的手绢擦擦眼睛,很注意地看了蔡捷丰一眼。半秒钟后,河岸说,我和蔡君是同行,六年前我也是化工老师,以后还要向蔡君请教,请多关照。

蔡捷丰本来不想在这个场合说话,没想到河岸单独同他说了几句话,见河岸态度诚恳和蔼,一时竟找不到话说,好大一会儿才拱拱手说,如此说来,如此说来……

河岸中佐看出了蔡捷丰的迟疑,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笑笑说,都是教书匠,你可以称呼我河岸先生。

蔡捷丰一愣,尴尬一笑说,如此说来,河岸先生是科学教育的前辈了,晚辈才疏学浅,还望先生赐教。

河岸中佐拉起蔡捷丰的手摇摇说,很好,很好,中国科技起步较晚,而大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就开始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比中国先进了不少。作为学界同行,本人愿意为世豪中学的教育做出贡献,进行模范试验,这也是本部推进怀柔政策、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核心内容。

河岸中佐说这番话不要紧,蔡捷丰心里却犯开了嘀咕,听这老鬼子的话,居然还把世豪中学当作汉奸模范了,他妈的,如此以来,老子不也成汉奸帮凶了吗?

当然,这话只是想想,嘴里并不便说。

寒暄完毕,袁镇长带头向东头学校走去,河岸和庄临川并肩行走,问庄临川,为何不见贵校艺术老师露面?

庄临川说,本校是重点工科中学,当年资助人裴世豪老先生定的校旨。

河岸奇怪地问,中学乃学子发育最佳阶段,应该全面发展,尤其应该注重心理建设,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校旨?

庄临川说,裴先生在十里洋场受到欧洲人的欺负,要发展科技,教育救国,所以就选择实用学科。

河岸中佐听了半晌不语,往前走了几步才说,恕鄙人不恭,中国的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科技落后与发达,而在于世道人心。如果没有信仰,没有健全的心智,人心涣散,即使有很先进的科技,能造出坚船利炮,也是枉然。

庄临川阴郁地说,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啊,积弱积贫……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庄临川说不下去了。

河岸中佐扭头看了庄临川一眼,安慰地说,是啊,现在的中国确实一团乱麻,被欧洲帝国主义蹂躏践踏,所以我们大日本皇军才要帮助中国从欧洲殖民主义者的手里解放出来,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中国是亚洲的重要部分,我们绝不允许西方殖民主义把它变成他们的殖民地,这就是天皇陛下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河岸中佐讲得有些激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在空中飞舞,可是讲着讲着,河岸中佐的声音低了下去,河岸中佐的步子也停了下来,最后,河岸中佐不走了,就站在薛家裁缝铺前,眼睛直视前方。

前方,就是世豪中学的大门口了,大槐树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铁钟,铁钟下面,纹丝不动地坐着一条黑狗。尽管对面人群熙熙攘攘,然而黑狗却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耳朵依然耷拉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一个睿智的老者,正在思考重要的哲学问题,样子十分清高。

更离奇的是,一向昂首挺胸的瀑布好像中了魔一样,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掉头就往回跑。河岸中佐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中野中尉使劲地往回拽瀑布,却被瀑布拖着踉踉跄跄往回走了几步。河岸中佐顿时勃然大怒,喝令身后的士兵,上前将瀑布缚住,按头的按头,推屁股的推屁股,好不容易才向前推了几步。那瀑布被几个日本兵绑架着前行,眼看就要接近大门口了,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挣扎越来越顽强,抵死不往前走,甚至动嘴咬人了,一个士兵被撕得衣衫褴褛,胳膊上转眼就有横竖十几道伤痕。

河岸中佐站在青石板街面中央,向那几个士兵挥挥手,让他们放了瀑布。那畜生如获大赦,落地后就转头箭一样地狂奔起来,直到跑出一里多地,也没敢回过头来看一眼。

河岸中佐那天终于没有进入世豪中学,他在离学校大门还有二十几步的地方站了很久,久久地看着学校大门,看着那条正襟危坐的黑狗,似乎要从那条狗的身上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

三分钟后,河岸中佐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了,血红的眼睛里,又映入了一片柳絮。他看见了另外的几只狗,站在街面的一角,它们的尾巴在快乐地摇摆着,耳鬓厮磨,好像还窃窃私语。

世豪中学大门前的那一幕,河岸中佐身边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看见了,没有谁往心里去,但是,对于河岸来说,这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儿。河岸当场宣布,今天天气不好,不去学校了。

这个决定让大家都感到很意外。袁芦轩说,何必……何必为一点小事把心情破坏了?

庄临川也说,刚才听河岸先生一席话,很受启发,先生作为曾经的老师,既然到了门口,可以就办学给敝校一些指点,何必半途而废?

河岸中佐说,关于办学,本人确实很有心得,将来可以深入探讨,可是今天就算了,今天不是个探讨办学的日子。

河岸中佐说着,就往回去的路上走了。几个中国人跟在后面,挤眉弄眼,许甲还趴在张家恒的耳边说了一句粗话,说河岸中佐被世豪中学的狗给日了。

张贵见河岸中佐心情大坏,跟在后面安慰他说,学校的那条狗一定是条瘟狗,瀑布的鼻子灵敏,一定是它嗅到了不好的气味,这才落荒而逃。其实不能怪瀑布,没准瀑布还救了大家,要不是瀑布,没准太君会染上瘟疫。

这话说得很不高明,可是河岸中佐却没在意,河岸心事重重,自言自语地说,是瘟疫吗,是瘟狗吗,但愿如此,可是,我看不像……

跟在身后的蛾眉头面人物,还有世豪中学的老师,见河岸中佐的眼神里寒光嗖嗖,都有些发毛。看来这顿饭是吃不成了,走到十字街,河岸中佐站住,对袁芦轩说,诸位也都累了,各自回家安歇吧。

几个头面人物巴不得这句话,袁芦轩略一思忖说,也好,今天确实天气不好,河岸先生军务在身,咱们就不叨唠了。

河岸中佐挥挥手,一言不发,率先向南街走去。

袁芦轩等人一直目送,等日本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巷之后,许甲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他妈的过瘾了。

蔡捷丰也跟着笑,哈哈,人不争气,畜生争气,兵不血刃,就把鬼子吓跑了。

袁芦轩不满地说,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我看这件事情不是好事。

蔡捷丰说,我看就是好事,人不敢做的事情,狗做了,做得那么解气。

许甲说,我今天要多杀一只羊,把骨头送到学校去,给姚独眼喂狗。

袁芦轩说,庄校长我跟你讲,我看河岸这架势,恐怕今后你们中学的麻烦少不了。那条狗要管好,不能让它吓唬日本人的狗。

庄临川笑笑说,那我没办法,我管天管地,不能管狗放屁。

吕上清说,大伙别在这儿杵着了,干脆到桂山饭店去,我请客,管他好事坏事,酒还是要喝的。

袁芦轩想想说,也好,大伙正好议议,往后怎么跟日本人打交道。

这就定下来了。庄临川看看几个老师,老师们不说话,看得出他们不想和这些粗人一起吃饭。庄临川说,老姚本来准备了招待鬼子的饭,我们几个,还是回学校吃吧。你们说呢?

蔡捷丰说,我急着要回学校,我要看看老姚的狗。

其他几个老师也都表示,回学校吃饭,反正已经做好了,不吃可惜了。再说老姚还等着呢。

吕上清说,算了镇长,他们都是圣贤门生,不愿意同我们这些贩夫走卒为伍,不勉强了。

庄临川连忙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确实因为情况变化,得回学校稳定人心。

蔡捷丰这天心情十分好,也帮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哪里还有圣贤门生和贩夫走卒啊,都是中国人。今天确实有事,哪天高兴了,我请各位大哥,一醉方休。

蔡捷丰这话说得豪迈,头面人物听得很高兴,许甲拍着蔡捷丰的肩膀说,好,蔡老师请客那天,我让人送二斤猪肉。

两股人就在十字街分手,庄临川和几个老师回头向东,袁芦轩一行径奔桂山饭店。

回到学校,庄临川让人把姚独眼叫到校长室,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其他老师到伙房吃饭,蔡捷丰没去,趁这会儿姚独眼不在,他要单独看看茉莉花。他是第一次同茉莉花这么面对面。他感到蹊跷的是,这条让日本狼狗失魂落魄的中国狗,其实什么都没做,就在他蹲在它面前的时候,它还是什么都不做,看样子也不打算做。蔡捷丰把他的手掌在它眼前晃了好几次,它也只是耸耸鼻子,连屁股都没挪一下。

日本人没来之前,他怎么看怎么讨厌这条狗,明明是个其貌不扬的丑狗,偏偏庄校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茉莉花,那时候,学校的老师皆不以为然,都觉得把茉莉花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安在这条丑狗的身上,不仅是对茉莉花的亵渎,也是对学校的亵渎,更是对文化的亵渎。可是,自从有了中午的一幕,蔡捷丰突然发现,这个茉莉花太像茉莉花了,不,简直比茉莉花还茉莉花。他觉得没有比茉莉花这个名字更适合这条丑狗了。

蔡捷丰回到寝室找了两块点心,放在茉莉花的面前,可是茉莉花连动都没动。后来蔡捷丰就怀疑起来了,怀疑这条狗是不是眼睛瞎了,是不是耳朵聋了,是不是连舌头都不管用了,干脆,是不是就是一条半死不活的病狗?

正当他想进一步研究茉莉花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回头一看,是姚独眼,远远地一只眼珠子聚着寒光,像锥子一样射来。蔡捷丰赶紧起身,讪讪地离开了茉莉花。

这顿饭说好了是吕上清请客,可是到了桂山饭店,桂山却说,这顿饭我请,谁结账我跟谁急。袁芦轩有些奇怪,说桂山你那么抠门儿,怎么就想起来请客了呢?桂山说,我该抠的时候抠,不该抠的时候自然不抠。袁芦轩又问,什么叫不该抠的时候,莫非你捡到元宝了?桂山说,元宝倒是没捡到,可是我家的那条病狗它好了,又叫了,狗一叫,我的宝贝儿子也笑了,会叫爹了。

大伙都知道,桂山老年得子,宝贝得不得了,可是两岁多了,还不会讲话,这天会叫爹了,确实是天大的喜事。大伙都说,该老桂请客,好兆头,好兆头啊!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几件事凑在一起了,搞得大家心里痒痒的,都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都觉得应该好好喝顿酒。

上菜的当口,袁芦轩说,这些天我一直纳闷儿,日本人到蛾眉十天了,不打,不杀,不抢,也不要女人,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大伙一起合计合计。

大家就喝酒,喝着议着。许甲说,是啊,真他妈奇怪,不杀,不抢,不奸,这还叫日本人吗,莫不是搞错了,莫非这压根儿就不是日本人?

吕上清说,怎么错了?不是交过一千三百多块大洋保护费吗,这日本人也不是吃素的。

张家恒说,可是保护费又退回来了,况且日本人买布买肉买豆腐都是多给钱的,听说还要给世豪中学捐钱,还要建教堂办医院,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难道狗不吃屎了?

茶庄老板金瑞说,没听河岸说吗,是建立“王道乐土”,什么叫“王道乐土”?就是极乐世界,要啥有啥,想吃啥就吃啥……

金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响,许甲突然把酒碗向桌子一掼,抹抹嘴说,晓得了,晓得了,这日本人,这日本人,太狠了,太他妈的狠了……

许甲连说几个“太狠了”,可是到底怎么个“狠”了,他却说不出来,因为过于激动,还呛住了,咳嗽了好一阵子,搞得大家很着急,还以为许甲卖关子。袁芦轩说,老许你不要着急,喝口水,慢慢说。

许甲咳嗽了一阵,没有喝水,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再把酒碗往桌上一掼说,他妈的,我总算晓得了!刚才家恒兄说,日本人要帮咱蛾眉建教堂办医院,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我想明白了。晓得了晓得了!

吕上清说,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光你晓得有什么用?

许甲说,这你还不明白?明摆着的事啊?日本人帮咱建教堂办医院干什么?想想当年,在山东,在天津,外国人也是帮咱中国建教堂办医院,可那是干什么?把咱中国的孩子弄进去挖心挖眼珠子,当药引子啊!

吕上清一拍脑门说,啊,是啊,是有这回事啊,当年义和拳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引起的。

张家恒说,可不是嘛,我就寻思,日本人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安什么好心,这回真相大白了!

金瑞说,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怪不得河岸这狗日的对世豪中学那么上心,去看药引子啊!

转眼之间,这顿酒就喝出了别样滋味,群情激昂,义愤填膺,喝着喝着就热血沸腾了,骂政府,骂国军。许甲说,这熊政府真不是玩意儿,抗日捐税收了不少,可是那么不经打,三个师还打不过日本人一个大队,半夜都没顶住,陆安州就被拿下了,三个师跑得没影了。

吕上清说,兄弟你不知情,日本人不光是一个大队,还有三个师的“皇协军”啊,日本人有钢炮洋枪,隔着一座山都能杀人,咱们国军的家伙都是破枪破炮,用起来不顺手。

金瑞说,再说,人心也不齐,中国人怕死,一打就跑,能有个好吗?

许甲说,你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中国人怕死啊,咱们祖上有关羽、张飞、赵子龙,近的有岳飞、秦琼、穆桂英,怎么就怕死了。他妈的,惹恼了老子,杀猪刀一拎,砍他个龟孙。

张家恒说,就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日本人到咱蛾眉的,不过百十号人,那些“皇协军”都是中国人,给他好吃好喝,不信他胳膊肘朝外。

吕上清说,晌午鬼子河岸那话说得对,如果没有信仰,人心涣散,那就啥事也做不成,有枪有炮也是枉然。关键是要有领头人,要有政府。袁镇长你要是伸头,咱们出钱买枪买炮。

袁芦轩不高兴地说,光我伸头有什么用啊?再说,就算能买到枪炮,能打过日本人吗,国民党三个师都没有守住陆安州。

吕上清说,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也许……就不信鬼子他是铁皮脑袋,关键是咱们不能自己就这么耗着。

许甲说,说得好,什么铁皮脑袋,鬼子也是爹妈生的,也是肉长的。中午在世豪中学,那条狗,真他奶奶的提气,真他奶奶的壮胆,那条狗,那条狗……许甲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咳嗽不止,黑脸憋得紫红。

金瑞说,是啊,那条狗多厉害啊,我们难道还不如一条狗?

袁芦轩说,那条狗怎么厉害了,它啥事也没有做啊,它只是在那里坐着,像个泥菩萨一样,不,像个傻子一样。我一直奇怪,兴许日本人的狗不是被它吓跑的,兴许日本人的狗是撞见鬼了。

吕上清说,袁镇长这话不对,依我看,日本人的狗就是被那条狗吓跑的。那条狗啥事也没做是不错,可啥事都不做,就能把日本人的狗吓跑,那就更厉害。再说,什么叫啥事没做,不做就是做,日本人连人带狗都吓得屁滚尿流,这叫无为而为。不惊不乍,大将风度啊!

吕上清的一番话,又把话题引到狗的身上。七嘴八舌,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人话加酒话,主要的意思就是要到别茨山找队伍,找不到国军就找新四军的四支队,找不到队伍,就自己拉队伍。

还是袁芦轩清醒,对大伙说,拉队伍的事情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有钱有枪,从哪里出人呢?大伙不要只顾讲狠话,图个嘴皮子快活容易,真的拉起队伍,在座的诸位,有人打头阵吗,谁愿意打头阵,举手,咱们选他当司令!

袁芦轩说着,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大家都不说话了,没有一个人举手。

袁芦轩接着说,这不就得了吗,没有人愿意打头阵,什么都是白搭。要是能拉队伍,老子早就拉了,还用给日本人送保护费?

一席话有理有据,说得大家都很恓惶。

袁芦轩说,你们也不要怪政府,政府有政府的难处。我这个小镇长,其实就是个贩盐的。今天讲的这些话,就不要对外讲了,让日本人知道了,那就大祸临头了。日本人在南京杀人放火,大家都是知道的。当下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大伙同意我的意见不?

这个时候,大家的酒就醒了一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吕上清说,袁镇长讲得对,从眼下局势看,只要咱们不惹事,日本人暂时不会开杀戒,我也同意走一步算一步。

袁芦轩说,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

这就散了,一伙头面人物一半清醒一半醉,离开桂山饭店,走到街面上,突然发现,街上的狗多了起来,打架的打架,撒欢的撒欢,调情的调情,好像赶集似的。

那天中午,吃不下饭的只有河岸中佐。回到妆台的队部,河岸下令把瀑布捆起来绑在树上,由中野中尉亲自鞭打,可怜瀑布一声一声哀嚎,声声如泣如诉,中野中尉一边打狗,一边打自己,打得嘴角鲜血淋漓,半边脸都肿了。受命观看的日军士兵都看不下去了,推举加藤中佐来向河岸求情。加藤中佐说,那条中国狗实在太可恶,伤害了太君的自尊,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让那条中国狗碎尸万段。只是,请太君放过瀑布吧,念它跟随皇军南征北战的情面上,念在它对太君忠心耿耿赤胆忠心的情面上,念在它把蛾眉街上的狗吓得不敢露面的情面上,念在……它都快渴死了!

河岸丝毫不动恻隐之心,背着手,围着瀑布一圈一圈地转圈。那天河岸中佐说了很多话,斥责瀑布临阵脱逃,完全丧失了皇军的风度,颜面尽失,斯文扫地,给大日本国丢人,给大日本皇军丢人,给光荣的河岸大队丢人,简直该上军事法庭!

瀑布起先还叫,后来渐渐地就不叫了,只是哼哼,眼泪汪汪,神情悲凉。河岸没有训斥中野,因为这件事情不怪中野,倒是中野自己识相,一直用无声的行动自罚,直到昏倒在地,河岸中佐才挥挥手,让士兵们把一人一狗抬回室内。

关于姚独眼和他的狗,在蛾眉镇很快就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有人说姚独眼早年曾经参加过赤色暴动,是红军的营长,后来是新四军的连长,因为高敬亭犯了错误,受到牵连,差点被枪毙了,才拖枪回到江淮,此人武功十分了得,可以飞檐走壁,百步穿杨。至于那条狗,说得更是神乎其神,说那压根儿就不是狗,它的爷爷是狮子,它的奶奶是狼,所以它的身上有狮子和狼的气味,人是嗅不出来的,而洋狗瀑布能在三十丈外嗅到它的气味,所以就吓跑了。

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到河岸中佐的耳朵里,河岸做了几件事:第一件是让贾宜昌想办法在蛾眉镇买通几个二流子,作为内线,严密监视蛾眉头面人物和世豪中学的内部情况;第二件是让张贵调查姚独眼和他的狗;第三件是吩咐加藤,去向松冈大佐述职的时候,申请一条绝对纯正、绝对神勇、搏杀型的帝国军犬,同时带一些日本帝国的小人书。

对于申请军犬,加藤表示理解,但是对于带小人书,加藤却不以为然,认为太小儿科。加藤的态度激怒了河岸中佐,当即拍着桌子把加藤训了一顿。河岸说,加藤君简直鼠目寸光,根本不懂得怀柔亲善的战略意义和实施的战术。蛾眉粗通文墨者多,而小人书,通俗易懂,进入千家万户,很快就能让蛾眉人了解大日本,了解大日本皇军,这比给钱都管用。给钱给完了,他们会过河拆桥。但是,把大日本的美好生活展示给他们,那是装在心里的希望,那是不可磨灭的。要让他们爱上日本,他们就会痛恨他们自己的国家。加藤被训得一头冷汗,脚跟一碰说,明白了,一定完成阁下交给的任务。

两天之后,加藤回来了,向河岸中佐禀报,军犬和小人书都在紧急调运途中。加藤还带回了松冈大佐的亲笔信,要在这年农历七夕之前完成“樱花计划”的一切筹备工作,这项工作关系到皇军的国际声望,也关系到国内民众对“大东亚圣战”的支持,比军事行动更加重要,希望河岸中佐加速推进。

河岸中佐掰着指头算算,离七夕也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了。前十天里,河岸中佐交代翻译官贾宜昌和“皇协军”团长张贵,安排了几个会说中国话的朝鲜和蒙古士兵,以买菜购物为名,在蛾眉的集市上同蛾眉居民们亲切攀谈,问寒问暖,拍了不少照片。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有那些狗,在街上自由自在地溜达,表情安详满足。这些工作都在暗中稳步进行。按说已经达到了目的,前景十分乐观。

但是,自从那天到世豪中学门口转了一圈,河岸中佐就有些不好的感觉。问题出在哪里呢?

是那条狗,那条像和尚一样打坐、对一切都熟视无睹的黑狗。那条狗让河岸中佐产生了很多的联想,事后他越想越觉得那狗很奇怪,好像有点面熟,好像打过交道,在此后好几天,夜里做梦常常梦见那条狗,有时候嘿嘿冷笑,有时候龇牙咧嘴,有时候摇头摆尾。梦里醒来,常常是一身冷汗。

按照河岸中佐的指令,中野化装成卖菜的农民,还是个哑巴,这天一大早就混到世豪中学附近,好在中野老相,确实像个庄稼汉,更好在学生都还没有返校,老师不上课,睡觉起得晚,学校大门口行人稀少,倒是不担心暴露。可是中野还是一直下不了手,因为没有开学,老师们吃两顿饭,姚独眼早晨无事可做,一直在学校大门口溜达,好像专门跟中野过不去似的。

远远望去,那个姚独眼个头不高,不胖,不瘦,常常仰起脸,看看远处,看看狗,有一阵子,竟然盯着中野藏身的槐树,十几分钟没有移开目光,弄得中野心里直发毛,幸好姚独眼看了一阵,又转身走了。中野判断,姚独眼只有一只眼珠子,因为用得多,恐怕也不灵光。中野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隔着三十米的距离,把姚独眼也给偷拍了。

直到太阳一竿子高了,姚独眼才摸摸黑狗的脸,转身走进学校大门。中野抓住良机,迅速抵近黑狗,上下左右拍了一圈子,就在胶卷快要用完的时候,突然从大门口出来一个人,中野躲避不及,索性不躲,对准来人拍照。来人开始没有注意,蹲在黑狗身边,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说一句笑一阵。中野用草帽遮挡,又抵近拍了两张。等来人有所察觉,站起来向这边张望的时候,中野已经转身离开了,同巷口接应的士兵会合一处,飞快地返回妆台。

照片冲洗出来之后,中野又惊又喜,不仅拍到了黑狗的正面,还拍到了黑狗的侧面,不仅拍到了姚独眼,还拍到了另外一个人。最让中野惊喜的是,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大门口又出现一个人,半张脸。

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中野两顿饭都没有吃,但是丝毫不觉得饿,他拿着直尺,把黑狗的脸部、头部、上体、爪子等各个部位的尺寸、比例量了又量,算了又算,最后得出结论,这是阿尔泰尔猎犬的品种,这种狗在中国隋朝就有了文字记载,其血统有蒙古箭囊、青海藏獒、西南槌雄、华北猕豹等基因,其反应敏捷,骨骼如铁,牙齿锋利,肌肉坚韧,善于以静制动。最重要的是,这种狗特别适应江淮气候土壤,不乏死而复生的例子。一句话说到底,这种狗可以刀枪不入。

河岸中佐看了中野中尉的报告,半晌无语,后来把翻译官贾宜昌叫来,问他是不是了解这种狗。

贾宜昌把中野的报告从头至尾看完,嘿嘿一笑说,太君,这个报告分析的数据我不懂,讲的这些来龙去脉我也不懂。至于它是不是阿尔泰尔猎犬的后裔我不敢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只狗,就是一条普通的狗,一条神经病狗。

贾宜昌这么一说,中野中尉不干了,中野中尉三十七岁的人了,只比河岸中佐小一岁,之所以军衔低,是因为他参军晚,而且只是个兽医,不像河岸中佐是化学博士。但是,他好歹也是兽医大学的优等生,特别重要的是,他管理的瀑布出现问题,他必须找出强有力的理由。照贾宜昌的说法,瀑布是被一条病狗吓跑的,岂不是他这个兽医的严重失职?

中野中尉说,翻译官阁下,你说他是病狗,有什么根据?

贾宜昌说,我当然有根据。奉河岸太君之命,这几天我也在调查,那条狗的病名叫神经病,就是神经出了问题的意思。这种病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呆,一种是疯,在呆的时候呆,在疯的时候疯,有时候它呆,有时候它疯……贾宜昌一边讲,一边察言观色,见河岸中佐饶有兴趣,就更加来劲了,进入状态,滔滔不绝。

正说着,猛听到一声断喝,够了,翻译官不要在这卖弄了,你倒是要说清楚,如果它只是一条病狗,我的瀑布为何会退缩不前?

贾宜昌正在兴头上,被中野呵斥,很不痛快,心想你狗日的一个老中尉,就敢这么放肆地训老子,真是狗仗人势,不,你就是人仗狗势。当然,这话只敢在心里讲,毕竟,这个老中尉是日本人,他妈的日本人就连狗都敢耀武扬威。贾宜昌咽了一口唾沫,放低声调说,关于贵狗被吓退,我是这么看的,因为那条黑狗它是瞎子,又是聋子,据我调查,它还是半个哑巴,所以它既看不见,又听不见。而贵狗,这些天见到的都是哈巴狗和癞皮狗,它在蛾眉地界还没有见过像这样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中国狗。说白了,就像诸葛亮的空城计,这是一个道理,中野阁下你明白了吧?

中野面红耳赤,耐着性子听完,看看河岸中佐,中佐面无表情。中野胆子大了,又是一声断喝,一派胡言,我的瀑布久经沙场,阅狗无数,断无尚未交手就不战自退的道理。翻译官侮辱了我和我的瀑布,请求中佐阁下批准,下属要以武士的方式同翻译官阁下决斗。

在两个人争吵的过程中,河岸中佐一直静静地聆听,当然,从感情上讲,他还是倾向中野中佐的分析,他甚至希望世豪中学的那条狗,就是一个隐含杀机的凶恶的敌人,而不是什么神经病或者是误会。如果一条神经病狗就能把皇军的军犬吓得转身就跑,那也太有损皇军的尊严了。

河岸中佐摆摆手说,两位不要着急,此时暂无定论,待有了更权威的专家之后,再来讨论不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松冈大佐调配的军犬接到蛾眉。这个任务,还是由中野君来担任。

听河岸中佐这么一说,中野才安静下来,立正回答,下属一定尽快完成任务!

中野离开之后,河岸中佐拿起中野洗印的一摞照片,同贾宜昌一起辨认,很快就搞清楚了,第一个人是姚独眼,第二个是庄临川,最后一张胶卷拍的照片上出现的,因为距离较远,聚焦模糊,看得不甚清楚,依稀可以看出半张脸和分头发型,两个人研究了半天,最后确定是世豪中学化工教师蔡捷丰。

河岸交代贾宜昌,尽快弄到这三个人的资料,最好把他们祖宗八代的情况都弄准。贾宜昌表示,祖宗八代的情况摸起来有难度,但是往上三代的情况摸清楚,还是有可能的。

在军犬和小人书没有到达之前,河岸中佐决定暂时不去世豪中学,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心胸狭窄,可是,他就是迈不开他的腿。

世豪中学可以不去,但是“王道乐土”的工作不能不做。河岸中佐把蛾眉的头面人物分别请过来,召开“恳谈会”,一方面摸摸这些人的底,一方面继续向他们灌输“王道乐土”的思想精髓。

第一批参加“恳谈会”的自然是镇长袁芦轩和头面人物,这些人见风使舵,你站着他蹲着,你讲话他听着,你给钱他拿着,你倒酒他喝着。

河岸中佐讲了半天,要大家表态,那个杀猪的屠夫胆子大些,说了一句话,河岸先生,说一千道一万,你们日本人到底要咱们蛾眉人做什么,咱们什么也帮不了你啊!

河岸中佐哈哈大笑说,许先生免虑,皇军进入中国,乃是实现天皇陛下五族共和的伟大恩旨,只贡献,不索取。

吕上清察言观色,字斟句酌地说,以一个生意人的眼光,没有人愿意做赔本买卖。河岸先生,你就把话挑明,咱们到底能做什么,就好比你要什么,咱们这些生意人也好早点备货。

河岸中佐说,皇军需要的,你们这些生意人是给不起的,皇军要的是“亚细亚共荣共存”,普天之下沐浴天皇陛下之恩,八纮一宇共享幸福安乐。大日本帝国是精神和物质发达国家,是大哥,大哥不能眼看弟弟继续受苦,所以就要伸出手来拉弟弟一把,我说的意思诸位明白了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河岸中佐,都不吭气。

袁芦轩说,河岸先生的意思大家还不清楚?天皇就是如来佛,就是观世音菩萨,就是财神。天皇陛下帮咱们做事是不赚钱的。

大家就说,那敢情好,替咱们谢谢天皇!

第一场“恳谈会”这就算结束了。

走在汲河桥上,几个人就犯嘀咕,张家恒说,我听人家说,日本是个弹丸小国,怎么就成大哥了?

吕上清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成则为王败者寇。你能打过他吗?既然打不过他,他叫你小弟弟那是客气的。

许甲说,这他妈的什么世道,打仗打不过他,辈分都倒个儿了,看来还是要……要……磨刀啊!

袁芦轩脸色一变说,老许你瞎说什么,还没过桥,当心日本人听到。

许甲眼皮一耷拉,不吭气了。

世豪中学返校的六名教师跟着庄临川,来到妆台日军司令部,已是下午了。河岸中佐刚刚睡了一个午觉,容光焕发,显示了格外的热情,并且吩咐上茶上点心。茶是当地清明新采的绿茶,浸泡在日式玻璃杯里,绿叶浮动,暗香沁人肺腑。

话题就从喝茶开始。河岸中佐说,日本茶道,是从中国引进的。事实上,日本有很多好的东西都是从中国引进的,中国有太多的好东西。

庄临川说,先生说的没错,中国地大物博。

河岸中佐说,是啊,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这都是中国的优势。可是,为什么中国变得这样贫穷,这样软弱,积贫积弱,积弱积贫。诸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蔡捷丰忍不住说,为什么?因为跟强盗当邻居,能不穷吗?

河岸中佐倒是好脾气,嘿嘿一笑说,蔡先生爽快,有侠肝义胆,好。可是我问蔡先生一句,跟强盗当邻居,就必须受穷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强大起来,让强盗滚出去?比如,战胜八国联军。

蔡捷丰又是一愣,几次交锋,他觉得河岸中佐不仅是个学问家,还是个雄辩家。但是蔡捷丰也不示弱,刚想说一句抗日的话,不料被庄临川抢过了话头,庄临川说,中国积弱积贫,始自宋末元初,崖山战后,中国文化受到严重冲击。前几天河岸先生说的百姓无信仰,国家一盘沙,有一定的道理。研究人类历史脉络,总是几百年后有一个转折。中国现在已经处在历史的最低限了,也可以理解为正在转折前夕,也许几十年,也许一百年,中国就会有一个大的转折。河岸先生同意我的看法吗?

河岸惊异地看着庄临川说,庄先生真有士大夫的风骨,忧国忧民啊!

庄临川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中国读书人不能忘怀的理想。如此而已。

河岸又问,庄先生是历史学家?

庄临川说,历史学家不敢当,我是学历史的。

河岸看着庄临川,突然击掌道,多么好啊,多么可惜!既然庄先生是学历史的,又是一校之长,而贵校名为中学,校旨却局限于工科,殊为可惜,痛哉惜哉!

庄临川冷冷地说,河岸先生把我们召来,不是为了讨论办学问题吧?

河岸有些不自然,沉吟道,庄先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此次请诸位来,还真是为了贵校办学的问题。我提议贵校改弦更张,变单独工科为综合学校,至少增设两个专业。一是音乐课,音乐这东西,神奇得很,是人类一切艺术的第一颗萌芽,体现了人类最早的艺术觉醒。看一个民族的音乐涵养,就能看出这个民族的文明程度。

河岸的一番高论,让老师们暗暗吃惊,看来这个日本人确实有学问。蔡捷丰在心里冷笑,老子对你们日本的学问也不以为然。当然,这话不便说出来,且看这个老鬼子如何卖弄。

见无人附和,河岸笑笑,说出了他的第二个建议,要增设历史学科,这也是庄校长的看家本事,要让学生了解历史,以史为鉴,不仅要了解中国历史,还要了解日本历史,要把日本明治维新的进步告诉中国学生,学而习之,中国要像日本那样,勇于向世界先进文明学习。

蔡捷丰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我们中国人也有自己的说法,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我们不能像你们日本那样数典忘祖,脱亚入欧。怎么办校,我们有我们的规矩,我们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蔡捷丰讲这话的时候,已经想到后果了,当然也做出承担这后果的准备了。他本来的计划是借这次所谓的“恳谈会”机会,来察看妆台日军的布局,他还在暗中试验定时炸弹。可是听河岸中佐一席话,确实欺人太甚,忍不住就针锋相对了。

没想到,河岸中佐一点儿也不生气,哈哈一笑说,蔡先生说得好,中国和日本虽然文化同宗,但是道路不同。不过,既然皇军进驻蛾眉,又是为着实现“共荣共存”而来,作为驻军最高长官,我当然要对贵校进行干预,这不是日本皇军对中国的干预,而是文明对野蛮、先进对落后的干预。中国是亚洲国家,八纮一宇,日本要对亚洲所有的国家负责,要清除亚洲的一切陈腐积弊。这个问题,请蔡先生配合!

蔡捷丰霍地站起来,昂然道,你们可以用枪炮进入蛾眉,也可以用枪炮进入世豪中学,但是,要我配合你们,休想!杀我吧,杀我吧!

蔡捷丰这么一喊,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让世豪中学其他老师面面相觑,胆子小点的,脸都变绿了。庄临川厉声喝道,蔡先生,我们是和河岸先生谈事,何必激动如此!

蔡捷丰咆哮道,他妈的,我早就受够了,我们读书人,中国人,居然可怜到如此地步,鬼子打到家门口了,还谈什么事?什么兼济天下,什么独善其身,我们连一条狗都不如,有何颜面为人师表啊!

庄临川劝不住蔡捷丰,尴尬地对河岸说,河岸先生,你看,中国的年轻人,他经不住事,不过,请你谅解一个中国读书人的爱国自尊。

河岸中佐好像真的生气了,站起来,看着庄临川说,我要是不谅解呢?

庄临川迎着河岸中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也站了起来,高声说,不谅解,那就随便吧,读书人并不都是软骨头!

河岸中佐顿时傻眼了,他没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庄临川也给他来这一手,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这件事情如果弄糟了,那就鸡飞蛋打了。与其这样,当初还搞什么怀柔政策啊,还花那么多精力花那么多钱干什么啊,皇军的时间和人力财力都是宝贵的啊!

只在瞬间,河岸中佐就镇定下来,大笑起来,下午的阳光在河岸的笑声中照亮了飞翔的灰尘。河岸笑了一阵,刷地给庄临川鞠了一个躬,站起身来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在中国蛾眉,在我的身边,这才是我所希望见到的中国人。为了真正的中国人,我决定,放弃对世豪中学的一切干预,并为世豪中学提供无偿支持。你们愿意做的,我来帮助你们做,你们不愿意做的,由我来反对。

那一次的“恳谈会”,经历的时间最长,也是河岸中佐最痛苦的一次。痛苦在于,他的心里已经把庄临川和蔡捷丰枪毙一百次了,可是他在嘴上却要不停地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和友好。他以日本民族特有的对于英雄的敬重来换取他们的信任,他认为他的表演是成功的,至少部分地驱除了他们的敌意。可是,他们离开的时候,表情依然是不冷不热的。

这天夜里,河岸中佐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一条狗,一条黑石雕像一般的狗,那狗最初坐着,一动不动,等他走近了,那狗像发酵的面团一样,快速膨胀,直到变成一座山,铺天盖地向他压来。他于是在梦中惊醒,醒来时打开电筒一看,蚊帐被他踢开了,浑身奇痒,都是蚊子叮的。中国蚊子!

坐在床上,河岸中佐愣了好半天。他在回忆来到蛾眉之后的所见所闻,开端良好啊,在蛾眉街面见到的景象曾经让他暗喜不已,无论是人还是狗,都显示出对于“王道乐土”的向往,眼看……他的心情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抑郁呢,为何不那么自信了呢,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又想到了那条黑狗。那是一条狗吗?狗的背后是什么?狗仗人势啊!不,看看蛾眉镇头面人物笑里藏刀的表情,看看世豪中学校长和老师不卑不亢的态度,再看看街面上那些诡异的指指点点,不是狗仗人势,简直就是人仗狗势。甚至,连蚊子都改变了对皇军的态度,肆无忌惮地吸吮皇军的鲜血,是可忍孰不可忍!

河岸中佐把勤务兵叫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拿着电筒照在蚊子的身上。一共有六只。勤务兵吓坏了,赶紧找来一把扇子,要把蚊子赶出蚊帐,河岸中佐挥挥手说,不要赶,统统击毙!

勤务兵只好爬到床上,一只一只地把蚊子抓到,送到河岸中佐的眼前,又一只一只地碾死,两只手上都是黑乎乎的血。河岸中佐看着勤务兵沾满血迹的手,长时间一言不发。

第二天河岸中佐破例没有按时起床,没有到后院巡视士兵操练,而是躺在铺上苦思冥想。中野在门外徘徊了一个多小时,焦灼地扔了一地烟头,没敢进屋。

早晨饭后,勤务兵告诉中野,中佐阁下好像醒了,咳嗽了。中野中尉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看见中佐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河岸闭着眼睛问,是中野君吗,什么情况?中野回答,五郎建二大尉亲自护卫帝国军犬川芎中尉到了,川芎中尉有栗原家族的高贵血统,在德国受过特种训练,这个月刚满三岁,正是壮年。进入中国以来,已经消灭了六十七条中国军犬了。

河岸中佐睁开眼睛问,啊,六十七条?中国军队有这么多军犬吗?中野说,有些可能不是军犬,但据五郎建二说,那里面有很多来自西藏和内蒙的猎犬,比军犬的战斗力还要强。连续一个多月,川芎每天都要击碎一只中国猛犬。

河岸中佐睁开眼睛,看着蚊帐的顶端,那上面还残留着几片血渍,河岸盯着那血渍看了一阵子,又闭上眼睛,问道,有什么特点?中野说,川芎就像皇军的士兵一样,坚决执行命令,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一声令下,勇往直前,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目标,直到将目标撕碎。

河岸的腮帮抖动了几下,睁开眼睛,喃喃地念叨,哦,川芎,川芎,帝国的勇士……突然一跃而起,对中野说,去,把川芎带到格斗场。

格斗场设在裴氏庄园南部,原先是菜地,有十多亩,四周是密密匝匝的板栗树林。河岸中佐住进裴氏庄园之后,下令在周边架起铁丝网,平整菜园,安上障碍和训练器械,就成了格斗场。

这天上午,除了警戒的分队,驻屯蛾眉的日军和“皇协军”都集中在格斗场上。东边还搭了一个遮阳棚,河岸中佐立在遮阳棚下,目睹前方的士兵忙碌,对身边的加藤和贾宜昌、张贵等人说,诸位,一会儿让你们看一出好戏。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大家都看清楚了,几个日军士兵在格斗场中央堆了三堆木柴,直径都在一丈以上。木柴堆好之后,士兵们又往柴堆上泼汽油。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只听一声呼号,从遮阳棚一侧慢吞吞地走出一个英俊的日本军官,身后跟着一条骏马一般健壮的洋狗,浑身的肌腱和金色的皮毛在上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军官下了一声口令,那狗和人一道齐步向河岸中佐走来,在五步的距离上,人和狗同时立定,军官敬礼报告——中佐阁下,五郎大尉率川芎中尉按指定要求,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位置,请下命令!

在场的日本人和中国人暗暗吃惊,目光一致地投向五郎建二旁边那条狗的身上,那狗像士兵一样,四条腿笔直地站立,下巴微收,向河岸中佐行注目礼。莫非这就是川芎中尉,一条日本狗?

河岸中佐纹丝不动,注视着对面军容严整的狗,缓缓举起右臂,在额头处闪电般地收回小臂,回礼,下令:按计划进行!

霎时,三堆木柴燃起熊熊烈焰。人和狗同时转身,五郎建二一声口哨,只见川芎的两条后腿微微悸动,屁股往下一沉,抓牢大地,同时也抓住了在场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心,心跳随着大地一起颤抖。说时迟那时快,人心还在颤抖之际,只见眼前闪过一道金光,川芎已经射出人们的视野。大伙的目光追上去,刚刚触到川芎的屁股,这畜生已经扑进第一堆木柴,在火焰中纵横跳跃,连续划出几道弧线,等大伙的目光再次追上川芎的屁股,川芎的身体已经成了一条向上的直线,斜斜地向空中仰射而去,又斜斜地俯冲下来,越过了第二个火堆,然后是第三个……

表演结束了,前后不到五分钟。转眼之间,五郎建二大尉和川芎中尉又回到了河岸中佐的身边,在一侧立正待命。

格斗场上一片静寂。

河岸中佐离开遮阳棚,向人和狗走去,快到跟前的时候,又停下步子,转过身对中野说,去,把瀑布给我请来。

中野中尉吃惊地看着河岸中佐,突然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不,不,太君,你杀了我吧,你不能杀瀑布啊,它哪里是川芎的对手啊,不,不……

河岸阴沉着脸说,中野君,在战场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执行命令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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