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风情:贺享雍乡风民俗小说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5 19: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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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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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风情:贺享雍乡风民俗小说选

远去的风情:贺享雍乡风民俗小说选试读:

自序:我的乡土我的神

四川出版集团旗下的天地出版社要出版一本我的乡风民俗小说选集,希望我能写篇前言或自序,谈谈自己的创作感受,“以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的思想和内容”。其实,世界上任何民族的民俗活动,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无不具有直观、感性、形象、生动的特点。只要是民俗活动,它便有一定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是在千百年的循环往复中形成和固定下来并以具体鲜明的形象在大众面前出现。因而它可以既不需要大师开示,也不需要大众玄思冥想,只要具备基本的认知能力,无论贤愚,大致都能看得懂、听得进、说得出,如果要参与,那也容易得很。所以,作者再在作品之外说三道四,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不过细想想又不尽然。因为说到民俗风情的描写,就不得不说到乡土小说在中国走过的道路。首先是20世纪20年代初,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们在叩开中国封闭的文学之门后,开创的中国乡土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给我们在小说中展现“地方色彩”和“民俗风情画面”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和创造了一系列伟大的作品。新中国成立后,“乡土小说”被重新命名为“农村题材小说”,回归了乡土小说原有的重“地方色彩”和“民俗风情画面”描摹的本质特征,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何谓民俗?简言之就是民间风俗。那风俗又是什么?我不是民俗学家,同时我也不想照搬理论书上那些深奥玄妙的话语来向读者炫耀自己的博学。这本书里主人公那些行为方式,无论是《坝坝宴》上的“九大碗”,还是大学教授眼中的川东民居和婢女菊花眼中的庄园;无论是兴成的结婚还是云姑的出阁,无论是《办后事》中“烧倒头纸”“抹汗”“穿老衣”……还是《另类的丧事》中阴阳先生的开路、钉棺、出灵……无论是《风水》中阴阳先生说风水,还是贺家湾抬菩萨游村,也无论是汤府接神,还是兰府拜寿……所有这些凡主人公涉及生产、饮食、居住、婚姻、丧葬、节庆、娱乐、礼仪、风水、传说等行为,上至人生礼仪、节日岁时、行为禁忌,下至人际来往、游戏娱乐……这些便是风俗,读者读过作品,我想自然便会知道。问题是,这些风俗从何而来?对我们的生活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恐怕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了。

有许多的风俗发生在古老的年代,已经延续了数千年,比如清明扫墓祭祖,不但已经成为一种最具大众性、民间性的文化,也成了民众一种习惯性的行为方式,在千百年的演化中,他们用自己的手,不断地为它“添砖加瓦”,使它成为民间集体创造的一种文化样式固定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于是便有了我作品中描绘的丰富多彩的民俗风情。更重要的是,风俗具有习惯性,某项风俗活动一旦成为一种文化风尚,你不跟着这种风尚走都会觉得十分困难。

为什么乡土小说家都热衷于民俗风情的描写?答案其实十分简单:民俗风情是乡土小说的魂,是它的重要依托,失去了这个魂和依托,乡土小说便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少论者在研究我的小说时,都用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这样的赞美之词。这“鲜明地域特色”从何而来?我想这大约与我在创作时自觉追求作品的“民俗风情”有关。

除了上述原因,我还以为,一部好的乡土小说,它还必须是丰盈、饱满的。常常看到一些写村庄生活的小说,里面除晃动在村庄里的几个人物之外,看不到村庄其他物件斑驳的色彩,听不到众语喧哗的其他声音,人物只是作者思想的传声筒。这样的小说无论有一个多么正确的主题,多么离奇的故事,都没法让人相信这是真实的生活,无法引发读者的共鸣。其实村庄除人以外,房屋、花草、树木、河流、田野、农具、牲畜等物以及各种自然景象也是其一分子,它们和人一道共同构成的关系和发出的声音,组成了村庄斑驳的色彩和嘈杂的喧哗,从而让一个村庄活了起来,丰盈了起来。中外许多文学大家的创作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我认为仅有这一点还不够。写村庄不是仅写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要写生活,用贾平凹先生的话说,就是写生活的经验。他说如果写出来让读者不觉得它是小说了,而相信真有那么一个村子,有一群人在那个村子里过着封闭的庸俗的柴米油盐和悲欢离合的日子,这就是最满意的成功。这些年来,我也越来越意识到写生活比写故事重要。写生活自然离不开对村庄文化的描写,这也是乡土小说最主要的功能。村庄文化包含甚广,但大致不离其三:一曰历史文化,这以一个村庄的文物、史志(族谱)、神话、传说为代表;二曰民俗文化,这是一个村庄最主要的文化;三曰道德伦理文化,这方面的文化以人际交往为表象。不难看出,一个村庄文化层次虽然有传统的、现代的,更广泛和稳固的还是独特地域形成的民俗风情文化。这些民俗风情囊括了村庄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一个村庄的生产方式、农事活动、话语系统、宗教信仰、游戏娱乐、民间艺术,以及建筑、饮食、服装、婚恋、丧葬……在我的意识中,写民俗风情就是在写村庄文化,写村庄文化就是在写村庄百姓的需求和心态,就是在写人。

我还认为,民俗风情文化虽然是大众的、民间的,是大多数底层民众所创造并广泛存在于民众日常生活之中,但它与主流文化并行不悖。从某种意义上说,民俗风情文化是国家政治文化的基础。忽略了民俗文化,政治文化便不会稳固,而政治文化如果不从民俗风情文化中吸取养分,其艺术之树又何能常青?

收在这个集子里的20余篇作品,分为

婚嫁篇

,生育篇,丧葬篇,祭祀、庆典篇,鬼神、风水篇,建筑、饮食篇,娱乐、游戏篇,杂俗篇,基本囊括了村庄生活中的主要民俗风情。如果按内容分,大致可分为民俗礼仪层次、民间信仰层次和民间日常生活层次。民俗礼仪层次又可细分为节日礼俗、生死娶嫁礼仪和娱乐礼仪等。而程玉蓉、姜玉超女士在研究我小说中的民俗风情描写时,按其内容又分为了器物民俗、社会民俗和精神民俗三个层次,对此分类我也深表赞同。器物民俗诸如建筑、饮食篇的《川东民居》以及《庄园》中罗菊花眼中的兰府等建筑的描写。精神民俗包括娱乐、游戏篇中的《看亭子》《坝坝戏》《童谣》和《抓狗儿》等游戏,以及祭祀、庆典篇的一些篇章。

还需要说明一点,收在本书中的大部分作品,均选自我的一些长篇小说。虽然我在选编时做了一些处理,尽量保持所选内容的相对完整性,但仍难免给读者留下一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遗憾。因此,愿喜欢阅读乡土小说的读者只把本书当作一个引子,欲知后事,还望大家找我的原作来读。此外,民俗风情活动涉及多门学科,因此我也希望本书的出版,除能得到爱好乡土小说的读者喜欢以外,还能给历史学、宗教学、社会学、文化学、民俗学等诸多领域的朋友提供一点参考。

是为序。贺享雍2013年7月3日于渠县婚嫁篇婚嫁的习俗源远流长,《仪礼·士昏礼》中便有所谓“六礼”之说,其内容为,一纳采(送礼求婚),二问名(询问女子姓名和出生年月日时),三纳吉(送礼订婚),四纳征(送聘礼),五请期(议定婚期),六亲迎(新郎亲自迎娶)。“六礼”为周代遗制。据传,周文王卜得吉兆,纳征订婚后,亲迎太姒于渭滨,始有“六礼”之制……

花轿

习俗认为,婚嫁之日遇两乘花轿相对而过,是大吉大利的象征,被民间称为“二红二喜”。此时,双方的新娘都必须兴高采烈地下轿来,互相讨要手绢之类的小物件或“喜封儿”(红包),然后才互让而过;而若为同行或相遇于山垭、桥梁、路口等处,则都想走在前面或抢先通过,称为“抢路”,以求吉利。下面叙述的就是两支迎亲队伍不期而遇后发生的事……

春末的一天,两支迎亲的人马(按渠江两岸农人的称呼,叫“两堂期会”)在山垭间的公路上不期而遇。

先是从大柏树湾的向阳坡头,爬上来十几抬颇能夸富显荣的“抬盒”。二十多个十八九岁,一律剽悍精壮,一律脸上荡漾着喜气和不安分神色的小伙子,把肩上的抬杠晃得像杂技舞台上的钢丝绳,闪闪悠悠,“叽嘎叽嘎”,极有韵味。后梢的抬伙刚一踏上公路,打头的小伙子便一声号令:“矮落——”后面就立马雁叫似的齐鸣“哦嗬——”余音未歇,肩上的箱笼帐被、立柜衣橱、方桌凉椅……早已落地“稍息”了。喊口令的伙计回过头来,一边扯下腰间的毛帕揩汗,一边笑扯扯地伸出拇指,做了个怪相。伙计们自然理解其中含意,于是脸上不安分的神色就更加飞扬起来。原来,他们是打定主意敲新娘子的“钉锤”——讨喜钱了。当然,也不全是“向钱看”,有那等不愿破财且出得众的姑娘,只消出轿为伙计们点支烟,赔上句把不花钱的笑话,众人免费取乐一阵,这便宜倒比赚上几毛钱安逸。然则今天的新娘不同,一是害羞,平时和男子说话就脸红;二又早得了男方叮咛:“抬东西的全是老表、妹弟、小叔子,啥花样都耍得出,一定要小心些!”新娘听说,便宁肯破财。但她又是个从小精于算计的农家女儿,见轿夫杂役人数不下三十,且沿途“驿站”又非常多,平时大方得逗人喜欢的姑娘,不用人指教,也就变得有些吝啬。众人已停歇了六个垭口、三道溪岸、两处十字路头,一个“土地老儿”栖过身的石洞,却才得了二元八角五分。这收入当然算得微薄。眼下出了山,前头只沿公路走,无怪乎伙计们打起主意来。

伙计们稍稍歇息一会,向阳坡头才鱼贯雁行地慢慢蠕动上一长溜正式队伍。队列排得极有顺序,正如走喜堂的顺序不可颠倒一样:走前头的是媒人夫妇,这媒人又同时是新娘的舅父母、新郎的伯父母,一身二任,便有了种最高长官和大功大德的荣耀感。所以,尽管六十岁出了头,脸上的皱纹已密如蛛网,却挺胸昂首,做出副十分矍铄的精神。媒人婆后面跟着新郎官。新郎官叫二顺,中等个,粗壮笃实,面皮白净,撑了把青布雨伞,脸上容光焕发,却怯怯地不断把眼光投向一边。新娘子叫满香,看不见,唯见一顶花轿,四周紧闭,跟在新郎官后头。那轿儿虽说不上彩舆华盖,却也扎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抬轿的小伙子非常壮实,因肩上是活物,脸上虽仍挂着几分淘气,却不敢向抬嫁妆的伙计学习,把轿儿颠得晃晃悠悠,那脚步儿迈得均匀轻捷。轿子后面便是送亲客——新娘的哥嫂、侄儿女,共五男三女。五个吹打则像长途行军路上,专门鼓舞士气的宣传员,在队伍后面吹打出不怎么高明却不乏喜气的迎亲调。一队人上了公路,也便停下,轿夫落了轿子。打头抬箱笼的小伙子,如先前示意抬嫁妆的伙计一样,朝吹打人眨眨眼睛,那吹手鼓手立时像舞台上的乐队得了指挥的命令,一齐用劲。顿时公路上“呜呜呐呐,哐才哐才”,鼓乐齐鸣,好不热闹。

本来,这队伍的后面,早拖了一行长长的尾巴——山里缺少娱乐,婚娶喜事又本是人人同乐的盛典,加上如此喜庆的场面,自然会像磁铁一样,吸引一批素爱热闹的老太太、细娃和姑娘,以及闲着无事、专门借此机会来看年轻女娃儿的小伙子尾随其后。队伍一面行走,一面又有“新鲜血液”义务加入送亲行列。待在公路上一散开,就把一条本来不宽的乡间公路,围了个密密匝匝,并且立即就展开了一场近乎今某些称颂文学作品似的评论,大抵只拣中听的说:“哟,十二抬!”“啥子都是成双的!”“就是!别个娘老子才能干嘛!”

嗡嗡嘤嘤中,夹杂有不安分的小伙子和姑娘调情:“秀妹,回去跟你妈说,二天也要办双的!”

有两个认得媒人婆的老太太,走拢去拉着她的手,查户口似的认真、严肃地问:“表嫂呢,这是哪家的丫头?”

老妇人自是感到分外的光荣,满脸的皱纹也伸展开来,趁机大谈特谈起来——犹如某些“新星”谈其创作体会一样:“哎呀,你还不晓得呀,是我外侄女哒嘛!娘亲有舅,爷亲有叔,嗨呀,还不是我跟她操的这份心!你们不晓得,我那妹儿和妹夫,都是旧脑筋人,好像要把钱财背进黄土!我说,你就嫁最后一个女了,也要办得体体面面些,走得热热闹闹些!我那妹夫说:‘上得亲家门,过得媒人脸就行了!她前头两个姐姐,都没有办个啥子,莫落下他们说亏欠!’我说,那时是啥年月,现在又是啥世道!她们出嫁的时候,一天工值八分钱,没办个啥子该怪‘四人帮’!这阵条件好了,感谢邓爷爷,该满妹仔拣便宜就拣。就这样,才好好孬孬办了几样常用家具,请了几个吹打……”“嗨,也就不错了!不错了!”几个老太太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忙点头恭维。

新娘的哥哥,倒毫不计较舅母的言过其实有损他们家庭的形象。看见四面全是羡慕的眼光,也便生了一荣俱荣的骄傲和疏财仗义的豪爽,举手从兜里掏了一盒带锡箔纸、在乡下人看来很高级的香烟,极客气地每人发了一支,这更赢得了诸位看客的好感。有人马上点了烟,可刚吸两口便熄了火——原来是从削价烟摊上买来的。可大家毫不计较,爱不释手地把熄了的烟头塞进口袋,一面又加入业余评论。

就在这时,另一堂“期会”来了。

来的是一辆扎着彩带鲜花,光亮亮的浅绿色小轿车,车内坐着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新郎、新娘和一位四十上下、端庄稳重的女陪客。

原来,这条乡间公路的尽头,离垭口五十里开外是一座早些年从大城市迁来的国防工厂。今天是厂工会、厂团委、厂妇联为厂里十几对新婚夫妻举办俭朴而隆重的集体婚礼。

坐在车里的新郎是厂工会的干部,当然积极参与这桩移风易俗的新事,动员在县城某单位供职的新娘到厂里参加集体婚礼。新娘的单位恰好因为前不久有两对青年将婚礼大办特办,直至酗酒出事,受了上级批评,因此自然对这位新娘的婚事十二万分的支持,特地派出了稳重的人事科长做送亲客,以彰文明,以树榜样,乘上国防厂派来的接亲车兴冲冲而来。

这轿车驶拢人群时,便恰恰遇到这边“期会”抬箱笼的小伙子在喊“顺口溜”,向新娘讨喜钱:

七箱八笼前头抬,花花轿儿出山来!出山来,往前走,走拢花堂好磕头!

念完,又对着轿帘高声问道:“新嫂嫂,有没有话说?”话音落脚,立时有十几个粗犷的嗓音跟着应道:“有话早点说!”声音如唱歌一般,一边唱,一边扯长脸笑,皆如庙里塑的笑弥陀。与此同时,唢呐、锣鼓一阵猛吹急打,嘈嘈杂杂,像戏院的开场锣。

轿车上的新人及陪客,也就格外地兴奋。他们睁大眼睛,闪着熠熠的光辉,恨不得将眼睛都变成照相机,把这些热闹而奇异的场面摄进去。继则把眼光落在那些笨拙而做工粗糙的家具上,品评一番。然后,就用眼睛去寻找那位新郎。待看见他时,只见小伙子触电似的,倏地低下头,并用伞遮住半边红彤彤的脸孔,兔子似的躲到一边去了。这对新人又相视笑了一番。

这时,那花花轿儿的门帘,轻轻掀动,从里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并露出手腕上一截红色衣袖,纤纤五指攥了一叠零票。候在轿门喊顺口溜的伙计,猴儿般机灵地窜过去,对方却手指拇一松,白皙的手早就缩了回去,钱也掉在了地上,周围立马响起一片笑声。有人又高声嗔道:“三顺,莫得出息!”三顺并不生气,笑嘻嘻地从地上拾起钱,数了数,宣布道:“这回新嫂嫂大开,每人五角!”众人一阵欢呼,唢呐、锣鼓又一齐高奏。

三顺给大家分了钱,唢呐锣鼓声稍有停息。司机在车里按了两遍喇叭,却不见众人有让路的意思。司机便在车里伸出头说:“喂,老乡,让一下嘛!这两位……同志要赶到单位参加集体婚礼!”这对新人也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然而,周围却响起一阵“嗤嗤”的笑声,那个叫三顺的小伙子来到车前,朝小车滑稽地一揖到地,然后一板一眼地说起来:太阳出来高万丈,这对新人过山梁!过山梁,我不挡,规矩礼性讲不讲?

众人就跟着他的话音一齐吆喝道:“讲!讲!”

于是,就有一张张调皮、戏谑的面孔,围着小轿车嘻嘻笑。停息了的唢呐、锣鼓又雷吼般昂地一齐奏响,那吹手还极富表情,犹如鸡啄食般,朝车内新人一吹一点头。

这车内人顿时惶惶然,像突然走进异国他乡的游子。那唢呐锣鼓既不成调,又非常的激越尖厉。在他们听来,就好像只是把那些金属东西装在一个筐里,在胡乱地摇。乱七八糟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新郎官只得开了车门,出来极温和谦让地对大家频频点头,不耻下问:“各位老乡,有话明讲。我们不知道乡下的规矩呢!”众人听见,鼓乐声中又一阵“嗤嗤”的笑声。原以为城里人天上知半,地上全知,却也有连这样重要规矩都不懂的“脓包骨”!城里新郎在大家明显的嘲笑中,脸红筋胀,非常的尴尬。倒是先前“期会”队伍中的媒婆老太,被适才业余评论家的义务恭维冲昏了头脑,竟飘飘然过去给城里新郎递“拱子”说:“你还不晓得哟?两堂‘期会’同了路,要吗,依先来后到的顺序走;要吗,就向前堂‘期会’的人打发让路钱,两边新娘子还要交换一根帕儿。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呢!”

城里新郎得了老太明教,感激地连声道谢,然后回车上同新娘嘀咕起来。又回头同中年陪客商量一阵,便和新娘双双走下来,脸上全挂着那么好看的、浅浅的微笑,来到三顺面前。新郎说:“对不起,小同志!我们两点钟得参加单位的集体婚礼,劳驾你们让一让!”说话间,打开皮带上的钱匣子,抽出几张一元的钞票,笑容可掬地递给三顺:“我们不懂乡下的规矩,请小同志……”“莫来头,只不过是个欢喜呢!”“小同志”也笑着,伸手要接钱。“舅母——”猛然一声呼唤,从花轿中传出:“我要走前头——”

这呼声,对正在兴头上的人们,无异于一声猝不及防的霹雳。自然,除城里人外,大家懵懂一阵,立即就明白过来。而醒豁最快的,莫过于一伙送亲客。而先于送亲客的,便是媒婆老太。这老太几乎是接着外侄女的声音对三顺骂道:“对!你个背千年时的军犯,哪辈子用过钱的!钱买得到你哥哥嫂嫂一辈子前程?”这老太改正起错误来,倒是非常迅速彻底,因为两分钟前,恰恰是她好为人师,为城里新郎提供的情报。

三顺的面皮不由得一阵发红,其余的伙计也是新郎沾亲带戚的贴心豆瓣,一听轿里满香和媒婆的话,全都恍然大悟。一个个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吹打的几个人从城里新郎开钱匣起,便增加了气力。此时全如正漏着气的皮球,敲打出的是一阵有气无力的怪声怪调。

先前队伍的媒婆,喝退了“一切向钱看”的不肖伙计,才走到轿帘前,嗲声嗲气道:“满香儿,你看我硬是老聋浑了,没有想到这一层!”老太太的自我批评完毕,轿内新娘便嘱咐道:“舅母,你要给我做主,反正不能再让人抢了前头!”声音似哀似怨,亦嗔亦喜。又由于隔了轿帘,便又有几分悠长宛转。余音还未消失,老妇人便响亮地答道,和那缠绵的哀怨形成鲜明对照:“哎!我的儿放心!”恐语言表达不力,又挺起胸,一副不辱使命的、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

满香之举,虽令这乘轿车的新人困惑不解,却并非偶然。原来,她今日发亲,已是走了别人后面。满香的这堂婚事,全是舅母操持,而满香也是乐意把命运系在这六旬老妇人身上。其原因并不因为是乡间女子还无主宰自己婚事的权力,倒是和祖上流传下来的习惯相关。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对是要听的。何况这“媒妁”,既是伯母,又是舅妈,岂有不尽心竭诚的道理?自然,老妇人是格外的费心,会亲家,换庚帖……一套繁文缛节不用叙说,就是今天这黄道吉日,也是她请了三个先生共同择定。原以为大吉大利是斧头也砍不掉的,却不料智者千虑,也有一失——那满香有个表妹叫桂花,不知怎么打听出了满香的吉日,是三个先生斟酌的,便也认定这是个非常好的日子——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就把原定下月初七的婚期提前到今天。据那古老的传统,桂花和满香是同一个曾祖父下来的,又是隔壁邻居,谁先出门、谁后出门便大有讲究。两家由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两个从小相好的表姐妹竟为此反目成仇。

先是满香对桂花侵占自己幸福的行为十分地不满,但看在表姐妹的友谊上,她还是克制住自己,过去和桂花叙旧,然后动之以情:“我们从小耍得好,你就舍不得打个让手?!”桂花的警惕性蛮高,毫不为满香糖衣裹着的炮弹所腐蚀,一边忙着手中的嫁妆一边说:“别的什么我都让你,我巳时发亲,今天说到明天,也不得改动!”满香生起气来:“你原来不是这个日子嘛!多一个月,就等不得了?”语言中已含有挖苦之意。桂花便立即以牙还牙:“你等得,为啥不等十年八年?!”“你不要脸!”图穷匕首见,满香吐出了极脏的字眼!“你不讲道理!”桂花不示弱,也就破口大骂。

两个表姐妹在后屋以满嘴污言秽语为利器,短兵相接。两家老人则在堂前论理。满香的父母嘴笨,不是外交角色,舅母便见义勇为,挑此重任。“满香的日子先定,正该满香先出门!”满香的舅母说。“这‘期会’日子又不是你包了的!”桂花的父亲一点不让。“事情总要依个大小,你家桂花是妹妹,正该走后头!”满香的舅母据理力争,伴以愣眉瞪眼半耍横。“一屋两头住,各管各!”桂花的父亲笃志不移。

好一番舌战,那些陈酸苦涩的风俗、传统、规矩、讲究都从旮旯里、灰尘中翻出来,仅仅是为了维护满香或桂花未来的幸福,而这幸福的钥匙也仅仅是在那个自认的黄道吉日谁先发亲。吵了一天,毫无结果。旁观的、劝架的、火上添油的、趁机起哄的围了一大堆人,谁也不怀疑这发亲的先后时辰一定与未来的幸福有关。因此,人散之后,满香足足哭了两个晚上。泪水却滋润出一个巧计,急忙把舅母和三个“诸葛”先生半夜找来细细研究,把满香发亲时间改在辰时——比桂花提前一个时辰。天没亮送走三个先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晓,却没想到桂花的心眼更灵!当三个“卧龙”先生像贼样出现在满香屋里时,早被桂花的“扫描器”扫见了。故而今日天才见亮,满香这面迎亲的队伍还不见人影,隔壁就“砰砰嘣嘣”爆响了发亲炮——原来桂花家暗中将发亲时辰改在了卯时。这一来,便意味着从今天起,满香会事事不如桂花!桂花如大富大贵,满香则会穷愁潦倒;桂花若儿孙满堂,满香则会断代绝根……那时,满香正由着两个嫂嫂梳妆打扮,大红的“露水衣”才穿上一只袖子,便不顾一切冲出来,对桂花的轿子大叫:“不得好!不得好!”骂之不足,顺手拿起吹鼓手的铜锣,原想敲一阵“发丧开路”的死人锣,为桂花送行,乞求祖宗赐灾降祸于桂花,然而她不懂铜鼓点子,又在气头上,“嘡嘡嘡”几下,声音却格外的高亢喜庆,自知帮了倒忙,才丢了锣,兀地跑进屋伏在床上一阵痛哭。好在舅母见多识广,思想也就格外的“开通”,随即发了一通议论安慰满香:“莫眼红!她虽说占了先,却是搞阴谋诡计来的,祖宗也不得把洪福赏给她一个!再说,天还没有大亮(其实已是霞光万丈),算不得正大光明!就像旧社会发财人讨小,凡是小老婆都没有好下场!”通过舅母一番解释,满香才止住哭声,众人也一片欢天喜地,真好像满香头上又是福星高照了!然而,解释归解释,事实已是别人占了先,自己的一份幸福业已被人抢走,讲究实际的满香姑娘,难免耿耿于怀。所以早饭只吃了一小点,上轿时又触景伤情地流了一回泪,即便是在轿中,满香也始终觉得周围笼罩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之气。今两堂“期会”不期而遇,并将同行,更非同小可!于是满香便发出了“我要走前头”的呼喊。于是舅母及一应众人明白过来,也便有了当仁不让,誓为满香夺取幸福的坚强决心!

这其中缘由,城里新人自然搞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没有礼貌,或者钱少了呢!那新娘就妩媚地笑着,婷婷娉娉走到花轿前,唱歌似的对轿内新娘说道:“小……妹妹,还是让我们先过,好吗?我们是集体婚礼,大家还在等我们呢!”

花轿内先沉默了一会,满香隔着轿帘,看着这位城里新娘极为摩登的衣着和那白白淡淡的胭脂,描得黑黑的细长眉毛,绿莹莹亮晶晶的耳坠和项链,真如仙女般的妩媚;而那西装革履的新郎,也远非自家新郎的那种憨样,不由得百感交集。半晌,才吐出一句冰块般的回答:“你才怪!你想赶前头,我就不想赶前头?”

城里新娘仍然笑着柔声答道:“小妹妹,我们是车子,走得快!”“小妹妹”却说:“我就是不让!”

城里新郎见新娘的脸色,在“晴转阴”地变化,急忙过去挽了她的手,低声道:“不要……跟她说!”扯过新娘,又添上几张钞票,赔着笑脸,走到乡下新郎面前,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道:“同志,我们没带多的钱,请你做做工作,怎么样?”

那乡下新郎起初想走,无奈城里新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只得红着脸,愣愣地看了对方一会,石破天惊般叫道:“不让!不让!”说着,挣脱城里新郎的手,溜了。“你,你们,本来就该让路嘛!”城里新郎惊疑之间竟有点口吃了。“我们就是不让!”先前“期会”队伍的人一齐嚷道。

城里新郎憋红了脸,生起气来:“你们这成什么话?你……你们评评,哪有这号的道理?”他把脸转向围观的人群。

然而,这密匝匝的人群,却像与他前世有仇、今生有冤,面孔极其冷漠。他还不知道,他们这种结婚方式,已是大大悖于周围人的逻辑。且他们那奇特、华丽的打扮,又早引起了老太们的反感和戒备。唯恐会从他们身上,释放出一股“妖气”,迷惑住自己的儿女,由此败坏乡下良好的世风。更有些富于联想的业余评论员,则又以他们坐在车里的亲昵举动,发表颇有独创性的讲演说:“还没有正式结婚,就那个样儿!说不定早就……”自然,也有那等少男少女,对披花戴彩的轿车和一对天仙般的新人,不胜羡慕。可这些人自知之明的理智极强,羡慕之余,便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难跻身那种人的行列,由此而妒忌,由妒忌就慢慢做起了吃不上葡萄的狐狸。还有几位平常进城做生意的汉子,因强行爬车受过司机的惩罚,便时时希望汽车摔岩,又由此恨及车内的乘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更何况好多人刚才都受过那乡下送亲客一根过保质期烟之恩!所以此时,对城里的“期会”,不仅冷面孔相待,更有几个素爱以闹事取乐的“勇士”,倒帮乡下的“期会”队伍展起劲来:“莫让!莫让!就是莫让!”

那乡下队伍见舆论也在自己一边,更来了精神。媒婆老妇人用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发出一声号令:“起轿——”

众人又一齐吆喝:“要得!摸倒起——”

于是,一队人各就各位,按了先前的行列,在公路上慢悠慢悠地蠕动起来。所不同的是,先前向阳坡上走的纵队,如今列的是横阵——这自然是为了阻止轿车抢前。

起先那轿车里的人,还以为这乡下的迎亲队伍不过同一小段路,无可奈何之余,也不多争执,任轿车像小脚女人般,跟在他们后面慢慢爬行。走了一截,好不容易向一个看热闹的人打听到,这前面迎亲队伍不让路的朦胧内幕,又知道要同走的路还远得很。司机和陪客耐不住了,跳下车来,抢到队伍的前头,大声喝道:“停住!”“啷格?!”立时就有十几道目光冷冷地对着他们。“哎!各位老乡,何必呢?凡事总得依理服人!这两位同志,带头婚事新办,我们都该向他们学习!时间不等人,大家就让让吧!”人事科长尽量和颜悦色,晓之以理。“时间不等人,为啥不早来?”这边有人反问。

司机的脾气暴躁,一听,便吼起来:“你们违反交通规则!”

这边的小伙子立即反驳说:“你那车子拉的是首长,还是军货?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不过是洋轿子嘛!我们这轿子,先前说不定也是从外国进的洋盘货呢……”他们人多气盛,小伙子在那里辩理,后头婆婆客就叫了起来:“走哟!走哟!你嫌我们走得慢,沿轿子打转嘛!”有人还出言不逊:“赶回去吃你妈的回门酒,正合适!”

司机没受过这号侮辱,一红脸,便挽衣扎袖冲过来要找那说怪话的人。

这边不怯阵,喊道:“啷格?你敢打?要打就打!”一个婆婆客——新娘的二嫂,还立即脱了布鞋,提在手中,准备战斗。

两方箭在弦上,城里的新郎新娘马上赶了过来,横在中间。新郎一手抓司机,一边又劝解这边的人:“何必呢!大家都是办喜事,难道愿意把喜事办成悲事?大家都讲点精神文明,好不好?大家都要讲理嘛。”

这边的人又齐声喊:“不讲理就不讲理!反正我们走了前头!走——”几十个人一齐喊,那喊声犹如经过操练,洪亮、整齐。唢呐、锣鼓也助阵似的一阵齐鸣。一队人就又昂首挺胸,脸上释放着说不出的得意光彩,慢慢向前移动了。

不用说,那花轿中的新娘,已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她偷偷从轿帘的缝隙向外瞥去,先见一团紫色的金辉簇拥在跟前,次后终于看见了城里新娘一张晦气的脸,便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城里新娘确是满肚子不高兴!她虽然不明白前面一队人为何如此,却觉得受了羞辱。回到车里,便向新郎埋怨开了。怨他在城里东耽搁西拖延,九点多钟才出门,弄得来碰上这群不讲理的乡巴佬;又怨他不该停车下去看热闹,研究什么民间风俗。现在一步一步地在路上爬行,丢人现眼不说,错过了集体婚礼时间别人还笑话……这种怨恨情绪原是可以传染人的,新娘还没唠叨完,司机便思想开了小差,想到自己今天吃了大亏!似这样慢慢爬行,多烧好多汽油,并且耽搁时间,一时便叫了起来:“今天真他妈……”刚想说“倒霉”二字,忽又意识到自己的车里坐了一对新人,便又憋住,又终于按捺不住,大叫:“气人!”一边就将喇叭乱按,想去扰乱前面的鼓乐声。好在随车来的陪客——人事科长,见自己这一方士气低落,此时便灵活机动地做起思想工作来,先安慰了新娘一通:“好了好了!别生气。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也不能责怪小王!碰上这些迷信的农民,也是一件开眼界的事,对不对,都不要埋怨谁!这阵才十一点多钟,集体婚礼是下午两点,来得及,来得及。”又对司机说:“小伙子,把音乐开起,让我们的新郎新娘听听音乐,愉快点!”那新娘平素就很听这女干部的话(所以才请了她做陪客),听了她的劝解,也便平下气来。而司机也认了命,话平气顺,便又欢喜起来,摁下播放机按键。霎时,一阵激越、高昂、雄壮的现代爵士音乐,从车内飞劈出去,马上就压倒了那古老的唢呐和锣鼓曲子,虽不和谐,却也增添不少喜庆气氛。前面的吹手、鼓手一阵兴奋,又一齐铆起劲,于是那“呜呐呜呐、哐才哐才”的胡乱响声,也渐渐高起来……——选自中、短篇小说集《贺享雍小说选》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

出阁

按照习俗,女子出嫁的花轿抬到新郎家院门前,轿门要向着堂屋,厨师走过来念《回车马赞词》。念完后把一些米撒向花轿及前后左右四方,然后杀死一只雄鸡,提着鸡,将鸡血绕着花轿淋一圈,一直淋到新房。有的还要将少许食盐、茶叶、大米、绿豆(或黄豆)撒向花轿及四周,由抬花轿的轿夫说一些吉利话,并向新郎讨要“红包”……

云姑出阁那天,汤家的迎亲队伍有六七十人之众,前有一礼仪先生,瘦高个,头戴瓜皮帽,鼻梁上架一副细腿眼镜,身穿长袍,显得斯斯文文,他是汤家塾师学堂的本姓师爷。师爷的身后,是个有几十名鸣金奏乐人的吹打班子,唢呐、锣鼓上都挂着红带,一个个鼓着腮帮,把个唢呐吹得“呜呜哇哇”震天响,锣鼓奏的是“呛才、呛才、呛呛才”,是民间耍锣的“太平调”,不疾不徐,曼声悠调。吹打班子后面几乘大轿,彩舆华盖,煞是好看。前面两乘黄色轿子,是坐媒公、媒婆的,中间一乘大红花轿,当然是新娘无疑。后面的几乘轿子,略小一些,坐有送亲的长辈。花轿后面,有骑马的,有走路的,大凡是一些不要紧的送亲客,或汤家派去的杂役、下人。

这迎亲的队伍朝汤家走来,便有看热闹的顽皮小儿,一面跟在队伍后面跑,一面“哧溜哧溜”吸回掉下来的鼻涕,大声唱:菜子开花满田黄,接个婆娘好在行;白天煮饭喷喷香,晚上困到暖洋洋。又煨脚来又煨肚,煨得丈夫忘了娘!

到了汤家院门口,师爷先生停下来,回转身,眼镜片后面的鼓眼睛朝后面的队伍望了望,将手中的玉棍往天上一指,再往地上一顿。于是,锣鼓不响了,唢呐也无声息了,所有的轿子和人马都全部停了下来。那媒公、媒公笑着,从轿帘下钻了出来。接着,几个送亲客也出了轿。唯有云姑在花轿中没动,两个女傧相走到轿边,站住。这时,汤家大厨子苏明春,怀抱一只大红公鸡,手执一把明亮亮的菜刀,向花轿跑来。驼背胡义顺,头顶一掌盘,盘内装有盐巴、茶叶、五谷等东西,也向花轿跑来。

苏厨子来到花轿边,两位女傧相立即闪开。苏厨子提起雄鸡,举起菜刀,手起刀落,一颗雄鸡头“骨碌碌”滚在地上,一注红艳艳的鸡血涔涔而出。苏厨子提着鸡身,绕花轿一周,算是为花轿中的新人去了妖孽灾病,免把不利的东西带进汤家深宅大院。

苏厨子将雄鸡鲜血绕花轿滴了一圈后,就离开了花轿。师爷先生就走过来,抓起胡驼背头顶掌盘中的盐巴、茶叶、五谷,一边向花轿顶上抛撒,一边口中高声念道:新姐生得白如云,玉骨天仙下凡尘;十指尖尖如嫩笋,赛过团转远方人。新姐生得白漂漂,穿起衣服好抽条;瓜子脸儿弯眉毛,桃红嘴儿好美貌。八匹绫罗拴在腰,拴在腰来裹得小;头上鲜花戴一朵,朱红罗裙颜色好。左手提

的金成对,右手提的银成双;金成对来银成双,快扶新姐拜花堂!

师爷先生最后一句说完,两个女傧相便立即过去,轻轻撩起轿帘,伸过手去,扶云姑走下轿来。

人群一阵涌动,众人都伸长脖子,想一睹新娘为快。新娘子身穿大红露水衣,头盖红头巾。众人只看见了她姣好、苗条的身段和一双穿着绣花红鞋的三寸金莲。

女傧相扶着云姑走进大门,沿着院子中的青石板走向汤家大堂。师爷先生跟在新娘子后面,一边继续向空中撒着五谷杂粮,一边抑扬顿挫地唱:桃子幺幺,七月争争,架花大姐,赞我婚姻!

到了大堂之上,女傧相扶着新娘子站住。这时,下人刘妈从外面引来一个年轻女子,女子也穿红衣红裤红鞋,过来搀住新娘的胳膊站住了——原来是汤敏斋的千金、汤玉麟的胞妹,她是来顶替哥哥和新娘子拜堂的。

姑嫂二人在堂前站定,早有人点燃了条案上红烛。师爷先生手执玉棍,走至案前,又念了起来:

黑漆桌儿四角方,一对红烛摆中央;好儿好女来相配,夫妻双双拜

华堂!

念毕,就扯起声音高声叫道:“一拜天地——”

姑嫂二人立即双膝跪地,朝神龛上的牌位磕了一个头。

师爷又叫:“二拜高堂——”

新娘子被头巾遮着,辨不清方向。顶替汤少爷拜堂的汤家小姐,便扶着她的胳膊,转了半个圈,跪下去,又磕了一个头。

师爷再叫:“夫妻互拜——”

姑嫂二人相对磕了一个头。

三拜过后,师爷又一手执玉棍,一手抓起身边胡驼背头顶掌盘中的五谷杂粮,走在前面,汤家小姐挽了新娘的胳膊,后面两个女傧相跟着。师爷叫了一声:“进洞房——”叫毕,师爷在前面走,后面新娘子和代替拜堂成亲的汤小姐及女傧相,就走出大堂,从左边巷道往汤王麟的厦屋新房走去。师爷一边走,一边撒五谷杂粮,又一边唱:好郎好女好风光,好女今朝配好郎;好日好时生贵子,好亲好眷好鸳鸯!新郎新娘新又新,一对鸳鸯结成亲;今时良时成婚配,明年定产文曲星!

唱着,就走到汤玉麟房前。师爷推门进去,刚才的药汤味还没消散,地面被药水洇湿得像一个狰狞的魔鬼图案。汤玉麟此时仍十分疲惫,见新人进屋,他睁了睁眼,又重新闭上。

汤家小姐扶新娘子在汤少爷床头的椅子上坐下。

这时,师爷先生抓起紧随其后的胡驼背掌盘中的谷物,往屋子四角、帐顶撒去。并边撒边念:八步牙床亮晶晶,上面雕刻尽嵌金;左开房门凤凰叫,右开房门金鸡鸣。夏布帐子亮沙沙,哔叽铺盖又扎花,夫妻二人同床睡,明年生个胖娃娃!

越往后念,师爷先生的嗓子越沙哑,气也续不上了。好不容易念完,师爷先生喘了一会儿气,定了定神。洞房中一套属于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歇了一会儿,朝床上闭着眼的汤王麟少爷打了一个拱道:“少爷,这里没老朽的事了,老朽告辞!”说着,手执玉棍与胡驼背相跟着走了出去。

两个女傧相也离开了洞房。现在,这洞房中虽有三人,却应该说是新婚夫妇二人。汤小姐要顶替汤少爷,虽然做完了前面整套繁文缛节,但还要继续做一回不带“把儿”的丈夫。坐了一会,汤小姐对床上的哥哥说道:“哥,该给新嫂子揭盖头了!”

听了这话,汤玉麟打起精神睁开眼,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拉下新娘子头上的大红盖巾。

新娘子眼前立即一片明亮。可是,还没容她看清室内的景物,刘妈和苏厨子一人端一只掌盘走了进来。刘妈的掌盘内,放的是两只酒杯;苏厨子的掌盘内,放有一只青花白瓷小汤碗,两双象牙筷。

刘妈先把掌盘放到床头柜上,端出两只酒杯,一只让新娘子接了,另一只却没人接。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汤玉麟,汤玉麟闭着眼,胸脯一起一伏。隔了一会,还是汤小姐接了。

刘妈道:“请少奶奶、少爷喝交杯酒!”说着,只拿眼瞥了瞥新娘子,兀自脸就红了。

汤小姐和新娘子愣了一会,才将各自的半杯米酒,举到对方嘴边,喝了。

喝这酒时,刘妈也本应在一旁唱一首“四言八句”,以示祝贺。这贺词是这样的:一把壶儿圆又圆,里面装的是惠泉。我今前来祝贺你,吃个双杯好团圆!

可刘妈没唱,刘妈唱不出来。她又看了看鲜花样的少奶奶,再看看说不定什么时候蹬腿的汤玉麟,泪水就忽地在眼眶里打转。汤小姐和云姑喝过交杯酒后,汤小姐正要去掏赏钱,刘妈却急忙转过身,端着掌盘走了出去。

这儿苏厨子端着掌盘走了过来,端出汤碗,汤碗中是两只用线穿起的红蛋。苏厨子道:“请少爷、少奶奶吃红蛋!”

隔了一会,汤小姐和新娘又一人拿起一双象牙筷,从碗里夹起一只蛋,举到嘴边吃着。

苏厨子就唱“四言八句”讨赏钱:红蛋一对筷一双,在此操烦不可当。今日房中龙配凤,明年麒麟产成双!

唱毕,苏厨子忽地觉得自己唱漏了嘴。这喝交杯酒、吃红蛋的都是两个女人,怎么能产下麒麟?这不是寒碜小姐、少奶奶吗?想到此,苏厨子忽然害怕了。他惶恐地看了看少爷、少奶奶、小姐,却只见少爷躺在床上,只顾呼气、吸气,小姐和少奶奶只顾吃蛋,似乎没往心里去。苏厨子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吃完红蛋,洞房的一套程式宣告结束,此时外面就有人传进话来:“请新人出去拜茶!”

汤小姐听了,忙打发了苏厨子几个赏钱,拉着新娘子,又出去拜会诸亲及宾客了。

大堂里,八仙桌已经有序摆开,桌上摆着瓜子、糕点、茶水,客人都已围桌而坐,人声哄哄。小姐陪着云姑进入大堂,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飞到貌如天仙的云姑身上,都觉得眼前顿时亮了。新娘子一张鸭蛋脸,绞了汗毛的脸上,施了淡淡的脂粉,白里透红,光光生生,深潭似的一对眼珠朝大堂漫不经心地一扫,弯弯的细眉不知是因为看见这么多客人,还是因这显赫的气势而惊讶,微微一皱便产生出无限的妩媚和幽怨。端正小巧的鼻梁下,小小的樱唇淡淡抹了口红,和脸上的脂粉十分协调。头上绾了一个猪腰发式,左边别着一朵红花。穿的露水红衣虽略显宽大,可仍把上半身的凹凸部分,给恰到好处地衬了出来。腰肢细软,走起路像风吹杨柳,可浑圆的臀部却显出了全身肌肉的丰腴。这一屋子几百爷们,仿佛从没见过女人一样,都屏声静息地把目光尽情地在这新娘子身上凸出的地方,滴溜溜转着。

这新娘子拜茶,本该由新郎陪着,去一一介绍亲友和来宾。可如今汤少爷卧床不起,充当新郎的汤小姐,又认识不了几个人。这时,恪守“男女之大防”的汤敏斋老爷,不得不来担当这项大任,引着才上门的儿媳,去拜见各位宾客。“这是知事胡老爷!”汤敏斋从上席开始介绍,像是要故意显示身份和地位似的,他的声音提得很高。

新娘子就双手抱腰,向知事老爷行了一个礼,轻声道:“拜见胡老爷!”知事老爷一双眼在新媳妇脸上转着,起身笑着还了礼,就从长衫袖中掏出一把大洋,“哗哗”地丢进跟在新娘子后面刘妈手中的茶盘里。

汤敏斋继续介绍:“这是商会会长王老爷!”

新娘子又行礼,说:“拜见王老爷!”王会长两眼也在新娘子一张粉脸上忙碌一阵,也还礼,撩起衣衫打发拜钱。

拜了半天,新娘子行了几百个礼,腰也弯得酸痛了,才拜完满堂宾客。拜完茶,新媳妇就该回房休息了。没想到汤敏斋走到高台上坐在虎皮太师椅上,大喝一声:“汤唐氏!”

新媳妇刚想和顶替拜堂的汤小姐一道回洞房,听了这一声喊,身子颤了一下,停住。

但她没答应。她想,她的名字叫唐云姑,这“汤唐氏”肯定不是叫她。“汤唐氏!”汤敏斋又威严地大喝一声。

刘妈忙凑在新媳妇身边,提醒她说:“少奶奶,老爷喊你呢!”

云姑猛地一惊,方才明白过来,忙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汤老爷在椅子上板起面孔,怒气冲冲地问道:“刚才为啥不答应?”

云姑脸红起来,嗫嚅着:“我……我……”

汤敏斋道:“你第一次来,便不讲妇德,本该按家法重重处罚你!念你初来乍到,这回免了!下次再这样,严惩不贷!”

云姑一张薄施胭脂的面孔,顿失血色。

本来,这

娶亲

的一套繁琐礼节,至“拜茶”已完全结束。至于训诫媳妇,这是以后的事。可是,汤敏斋刚刚受了知府老爷的旌表,又值知事大老爷在场,便有意让知事老爷等人,看看他的严谨家风。于是便把云姑留了下来,来个当场训诫。“你为寒门之女,玉不琢,不成器!今既为我汤家媳妇,就该古淑媛凤!女人的三从四德,你可知道?”“知道。”云姑怯怯地回答。“何为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汤敏斋听了,略略息了怒气,说:“你知道就好!从今以后,你生是汤家人,死是汤家鬼。上孝公婆,下事君姑,全忠孝,守贞洁,不可稍有越礼教之举。如不能保清风之名,必重重处罚!”

云姑唯唯而答:“是。”

汤敏斋又问:“何为四德?”

云姑说:“妇德、妇容、妇言、妇功。”

汤敏斋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止有耻,动静有法。如有违背,重重处罚!”

云姑心里打起鼓来,她觉得身上皮肤一阵阵发冷,又唯唯诺诺地应道:“是。”“性和善,寡言谈,不好嬉笑,如有违抗,重重处罚!”“是。”“素淡洁静,不事艳丽!”“是。”“专心女红,事亲相夫!”“是。”

云姑连连答了一通“是”以后,汤敏斋又突然问:“‘七出’,你知道吗?”

云姑茫然了,半天回答不出。

汤敏斋一字一句说出“七出”内容:“不顺父母,为其逆德,出!无子,为其绝后,出!淫,为其乱族,出!妒,为其乱家,出!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其粢盛,出!口多言,为其离家,出!偷窃,为其反义,出!”

云姑经过拜堂、拜茶一番折腾,已觉身疲体倦。现在站了半天,听了一番汤敏斋这不准、那不准的严厉训诫,只觉得有一股晕眩感袭来。她强打精神听着。

汤敏斋又大讲了一通有关“七出”的道理后,自己也感到疲乏了,这才让汤小姐领着云姑回洞房去了。

果然,云姑一走,知事老爷等便站起身,向汤敏斋抱拳打恭,称赞说:“达夫(汤敏斋字达夫)兄治家有方,果然名不虚传,钦佩!钦佩!”

汤敏斋听了,心中十分舒坦。

顶替汤玉麟拜堂的汤家小姐,把云姑领进新房后,就觉得自己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她办不到,也没法去办,便朝云姑微微一笑,说了一声:“我去了!”话完,闪身出了屋。

这里剩下云姑,她只觉得自己此时像虚脱了一样,身子打着寒战,酸软得不行。她也无心思去看床上躺着的郎君和新房的一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不知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命运?——选自长篇小说《豪门少妇》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娶亲今日有些城乡民众娶亲的“说人户”“看人户”“合八字”“吃订婚酒”“择期”“陪嫁妆”“过礼”等习俗,均由古时“六礼”演变而来。男子娶亲的高潮是“闹新房”。然而,四川部分地区的闹房习俗却有些奇特,大家把新媳妇和新郎官撇开不管,却主要戏弄公公婆婆,方式有抬箩轿、逗老新郎官和逗老新媳妇、鲊寒(咸)公婆、腌寒(闲)婆婆等。

小春作物种下后,贺世龙就请来了石匠、木匠和砖瓦匠,开始为儿子建房。因为儿子贺兴成去年就定了亲,今年就要结婚了。房子就建在老房侧边的竹林盘里,和老房只隔一条阳沟。因为那竹林盘是自己的,不用到乡上去批土地,也不用和别人换土地。那时贺家湾建房还不时兴楼房。一则那时的贺家湾还没人走出去,大家都窝在屋里种庄稼。虽然家家粮囤里都有了余粮,可手里的票子并不多,还算不上富裕。二则贺家湾人普遍都有一个认识,觉得人住在楼房里就隔绝了地气。这人没有了地气滋润,那还不干枯吗?所以,他们认为人住在平房里比住楼房安逸。平房不但冬暖夏凉,而且天天有地气滋润,人血脉就通畅,就精神。三则贺家湾人喜欢往后看。他们觉得,早先住茅草房,屋子又矮又黑,年年翻盖,又费力又淘神。后来在大集体后期,一些人开始改造住房,却也只是把房顶上的草换成瓦而已,墙还是土墙。有的房顶上的椽子还是用毛竹代替,过不了两年,毛竹就生虫,虫屎面面落得满屋都是,又得去更换。现在能住上砖瓦房,这就很不错了!过去贺银庭那么有钱,还没有住上砖瓦房呢!这样一想,贺家湾人觉得只要一住进砖瓦房就是住进了天堂。所以,当时建房就只建平房,没人想到要去攀比,建座楼房啥的。贺世龙也一样,为儿子建的是三间砖瓦平房。每间屋子一丈二宽,一丈八深。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歇屋。歇屋又从中间隔开,实际上一间又是两间屋子。前面一间用作装放粮食和堆放杂物的仓库,只有后面一间才是真正的卧室。房子的左边还盖了两间耳房,做饭的灶屋和茅厕都在那儿。这样宽敞的房屋,会令今天的城里人羡慕不已。但那乡下,锄头犁耙、箢篼簸箕等杂物多,更不用说那些柴柴草草,这些东西往屋子里一塞,就塞满了,反倒觉得屋子不够用。尽管这样,贺世龙给儿子造的屋还是十分宽敞。房子造好,又找来泥水匠上了白灰。远远看去,更是十分气派,引得湾里人啧啧赞叹。

房子建好以后,贺世龙便又紧锣密鼓地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他先让李春英回了一趟娘家,让贺兴成的表婶娘去李红家里向李红的父母讨话。李红的父母见亲家那边催结婚,倒一点也不刁难,说:“我们上半年就把话说出去了,只要起了房子就可以结婚。我们说话算数,不扯五绊六的!”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迟也是结,晚也是结,反正是要结的!”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贺世龙听说亲家那边答应结婚了,就立即遣了贺兴成到李红家去把李红叫来,一起去贺凤山那儿择期会日子,这贺兴成便去了。到下午太阳落山时,李红随了贺兴成,一路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地来了。这时,贺世龙和李春英还在地里忙着,兴仁已经到县城念高中了,不到星期天不会回来。兴琼也早到了乡上念初中,这时虽说放了学,可还要走几里路,不到天黑是不会回家的。贺兴成从墙洞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和李红进了屋子。屋子里没有别的人,此时十分安静。贺兴成突然一个转身,猛地将李红紧紧地抱住了。然后那手一边性急地想往李红的衣服里摸,一边嘴又慌乱地在李红脸上啃。李红先是脸臊得像块红绸子,嘴里也胡乱地说着“不嘛,不嘛”,脚却稳稳当当地站着,没有动弹。没过一会儿,李红也便觉得全身上下像被炙烤着一般,身子也酸软起来,不但任凭贺兴成搂住自己任意抚摸,而且还主动地迎住了贺兴成两片火炭似的嘴唇。贺兴成此时只觉得呼吸困难,身子像要爆炸。便拉了李红往自己屋子走。李红自然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啥事,嘴里虽还是喃喃地说着“不嘛,不嘛”,身子却像小绵羊似的随了兴成走。到了床边,贺兴成也不说啥子,只用力一推,将李红推到了床上,接着就动手扒拉李红的裤子。李红的两只手还是拉着裤腰,嘴里说:“不嘛,不嘛,还没结婚……”

贺兴成听了,喘着气说:“有啥子关系,就要结婚了,马上就要结婚了。”一边说,一边又用了力气拉。李红就渐渐松了手,在床上躺平了,用手蒙了脸。贺兴成就呼地一下,将李红的裤子拉到了膝盖下面……

平时李红到贺兴成这儿来,都是和兴琼睡在一起的。这天晚上,贺兴成却说:“李红在家里,是一个人困惯了的。她说平时和兴琼困,多大一晚上都困不着。今晚上就让她困我那个铺,我去兴仁的床上困,该要得?”

李春英听了,说:“怎么要不得,反正床空起来的!”说完,就让贺兴成去整理一下床铺,让李红去睡了。

但没睡多久,李春英便听见贺兴成从兴仁屋里起了床,窸窸窣窣地像做贼一样,往李红睡的屋子摸去了。她晓得儿子在干啥子事,却只装作啥也没听见。

第二天吃过早饭,贺兴成和李红便去贺凤山那儿。贺凤山将两人的八字排了一遍,又翻开一本纸张都已经发脆的老皇历,仔细地看了一阵,然后对两个年轻人说:“要说期会日子,最好的还是明年正月间……”

贺兴成一听要明年正月间,就急忙打断了贺凤山的话,说:“要那样久呀?凤山叔,你往近处看看,今年有莫得日子?”

贺凤山抬头看了贺兴成一眼,嘴角微微一笑,把头重新埋在老皇历上又看了一会儿,再次抬起了头,说:“要说今年嘛,也不是莫得,但这日子和明年正月间也挨到不远,是腊月末尾了……”

贺兴成又不等他说完,又着急地问:“凤山叔,冬月间就莫得日子了哇?”

贺凤山又将贺兴成望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李红。李红一旁红着脸,虽是一副羞赧状,却不说话,只嘴角含笑地看着贺兴成。贺凤山心里已然明白,年轻人都等不得了。于是马上说:“要说冬月间,也不是莫得日子。冬月二十,就是一个期会日子!但比起腊月末尾和明年正月间的日子来呢,要稍差一点。不过也莫得啥子,要结婚也结得!何况你两个的八字都好,更莫得啥子了。”

贺兴成一听,便马上说:“凤山叔,那就是冬月二十了!”说着掏出几块钱来,放到贺凤山那本老皇历上。

贺凤山朝那钱看了一眼,问:“大侄子给我这么多钱做啥?”

贺兴成说:“好事成双嘛,凤山叔!”说完又嘱咐,“凤山叔,如果我爹问起你,就说只有冬月二十才有日子。”

贺凤山听后呵呵一笑,说:“明白!明白!”说着,收了钱,合上书,把贺兴成和李红送出了屋。

走出贺凤山的屋子,李红悄声责怪贺兴成说:“把日子看得这么近,你爹妈怎么来得及准备?”

贺兴成说:“还近呀?我巴不得今晚上就结婚,然后我天天晚上都骑你的马马,一晚上骑你一百回!”

李红一听,一张脸臊得绯红,看看四下无人,伸出手在贺兴成身上打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一面嚼着贺兴成刚才的话,一面想起昨晚跟贺兴成在床上的事,心儿既慌慌又甜蜜,说不出是啥味道。

贺兴成回家把期会日子跟贺世龙和李春英说了。贺世龙只埋着头,吧嗒吧嗒地抽他的叶子烟,啥子话也不说。倒是李春英急了,叫了起来:“看得这样近,就莫得其他日子了?”

贺兴成说:“凤山叔说,就这个日子最适合结婚,其他日子都莫得这个日子好!”

李春英说:“这还有几天?一个月都莫得了,啥子都没有准备,怎么来得及?”

贺兴成说:“这有啥子法,只有将就一下嘛!”

李春英不再说啥子了。过了一会儿,贺世龙才从嘴巴里取出叶子烟杆,对李红问:“李红,你爹妈跟你说过彩礼的事没有?”

李红红着脸,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声音细细地说:“没有。”

贺世龙说:“回去问一下你爹妈,彩礼他们打算要多少?要些啥子?”

贺世龙话才完,贺兴成急忙说:“她回去怎么好跟父母说这些?我看这样,明天我去跟表婶说一下,让她去问一下李红的父母,将就送李红回去!”

李春英想了想,说:“这样也要得,让表嫂去传话,有啥子也好圆一下!”

第二天,贺兴成一方面送李红回去,一方面去了媒人家里,把彩礼的事对表婶说了。没过两日,那表婶便来到贺世龙家里,对贺世龙和李春英说:“李红父母的意思,啥子米呀、面呀、猪肉呀、鸡鸭啥的,都不要,他们屋里都有!叫你们把所有东西都折成现金,一共给五千块钱就行了!”

贺世龙和李春英一听,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惊得叫了起来:“啥子?”

媒人又把先个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贺世龙和李春英听完,都像呆了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那时结婚,乡下的彩礼还不是很高。不管是前几年流行的“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还是现在才开始流行的“新三件(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都只限于城里,或城郊那些经济条件好的地方。至于偏远的农村,男方付给女方的彩礼,给还是要给,但多是以物质为主,如稻谷、猪肉、鸡鸭等。乡下人有句俗话,叫作“养女不赔本,烧起锅儿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千百年来,庄稼人娶儿媳妇,过的彩礼也多是谷米粮食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庄稼人本来不缺,即使是女方狮子大开口,所有东西的价格再加上现金,少的几百元,多的也不过千把两千元钱,并不会给男方的家庭造成太大的负担。但现在贺世龙和李春英听了媒人的话,都被吓住了。过了半天,李春英才愤愤地说:“哼,他们硬是在卖女呀!即使是卖女,也要不到这样多钱嘛!”说完又对表嫂不满地说:“表嫂,你都没有在中间说点圆场的话呀?周围团转这么多娶亲的,哪有像这样要彩礼的!”

表嫂觉得委屈,说:“我怎么没有说他们?我说,‘俗话说,上得媒人脸,过得亲家门嘛,你们要这样高的彩礼,让我怎么去说?’但你们那亲家听了却说:‘这高啥子?我们虽然没吃过油,却听到过榨油响声的嘛!人家外面结婚的,大方的要给姑娘买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啥的!我们李红,莫得穿金戴银的命,可买一个带金的,总还消受得起吧?再说,亲家拿了这钱,就不用再置办啥子了,该办啥子,我们晓得办,反正都是用在李红身上!’”

李春英听了,说:“这是把我们的屁股都拿给他们做脸了!”

表嫂说:“我也只是过来跟你们过一个话,成与不成,你们也可以去和李家当面说。反正生米都要煮成熟饭了,有啥子不好开得口的?”

贺世龙觉得表嫂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于是说:“要得,明天就让你表妹到李红家里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好!”

第二天,李春英便提了礼物亲自登亲家门去了。李红父母见亲家母上门,自是十分欢喜,忙去捉了鸡来杀,招待得很周到,但一说到彩礼却是寸步不让。李红的母亲说:“亲家母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话直说了。我是嫁第一个女儿,你们家里呢,也是娶第一个儿媳妇,总不能让人笑话吧?再说,这彩礼钱从哪里来,最终也会到哪里去,都是用到女儿身上,我们也不贪一分一厘。”

李春英听了,说:“亲家呀,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亲家和亲家母,你们都是为女儿好,只是我们家里头,你们也是晓得的,今年又烧砖,又修房子,手里有两个现钱,都花到房子上了。眼下,实在莫得那么多钱。要是手头有钱,哪个都想争个面子。所以,还求亲家、亲家母体谅一些!”

李红的父亲说:“亲家母呀,你说的这些我们也晓得。我们都是种庄稼的,哪个手里有几七几八,放到屋里搁起的?该挪借的,三亲六戚间,就挪借一点吧!”

李春英又皱起了眉头,说:“哎呀,亲家呀,要是借得到,我也不得来向你们叫苦了,丢人现眼的!现在是借都借不到!”

李红的母亲听后有些不太高兴了,说:“亲家母呀,你再莫这样说了,好像是我们逼你们似的。俗话说,生得起儿子,就娶得起媳妇。我们晓得你们今年修了房子,有困难,要么就不忙结婚,等你们啥时候日子好起来了,再结也不迟!”

李春英见亲家母把话说死了,便不再说啥子,回到家里把李红父母的话跟贺世龙说了。贺世龙又一连抽了几袋叶子烟,然后把贺兴成找过来,说:“明天你再去你岳父家里,跟他们说,钱能不能少些?只要能少,我把圈里的过年猪儿过给他们都行!”

贺兴成本不想去,可听了父亲的话,不去又不行,第二天就去了。但他刚把父亲的话说完,那李红的母亲,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我的傻儿,说你老实,你硬是老实!你也不想想,我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啥子?你未必会跟父母一辈子?结婚以后,你们必定得分家过日子。这一分家,和父母就是各家门,各家户了。这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都不从父母身上挤点出来,以后还有啥子机会呢?你以为他们二天还会帮你几七几八哟?那才不会了。他们只会去顾幺儿幺女了!”接着又说:“你以为这钱是我们要的?老实跟你说,这钱到红儿出门那天,我会一分不少地给她,让你们过小日子时也少受些苦!你要觉得今后有那个能力能让我红儿跟着你不受苦、不受累,我现在就答应,不要你爹娘一分钱彩礼!”

贺兴成听完岳母一番话,立即明白了,原来岳父岳母是在为他们争取“转移支付”。想一想,岳母说的话句句在理,便虚心接受了岳母的批评教育,啥话也没有说就回去了。回到家里,闭口不提岳母那些话,只对贺世龙和李春英说:“不得行,他们不要你们的过年猪,钱是一个子儿也不答应少!”

李春英一听,真的生气了,说:“又不是皇帝说话,硬是死鱼的眼睛——定了呀?就是皇帝说话,还要变呢!他们要这样弯酸人,算了,这婚不忙结了!她女娃儿都不怕拖,你怕啥子?看他们拖到哪年哪月,我们都奉陪!”李春英晓得李红已经跟贺兴成睡过了。她的意思是说,你现在不答应结婚,等李红的肚子大了,看哪个来求哪个?

但她的话刚完,贺兴成不干了,一下子跳了起来,脸红筋胀地对母亲说:“你说的啥子话?我就要结,就要结,你们快去找彩礼钱!哪个娶媳妇不花彩礼钱?你们既然连彩礼钱都花不起,当初把我生下来做啥子?怎么不把我按在尿桶里闷死?你们不答应冬月二十结婚,我就去死!”说完这话,就跑去困了。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也不起来吃饭,闹起了绝食抗议。

李春英见儿子两顿没吃饭,急了,问贺世龙怎么办。贺世龙想了半天,说:“生儿生女是冤孽,我们前辈子欠他的,现在要账来了,借吧,明天你就回娘屋跟你几个兄弟说说,看他们每家能不能借个几百块出来?我到城里找一下贺世普,他是公家人,估计从他那儿借个一两千块钱莫得问题,回来我们自己再凑一点。如果还不够,再跟世海和凤山下个话,把这场祸事了了吧!”

第二天,夫妻俩就四处出去借钱,终于把五千元彩礼钱凑齐了,交给了李红父母。

说话间就到了冬月二十,因贺世龙是娶头一个儿媳妇,自然是要大办。半晌午时,贺兴成把李红迎娶回来了。可贺世龙和李春英一看,自己过了五千元彩礼,李红的父母却啥子也没给李红置办。一过门,还得自己给小两口置办过日子的东西,心里气鼓鼓的,却又不好发作。贺世龙不晓得,此时他们四处借的五千元彩礼钱,正在他们儿媳妇的箱子底下。李红父母确实说话算话,没用一分女儿的钱。并再三嘱咐女儿,一定要把这钱保管好,啥人也不能给!这便是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

贺世龙和李春英心里有气归有气,想着是儿子的喜事,又当着这么多宾客,还得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笑脸四处应酬。中午开席不久,李春英娘家几个老表和表嫂,和贺家湾与贺世龙、李春英平辈的中年男女,趁贺世龙和李春英来给他们敬酒的机会,突然把他们按在两把事先准备好的竹椅上,要他们正襟危坐。一些人忙提了两只烘笼跑到灶屋里,去灶膛中夹了木炭放在烘笼里。贺世龙夫妇晓得,这些老表和平辈兄嫂,是要逗他们这对老新郎官和老新媳妇取乐了。这时正是冬天,烤烘笼火他们不怕,怕的是他们用烟锅灰往脸上打“摩登儿粉”。于是,两人站起来想跑,却早已被人团团围住。说时迟,那时快,早有几个老表、兄弟,把那椅子抬了起来,在空中直晃荡。吓得贺世龙和李春英急忙抓住了椅子两边,叫道:“背时的些,快放我们下来!”但抬椅子的人不但没放他们下来,反而晃得更凶,一边晃,一边叫:“落不落轿?”贺世龙夫妇在上面一边惊叫一边回答:“落轿、落轿!”众人这才把椅子放了下来。

原来在那时代,因为男女不平等,以及当时土地制度安排的特点,在代际关系里,父母占据绝对优势。婆婆比较狠,对儿媳妇总是挑三拣四,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似乎只有自己儿子好,做任何事情都偏袒儿子,而将儿媳妇当作外人。那儿媳妇百般受气,只得忍受。这抬椅轿的风俗,和鲊寒(咸)公婆,腌寒(闲)婆婆一样,都是劝导做公婆的要善待儿媳妇。那“落轿”二字,取的是“落教”的谐音。意思是要做公婆的须心胸宽大,通情达理,要将儿媳妇当作女儿一样看待。此为旧时风俗的寓意,渗透着很多善良人的愿望。今日时代风气已变,父母手上已无了旧时的财产,即使稍有一点积蓄,为年轻人盖房和操办婚事,已被消耗殆尽。而有些年轻人因为经济上的独立,把父母榨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只顾小两口过日子,也不管父母生活,哪还有婆婆欺负儿媳妇的事?更有那没孝心的年轻人,嫌父母年老体衰,不能劳动拖累了自己,百般虐待老年人,恨不得老年人早死。故此,那“落轿”的风俗实该倒过来才是。此为闲话。

却说那椅子落地之后,贺世龙和李春英站起来又想跑,却又是被众人抓住。这时,早有人手里准备了锅灰和食盐跑过去,将手里的锅底灰和盐巴,直往贺世龙脸上和李春英头上抹。顿时,那贺世龙脸上就被抹得像是关公一般了。贺世龙伸手去脸上擦,众人就对着他吼:“这老家伙不落教,想当爬灰佬儿了(当地人将与儿媳妇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公公,称为爬灰佬儿)!”贺世龙一听,无论脸上再不舒服,也不敢动了。那边李春英,一边忍受着头上被众人抹着食盐之苦,一边还在回答着众人:“不(寒)咸!不(寒)咸!”众人只一味拿贺世龙两夫妇取乐,却一点也不晓得两人心里的苦楚。——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志〉卷一:〈土地之痒〉》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

招婿

男方上门做女婿,俗称为“招赘”“招郎上门”“男嫁女”。入赘的男子俗称“承户婿”或“养老婿”。由于入赘男子常常改为女家之姓,所以此种婚俗又称“抱儿子”。龙家寨“寨主”龙祥云只有一个女儿秀芝,为承宗接嗣和养老,便招杨洪生上门做养老女婿。龙家寨人把龙家招婿这天当作了自己的节日……

龙秀芝和杨洪生结婚的日期很快就定下来了。这与其说是百年好合的佳期良辰在那儿等着,还不如说是龙秀芝的父亲龙祥云担心夜长梦多,杨洪生又变了主意,所以就急急地想把自己这桩心愿了结。这自然是龙家寨的一件大事,龙家寨人把龙家招婿这天当作了自己的节日。他们为山上这件破天荒的喜事,也为他们崇拜的偶像、敬仰的权威——老叔家里的这件大事而振奋、自豪和激动。人人都像生长起了一股豪情,像攥足了一股劲,都想为这个日子中的这件喜事做点什么,否则,心里就会有一种落寞的难受感觉。凑份子、喝喜酒自不说了,跑路、帮忙、迎亲、抬花轿,那也是分内之事,应尽之责。这些事都没有等龙祥云吩咐,大伙儿就自觉自愿地忙开了。山上婚丧娶嫁的“套路”,大家都是熟悉的,也用不着向人请教。遇到这样的一次喜事,也是一次淳厚民风的大演习和民俗文化的大展示。等不及的人们在头天下午,就把大红的灯笼挂起来了,把鲜艳夺目的喜联、喜字贴起来了,把一张张笨重而古老的八仙桌也给摆起来了。晚上,自动来帮忙的人更多了,借甑子、蒸笼和劈柴的男人,淘菜洗涮的女人,以及围着灶台和厨案忙碌的红、白两案师傅,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一个个显得格外年轻与高兴,高声说话,脆声欢笑。那早早就请来的“铰子”班,天一黑就摆开了架势,还没等龙祥云开“喜钱”,就按捺不住地吹打开了。先吹了《望天香》《中三眼》《四方凳》这些祈求神仙保佑的曲目,又忙不迭地吹奏《大开台》《小开台》《蚂蚁上树》这些热烈欢快的迎宾曲。这忙碌、这笑声,这“铰子”声,使整个大山都处在了喜庆气氛里。

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两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是五爷爷,一个是三婶娘。这两个人一辈子不知操持了多少红白喜事,因而也就成为山上民俗文化的活化石。五爷爷自不待说,就是三婶娘,别看她平时脑子有些犯糊涂,但一到了这种场合,那脑子就特别的灵光了,几百年前那些“吉言”“口市”,不但倒背如流,而且不会漏掉一个字。所以,这两人一遇这样的喜事,就会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主外的当然是五爷爷,主要充当迎亲的“押礼先生”。老人有病,平时都是躺在床上将息的,可这天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古话,他的病竟然轻多了。但龙祥云还是怕累着了老人,不让他远行,只在寨门外面等候。主内的就非三婶娘莫属了,她主要在家里负责布置洞房、铺床、送红蛋等一应事物了。当然,在这天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凤兰。她是被龙祥云以“总管”的身份请来的。即使龙祥云不请,她也一定会来帮忙的。一大早,这些人都各就各位了。

三婶娘赶到龙祥云家时,早有人在那里忙着了,便用不关风的口齿高叫了起来:“哎呀,你们怎么这样早呢!”好似别人不该来这么早。

几个在水槽边洗菜的女人听了,哈哈笑着说:“三婶,你那过去的老皇历不中用了!你以为我们年轻人贪睡,是不是?我们半夜就睡不着了呢!”又一眼瞥见三婶娘用胸前的衣襟捧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忙又停下了手中的活问:“三婶,你捧的什么?”

三婶立即神秘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才压低声音说:“别声张,是‘五子果’呢!”说着,就把捧“五子果”的衣襟下摆稍稍亮开一点。大家偏头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大包粒粒饱满的枣子、莲子、松子、瓜子、麦子。

年轻人就有些不明白了,说:“婶,弄这些做什么用?”

三婶娘又嗔怪地看了她们一眼,说:“你们年轻人呀,连老规矩也不懂了!把这些装到秀芝的枕头里,这孩子以后,就准能多子多福呢!你们看——”她拨拉着几样果实说:“枣子、莲子、松子、瓜子、麦子,五子登科呢!”

女人们急忙感动地笑着说:“婶,我们还真不知道这些规矩了呢!多亏你老人家,你就去给秀芝装进枕头里吧!”

说着,三婶娘就进秀芝的新房去了,女人们也神秘兮兮地跟了过去。

新房里早已焕然一新,新床、新被、新蚊帐,新箱笼家具,女人们走进屋子,她们早已见过秀芝的嫁妆,已不再惊讶。她们现在要的,只是开心一笑的欢乐。走进屋子,她们又围着三婶娘要看热闹。三婶娘说:“要看热闹,等新人到了再说吧!”

女人们说:“新人到了我们都忙。婶,你就先演习给我们看看吧!”

三婶娘遇到这样的事,表现欲就特别的强烈,想了想,就说:“我就做给你们看看。先做撒帐。”说着,就一边用手做撒东西状,一边“咿咿呀呀”地念唱起来:一撒洞房——一世如意一世昌;二撒二人上花床,二人同心福寿长;三撒新人心意好,三阳开泰大吉祥!

因为年老,加上牙齿不关风,女人们并没有听清她念唱的什么,却都听得津津有味。念完,女人们又一齐拍掌叫起好来。然后又要她表演吃红蛋和喝交杯酒时的动作和词儿,于是,三婶娘又分别做起献蛋和敬酒的动作来,同样是一边做一边唱:

夫妻同吃福圆汤,同心同腹同心肠。夫妻食到两百步,双双偕老坐琴堂!

交杯换盏团团圆,夫妻恩爱到百年。老君送来麒麟子,明年生得状元郎。生个状元包文正,生个清官海大人!

念罢,女人们又拍掌叫好。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悠悠扬扬的唢呐,混合着号锣、鞭炮的热烈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大家明白迎亲的队伍就要到了,顿时屋里屋外的人都沸腾了,纷纷跑了出去。没多少事的人就往寨子外边奔去,有事没法离开的人,也拉长了颈子,往小路的尽头望着——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没过多久,那支只听见声响不见人的迎亲队伍,终于慢慢地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这哪是迎亲,分明是在迎接一位国家元首呢!逶迤的人流,前面有头,后面无尾,山寨的男人女人,除了在龙祥云家里帮忙的,几乎全去了。阳光照着他们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大红的花轿,大红的披带,使蜿蜒的山道像在燃烧。唢呐声悠长而活泼,号锣声铿锵而明快,鞭炮声热烈而紧凑,汇成了一条欢乐的河流。这河流慢慢地“流”近了,那欢快热烈的声音也越来越现出了章法和套路。那号锣走在彩旗和彩伞队的前面,演奏的是幺、二、三的点子。那唢呐,前吹奏的是《迎亲曲》,然后是《闹花堂》。正在这曲牌潇潇洒洒、活活泼泼、热热闹闹发挥到极致之际,忽然那号锣曲调一变,开始演奏起了大巴山特有的“翻山铰子”来。顿时,只听得一阵吹奏和击打的声音,如雷霆骤雨,如万马狂奔,如浪涛翻涌,如山呼海啸。那些由古老的宫、商、角、徵、羽等不同的调式和它们各自相异的色彩及表现功能,在这些民间艺人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这高昂、热烈的吹奏,吹醒了沉睡上亿年的群山,群山也不愿寂寞,道道沟壑都响着它的回声;吹笑了太阳,太阳也就格外的灿烂;吹欢了鸟儿,群鸟也在他们头上盘旋、舞蹈;吹开了遍山的野菊,因而沿途都流溢着清新的芳香……队伍走得更近了,一股股欢乐的热浪朝人们扑了过来。人们果然看见五爷爷今天格外矍铄,他虽然也还拄着拐杖,虽然也还要人搀着,但那脸上分明也洋溢着喜色。近前了,大伙蜂拥地围了过去,五爷爷一见,手在空中挥了挥,鼓乐便停止了吹奏。只听老人喊了几句:“天地开张,六礼开光,新人在此,车马停缰!”喊完又对众人舞了舞拐杖,众人便“哗”地朝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路。老人没停,继续指挥队伍前进,又念了一段词:东方一朵红云起,南方一起紫云开。两朵祥云共结彩,花轿抬过姑爷来!

后面的轿夫是龙德林、龙华、明忠、龙成等汉子,听见号令,轿头龙德林就喊:“新郎新娘,相貌堂堂,美满和睦,地久天长!联手,抬头望呀——”

众人就跟在他后面喊:“往上升呀!”接着,就“蹭蹭”地几步迈上石梯,走上了平路。这时,龙德林又喊:“路上一对新人过,天上朵朵白云飘,要多好来有多好,要多高来有多高!联手,平阳大路——”

众人又应:“甩开两步!”喊完,一阵小跑如飞,花轿像腾腾蹿动的火焰。

前面有一座小石桥了,龙德林又喊:“三块石头一座桥,青石桥儿砌得好。新郎新娘桥上过,二人情意万年牢!”喊完,又接着提醒大家,“联手,天上明晃晃呀——”

众人立即明白了,回道:“地下水凼凼!”

喊着,众人绕过水洼,稳稳地走过了桥面,不久就到了龙祥云家。落下轿子,扶出了龙秀芝和杨洪生。在唢呐、号锣欢快的《闹莲花》的曲子中,一对新人在五爷爷的指挥下,进入了堂屋拜堂成亲。这一切都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也非常欢乐。但在拜完堂进洞房时,却引起了送亲客一方的不愉快。原来当地的又有一个风俗,那就是新郎新娘拜完堂后,男女双方都要抢着进洞房。民间认为,谁先进去,谁就会在将来的生活中“占强”。话是这样说,可又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一般新娘都要让新郎先进去——男人主外,是家庭中挑大梁的人嘛!可今天一拜完堂后,龙秀芝就毫不客气地抢先进了房。这就让送杨洪生上山的父母、哥嫂闹起了意见,认为龙秀芝的做法是今后要欺负杨洪生的表现,就坚决不去入席。最后还是杨洪生出来反复安慰和劝解,才把父母和哥嫂的气消下去。

尽管这样,并没有影响大伙欢乐的情绪。喝过喜酒,大家都聚在龙祥云的院子里,尽情地说着、笑着,继续吹奏着唢呐,直到天全黑了,众人才兴犹未尽地散去。——选自长篇小说《怪圈》重庆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

骂亲

一群光棍汉儿在劳动现场,遇见一行接亲的队伍,而且这队伍的主人之一——新娘曾经介绍过给光棍汉队伍中的一个叫龙德林的汉子,是在结婚迎亲时姑娘家嫌龙家寨穷而走到半路悔亲的。如今狭路相逢,真有点仇人相见的味道了。此时,山歌也成了他们发泄心中愤怒的武器……

近段时间以来,龙德林、龙四儿、龙华等一伙光棍汉,在山脚下与乡村公路接界的地方,安砌一个涵洞,乡村公路上自然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前些天,几个汉子在悬崖上用山歌嬉笑过路的女人,龙祥云当时没说什么,可过后还是严厉地批评了他们,说:“叫你们修路,你们却去惹是生非。告诉你们,二天惹到一个头上长角的货,看你几个怎么收场?!”几个光棍汉先还和龙祥云嬉皮笑脸,说:“老叔,看见那些女人的屁股肥嘟嘟的,心里就过不得呀!”龙祥云听了,又没好气地吼道:“屁股长在别人身上,关你们什么事?过不得去擂几下岩石嘛,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汉子们这才不吭声了。龙祥云怕他们还惹祸,因为他们这儿靠近公路,这些精力过剩又不安分的汉子极容易滋生是非,于是又警告说:“从今以后,你几个东西再骂人潲龙家寨的皮,看我不踢破你们的球!”从那以后,汉子们对过往的女人,就只饱眼福,不敢放肆了。但他们毕竟是光棍汉,在他们体内,不但有着过剩的精力,而且随时都滋生着对女人强烈的渴望,燃烧着一股股炽热的欲火,所以,要他们彻底安生是不可能的。这天,汉子们就像要对过往的行人故意炫耀似的,一边用力敲打着铁锤,使“叮叮当当”的锤声,如炒豆一般清脆地响在山野间,一边又放开嗓子,随着拗石的动作,喊起了响亮的“拗石号子”:哟——哟火嘛左嗬喂!梭尔郎当梭——大家哟嗬修公路,哟嗬喂也左哟喂!修好公路娶婆娘喂,哟嗬喂左哟喂!娶个婆娘俏又俏,哟嗬喂也左哟喂!乐得嘴里哈哈笑,哟嗬喂左哟喂……

汉子们越喊越开心,果然也吸引了许多行人的目光。正喊着,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热烈而悠扬的唢呐声。这声音立即像磁石一般,使汉子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们发现一队披红挂绿的娶亲队伍,正从公路一端朝这里走来。空旷而略显寂寥的公路上,因有了这支娶亲的队伍,顿时显出无限的喜庆和热闹来。汉子们看着那像一团火焰晃动的大花轿,听着那热情洋溢的迎亲曲,情绪也似乎一下高昂了,目光不打弯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花轿。看了许久,龙德林才泄气地嘟哝了一句说:“干活吧,丁丁猫想吃葡萄,眼睛望绿了也是空望!”

汉子们这才有些沮丧地回过头,拿起工具重新干起活来。可此时已没有了刚才的热情和干劲,锤子砸在錾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干着干着,龙四儿忽然把铁锤狠狠往石头上砸了一下,说:“等把公路修通了,看老子不去搂个穆桂英回来!”

龙华也忙说:“你搂穆桂英算个球,老子还要娶杨贵妃呢!”

龙四儿立即反驳说:“杨贵妃是妖精,误国,不是好东西!”

龙华正要答,龙德林烦躁地制止了他们,说:“算了算了,光想好事有什么用?婆娘还在岳父家养着呢,谁知道是好是坏?”

在汉子们的“精神牙祭”中,那支娶亲队伍走到前面不远处一座小桥边,花轿停了下来,唢呐也停止了吹奏。按照当地风俗,娶亲队伍过桥时,新娘不能再坐花轿,而要由新郎把新媳妇背过去。这在娶亲的过程中,往往是最热闹的时候。这不但是因为看热闹的人能看清新媳妇,而且新郎新娘此时的腼腆、扭捏和笨拙的动作,往往让人捧腹大笑。龙四儿丢掉工具,就要跑过去看,龙德林却喝了他一声:“回来!”龙四儿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回过头,看着龙德林不解地说:“看看呢。”龙德林说:“有什么好看的?站在这儿不一样看吗?”龙华也说:“对,光看有球的用,看了反而不好受!”龙四儿见他们心情都不好的样子,也就不再往前跑了,站在了涵洞边。这时,从队伍里走出了一位执事老先生,大声地说起吉利语来:东方一朵红云起,南方一朵紫云开,两朵祥云共结彩,新郎背起新娘来!

因为唢呐停止了吹奏,围观的人又都屏声静息地等着看稀奇,周围因此显得十分寂静,路又不远,那老者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地传进汉子们的耳朵里。没多久,新郎果然向花轿走了过去,背对轿门,撅起屁股。可等了很久,没见新娘出来,汉子们这儿又连说带骂地议论了起来。龙华说:“怎么没见出来呢?”龙四儿说:“别是傻×吧?”正说着,只见那些送亲的女人,一齐过去撩开轿门,似乎是连拖带拉地把新媳妇从轿中拉了出来,按在了新郎背上。新郎背着新媳妇,一步一步向桥头走了过来。过了桥,新媳妇重新进了花轿,唢呐又欢快地响着,一路走了过来。

队伍到了几个光棍汉的面前,龙四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啊,那不是德林哥原来的新媳妇吗?”说着,用手拐拐了龙德林一下。

是的,他们都看清了——这支娶亲的队伍,除了新郎换成了一个高挑、瘦弱的汉子和迎亲客不是龙家寨山上的人以外,花轿后面的送亲客,正是龙德林娶亲那天悔亲的新媳妇的大姨、二姨、四姑、嫂子等人。此刻,这支队伍欢乐祥和地走在路边这伙光棍汉的视线之内,一点也不知道这群龙家寨的光棍汉,已从眼里喷射出了嫉妒、愤愤和掺着几分醋意的目光。轿夫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将一乘花轿颠得极有韵味,鼓乐手们把唢呐吹得十分投入,那个像是有病的新郎和一群送亲客的脚步轻盈,透露出了内心的喜悦。龙四儿和龙华看着看着,就有些不友好地、小声骂了起来:“妈个傻×,干闹热个啥?”“送我也不要!”

他们发泄着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不平之气,却没听见龙德林的声音。大家回头一看,却见龙德林圆睁着双眼,咬着腮帮,胸脯一起一伏,从鼻翼中喘出粗重的气息。这两个光棍汉见了,在一阵阵涌起的不平之中,又同情起龙德林来。于是就怂恿龙德林:“德林哥,骂这龟儿子这山看着那山高的婆娘!”

话说完,就见龙德林脸上的肌肉像是被人牵扯似的动了几动,带着一副哭腔哭调,果然用一首山歌骂了起来:骂声妹儿孬又孬,嫌贫爱富啥东西?有钱就是亲老公,没钱就是后老子。

骂完,龙华、龙四儿一齐说:“骂得好!骂得好!”说完,也在后面帮腔,把这歌又唱了一遍。但娶亲的队伍沉浸在欢乐中,又吹奏着唢呐,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认出这些汉子是谁,不屑于理睬他们,所以,队伍仍然大摇大摆、兴高采烈地朝他们面前走了过来。

龙华、龙四儿见并没有挖苦住这伙娶亲的人,心里像是很不舒服,又接着怂恿龙德林说:“德林哥,又骂!”

龙德林听了,也没多加思索,就用了《薅草锣鼓调》唱了一首更粗俗的歌。这种调在歌词里加进了许多衬词,因而显得十分高亢有力:妹儿做事要不得,一个××两人得。嫁了我时又嫁他,他能得时我也得!

末了,又接着唱:妹儿长得矮又矮,坐起花轿甩又甩。你在前头慢慢走,我在后头跟到来!

这时,娶亲的人马已来到了汉子们的面前,听了龙德林的歌声,那些送亲婆一看,顿时明白了,马上让队伍停了下来,说:“原来还是你这个‘孬火药’!自己讨不上婆娘,还在这里挖苦什么?”

龙华、龙四儿一见那些女人骂起来了,就像好斗的公鸡,立即站了出来,梗着脖子叫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嫁你的人,我们唱我们的歌,关你们球事呀?这才是怪眉日眼的!”

那边妇人听了,并不示弱,一个女人说:“好,要骂就骂,看老娘怕不怕你们这些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说着,就扯开喉咙,也唱起一首歌来:一对灯笼四方亮,口水吊起三尺长。人有脸来树有皮,哪个像你饿蚂蟥!

这儿龙华听了,马上接了过来:那个嫂嫂你莫骂,不知你骂的啥情节?骂落了身上那块肉,情哥我怎么来巴结?

那边的女人听了,就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立即扑了过来,抓着几个光棍汉就厮打起来。几个光棍汉没想到女人们会撒泼,措手不及,被女人围在中间,想还手,又怕惹起更大的事端,不还手,女人们更得寸进尺。没一时,他们的衣服被女人们撕破了,手、脸也被抓伤了。厮打中,龙德林的头碰在一块石头上,发出了“嘣”的一声脆响。没一时,一缕鲜血就像喷泉般“咕咕”地冒了出来。女人们这才松了手,退回到花轿边去了。

龙华、龙四儿一见,急忙叫了起来:“流血了!流血了!”

龙德林摸了一把后脑勺,就摸出一把鲜血来,拿到眼前看了一看,就立即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红了双眼,随手就抓了一根钢钎,叫了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说着,就要朝花轿冲去。

龙华、龙四儿一见,知道撞出了大祸,就紧紧抱住了龙德林,说:“德林哥,算了!”

可龙德林不管,他在龙华、龙四儿的怀里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操他们祖宗!”

龙华、龙四儿仍死死拽住他,那伙娶亲的人见了,也怕惹出事来,急忙抬起轿子跑了。

等花轿走远以后,龙四儿和龙华才放开龙德林,仔细看龙德林的伤口。龙德林的后脑勺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还像一条条奔流不息的小溪,往脖子、耳边淌着。龙华见了,急忙去里边的凹崖上,刮了一把暗绿色的粉末,塞在了龙德林的伤口上。可仍然止不住血,没一时,那干燥的岩衣粉末就全被鲜血浸透了。两个光棍汉无计可施了,这才对龙德林说:“德林哥,回去包一下吧,啊!”

龙德林见血流不止,心里也着急起来,就一面用手捂了伤口,一面往家里跑去了。——选自长篇小说《怪圈》重庆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

生育篇

上古时代,人们认为人的诞生是神的意志。古代曾流传“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等故事。由此,生育习俗便带上十分神秘的色彩。生育习俗主要有

祈子

、催生、报喜、开奶、洗三与打三朝、满月酒、开荤、抓周、取名、拜保爷等。人们视传宗接代为头等大事,有的甚至只为延续子孙而活着……祈子旧时为传宗接代,人们往往祈求神灵,盼望早生贵子,因而民间祈子习俗十分普遍。宋代成书的《太平广记》卷七十六载:“石乳水在县(四川简州)北二十一里玉女灵山,东北有泉,西北两岸各有悬崖,腹有石乳房一十七眼,状如人乳流下,土人呼为玉华池。每三月上巳日有乞子者,漉得石即是男,瓦即是女。自古有验。”民间祈子活动更多的是抢童子、送灯、送南瓜等。

流江场兰家河首富兰洪恩老爷,富甲一方,却人丁不旺。这兰大老爷结婚已是十年有余,虽然夜夜和夫人合枕交欢,没少付出心血,但始终没有在夫人肚子里播下一粒种子。兰府已是三代单传,眼看着兰大老爷已过而立之年,这就更急坏了兰府老夫人、太太宁氏及下人等。这年夏天,兰府老夫人、太太为表求子的虔诚,特地命大管家到县城专制香烛的福满堂香坊,特制了大香三炷,大烛两对。这大香一炷长达一丈七尺,粗两尺五寸,比兰家河观音坪娘娘庙正殿中柱只短三尺。大烛一根长八尺,粗如大斗,中间用粗壮毛竹掏空竹节,裹棉布为心,每根烛重一百三十斤。又请来下河场专做泥人的曹六指师徒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做了五百个带小鸡鸡的泥娃娃,准备在农历七月七日乞子之夜,把这些泥娃娃拴在娘娘庙菩萨身上,供四场八乡企盼生子的信女们对娘娘顶礼膜拜后来抱,以普施兰府恩德。

民国九年农历七月初五日,天德在癸,月德在壬,四相福生,宜出行、立券、破土诸般事宜。兰洪恩秉承母亲和夫人旨意,带领大管家和下人杂役,驾一只木船,前去县城搬运大香烛。木船逆水而行,抵达县城,中午已过。到东门水码头泊下船后,一行人匆匆上岸,从十字街走到福满堂香坊,却不料因那烛太大,浇灌下去的蜡还没凝结,不能搬动。兰洪恩只好带众人来到会仙楼客栈,暂住一晚,等待次日一早再搬运香烛回府。

第二天清早,兰洪恩就带着大管家和十多个下人、杂役,到福满堂香坊抬出那三炷一丈七尺长的大香和两对一百三十斤重的大烛。兰洪恩本想趁清早没人时好赶路,却不料还是被一个出门刷尿罐的女人看见了。这女人蓬松着头,胸前吊着一对松垮垮的大奶子,她打开木门,张开嘴刚想打呵欠,猛然看见了这队人抬着的庞然大物,顿时惊呆了,张开的嘴半天放不下来。半晌,妇人才回过神,也忘了去刷尿罐,双手在大腿上一拍,胸前的奶子随着身子颤动而晃悠起来。接着,妇人就惊乍乍地呼叫起来:“哎呀,快来看呀,大香蜡!好大的香蜡呀,快来看呀——”

随着妇人的喊声,两旁街坊的门板一阵响动,接着就拥出了不少人。人们一见这么大的香烛,也一个个惊得瞪大了眼睛,纷纷围过来争相观看。一时街道拥挤,抬着香烛的下人们没法走动。兰洪恩和大管家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人群中疏开一条路,让下人们抬着香烛走了。

到了东门码头泊船处,船上是早已准备好了几条凿了孔的大石头。下人们将香烛立在石孔中,又用木楔揳牢。大香烛直指蓝天,木船上仿佛多了几根桅杆。木船顺流而下,沿途又惹得两岸百姓和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赢来阵阵惊喜、赞叹之声。

中午时分,船抵达流江场兰家河兰府庄园前,兰洪恩上了岸,直奔庄园来。

兰洪恩从甬道径直来到藕荷园,远远地就看见妻子宁氏正在通明阁的四周悬挂彩绢。兰洪恩知道,这是宁氏在装扮明天晚上“乞巧”的彩楼。宁氏和兰洪恩同庚,只是小月份,也已三十开外了。她长得小巧玲珑,像是画中的仙女一样。特别是一双小脚,合起来只有小孩的拳头大。看起来,总给人一种又疼又怜的感觉。因为还没有开怀生育,所以,那光艳的脸庞,娇小而秀丽的身子,妩媚动人的眸子,以及那白皙鲜嫩的皮肤,都还和童女毫无二致。只是近些年来,一种越来越浓的忧郁气氛,时不时显现在她艳丽的脸庞上和妩媚的眸子中。

兰洪恩站在远处,看见宁氏正吃力地踮起小脚,将一条红绸往阁楼的吊栏杆挂去,心中就有些疼起来,急忙走过去,隔着荷塘喊:“慧娟!”

兰洪恩上过公学堂,受过城市新生活的熏染,因此他这样称呼宁氏。

几十年以前,流江河岸边有个穷小子,叫宁二娃,父母早死。他每天上午从山上砍一担柴,挑到流江场上卖,就靠卖柴的钱糊口。

这天,宁二娃又挑了一担柴去流江场卖。刚歇下担子,就看见对面街角上有一块铜元,急忙奔过去捡起来揣在怀里。心里想:捡来的财不算财,好久都没有沾过油荤了,等把柴卖了,就去割一个铜元的肉,回去洗洗肠子吧。

卖了柴,二娃就跑到卖肉的黄屠户案桌前,用手摸着怀里那块铜元,大声对那黄屠户说:“黄大哥,给我割块肉,要肥的!”

卖肉的黄屠户看了看宁二娃,嘴巴一撇,心想:都是熟人,这娃儿今天有钱割肉了,莫不是发了横财?想着,就一刀割下了一块肉,往秤上一称,说:“九个铜元!”

二娃一听,心里叫了一声苦。可人家已经把肉割下来了,不要又不好意思,就说:“黄大哥,赊个账行不行?”

屠户听了,便有些不高兴起来,说:“赊账?你娃儿要是馋慌了,地里抓几根猪儿虫吃嘛!”

二娃人穷志不穷,听不得这样的挖苦话,便说:“姓黄的,别狗眼看人低!你今天不赊,二天想赊我还不要呢!”

屠户一听,这娃口气还不小呢!又想起他来时那副兴冲冲神情,心下就想:咦,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娃儿莫不是真的发了财?那可就不能得罪他了!想着,就换了一副笑脸对宁二娃说:“赊!赊!你拿去吃就是了!我们是谁对谁?”说完,又试探着问:“你老弟看样子是发了大财了?”

到了这时,二娃也只有硬绷起面子了,淡淡地说:“大财说不上,只是捡了点钱!”

屠户一听,心想:咦!果然有名堂。他一定是捡到了金元宝什么的,不愿说出来,财不露白嘛!

等宁二娃一走,这个屠户就对人吹开了:“嘿,你们晓得不晓得,宁二娃捡了好多金子,发了大财了!今天到我这里来割肉,一下就割了好几斤,拿出的尽是金子,我哪里找得开,就把肉赊给他了,等他有了零钱再说!”

这一说就立即在流江场传开了。第二天二娃再来卖柴,众人就围着他看。这一看,就觉得这个穷小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天生就是一个福相,命中注定该发大财似的。于是又有人猜测他捡到的金元宝肯定不止黄屠户说的那点,说不定还挖到了金窖……总之,越说越多,越说越玄了。

偏偏流江河另一边,有一个贪占便宜的土财主叫张百千。他妻子早死,膝下只有个独生女儿叫张巧莲。巧莲不但人长得很美貌,心地善良,而且自幼喜欢读书,也格外聪明。张百千一心想招一个配得上的女婿上门,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小伙子。听了人们的议论,他悄悄跑到河那边宁二娃家看了。果然这小子家里,米满囤,布满箱。他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流江场上的发财老板,为了巴结这位传说中挖着金窖的宁二娃赊给他的。张百千财主信以为真,就想:这二娃模样还可以,人也勤快,现在又有了钱,要是把他招为女婿,一富加一富,张家不是更富了吗?

回到家里,张百千就找媒人来向宁二娃提亲。宁二娃当然一口答应。张百千又怕夜长梦多,好事被别人占去了,刚定亲就连着把喜事办了。

花烛之夜,宁二娃看着如花似玉的巧莲,难倒了:觉得不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实在对不起她。想了又想,二娃开口了:“巧莲,我对不起你了!我根本没捡到啥金元宝,那些传说都是别人编造出的,你爹就当了真!”接着,二娃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巧莲全说了出来。

巧莲听了,先是惊呆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爹是贪图钱财才招他做女婿的。巧莲想哭,却没法哭出来。但她毕竟是个好姑娘,一想事已至此,堂已拜了,洞房也入了,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了。又一想,觉得二娃能对她说实话,是坦诚的,对自己无二心。再看二娃也是有模有样。这样,巧莲心中反而对二娃产生了爱意,就看着二娃娇憨地说:“你现在不是就捡到金元宝了吗?”

二娃一听,明白过来,就一把抱住巧莲,喜欢不够地亲了起来。

倒是张百千土财主,第二天听说了这个消息,一下子气病了。连着吃了几服药,不见效。没多久,就带着悔恨去见巧莲妈了。

张财主死后,二娃和巧莲继承了张百千的家业,只是二娃除了勤劳、善良、老实和对妻子深切的爱以外,不大会治家理财。这时,倒是巧莲显示出了她的聪明才智,撑起了一个家。

这二娃和巧莲,便是宁氏的祖父和祖母。关于祖母治家,宁氏是亲眼见过的。在她刚刚懂事时,她的那位靠卖柴生活的祖父已不在世了。家里除了父母还有叔父、姑姑等一大群人。她记得父亲在外做生意,祖母就常常训斥母亲说:“我们家除你丈夫外,大家都在田里劳作。大家皆耕而你的丈夫一人不耕,你心安吗?”

母亲听了,也不争辩,就下田和叔父姑姊一起劳动起来,沐风淋雨,从不叫苦。晚上回来,还要纺两锭线。更重要的,是一些提水劈柴的粗活,祖母也要母亲干。还有一些属于佣人杂役干的,母亲也会去做。祖母病了,端汤煎药,完全靠母亲一人。当时,宁氏不知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而母亲又任劳任怨地去承受这一切。直到祖母咽气时,宁氏才明白这一切。那时,祖母拉着母亲的手,泪涟涟地说:“我儿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待你?我是要你成其才呀!你知道,我们家支撑门户的,是女人呀!”

后来,母亲果然不负祖母的期望,不但守住了祖父祖母留下的家业,而且光大下去,很快成了可以与兰家河兰府不相上下的大乡绅。

宁氏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可以想见她从小受的教育。她既继承了祖母的漂亮、聪明,也继承了祖父的善良,当然更继承了母亲的温柔、贤惠和忍辱负重。总之,一切女人的优点在她身上都保留着。同样,一切女人的弱点也同时附着于她的灵魂中。

宁氏和兰洪恩的婚姻颇具传奇色彩。兰洪恩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早在年轻时就拜为结义弟兄。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三月的中午,兰洪恩的父亲来到宁府,宁府热情地为他置办了酒席。酒至半酣时,宁氏的母亲抱了刚刚满月的女儿来到兰洪恩父亲面前讨“百岁钱”。兰洪恩的父亲把一串用一百枚相连的制钱放在小孩褓褓里后,就定定地看着婴儿不转眼了。宁氏的父亲一见立即一拍大腿,就为女儿定了终身大事。那时,宁氏躺在母亲怀里,正甜甜地睡着。她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和兰洪恩的婚事是懂事以后。当宁氏长大知道后,也感到很满意。一则是父母之命,她不敢违抗。更主要的,是她对兰府有一种因充满神秘的好奇而产生的敬仰。兰府是书香门第,祖上做过大官。特别是见过兰洪恩两面后,更心满意足了。兰洪恩气宇轩昂,知书知礼,温文尔雅,少女的心中不由得泛起无限爱意。在甜蜜的幸福和美好的憧憬中,她做了兰家的媳妇。兰府确实待她不错,特别是她的丈夫,是那么爱她、体贴她,仿佛永远亲热不够似的。而宁氏从心里感激他,也永远爱他。作为女人,她没有别的报答,就只有用自己的身子,为他生儿育女。因为她知道,兰府一直人丁不旺。因此,她下决心,一定要为他生下一大群活泼可爱的龙子凤女,使兰家永远香火旺盛,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她做女人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命运像偏偏跟她作对。过门第一年,她没有怀孕。

第二年,她的肚子仍是一块平坦的土地。

第三年橘黄时节,娘家派人来看了看她,她仍是没喜,就把她接回去。深夜,娘把她带到一片橘林里,那橘子挂满枝头,一个个在明月洒下的清辉里,也能看见柔和的金黄色。宁氏知道娘是带她“打生”来了。这“打生”的风俗也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年从橘子开摘前,总有一些结婚多年不生的女人,来到一些橘子结得最多的树下“打生”。果然,娘把她带到一棵果实累累的树下,对她说:“儿呀,别怪娘心狠!兰府还指望你生出传香火的后代呢,你怎么不生呢?”

宁氏噙着泪说:“娘,你打吧!打得越多越好,我忍着!”

娘果然就去折了一截橘树枝,捋掉了上面的叶,说:“我儿,娘就打了!”

宁氏说:“娘,你打吧!”

娘就举起树枝,先念了几句话:

结橘树下夜三更,我带我女来打生;有人偷听尽管听,‘会生’自己叫连声。

念完,就将树枝用力地抽在宁氏身上,同时大声问道:“会生不会生?”

宁氏痛得身不由己地跳了一下,却咬着牙大声回答:“会生!”

娘又打,又问。

宁氏又答。

一连打了十多下,宁氏只觉得身上的皮肤抽烂了,一阵阵火辣辣钻心地痛。娘停止了抽打,一把抱住了她,哭着说:“我儿,这下对了!这下会生了!会生了!”

宁氏也以为这次应该会生了,可是,她这顿打还是算白挨了。又过了大半年,她还是月月见红,不见别的动静。

娘家还是不泄气,这年中秋,又派亲友送来了“耍孩”和《百子图》。

在娘家人努力的同时,兰府上下也在共同为使宁氏的肚皮鼓起来而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奋斗着。十多年来,抱泥孩、抢包子、求神、问医、找阴阳先生重新相宅、安床……所有想得到的办法都用上了,可兰府续香火的事仍很渺茫。此时,宁氏的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女人用品之外,大部分空间都被各式各样的布娃娃、泥娃娃填满了。床上的帐子里,挂着一幅彩线绣的《百子图》。这《百子图》上的娃娃,相互嬉戏,活泼可爱。图上还题有两句诗:百子图开翠屏底,戏弄伢伢未生齿!

这图是她娘家几年前花几百大洋请人专门绣的。绣好以后,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和“耍孩”一起送来的。《百子图》中的下面,横卧着一个特大的布娃娃。此外,梳妆台上、茶几上,到处都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泥娃娃。这都是结婚以后,每年去娘娘身上抱回的。每次宁氏一回到房里,看见那些不论是图上的,还是床上、桌上的娃娃,一个个都对她或张着小手,或咧着小嘴笑着,似乎就要向她扑来。宁氏看着,却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一串辛酸的泪水,在心里抱怨着说:“天啦,我这是什么命呀!什么命呀……”时至今日,不管是宁氏本人,还是兰洪恩和老夫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指望宁氏的肚子鼓起来,是沙罐做枕头——别想了!

宁氏明白这个事实后,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就可想而知了。

宁氏听到喊声,回过头来,看见了兰洪恩,嫣然一笑,脸上放出了红扑扑的光彩。

兰洪恩奔过去,将红绸从宁氏手中接过来挂在了阁楼吊栏杆上。回头一看亭子,已布置得五彩缤纷。和着满亭的彩绸和一池荷花,宁氏在其中真如仙女下凡了。

兰洪恩一阵激动,内心不由得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燥热和悸动。他说不清楚这时自己的心情,急忙扶宁氏在亭子上坐下,并心疼地为她擦去了鼻尖上的汗珠。

宁氏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大香烛拉回来了?”

兰洪恩点了点头。看着妻子一双期待的眼睛,兰洪恩有些难过起来。半晌,他忽然扶住宁氏的肩,说:“慧娟,我们今年求子,肯定能成!”

宁氏双眼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疑问。兰洪恩说:“真的,慧娟!昨天晚上,我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梦中有人轻轻喊叫‘兰生’‘兰生’!我睁眼一看,依稀看见一个美貌女子,在窗边对着我叫。我感到十分诧异,深更半夜,会是谁呢?我就对那女子大声说道:‘我是正人君子,你快快走开,休得再呼唤我!’可那女子仍然没走,仍一声声叫唤‘兰生’。我猛然想起进城的使命,蓦然醒悟:莫不是今年求子一定能成,菩萨派人来报告好消息了。于是,我口占一绝:‘十里楼台五里亭,忽闻仙姑唤兰生。非是祈子事定成,故有嫦娥报佳音?!’我吟毕诗,那女子便突然不见了。慧娟,你说,这难道不是菩萨显灵了?”

兰洪恩编造起谎言来,已是天衣无缝。宁氏一时珠泪涟涟,感动地望着兰洪恩问:“真的?你可别骗我!”

兰洪恩又一边为宁氏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说:“真的,慧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想到宁氏听了这话,那种常见的忧郁反倒涌了出来,禁不住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说:“不,不,你骗我!我知道,我们多年没有孩子,你思子心切,睡梦中产生幻觉!是这样,洪恩,你别骗我,都是我不好。洪恩,没为你生下一男半女,害得你这样神思恍惚。洪恩,听我的话吧,你再娶一房吧,啊……”

兰洪恩听了,急忙轻轻摇晃着宁氏说:“慧娟,看你说些什么傻话,啊?!”

宁氏却“嘤嘤”地啜泣得更凶了。

兰洪恩忙把宁氏揽在怀里,朝园子四周看看,低声说:“别哭了,慧娟!让娘听见,又会怪你了。”

宁氏这才用手绢捂住嘴,可眼里的泪珠还是一个劲儿往下掉,冲刷着脸上的脂粉。

兰洪恩想再安慰她几句,又怕更惹她伤心,就停下了话。园子一时静谧下来,微风送来满地荷花的香味,头顶和周围的绸带像彩蝶一样飞舞着。

这时,传来了怡园东屋兰老夫人念佛的声音。敲击木鱼的声音伴随着老妇人拖长的《拜佛歌》十分清晰:头等之人吃长斋,保佑我媳早怀胎。人人都说命运好,来生今世吃长斋。……

停息了一会,宁氏慢慢平静下来了,又看着兰洪恩,神色庄重地说:“真的,洪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怨你,只怨我命不好。我这么多年没生养,你们没嫌弃我,我就很感激了。要在别的人家,早就被赶出门了。那‘七出’当中,不是就有‘无子,出’这一条吗?洪恩,听我的话,早点再娶上一房,为兰府续上香火。我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你娶一房两房,就是再娶十房八房,还愁养不起吗?”

兰洪恩听了,看着宁氏,从宁氏眼里看出了一腔诚意。不觉深深叹了口气,手把宁氏搂得紧了些,摇着头说:“不,慧娟,你别再说这些了!我不是没想到过纳妾,可是我不能那样!我不能对不起你!一想到要躺到别的女人怀里,我就觉得对不起你!我心里只有你。再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是书香门第,以耕读传家,识礼义,知廉耻。祖宗早已定下规矩,凡兰府的男儿,不准嫖娼狎妓……”说到这里,兰洪恩咽了咽口水,又继续说:“祖上的规矩不准讨小纳妾。祖父二十岁上和祖母结婚,伉俪甚笃。第二年生下我的父亲,可是不久祖母突然染病,四处求医无效,祖父为此哭肿了双眼。祖母濒危时,抓住祖父的手说;‘本来,我们应该白首同归,没想到我却要先走了!会短离长,夫君不要过分悲伤,新人必会胜我十倍!’祖父呜咽不能语。祖母死后,祖父四处寻觅奶妈哺乳父亲。有人羡慕我们家财产,也有人敬仰祖父才学,说媒者踏破门槛,提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都被祖父一一拒绝了。二十七年中,祖父目不送色,忍受冷被孤灯而没有一句怨言。今天,我已经拥有了你,却怎么敢再去做违背祖宗遗言的事呢?”

宁氏听了,感动不已,紧紧抓住了兰洪恩的手。她的心里恨不得一口就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化下去。兰洪恩越是如此说,她就越感到有愧于丈夫,仍坚定地说:“洪恩,我知道你们兰府的规矩,方圆百里的人也知道你们是一户好人家。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不为兰府留下一个续香火的后代,怎么有面目去天界见你的祖宗?我相信,只要你是为兰家留后代,即使违背了祖上的规矩,祖宗也会原谅你的!洪恩,真的,告诉我,你要选什么样的人?只要你看上了,不管她是高墙红院中的千金小姐,还是竹篱茅舍中有才有貌的村姑,我都帮你把她娶回来!”

兰洪恩听罢,显得生起气来,大声说:“慧娟,你这是要逼我做不忠不孝的人!我有了你就够了,至于孩子,一切都由天定。即使真正不能生,也就算了……”

话音刚落,忽听老夫人在涌月楼那边的回廊上,大声骂了起来:“好你个孽种,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不过来跪下!”

兰洪恩和宁氏回头一看,只见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面色铁青,浑身打着颤,怒气冲冲地对着这边。

兰洪恩和宁氏对视了一眼,知道刚才兰洪恩最后的话让拜完佛出来的老夫人听见了,顿时吓得白了脸。

兰洪恩不敢怠慢,急忙小跑到老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接着,宁氏也跑了过去,跪在兰洪恩身旁。

老夫人还气得直哆嗦,指着兰洪恩一个劲地骂:“你这个孽种,怎么说出这种不忠不孝的话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怕没有续香火的,我还怕呢!”说着说着,老夫人就哭了起来。

兰洪恩急忙叩了一个头,说:“娘,儿子知错!”

老夫人却不管兰洪恩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只顾哭述:“天啦,我兰府前世做了什么孽呀?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呀?我有什么脸去见先人呀?天呀,让我死了吧……”说着,就要扑向荷塘。

兰洪恩和宁氏慌了,立即起身抱住老夫人。两人一个劲认错。左劝右劝,老夫人才安静了一些,看着兰洪恩和宁氏说:“兰府没有续香火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怕走出这所院子,觉得处处丢人现眼。要是我明年抱不上孙子,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兰洪恩见老夫人气消了一些,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马上对老夫人说:“娘,儿子以为,我们这次求子肯定能成!”

说完,就把刚才对宁氏讲的那通“嫦娥报信”的故事,又对老夫人讲了一遍。果然,老夫人听了顿时精神焕发,眼里闪烁出奇异的光彩,盯着兰洪恩问:“可是真的?”

兰洪恩说:“儿子怎敢在母亲面前撒谎!”

老夫人连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激动地说:“果然菩萨显灵了!我们兰府祖祖辈辈行善积德,菩萨哪里有不显灵的?”说完,老夫人就急忙拄着拐杖,颠着一双小脚,往怡园东屋的佛堂去了。

不一时,就从佛堂传出声声木鱼和老夫人拖长的念佛声。

第二天下午,兰洪恩按照老夫人的吩咐,早早地令下人将那三炷大香、两对大烛,抬到观音坪娘娘庙正殿娘娘像前立了,又将五百个带小鸡鸡的泥娃娃,分别用红带子拴在了娘娘身上。因考虑到这天晚上烧香化纸的人会特别多,原有的小香炉肯定不够用,立好大香烛后,兰洪恩又叫大管家带人去流江场万寿寺,将那明代万历年间祝正敬置造的大鼎和香炉借来。那鼎高一丈,炉高八尺。大管家立即带着下人去了。没料想,万寿寺主事的长老为兰府祈子的诚意所感动,又令十八个体壮如牛的和尚,将寺内那口高丈余,大十围的古钟和一只口径二尺的大磬,一并抬到观音坪娘娘庙来。不一时,这四件庞然大物在众人一片“嗨哟”声中抬到,又引起围观者一阵欢呼。那钟太重,没法吊到娘娘庙的横梁上去,众和尚和兰府下人便一齐用力,将它挂在了殿外空坪左边的一株枝叶茂盛的大榕树上,又将磬、鼎、炉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一切布置完毕,兰洪恩便急急回府向老夫人和宁氏禀报。

回到藕荷园,却见老夫人、宁氏以及王妈,正在通明阁的彩楼里忙着。只见彩楼正中已摆了一张短几,案上的几只供盘中,分别陈列着一只大西瓜。西瓜之上,又各插着女人用的金簪、银钗、七孔针等。现在,三个女人正细心地用五色彩线将这些金簪银钗七孔针交叉连接起来,不一时就连成了一个彩缕。宁氏这时从旁边端来了一只小盘子,小盘子里只陈列着几只苹果,轻轻放在结成的彩缕之上,又拿过平时用的香粉盒儿,轻轻扑了一点香粉在苹果上。这一切布置完毕,三个女人才舒了一口气。兰洪恩看时,宁氏的鼻尖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庞红扑扑的,十分的娇嫩和楚楚动人。可在做着那一切的时候,眉眼里仍掩饰不住一种忧郁、担心的茫然神色。兰洪恩看见女人的认真和执着,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忙过去对老夫人和宁氏说了娘娘庙已准备就绪的事,又将万寿寺长老借钟、磬、鼎、炉的事特地说了一遍。

老夫人听了,立即高兴起来,牵了宁氏的手就要走。

宁氏看了看兰洪恩,又看了看天。天上夕阳正在落山,晚霞正将漫天燃遍,也将荷塘花朵泅得更红。宁氏便有些不舍地说:“娘,时间还早呢!我想趁还有阳光,卜一卜巧。”

老夫人听了,想不让宁氏卜巧,似乎说不过去——这七夕本叫“乞巧节”“女节”“香桥会”,乡间贫寒人家之女或妇人,尚还要置针线箱筒于织女位前乞巧呢,何况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以往每年都要将府中女眷召集在通明阁,对牛郎织女乞求智巧之事呢!老夫人想了想,说:“祈子事大,乞巧事小,那就简单一些,投一投小针吧!”

宁氏听了,高兴起来,说了声“好”!就立即吩咐王妈去取水和针来。

不一会,王妈端了一碗清水、手拿一枚绣花针,来到了亭子里。宁氏立即过去接了水碗,把它放在回廊上夕阳照耀着的地方,满碗的清水就被彩霞映得通红。然后,宁氏退后几步,王妈递上了绣花针。宁氏接过绣花针,举起来,屏息静气地看着碗。这儿兰洪恩、老夫人、王妈弯下腰,三颗脑袋凑到一起,也期待地望着碗中水面。片刻,宁氏忽然将手中的绣花针投了过来。

绣花针正好落到碗里。

宁氏急忙跑了过来,也紧张地盯着碗中。只见碗中一轮夕阳轻轻摇晃,徐徐散开,犹如一朵莲花开放,抖动不止。晃动的水纹先是粗如大枝,继则细如丝线,最后慢慢停止,一枚绣花针横卧碗底,挑起一轮夕阳。四人静了一会,王妈首先叫了起来:“太太好福气!”

老夫人也说:“我儿智巧,老天有知!”

宁氏听了,满脸喜色。回头望了望兰洪恩,兰洪恩也正对着她亲切地笑。宁氏这才心满意足地牵着老夫人的手走了。

到了娘娘庙,只见庙前的台阶上和空坪里,早已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祈子、抱泥娃娃的妇人。这些妇人中,有乘着大轿、身穿绫罗的大户人家的媳妇;也有赤着足、满脸菜色的贫寒小户的女人;还有一些即将出嫁到婆家、怀着美好希冀而来的大姑娘。万寿寺的长老不但借出了大钟巨磬、高鼎阔炉,而且还主动带了法器、乐具来助兴捧场。看见兰老夫人和太太来了,那长老和尚拉动吊在榕树枝干上的撞杆,对着大钟撞了一下。只听得一声巨响,洪钟长鸣,山河回荡,久久不绝。娘娘庙住持又匐然打开朱红大门,迎接兰老夫人和太太进庙会。这时天色渐晚,夜色四合,兰家河上烟岚淡淡,远山一片迷蒙。老夫人和宁氏站在正殿门外,一脸庄重虔诚。不一时,一尼姑手持一近两丈长的竹竿,竹竿上点着浸了桐油的火把。尼姑走进庙去,举着竹竿,依次点燃了一丈七尺高、粗与椽围相同的三炷大香,和一对粗大如斗的大烛。顿时,只见庙里香烟缭绕,烛焰冲天。那火焰照在娘娘和众菩萨的金身上,一派光彩夺目。非但如此,这庙临河而建,背后岩石重重,树木葱郁,庙前河水波光粼粼,四旁紫竹青翠,芙蓉成行。当这大香烛点燃之时,不但映红了庙内菩萨,也映红了半边河水和照亮了头顶天空。

接着,尼姑又将一捆火纸抱到从万寿寺借来的大香炉前,老夫人这才和宁氏一道,进去在娘娘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接着拜了三拜,就匍匐在地,心中默念自己所求。原来这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之夜,人间凡夫俗女或祈富,或祈寿,或祈子,三者只能祈一,不能兼求,并且只能在心中默求,不能念出了声。据说只要念出了声,泄露机密,便不灵验了。老夫人和宁氏在屋里默祈之时,庙门外僧人、尼姑早已又各显身手,钟、磬、鼓、锣一齐敲响,一阵梵音悠扬有致。老夫人和宁氏匍匐一阵,在心中默念完自己的企盼之后,才站起来将一捆火纸一张张撕开,在香炉里化了。宁氏走到娘娘身边,将拴在娘娘腿上的一个泥娃娃解了——这泥娃娃是曹六指为宁氏特地捏的,其他没有二致,只是娃娃双腿间那只小鸡鸡捏得特大,与其他部位不成比例。宁氏掏出一块红绸,小心地将大鸡鸡泥娃娃包好,揣在怀里。然后和老夫人一起,过来坐在大殿旁边椅子上,饶有兴趣地观看起陆续鱼贯而入的别的祈子女人来。

鱼贯而入的女人,也像老夫人和宁氏一样,跪拜、叩头、默祈、化纸,最后起来去娘娘身上解开一个泥娃娃,如获珍宝似的揣在怀中。蜡烛强烈的光焰沐浴在她们一张张富态的、贫穷的,美丽的、丑陋的,苍老的、年轻的,各种各样的脸上,老夫人和宁氏默默地打量这些不同类型却同样虔诚的面孔,脸上挂着慈善的笑容,仿佛这时她们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看到高兴处,老夫人和宁氏还会喊了已经抱了娃娃的女人,过来唠叨一阵。这样过了两个多时辰,五百个泥娃娃已经被抱得一个不剩,而大香烛还只燃了短短的一截。老夫人和宁氏这才出庙来,谢过了万寿寺的和尚和娘娘庙的尼姑,在大管家、王妈和一群丫鬟、下人的簇拥下,回兰府去了。

老夫人和宁氏回到藕荷园,宁氏顾不得进房,就直奔通明阁的彩楼来。通明阁的四周点着四只大灯笼,把阁内外照得亮如白昼。可是她手里还是提着一只灯笼,来到先前供着彩缕的果盘旁。宁氏弯下腰,将灯笼照在苹果上,急切而认真地搜寻着什么。

片刻,宁氏的眼睛睁大了,举着灯笼的手哆嗦起来。接着,两眼渐渐溢出泪水,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熄灭了。同时,宁氏惊喜地高叫起来:“娘,娘——洪恩,洪恩——你们快来看,喜子!喜子——”声音像濡湿一般,颤颤抖抖。

老夫人听到这喊声,立即颠着小脚跑过回廊,一边跑一边惊问:“真的,喜子?我儿,你没看错吧?”

兰洪恩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此时,他觉得精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来到果盘前,兰洪恩有些懒洋洋地拾起灯笼,重新点燃,照着苹果。

果然,苹果上一只小蜘蛛在爬着,苹果间还结起了一道小小的蜘蛛网丝,在灯笼的光焰下,蛛网像五彩丝线结成。

半晌,老夫人忽然丢掉拐杖,双手合拢,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就“哇”地哭出了声:“天啦,显灵了!符应了!兰府不会缺后了!天啦……”叫着,老夫人忽然住了声,身子歪了歪,一下倒在了亭子里。

兰洪恩和宁氏急忙惊叫着扑过去,抱住老夫人。宁氏拿灯笼一照,原来老夫人已高兴得昏了过去。

兰洪恩慌了,急忙一边呼唤,一边用手去掐老夫人的人中。半晌,老夫人醒过来了,又长哭了一声,然后对兰洪恩说:“还不快去拿香烛来敬喜子!”

兰洪恩听了,不敢怠慢,急忙进老夫人在怡园的佛堂拿来香烛,点了,插在地上,三人跪地就朝那小蜘蛛拜。每拜一下,老夫人便念叨一句:“祖宗有灵!菩萨有灵!祖宗有灵!菩萨有灵!”

正拜着,王妈忽然从止足亭那边的甬道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叫:“老夫人!老爷!太太——”

兰洪恩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解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妈喘着气说:“大管家说,知事老爷亲自给老爷、太太‘麒麟’送子来了!”

兰洪恩一听,惊呆了。

老夫人和宁氏也从地上爬起来,又惊又喜地盯着王妈问:“你说什么?是真的?”

王妈说:“大管家说,知事老爷派来送信的人正在上客厅喝茶,说知事老爷一会就到,让老爷、太太好有准备。”

老夫人听后,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哎呀,这可太好了!这知事老爷还是大仁大义的人呢!”

兰洪思一下明白了,急忙对王妈吩咐:“告诉大管家,准备迎接知事老爷!”

王妈转身去了。

兰洪恩急忙进屋换衣,宁氏也进来重新梳妆。片刻,两人收拾完毕,去怡园喊老夫人。老夫人却没等他们,自己先走了。

兰洪恩和宁氏来到朝门,登上碉楼,老夫人也正在那里。三人举目往兰家河上一望,只见满河河灯顺水漂流而来。这河灯有以瓜皮、葫芦为灯座的,也有以莲蓬、荷叶做衬衣的,外罩各式各样。无数花灯诸如王母拜寿、麒麟送子、刘海打樵、目连救母等,里面燃烧着蜡烛香火,摇摇曳曳,满河星辉,美不胜收。三人正看得有趣,忽然河灯后面,驶来一只彩船。船上灯火灿烂,锣鼓齐鸣。这彩船驶到渡口,便停下了。只见一串火把、灯笼之中十几个头裹红巾,身穿黄色短褂的汉子,举着一条彩龙下了船,直奔兰府而来。兰洪恩知道,这是两位同窗麒麟送子来了,就急忙和老夫人、宁氏一齐下楼来,站在朝门外准备迎接。

不一时,灯光渐近,果然就看见昔日同窗曹玉儒、楚家茂身着便服,走在彩龙头里。那彩龙也扎得十分精巧,不长,形似麒麟,龙背上又用彩缎扎了一个十分乖巧的童子,身穿童衣,一张胖脸笑得可爱。头顶一根直立着的“命挞挞”,双手向前伸,似乎要跳下龙背扑向母亲怀抱。队伍来到朝门前,兰洪恩感激地对两位同窗行了礼。曹玉儒见宁氏也在门口,就回头对舞龙头的汉子低声嘀咕了几句。舞龙头的汉子就腿迈八字步,带头将龙头舞起来,后面的龙身跟着摆动,接着锣鼓一阵紧敲。只见龙身渐渐缩短,向宁氏围过去。兰洪恩和老夫人一见,急忙退到一边。那彩龙将宁氏围在中间,继续缩着龙身,慢慢地就像蛇缠柱一样,缠住了宁氏。宁氏面带微笑,脸放红光,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幸福地接受着这“麒麟”的赐福。半晌,舞龙人慢慢将龙身舒开,恢复原状。这麒麟就算把吉祥、幸福赐给了宁氏。宁氏急忙掏出一把银钱,交给舞龙头的汉子,算是感激麒麟好意,特地加的封仪。汉子接了钱,接着,彩龙退出朝门,沿兰府偌大的房屋四周先舞了一圈,这才重新回到朝门,进入院子,一路舞向藕荷园。

到了伴霞堂,彩龙又在堂前紧舞一阵,接着停了下来。老夫人这时急忙上前去,舞龙的汉子将龙身放下,老夫人激动地去摘下了龙背上的布娃娃,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乐颠颠地跑进宁氏和兰洪恩的卧房,将布娃娃放到媳妇的床上,又用被子盖好,欢天喜地地走了出来。

这时,麒麟送子的主要仪式算是基本完毕,兰洪恩先请了众人去中客厅饮第一遍茶。原来,这饮茶也是麒麟送子的一道仪式。众人来到中客厅,只见桌上已摆了一溜带把的小茶杯,茶杯里盛着半杯蜂糖水。众人见了,也不客气,各自端起一杯就一饮而尽。饮毕,将茶杯全倒扣在桌上。为什么要将茶杯倒扣?原来,这茶杯都有一个小把,茶杯倒扣,就是将把儿朝上,祝福主家生一个把儿朝上的男儿之意。喝过了这道茶,麒麟送子全套仪式就结束了。兰洪恩又拿出银圆,加赠了众人,吩咐厨房赶快摆上夜宵,招呼众人在中客厅用膳,自己携了两位同窗的手,又往后园走去。——选自长篇小说《豪门婢女》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

农家接生记

旧时妇女难产,家人持一根平时赶猪用的竹响篙,使劲在地上敲,一边敲一边喊“出来,出来”的话语,据说这可以起到“催生”的作用。依照民间传说,难产的婴儿大多是猪狗转世,转世之时仍残留着前世做猪做狗时懒惰的习性,因此用响篙可以把“懒猪懒狗”吆喝出来。下面所讲的两个故事在令读者心酸之余,凸显的是偏远乡村缺医少药和农民看病难、看病贵的现状……

大侄儿,现在我来讲一讲我和你彩虹婶为干女儿苏孝芳和她的儿媳妇桂琴两代女人接生的故事。

我首先讲干女儿苏孝芳的事。苏孝芳和我们湾里贺长寿结婚以后,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可他们在外面只打了半年多时间的工,就回来了,原因是苏孝芳这鬼女子又怀了孕。他们原本是想在外面生孩子的,可他们在广州是三家人合租一套房,每家人只有一小间屋子,做饭也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外面花销大,生了孩子又没人照顾,所以就又决定回贺家湾来生。苏孝芳这鬼女子回来时,她的身孕已七个多月了。和怀贺健时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不同,这次,她能够挺着一个大肚子,脸上挂着一个即将做妈妈的骄傲和幸福的神情,在湾里走来走去。贺长寿果然对她疼爱得不行,吃了饭,连碗也不让这鬼女子收一下,一副生怕她碰坏了的样子。她的奶奶是过来人,知道孙女儿嫁了人,迟早要生孩子,在农历二月间就孵了两窝小鸡养着,现在公鸡都养到三四斤重,母鸡也都开始下蛋。看见孙女儿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高兴得手忙脚乱,又马上蒸了几坛醪糟,用泥封了坛口放在那儿了,一切皆备,似乎只等那鬼女子生娃了。可是随着她临产日期的临近,我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这天晚上,我对你彩虹婶说:“孝芳这鬼女子生贺健时,胎位就有些不正,幸好是到了医院里生,才没出问题。这次也不知道她到医院里去检查过没有?明天你去问问,最好叫她到医院去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管怎么说,医院里要保险得多!”

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第二天果然去了,可回来却对我说:“那鬼女子从怀上以后,就没去医院做过检查,根本就不知道胎位正常不正常。”接着又说:“贺长寿说了,他们找贺凤山给画了两道符,一道符由孝芳那鬼女子带着身上,一道符贴在他们床头,并且贺凤山还教了他们一个驱产妇鬼的方法,说到时如果遇到危险,就按照他告诉的方法做,保证万无一失!”我一听这话就火了,立即愤愤地说:“他保证个屁!到时候出了问题他能负责吗?瞎胡闹,真是瞎胡闹!”

第二天,我亲自去了孝芳这鬼女子家。我一去,就黑着脸,不客气地大声说:“叫你们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为什么不去,啊?”说完不等他们答话,我又看着孝芳说:“你妈就是因为生你难产死的,难道你也想走你妈的路?”我本想把她生贺健时胎位不正的话说出来,可一看长寿站在旁边,就把话咽回去了。但我相信这鬼女子把我没说出的话猜出来了,因为她红了一下脸后,马上就嗫嚅地回答了我一句:“我们明天就到医院去。”看见她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我的心马上软了,于是就放低了声音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即使一切正常,去医院检查一下,自己也放心一些是不是?过去老年人有一句话,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一只脚在阳间,一只脚在阴间,怎么能大意呢?”一说到这里,我马上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孝芳那鬼女子的妈生她时死的情形,心里就一阵发颤,于是马上又对贺长寿说:“你怎么去信凤山那套?如果画符能解决问题,还要医院干什么?明天一定要把她带到医院检查一下,听见没有?”贺长寿见我的话说得坚决,也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尽管他们都答应了,可我仍然有些不放心,过了两天,我又过去问他们检查的结果。孝芳那鬼女子用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笑着对我说:“干爹你放心,医生说正常着呢!”我有些不相信,向贺长寿伸出了手说:“检查的报告单呢?你给我看看!”贺长寿听了我这话,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报告单?”我说:“你们不是检查吗?比如做了B超,就有B超报告单,做了各种化验检查,就有各种化验报告单,怎么会没有呢?”贺长寿听了,这才苦着脸说:“我们没去县医院检查,只在乡上卫生院做了一下检查。”我立即叫了起来:“乡卫生院连一台B超机都没有,他们能做什么检查?还不是用手给你摸一摸就是!”说完我又生气地问长寿:“为什么不到县医院检查?”孝芳那鬼女子见我黑着一张雷公脸,又看见丈夫急赤白脸一副答不出话的样子,急忙插话说:“干爹,我们到县医院去过了,可一打听,做一次检查要好几百元钱,我们就没检查了,回来到乡卫生院检查了一下。”说完怕我还不放心,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说:“干爹你放心,这么多女人生孩子都没有什么,我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乡上医生都说正常,那一定是正常的了!”听了这话,我还真不好说什么了,于是便说:“好嘛,既然你们都放心,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我把话说到前头,生孩子时一定要到医院去生,哪怕是到乡卫生院都行,尽管乡卫生院条件不好,但总比在家里强些!”嘱咐完毕,我便回去了。

我以为他们会按我的要求去做,可没想到的是,孝芳这鬼女子并没有到医院去生孩子,仍然留在了家里生,并且真像我担心的那样难产了。这天晚上,我和你彩虹婶刚刚睡下,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翻身爬起来,披上衣服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孝芳那鬼女子的奶奶。老太婆一手打手电筒,一手拄拐杖,一看见我,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起来:“她干爹,快,快,孝芳要生了!”接着又说:“又像她娘一样,孩子半天不出来!”我一听这话,身上的肉都绷紧了,马上大声说:“不是叫她到医院里去生吗,怎么没去?”

老太婆一听我这话,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们说到医院生个孩子至少也要花一两千块钱,说家里房子还破破烂烂,哪有钱到医院生孩子?又说生孩子又不是生病,到啥子医院?湾里这么多女人生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没等老太太说完,我便打断她的话,说:“你快回去吧,我和彩虹马上就来!”事已至此,我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有赶快去救人。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马上就转身离开了。我回到屋里,以为你彩虹婶还在睡,没想到她听到我和老太太的话,早起来了,已经在往药箱里装接生用品。我说:“多带一些急救药品!”她说:“硫酸镁,你那药箱里还有没有硫酸镁?”我说:“有!”我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盒硫酸镁针剂交给她。她把药装进药箱后,刚要盖上盖子,又担心纱布不够,又塞了一些纱布和药用棉花在里面,这才盖上药箱盖子。拿上药箱我们便立即出门,朝贺长寿那三间破房跑去。

我们赶到那鬼女子的家里时,老太太已先我们一步回到了家里,此时正拿着一根平时赶猪用的竹响篙,使劲地在阶沿上“哗哗”地敲,一边敲一边用不关风的口齿大喊:“背时瘟丧,出来!出来!”我一看,知道老太太又在按过去的办法,在给孙女儿“催生”了。我娘活着时曾对我说过,过去妇女难产时,家里人便敲响篙,一边敲一边喊“出来”,婴儿就会顺利出来。如果没有响篙,也可以用扫帚扫簸箕,一边扫嘴里一边发出唤猪儿的“喏喏”声。因为据说难产的婴儿大多是猪狗转世,转世之时仍残留着前世做猪做狗时懒惰的习性,因此用响篙和扫帚就可以把“懒猪懒狗”吆喝出来。我当然知道这是迷信,可此时救人要紧,也顾不得去劝老太太,和你彩虹婶几步就跨进了产妇的屋子。

进屋子一看,大侄儿你万万想不到这时贺长寿在做什么?这个狗东西他信了贺凤山的话,正用一床棉絮包了孝芳的身子,手拿一根桃木棒子,正“噼噼啪啪”地往棉絮上打。虽然是隔了一层棉絮,可那鬼女子是临产的人呀,怎经得住桃木棒子打?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不能顺畅地呼吸,那鬼女子一边在棉絮里抽搐,一边发出痛苦而模糊的叫声。我一见,急忙大叫一声:“贺长寿你干什么?”那狗东西听见我的吼声,没有停下手里的木棒,仍然一边朝棉絮上打,一边对我说:“我驱鬼!孝芳可能是遇到‘产妇鬼’了,必须要把鬼赶下来……”我没等他说完,急忙冲过去夺下了他手里的桃木棒,十分气愤地说:“你这是瞎胡闹!这是迷信,哪儿有鬼?”可是贺长寿还不服气,说:“要不是有鬼附了身,孩子怎么会生不下来?不赶走这鬼,孝芳会倒霉的!”说完还要来夺我手里的木棒。你彩虹婶见了,也十分生气,一把从我手里抓过木棒,冲贺长寿说:“你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说着,几步跨出屋子,将木棒扔到外面去了。

这时,我过去打开棉絮,只见孝芳这鬼女子一张脸白得像纸,两只鼻孔急速地一张一合,两片嘴唇呈现出乌紫的颜色,那样子,分明是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我一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向贺长寿狠狠踢了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现在,我们已经顾不上这鬼女子肚子里的孩子了,最要紧的是迅速把她从一种虚脱和半休克中抢救过来。可是眼目下没有任何抢救的条件。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唯一的抢救措施就是给病人推葡萄糖,或是让病人喝糖开水。虽然我们做好了接生准备,可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幸好你彩虹婶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毫无经验的接生员了,这时她显得比我还要冷静。她和我一起把孝芳在床上放平,然后像是一个临阵的指挥官似的,对我大声说:“测血压!”于是我马上打开血压器,给这鬼女子测了血压。然后她又对我说:“测呼吸!”于是我又拿出听诊器,给孝芳测了呼吸。最后,她说:“硫酸镁,注射硫酸镁!”我说:“硫酸镁?你早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像是不耐烦了,说:“你哪那么多话!”说着,亲自拿了针管过来。可是当她去找孝芳这鬼女子的静脉血管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我见屋子里灯光太暗,急忙去拿过身旁老太太手里的手电筒,为你彩虹婶照着。可是你彩虹婶仍然找不着那鬼女子的静脉血管,几次注射都未成功。你彩虹婶急了,我看见她额头上粒大的汗珠直往外冒。

见你彩虹婶着急,我心里更急,可我也帮不上什么,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这鬼女子祈祷,希望她能够挺住。如果再拖下去,这鬼女子就有可能死去。真应了“狗急了跳墙,人急了生智”这句古话,在那一瞬间,我的目光从那鬼女子身体往下滑去,突然叫了起来:“有了!手上血管找不到,找大腿内侧的静脉血管,那里好找!”你彩虹婶一听我这话,也马上明白过来,说:“你怎么不早说!”接着,就去掰开那鬼女子的大腿,终于在右腿内侧找到了她的静脉血管。我看着你彩虹婶慢慢将针头插进她的血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随着针药缓缓注入血管,那鬼女子终于渐渐平静了。

长话短说吧,大侄儿。到天亮的时候,这鬼女子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我们以为孩子在她肚子里已经窒息死了,可没想到的是,孩子竟然还活着,只是不啼哭。孝芳的奶奶按照过去的规矩,从墙角提起一只空坛子,在床面前往地上一摔,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那婴儿真的啼哭了起来。随着婴儿的啼哭,屋子里所有的人眼角都浸上了湿润的泪水。贺长寿跑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和你彩虹婶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对我们说:“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他们母子的命了!”我虽然对他又气又恨,可一见母子都平安,气也就消了,只是对他说:“母子都平安,是你的福分,以后可不要再糊涂了!”贺长寿又一连磕了几个头,这才爬起来。你彩虹婶把孩子包好交给孝芳时,那鬼女子睁开无神的眼睛看了看,突然对你彩虹婶请求说:“干妈,你和干爹给他取个名字吧!”你彩虹婶听了这话,就拿眼看着我。我想了一想说:“这孩子命大,不但他平安来到了这个世界,还保佑了他娘平安,就叫平安吧!”我看见那鬼女子听了我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于是这孩子就叫了贺平安。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们又遇到了同样危险的经历。这次让我们经历危险的,便是苏孝芳这鬼女子的儿媳妇、贺平安的女人桂琴。

大侄儿你是知道的,那天我和你彩虹婶是准备进城去参加贺健这小子的医院开业典礼的。我和你彩虹婶因为心情激动,又怕误了事,所以鸡还没叫就起了床。我们做好早饭吃了,换上衣服,天才渐渐开始亮。我们正准备出发,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原来是苏孝芳这鬼女子!苏孝芳这时才四十多岁,可头发却开始白了,脸上也起了许多皱纹。她一看我们上上下下都穿着新衣服,像是要出门办什么喜事似的,便着急地看着我们叫了起来:“干爹干妈,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呀?”我说:“你还不知道呀?贺健的医院今天开业,要我们去参加开业典礼呢!”说完这话,我又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贺健这小子出息了,都当院长了!”可是她听了我的话,却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反而把眉头皱到了一起,苦着脸说:“那怎么办?桂琴昨天晚上睡的时候肚子就开始痛,这阵痛得更厉害了,估计是要生了,我来叫你们去接生呢!”

我一听这话,立即脱口而出:“什么,平安都要当爸爸了?当初你生他时,长寿用棉絮包住你,在你身上打,说是要驱你身上的鬼,那情景我们都还记得呢!”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也说:“就是呀,时间过得真快呀,孝芳你都马上要当婆婆了!”(我们贺家湾叫奶奶为“婆婆”,说一个人要做“爸爸”“妈妈”“婆婆”了,那是恭贺人家有福气的意思。)孝芳听我们这样说,就抿着嘴唇笑了一笑。二十多年的时间把这鬼女子的模样改变了许多,就是她这笑,还保持着少女时的样子,不事张扬,像不好意思似的。笑过后她才说:“都是托干爹干妈的福,我们才有今天,这辈子多靠了干爹干妈,只是不知道平安家里的生孩子顺利不顺利呢。”你彩虹婶说:“上次我去给桂琴检查胎位时,就曾经给她说过,到分娩时一定到城里医院去生,怎么没去?”

孝芳听了你彩虹婶的话,忙说:“平安到县城医院去问了,现在到医院生孩子,比过去更贵了!县城医院生个孩子要四五千元,如果是剖腹产,说不定还要七八千。就是乡上医院,顺产也要三千多元,他们两口子舍不得花这笔钱,觉得生孩子不是啥大事,所以坚持要在家里生!”我说:“生孩子怎么不是大事,难道你忘了生平安时的事?还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苏孝芳听了这话,脸色一下黯淡了下来,说:“我说过他们的,可他们不听,我和他爹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还说,万山叔和彩虹婶不是接过这么多的生吗?到城里去生,不是同样的是这样接生吗,何必要去多花这几千块呢?”我听完孝芳这话,还想埋怨她几句的,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我知道,并不是农村的女人不知道在家里生孩子的风险,她们谁不想到大医院去生呢?可大医院生孩子确实太贵了,动不动就是两头甚至三四头大水牛的钱,一般乡下人怎么拿得出?实际上,乡下女人是拿命在赌呀!

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贺健那里又怎么办呢?我搓着手想了一阵,才望着你彩虹婶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去给桂琴接生,我一个人到城里去吧?”可你彩虹婶此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说:“要是遇到像平安出生时那样的情况,我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要不我们换换吧?”我又看了苏孝芳一眼,便说:“接生是大事,你说得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个人就多分力量。他那医院开业,我们去不去都照样开,干脆我们都不去了!”我想了想又说:“我现在就给贺健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不去了!”接着我就掏出手机,给那小子拨起电话来。电话响了半天,那小子都没有接,我估计他们还在睡瞌睡。正要挂机时,那小子才声音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我说:“是我!我和你妈今天不能来参加你的开业典礼了!你平安弟的桂琴媳妇要生了,我和你妈要去接生……”我的话还没完,这小子便用了生硬的口气对我说:“离了你们,难道他们的孩子就生不出来了吗?那国家还开医院做什么?我跟你们说,不要以为你们接了这么多年生没有出事,要是一旦出了事,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我一听他这话,恨不得立即对着话筒大叫:“混账东西,你知道你平安弟的媳妇生的是谁?是你的亲侄儿,你知道吗?”可是这话只在我心里叫了一遍,我便挂断了电话,和你彩虹婶子拿上接生的用具和药品,跟着孝芳一起去了。

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长寿原来那三间草屋已经换成了三间平房。我们走进屋子,发现长寿也起来了,他没按照过去的规矩去敲响篙或扫簸箕给儿媳妇催生,看来他也知道那些都是迷信了。此时他只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抽自己种的旱烟,味道很浓,烟头一黑一亮。亮的时候,他那张粗糙的脸就闪一下。他本身就比孝芳大七八岁,此时已完全是个老头的样子了。脸像烤干了的苹果,唇下边挂着一撮灰白的胡须,脑袋往下垂着,看见我们时也像平安一样咧开嘴笑了一下,但和平安不同的是,他嘴里的牙齿已经缺了几颗,而平安满嘴的牙齿还是完整的。

我们走进平安夫妇的屋子,估计又一次阵痛袭来了,桂琴只是朝我们投来了感激的一瞥目光,还没来得及跟我们打招呼,就一只手抓着床沿,一只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舞,同时大声叫了起来:“啊……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声音凄厉,你彩虹婶和孝芳一见,立即过去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同时安慰说:“不要紧,桂琴,坚持住!”这时平安也进来了,孝芳立即对他说:“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去拿根响篙到门口敲,把这懒猪儿懒狗儿变的赶出来!”接着又说:“叫你老汉莫光坐倒抽烟了,他帮不到其他啥子忙,去烧点热水这点事都做不得?等会娃儿生下来就要热水!”平安听了,脸上立即带着一丝不知所措的表情出去了,不一会儿屋子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敲竹响篙的“啪啪”声。接着,长寿也进灶屋烧起水来了。

这时桂琴的阵痛过去了,你彩虹婶抓紧时间去给她检查,孝芳则打开桂琴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了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包布、小毯子等东西。这些东西全是从商场里买回来的,似乎还透着一股香味。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起四十多年前给苏孝芳接生时,她奶奶拿出的那些小衣服,全是用旧衣服改的,也没有专门的包布,只有两条烂裤子,也不知是谁穿过不要的。至于用于婴儿的小毯子,那时是见也没见过。我又想起平安出生时,这屋子里阴暗潮湿,那盏十五瓦的电灯发出的光模模糊糊,我们找孝芳那鬼女子的静脉血管,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还是借助于手电筒的光才找到。可现在这屋子里宽敞明亮多了。看着这一切,我心里禁不住还是生出了许多感慨。可是还没等我想明白是什么感慨,桂琴又一次叫了起来。这次似乎比刚才更严重了,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身子一阵阵痉挛,大颗大颗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一看见这样子,我心里又有些着急了,可你彩虹婶却像胸有成竹一样,她跳到床上,托起桂琴的屁股,大声叫道:“一切正常,用力,娃儿快要出来了!”孝芳这鬼女子也过去将桂琴的两条大腿往两边掰,嘴里也叫道:“用力,桂琴,你万山爷爷和彩虹奶奶在这里,不要怕!”

桂琴像是得到了力量,她用手从上到下按着肚子,似乎是在赶孩子快出来一样。突然之间,她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将身子往上拱了起来,从额角上渗出的汗珠大如黄豆。突然之间,一个赤条条的婴儿从桂琴的大腿间滑落。这小家伙像是很性急似的,还没等我们看清楚长得什么样,便马上“哇哇”的啼哭起来。说实话,大侄儿,你没有接过生,你不知道一个接生员听到这“哇哇”的婴儿哭声时,心里是种什么感受?听到这哭声,我们就觉得比世界上所有的音乐都好听,激动得只想放声大哭或高声喊叫!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孩子落了地,接生员的心才能放下来。

你彩虹婶迅速把孩子的脐带剪断,在脐带处敷上药,贴上纱布,拿上小衣服给孩子穿上,并用包布包好。这时平安也不敲响篙了,咧着大嘴走进屋来。这汉子一边高兴地望着你彩虹婶手里的孩子,一边“嘿嘿”地笑,傻了一般。孝芳这鬼女子也是一样,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在屋子里一趟趟地来来去去,却像忘了该干什么一样。最后似乎才记起来,急匆匆地跑出去打了一盆热水来,让你彩虹婶洗手。我看见她打水的盆子是一只不锈钢盆,也像是为迎接这个小生命特意买的。看见这只崭新的不锈钢盆,我忽然记起平安出生时,孝芳这鬼女子的奶奶打水用的是一只破旧的木盆。我想起这些的时候,就觉得这二十多年时间还是有些变化!从我们进屋到孩子顺利出生,长寿就没进来露一下面,这时我喊叫起来:“长寿,你不进来看看孙女呀?”长寿听了我的叫喊,急忙跑到儿媳妇房间的门口,只是脑袋伸了进来,脸上的皱纹绽放得像一朵菊花,脚却没有动,只对屋里说:“有什么看头?只要鼻子嘴巴长全了的就好!”我知道他这是在遵守我们贺家湾儿媳妇生孩子,老公公不能进儿媳妇房间的风俗,便从你彩虹婶手里接到孩子,把她抱到门口让这个老实憨厚的汉子看。长寿马上伸出手来在孩子脸上轻轻触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笑成了一条缝,嘴里像平安一样却说不出什么话。孝芳这鬼女子见长寿用手指触摸孩子的脸蛋,便心疼地说:“你那手指头硬得像石头,别把孩子摸痛了哟!”过来从我手里把孩子抱过去,放到床上去了。

我们都以为万事大吉了,孝芳这鬼女子把孩子放到桂琴身边后,就急忙出去给产妇和我们煮红蛋。可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孩子生出来都包扎好了,可桂琴的胎盘却仍然在子宫里没出来。孩子出生了胎盘不出来的现象,医学上叫“胎盘滞留”。“胎盘滞留”可不是好事,它会使产妇大出血而死。现在想起来,当时孝芳的娘生她时,就是因为“胎盘滞留”而大出血死去的。现在,从桂琴的产道已经开始往外出血,如不采取紧急措施,桂琴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我和你彩虹婶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立即采取人工剥离,虽然这有些危险,但只要小心、细致,一般产妇的生命是能够保住的。可是,当我们正要采取人工剥离时,才发觉没有带多的备用手套。刚才你彩虹婶接生的那双手套已经污染破裂,不能再用了。回去拿吧,又根本没有时间了。情急之中,我马上对你彩虹婶说:“不用手套了,直接消了毒把手伸进去!”可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却有些犹豫了,说:“我没有直接用手去剥离过胎盘,要是……”

我一听她这话,知道她信心有些不足,便说:“我来!”说着,我拿出酒精瓶子,把手和手臂都消了毒,然后在产妇的床前跪了下来。这时你彩虹婶和平安已经把桂琴抱起来掉了个方向,我跪下来的时候,脑袋处在产妇的两条大腿中间。我们乡下的风俗,认为一个男人的头被女人的大腿这样夹住,而且还是刚生过孩子、产道里正往外流血,那是十分秽气和不吉利的。可我哪里顾得这些,我只知道我是医生,救人是上天给予我的崇高职责。我把贺平安都赶了出去,让你彩虹婶和孝芳这鬼女子把桂琴的大腿再掰开些,把消了毒的右手五指攥拢,捏成锥尖状,然后慢慢地插进产妇的产道。产妇的位置比我高,她卧在床上躺着,我跪在地上,手臂低于她的产道。产妇子宫里那些鲜红的液体毫不留情地顺着我的手往外流。它们流过了我的手臂,然后从手臂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衣衫。可我根本顾不上,只一心想尽快把产妇子宫中的胎盘剥离出来,越快越好。我的手已经进入产妇的子宫了,我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大意,老天爷保佑我不要再出什么意外!小心,小心,再小心,动作既要快,手上用力又要轻巧,别碰伤了子宫,给产妇造成第二次伤害。贺长寿建房时,已经将屋里地面做了硬化处理。我的两只膝盖跪在水泥地上,最初还没觉得什么,可时间一长,我觉得两只膝盖痛了起来,不但膝盖痛,大腿也麻木了,有些不听使唤了。可是我不敢动,我知道只要身子一动,手上的均衡和用力也就会分散。我对自己说:“即使你的腿断了,也不会危及生命,可桂琴才二十多岁,这个年轻的生命就在你手里,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就这样,我咬紧牙关坚持着,从我身上淌下的血水和汗水流了一地。终于,谢天谢地,留在产妇子宫里的胎盘被我完整地剥离出来了。大侄儿你那天不在现场,你不知道当我的手从产妇的产道里滑出来时,那一家子人,包括长寿在内,响起的不是笑声而是一片哭声。而我呢,像要昏厥过去一样,一下瘫坐在了地上的血水中。你彩虹婶一旁早做好了准备,我的手从桂琴产道里一滑出来,她就马上去给桂琴注射了葡萄糖。没过多久,桂琴的产道里就不再往外面流血了。我们一看,知道产妇平安了,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叫孝芳这鬼女子去找了一件长寿的衣服来换了,又用热水擦了身子和洗了手,接过孝芳端来的早已煮好的红蛋吃了起来。

吃红蛋的时候,孝芳这鬼女子又对我说:“他爷,你又给孩子取个名吧!”我一听这话,就急忙说:“平安是我取的名,这丫头我就不取了,让平安和她妈妈给取吧!”说完我考虑了一下又接着说:“如果我有什么希望的话,就是希望二十多年后她生孩子时,能像城里人一样在医院里生,别再吓唬我们了!”你彩虹婶听了我这话,却说:“别把你沙罐大爷美死了!到她生孩子的时候,你都七老八十了,还想接生?”我说:“只要农村人都能够到城里医院生得起孩子,我巴不得现在就把这只接生箱给扔了,永远不做这份职业都行!”你彩虹婶说:“就是呀,你看农村现在很多职业都消失了,比如裁缝、木匠、石匠、铁匠、弹花匠都没有了,可为什么接生员这个职业不消失呢?”

正说着,平安忽然拿着一条巴掌宽的红布带子过来披在我肩上。我开初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问道:“这是干什么呀?”平安没答,孝芳这鬼女子却说:“给你挂个红!”我这才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怕我沾上了女人生孩子的秽气,以后不吉利,所以给我披红驱邪。我虽然是医生,嘴上说不相信这些,可心里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再一想,反正这又不费事,于是便说:“那好,我现在就拴在身上!”说着当着他们的面,把红布带子拴在了腰上。挂了红,平安又拿来一个鼓鼓的红包,我和你彩虹婶再三推辞。我说:“我和你彩虹奶奶接了你们家三代人的生,救过两条人命,你娃就拿这样一个红包谢我们,拿得出手吗?”那平安也老实到家了,一听我的话,竟然满眼的惶惑,一副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然后拿眼睛去看他妈孝芳。我一见就笑了起来,说:“平安,我和你开玩笑的,哪是要你的红包嘛!我和你彩虹奶奶是救了你们家两条人命不假,可我们救人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钱,要是收了你的红包,我们自己都会觉得不干净了!”你彩虹婶也说:“添人进口是喜事,按说我们该买点东西来表示祝贺!礼物我们也就不专门去买了,红包你们就留下!”接着又说:“我们知道你们家的日子并不宽裕,有了一个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所以你们把这点钱留下,以后孩子需要什么就去买点什么,就当是我们给孩子买的,好不好?”可平安和他妈坚决不干,最后我们只得象征性地收了他们两百块钱,他们这才不坚持了。

吃完红蛋,我们就回家了。——选自《〈乡村志〉卷四:〈中国村医〉》四川文艺出版社待出

丧葬篇

从古到今,丧葬和婚嫁一样都是社会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民间把婚丧娶嫁,称之为“红白喜事”,可见人们重视之一斑。丧葬习俗众多,从准备后事到出煞、报丧;从闭敛到披麻戴孝与祭奠;从出殡到幽契;从烧七到服丧……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丧事风波

民间习俗认为,如果出丧和下葬错过了阴阳先生推算的日子,会“犯重丧”“犯火期”。民间习俗又认为送葬途中,棺材如经过别人院子或门前,须为对方“披红”,以避免死者阴气沾染对方。何家沟的何老太太死了后,出殡队伍从何少春院坝里过时,丧家忘了这一规矩,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即将爆发。下面是一位基层乡干部亲身经历的一场因办丧事不慎引出的风波……

上任第二天,我召集了一个党政班子和乡属单位负责人会议,一则和大家见见面,二则听一听大家的情况介绍。因为方方面面的人多,乡长老周讲了全乡的基本情况和财政状况后,各分管领导又介绍了自己管辖那一条线的情况,然后又是各直属单位负责人汇报,所以会议开的时间就很长,厨房的王师傅已经催了两次吃饭,但会议还没结束,吃饭的事就耽误下来。因为是初次见面,大伙不好对我提意见,可我的肚子却没有耐心,早就“咕咕”地提出抗议来了。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大伙拿着碗筷正往食堂走时,突然从外面扑进两条上气不接下气的汉子,把我们堵到了楼梯口。“不……不好了,周……周乡长……”汉子惊魂未定,看着老周结结巴巴地叫了起来。

我们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全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等待汉子把事情说清楚。

可两个汉子却只顾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看样子,两个汉子确实累坏了。喘了一会气,才莫名其妙地说:“就……就要出……出人命了……”

老周似乎被他们这不着边际的话弄得有点不耐烦了,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嘛,啰唆什么?你们肚皮喂饱了是不是?我们的肚子还在唱‘空城计’呢!”

我急忙捅了捅他,提醒他不要这样对群众说话。

他也许这时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忙把我介绍给了两个汉子:“这是新来的孙书记……”然后又把他们介绍给我:“这是何家沟村计划生育专职干部向从来同志,这是何家沟村第二村民小组组长何本同志,有什么事你们就直说吧!”

两个汉子直直地看了我一眼,才露出了一丝高兴的神色,过来和我一边握手,一边说:“哦,孙书记?你来了就好,这事儿我们就放心了。”

我说:“看你们累得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就竹筒里倒豆子——痛快一点。”“好,我说。”那叫何本的村民组长接过了话茬,“我们那儿的何老太太何辉玉不是昨儿死了吗?今儿个一早出殡,出殡队伍从何少春院坝里过,何少春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捧起一碗米朝何老太太的棺材撒了起来。这下可好,何老太太的女儿汤玉玲和其他亲属不干了,说是惊了亡灵,是不吉利的,就要把棺材往何少春堂屋里抬,还要何少春重新开路。何少春哪里肯答应?双方现在都纠集了很多人,拿刀拿棍的,互不相让,说是要死就多死几个人摆起来看呢……”

我们一听,早忘了肚子的饥饿,一个个都大眼瞪起小眼来。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何老太太,一会儿何辉玉,究竟死了几个人?”“就一个人呀!”叫向从来的计生专干解释起来:“何辉玉就是何老太太,何老太太也就是何辉玉,何老太太年轻时,大家叫她大号何辉玉,老了就叫她何老太太了。”

我问:“你们村干部到现场去没有?”

向从来说:“那还不去!?村长、支书、团支书、治保主任、民兵连长全都去了,可一个要个整南瓜,一个要个整坛子,哪里解决得下来?!越解决越不依教,请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就要动武了,唐支书才叫我和何组长赶来汇报的!”说完,又马上补充,“孙书记、周乡长,你们快拿主意吧,不然,真会死几个人来摆起……”

老周没等向从来说完,就铁青着脸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些,吃饱了没事撑的!”一边骂,一边返回身,也不看我,“笃笃”地回寝室去了。

我从老周的态度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也随即返身,和老周一齐往楼上走。我一边走一边用探询的口气问:“周乡长,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老周仍然板着脸,没好气地说:“还能怎么办?大家立即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发生械斗,更不能死人!”

我说:“都这时候了,同志们还饿着肚子,是不是等大家吃点东西再去……”“来不及了!”老周打开寝室门,把手中的碗往桌子上一扔,随即又拉上门,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不知道,在农村这样的事最容易发生械斗了,等吃了饭去,说不定人就死来摆起了。”

我一听,更担心起来,于是对老周征求意见说:“是不是给……派出所打个电话?”

老周回过头来,像是不认识地看了我一会,才说:“先不要忙。”

我说:“要是真发生械斗,我们制止不下来……”

老周说:“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吧!”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又对我说:“农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实行的是一票否决,能不捅上去就尽量不让上面知道,否则,像这样大规模的械斗,一旦上面知道了,到了年终考核时,你一年的工作就算白做了。”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说完,又自怨自艾地补了一句,“怎么一上任就碰着了这种事?”

老周看了我一眼说:“农村工作,小事天天有,大事三六九,麻烦事多着呢!”说完,才突然想起似的,站住了,说:“哦,我忘了!你才来,对情况也不太熟悉,就不要去了!”

我急忙说:“那怎么行?我虽然初来乍到,可毕竟是班长,大家都去,班长不去,同志们会怎样看?!”

老周说:“这样的事很复杂,我怕一旦处理不好,会影响你的威信。”

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正今后总要面对这些事的,就权当锻炼吧。”

老周听了,没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说着,我们俩一齐下了楼。

来到院子里,同志们竟然还没有走开,老周朝四周大喊了一声:“全体乡干部集合!”

没一时,同志们都站在了院子里,一个个脸上都是庄重而肃穆的神情。老周这时俨然成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威严的目光一一从大家脸上扫过,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大家都知道了,何家沟村二组发生了一起因出殡而引起的严重治安事件,这件事如不能及时处理,很可能引起一场大规模的械斗,造成群死群伤!现在到了非常时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大家的时候到了!全体乡干部必须用生命来制止这场械斗的发生,如果哪个要当缩头乌龟,就他妈是小娘养的!我就是这样一句话,下面……”

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听了他的几句战前动员,我心里突地产生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情怀,我感激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实在对不起大家了!我知道你们辛苦了,到现在还没吃饭……”

没想到老周这时却打断我的话,说:“时间就是生命,有什么重要的话就讲,别啰嗦了,顿把顿不吃饭饿不死人!”

我有点不满他这种教训的态度,又有点感激他,忙说:“其他没什么强调了,刚才老周说得对,现在到了考验我们的关键时刻,是骡子是马,我们道上瞧……”

没想到老周马上把话接过去,补充了一句:“我还说一句丑话,孙书记刚来上任,够朋友的就把场子扎起,不够朋友的就他妈当你的缩头乌龟!”

说完,队伍就出发了。这时,老周又把妇女主任小汪给喊住了:“你就不要去了!”

小汪愣愣地望着他,好像自己做错了事,嚅嗫着说:“大家都去,我……”

老周瞪圆了眼睛,没好气地吼道:“你去干什么?打起来了,说不定还要我们照顾你呢!”

小汪只好站住了。这个老周,在他那粗鲁的态度下,还有一副柔弱心肠呢。

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行进。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出事地点。那是在一个占地面积只有八十多平方米的小院坝上,其中三面成凹形的简易小瓦屋,院坝外边有一可容二到三人平行的土路,这样的路在山区丘陵地带,可称得上是大路了,但也看得出,院坝平时也是人们过路的地方。可此时,这不大的空间里聚集起了密匝匝的愤怒人群,而人群之上,则是一根根木棒、一条条扁担,甚至还有砍柴用的大砍刀。一口黑漆棺材停在了院坝中间,地上遍是被撕毁了的纸人纸马、方相灵刍的碎片,人们仿佛完全忘记了棺材中的亡人,只顾愤怒地推攘、叫喊与指手画脚地互相咒骂。我们很快就看清了对峙着的双方——头上缠着白头帕的显然是丧家和丧家的亲属,这白头帕农村叫作“孝帕”;而头上没包孝帕的,就该是属于今天朝棺材撒米的肇事一方了,而被围在人群中央奋力阻止对立双方向中间靠拢、又被双方不时推来攘去的人,则是村干部无疑了。四周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有的爬在树上,有的立在墙头,有的干脆还搭了凳子,高高地站在上面,唯恐看不清似的。

看见还没酿成流血事件,我们多少松了一口气,但这种一触即发的形势,又容不得我们丝毫松懈和麻痹。“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都退开,退开——”

一赶到院坝,老周就毫不客气地一面大声吼叫,一面带着乡干部插到了人群中去,和村干部一道,组成了一道人墙,然后把人群往两边赶。

吵闹着的双方暂时被我们的气势压倒了,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中间的隔离带终于增宽了一些,但手中的木棒、扁担、钉耙及砍刀,还被他们高高举着,而且也虎视眈眈地紧紧盯着对方。“把手里的东西都给我放下去!”老周站在“楚河汉界”里,双手叉腰,怒目金刚似的又对人们吼叫起来。

但对峙的双方似乎没有听见,谁也没有把“武器”放下来。“放下来——”

老周又大喝了一声。

仍然没有人放下来,也没有人说话。过了好一阵,缠孝帕的一方才有人怒气冲冲地说:“他们先放!”

话音刚落,另一方的人马上接过了话茬:“他们先放!”说话的人还把手中的家伙往上举了举。“乡村干部听着,各就各位,执行任务,把他们手里的棒棒扁担什么的,全部缴下来!”此时此刻,老周再次成为指挥三军的将领,我心里不禁对他涌起阵阵崇拜和感激之情。

乡、村两级干部听了老周的号令,果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之色,转过身去,就去夺两边人手中的木棒、扁担、钉耙和其他的武器来。

也许是慑于老周的威严,也许是他们还没有发展到敢和政府执行公务的人对抗的地步,一些人把手中的家伙交给了乡村干部,一些人则主动地把家伙放了下来。

这时,老周的语气才缓和了一些,当然还没有放下脸上的威严来,先朝两边的人看了看,说:“为什么要聚众闹事,啊?谁是两边的当事人,站出来说吧……”

话还没说完,从戴孝帕的人群里,突然走出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扑通”一下就跪在了我们面前,话未出口,哭声先响了起来,然后才抽抽搭搭地说了一句:“青天大老爷,你们可要为我这个弱女子做主哇……”

我低头朝这个穿一身素衣、用一根长白布包裹着头的女子看了一眼,突然心里“砰”的一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这女子实在是太娇小柔弱,又太美丽动人了!也许是因为才丧失了亲人的缘故,她的脸就跟她头上的孝帕一样苍白。她说完那句话,就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那一对非常好看的丹凤眼,流露着似乎压抑不住的冤情。

我被那眼光、那神色深深打动了,不由自主地对她说:“不要这样跪着了,起来说吧!”

这时,老周似乎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对那女子说:“起来吧,这是新来的孙书记。”

我听见人群中有一阵小声地议论声,我知道他们可能是谈论我,但我装作没有听见,见那小女子仍然跪着,身后的孝帕长长地拖在地上,就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这女子站起来,目光哀怨地朝院坝中间的棺材看了一眼,才又伤心又委屈地说了起来:“何少春他是狗,不、不讲良心呀!呜呜……我妈生前把他当亲生儿子待……待呀,说……说我上没有哥……哥,下没……没有弟弟,亲表哥也……也当亲……亲哥哥呀,可没……没想到他……他朝我母亲撒……撒米呀……”

女子越说越伤心,还没说完,就猛地离开我们,跑到那口黑漆棺材边,伏在上面号啕开了。一个同样缠着白帕的男人立即过去,抱住那女子劝说了起来。

一席话使我惊呆了——没想到肇事的人,竟然是女子的表兄,那棺材中老太太的亲侄儿,这农村的事怎么了?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老周,想从老周那儿得到答案。可老周的脸上却是一副见惯不惊的神情,还没等我说话,就听见他大声叫了起来:“何少春,过来——”

随着话音刚落,从另一边人群中,气咻咻地闪出了一个汉子。这汉子看着四十来岁,五大三粗,脸上的肉一绺一绺的,一看就是一个不会讲理也讲不来道理的粗野山民。果然,只见他几步跨到老周面前,没等他的“父母官”发话,就没一点文明气地说开了:“来就来,哪个敢把我卵子咬了!”

我以为老周听了这带有侮辱性的话,会龙颜大怒,没想到他却像没听见似的,只盯着汉子问:“怎么回事,啊?”

那叫何少春的汉子乜斜了老周一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管不着!”

我一看,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忍无可忍地冲汉子说:“什么管不着?其他管不着,共产党的干部找你了解一点情况,总还是管得着的!”

那汉子在我这个新书记面前,大概还是多少有些惧怕的,因为他听了我的话没有顶撞。

我抓住这个时机,乘胜追问:“说,为什么要朝棺材撒米?”

那汉子一下改变了刚才的态度,又蛮横地对我反问起来:“她为什么要走我的院坝?”

缠孝帕一方的人听了汉子的话,立即抱屈地冲我说开了:“孙书记你看看,院坝外面那条小路,怎么能把棺材抬得过去?”

刚才我们来的时候,就看清这儿的地形了——汉子的院坝下面是一道岩,岩中间有一条羊肠小道,当然没法通过这八个人抬的棺材。于是我就对这个胡搅蛮缠的何少春说:“院坝是大路,明显也是行人过路的通道,为什么不能过?”

汉子说:“活人可以过,死人就不能过!”

我强行压住心里的怒火,又问:“为什么?”

何少春说:“死人过了阴气重,不吉利!”“放屁!谁跟你说的不吉利?”我终于爆发了。

那汉子也像红了眼睛似的和我扛上了:“放屁不放屁,反正不能从这里过!”

我一看,真有些没辙了。这时,时候已经不早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丧家那方把死人抬走,棺材一离开这里,事情才能暂时了结,一场械斗才能避免。至于这个蛮横的汉子,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给他点厉害看看的。我看见戴孝帕一方的人,在我“修理”何少春时,脸上都露出了十分拥戴的神色,以为他们要讲道理一些,于是就转身对他们说:“你们就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了!什么不吉利,什么亡灵不安,这都是封建迷信!大家要相信科学,科学是什么?科学就是事实的本质、真相。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人一死,什么也都没有了,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感觉,也没有了记忆,更没有了什么灵魂。一句话,人一死,所有的中枢神经系统便停止了活动,最后都变成了什么呢?不都是变成一堆泥土嘛……”

我努力想讲得认真些,平易些,让他们都听懂我的话,不能说没有下工夫。果然,我看见他们一张张土色的脸上恢复了平静,先前紧张的空气也有些缓和了,就接着说:“我相信你们都听懂了我的话吧?既然灵魂是不存在的,所以你们就先将老太太抬去安葬了,我们再来处理何少春撒米的行为,行不行……”“不行!”我的话音未落,先前那些看似平静的脸一下又扭成了一张张近似于恐怖的面孔,纷纷朝我吼叫起来:“他不重新给死人开路,我们不得抬走!”“这样解决不公平,不能便宜了这个狗东西!”……

这边一叫喊起来,那边也不示弱,又针锋相对地喊开了:“就不给你重新开路,敢怎么样?”“要打就打,不怕你们!”

说话时,双方又都举起了手中的棍棒,往中间扑来。

眼看场面又将无法控制了,正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老周从一个乡干部手里夺过了一把刚才缴获的砍刀,把它高高举到头顶,大声说:“都给我在原地站住,谁再往我这里挤我就砍了谁!”

人群又被他再一次镇住了,等双方稍稍安静下来后,他才把刀拄在地上说:“我看你们谁能搬石头打天!”说完,先把目光转向丧家这方,“你们听着,现在提倡移风易俗,殡葬改革,凡死人一律火化!现在我宣布,如不及时抬走,我们就叫人把尸体抬到县火葬场火化!”

我真没想到老周还有这一手,因为我知道农村人,特别是农村老人最害怕所谓的爬“高烟筒”了。我以为老周的这几句话,能吓住丧家这方人,但这伙人仅仅沉默了一两分钟时间,又突然爆发了,而且这一次比刚才更厉害:“你这是吓我们的!”“我们不怕火化!要火化就多死几个人一齐火化!”“你当乡长的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吃柿子拣软的捏,欺负人家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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