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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13: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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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平野启一郎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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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物语

一月物语试读:

第一部分

明治三十年初夏的一个黄昏。

奈良县十津川村往仙岳的山间,青年孤身一人,久久伫立。他上身穿着飞白花纹外褂,下面是小仓棉布裤裙,虽然高齿木屐换成了草鞋,但剪得很短的清爽发型、稍显憔悴的面容,都像是在东京三田附近逡巡似的,极为普通的书生打扮。无论如何,这和周边的景色实在不相配。

青年的容貌颇为俊美。但是,如同用锐利的针在赭色铜版上刻下了数条线般,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满是阴影。眼睛眨得很快,眼睑总是会连着眨巴两三次。这是舶来的所谓黑胆汁质抑郁型的表情,恐怕开化之前的人们从未见过吧。在这样的环境中,这表情也分外显眼,很是怪异。

郁郁苍苍的柞木林盖住了整个山坡,饱吸了薄暮时分的绯红,就像浸满了蜂蜜的蜂巢般膨胀起来。晚霞褪去,从树叶缝隙透下来的阳光也渐次消失。

回首顾盼时青年才意识到这些,他止住脚步,呆立在那里。“我这究竟是走到什么地方了呢?”

杜鹃鸟的叫声四起,直上苍穹……

青年名为井原真拆。按虚岁算今年二十五岁。

为了去熊野本宫参拜,他从桥本出发,沿小边路这条古道已行走了两日。从伯母子岭到五百濑,这一段路程向以险峻著称,他循例在途中的上西客栈住了一晚。真拆在那里换下因旅途奔波已严重破损的草鞋,买了两双新的。天亮了,今天因故出发得稍晚一些,没想到旅程却很顺利,虽步行迟迟,竟也翻过了五百濑,来到了三浦,在黄昏时分眼看就要爬到那山顶了。

从十几岁时起,真拆就屡屡为世人称为神经衰弱的疾病所困扰,经常去旅行以排遣郁闷的心情。这原本是听从父母的建议而开始的。先是父亲提议出去走走,而后母亲也表示赞同。真拆通过第一次旅行体验到了其功效,之后就一直主动服用这味灵丹妙药了。

大多数时候没有固定的目的地。随着自己的心情乘上火车,感到厌倦了就下车在当地流连一番。或者眺望着街道,或者去寻访名胜古迹。有时候也去人迹罕至的名胜处巡游。就这样信步而行,有时候也会很意外地走出很远一段距离。但这并未让他感到不快。对于真拆而言,肉体直接从外界经受疲劳,反而会让他感到愉悦。那和一次触碰到金属片般的内部共鸣器后间接得来的疲劳是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东西。它宛如旅途中的尘垢,是在客栈洗一个澡即可随水流冲走般的舒爽的疲劳,是能和晚餐一起消化掉的疲劳,是在出发的早晨可无意间弃置于床铺之上的疲劳。——是诸如此类的疲劳。

数天之前,真拆突然又怀念起了这疲劳。于是他在大学里向几个朋友借了钱,回到寄宿的叔父家打了招呼,又借了些钱,几乎什么都没准备,只穿着身上的衣服就奔向了新桥的车站。

真拆现在之所以会在这样的深山里徘徊,是因为几段机缘。若追根溯源,那些机缘均发端于此。

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跑到车站之后,真拆在入口处站住,思索了片刻。“想也没想就已经来到了这里。——那后面应该去哪里呢?……是毫不犹豫果断向西,还是到上野去然后向东走呢?”

上一次旅行,真拆寻访芭蕉的足迹远赴松岛。那这次该朝相反的西方出行了吧。不过,当松岛的美景在心中重现时,真拆觉得再去一次相同的地方也是不错的。“去上野吗……”

自言自语着正要出发时,无意间四五个穿着西式服装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有男有女。“……啊,即使樱花已经落了,吉野也是风光旖旎之地呀。”

这样说着莞尔笑着的,是一位三十岁不到的女子,斜撑着阳伞、窥视着旁边母亲模样的人的脸。法兰西发髻上斜插着玫瑰发簪,上面又戴了帽子。头发颜色很深。脖颈白皙,如莲茎一般亭亭细长。淡红色的阳伞撑开,又好像莲花的花瓣。圆圆的帽檐翻上去,宛若一圈鲜丽的雄蕊。怎么看都是一位华族千金,把一身华丽的白色礼服穿得自然得体,显得高雅娴静。她在拥挤的人群中遽然停下脚步,那姿态让真拆想起了莫奈画里的女子,以前他曾在叔父的书斋里看到过。

和那幅复制的名画中的女子相比,这位毫不逊色,洋装非常合身,并不令人讨厌。高跟鞋搭配得也很好。这样一身装扮,很有些古典气质。头上的饰品也是如此,微妙地融合了日本和西方的意韵,散发出神奇的魅力。

那位女子忽然回过头来望着真拆,若有所思地略歪着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彬彬有礼地微微张开,皓齿隐约可见。她是想要说什么吧。真拆不禁盯住女子的眼睛。但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不过,那专注的脸庞紧绷着,仿佛已经诉说了什么似的。

真拆满心疑惑。犹豫之间,他以相同的眼神无言地向对方传达了什么。那是没有上升到意识层面的、连本人都不清楚究竟为何的一些话。——不过,女子对此报以满意般的浅笑,依旧一言未发就默默回过头去。她重新迈开步伐,这次如同换了个人似的愉快地招呼着走在前面的男伴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检票口,不知何时消失在了站台的另一边。

真拆呆呆地目送那背影远去。“说到吉野啊……”

他独自嘟囔着走到了售票处,在那里买了向西去的东海道线的车票。

这是第一个缘由。

真拆在站台上又看到了那位女子,在这最后一瞥之后再也不曾遇见她。本来他们就是乘坐上等车厢的身份,而真拆就只能在拥挤不堪的下等车厢中,听大家聊着战后的繁荣马上就要不保啦、米价又要上涨啦这类话题,甚至无法入座,只能一路站着。因此追随女子左右就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不过,纵使能够实现,女子也不会希望他那样做吧。双方的言语交流,并不能用那种明目张胆的方式去做,而必须更为隐秘地、更为偶然地去达成。为此,虽然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但真拆还是怀有一种模糊的期待,觉得去到吉野之后或许能在某个地方和女子再次邂逅,对这个想法他甚至有些信以为真。

在京都住了一宿之后,第二天从七条的停车场出发,坐上了刚刚开通不久的奈良铁路线,穿过木津到达奈良,在那里又换乘到了大阪铁路线上,经过王寺到了高田。

在这里又住了一宿。

近在眼前的吉野,让真拆浮想联翩,怀念不已。

实际上真拆还从未到过那里。但是,从少年时候起他就非常爱读《太平记》《楠公三代记》等书,想象中已经数次踏足于此。在现在即将到达的现实中的吉野,古代南朝的景致则早已如露水般消失殆尽。然而,一个缓步探寻往日梦幻旧迹的美女的倩影倏然闪过……

怀着这样的思绪,翌日清晨,真拆乘上了南和铁路的列车。一会儿之后,他注意到了一位斜向坐着的老汉。老汉身着碎白点和服便装,腰间缠着紫色的绉绸角带,扎着绑腿,卷起的裤管处露出了骨瘦如柴的腿。胳膊枯瘦细长如牙签一般。体格却出人意外地健壮。

若要说他身体强壮,但那岁数也太大了。他的脸就像是糖分尽失的干柿子,没什么肉,面色稍黑,稀疏的白色胡须邋里邋遢。头顶剃成了半月形,尚未全秃,头发残存在耳朵以上部位,所剩无几。

二人素昧平生。不过,之所以会意外地觉得脸熟,是因为自昨日在京都起,他们就一直乘坐同一辆列车。今天也是,在同一列火车的同一个车厢里不期而遇。真拆不由自主地朝他的脸望去。于是,老汉站起身来和真拆搭话。

这是第二个缘由。“你终于注意到我了啊。”

老汉顺理成章地在真拆身旁坐下,很是热情地打开了话匣子。

真拆对这种旅途中的偶遇并不期待。如果可以,他希望孤身一人继续旅程。假如要有偶遇,那也必须得是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在他心仪的地方发生才行。若非如此,那本应从旅途中取得的疗效就会减半。

真拆一时之间面露不悦。不过,他未显示出半分让老汉有所顾虑的样子来。老汉不断变换着话题,时不时因自己讲的笑话哈哈大笑。再加上他的衣着打扮,总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真拆的亲戚里面有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曾到疯人院里去探望过几次。因此真拆非常清楚,精神存在异常的人经常会发出无意义的干笑。老汉的笑法大致就属于那一类。

别无他法,到达葛这个地方之前只能忍了。真拆这样想着,随便回应着这个男人的话。真拆问过之后,老汉说他要一直坐到终点二见站,从那里步行去高野街道,经小边路前去参拜熊野的本宫。“正好,搭上旅伴你也安心了吧。不管怎么说,小边路是很僻静的古道呢。”

老汉补充说道。听口音像是河内一带的方言。

真拆顿感错愕。“这个些许令人不快的老头儿,难道要和我一路同行到熊野去吗?——真的假的!”

想到这里,真拆才首次认真地开口回绝道:“很是抱歉,我并没有去熊野的打算。我要在葛站下车。”

——这对老汉来说貌似是个不错的消息。他再次独自高声笑着说:“不要去吉野啦。不如你和我一起去熊野参拜吧!”

真拆忍不住露出焦躁之情。“您要去熊野的话,那是您的自由。去就是了。但是,我说要去吉野,那也是我的自由。没有理由和您说这说那的。”

听到这话,老汉这次又发出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笑声:“虽然你说不去,不过葛站刚刚已经过去了。下一站就是二见了。”

真拆赶忙向外看去。从景色来看根本无法分辨。他叫住正好从面前经过的列车长,询问下一站是哪里。“对,后面是二见,是终点站。”

真拆惊讶地回头看着老汉。老汉还是满脸堆着浅笑,紧紧地盯着真拆的脸。那模样总觉得像是一个怪物,一副对人而言毫无可取之处的神气。列车时不时剧烈摇晃着,依旧不停地向前奔驰。车窗处隐约传来风吹进来的声音……

越是回忆,真拆就越是觉得混乱。无论如何返回去想,都找不到列车曾在葛站停靠的记忆。没在那里停吗?不,应该没有那种可能。那么就是没有注意到?不过,不光是葛站,真拆记不起来列车曾在外面哪一个停车站停过。就好像是从高田一路飞奔直接来到了这里。的确,看表的话,确实已经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既然如此,那么……

这时,一只误入车厢的碧凤蝶,从两人眼前优雅地飘舞而过。在一双略微带绿的金粉底色翅膀上,左右各有一个奇异的绯红色斑纹。头部一对触角,机灵地直竖着。

老汉看到蝴蝶,半是自言自语般地朝着它说道:“哎哟,连你都来这种地方接我啦?”

他唰地伸出双手,把蝴蝶扣到了手掌中。“……咋啦,马上就到那里啦。”

终于抵达二见时,老汉把蝴蝶放到空中,说了一句:“别迷路啦。”

——真拆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幕,越发觉得这个男人很是讨厌。

错过了葛站没能下车,这让真拆颇为不快。原因之一,被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分了神以致坐过了站,这件事情本身就让人不爽。再有,去不了吉野,也就失去了和撑阳伞的女子再次邂逅的机会,非常遗憾。蝴蝶被放飞时,真拆感到,就像那翅膀上散落下来的鲜亮的鳞粉一般,对那女子的幻想仿佛也被放飞天际,消失不见。那个时候两人之间达成的不可思议的约定,仿佛已经完全变成了虚空,无法抓住。而且总觉得,自己被吉野、被那女子拒之门外了。这样想着,真拆自暴自弃起来,不可思议地决定要随这老汉一起到熊野去,觉得和脑袋有问题的老爷子一起去阴森森的熊野参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和蝴蝶一起消失的不仅仅是对那位女子的幻想。启程之后,此前喋喋不休的老汉变得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向前走,时不时地从怀里取出纸来,口里念念有词,似乎正写着像是诗歌一类的东西。开始的时候真拆为此感到高兴,内心觉得哪怕是片刻的清静也很好。但马上又不安起来。喋喋不休的时候都搞不清这男人的路数。如果他沉默不语,那越发不能大意了。

于是,真拆尽可能地找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事情来探问。结果意外地得到了认真的回复。最初问的都是些怎么都行的问题,后来慢慢觉得那样并不尽兴,索性问起一些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来。其中一个问题是关于旅行路线的。真拆试着问道,要去本宫的话,从五条出发沿着十津川一路走过西熊野街道,应该这样走吧?选这条路线是因为真拆自己想一边看着大河一边行路。老汉却说,那里的路在之前那次大洪水中被冲垮了。可能已经整修过了,不过慎重起见还是决定取道小边路。顺便提一下,这里说的大洪水指的是明治二十二年八月因暴雨引发的十津川泛滥一事。那次灾害严重,随处可见大面积的坍塌,出现了三十七个堰塞湖,四百二十六所房屋完全被毁坏,一百八十四所严重受损,二百二十七余町的田地被淹,包括时任宇智吉野郡长的玉置高良在内,遇难者高达一百六十八人之多。当时的视察报告书中费了很多笔墨记录下悲惨的灾情,第二天,“十津川沿岸村落之旧观已荡然无存”的消息就流传开来。

对于这一稀松平常的答复,真拆还是觉得有些沮丧。于是他说,那样走的话再稍微绕个远儿,顺路再去一下高野山也好。

老汉用嘲讽的口气回道:“我不喜欢和尚。”

这下子真拆觉得,就像是手中拉紧的网突然间脱手、一下子向后摔了个大屁股蹲儿一样,已经到了嘴边的很多话,硬生生地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真拆和老汉在这日桥本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离开,顺着高野街道,一口气走到了上西客栈。路上老汉还是沉默寡言,不过有时会回想起刚才对旅行线路的交谈,也不像是对着谁说,只是闷闷地嘟囔着“难道要让我再走一遍那条路吗”之类的话。

至此,真拆还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因为对方没有问,他也就没说。另一方面,老汉也没有报出家门。也是因为真拆没有问他吧。于是真拆挑选着合适的词汇,稍显愧疚地报上姓名,捎带也问了老汉的名字。

老汉说:“俺是伴林六郎光平。”

真拆闻言心里一惊,紧盯着老汉的脸。老汉继续说道:“俺是天诛组。”

看着一脸惊诧的青年,他心满意足般地大笑起来。

真拆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不过觉得开这样的玩笑很是讨厌。真拆之所以感到毛骨悚然,并不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正和早已被斩首的天诛组亡灵一起旅行,而是因为他从老汉脸上再次看出了疯病的征兆。接着他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男人结伴旅行实在危险,想来想去打算在上西时天不亮就溜出住处,想办法逃掉为妙。

结果,真拆在上西真的和这老汉成功分开了。不过实际情况却和当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可以说,愿望是以与预想完全相反的方式达成的。

第二天早晨,真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屋檐下的阴凉都已缩得很小了的时候,旅店老板娘放心不下,才来把真拆叫醒。

对一个神经衰弱的来自东京的书生而言,几乎没做任何准备就一路小跑般地翻越伯母子岭,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再加上昨天夜里,住在隔壁房间的几个去高野参拜的家伙诵着拜神歌折腾到很晚,因此真拆直到深夜才睡着。

被叫醒的时候,就像其他睡过头的人经常会做的那样,真拆一下子把双眼瞪得和盘子一样大,接着扑向了枕边的怀表。

已经十点多了。

真拆烦心地咂着嘴,朝旁边看去。老汉已经不在了。铺盖已经卷起来,行李也不见了。“请问,和我住在一起的老爷子呢?”

真拆诧异地问道。

对此,老板娘颇有些犹豫地回答说:“嗯,那位啊,很早就启程离开了。”“离开了?”“是的。我也问他了,同行的那位这样没问题吗。他说就是在路上才刚认识的,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把两个人的房租都给付了……另外,他还自言自语地说些这里的人就是靠不住之类的话,我也觉得很不高兴……不过,果然还是应该早些告诉您才是。”“……不,也没什么的。”

真拆简单应付道。这时他差点笑出声来,暗自想到:“不管怎样,能摆脱这位老爷子是好事。——不过,这样的事情真是少见。”

老板娘走出房间后,真拆迷迷糊糊地发了会儿呆,被狐狸迷住了这个说法,估计就是以前的人经历了这样的遭遇时创造出来的吧,他如是想。脱着睡衣时他忽然想到:“话虽如此,说是狐狸作祟,但这位就只是骗人而已,可是一文钱的好处都没捞到呢……捎带着还连房费都给付了……”

想到这里,心中生出了一个之前未曾想过的疑虑。于是他慢慢地把手放到随身携带的信玄袋上,看钱包里的东西是否都在。钱都原封未动地在那里。除了钱包以外,袋子里只有两本书,一本是登载有《即兴诗人》的最新一期的杂志《目不醉草》,另一本是拜伦爵士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当然也都还在,未被染指。

真拆放下心来,同时也越发想不明白,再次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狐给迷住了吧。要不然就是被狸给骗了吧。不管怎样,这些想法都比那位老汉是天诛组亡灵这一说法要好得多。

经历了这样的奇妙事件之后,真拆离开上西,再次踏上小边路。终于能够享受渴望已久的旅途的慰藉了,真拆满心喜悦。

目的地没有变。真拆也考虑是否暂且返回去参拜高野,转念一想,既然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里,决定还是直接去本宫。

晴空万里,一望无垠。山上的绿色淡妆浓抹总相宜,沿着山脊不断攀升,一切都沐浴着日光,呈现出明亮的色彩。山脊线绵延消失在远方,淡淡地,静悄悄地。那渐白的山顶处不时传来黄莺的婉转叫声,更添了几分静寂。

过了三田谷、进入三浦之后,真拆的脚步也变得从容起来。望着路边朴素开着的姬着莪、舌唇兰、毛柄堇菜等野花,倍感赏心悦目。它们令人欣喜的可爱姿态,使真拆数次驻足。等看到稀稀疏疏开放着的龙头草时,真拆想起来曾有古人把那些层层叠叠连在一起的紫色花朵描述成被砍掉的女鬼手掌。他就这样不时陷入这些不着边际的空想中。

日薄西山时,越过山岭的目标终于达成,真拆掬起路边涌出的清泉润一润喉咙,然后在清凉的藤蔓阴下的岩石底稍事休息。虽然并未觉得特别疲劳,也没有不得不休憩的理由,但当水送入口中时,好像那水马上就渗透出去了似的,浑身开始汗流不止,心里着急赶路的气焰不知不觉间熄了下来。

——即便如此,怎么会一下子就在那里停留了半小时之久呢?

独身一人身处大自然中,这种感觉让真拆陶醉。从上西出发一直到五百濑,一路上去高野参拜的人、门新的往来行人等络绎不绝,街道也相当繁华。不过奇怪的是,在那之后竟是人烟稀少,从刚才坐下来到现在,打真拆眼前走过的就只有一个高声喊着“这个竹原八郎啊”的男人,以及和他同行的另外一个人。

不久后真拆沉沉地站起来再次上路。刹那间忽然有东西掠过脸庞。定睛一看,如撒满金粉的地儿上微微地盛开着绯红色的花,这正是之前看到的碧凤蝶。它翩翩舞动了两三下翅膀,宛如树叶一般,就要斜向敏捷地飞走。真拆不由自主地随之望去。当然他并不觉得是同一只蝴蝶。只是,一晃之间映入眼帘的那罕见的红色斑纹,和老汉放飞的那只蝴蝶的花纹一模一样,这引起了真拆的注意。

开始的时候确实就是好奇而已。但是,在白昼的街道上飞舞的蝴蝶,很快就占据了真拆的心。据上西的老板娘说,今天之内或许就能走到本宫。不过本来就是漫无目的的旅行。不那么急着赶路,在路上花两天时间,或是花三天时间,都无甚要紧。走到上汤温泉附近肯定会有旅店,在那之前的西中或是玉垣内应该也能有可以留宿的地方吧。幸运的是盘缠还有富余。那样的话……一边思忖,一边乘兴天真地追逐一下蝴蝶。看得越久,就越是被那无与伦比的美所吸引,加之那种诱惑般的又有些冷酷的氛围,与渐已忘却的撑阳伞的女子重合,驱使真拆越发忘我地追过去,偏离了山路,穿过灌木丛,不知不觉真拆已在森林深处盘桓良久。

——这是最后一个缘由。

……真拆慢慢地把目光从夕阳的余晖中移开,总之决定还是先走回山路那里去。

真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到这里来时的路程。从留在双臂上的伤痕可以想见应是相当艰险,但即便如此,脑子里却对那段光景没有丝毫的印象,这是为何呢?斜坡很陡,脚下也很难走。然而中途从未因前路受阻而无法行进,一直追着蝴蝶过来了,这多少也有些奇特吧。

而且,现在蝴蝶已不见了影踪。

环顾四周之后,真拆发出一声叹息。

在这里,之前街道沿途看到的景象全然不见了。四周到处都是繁茂的柞木林,或是生满了苔藓,缠绕着藤蔓,或是被野兽剥去了树皮,兀自歪斜着,交错着,暴露出皴裂的奇怪形状。无数的花朵从树枝上垂下来,在晚霞映照下如同红黑色的虫豸。时而微风吹过,花儿在因风作响的枝条上轻轻摇曳。

夜色渐次铺开。深山中,黑暗沉积到底处,更底处。不知何时,它吞没了脚踝,吞没了膝盖,注意看时已逼近胸部。即使如此,暗潮依然没有退去。吞没了颈部,高高地超过了头顶,进而又填充了无数层,吞没了山峦,吞没了晚霞,最后连天空都要全部吞下了。如同死去的鱼在深海里远远望着仿佛彼岸的水面一般,如同那细细的鳞片再也不能被月光照耀一般。就这样,整个世界,和黑暗一起,沉到底处、更底处。

地上是不知已累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土,酸味和甜味微妙地融合形成了潮湿的气息,再加上漫无方向地要返回来的弹力,每一次踩紧时,都会觉得下面像是铺了一层尸肉,催生出令人不快的错觉。脚陷在颤颤悠悠的起伏里,受制于无法随心控制的力量,特别的还未完全腐烂的枝条磨蹭着脚掌,发出类似于被压坏的骨架般的声响。

头顶上空混杂着黄莺的鸣啭,杜鹃也频频叫个不停。那叫声总让人觉得凄惨。因为凄惨,却也清澈盈耳。

真拆边走边再次搜寻从街道来到这里的回忆。他觉得这次好像能够想起几个断片般的情景了。但还是无法确定路线。返程中看到的景色,竟似一点儿都记不起来。如果是到过一次的地方,应该会把周边景色里的某处认作标记,以此牵引着模糊的记忆之网,预告出下面将会看到的景色。但这种情况竟完全没有发生。出现在眼前的树的样子,草的茂密,全部都是第一次才刚刚看到的感觉。走着走着,真拆记起了从高田出发后错过了葛站一直到了二见时的感受。那个时候也是这样。那一段时间里,好像被时间之流抛弃了一般。恰似那只误闯到了车厢里的蝴蝶,在飞过车厢这头到那头这段短短的距离时,停车场一个个地飞驰而过,等到醒过神来,已经被带到了陌生的土地上。

这时,某个不吉利的想法忽然涌上真拆心头。“那日在新桥站看到的撑阳伞的女子,帽子上是镶着白色的边饰吧?……啊啊,没错,果然,没错。虽然我已经彻底忘了那样的事情,但之前确实曾在什么书里读到过。爱尔兰有这样的传说,男子邂逅了戴着镶有白色边饰的帽子的女子,六个月之后就死掉了……”

如上回想时,女子的脸突然浮现在真拆脑海里。接着,又出现了在天空中舞动的碧凤蝶,以及把它放飞的那老汉的手掌。女子的明眸眨动,蝴蝶翩然起舞,翅膀上背着的绯红色纹样倏地隐藏起来,再接着,老汉的手掌扣住蝴蝶,骤然紧闭。霎时间三重景象交错,在那之上,新桥站,下等车厢,小边路,上西,三浦岭,种种全部一闪而过。真拆第一次思索起这种种之间的机缘和关联。随后忽然不安起来,故意语气粗暴地自言自语道:“……别犯傻了。那种迷信算什么呀!——首先,遇到那个女子,莫要说六个月了,不是一个星期都还没过去嘛……再者,现在我正身处奈良的深山中。并不是爱尔兰……真是的,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但是,这样的自嘲并没能让真拆感受到多少慰藉。

望望前面,好像夜色又更浓了几分。脚下不稳。靠在裸露的树根上,不经意间把手扶到树干上时,手掌下响起虫子被压烂的声音,于是赶忙把手撤回。手心里残留着少许黄绿色的汁液污渍。“的确没错,遇到那女子是在几天之前,而且这里并不是爱尔兰。”

真拆抬起头,默不作声地想着。接着又不禁想到:“不过,这时间和地点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很危险的。”

——此时,真拆看到前方有两个红灯笼果般闪耀的绯红色点儿。“……那个……是那只蝴蝶吗?”

但是,就在他想要走上前去的一瞬间,那亮点嗖地飞到了踏出去的右腿上。

异常敏捷,宛如射出的箭。“啊啊!”

类似麻痹般的剧痛热热地传遍小腿。心跳加速,冷汗浃背。

眼前亮如白昼。疼痛的来源处有两个闪着奇怪光芒的绯红色点儿。真拆数次蹬向空中,但那炯炯的亮光始终没有消失。使劲摇腿,再次使劲摇腿。用左脚踹。浑身冒出的汗忽然间变为露水消失殆尽。额头的热量也迅速流失。真拆呻吟着,右腿奋力一振,忽然间脚下一黑,如同触到了冰片一般,一瞬间烧热退去。

干糙的鳞片擦过脚踝。

晕眩中真拆跪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伸出颤抖的手摸向小腿,指尖沾满了滑腻的黏液。

鲜血淋漓。“——我要死了吗?”

真拆这样想着,按住伤口,运一股劲儿用手挤出了血。然后用另一只手在袋子里胡乱摸索,找到手巾紧紧握住,随后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无边的寂静中,杜鹃的叫声清晰响亮地传来。

夜终于排尽了最后一丝残照。青紫色的穹隆中没有月亮。

往仙岳的山间,一个青年伏身倒在地上。而现在,他的身旁一直站着另一个人影,朦朦胧胧的。

睁开眼时,真拆正躺在床上。就如同远远地只听见叫声、慢慢到了近处才忽然停住的蚊子一般,终于恢复过来的意识,似乎一不留神又要忽闪忽闪地飞走了一样。“这里究竟是……”

能够觉出是在室内。不过,没有点灯,无法窥知房间的样子。黑暗完全盖住了四周的深浅颜色,以至于闭上眼睛时反而会觉得一片明亮。

想要起身时,头疼遽然猛烈起来。没办法,只好稍稍转动脖子看看周围,慢慢地眼睛也习惯了,能够分辨出东西的阴影来了。

看上去像是一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真拆估摸着。接着发现枕头边上放着一路带来的信玄袋。伸过手去,稍稍碰到了袋子底部沾着的泥土污垢。“……哎呀,对了,那时候在山里失去了意识……然后……然后……不行,不知道了……但是,总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被谁给救了吧?”

过了一会儿,传来草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慢慢地走近了。声响终于停住,门轻轻地开了。屋子里点上了灯。“您醒过来了?”

走上前来,举着蜡烛望着他的脸的,是一位大约年近花甲的剃了发的男人。“……是的……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是您昏迷过去的往仙岳的山里。您被毒蛇、估计是蝮蛇吧,咬伤了,是我把您从昏倒的地方搬到了寺里来。”“原来是这样……是毒蛇啊……不,真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才好……”

僧人拦住想要勉强起身的真拆。“被咬的伤口处开裂得厉害,流了很多血。被狗什么的咬了的时候,如果仓促出手的话也经常会弄成那样。——不过,那样蛇毒也就流出来了,反而是件好事也说不定。虽说是蝮蛇,可也万万大意不得。您还真是运气不错。”“……是吗?”

稍稍停了一会儿,真拆又接着说道:“这里离熊野的本宫远不远啊?我本来是要去往那里。”“本宫还要往南,离这里很远……走的小边路?”“是的。”“那估计是在三浦岭那里走错路了,误走到百町的渡口那里去了。直接走的话应该能到小谷那里。”“啊,怪不得从那一带起突然没什么行人了呢……这样啊,走错路了啊。”

说到这里,真拆想起了自己追逐蝴蝶时的样子,不禁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苦笑。“可能是中毒的原因,您被魇住了很长时间。像是做了噩梦的样子。”“噩梦啊……说到梦,到今天为止的所有事情都好像是做梦一般……那个女子是,那个老汉是,那蝴蝶也是……”

听到真拆发出倦怠的叹息后,老僧这才面色缓和地反问道:“到今天为止的事情?”“是的,没错儿。这两三天,各种各样奇妙的事情接连不断。”“原来是这样,那样说来,一切可能都是梦。”“嗯?”“因为您已经像这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了。”“整整三天了?……这样啊……怪不得肚子都饿了呢。”

真拆又像叹气似的笑了笑。

一阵夜风穿过庭院从门口吹进来,轻轻拂着脸颊。倍感舒爽,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就请这样稍微等一会儿可以吗?这样的深山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但估计您今晚左右就能醒过来,我提前做好了粥。我去端饭,请稍等一下。”

老僧出了房间,真拆一个人静静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

夜出奇地平静。“或者,难道这个瞬间也是尚未醒来的梦的延续?”

从老僧离开时打开的窗户望出去,一弯新月,如同细笔快速勾勒出的一般。那幽暗的月光下,真拆重新睁开的双眼,就像水生动物的卵一样闪耀着纤细清澈的美。如同冲刷着海滨的微波一般,过来又回去,眼睛的润泽好像永不会干涸。憔悴的脸上,仅有这两只眼睛,现在依然保持着曾经的美貌。

的确,真拆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不过,那种美在世人眼里却是异样的美。例如,绘画或雕刻等艺术,有时会把恶魔或阿修罗等人物表现得美得非同寻常。相对于神或帝释天等崇高的存在而言,用在恶魔或阿修罗身上的力,把原有的丑恶荡涤成绮丽,包裹成颇具魅力的形象表现出来。——要说的话,真拆的美,应该就是那一类的美。

认识真拆的人都认为,这无论如何都是和他这个人不相符合的。

说到底,真拆对于恶的想法是相当凡庸的。而且,因为这个,理所当然地,不能容忍作恶。如此,说到为什么会把他的容貌和恶魔或阿修罗相比,那是因为他身体里经常会燃起烈烈的激情。

追根溯源,“激情”这个词是从impassioned一词翻译过来的,是真拆从李白的诗里借用过来的。他平日擅长作诗,已向几家杂志投过诗歌和诗论的稿子。真拆的新体诗非常新颖,被那些日渐得势的浪漫主义诗人奉为先驱者,受到他们的热烈追捧。其中,在从他论拜伦爵士的文章中发掘出了“激情”这个词以后,世人从中感受到了令人战栗的新鲜感,那之后只要一评论真拆,就肯定会用上这个词。

真拆自己从很早以前就拥有了这激情的感觉。如此说来,就像是他的宿疾一般。为了感受真正的生存,就不能期望在经年累月之后终于在最后有所收获的这种生活,而是要追求瞬间的超越,必须要体验非持续性的、单个的纯粹的亢奋,必须要体验一击之下即要打破全部生活、不再回首的那种猛烈的冲动。血,如果不像沸水那般翻滚,马上就会停滞变色继而凝固。肉体,如果不被痛苦地狠狠地驱使,就会沉沦至温吞吞的倦怠之底。

激情是遇热溶解后形成的一块闪耀着金黄色光芒的玻璃。如果要把它用在生活中,就必须赋予它于生活有益的普通形状,在手能触碰得到的时候,必早已冷却下来。残存的只是细弱的光泽。而且,就连这光泽最终也会消失,蒙上一层手垢,然后恐怕还会在日常某个毫无意义的瞬间,不经意间碎成一地。

真拆对此非常不屑。尽管如此,他并不清楚该以何种形式来成就自己的激情。他内心有所准备。但是,相对于殉情之徒而言,他总是过于理智。

在激情即将付诸行动之前的那一瞬间,真拆必定会缩回那已经伸出去的手,退后一步,注视着自己方才想要触碰的那个地方。然后左思右想。考虑是不是真有触碰的价值。或者考虑触碰的后果。考虑到底没能触碰时的情况。在那过程中,激情分分秒秒冷却下去。没有成形就那样冷却下去。能够消散殆尽的话当然好。但是,在那之后必定会徒然地残留下沉重丑怪的块垒。

那令人忍无可忍。无法承受那沉钝的重量。

少年早熟时,真拆曾接触过末期民权运动,认识了几位旧自由党党员,决定和他们共同展开行动。他擅自盲目地激发起了残留在体内的激情旧迹,寄托于碰巧正在近旁的政治性运动,想以此来成就这冲动。只是,仅限于此而已。结果,那次也是,他无法出手,又只能焦躁地望着自己的激情冷却下去,除此之外无计可施。同时还会在心里蔑视那些民权壮士的愚蠢,抑或是嗤笑因后藤象二郎入阁导致大同团结运动的失败,如同嘲讽自己一般笑着。

真拆的人生可谓是某种不间断的重复。在那之后,他曾立志想要成为让东洋摆脱颓势的大政治家。也曾想做一名雨果那样的小说家,以文笔来掌控政治和思想方面的问题。还想过要成为思想家。也想过做大商人。到头来哪个都没能实现,现在勉勉强强欲以诗人的姿态立于世间。

真拆在诗歌创作上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激情。他写作速度之快经常让诗友们惊讶不已。其工作状态正可谓意到笔随、笔随意走。因速度非常,其中甚至有人指责他的创作态度,认为比起作品的洗练程度,真拆把重点放到了作诗这一行为本身上面,本末倒置。这指摘可以说切中肯綮。不过即使如此,人们依然不会怀疑他的才能,因为笔快并不一定降低他作品的质量。一些恶俗的浪漫派诗人的诗里经常充斥着阴郁的感伤和满腹牢骚的冗长文句,这些在真拆那里全然不见。他的抒情诗语言简洁,表现力强,洋溢着对远方的憧憬,而且,语言无法完全表达的纤细感情的震颤,如清泉般在那字里行间潺潺流淌着。

那么,他作为一名诗人是否获得了充分的满足呢?这倒也未必。毋宁说是怀有不满。那是为何呢?

诚然,虽然偶尔会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总体而言他对自己写的作品是满意的。诗坛的评价也不坏。他觉得通过创作好像对激情作了妥善处理。不过,即使是诗兴大发、最为高产的时候,也会屡屡陷入严重的神经衰弱之中。——这是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真拆的不幸在于,他没能意识到存在于创作和生活之间的根本矛盾。倾注到民权运动上也好,倾注到诗歌创作上也罢,真拆都会有一种模糊的期待,觉得同样都能成就激情。他认为,平日的诗歌写作,是非持续的单个亢奋的集合,是各不相同的新体验。实际上确实有这种感觉。但是,诗歌创作带来的是向内的沉潜,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他带离了现实生活。注意到时好像世界已经远远离去。那个过程让人不可理解。虽不可理解,却可以感觉的形式感知得到。所以他才出去旅行。在旅行中确证肉体的苦痛。

神经衰弱日益严重时,真拆的左半边脸会稍稍歪斜。再然后,平日里不会发病的颈部痉挛的毛病,也会一点点、一点点地发作。很多人都认为他的容貌有异样的一面,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饭桌搬过来了,真拆挪动身体想自己坐起身来。他支起胳膊,稍稍欠起了身子,但就像向上吊着的线扑哧一声断掉了一般,他的头又跌落到枕头上。老僧把手掌放到他的额头上,确认是否发烧。“还是有些发烧,不过您还是稍稍用些饭食为好。”

真拆挽住伸过来的手臂,坐到饭桌前面来,立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趁着没凉请用吧。”

饭桌上摆着白粥和几块萝卜咸菜。拿起筷子,正要去取粥时,真拆改变了主意,把碗放了回去。犹豫片刻之后,他郑重地深深低下了头。“您救了我,还给我做了饭食……”

老僧对此并无回应,只说了句“请”。真拆这时才抬头正面看到了老僧的样子。干薄面皮上没什么肉,给人恬淡之感,烛光映照下诸多皱纹格外醒目,又给他增添了几分深度。不过,可能是为粗茶淡饭操劳过度的原因,看上去苍老得很。甚至可以说老得不很自然。没有蓄须。身上只穿一件简陋的单衣。

真拆垂下视线,想要拿起筷子。这时候又犹豫起来。老僧看他这个样子,温和地微微一笑说:“不打紧。请自便。”

真拆也报之一笑,不很习惯地双手合十之后,夹起一块腌萝卜出声地嚼了起来。“很疼是吗?”“嗯,不知怎么突然就……”

吃完饭后正在喝茶的真拆,忽然变了脸色放下了碗。“还是不要勉强的好。据我看,伤口好像很深。如果不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恐怕都走不了路。”“一段时间?大概要多长时间呢?”“这,我也不敢肯定,不能说什么——慢的话可能要一个月之久吧……”“一个月啊。”“您着急离开吗?”“不,本来也是没什么目的的旅行……只是,如果久住会给您添不少麻烦。”“……那个嘛,没甚关系。”

老僧这样回答道。不过,从沉吟片刻之后给出的答复中,真拆多多少少察觉到了老僧内心的想法。于是他补充道:“我也没有久居于此的理由,打算康复后就马上下山继续旅行。打扰您的修行,非常抱歉。”

老僧沉默不语,稍稍点了点头……

饭桌撤下去后,老僧又回了房间一趟。他让真拆躺在床上,然后自行报上家门说:“还没有请教过您的大名。贫僧法号圆祐。”

听到这话,真拆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晕。“这真是,是我疏忽大意了……应该由我向您禀报姓名才是。——我叫井原真拆。”“MASAKI先生。”“是的,是植物‘定家葛’的古称。这植物又称为真拆之葛……家父爱好能乐,是从今春禅竹的那部能剧中取的名字。他还说如果真要叫定家的话,那同名的人恐怕就太多了,”“原来如此。”“我在东京的大学里念书,一边也写些诗。认识的人都以为这‘真拆’是笔名,估计都会觉得我是一个惯会装腔作势的家伙吧。当然我的本名就是这个。”“您能写诗啊?”“嗯。”

——这时,真拆抬起视线,看到雪白眉毛下老僧那半睁的眼睛里,眸子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于是闭口不语。随后他故意转开话题:“真没想到,在这样的山坳里还有座寺庙。特别是这一带……”“是的,这里就只有这一座寺庙。这里本来是烧炭小屋,并不是什么能称得上寺庙的地方。也没有名字。”

老僧轻轻地回答说。

这位名为圆祐的老僧,原先是十津川乡大字大野那里南刚山上曹洞宗兴圣寺派玉林寺的一位指导禅修的高僧。那是大约二十五年之前的事情。字松山,俗姓千叶。指导整座寺院的堂堂高僧,现在却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庵庐中,其中有些缘故。

而且,所谓的时代大势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圆祐在玉林寺的时候正是幕末到明治初年,是日本本国的佛教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的时代。不用说,庆应四年的神佛分离令引发的废佛毁释,就是原因所在。

表明该运动之过激程度的时事案例不胜枚举。兴福寺的五重塔和三重塔一起被拍卖,以二十五日元的价格成交;天平写经摆在古文物商的店头,一捆才五日元;再有,失盗的千体佛被澡堂当成烧水的柴火——都是这一类的事情。在佛阁纵火、毁坏佛像等暴行也并不罕见。

但是,即使放眼全国来看,像十津川乡这般彻底废佛毁释的地方也没有几个。对此无须格外称奇。追溯这个地区的历史可知,在运动之前,以曹洞、临济这两大禅宗为首,天台、真言等派都在此地建起了数量众多的佛寺,毋宁说这才是更应让人惊叹的。

十津川乡的废佛毁释始自明治元年乡民们复建玉置山神社的请愿书被批准之后。当时的玉置山处于京都圣护院的管辖之下,却因为高牟娄院僧官的专横,与乡民们隔绝已久。申请获准后,乡民们立即断然废佛,把佛教从此地清除出去,进而又于明治六年把乡内五十一所寺庙悉数废止。大野川附近的玉林寺就是其中之一。

到了那步田地,还俗的人不在少数。另外也有外面的寺庙过来邀请。不过,圆祐当时刚刚取得了印可,自是回绝了这些邀请。随后,并未将去处告知他人就毅然弃寺而去,独身一人飘然四方,开始了长养圣胎的云游之旅。

……到此为止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但是,这之后圆祐的行踪却很难溯及。原因之一是,他一直以与俗世所见的乞丐无甚差别的装扮继续云游。另一个原因在于,那个时代对僧侣甚为冷漠,因此很难留下他在江湖上行走的足迹。可是,又过了两年之后,圆祐突然又回到了这十津川乡。之后,在偶然落脚的某家温泉旅舍中,为某件事情所触动,豁然大悟,认识到此前自己信以为彻悟的境界,说到底不过仅仅是罗汉境界而已。从现在来看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当时他三十八岁。圆祐立即用厨房里的柴火烧掉了印可状。以此为契机结束了行脚,到这往仙岳的深山中结庐而居。

这一逸闻中也还有些许不明之处。据说,当圆祐决定要住到山间的烧炭小屋里去的时候,有几位同好在那旁边盖了一座简陋的禅堂。那些人都是当年参加过废佛毁释的家伙,这也堪称一件奇妙的事情。圆祐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真拆现在躺的地方,就是原来那烧炭小屋的所在。而从刚才开始圆祐来来回回的,就是当时建起的那座禅堂。

真拆此前当然不可能知晓这些前前后后的事情。只是当他想到这是和护良亲王、楠正胜有渊源的地方,想到十津川乡士的事迹,就猜测认为“这一带还真是的”。实际上,大部分的村民都皈依了神道。

少顷,圆祐说道:“后续之事,容后再论。真拆先生现在乃大病初愈之身,窃以为还是多加保重为好。”

真拆露出以自己的饶舌为耻的神情,稍稍点了点头。

不经意间望向老僧背后,烛花照出了他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在墙面上摇曳。“那么,我就此退下了,请您好好休息。”

圆祐下到泥土地面上,轻轻地打开了门。

蜡烛的火焰被透进来的风吹歪了,一瞬间猛地蹿上去,而后像是被什么人扣到了手掌中一般,噗地熄灭了。

黑暗拥抱着真拆。微微颤抖的纤细的手指,摸着瘦下去之后更为锋利的下颚棱线,不知不觉间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叹息。

像抹口红的女子一般,他用无名指摩擦着干渴的嘴唇。碰到了一点儿舌尖。

三天之后,不需要圆祐搀扶,真拆也能勉强自己站起来了。

恢复得很快。腿还是发麻,还是疼,但伤口没有化脓,拄着拐杖就能走路了。

真拆起居的小屋隔壁是厕所和禅堂,是所谓的筷子盒型结构,正面朝西一溜儿排开。山的斜坡深深地挖了进去,在房子前面有一块三坪左右的庭院。这里并无禅寺特有的那种枯淡意趣。杜鹃花啊兰花等各色花儿开得正艳,非常热闹。

用花丛围着的,是种着萝卜和茶树的农田。旁边还有分割成小块的田地。花和作物看上去好像都没怎么修整过,却全部生机勃勃,繁茂得密不透风,看那长势,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一天天地越发旺盛起来。

可能是毒还残留在体内的缘故,真拆虽然倦怠无聊,却因轻度重影儿而无法读书。因此,黄昏时分到院子里乘凉,就成了数日以来唯一的乐事。

今天出来得比平时稍早一些。这是因为昨晚和圆祐的一番交谈让他非常介意。

昨天,真拆用圆祐汲来的水拧了布手巾,时隔许久之后洗净了身上的污垢。从煮饭用的水到盥洗等其他用水,好像都是去附近打来的涌出的泉水。到现在为止真拆一直以为出水的地方有一条瀑布。奇怪的是,白天的时候并未留意,但到了夜里肯定会听到水流动的声音。

比起瀑布,那声音更像是一条大河。夹杂着流水声,也能听到赤翡翠鸟的叫声传来。但是,在这样的深山中应该不会有河流,真拆猜想应该是瀑布吧。

真拆对着正在收拾水桶的圆祐拜托道,等稍微好些了希望他能够把自己也带去那里。“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泡澡了,如果能泡个澡肯定会神清气爽的。”

对此圆祐大致点了点头。但是又说路途难走,故可能无法成行。

真拆一副并未死心的样子继续说道:“但是,并不很远吧?是很大的瀑布吗?”

圆祐露出了奇怪的神色。然后回答说:“并不是瀑布。是两根方竹那般细小的泉水。”

真拆愣住了,想现在就问问圆祐那个打湿耳朵的声音是什么。——但是,那个时候声音却消失了。

有了这样的经历后,真拆一反常态在白天就走到了庭院里。

坐下之后,真拆像是要闯入森林里一般侧耳倾听。这天山里依然非常宁静。鸟的叫声自不必说,就连细微的枝叶晃动的响声,都被风毫无保留地吹送了过来。但是,并没有传来水的声音。真拆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而后,穿过树丛吹来的风太过惬意,不知不觉真拆就忘了那事儿,现在就只是恍惚地把视线投向眼前展现的景色而已。

对于自然风物,真拆拥有某种神秘的感觉。这在当世的浪漫派诗人当中,就气质而言,可以说是他独有的一种真正的浪漫主义式的感觉。

真拆相信,在到达自然的最深远之美的那个瞬间,所有的语言都已变得苍白无力。在那个瞬间绝对无法产生出诗来。举例来说,那并不是因为法悦吞没了语言这一理性的不好对付的仆从,使得思考被剥夺了。真拆认为,那是因为在到达的那个瞬间,作为认识主体的人与作为对象的自然戏剧性地一致起来,认识本身成了无法实现的事。是因为作为叙述者的自己与被叙述对象之间的区别消失,成为了一个整体。

作为诗人,真拆身上有一个重大的瑕疵。那就是,从那瞬间返回后,他不会再努力停留于语言上,在本质上欠缺这种努力。然而,这种欠缺并非是因为懒惰。应该说那成为一个整体的体验,才是真拆真正向往的。

一开始接触到西方的自由主义思想时,真拆觉得自己脱离了儒教式族长制度的伦理,把佛教式寂灭为乐的思想也排除在外,好像找出了作为个人生存下去的道路。自己是由自然和社会这双色丝线编织而成的,解开这双色线后,真拆发现了剩下的如玻璃珠般的个体存在,为此他惊喜不已。真拆觉得那是纯粹地拥有一个完整价值的世界。他设想着明天,自己的激情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得以实现。

但是,慢慢地,真拆开始为自我的苦痛感到烦恼。

真拆其实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他意识到肯定是有什么。要由自己来发现它。然而,存在于那连它究竟所为何物都不清楚的,也还是自己。

如此想来,就成了自己发现了自己。那么,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两个自己吗?无法确定。那两个自己究竟是不同的东西,还是相同的东西呢?能够存在不同的区别吗?本来井原真拆这个人只有一个。那样的话,就只能是相同的东西。是相同的,但是又有两个,是这回事儿吗?——就此打住,就认为只有一个吧。而且,就认为那才是自己吧。这样果然就想通了。但是,自己究竟是什么呢?……

这样的思索渐渐地把真拆引到了西方式二元论的矛盾上。从一到二,需要无限的跳跃。但从二到三,从三到四,就只需像走路一样稍稍迈出脚步就可以了。真拆几乎在不知不觉间就飞过了最初的藩篱。等他意识到时,世界已经如同一个压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般,处处变得凌乱不堪。

真拆像在旅途中罹患了不知名的疾病一样,不明原因地痛苦着。即使如此,还是无法舍弃这已然拥有的自我,无法下定决心回归到作为一个自然现象的存在。别的自不得言,激情亦不允许他那样做。因此,他始终抓着自我,又满心期望能够与不被那二元论切断的某种超越性存在融为一体。我就是我,是彻彻底底的一整个存在。真拆想要那存在能够完美无缺保有原来的大小,同时还能与解决了所有矛盾的最高存在成为一个整体。

而且,对于真拆而言,那绝对存在正是自然深藏的美。

真拆的这种感觉当然不是靠思辨养成的。硬要说的话,是思辨在与生俱来的感觉那里找到了出口。

背靠着小屋的墙壁,眺望着悠远的群山,真拆从刚才就开始思考起盲人的生活状态。

身体健全的人往往生活在视觉的预告中。例如在走路的时候,如果看到百步之后依然有路,那么可以说已经预告出了前方的世界。这个时候,人往往会启用一种能力,单方面地把对空间的预告错当成是对自身存在的预告。能够通过确认接收到的世界的像,来想象几秒钟后或几分钟后自己将切实地身处其中。能够把空间的连续直观地置换成自我存在的连续。因此,世界和人反而经常会为预告所侵蚀。这个瞬间是为预告服务的。

但是,盲人的世界里却只有当前。世界绝对无法被预告。在接触到的那个瞬间,世界才显示出它的样子。只在那一瞬间,存在又忽然消失了。远方的山从未存在过。能够使之存在的,就只是去到那里后实际踏出去的那一步。据此,和被确认了存在的山建立起新的交集的他自己,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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