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5 21:3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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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溪司香旧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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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三)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三)试读:

第三十二回借兔管珊宝毁西厢 寄螺鬟莲因登道岸

兰生归后,先到程夫人处,只见程夫人正在同娇红检做衣服的尺头,兰生看他忙,坐了一回,便来看双琼。却不在房中,便走到机学房间,只见双琼低着脖子,在那里画图样呢。因走去笑道:“妹妹你方才为何走失,我们倒好找你。”双琼只管画图,不理。兰生看这气色,不像往常彼此有说有笑,这回改了样儿,倒有些疑惑。因笑道:“妹妹吃了晚饭没有,画什么呢?”

双琼也不理他,兰生只得涎着脸说:“妹妹为什么不理我?”说着便挨着肩头看他。双琼把肩一摇道:“什么轻狂样儿!你不要来理我!”兰生心中慌了,也不知道开罪的缘故,因道:“妹妹为何生气,我那里有开罪妹妹的地方?妹妹同我说。”

双琼道:“你是待人接物,这样周到,肯得罪人么?”兰生想不出来,又笑道:“我有什么过处?我想不出来。妹妹,你同我说,我来改。”双琼鼻子管里哼了一哼,不语。兰生呆呆的立着,停了一回,只得再央告道:“妹妹你为什么总不理呢?我不好,凭妹妹的意思要骂要打,总使得,我也情愿你打,你骂的,总不要不理我。这样怪我,死了也不明白。”双琼道:“你要我理么?理你的人多着呢!你到理你的地方去,这里仔细辱没了你!”兰生方悟过为佩纕的缘故,然而自想并无得罪双琼,他的气那里来的呢?双琼又道:“我是粗蠢,应该落后。人家是会说会笑,又善趋奉,你应该迎接他,挽手同行,走在前头,我叫你也不答应。”兰生方知道这个缘故,因道:“妹妹你是明白人,我同他挽手,也是无心,你总要见谅我的。至于妹妹唤我,我也没听得,只是我用心不专,求妹妹饶我这遭,以后不敢了。我给妹妹陪罪。”说着打了一个千,不提防,脚下一件东西一挡,几乎栽了一跤,引得双琼笑了,说道:“天报天报。”兰生红着脸笑说道:“好了,妹妹恕我了?”双琼笑道:“也未见得。”兰生道:“现在闹红榭要成立桃花社做诗,他们已经议定了,要请妹妹同大姊姊去。他们冶秋嫂子同雪姊姊、喜姊姊都要请过去。我们男客在外院里,你们在意春轩,妹妹务必要去的。”双琼笑道:“我是不会做诗,也不能作主,你们去闹罢。”兰生道:“我来同寄母说了,请妹妹去,我替妹妹捧砚,你去不去呢?”双琼笑道:“你捧砚,我也当不起,到这时候看我高兴罢了。”只见明珠进来说:“姑娘早些睡罢,这几天病方才好些,离了药罐儿,还是这么深黄昏的做这个,一回子又要嚷心痛了。少爷、奶奶已睡了,兰少爷也好去睡了,太太等着你呢。”兰生看双琼自造的哑钟上已过十二点,说道:“也好睡得了,妹妹也去睡罢。”于是双琼把图样收拾收拾,携了灯,出了机房,同明珠回房。兰生也到程夫人房中去睡不题。

次日芝仙果然先把这事禀明母亲,说十六日要到燕姑娘那里去看桃花,冶秋嫂子也要去的,请母亲带着妹子同媳妇儿去。

程夫人道:“别地方还可以去,他们的地方,有客人来呢,我们去了,倘然撞着客人,倒是笑话。”兰生道:“这一日闹红榭的客人,除了我们几个熟人外,其余一概回去,只要求太太赏光,听说是苏韵兰做东道呢。”程夫人道:“他不接客人还好,这日倘然没事,我就带他们去玩玩。究竟比到园子外边去玩好些。你们去问吴太太去不去,约他一约。”芝仙、兰生大喜,兰生便到素秋处,恰值佩纕也在那里,央他去接孙奶奶、雪姑娘。兰生笑说:“欧阳太太已经答应了,这日也要来的。”素秋道:“我们太太恐怕不肯,你们去同他说。”兰生道:“寄母特意叫我来约姑母的。”佩纕道:“你进去说。”兰生笑着去了,一回子又来,笑道:“姑母也答应了,叫我去打发轿子接喜姊姊、雪姊姊去。”佩纕亦喜,遂同兰生到燕卿处,同他说明借用一天,当由姑娘署名。燕卿岂有不肯之理,也应允了。

二人感谢之至,回到幽贞馆,到佩纕房中商量,拟起小启的稿子来。那请帖已是隔夜写好的了,这回子再加上欧阳太太、吴太太两副。喜珍、雪贞听得伯琴、仲蔚都在那里,男子无非至亲,便是秋鹤、介侯、友梅虽然客气,也是几代世交,相见不避的,你想女子深处闺中,丈夫老兄请他游玩,又是至亲相聚,又是内外隔绝,岂有不肯的道理。到了十五早,兰生已把轿子打来,请他入园。二人就妆束一遍,喜珍带着丫头翠红,雪贞带着丫头抱玉,上了轿。一径到绮香园,从新公馆大门进园,径到天香深处,喜珍见了母亲,雪贞见了姻亲母,又各与素秋相见了,亲戚姊妹谈了一回,再到程夫人那里来请安。恰值珩坚、双琼都在房中,又彼此问了好。青年姊妹相见,亲爱自不必言。芝仙在文玉那里,兰生赶了过来,手中拿着五份请帖,一个邀启,笑嘻嘻的说道:“两位姊姊到这里来,我好找呢。刚才派来请帖,要我分发,你们那里连姑母的四份我送去了,他们说方才到这里来呢,我把请帖搁在那里,邀启上都替你们写了到字。这五份请帖,两份是芝哥同我的,三份是寄母同大姊姊、双妹妹的,这个启也要请大家看看。”喜珍、珩坚笑道;“兰生真胡闹,这么不关照我们,你就写到字呢。”双琼笑道:“我们明儿偏不去,横竖‘到’不是我们写的,看他怎样?”雪贞道:“明儿同姊姊游龙华去。”兰生道:“罢哟,就算我是专擅,也是知道你们的意思都肯了,方敢替写的。这么着,我去叫他们重写出来,请你们亲写到字,如何?你们明儿要玩龙华,我是不依的。”程夫人笑道:“呆孩子,他们是玩你呢,着急到这个份儿!”兰生道:“寄母,你不知道,他们因我专主,同我怄气不去,我不是丢脸么?”双琼笑道:“这回子为何你把这个帖儿小启拿在手中,不缴上来呢?你不给我们看,真个不去。”兰生方把启帖送上,众人先把帖子展开,上写着:

二十日千刻闹红榭赏花结社薄治花尊恭请莲舆责临一叙

苏瑗裣衽

恕速早降。

男子的帖上写着二十日午刻闹红榭赏花候教,其余也与女请帖相同。珩坚笑道:“韵姊姊到雅得很呢。”雪贞道:“看这个启说的什么。”兰生道:“你们快些看了,就交出去,他们还要去请别人呢。”双琼道:“我来录出来。”喜珍道:“我来录后半段。”于是大家到书桌上写出来,便把原底交出去。里边众看录出的启文云:

夫惠连秉烛觞咏,问檐角之寒梅,锦囊学步。大抵名流清兴,绣阁真才,每行乐于良时,或联芳于暇日,而况尘中苏李雅有高怀,天上萧鸳皆知。官韵当此仙都萼绽,露升霞浓,平添三月韶华,酣写十分春色。是宜结金闺之侣,赓白雪之吟,特备琼延,先除花径,伏愿美人公子分斟,浮白之杯红袖黄衫,共悦踏青之。驾莺花红玉,辟冰雪之聪明,中帼相如,竞风流之才调,用修短句。

恭迎

诗仙莫吝前驱致贻后罚

桃花诗社公启

珩坚笑道:“这个启还做得新鲜,我们倒要去赏光呢。”雪贞笑道:“又是兰兄弟闹的鬼。”兰生笑道:“阿弥陀佛,冤枉死人的,确是佩纕做的,我不过改了十几个字。”双琼笑道:“结了这个诗社,以后也不是一会的,须要定个章程,不能使一个人独请我们,每人须捐助几两银子存在会里,以后要开社,就使用这公款。有人不到,须预先告假,也不能因不到将公款提出,只好不到的吃亏,还须公举个会长,提调社中人事。就是纸墨、笔砚、茶酒、菜蔬及经费,统由这社长管理。”兰生笑道:“闻社长是轮值的,这社的诗谁好,下班就是谁。不过就在园里几个人,园外的一概不能当社长,若园外的人要独开一社也使得。至于提调社务,因佩纕最高兴,就叫他做。”程夫人道:“现在这社是谁作社长呢?”兰生道:“大约是燕卿做社长了。”程夫人笑道:“我虽是玩玩,并不入会,也不愿扰他,我捐助二十两,以后我要来便来,都不管了。”喜珍笑道:“母亲助二十两,我就每社助十两,这回子先交三十两,作三社的公费。”珩坚、雪贞笑道:“我们也是这样。”兰生道:“双琼妹妹不必交分子了,我昨儿已交给他三十两。这回子因苏姑娘做东,请他一班送葬的,他初次不肯收,我强教燕卿收了,他说这个三十两,只好算下社的费了,双妹妹就在我这费上算罢。恐怕寄母同大姊姊。喜姊姊、雪姊姊要交这社款去,也只好下一社除算了。”程夫人笑道:“我不管他除不除,通共这二十两为止,我到一回,也是二十,到一百回,也是二十。你索性去问问你姑母同素嫂子怎么办法?”兰生道:“好,就去了。”不多一回,便走回来笑道:“姑母也是二十两,素嫂子先出二十两,我都取了。”程夫人笑道:“我们的也交给你送去罢。”于是大家取银出来,兰生收着就飞也似送去。岂知被程夫人一开这端,园中的人也都凑起来,知三等也不好不出,倒每人出了十五两,兰生又加上二十两替双琼出的。总共除韵兰、佩纕不算外,共凑了数百金。韵兰独出一百两,连佩纕也在其内,集成巨款,统去交给燕卿。燕卿不收,只得交提调收了,放到铺子中收息,以便逐渐的支使,以后修花神庙便提用此款。这且慢表。

且说十五这晚,秋鹤在灯下写信,寄回家中,颇有感触,要到幽贞馆去谈谈,韵兰有两个天津熟客在那里,秋鹤不便去扰他,因到延秋榭寻珊宝。珊宝正在那里批《西厢记》,看见秋鹤来了,也不立起来,笑道:“我正想你,要找你来,你看我批的好不好?”秋鹤走过去,同珊宝并坐在一个长方凳上,笑道:“写的什么?”珊宝笑道:“《西厢记》,我很不服,现在批这几行,公允不公允?”秋鹤道:“这部书本来我也不甚欢喜,你批的什么,到要请教你的见识。”便一只手勾了珊宝的香肩,一面看道:《西厢记》一书,为才子佳人写照,固也。但所谓才子,不但论才,必当论品;所谓佳人,不但论貌,尤当论德。所谓士重伦常,女重名节。絮系出青楼,自论固不与同例,第以之论人,则当观其所处,不能以己之不足重轻,而于人稍有偏护也。絮观张珙、莺莺之为人,一则狂且无赖,一则荡女淫奔,试观酬简一出在墙角石畔云云。闹斋一出,要看个十分饱云云。

此等所为,张生真是一个淫棍,毫无忌惮之心。乡党自好尤不肯为,而仍以才子目之,其酬简一出,不啻西门庆之于潘金莲。未央生之于香云,非独不得为小人,且不得为狗彘矣。其酬韵琴心前后诸折,见崔氏之不守闺箴,淫荡越礼,明明是一个下下等之娼妓,勾引媚人,毫无廉耻,伤风败俗,千金小姐,万万不然。夫《红楼梦》之黛玉,与宝玉如此相亲,不能受宝玉一句轻薄重话,偶有所闻便为亵慢,必与相争反目而后已。黛玉岂不爱宝玉乎?尽必如此自防,方为金闺身份。崔氏者,非惟不及万一,且欲为黛玉涤秽受溺,恐黛玉亦必恐其污,浼而逐之也。不惟此也,惊艳折云,尽人调戏,亸香肩,只将花笑拈下二句卖俏勾人,竟如极不堪之淫妇,满面风骚,以待浮薄少年,引诱至上句尤为不堪。夫人各有妻有媳有女,肯尽人调戏而绝不与较乎,抑人之调戏为伦常应有之事律例中所不禁乎?金闺女子,人家一见,已觉羞地无容,而乃可以调戏?且可以尽人调戏?必如下等之娼,或者犹且假装门面,乃千金小姐,偏甘之剩饴,直是一只母狗随着一群公狗,彼此轮交了无顾忌,而金圣叹乃赞为大方,大约金圣叹之妻之媳之女亦必如此大方。尽人调戏,同公狗之于母狗也。其谓张生好色不淫,大约他人奸他妻女,他亦不以为奇,仍谓发情止礼也,苟不如是,何其袒张崔一至于此也。至于词句虽有佳者,然往往入以不可解之俗语。夫词曲之句,先贵乎文,乃以鱼目混珠,则驳而不醯,亦非金璧。世之阅西厢者全无见识,为圣叹所愚,附和同声,盛称其美,岂不大可哀哉!

秋鹤看了,拍掌称妙,笑道:“你的见识品行,即此可见不凡。韵兰所交的姊妹,都是如此,真清气所钟也。”珊宝笑道:“你看到底服不服?”秋鹤笑道:“岂但服云乎哉?还要五体投地呢。”又笑道:“一句话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西门庆同未央生,潘金莲品箫,未央生卷舌的戏文?你演过么?”珊宝把秋鹤打了一下,笑骂道:“下流东西,你打起我的趣来,为什么不去把这话同你韵妹妹说?”秋鹤笑道:“他正正派派的,见了他,我的心神已收慑起来,那里还敢唐突?”珊宝把脸一沉道:“我是不正派,你应该调戏么?”秋鹤见他猴急,便笑道:“好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怄气,我因见姑娘和气,不像心头狭窄的,一句话儿受不起,这回子我的话本也造次,以后你留心,我若再有开罪,任凭你不理我。”珊宝方才心里释然。只见谢湘君那里一个小丫头送上一个纸包来,交给秋鹤说:“姑娘从杭州带回的,叫我送给老爷。”珊宝道:“你姑娘回来了么?我同你去看他。”秋鹤道:“莫忙,等我看了这件什么,也同你去。”珊宝遂止了步,同秋鹤拆开来,只见这个包,大可如碗,密密糊好,上写着敬烦湘君贤妹,带交韩秋鹤收启,名内具。珊宝拆开,里面有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遗嘱咐交秋鹤仁弟收启,子文绝笔。又有一封写着韩秋鹤亲启,莲因上。

秋鹤笑道;“奇了,吾也并不认得什么莲因,他是谁呢?”珊宝笑道:“你看这里面包上写的什么?糊得这等坚固,是怎样的宝物呢?”秋鹤看时,见写着癸已年四月初八日,罪人金翠梧封于太原西门外白衣巷,待赠韩郎秋鹤收。秋鹤还不知里头什么,及解开一看,乃是一个青丝螺髻,心中就猜着大半。先把子文的遗嘱一看,略述以前情节,说兄到任后,即痛断絙索,五内摧伤,竟生一病不起,所遗弱息秀芬,年十五岁,尚未字人,辱荷知交,敢以块肉相累,为择一婿,以慰地下。弟死后,已嘱令暂从莲因居海印巷,剩历年所积宦囊千金,悉以交付。

俟吾弟得信后,即为妥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伏枕作书,无任悲感,如兄白凤绝笔。二月十五。秋鹤看了这封信,这个髻,已是五内摧伤,泪珠直进,及拆莲因的信,看道:

方外负心罪人金翠梧,法名莲因,谨致书于:

韩郎秋鹤哥哥别六年矣,同心之誓无日能忘,只以恨海难填,爱河易竭。太原一走,渺若人天。所遭唯言,夫懦妇毒。

五月以后,即被驱逐出门。自问委骨他乡,难回故里,幸逢善识,得以为尼。遂于癸巳浴佛之辰,在太原西门外白衣庵削发,万无善计,忍奉慈悲,烦恼难捐,惨无天日。

秋鹤看了益觉伤痛起来,连珊宝也挥泪起来,便打发小丫头先去。忽韵兰同湘君也来了,说要看这位金姑姑的信呢。忽见两人出泪,便道:“怎么你两人绊嘴么?”珊宝拭泪笑道;“你看这个信,伤痛不伤痛?”湘君道:“果然可怜,我不看信,也知道的了。”韵兰道:“这个发髻做什么?”湘君道:“是金姑娘的了,我们看信罢。”于是先看了子文的遗嘱,再看这信,到出家削发的地方,韵兰也想着自己以前的遭际,大略相同,就一阵的心酸,眼泪自然流出,湘君等再看云:

窃念与

君识面,三年相见以心,相亲以体,乃一困于母恶,一苦于家贫,鹣鲽东西,良缘强割,此后侬如飞絮,君作浮萍,镜里萧郎,画中爱宠,玉萧心事,冀报来生。金屋风流,难期此日,乃中道又变,覆水不收,于是决计遁入空门。忏除罪孽,讵庵中淫秽,师姊连根,是摩登婀娜一流。与劣绅夏姓通奸,卧榻之旁,几遭不测,于是空桑三宿,设法潜逃。天不绝人,幸与贵友白公相遇,彼挈眷赴浙江任所,依同海燕,殃免池鱼,青眼之隆,皆推乌爱,遂蒙位置于西湖海印巷。本胡大人别墅,太夫人舍以居尼,自是花影观空,草堂忏过,参开色戒,始知向来懊恼,与我不了相关。惟白公遭意外之殃,夫妇继谢,只留秀芬小姐现住巷中,白公临死有遗书嘱为转交,一并附上,其如何设法谅君与白公交情素密,自有良图。方外人已了尘缘不敢与闻此事,兹因谢道友之便,寄缴前来,当时所剪之烦恼丝一头亵置君前,以了宿果。所有秀芬妹妹位置,请速定良谋。

环俟得回信后,还当亲送前来,以报白公盛德。谢道友艳述园主汪女史之情,为君平生所心赏,果能如是,失一金翠梧于前,得一幽贞馆于后,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但愿自此之后,善事新交,毋生枝节,茫茫苦海,亦好回头,不剩盼褥之至。绮香园群仙大会,倾动一时,环有夙愿未酬,拟借三弓,建花神庙一所,经费千两已交谢道友带来。请先与主人一商,如尚不敷,再为设策。所有不尽之意,谢道友均已知之,请与商问。

即望

福音并颂

钧安不一。

秋鹤重把螺髻详视,只有哭的份儿,痴痴呆呆,坐着擦泪,也无暇计及后来的话儿。还是湘君解劝了一回,秋鹤自己回去,把发髻及信收藏,也不再到珊宝处找湘君问话。自此之后,饮食无心,不上三四天,便疯颠起来。直待环姑到了申江,与他见了,方才病好。此是后话。

韵兰等谈了一回,见秋鹤不来便走过去,见秋鹤和衣睡在那里呢。湘君便唤他起来,说:“莲因还有话呢,你也不问一声儿。”秋鹤满面泪痕,起身说:“他有什么话?姑娘请告诉我。我本来要想去见他,我只因韵兰妹妹贾家一事,还未办妥,我的意思要想先把这件事办了,再去找他。我只想谈一谈,也看他怎么意思。”韵兰道:“你白姑娘的事怎样呢?”秋鹤道,“这事只得求求妹妹,莲因说要造什么花神庙,已经筹了一千经费,倘妹妹肯办这个我想就请白姑娘住在那里。倘有合意的,就给他定了亲,也就完了平日开销,据我这位亡友说有宦囊千金,取了些薄利,也尽好敷衍了。”韵兰道:“花神庙的工程,我久有此意,尚未同你们说过。我前年秋间,曾梦到一处,是一个百花宫,庙门前还有一只亭子,亭子里一碑,我也没去看他。据说有我的名字在上头,倒也罢了。后来我到一处,里面十分华丽有许多仙女跪了接我,说我是这里总花神。因有一位姊妹要来相见,奉敕旨诏我去相会,要我去点醒他,我想我有什么法儿去说,仙女给我一个锦囊,当中仅有八句诗,仅记得有‘莫为多情误,今生色是空’两句,说只要把诗解释他听,后来便模模糊糊的醒了。我想这是妖梦,岂知现在众姊妹都聚在绮香园,花神之名,倒也有些意思。若造了这个庙,我们大家塑一个生像在里头,倒也有趣呢。”秋鹤道:“你当日到百花宫骑鹤的么?”韵兰笑道:“你怎么知道?”秋鹤笑道:“我当时好像也到那里,变了仙鹤给你坐,我也遇见翠梧,不知说些什么好。是你教给我说的,总是叫我不要同他好的意思。后来我还送你回来,怎样醒的我也不全记了。”韵兰掩着口笑道;“奇了,你怎么变起鹤来?湘丫头必定知道的,替我们解解梦旨如何?”湘君笑道:“我又不是仙人,横竖到将来,自然知道的。”珊宝笑道:“这个梦,我倒明白。”韵兰道:“你明白,你替我说。”珊宝笑道:“秋鹤同你就是诗经上的一句说甘与子同梦。”韵兰红了脸说道:“你的穷嘴,有什么好话!”

湘君道:“我们说正经话儿,你要造花神庙想拣什么地方?”韵兰道:“梅雪坞西北,天香深处的东北,靠着园墙有五开间两进庭心,东西六间厢房,非常宽敞,我初起把他做了乩墙,若把这个改作花神庙,最为合宜。旁边又有三开间侧屋两进,就请白姑娘住了。这所房屋是我初进来时候新造的,只要修理修理便好了。若要建个碑,也可以使得。就竖在庭心里头,是极妙的。”湘君笑道:“可惜这个园不是你的,我们费了许多心,将来你这位莫太爷回来,连你同花园一并归去,我们只好可想而不可及了。”珊宝笑道:“你去了这几天,还不知道么?现今这个园是稳稳的韵丫头的了。”韵兰笑道:“也未必稳。”珊宝道:“凭据既在你处,他又无嫡亲子孙,就是有了,也不敢出头,还有什么不稳?”湘君道:“这位莫公到底那里去了?”珊宝道:“他因不战而逃,军前正法,又因吞蚀军饷,还要抄家,后来说他并无家属,方才免了,这个园岂不长占了么?”湘君道:“他费了许多心,买这个园,一旦凭空让去,也可怜见的。”珊宝道:“韵丫头早已替他招魂设祭,托金山寺僧替他做四十九日功德呢。”湘君道:“这也罢了。”韵兰拭泪道:“我幸亏他一提才有今日,细想起来,总对不起他。”湘君道:“你替他暗带三年孝罢。”珊宝笑道:“你没见他头上已经换了银扎心线么?”湘君一看,果然如此,说:“你这么着,总算不负他了。”秋鹤道:“你们不要同湘君说别的,我还要问翠梧的事呢。”湘君道:“他说向来很是钟情,现今悟澈尘缘,一切看淡,不过说你本来同他极好,他也没有负你的心思。不过今昔异时,他近日的工夫,稍有心得,断不肯再堕尘缘,自寻烦恼。我就试他倘然秋鹤来会你,你怎样待他?他说他有他的因缘,我有我的因果,各人干各人的。就是找我,他也未必有益,必定要来扰我这死灰槁木,果然是不知自爱了,不过以前究有一番恩爱,也是数中注定的。须知我与他的交好,仅能止此,不能再加一分。我今把这烦恼丝寄他,就算我的身子已经归了他似的,已是算我格外的爱他。若还要像从前的妄想,我只是一味远避,恐怕他以后的堕落更深,我也不能救他。况且他的结果,终在韵兰那里,与我了不相关。他肯顺了定数做去,将来还不失韵兰处的本来,否则堕入泥犁,恐非数十世不能抵销呢。”

韵兰笑道:“我与秋鹤并无交好,有什么结果?本来恐怕他疑忌我们,创此不平之论。”湘君道;“他倒并没这个心思,他还说秋鹤与你本不能有肌肤之亲,但秋鹤有舍身一节,是意外忠心。将来璧合珠联,亦或不免。然上下相续,于秋鹤究属不宜。总须屈辱忍尤,方能抵销,这也前定之数,不可说明的。”

韵兰笑道:“你同莲因到底知道我们前世是什么投生?现在有这番历劫。”湘君笑道:“你也问得奇,我以前的话,不过谈言微中,究非神仙中人,可以预先算得。你问我,你做了主人,倒不知道,我能知道么?”珊宝笑道:“你梦中骑鹤到百花宫,大约是百花宫的主儿子,我们便是你属下。”秋鹤听了这些话,只在那里叹气,口中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珊宝笑道:“方字始字还不妥,我替你把这方字改个难字,始字改个未字,更是缠绵不已。”湘君道;“我有一偈,你们大家参参,谁说得好,就是谁的根行深厚。”韵兰笑道:“你且说来。”湘君写道:

有想无想是真非真不物于物不形于形

逸我者死劳我者情来因去果水到渠成

秋鹤道:“这个算得偈么?”珊宝笑道:“你莫多说,我来证明他。”因在旁边写道:

我本无想我本无真形物相寄死果生因

塞灵弃智太上忘情欲问归宿众妙之门

秋鹤道:“你说到归宿,说到众妙门,还有痕迹。”韵兰笑道:“我有四句,给湘丫头看。”也在旁边写道:

离恨得恨得恨离恨不出恨天便是恨境

湘君道:“因果何在?”韵兰道:

空王莫把灵根产,自有仙山第一香。

湘君笑道:“灵修不昧,韵丫头毕竟有些来历。”秋鹤道:

我愿为卿灵鹤使,石榴裙下拜三千。

湘君笑道:“可儿可儿,我究竟不如你们聪明。”珊宝笑道:“难道我注的八句,不如你们么?”湘君道:“海中珠彩天中月,宛转心头一样明。若是你庸庸碌碌,也不混到这园来了。”

珊宝道:“湘丫头已入元门,说话都有奇妙,但当初我也学过真觉,无从着手。”湘君道:“此甚容易。”因把大指食指作一圈道:“你可知道么?此入德之门也。”韵兰道:“此太极也。”

湘君又用右手食指在圈上一架笑道:“韵丫头虽极聪明,此却不悟了。”韵兰笑道:“谁不知是天龙一指。”湘君笑道:“可又来你猜不到了,这是儒家中庸之中,仅是一指,方是天龙悟道之意,又谓不二法门。”秋鹤道:“你都是禅机,究竟我与翠梧的结局如何?”湘君道:“我也不过妄说,但佛家的工夫,最忌纷杂,所以狮象座下,称为不二法门。你把他给你的信细细参详便知道结局了。”正说着,只见伴馨过来说:“姑娘还在这里么?佩姐姐等了好久,说明儿的事还要同姑娘商酌?好一早吩咐出去。林姑娘那里差人来,也等在那里,说还要一个大天幕,不知姑娘意思要用碧纱篷,还是用五色锦幛,请姑娘回去定夺,好开了货房门取出来给他拿去,明儿早上好张起来。”

韵兰道:“什么事都要问我,他还不好做主么。”湘君把金表看了一看,说:“已经一点钟了,明儿起身要早些,我们散罢。”

于是韵兰安慰了秋鹤一番,同湘君、珊宝去了。秋鹤独自一个人把螺髻同信取出来,反复研看,想着从前的交情,又伤感起来。哭一回,想一回,又看一回,螺髻觉得万箭攒心,恨不能立刻去见翠梧,求他回心转意,不要再做姑子,现今是自己做主,可以践旧盟了。又想韵兰这般待我,情真意挚,落落大方,又不好负他的。若为了翠梧,特意到西湖上去,又恐他多心,说我不能始终如一,况现在他这等时髦,并不看轻我秋鹤,他的意思,必然深远,我怎好再出园门呢。又想翠梧信中说善事新交,大约知道我认识韵兰,所以有吃醋的意思。但是你也不想想,我岂是负情的人,我在外洋回来未久,向来但知你嫁了人,总不能出来,何尝料到你做了姑子在西湖上呢?我早知道也早来了。就是韵兰也是无意中相遇的,又想白子文这般结局,我不能在临死时会他要我朋友何用,现在只剩一位小姐,托我抚恤照应,我固然义无可辞。韵兰为我情分上,特意要收拾房屋,请他住在园中,并许我俟翠梧送秀芬来的时候,好同他见见,并无醋意。已是体恤到十二分,他房屋是现成的,修理也容易,我怎么好说等不及一月半工夫,巴巴的就去见他呢。又想秀芬来了,必当便同他择一快婿,恐一时不得其选。我朋友中子弟皆小,不过兰生尚未定亲,但兰生家中这等局面,不知开了口成不成呢。这时候秋鹤的肠子真是一刻九回,呆呆的坐着。

外边已是四更,只得睡了。朦朦胧胧,好似已到了杭州海印巷里,看见翠梧顶上圆光,花容憔悴,在那里坐着哭泣。旁边子文正在劝解,见了秋鹤,便埋怨道:“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他日日望你,闻得你恋着一个姓苏的,就忘了故剑,他便执意自戕,绝粒了三天。我劝他进食,总是不肯,你自己去劝他罢。”就走去了。秋鹤含着泪上去,叫了一声,觉得心中说不出话来。翠梧见了秋鹤,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说道:“负心郎,害得我好苦!我的从良出于无奈,后来逐出,我要一死,也不难,只为想了你情深,所以吃了十万辛苦,做了姑子,要留这一条性命。同你相处一场,你到去新交,不思旧侣,我肠子已饿断了,咽喉也哭哑了,你早到三日,我尚能有救,现今已来不及了,我好恨呀。”说毕便望后一仰,栽倒地上,死了。

看他手中犹拿着一个发髻,好似要寄来的意思。秋鹤这个时候,又惊又急,大哭起来,连下边住的丁儿都听见了。却原来是一梦,泪湿枕函,这个心好似恍恍惚惚还在那里,便就模糊起来。

丁儿走上来说:“老爷,天大明了,还做梦么?”秋鹤听得了,也就起身,丁儿去拿洗脸水来,请洗脸。秋鹤呆呆坐着,也不洗。丁儿道:“水凉了,洗罢。”秋鹤点点头,又不洗了。丁儿道:“我来拧一把罢。”秋鹤又点着头。丁儿拧了,秋鹤只略略擦了两擦,便把手巾放在桌上,支颐坐着。少顷送上茶点来,也喝了一口,吃些点心,一回又要吃稀饭。及至送来了,只吃了半碗。韵兰也替秋鹤想了一夜,这时恐他愁闷,梳洗好了,亲来看他。丁儿告诉梦中哀哭的话,韵兰走上楼来,秋鹤见了,连忙双膝跪下大哭起来,说:“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出家,韵兰姑娘是我心爱的人,也与你一般看待,你莫把韵妹妹算量窄的人,怪起他来。”韵兰看这个光景,倒呆了,笑道:“秋鹤,是我呢。青天白日,见什么鬼!”秋鹤定神一认,见是韵兰倒臊起来了,说:“妹妹你怎么来得这么早?”韵兰道:“今日诗社,我所以起了早来看你,你觉得怎样?”秋鹤道:“也没怎样。”韵兰道:“吃了些什么?”秋鹤道:“好似吃些,想不出吃的什么。”韵兰笑道:“真也可笑,吃东西都忘了,我与你到燕卿那里去。”第三十三回翠袖围命妇赏芳菲 红楼令群仙识征兆

韵兰在采莲船楼上,方欲同秋鹤下来。忽见芝仙、友梅、伯琴、仲蔚、黾士、萧云都来了,说道:“我们到幽贞馆去找你,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玉田、碧霄在你那里等你,同到闹红榭,他们说你在这里。我等就赶了来,你快些回去,同他们去罢。你是主人,该早去伺候的。兰生兄弟同双琼妹子、雪贞妹子先就去了,一回子两位太太都要来了,没得叫客人反伺候你主人的道理。”韵兰道;“知三、介侯呢?”伯琴笑道:“他先去了,恐怕还要到燕卿那里趁热摸被头儿呢。”韵兰笑道:“烂舌根的东西,总没好话。过一回太太、奶奶、小姐们门前你也敢放肆,我倒服你!你们来了甚好,秋鹤正在这里不自在,你们同他去罢,我回去也就来。”说着下楼去了,仲蔚、芝仙看秋鹤神情呆钝,因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在?遇着这样美人,这样才情,这样知遇难道还不足么?”秋鹤不答,向友梅道:“你知道翠梧在这里么?”友梅惊道:“几时来的?”秋鹤道:“昨夜寄来的。”伯琴等笑道:“怎么一个人好寄么?”友梅也笑道:“到底翠梧来没来?”秋鹤道:“谁来哄你,我书箱里头没得翠梧,你一辈子可不理我。”伯琴笑道:“倒也奇闻,书箱里藏起人来。”黾士道:“友梅,你找一找。”友梅笑着一找,只找着一个发髻,用一张纸包上,包里头还有两封信。

众人通通看了,有知道翠梧的,有不知道翠梧的,友梅是深知底细,把他的交情讲了一遍。伯琴看秋鹤踱来踱去,并不理会,一时两眼直瞪着墙上,若有所思。黾士私告仲蔚道:“你看你的令谱兄好似改了样子。”友梅道:“他必定为这个人的缘故,我们同他到闹红榭去散散罢,否则要整出病来了。”因道:“秋鹤,你也不要忧闷,据他说要送白秀芬来,既有花神庙的说头,我们大家捐助些,叫韵姑娘赶紧收拾,便叫翠梧来,你就可以与他相见了,这回子且同你到诗社里去做诗。”秋鹤道:“我做的诗要考第一呢。”仲蔚笑道:“你的才一定不作第二人,想韵兰也做不过你。”秋鹤道:“不好了,我胜过韵兰,我便该死,就是环姑我也不要占他先的。”说着,同出了门,寓中自有园丁替他看守。众人又在路上谈论翠梧的事,仲蔚又讲收拾花神庙的章程。不多一回,到了闹红榭,见兰生在桃林中折花,双琼同雪贞捉得一只绿蝴蝶,摘了发丝,在草丛中缚。燕卿倚着阑干,知三袖了两手俯在燕卿肩上看他带的花朵儿,介侯蹲在地上看燕卿的莲瓣,韵兰在里头指挥陈设,佩纕、湘君、碧霄督着人在门外张设彩幕,看见众人,笑道:“进去罢,文玉、秀兰、玉田在桌子上理牙签,其余尚未到齐。”众人走上六七级台阶,是三大间。朝南的外院,排着两席。东首便是意春轩,也是三间。朝南排着两席,东西厢向也是两席。椅帔椅垫都是五色缎子,绣着折枝桃花,是韵兰特意去赶办的。燕卿见伯琴众人进去,便迎了出来,笑道:“今日只得屈你们坐在外院了。”

便招呼沏茶拧手巾,黾士笑道:“雅极了。”秀兰便也立起来招呼,伯琴便去拉住说道:“你干你的事。”仲蔚笑道:“这地方看桃花,是好极了。”介侯也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到意春轩去望一望,回来太太们来了,不好乱走了。”仲蔚笑道:“只有友梅、秋鹤同你客气些,秋鹤还比你们熟,冶秋夫人是秋鹤的通家嫂,双琼妹子是女门生,芝仙嫂嫂近来也拜见过了。要想问业,又是通家嫂。程太太是向来见过的,同顾太太俱是通家伯母,只不过同我们嫂嫂、妹子稍为拘谨。我们都是一家,只有你们两人客气。今天看你们拘到怎样。”

这时友梅已到门帘里头望了一回,伯琴招呼兰生道:“兰兄弟来罢,仔细遇着螫毛虫。”说着,只见两位太太带着珩坚、喜珍、素秋、幼青、素雯一班,花团锦簇的都来了,笑道:“好热闹。”韵兰、燕卿、佩纕及碧霄皆出来迎接,笑道:“太太、奶奶、小姐好兴致,这回子就来了,我们打谅还要亲来邀请呢!”这里知三、伯琴等都过意春轩去见了,此时秋鹤心中稍畅,也进去见过。大家出来,只见兰生手中握着一棒桃枝走进来,与众人见了,便把折枝分插在各处瓶里。佩纕督促张设彩幕完毕,也进来帮他插花。程夫人笑道:“你就坐坐罢,不要忙,谁要你折花?”兰生道:“佩姊姊叫我折的。”忽见双琼牵了一只蝴蝶,笑嘻嘻的进来,后面跟着雪贞,程夫人道,“你做什么?今年十五岁了,还是孩子气!”喜珍笑道:“我家姑娘十七岁,尚且好玩,双妹妹有这等聪明,造这些巧意儿,真是难得的。不知将来谁有福娶他去?”双琼只做不听得,执着铅笔在窗口画这只蝴蝶样儿。程夫人道:“雪姑娘的吉期,定没定?”喜珍道:“去年就下定了,今年七月廿二出嫁。”

雪贞红了脸,说道:“嫂嫂别的不说,单把我们来打趣。”双琼方欲说话,忽见兰生家的大丫头霞裳也来子,后面佩纕跟着,顾夫人是最欢喜他的,便去挽他的手。素秋、雪贞、喜珍知道是顾府里最有体面的丫头,虽然使婢与姑娘无异,内外的人皆称他姑娘的,所以大家也立了起来。珩坚笑道:“霞裳姊难得跑到这里来。”兰生便也走进来,顾夫人拉着霞裳在身旁坐下,笑道:“你这里没来过么?”霞裳道:“亲家太太搬进来的时候,我来了一趟逛了半天,还没有走到,这里也未来过。”因向珩坚笑道:“姑奶奶你不知道兰哥儿到了这里,太太同二太太天天记念他。来的时候不是天热么,衣服没得多带,大家盼望他回来,也就完了。岂知又是不回的,这几天还好,昨晚起了一阵凉风,倒比先前冷些了,就要差人送衣服来,恐怕不周到。太太本来要送简脯给两位太太,就叫我来,顺便送一件薄棉衣服给他换上。我同小丫头子问信,这位佩姐就领我来了。”

程夫人笑道:“你也太小心了,他在这里怕没衣服么?今早我已给他换了。”佩纕笑道:“太太你还不知道他,十五岁的人,还不知冷暖,一回冷了,他还熬着。这个天气,容易伤人。”

兰生笑道:“霞姐姐今儿就在这里赏桃花,也不用回去了,我明儿同你回去!”顾夫人笑道:“自然在这里玩玩吃饭,难道还叫饿着肚子回去么?”程夫人道:“霞姑娘,你就住在我那里罢?他久要回去,我勉强留他的。你既来了,我明儿便放他去,与你一同走。”霞裳笑道:“我家太太等我回去,不去要埋怨呢!”顾夫人道;“你放心,我先叫跟你来的小丫头回去,给太太一个信,说明早同少爷一起回来。”说着,便把这小丫头打发去了。霞裳只得住下,这里姑娘们有不认得霞裳的,当是兰生的姊妹,大家叫他姑娘。后来晓得是大丫头,方在姑娘上加他的名字。佩纕留心看兰生与霞裳的神情意气,亲热非常,便已知道一二。

却说双琼来了许久不见马利根二人,因近日最为亲近,便请韵兰、燕卿去转请,韵兰笑道:“我已请了三次,他辞了三次。说要把替秋鹤做的气球赶好,且又不大喜欢中国菜。他又是信天主教,今日是瞻礼六,不能吃荤的。不过吃些鸡子、鱼虾无毛的东西,故万万不能来了,我也只得由他!”“双琼听了,也便罢了。那边佩纕又去找霞裳到外边去玩了一趟,韵兰见霞裳柔静知趣,十分爱他,当时送他一件散金贡缎袄料,一个翠玉戒指。霞裳再三不受,兰生反替他收着,霞裳只得谢了。韵兰又请他常来园里玩玩,并要转请太太、二太太来逛一日。我们现在除这里的林姑娘还有桐华院的二位姑娘,其余都是住家,须极熟的客人方往来呢!”霞裳笑道:“我家太太说的,等我们亲家老爷来接印的日子,要到这里来住几夜,逛逛呢!”韵兰道:“好极,到这时候我再来请,你也常来,不用生分!”

两位夫人道:“真个这位苏姑娘又能干又和气又有识见,我们亲戚姑娘;怕珩丫头还能赶得上几分,其余通不及呢!”韵兰笑道:“我算什么人?太太把我也打趣起来!”那边伯琴走过来笑说道:“论起事业来,虽然不好,但现在已经定了主意了,论起人来,姑娘里头纯正的派致,总要推他第一。他现在要收拾一所花神庙,当中就供姑娘们的小照,说姑娘本来是花神降生,就受受人家的香烟祭祀,也不为过。”程夫人道:“怎么弄这个玩意儿起来?”湘君道:“当中自有天机,此时还不便说破,这个是一位得道的尼姑起意的,恐怕素奶奶、珩奶奶、喜奶奶、双小姐、雪小姐,都是脚色呢!”湘君这句话一提,素秋、喜珍、珩坚、双琼、雪贞忽然想起一个梦来,喜珍、双琼、雪贞、珩坚一夕同做的。素秋是一个人独做的,各述所见。梦中见有一个亭,一个碑,一处百花宫,虽然模糊不确,而大致恰是同的。于是大家惊异起来,二位夫人本来听得湘君有些先知,惟不肯轻露本相,听了这番言语,因笑道:“这也奇了!你们怎么都有这个梦呢?虽是梦幻无凭,然同得也奇。为什么我们没做这梦?大约年纪老了,天上的帝主不要我们这老婆子做花神了。”说得大家笑起来,双琼道:“你们要供到花神庙里,我来同你们合拍一张小照!”雪贞道:“拍照要退色,不及请素嫂子画的好。”素秋笑道:“我的中国画,更不如珩妹妹西洋油画的像。”顾夫人道:“你们当真要供起来受人的拜,一则恐怕折福,二则不稳便。”韵兰道:“这个倒无须虑得。”此时恰值兰生走来,听了这话甚喜,便道:“这事甚好,快快办起来!”

程夫人笑道:“虽则说不给人家男子看,倘然他们强要进来,如何呢?”韵兰道:“完工这第一天,要是有人来看,必不得已,可以给他观光。其余这些日子,横竖庙门常常锁着。除了我们女客,男子一概不能进去。既然不到那里,还有那个来拜呢?若是我们自己拜自己,更是不消说得,有什么福好折呢?”

程夫人笑道:“这个倒还可使得,不要哄得园外人都知道。”湘君道:“这个自然,就是少爷们知道了,也不肯传出去的。”说着,只见厨房老妈子排出席来,是十六碟燕窝八大八小三道点心烧烤的格式。顾夫人笑道:“太讲究了!”韵兰笑道:“太太奶奶小姐今日的坐位,都已派定了,不能推的。若要推,就是俗了。”程夫人笑道:“既这么着,你把席单取来交我,我吩咐他们坐。大约我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了。”燕卿遂把坐位单送上,程夫人一看笑道:“可是我猜着了!”遂坐了东首第一位,雪贞二,柔仙三,碧霄四,燕卿第五相陪,小兰坐在侧首,西首一席第一位吴太太,二素雯,三凌霄,四霞裳,五韵兰相陪。向西一席第一位喜珍,第二位珩坚,三玉田,四秀兰,五湘君相陪。朝东一席第一素秋,第二双琼,三文玉,四幼青,五月红,六珊宝相陪。外院东席朝南第一秋鹤,第二萧云,三兰生,四伯琴,五知三,替主人相陪。西席朝南第一芝仙,第二友梅,三黾士,四仲蔚,五介候,替主人相陪。佩纕公举监酒,内外六席,各具杯箸,随意坐,均在陪客主人之下。看官须知道造小说书,最怕人多,人数既多,叙了这个人不免遗了这个人。

作书的只得一枝笔,看书的只得一双眼,总苦不能兼顾。如今要把六席的男女三十余人,一时并写,就是千手观音也不能做,九头鸟,也不能说,只好略略敷衍。

如今坐席之后,另派每席一人斟酒,最忙的不过是个佩纕。

其时正是晌午,日色微晴,春阴犹滞,外面桃林中淡红微白,放萼舒苞;地上一片文章,花飞阵阵。从里面望去,果然是春风霞锦烂熳争妍;小蝶游蜂,纷纷不去,把个闹红两字做得十分饱满,院内外席上的人赞不绝口。兰生在外边饮了几杯,又走进来各处坐坐,拿了壶替寄母、姑母各人斟酒,柔仙、幼青、玉田、湘君、燕卿、碧霄、韵兰、凌霄、素雯、文玉、珊宝均不要他斟。程夫人笑道:“我们大家已领了情,你们不领他也不依的,领领情罢!”兰生笑道:“我也是仗着主人的意思,借花献佛呢!”众人只得各饮半杯,斟到双琼,双琼一定不饮,兰生道:“我来替你喝罢!”就持杯欲饮,霞裳便走过来,说:“双姑娘的酒不热了,你要饮,喝我这一杯,也是你斟的,还热!”说着便去取来,放在兰生口边。兰生尝了一尝,笑道:“太热!”佩纕正走进来,笑道:“酒饮热的好,你不饮我来替你饮!”兰生道:“你来喝,热不热!这个酒我半斤就醉了,还能做诗么?”佩纕笑道:“你拿来!”兰生真个送去,佩纕一饮而尽,笑道;“我也并不嫌热!”兰生笑道:“佩服!”便去夹了一片笋,刚送到佩纕口中,双琼冷笑点头,兰生看见了,想着前日的话,就不好意思起来。佩纕笑说:“多谢,我自己来夹!”

说便说,也忘了情,便把口去受。兰生因双琼点头便不敢送去,此时佩纕要吃,兰生缩住不送,后来兰生到底自己吃了。众人看这等情形,反引得哄笑起来。佩纕满面飞红,托故出去。兰生也红了脸,向双琼笑道:“妹妹我替你斟一杯,你这杯冷酒倾了罢!”双琼冷笑道:“请便,我不敢当!快些外边去应酬的好。”兰生搭讪着只得下来,双琼低低说道:“可不差,还是外席去的好,有心上人在那里呢!”外边知三揭着门帘问道:“你们什么乐?同我说一声!”双琼笑道:“就是《红楼梦》上的呆雁!”程夫人笑道:“兰哥给佩纕笋吃,哄他做了把戏呢!”知三便去向佩纕笑道:“上年做了受吐,今儿又做大小骗么?”

急得兰生撅着嘴,指着里面低说道:“小祖宗来,令杯也拿来,应喝的我们就喝!”韵兰笑道:“真要这样,方为有趣!”佩纕也要来撕嘴,友梅道:“我们今日还要做诗,须早早散席方好,我们就行令罢!”仲蔚道:“小碗齐了,再行令!”佩纕道:“今日有一副《红楼梦》令,只须抽筹,停一回子我给你看!”黾士道:“是内外统行,还是两起?”秋鹤道:“我先来做诗!”

介侯道:“且慢!”仲蔚道:“我们十个人,行过了递进去!”佩纕道:“也好。”友梅道:“怎样喝酒呢?”芝仙道:“大约签上必定注明的。”萧云道:“这等签,我都见过了。犯了各项,要多喝的!”伯琴道:“快去取大玉杯来!”佩纕道:“这里的杯,惟套杯有大小。玉杯总是这么大,不得再小的。或者斟到八分,也可以使得!”说着,八菜业已上齐。佩纕再到里边关照了一通,就把这令筒给太太等看了,大家称好。佩纕取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六十根牙签。一面镌着《红楼梦》中人的姓名,下引西厢一句,一面镌何人饮,或合席饮,或自己饮,两人饮。

佩纕道:“每言饮者,必八分杯一杯。内外统计,如合席饮,内外须要统饮。但我不能照应两边,我今要委两个人,一是珊宝姑娘,一是介侯。如我在外边监签,里边酒政,请珊姑娘督饮。惟二位太太可以代酒,其余均不准代!”程夫人笑道:“不要你虑得,我们也不用代。不过我们菜也够了,要坐在炕上随意吃些,你们不能拘住我们。”顾夫人笑道:“甚好,我们两个人且散坐,把这个清炖鸡脯抬到炕!”太太安排妥当,佩纕道:“我在里面监督令,外面酒政就请介侯。倘有舞弊,一查查出,或被告发,即加倍罚这舞弊之人。知情不举者,罚及其半!”

众人道:“甚好,你行罢。”佩纕道:“这是行了一桌,再一桌呢?现今从西首席上排去,到东边席上。里面从上桌到下桌,你们看我先饮令杯,然后掣签。你们也要先饮一杯再行掣签的。”介侯道:“我们索性大家各饮一杯,免得掣筹时再饮。”

佩缓道:“也好。”于是知照里边请珊宝姑娘监饮,各照一杯。

这里佩纕方自掣筹,只见签上写着:

小红,眼底空留意,〇自饮一杯。能说急口令者免,携俊仆美婢带色巾花中者饮。

佩纕把枝牙筹插在另一个筒里,便念急口令道:“散心散心,走上第一个。亭台上一张琴,桌上一卷经。操罢一曲琴,念完一卷经。南无观世音。”共急口念了十八遍,第二遍是两个亭,两张琴,两卷经,次第排下至十八为止,差者仍饮,佩纕幸而无差,免饮。兰生、芝仙、双琼、碧霄、幼青皆有色巾,各饮一杯。兰生、双琼、碧霄携有美婢,多饮一杯。韵兰、珩坚、柔仙、珊宝、秀兰、素秋、湘君各有美婢,兰生、芝仙有俊仆,也饮一杯。这回兰生饮了三杯,兰生道:“了不得,这样子喝,总要醉的。”佩纕笑道:“谁教你犯了许多?”伯琴笑道:“醉也不打紧,替你受唾就是了。”佩纕啐了伯琴一口,仲蔚掣筹,众人看后,还传到里面看,再交出来插好,以后每掣一签,六席中必传观一遍。仲蔚掣的是:

香菱,世间草木是无情,犹有相兼并。〇此后有掣得宝玉、黛玉、湘云者,多饮一杯。

同年,同谱,好吟,及脱衣解带者饮。

外边伯琴、友梅二十七岁同年,里边韵兰、珊宝、秀兰二十三岁同年,湘君、凌霄二十二岁同年,玉田、喜珍、文玉、月仙二十一岁同年,幼青、柔仙十六岁同年,珩坚、雪贞、霞裳、佩纕、芝仙十七岁同年,双琼、兰生十五岁同年,秋鹤、芝仙同谱,皆各饮了。韵兰、秀兰、珊宝、湘君、碧霄同谱,柔仙、凌霄同谱,佩纕、倚虹同谱,俱饮了。秋鹤解带,兰生脱衣,文玉在那里缚鞋带,也罚一杯。交令,友梅掣签,众人看时。

平儿,我做夫人便做得过。〇带金镯锁钥,及与己同庚者饮。惟佩纕、伯琴饮一杯,里边除二位太太、珩坚、双琼、素秋不带金镯,其余都饮一杯。连碧霄之婢倚虹、韵兰之婢霁月、珩坚婢暗香、柔仙之婢俊官、珊宝之婢玉怜、素秋之婢绿香、秀兰之婢小碧、湘君之婢舜华也都带着金镯,珊宝勉强要他们饮。霁月笑道:“这是席上人的令。”珊宝笑道:“我不管席上席下,但带金镯的必要饮,不饮把镯子退下,送给我。”倚虹道,“令出惟行,也强不过了,霁妹妹饮了罢。”霁月笑道:“无名酒我是不饮的。”倚虹道:“你们不饮,我来替你们饮。”就一起饮了三杯。珊宝笑道:“好妹子。”那边舜华道:“剩这两杯,我来饮。”珊宝道;“你两个人好,大家不要立着,坐到我这边来,替我监令。”遂命人移了两个小方杌排在自己旁边,叫他二人坐下。程夫人、顾夫人笑道:“这两位姑娘,毕竟生得体面。”珊宝向倚虹笑道:“如何,我一抬举你,太太便赞你了,还不去敬一杯酒?”二人果然走过去敬酒,两位太太笑道:“姐姐们莫客气,到不敢当了。今日没得东西送你,我们自己搜搜看!”于是程夫人送倚虹一枝翠玉簪,顾夫人送舜华一注鲛绡帕,二人谢了归坐。外边芝仙又掣了一枝签,上注着:

胡氏,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〇续弦、初会、新客、新婚者饮。

芝仙、珩坚、霞裳各饮干,黾士掣了一枝,传与众人看云:

邢岫烟,犹是怯衣单。〇服旧衣,有贤内助,及袖大者饮。

席中贤内助秋鹤、芝仙各饮,姑娘们大袖均不算。介侯接令掣,签得的是:

芳官,年纪小,性气刚。〇同姓,装醉,辞酒者饮。再辞罚大杯,不准代饮。

外边知三、友梅、兰生、芝仙、伯琴、仲蔚、黾士饮,里头洪素秋、孙雪贞、顾珩坚、欧阳双琼、史月仙、谢湘君、谢珊宝、金素雯、金幼青饮。饮毕,佩纕道:“东席首坐掣筹。”

于是秋鹤掣筹一枝,一看是:

傻大姐,小孩儿口没遮拦。〇能言,及说新闻者饮。

众人笑道:“他现今有些傻,便掣着这枝。”佩纕道:“外面知三、伯琴、萧云能言,里头珩奶奶、喜奶奶、珊姑娘、霞裳姐能言,各饮一杯,我家姑娘饮半杯。萧云同雪姑娘说新闻饮一杯。”萧云笑道:“我并不能言。”佩纕道:“你言语圆和,不得罪人,不是能言么?”萧云只得饮了。掣签,看云:

侍书,启未唇语言的当。〇发科,好书,作教读西席,习刑名商务者饮。

佩纕笑道:“你说不能言,这回子可怎么说?”萧云也不置办。外面能书者,知三、黾士,里面韵兰、秀兰各饮一杯。

燕卿笑道:“佩纕也要饮一杯!”佩纕笑道:“我不能写字!”秀兰道;“你的字也算难得了,饮半杯罢。”佩纕只得饮了半杯,伯琴掣签,乃是:

龄官,知音者芳心自同。〇席中能作乐者饮,知琴者倍饮,同年,同乡,同寅,同门者饮。

雪贞、幼青、伯琴陪饮,韵兰瑟、湘君、凌霄、霞裳箫,友梅笛,幼青、玉田洋琴、凤琴,柔仙箜篌,素雯、文玉琵琶,均饮。知三掣签众人看时:

刘老老,真是积世老婆婆。〇自饮一大杯,能说故事新闻,或笑话者,免饮。年长,及从乡间来者饮。

秋鹤最长,饮一杯。佩纕、霞裳乡间来,均饮。知三笑道:“我来饮一大杯罢。”众人知道知三的笑话最好,不许他饮,要说笑话。佩纕也勒措着酒杯,知三因想了一想,只得说道:“朱晦巷注了经书,心里快乐得很,以为从此以后,我可同孔夫子住在一处,千古不朽了。果然后来宋朝一个皇帝,叫他入圣庙里头,朱子得意洋洋,整整衣冠走进去。到道山亭,忽有多少做先生的鬼魂拦住,问他要饭吃。朱子道:‘我又不是饭主人,何故向我要饭呢?’众魂道:‘你实可恶,故而如此。’朱子哄他道:‘待我进去了同孔夫子说,想个法儿。’鬼魂不许,朱子道:‘你们到底什么缘故要寻着我呢?’众鬼魂道:孟夫子说的从先生者七十人,这个学生数目已经少了,你说二千五百人为师,以致先生太多,学生太少,我们皆为这个缘故饿死”。

今日本来要索你的命,因你说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还算赞了我们一句。现今且放你进去,你不同我想个法儿,休想放你过去。’朱子遂一径进来,方到仪门,恰正撞着子路,就要拔了剑要杀他。朱子道:‘我注了书,与你们有功,你到恩将仇报起来么?’子贡看见了,走过来劝,问起子路何以要杀他,子路道:‘他实在狂妄可恶,明明夫子的面貌,其顶若盂,是一种悲怜的样子,他竟比起一个好人来,就是别的奸人也罢了,偏说夫子貌似阳货,可知阳货并非好字眼,岂非有心亵渎他?’又说:‘我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他不知几时听见的。我要请问他,难道他宋朝的人,听得我周朝鼓瑟么?’又说:‘我强其所不知以为知,他何从见得?’子贡怕他真个动手,只得善言劝解。说:‘夫子同我说过的,其恕乎,你就饶了他,放他去,不准他进来就是了。’于是做好做恶放了,子贡又恐别人拦阻,急送出来,说:‘你因赞我的学,多而能识,所以用这个情。’岂知方到大门,先生的饿鬼魂都在门口等着,因问朱子见了圣人如何说法,朱子无言可答。鬼魂知道被哄,便把朱子扯住,要想攒殴,子贡道:‘不得无礼,有话须好好说!’鬼魂道:‘我们生前都是教书先生,被他注了书,就饿死了。’子贡道:‘何故呢?’鬼魂道:我们做先生的本来尊贵,束脩也多。他说束脩其至薄者,从此请先生的无厚束脩了!孔子说有酒食先生馔,束脩既薄,日日有酒食还可解嘲。

他又说先生父兄也,活活的把我们的酒食夺去,供给学生的父兄。我们饿了肚子教书,还望他的节敬重送,可以勉强敷衍。岂知他又不愿,又说此一节,总结上两节,是明明与我们为难,所以来寻他。子贡一想,救人须当救到底,不如把他哄开再说,因道:‘你们不要胡闹,夫子已经罚了他了,叫他到阎王那里去转投一件东西。’鬼魂道:‘投的什么?’子贡道:‘投一个卵胞。’说得众人大笑起来。程夫人笑道:“污蔑先贤,不怕罪过么?”于是兰生掣签,众人看时,只见筹上记着:

贾宝玉,我多情早被无情恼。〇新科,新娶,新得子,新出门,新回家者饮。好言情者饮。

芝仙、秋鹤、兰生、喜珍、韵兰、珩坚、秀兰、双琼、月仙、佩纕、霞裳、柔仙、文玉皆饮,外院令完,佩纕到里边来,从程夫人一席起,程夫人道:“我叫倚虹替掣,他也掣一枝。”

佩纕道:“好,倚虹就先替程夫人掣了一枝。”看时:

史太君,有福之人。〇合席贺一杯,多子孙者饮。

合席贺了,倚虹又自掣一枝云:

尤三姐,斩钉截铁。〇郎舅同席者,敬姊妹夫一杯,佩刀好剑者饮,豪爽者饮。

兰生敬芝仙一杯,碧霄、珩坚、倚虹、素雯、凌霄、秋鹤都饮一杯,令交柔仙,柔仙掣得一枝,众人传看上写着:

迎春,时乖不遂男儿愿。〇谈因果,怕丈夫,惧内子,及默坐不语者饮,孙姓犯以上者陪饮,不犯者饮一杯。强辩者陪罚。

知三、秋鹤、介侯看着萧云笑道:“你要强辩不强辩?”

萧云没法,只得饮一杯。众人皆笑了,问伯琴、仲蔚道:“你们俩饮一杯?”伯琴笑道:“我是不怕的,不信你们进去问喜姑娘,我同他倒过马子没有?”里边听了皆笑起来,喜珍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什么都胡吣出来!”于是雪贞一杯,吴太太笑道:“可惜我们老爷死了,否则我也要饮呢!”众人又笑了,燕卿掣得一枝,众人看时:

夏金桂,春心荡。〇席面前有鸡鸭骨者饮,做小叔有嫂嫂在座者饮,惧内者饮。

燕卿红了脸道:“这个酒令混说,不好。”韵兰笑道:“玩意儿,你当了真,也是呆了。”佩纕道:“仲蔚、萧云喝酒罢,你们有鸡鸭骨的。”介侯看着秋鹤笑道:“就是我同秋鹤四个人通喝了。”佩纕看着月仙、素秋有鸡鸭骨,因催他饮了,文玉道:“双姑娘门前也有骨,要饮。”双琼把这个骨给他看,道:“你看是什么骨?”文玉看了一看,笑道:“你怎么吃鱼多吃骨呢?”幼青笑道:“叫顾爷在几个桌上检出来要做仙鹤的!”

佩纕道:“冯姑娘掣罢。”碧霄因掣了一枝,看是:

元春,我只道玉天仙离碧霄。〇具庆,品贵,正月生,及后入席者饮。

秋鹤、芝仙、兰生、双琼、珩坚具庆,各一杯。程夫人品贵,一杯。秀兰、霞裳、知三、友梅正月生,各一杯。倚虹、月仙最后入席,也各一杯。雪贞掣签,看时:

鸳鸯,难将两气接。〇自饮一杯,发多者饮。行新令一周,不行新令,作一绝技,或饮三大杯。

文玉、霞裳发最多,饮一杯。雪贞笑道:“我也不行新令,也不饮酒,弹一曲琴罢,只是没琴。”幼青道:“我那里有。”

便叫爱奴回去取来,这里先请吴太太掣签,此时吴太太同程夫人随意歪在炕上吃喝,只拣了几样精致的菜送上去。这回要掣签,吴太太便笑道:“亲家太太请倚虹掣,我就请舜华掣罢。”

也叫他掣一枝,佩纕就叫舜华替太太掣一枝,是:

李纨,摧残国太君。〇母女同席者饮。

喜珍饮一杯,文玉掣筹,众人看时,上写着:

文官,芳心无那。〇工书法者饮。

外边知三、黾士,里边秀兰、韵兰、碧霄、珊宝、湘君各饮一杯。令交金幼青,幼青掣得一枝,看时:

柳湘莲,变做梦里南柯。〇好剑有力者饮,好戏剧者饮。

韵兰向佩纕道:“方才一枝宝玉,这回一枝湘莲,怎么男人名字的不检出来,也混在里头?”佩纕道:“我同秀姑娘检得清清楚楚的,怎么混呢?”兰生笑道:“双琼妹妹混进去的。”韵兰道:“不好,恐怕还有呢,快检出来!”双琼笑道:“就这两枝我混进去哄你们的!”程夫人笑道:“傻丫头,总是孩子气!几时改呢?”佩纕笑道:“以后没得就罢了,请碧姑娘、倚虹姐姐饮罢。”碧霄笑道:“好没来由,教我饮这个!”

珩坚笑道:“都是妹妹闹的,我同你各替他饮一杯罢。”便把洒一饮而尽。双琼方要喝,兰生忽然走了进来,双琼道:“你来得好,替我饮一杯。”便送了过去,兰生就在他手内喝了,又去把双琼的箸夹了一片鸡片儿,要想蘸些醋,程夫人道:“不许多蘸醋,要毁牙的。”兰生就蘸些清酱吃了,碧霄主婢笑着,也陪饮两杯。又看月仙掣的是:

司棋,我魂离壳。〇自饮一杯,有痴情者饮。

秋鹤、兰生、韵兰、秀兰、柔仙、月仙、佩纕、霞裳等各饮,爱奴已把琴取来,雪贞弹了一套湘妃怨,凌霄掣签,众人看是:

尤二姐,惨离离。〇带眼镜,身边有金饰者饮。

知三、仲蔚各饮一杯,佩纕道:“有金饰者饮,这个倒难,我们谁没金饰?”程夫人道:“他说着身边,不是说带的,谁人身边有了方饮。”众人大家说没有,于是交令,给韵兰,韵兰笑着说:“我要掣好名色的,你们大家贺我!”遂向筒中掣了一枝,众人看时,林黛玉,仕女班头。〇共贺一杯,掣着宝玉者敬酒送饮。

惜花,善病,多愁,及二月生者饮。

韵兰颇觉得意,大家说:“亏你说得巧,你的花榜上也是这句,果然要贺你,恐怕你检出来的。”佩纕道;“筒深签短,他那里能检?”众人公贺了,兰生敬韵兰一杯,芝仙、萧云、珊宝、幼青二月生,各饮一杯。月仙、柔仙多愁,双琼多病,秀兰、珊宝、佩纕、珩坚、文玉、仲蔚、友梅惜花各饮一杯。

霞裳掣了一枝是:

紫鹃,比目鱼分破。〇有恒心者饮,姓名有玉字者饮。

玉田、文玉各一杯,有恒心的人大家不认。碧霄道:“欧阳姑娘、玉姑娘专志西学,佩纕专志做诗,湘丫头专志禅,悦幼丫头专志音乐,秀丫头专志弈,皆是恒心。”兰生道:“你专志剑勇,雪姊姊专志琴棋,也是恒心。”于是大家饮了,令交素雯。素雯在筒里掣一枝,看是:

藕官,感怀者断肠悲痛。〇有心事,拈纸具者饮。

介侯、霞裳、燕卿吸烟,在那里拈纸煤,各饮一杯。佩纕道:“有心事恰难了。”珊宝笑道:“秋鹤饮一杯。”应喜奶奶掣签。喜珍掣一枝者道:

王熙凤,你忒虑过空算长。〇自饮大杯,说笑话,好修饰,及九月生者饮。

玉田、倚虹、秋鹤皆九月生,各饮一杯。喜珍也是九月生,饮了大杯之后,复饮一杯。珩坚、双琼、碧霄、文玉、燕卿、凌霄、倚虹、霞裳好修饰,各饮一杯。遂催喜珍说笑话,喜珍笑道:“我不能说笑话,请珊宝姑娘替罢。”珊宝笑道:“也容易,但奶奶要饮三杯呢。”喜珍笑道:“两杯好不好?”珩坚笑道:“就两杯,我代一杯。”于是彼此饮毕。珊宝笑嘻嘻的想了一回,便笑道:“我也是朱子的,只怕不好。”众人道:“也好。”

珊宝因说道:“朱子注了五经四书,孔夫子感激得很。送他礼物四样,写了一个礼单,开明说谨具菲仪四色,伏乞哂存十个字。下边写着孔某拜四字。因仓卒间多写一个拜字,朱子看了,又要把这礼单注释起来,写在旁边云:谨,恭敬也;具,备也。菲,薄也;仪,礼币也。四色,犹言四种也;伏,伛偻投地之貌。乞,虚心求请之貌;哂,微笑也。存,收纳也;孔,姓;某,名。两手交揖曰拜,下拜字,疑衍文。注好了,放在书房中。孔夫子偶然过访,朱子正值他出,孔夫子见了这个,以为多事,便在旁边批云:妄费笔墨,太觉噜嗦。后来朱子看见了,又注起来,说:妄费,无用也;笔,以毛为之,上有小竿,形如帚,墨出于吾乡,皆文人所用者。过甚曰太,了悟曰觉。噜嗦,疙疸貌。”说得大家笑了,兰生笑道:“形容绝倒,朱子亦当失笑。”佩纕道:“玉姑娘掣罢。”未知玉田生掣得何签,下回自有文字。第三十四回桃花社香口赋新诗 普陀山飞灾逢故剑

玉田生听了佩纕的话,在筒中掣了一枝,众人看筹上刻着:

袭人,蹙愁眉死临侵地。〇自饮一大杯,能度一曲者免饮,束花裤带者饮。

碧霄、雪贞、双琼、燕卿、文玉、兰生皆束花带,饮了一杯。玉田生笑道:“我来唱支东洋的曲儿。”因命人取了六角弦琴来,弹着,唱道:

竹桥三月荅花香,一滴滴金儿一滴滴金儿吗,厢港娇生识得小野的郎。呀一滴滴金儿吗,昨夜村田踏歌唱,山泠泠水泠泠的曲,胜如出浴凤求凰。呀一滴滴金儿,别后的相思望断肠。

一滴滴金儿一滴滴金儿吗,杨枝摇曳,又是竹枝长。呀一滴滴金儿吗,当着寒蛩晚雁,斜月残灯,写不了断肠诗句子,守着薰风水殿凉。呀一滴滴金儿。

唱毕,大家赞好。佩纕道:“玉姑娘唱的什么调?”玉田笑道:“我们新编的滴滴调,共有十支,我唱了二支呢!”程夫人笑道:“果然宛转得好。”芝仙道:“我们听见过的花船曲更好。”文玉道:“那是要四五个人才好唱呢?”众人说话之时,佩纕已请湘君掣筹,看见筹上写着:

妙玉,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〇好掸悦,好洁好棋,新剃头,作寄客者饮。

兰生、仲蔚好洁,韵兰、燕卿、珊宝、碧霄、月仙、佩纕、倚虹好洁,均饮一杯。芝仙、秋鹤、萧云、伯琴、仲蔚、知三作寄客,友梅新剃头,均各饮一杯。韵兰笑道:“他偏掣着,也巧极了,论理要公贺一杯呢!”那边两位太太已吃了饭在外边玩,便叫人唤了燕卿出来说:“我们要先去,横竖又不做诗,你只叫兰哥儿、欧阳姑娘莫多喝酒!”燕卿道:“请太太再坐一回子去。”程夫人笑道:“肚子里都装满了,那里还能放进去?我们一进来,他们又要惊动送的留的,何苦呢?你请便罢。”

说着各扶着小丫头去了。燕卿方才进来告诉了他们,兰生便要坐,双琼不许,笑说道:“还是坐在那里给我们传事。”那边秀兰掣的一枝是:

惜春,穿一套缟素衣裳。〇善画,信佛,身矮,年少者饮。

珩坚、素秋、韵兰、珊宝、黾士善画,湘君、舜华、韵兰、珩坚、秀兰信佛,兰生、双琼、幼青年少,伯琴、雪贞微矮,均各饮一杯。珩坚掣筹,掣着一枝“探春”,众人争看筹上云:

探春,一事精,百事精。〇帮同监令,饮令酒一杯。远行,妄出,三月生者饮。

佩纕笑道:“好了,大奶奶替我监监,待我松劲一回。”便把令筒交给珩坚,自己走出去了。这里兰生是庶出,饮一杯。

席中无远行之人,男客伯琴、介侯,女客素秋、韵兰,皆三月生,各饮一杯。珩坚笑道,“佩纕姑娘要请我监令酒,须替一杯代劳。”佩纕尚未答言,已出去了。兰生便去取了酒杯道;“我代他饮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双琼看兰生又代佩纕饮酒,便走出位来,立在庭心里点点头儿,兰生看着不好意思,便来搭讪着,笑说;“妹妹我闷得紧,同你出去散一散。”双琼冷笑道:“我还要掣筹,又没掉了魂,你一个人去的好。”兰生便走,双琼道:“外边的花多采些来!”兰生只做不闻,一径走了。珩坚便命双琼掣筹,双琼就掣了一枝看时:

晴雯,今生不是并头莲。〇笑者,执扇者,贴头风膏药,长指甲者饮。

黾士、秀兰长指甲,燕卿、双琼、柔仙贴头风膏,素雯、凌霄、倚虹、友梅执扇,均饮一杯。幼青掣得一枝,秦可卿,画中爱宠。〇房中精致,及号有卿字者饮。

韵兰、燕卿房中精致,各饮一杯。燕卿有卿字,再饮一杯。

轮到珊宝掣筹,一看是:

薛宝钗,夜夜教他孤单。〇静默体肥者饮。

知三、喜珍、玉田体肥,柔仙、双琼静默,各饮一杯。双琼饮着,便走出外院,隔着玻璃窗四处找兰生不见,到后院西厢房看窗外,只见兰生手中拿着一张纸儿,走到庭心东北角假山石子洞后,一回便出来,双琼闪着在窗门缝儿里张望,只见佩纕也出了假山洞,说道:“我们去罢,恐要饮令杯酒。”兰生道:“你先去。”佩纕去了,兰生也就走。只听得外边嚷:“双琼妹妹喝酒,那里去了?”兰生道:“我去找来。”方出了意春轩。双琼已经来了,兰生笑道:“妹妹,饮令杯酒,你那里去的?”双琼沉着脸不语,走进来执杯便饮,兰生道:“酒冷了,我来换一杯。”双琼把冷酒一饮而尽,冷笑道:“你去干你的事,我死了也不干你事!”兰生只得讪讪的到外院来。文玉掣的“五儿,西厢句是有情不遂皆似此。有玉字旁者饮。”方轮着素秋,掣了一枝:

史湘云,虚名儿误赚我。〇豪爽者饮。

碧霄、珩坚、倚虹、凌霄、介侯各饮一杯,双琼笑道:“虚名儿应改一句小梅香伏侍勤。”韵兰道:“却不切湘云。”双琼冷笑道:“虽不切史湘云,别人家是切的。”众人也不理论,惟兰生、佩纕虚心,面孔红了一红。此时惟小香、月红未曾掣筹,因众人急要做诗,便令草草掣了各一枝。一是入画,一是彩云,是各饮一杯的。饮毕之后,珩坚道:“令完了,我们吃饭散席罢。”韵兰遂命人端出饭来。吃毕漱口擦脸,吃茶,散坐,众美人也有踏青的,也有扑蝶的,双琼捕的蝶已不见了,也有倚栏的,也有携手的,这里兰生、秋鹤、知三、友梅、韵兰、珊宝、秀兰、佩纕商议出题,友梅道:“还是即景联句的好,谁做得高兴,多联些,不高兴,少联些。三十余人,若大家一联,已是长歌子。”韵兰道:“七古五古。”珊宝道:“七古也使得。”佩纕道:“今仿吴梅村体罢。”秀兰道:“也好,但是门外的多。倘然句子不对,也只好随他,我们后来再改。”月仙道:“好。”遂把题目写了贴出去,说:“桃花诗社即景纪事七古,梅村体。”众人大家来看了,说道:“题目还容易,本来要这个样子的,太紧了,非独没得好诗,人家也不愿意做。”此时燕卿、文玉、幼青、玉田等的诗笔虽不能工,也还能做一两句,惟下笔迟钝。素雯但认几个字,不能做诗,倚虹、舜华也不能吟诗的。双琼的明珠、珩坚的暗香、兰生的霞裳,也曾学过诗,但性中不近,一曝十寒,不若佩纕的一意专精,是以总不能上达。这且不表。

当时出了题目,韵兰命霁月将纸笔墨盒五六份放在廊下长桌上,另派小兰、月红学做誊录,有人写出诗,便誊在卷上。

秋鹤道:“我今日心里总是不畅,这回子闷得紧。我来起了句,就要去睡一回再说。”众人遂各自构想一回,定了一个格局意思。第一段总,第二段点景,述时令,第三段说到桃花,第四段说到诗,第五段翻,第六段说到主人,第七段说到立社,第八段说园中姊妹、园外的奶奶小姐公子们,第九段放出题外述情,第十段收。这个十段意思,不过要大家知道大局,可以下笔构想。若有添改,也可使得的。秋鹤想了一回,方成了二句,写出来道:

千容万态浓华媚,东风锦绣薰春醉。

友梅道:“好,真是大笔!”我来接下面两句,便写道:

绿肥红瘦可怜生,并入诗肠无限思。

秋鹤就要走,介侯道;“我同你去谈,待我联了两句走。”

萧云道:“我也去,我来先联。”因吟道:

清明煊烂上林枝,

方欲联下,已被介侯接去道:

正是莺愁蝶老时,金谷今年春似海。

佩纕便接道:

红桥昨夜雨如丝,雨丝细把春阴酿。

伯琴道:

倾国妆成不可状,露井丰姿斗丽娟。

伯琴道:“我们两个人同秋鹤去罢。”于是同萧云、介侯、友梅随着秋鹤去了,韵兰怕小兰、月红写不及,请文玉帮着写。

文玉道:“我来联了再写。”方欲构想,喜珍已来接去吟道:

仙源景物烘酣畅,曲曲栏干丝幔遮。

文玉便接道:

芳园一片竞繁华,多情肯露轻狂态。

韵兰道:

薄命偏生富贵家,短墙荒圃妖狂客。

知三笑道:“妖狂有典否?”韵兰笑道:“你枉读书人,这个典还不知道?”月仙道:“西溪丛话桃为妖客,三柳轩笔记,桃为狂客。”知三遂不言语,便接道:

培植终资天帝力,不随弱柳斗腰支。

秀兰接道:

恰从浓李骄颜色,儿家门巷是耶非。

双琼接道:

谁向欢场试舞衣,千树烂裁蝴蝶艳。

碧霄道;“好,倒难对呢!”方欲接下,已被珩坚接着道:

一溪香养鳜鱼肥,十里望中好似马。

碧霄道:“还对得好。”因吟道:

不嫁刘郎嫁子野,艳魂灼灼引相思。

湘君笑道:

笑靥盈盈供游冶,游冶人遥期不来。(出于湘君之口故妙)珊宝笑道:“真切,碧姑娘我来接。”因吟道:

游踪何处问天台,东君旧梦还重忆。

仲蔚道:“我来再足一句。”因吟道:

南国新妆若个催,张霞炫日瑶池种。

素秋接道:

绝代名姝应受宠,半面风欹粉黛娇。

双琼道:“你们没联的来联,否则我们又要吟了。”兰生便来写了两句道:

万枝露浥胭脂重,兰香容易误韶年。

柔仙道:“对得工切。”便吟云:

坠溷沾泥孰可怜,惆怅六朝人似梦。

黾士道:“好个惆怅六朝人似梦!”因接吟云:

蹉跎三月恨如烟,烟云过眼欢纵少。

燕卿道:“这是又转了意思了。”便吟云:

莫负清游同志好,月仙便接吟云:

纪事何妨合冠钗。

幼青吟道:

留题尽许摘文藻,翻空重写武陵源。

玉田生道:“又是转了意思了,我也来接两句。”因吟云:

翰墨因缘聚小园,屋外斜阳曾书影。

凌霄道:“我虽不懂得作诗,也来学联一句,诗中没了名字不好看的,你们把园字的韵翻给我看!”佩纕道:“在下平十三元里,你自己检罢。”凌霄翻了一回道:“这个魂字声音,与元字不同的,怎么混在这个韵里?”佩纕笑道:“不要混问了,这十三元里的韵都好押的。”凌霄道:“我们曲本里有桥头青草暗消魂,就用这句好不好?”月仙笑道:“我同你改,你这个不对。”因改好了写出来是:

桥头流水自销魂,素雯笑道:“我想一句你们不要抢,我虽不通,这句恰极好,念给你们批批。”因道:

桃花本是无知的。

知三笑道:“说到本题来,倒好呢。只是的字不好。”佩纕道:“可改物字。这里知三接句题:”

一经品题声价出,感旧曾哦崔获诗。

黾士道:“我还不曾吟,你又接去了。”便吟云:

嬉春还借河阳笔,一枝占断落霞红。

仲蔚道;“不免总要骂人。”因念道:

底事逢迎笑态工。

兰生便接道:

准拟新词赓砚北,双琼不等他吟下句,便接道:

谁将剩粉写墙东。

知三笑道;“他们都是女学士,我们不要同他夺了,同素雯到凌霄那里去玩罢。”兰生笑道:“我也去。”因唤霞裳道;“凌霄那里去不去?”霞裳道:“我有一句,就是你说的,苏姑娘叫钱塘苏小,我再接下情中主三字,好不好?”兰生道:“可用花中主三字。”因替写出来,说道:“这是霞裳姊姊的。”

说着便同众人去了。这里雪贞看见他们去,也要去玩,因催文玉把霞裳这句写了出来道:

钱塘苏小花中主,雪贞自己便手不停挥的写着,众人看时是:

林下风流珠玉吐。居处瑶宫第一娇。姓名玉牒无双谱,广寒旧梦掌书仙。管领群芳几万年,九畹灵根无上品。

珩坚笑道:“你一气做了这些,不是联句了。”雪贞笑道;“我要紧玩,所以善颂善祷,以后可不管了。”韵兰笑道:“如此过奖,我如何当得起?”湘君笑道:“也不算得,谬赞倒有些意思呢。”便又道:“广寒旧梦梦字不如队字好。”随吟云:

三生慧业有情天。园林收拾工心计,

柔仙笑道:“写韵兰姊姊的经济了。”遂吟道:

亭榭帘栊位置异。解语真妃聚雪姿,

双琼笑道:“我有一句对你,比你更好。”因写出来云:

埽眉才子回文字。大家闺阁少年郎,

双琼笑道:“上一句你们服不服?”碧霄笑道:“果然对得好,如今又是撇开来说众人了。”因吟云:

门第高华聚一方。骨格江山锺昳丽,

韵兰笑道:“罢了,你们总是赞我,快撇开罢。”也便吟云:

性情诗酒助清狂。东南坛玷开莲社,

珩坚道:“应该接到诗社意思了。”因接云:

白雪阳春和非寡。拟咏霓裳会列仙,

幼青笑道:“我们都是列仙呢!”便吟云:

恰来巾帼耽风雅。旧住清虚第几宫,

佩纕笑道:“幼青姑娘倒这等敏捷,句子也好。”便吟云:

人天分散再相逢。九华仙到题襟集,

秀兰笑道:“接得一气呵成。”便吟云:

一纸书来捧砚从。琼筵大启徵肴蔌,

韵兰笑道:“捧砚从,又是赞我了。”珊宝道:“不是这个三字,意思便接不上来。你看琼筵一句,又是托开了,这是起承开转的法儿。”方欲吟下,已被素秋接了去道:

更胜田家鸡黍局。公瑾醇醪正泛霞,

珊宝道:

麻姑精馔还炊玉。座中雅令记红楼,

喜珍道:“对这麻姑一句,真是刻画工稳,如今又说行令了。”因吟云:

掣得牙筹当酒筹。四座琴尊通款曲,

月仙接道:

一堂笑语洽温柔。挥毫尽是知音选,

玉田接了一句云:

七步吟成功百链。

方欲接吟下句,已被珊宝接了去,吟道:

铜钵敲来吐语豪,

佩纕不待他接吟下句,便吟云:

锦囊饱贮摩秋健。健笔争扛快夺标,

珩坚笑道:“我来接。”便云:

艳情如海思如潮。青衫落落交游熟,

碧霄笑道:“倒也不可脱落他们。”便吟云:翠袖,方吟得两字,双琼已接着道:

翠袖喧喧姊妹娇。

碧霄急接云:

女相如本风流甚,机上年年工贩锦。

秀兰急接云:

缑鹤华云如意才,

湘君不等秀兰吟下句,便对了出来道:

卢前王后超群品。小栏幽砌寄怀深,

韵兰便一气念了两句道:

觅句花前几赏音。海上萍踪游子泪,

柔仙笑道;“慢些,也不要紧的。何必这样抢呢?”说着,双琼已吟道:

卷中香草美人心。

韵兰拍掌道:“好个香草美人心!佳句可贮锦囊矣。如今又要转了。”因即吟云:

莽莽红尘悲小谪,

佩纕不待他写完,已接吟云:

形骸虽隔情难隔。

珩坚便向佩纕夺了笔来急写,佩纕着急道:“你干什么?你看我手上都是墨了!”珩坚也不管,一面只管写是:

月圆花好本无多,

双琼又向珩坚夺了笔,写道:

美眷流年还自惜。

小兰笑道:“姑娘们慢些,我也不替你们写了,你们通自己写罢。”众人那里听得,碧霄笑着,便夺了笔去写道:

惜取千金莫自伤,

韵兰便接道:

等间珍重好韶光。

双琼、佩纕已笑作一团,珩坚趁他笑的时节,便忍着笑接写下起道:

江头雅会欢难续,

月仙笑着,不等续字写完,便接吟了一句,大笑起来。小兰笑道:“糊糊涂涂,什么镜里?到底要说明白了,教人好写。”

月仙笑着说不出来,已被韵兰接着笑说道:

镜里朱颜鬓易苍。

月仙忍着笑又吟道:“镜里愁容鬓欲苍。”双琼笑道:“还吟这句,已被韵丫头接去了!”湘君、秀兰道:“你们不是联句,直是抢命,等你们去抢罢,我们乐得不费心。”这时佩纕也无从插嘴,珩坚道:“我再来推开一句,须空空灵灵,把局势转一转。”便云:

绿珠紫玉今何在?

韵兰笑道:“应该好收了,给你这一推,又有几句子。”便接云:

梦痕一刹沧桑改。

碧霄便接吟云:

花事阑珊倩女愁,

双琼笑道:“倒感慨得紧,我来对一句。”便云:

芳心憔悴徐娘悔。

韵兰笑道:“再不结,做到几时才了,这四句要收了。”因吟云:

画图一幅丽人行,

碧霄笑道:“这句收起来,悬崖勒马,切当之至,我来接下去。”遂口吟云:

春社词曹感主情。

双琼道:

愿祝花开长乐国,

韵兰笑道:“多谢各位,就剩这一句,我来收了罢。”因念云:

新红岁岁媚眷晴。

湘君道:“好悠然不尽,具收得住!”秀兰笑道:“你们这般抢法,不知抢了多少诗出来,可重新看一遍,有重复字,总要改。”小兰、文玉遂把录出来的并在一处,给大家看了,恰巧三十转韵,通篇格局还妥,复字还少。忽见知三、兰生、雪贞、霞裳又走了来,看了,笑道:“联句到这个地步,总算好了,尽可以存得,晚间叫佩纕录出来,去付石印,附在韵兰诗稿后头。”韵兰因伺道:“我托你们刻的诗稿,究竟何时送来?”

知三笑道:“你放心,在十日以内,便一律好了。等他一好,我就送进来。这回子我们的联句真要去刻呢!佩纕你今儿务要录出,明早我打发人来取。这篇启也录出来,必须要刻的。”

佩纕答应着。

到了次日,知三果然来取去刻了,附在韵兰诗稿后面,此事不题。当日联句已毕,再把谁优谁劣,议论一番。有的说秀兰之骄颜色句好,有的说双琼之蝴蝶艳句也好,有的说兰生之胭脂重一句,黾士之河阳一句好,有的说雪贞接联都好,有的说韵兰的诗好,毕竟老手。月仙笑道:“我看起来,第一要算是阳姑娘的卷中香草美人心了。若论诗好的,下次方做主人,惟有阳姑娘了。”喜珍、素秋道:“这句果然杰唱,不知双丫头可肯作主人呢?”双琼笑道:“诗并没好,要轮我当一期,也使得。横竖有公款呢,不过仍旧要费佩纕的心。”佩纕道:“姑娘下委,荣幸已多,也费不了什么心。”兰生道:“我来相帮。”

双琼道:“我偏不要你帮,也不许你入社。”兰生笑道:“我邀着寄母来,看你怎样?”素秋笑道:“你妹妹不许你来,我们同你来如何?”说着,老妈子送上点心,众人用了些,再谈一回,方散。霞裳住在素秋处。兰生到程夫人那里同芝仙请了一回联句的话,方同到姊姊房中。双琼在那里,见兰生到了,就走开了。珩坚笑道:“兄弟,你来看我的画。”兰生一看,是双琼的小照,因笑道:“果然像,姊姊给了我罢,”珩坚道:“这是他叫我画的。”芝仙道:“你要,再请你姊姊画一张,缓日给你。”于是兰生一人独来看双琼,双琼急要闭门,兰生已进来了,笑道:“妹妹为何不许我进来?”双琼卧着不言,兰生道:“今日并没得罪,何以又不理我呢?”双琼道:“我死了你也来么?你有你的知心人,你去伏侍他!”兰生便知日间的事,又被他看去了,便道:“我待他无心。”双琼道:“为什么他走,你也走呢?”兰生没得说,便道:“只许同你玩,他人就不许么?”双琼气得咽了气,便哭道:“谁找你同我玩?我也不配同你玩。自今以后,你不许来见我。本来大了,也要分别了。”

兰生觉说得太造次,心中抱歉,也哭了。恰正珩坚来,看他两人对哭,因笑道:“你们又伴了什么嘴了?好一阵,恶一阵。”

问他什么,又说不出,只得再三劝解:“双妹妹有心痛病的,你替他赔个不是罢。”兰生便深深作了一揖,做丑脸样子,双琼笑了出来。珩坚笑道:“好了,兄弟,你去罢。”兰生遂回来安睡。双琼道:“我死了你再来!”兰生也听不得。

次日兰生同霞裳回去,知三、伯琴一班当日因秋鹤有些痴意,安慰了一番,勉强各散。韵兰诸事完毕,方到秋鹤那边来。

只听秋鹤在楼上哭泣,韵兰走上去,秋鹤见了,端相一回,便笑道:“妹妹,我服你了。”说着便要下跪,韵兰便扶着道:“你怎么改了这个样子?心里到底觉得怎样?”秋鹤道:“主人妹妹坐了,我告诉你,心里并不怎样。我有一件心事未了,完了这事,我的身子都送你了。你要怎样,便怎样。”韵兰心中自是纳闷,也只得回去。次早,便请大夫诊脉吃药。一面与湘君、碧霄等商议,说:“他不过为莲因而起,须请他来了,归入屋中,方可病好。但不知莲因可肯与他再合?”湘君道:“他是尘缘已绝,能合不能合我也不知道。我看他既为莲因,只要莲因见了他,给个冰冷,他这心就可以回过来,便可醒了。”碧霄道:“若俟花神庙修理好请他来,恐须时日,现今看秋鹤这样的病,未必能复他的信了,你不如替复一信,请莲因早来教秋鹤见过,就请莲因督办花神庙,省得你费心,倒也一举两得。”湘君道:“也不必急急,我算莲因是就要来的,何必去请他?”韵兰道:“不去叫他来,他恐未必知道,但我又走不开,央谁人去请呢?”碧霄想了一想道:“我替你去,你就写信,我后日动身。”韵兰道:“更好,你把秀芬也顺便带来,来了先住在湘丫头那里。”湘君明知倚虹有难,也是定数。当时阻挡一番,韵兰只是不听,也就罢了。当时议定,大家散了。

这日韵兰就写了信,次日交给碧霄。湘君送碧霄到船,叮嘱路上留心,劝倚虹不宜饮酒过醉。碧霄仙功虽具,尚不能透澈元机,故不能心上了了。当时随即动身,不表。

那秋鹤日甚一日,或歌或哭,疯疯傻傻,见于韵兰,便拘拘束束的放出恭敬样子。有时狂起来,韵兰一到,便就好些。

茶饭给他吃,便吃,不给他吃,也不饿。韵兰走开了,他便又痴痴呆呆的言语无伦。韵兰没法,只得暂搬他到春影楼住,又寄信到他家里。接着芝仙接到京信,子虚奉旨补授关道之后,谢恩请咨。各事均已完毕,于廿六动身到申。初六接印,阳府上及箫云又忙起来,众人也常来看看秋鹤,连士贞也来看了两回。在采莲船相见,也没得法子,只得寄信到他家里,父母妻子赶来带了回去。益发病得紧了,天天要想到春影楼。又说:“环姑来了,叫我去会他。”家中人总不肯放。韵兰寄了许多东西给他养病,这是后话。

那碧霄持了信前赴杭州,问到海印庵,岂知莲因朝普陀去了。朝了普陀,还要到天台庵中。只有秀芬小姐同着一个小尼姑,一个佛婆守着,碧霄因把这件事说了一遍。秀芬也为他吃惊担忧,说道:“是我的薄命,我先君临死,把我托了他。现在他又这样,我怎有一个倚傍处,”说着不觉眼圈儿红了。碧霄要请秀芬先到上海,秀芬道:“姑姑托我看守,我去了,谁人经理?怎能对得起他?若要去,须姑姑回来方好,冯姑娘何不早来两天,就能遇着了。”碧霄道:“他到普陀,不知耽搁几天?”秀芬道:“他说至多耽搁六七天就走,姑娘赶紧追去,倒还能见他。只怕见了面不认得,你须记身不甚长,樱口细眼,尖圆脸儿,喉不甚高响的就是他。现今有印照一张在此,姑娘带去,看了便知道了。”于是碧霄普陀之行遂决,就向秀芬索了莲因未出家时小照,雇了一双小船,当夜成行。原来武林到普陀,须到宁波,方有香船来往。碧霄主婢到了宁波,趁一只香船到普陀山,该处通是僧人,并无俗人住家。碧霄到各处斋堂打听,并无莲因前来。后来到小雄峰寺,得了却信,知莲因在此住了两宿,便一个人到天台去了。碧霄无可奈何,只得雇船回来,恰无大船,忽然来了一只舢板,舟子数人,遂雇定了。

岂知遇着两个歹人,一个姓杨,一个姓钱。这个姓钱的,就是同金姓到秀兰处滋闹的,金姓被碧霄擒获之后,送官惩办,姓钱的恨如切齿,与姓杨的常思报复。姓金的本是普陀和尚败类,与姓杨姓钱的结拜,专在近处行劫香客,耳目甚多。驾着渡船,见有孤客多带钱财,往往遭其不测,或给同党送信来劫。这回主婢二人恰巧雇了姓钱的船,姓钱的排行第四,党中称他四哥钱四。恰并不认得碧霄,但见他二人雪貌花肤,带着三四件行李,便有人财两得的意思,便格外的殷勤,问长问短。碧霄是性直的人,倚虹方欲瞒着,已被碧霄说出。那钱四方知就是擒结义哥哥的仇人,便想道:说也惶恐,他自己投到我网里来了。

因与同伙两人私议,说:“大哥被诛,就是他擒的。他主婢的本领实在高强,怎么想个妙法?”一个人道:“这等说起来,若与他交手,是总不济的。况且他的小婢带着一柄双剑,剑法必定精通,不如仍用于蒙汗药酒罢,药性须用得极重。等他醉了,把军器取开,便可动手。将二人捆起来,分开两只船,凭他有天大本领,也无奈何了。”

钱四大喜,于是商定计策。本来普陀到宁波一日可到,钱四故意把船走了远道,到晚上还不能拢岸,不过到了山后,碧霄那里知道。钱四因与碧霄商议说:“今日风逆,抵岸还有二十余里。夜间不能走海,只得暂在此地宿夜,明早开行罢!”

碧霄心中自是纳闷,与倚虹商议,也没得法儿,只得叫船家安排晚饭。船中倘有好高梁酒烫二两来,钱四连忙答应,说:“只有浸好的红花烧酒,还可喝得。”倚虹道:“只要好,明儿多给你些酒钱。”钱四心中得计,便去安排。碧霄忽觉心惊胆战,告诉倚虹,说;“这个地方,我与你两个单身,虽有技艺,还须防着。”倚虹道:“我也有些眼跳,莫非韵姑娘在那里说起我们?”碧霄道:“也或有之,但这里总须小心,今夜你我两个人轮着睡,我等是女,不要说别的,便是这几个船户,也靠不住。”倚虹道:“姑娘练成的飞剑,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怕,何况三个人?横竖我的剑常常放在身边,倘有寻死的来,就有百十人还不惧呢!”说着,只见船家已端上晚饭来,笑说道:“这里是净素地,没得荤菜,得罪两位姑娘,将就些罢!”倚虹一看是一碟豆豉,一碟腐乳,一碗笋干豆腐,一碗青菜,一碗面筋汤,一小壶大酒。碧霄道:“你把酒拿去罢,我们不吃了。”钱四笑道:“这是红花如意酒,舟山著名的佳酿,喝了通筋活络,是前日一位搭客送给我们的。因我们都不饮酒,剩了要淡,姑娘不信,闻一闻香得紧呢!”倚虹把来斟了,向鼻子上一凑,笑给碧霄道:“果然还香,我们不要多饮,大家各饮一小杯罢。”

碧霄闻了还香,也就不语,倚虹便各斟大半杯,就叫船家拿去。

二人已有些腹枵,先把菜吃了许多,方把这酒慢慢饮了,便要吃饭,甫吃了半碗,药性忽发,便觉得天旋地转,坐不稳起来。

碧霄知道有异,忙练神功,已来不及了。倚虹也就跌倒,三个船家便持刀取绳而入。此时碧霄如在梦中,不省人事,可怜倚虹一个娇婢,从此以后,不知所往。三人把主婢二人手足一起捆缚,杨四笑道:“你往日的技艺,也有今日?”缚好以后,便向二人道:“你们把这个长方脸的带到小岙里船上去,姓冯的放在船上,吾来受用。”二人大喜,便把倚虹驮了去。

原来他们都是泛宅浮家的,把倚虹带到别一只船上,不多一回,又来一只小舢板,把行李都搬过去。另有一人来向钱四笑道:“这块肥肉,大哥受用了,也让兄弟受用一回!”钱四笑道:“你要来帮我呢!我们且把这船移到岙口去。”于是解缆开船,不多一回到了,泊定,方持灯到舱里来。见碧霄横陈在船底,钱四就去动手,要解碧霄的裤子。原来碧霄毕竟有些神功,吃酒之后,迷糊了半个时辰。本来这个药用闹杨花的精,合了别种药制就,只要喝了半杯,可以终日不醒。碧霄是已成剑仙,因谪限未满暂混尘世。韵兰但知碧霄剑术不知将要登仙,碧霄秘密仙机,不肯告诉。也知韵兰来历,比自己更高数层,因孽限未终,难以度他,只得再俟将来。惟湘君、莲因,深知一切。

莲因本会过,湘君更不肯告人。这是闲文不表。

当时钱四进舱之时,碧霄已醒。惟气力尚弱,于是默运元功,一声不语。忽见钱贼持烛笑嬉嬉进来,到了舱中,便思动手,碧霄更怒。口中吐出一柄小剑来,长可二寸,只见一道晶光,这剑顿长三尺,向钱盗一绕,头已落地。那一个方在后边进来,觉颈际一凉,便身首异处了。碧霄始把仙剑飞到自己手上,割断了绳,便收了剑坐起,把自己的缚都解了,恰不见了倚虹,反吃了一惊,将船中寻遍,仍旧不见。知已被害,或者抛在海中,方欲登岸,而四野无人,天黑如漆。忽闻上流轧轧之声,自远而近,恰是一只轮船。于是高声呼救,船上听得,立命停轮。把电火一照,见是一只小船,船中女子之声,遂派着一只白壳舢板来救。碧霄恐骇众,不好放出飞身之法,只得待他来救。救的人到船上一看,吓昏了,说:“你一个女子,为何杀了二人?反呼救命起来?”碧霄把上回的事告诉一遍,只不说是门户中人,救的人道:“既有这个缘故,我去禀明了再来。”遂去了一回,只见一个人在船旁督着说了一番,方把碧霄救上轮船。碧霄到了船上,看见船旁督救的人,不是别人,恰就是吴冶秋。二人意外相逢,又惊又喜。碧霄把所遇的情节说了,冶秋恍然大悟。一面命人把这件事去报县,一面搜寻倚虹,了无踪迹。到了次日,尚寻不见,只得同碧霄回来。以后倚虹究竟若何,且缓缓再告。第三十五回月澄秋抱巧露禅机 风绉春池憨含妒意

上章所言碧霄无意中遇见冶秋,离别三四年,延津复合,心中自是得意。冶秋也把来意告诉碧霄,说现下军情紧急,欲到马姑娘那里去取气球,这只兵船名惊雷,是来载运军火的。

统带官江受谦名载德,江西人,我就乘他的船回来。这气球就用他的船载去,大约有十余天耽搁。我虽不受他们节制,恰也告了一个月的假,俟第二次军装船来再去。冶秋因同碧霄见了统带,原来这位江统带,就是第三章所说请阳子虚吃夜饭同汪姓说人情的。这时保举了守备,统带此船。见了碧霄,知是冶秋的至好,就恭维起来,称为太太,碧霄反不好意思。

冶秋便同碧霄回房,问阔别以后的行踪。碧霄仔细告诉了一遍,冶秋道:“我上回得了家信,方知畹根堕入风尘,深为惋惜。幸近日尚能得意,也不枉了。但是你的阅历已多,也应该闭门谢客了。”碧霄笑道:“我专俟你来,还有前生未了的缘,须了却之后,我便要干我的正经事务。你可知道我近日的剑术,已练成功,无奈尘缘未脱,机妙虽参。所以这回来,不知匪人之灾,几遭不测,竟把倚虹活活的断送了。”说着泪下沾襟,冶秋道:“定数难回,这些都是镜花水月,休得放在心上,况且生死尚无确信,就是真死,或者他也有些来历,这时候到了天上,比你还乐呢。况且你说剑术已成,可算是剑仙了。仙人宜任定数,岂能忧切?但仆这回前来,一为省亲,二为见你,据你这么说,我倒不敢同你亲近了。”碧霄笑了一笑,道:“这也是有一定的,升天堕劫,也不在这个上头。湘君姊姊禅悦已深,什么事都能先觉。还有萧云在那里走动过夜,不过等时候罢了。”冶秋笑道:“难道你们都是仙人化身么?”碧霄笑道:“也差不多儿。”当夜两人谈心,直谈到上海。

天已大明,本来兵船不能容藏妇人,这回算是从海中救起来的难人,故有所籍口。二人到了埠头,碧霄先回园中,把上项事告诉了,众人大家深抱不安,韵兰尤为不忍,湘君叹气道:“定数难回,人力真不能勉强。我当时曾经叮嘱过来,恰不敢说破,岂知仍蹈凶危。但倚虹妹妹,身虽被污,这回子恐怕已脱离苦海了。”众人要问缘故,湘君笑道:“我也不过妄言,你们信得太过,便是呆了。”碧霄回到本宅,知阳子虚业已接印,因前任家眷尚住衙门,未能遽行迁出,故程夫人等仍住园中。

那冶秋同受谦见了子虚,禀明情节。受谦自去办理公事,冶秋便从公馆后门回家,见了母亲家眷,天伦久阔,娓娓长谈。顾夫人喜其为国驰驱,深加勉励。当夜子虚同他接风,请了知三、伯琴、介侯、黾士、仲蔚、萧云一班小友,命芝仙陪着,欢聚一堂。其时士贞又到日本去了,顺唐陪着兰生到郡中考试,众人谈起秋鹤来。冶秋道:“他是情深的人,宜有此病。但要与翠梧会见,殊非容易。过两三天,我要到他家里去望他一望。但他家中极寒,未知能否敷衍。我此番拟送他千金,存典生息,以资事蓄。”伯琴道:“子虚伯已同士贞伯筹措千金,韵兰也送他千金,共有二千金,早已汇去。你若送他一千,共有三千金,每月取息,尽可敷衍。从今秋鹤的后顾到轻了,但要望他的病早好。”冶秋道:“且再看他的福命罢。”当夜席散,冶秋回家,又与母亲长谈,方回房中。新婚不如远别,其情可知。

次早先到碧霄处,同到马姑娘那里。原来这气球早已用过一回,殊为得法。冶秋大喜,谢了马利根千金,便把这球拆卸,送到兵船上,命受谦带去不题。到了傍晚,方到韵兰那里。韵兰早已差人请了数次,这回相见,彼此伤感一回。谈到秋鹤,冶秋说起要去望他,韵兰正中下怀,深赞冶秋的义气,当夜就便治筵接风,也算送行。将园中的姊妹均请来一叙,惟柔仙不来,传事的人说:“假母不肯放他,说谢谢罢,我也只得来了。”

韵兰因问凌霄道:“你住在隔院,可知他母女究竟如何?”凌霄叹气道:“不要说起,我这位妹子,恐怕今世不能出头了。前日姓仲的肯去张罗一千元,要替他赎身。他的娘故意勒掯要三千,你想仲莲民是极寒的,一千尚且罗掘,三千那里能够?也只得罢说。柔仙又是气性高傲,多病多愁的。哭了一夜,给他老鸨打了一顿,柔丫头就要自寻短见,我费了多少唇舌,把他劝回了。又劝他娘,譬解一番。可知天下不是亲生女儿,究竟隔膜的。他前回到了诗社,没得局钱,又给他娘骂了一顿,这回子大约也为这个缘故。”燕卿道:“园里头姊妹,除了柔丫头,其余均是舒服的。幼丫头虽有讨娘,看他待丫头还好。”

幼青面上红了一红,叹气道:“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们说他好,这是外貌,他的心比火练蛇还毒。我现在因有几个好客人,他的欲壑饱了,也不甚与我为难。我若要学碧姊姊、湘姊姊、秀姊姊的样,他就不能待我这样。韵姊姊的局面,是万万学不到了。”说着锦香斋已摆上筵席,大家入席饮酒,到更深方散。是日是四月初二,冶秋被碧霄请去,合了元精,恩爱绸缪,迥殊恒泛。看官记好,自此一夕之后,两人本来永不再合了,岂知后来又生枝节,姑且不题。到了初五,冶秋动身去望秋鹤,韵兰一再叮嘱不表。

如今且说柔仙的一位客人仲莲民,他名士达,早失父母,广东香山县人,年二十八岁,是一个副榜,家有数万金,性情慷慨。最喜怜香惜玉,涉足青楼,惯替校书赎身,免受管束。

是以二十岁外,已把这些家私挥霍罄尽。幸亏学得一种绝技,能将土沙范模做男女人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是以名动一时。惟性情孤傲,惟在脂粉队中,则驯如伏象。其余交际,均不合时宜。向来游历燕齐,南方罕到。与阳子虚也是姑表至亲。

莲民说子虚迎合官场,必非端士,往往寓书诋骂。子虚也无可如何。与黾士也有亲谊,莲民总不肯相亲。他平生惟佩服一个韩秋鹤,说他还算完人,不到仕途上去。莲民与柔仙相识,一年有余。用了千金,后来实在穷得不可酬应了,只得仍到北方,要探听秋鹤行踪,与他一会。于是在燕京羁迹多时,忽得家信,说夫人病重,等赶回粤东,夫人已死,莲民一恸几绝。身后并无所出,遂嗣了一个侄子,将祖屋一所,售去,得了二千余金。

以一千付给嗣子,数百金替夫人治丧,安葬。尚剩七八百金,携了出门,到上海来消遣愁闷。打听得柔仙已住在绮香园,莲民就去寻访,相见欢然,也并不去看黾士。后来晓得素秋住在园中,他去见了一回,第二回绝迹不去。此芝仙挈眷到申,他也不过往看一次,说这是害民强盗的眷属,不可作缘,宜潜避为是。不常到柔仙处玩玩,见柔仙被假母管束,又厌自己的亲戚都在园中,便要叫柔仙搬出来。柔仙说须自己赎了身,方能自主。莲民问身价若干?柔仙说他三百金将我买来,此时最多加他一倍,谅可成功。莲民便要罄囊替赎,岂知假母马氏见柔仙进园之后,生意尚好,故意勒掯三千。莲民无可如何,与柔仙相对饮泣。莲民道:“你这个人,必有人来赎你,不必多虑,再候机缘罢。”一日在柔仙处看见桃花社联句的诗,方知秋鹤也在上海。今因金翠梧一事,得病回去,深悔交臂相失。遂命柔仙引见韵兰,问明了居址,他次日便往见秋鹤去了。看官,韩秋鹤的家里,芝仙、黾士大家知道的,乃仲莲民并不向芝仙打听,反问讯于韵兰,你想这个人的脾气,古怪不古怪。后来子虚反去邀他要助他旅费,他说此是盗泉,决意不受。又要荐他一事,他也避之若浼。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恰说韵兰闻柔仙被假母欺制,心中常常记挂,要想约了碧霄去看看。因先到彩虹楼,柔儿接了出来,笑道:“苏姑娘要看我们姑娘么?他同两位谢姑娘到静安寺看俗佛去了,请里边来坐。”韵兰道:“这么不巧,我也不要坐了。”遂出来,知道素秋新殇了儿子,要想去看看,就打从韵香馆花障背后梅雪坞东南走过去。只见花障上红紫争妍,蔷薇茶蔗开遍,落花满径。有几许蝴蝶在那里寻芳,上下翩翩与那落下来的花瓣一同飞舞。那蝴蝶大小不一,颜色有黑的,有青的,有黄的,有白的,有红的,种种不同。韵兰不觉看住了,因想道:“庄周梦蝶,不知庄之是蝶,蝶之是庄,他的旷达聪明,也算到了极地了”。

人生世上,本是蜉蝣。吾今年已二十三岁,回首遭逢,浑然一梦。现今已将花落之际,不知将来身世结局如何。我看秋鹤这个人十分可托,他的意思也要我同赋白头。不过我是罗敷有夫,他是使君有妇,叫我做一房侧室,他嘴里不好说出来。我心中想要许他,又防贾姓回来,别生枝节。若果姓贾的死了,我还可以自主。如今弄到不上不下,倒不如这个蝴蝶食宿花间,悠然自得。正在呆想,忽听琴声悠悠,穿花度柳而来,原来是绿芭蕉馆幼青在那里弹琴。韵兰细听,但觉幽怨缠绵,一时不知道弹的什么?嗣听得又有一个人同他说道:“你这个思妇吟与我只差半个声音。”幼青道:“这是我学的时候少勾了一勾,现今惯了,一向如此。”那人道:“这一曲在月夜弹起来更好。”

幼青道:“你就这回子也弹一曲,我来比较如何?”那人道:“你不要笑呢!”韵兰想道:原来是思妇吟,这曲文我也是知道的,但这个女子声音虽熟,恰不是园里头姊妹的声口,究竟是何人呢?一面想,一面听他弹道:

夜沉沉兮天寒,秋寂寂兮栏杆,衾如水兮寡欢。我思君子兮形影单,形影单兮望长安。

幼青道:“我结句是忆长安,你恰是望字。”那人道:“我初学时候也是忆字,因嫌他角声转折太紧,所以改了望字。”

因又弹道:

花落兮销魂,倦秀兮伤春。迢迢关塞兮杳杳,征人锁眉黛兮愁颦。瘦腰围兮恨新,鸾鸽分飞兮寡——

弹到寡字,忽听戛然一声,弦已断了,好似那人推琴而起,说道:“不祥不祥。”韵兰细辨他声音,恰是桃花社见过的雪贞。

只听幼青道:“你本来过于高亢,要和平些才好。”韵兰点头道:“他这琴兆,殊觉不佳。小小年纪,不应如此。”一面想,一面记着,柔仙也就走了,又想雪贞必从素秋那里来的,我且到素秋处再说。于是径进天香深处,素秋是西宅,于是径到虚白斋来。侍儿揭起帘子,笑道:“奶奶在里边,进去罢。”韵兰走进去,只见素秋正在那里作画,见是韵兰,便立起承迎,连忙让座倒茶,笑道:“姑娘,三日不见了!昨日我同雪贞姑娘到你幽贞馆来请安,说姑娘在秀姑娘那里着棋。他脾气最喜幽静,懒于酬应的,所以也不敢来相混。坐了一回,便回来了。”韵兰笑道:“正是要请一个失迎的罪。”又道:“我们是何等人?奶奶说起请安来。”素秋笑道:“你这个人不配人请安,谁配请安?”韵兰笑道:“恐没福。”又安慰了几句殇子之痛。一面说,一面看他画的就是冶秋的小照,素秋连忙要收起。韵兰笑着掩住了,说道:“这有什么呢?我不告诉人就是了。”素秋笑道:“真个不要说给人知道。”韵兰笑道:“这个尽管放心!”一面看他画的投笔从戎图,冶秋骑在马上,手持宝剑,作驰驱之状,前面乱山中隐隐尘烟起伏。素秋题了一绝句,尚未落款盖印。

韵兰看他题的是:

剑气冲霄射斗寒,书生出塞弃儒冠。闺人替写从征乐,马革尸香血未千。

韵兰看他诗句不吉,又不好说他的,只得谬赞一回,因说要一同去看看柔仙,素秋笑道:“可惜不巧,阳太太那里今早就来找我去,不知有什么事?已经来催了一回了,我因要赶完这个画,他还要带出去呢!”说着,只见黾士进来,彼此见了,素秋道:“大哥来了,正好,韵兰姑娘要同我去看柔仙,我要到东间壁去,你陪他去罢。”黾士道:“我本来知道柔仙受了老子娘的气,替他不平,我们就同去罢。”因问素秋:“冶秋去了几日了?”到底几时回来?素秋道:“也不能定,他也没有说过。”说着,把照上的款写了,盖着图章,给黾士看了,黾士道:“为什么题这等诗?”素秋笑道:“他说我情愿马革裹尸,我想了这句,不及检点,一时就用了。”黾士道:“重画一张,把诗换了才是。”韵兰道:“不差,奶奶就再画一幅罢。”素秋笑道:“既这么着,我来烧了罢。再画一个出来,但恐不能再画得这么好呢!”黾士笑道:“好不好,总须再换。”素秋道:“你们去罢,我也要过去了。”说着,果然把这画焚去。

黾士便同韵兰到桐华院来,只见院落愔愔,绿阴冉冉。两个老妈子在那里磕睡,树上挂的几个鸟笼,有百哥,百灵,正在那里对鸣呢。两人走进去也不知道,到湘痕馆门前,听得里面柔仙似有吟哦之声,忽然叹了一口气,韵兰同黾士笑着揭帘进来,只见柔仙满面愁容,在那里写什么。看见二人,便离座迎出来,连忙让座。黾士笑道:“你为什么叹气?写的什么?”

韵兰笑道:“我昨日就想来看你,没得闲。闻得你又受了马氏的气,我一向同他说,你家的客人虽少,然都是好客人,一个月也可趁二三百元,也算极好了。若非妹妹感动客人,他们那里肯白送我们?他只是不信,说妹妹不善应酬,没得钱的同他好,有钱的不去奉承。我说这是柔丫头的骨气。他说门户中人,讲什么骨气?这要有钱,便是骨气。给碧丫头骂了一顿,他倒软了。你今后也要听他几句话。”说着,俊官倒了茶来,听见韵兰劝解,便接口道:“姑娘,你说这个话,我家姑娘何尝敢同他倔强?除了住宿的客人要选,其余是都勉强相从的。饶这么着,他还要指桑骂槐的得罪人,心又狠,又贪,见了钱,好似活宝。我们做丫头的也看不上这老货。”柔仙眼圈通红,只要下泪,叹道:“我死了就完了。”韵兰道:“前日不来,为什么呢?”柔仙擦着眼,指俊官道:“你去问他?”这时黾士走到桌上去看他做的诗。原来是感怀的古诗,看了不觉伤心。听俊官讲论马氏,便向他们摇手道:“你们低低的说,莫给他听得了,回来又是柔仙受气。”俊官道:“老货新近姘了一个做西崽的野汉,好似疯狗似的。租的小房子在德庆里,要到下午三点钟才来呢!没得事,晚上十点钟便去了。来了好似阎王婆,说也奇,倒怕冯姑娘,大约怕他捉强盗的手段呢!”说得柔仙也笑了。韵兰道:“前日倒底何事?你说说。”俊官道:“先几日有一个从京中新捐了官的客人,借新新园做生日,找女戏班做戏,我们姑娘也去了。内中有一个姓麦的,一起点了四出,要叫我们姑娘演。姑娘唱思凡下山两出,已经受不得了。还有一出别妻,一出离魂要做,姑娘只得勉强演了一出别妻,再有一出真不能做了。姓麦的就说姑娘装架子,绮香园里都没好人的,后来连赏都没得。老货知道了,便埋怨姑娘不好。姑娘回了一声,除非要你自己去做。他就恼了,打了姑娘几下,姑娘就要寻死。幸亏凌姑娘来劝好了,老货也不说什么。”韵兰摇头道:“他有意不教人赎身,也是难的。”柔仙叹道:“什么难不难,我把这条命送给他,再没别的了。”韵兰道:“也不是这等说,究竟好死不如恶活,你总要旷达些才是。有了机会,也可以跳出这火坑。我何尝不是良家人,千辛万苦的。到今朝尚未完我的心事。”俊官笑道:“我们姑娘,那里及得苏姑娘。苏姑娘自己身体,有了这个园子,要怎样便怎样,便是连熟客不见也极从容的。”只听黾士道:“韵兰你来看这首诗。”韵兰听了,便走过去看着,念道:

侬本良家子,千金掌上珍。凶年遭惨劫,绮岁失慈亲。诵读依孤嫂,伤亡剩一身。(双亲早故赖寡抚养教之读书)盗绡来恶舅,卖玉恨奸邻。(余十四岁为舅氏同邻人阿三设计卖)

教曲鞭笞急,登场傀儡新。偷生工谄媚,忍耻学横陈。鸨肃贪难足,鸾飘怨莫伸。有心怜粉黛,何日出风尘。花梦三千界,犹云十七春。鸿毛嗟命薄,犀抱悔情真。莫问前生孽,还留后世因。吟成双泪下,寄与意中人。

黾士道:“你看这首诗,不好算冷姑娘的行状么!”韵兰叹气道:“碧玉心高,缘珠命薄。妙莲入溷,飞絮埋怨。只得随缘罢了。”柔仙道:“随缘二字,乃达人所为,我等总参不透。到万分难处,也想付之达观,无如一转念间,就有许多心事。我曾见闺评中的诗,有两句说得颇觉入妙,是一个姑娘遇人不淑寄感的。说转念也知求旷达,不由人意上心来。这两句就是替我写照。”黾士道:“人事相遭,我辈男子中尚且不能解说,何况卿辈。不过徒然忧闷,也是无益的。”说着,只见湘君同碧霄走来,大家连忙让座,韵兰笑道:“你三人看俗佛去的,回来了?”湘君笑着,同碧霄坐下,说道:“乏趣得很!不是浴佛,实是挤人。最可恨的是乡下人,臭汗薰蒸,偏到我们那边来混,我实在受不得了,才同碧丫头回来。碧丫头又去混打人。”黾士道:“打什么人?”碧霄道:“先前有一个游手无赖,故意挤到我们身边。我怕事避开,他又挤来,嘴里还胡吣说两块钱一夜,又是假正经,似有动手光景。我就恼了,一掌打他一个嘴巴。”柔仙笑道:“也算晦气!”湘君道:“他的党羽多呢,一个嘴巴,血多打了出来。”韵兰道:“阿吓,他们怎肯罢休呢?”湘君道:“自然不肯忍耐,就有四五个人打起不平来,上前来拉他,他便把外边衣服一脱,同他们交手起来。碧丫头真是母夜叉,不知道那里来的神力,一只手拉一个,一只脚踏着一个,两条腿夹着一个,这些无赖慌了,后来一个人认得他,向众人说道,快莫动手!他就是绮香园擒盗的冯姑娘,不是好惹的。众人就不敢动手,求他把三人放了。这个时候看的人不知其数,巡差也来了,我们怕招祸,便坐车回来。看的人一路站在两旁,好似站班似的。珊丫头几乎吓死了,到了园,幸没大祸,他说要来望柔丫头,我就同他进来。你们女孩儿家动不动便打架,不是笑话么?”黾士笑道:“虽然不惧他们,但怕吃眼前亏。”韵兰笑道:“招了事非出来,不知怎么了结?”碧霄道:“怕他什么?”因问柔仙道:“这两天老货的性儿改不改?还同你吵么?”俊官笑道:“自那一日冯姑娘来整顿之后,他好了许多。”柔仙道:“狗的性那肯不吃屎,不过恨在心头,暗中算计罢了。”碧霄道:“他再同妹妹多口,妹妹就来告诉我,但只要有理,我不怕这老淫妇。”黾士道:“姑娘莫生气,你来看柔仙这首诗。”碧霄遂同湘君拥到桌子上看了,湘君道:“莫问前生孽,这一句,似是而非,我辈恰是前生的因,今生的孽。”碧霄道;“没得因,我们也不能聚在一处。”柔仙道:“你们的因都好,我的因最恶。”韵兰道:“我的因何尝不恶,眼前而论,似乎好些,岂知我受了无限的阅历,仍旧混到青楼中来。”湘君道:“倒也并无分别,你看黾士这位令妹,兰生这位令姊,何尝不是命妇。若考其根原,究其归结,恐怕也同我们差不多儿,不过在人世上荣辱有些分别罢了”。黾士道:“人世荣枯,本不足恃。但有了知识,总为情欲所累。”湘君道:“此非情欲累人,乃人之自累于情欲。所以古来达士作为,总是两样。庄子云,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自茫忽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之死。悲欢忻戚,迭相其中。若解得本来,方知局中遭际,都是后天,不值自家一笑。”碧霄道:“不值一笑,还有色相。须无此一笑,方是无我。”湘君道:“这个禅机深妙得很哩,若说无我,已有无我的意见,须把这意见都泯了。碧丫头,你要了道,我有口诀问你,你随口答出来,方算前因不昧。”柔仙道:“我们大家来参。”湘君道:“如何是佛?”柔仙道:“即心即佛。”碧霄道:“非心非佛。”湘君道:“如何是住?”柔仙道:“天地蘧庐。”

碧霄道:“四大皆空。”湘君道:“白云随意行,流水无心去。顶上月华空,恍然不知处。”韵兰笑道:“我有一揭写出来你看,是也不是。”说着,写了出来。众人看时,见写了四句云:

有情便有种,有种便生缘,钏动香兰笑,闲乘鹤上天。

湘君把韵兰看了一看,点头笑道:“韵丫头灵心未昧,毕竟聪明。碧霄也解脱了。柔妹妹还有些色相,但返本归真,倒比他人还速。”碧霄道:“瞬息行神寥廓遍,本来天地是微尘。”

湘君笑道:“果能如此,你去干你的罢。”碧霄不觉恍然,向湘君叩了一个头,又向韵兰叩了一个头,就去了。黾士、韵兰、柔仙、俊官倒不懂起来,笑说道:“他痴了么?”湘君笑道:“大约他算悟道的,也没见这样悟法,真也可笑!”湘君这句话,就掩饰过去了。原来碧霄自与冶秋会合之后,得了元阳,便把行神摄影的工夫练习。向来虽可飞身,恰不能遁形。自坎离交济,这个形就可以藏了。这回得湘君一提,不觉恍然有得,从此便日日用功起来。本来瓜熟蒂落,不取诸辛。不上半年,便可空里藏形,瞬息千里。自知谪限尚有几年,不敢太露本相,也只得随着众人混迹。有不平的事,替人出头做做,这是他的本性,表过不题。

当时韵兰等在柔仙处又谈了一回,湘君自回漱药盦,黾士到阳公馆去。韵兰回到屋里,觉得腿子有些酸,便到春影楼,坐在一张软藤榻上,命伴馨倒了一杯洋参汤,喝着,霁月立在旁边装水烟,韵兰一面喝,一面问霁月道:“这个汤谁砌的?”

霁月道:“今日小兰姑娘收拾的。”韵兰道:“现今已立了夏,我打谅一日吃洋参汤,一日喝杭州城墙的野菊花茶,你们须记着。”伴馨答应了,因道:“姑娘现今燕窝粥到底吃不吃?严老爷送来的燕窝,已经完了。若还要吃,只好把蒋老爷送的四匣大官燕开出来。”韵兰想了一想道:“这个也吃得腻了,且停一个月再吃。你叫明珠每日早上晚上剥白莲肉燉给我吃。中饭之后,一杯杏儿茶,糖要少加些。”伴馨一一应允。只见佩纕走来,笑回道:“刚才仲蔚差人送姑娘的石印幽贞馆诗稿来,只有五百本。因今年乡试,印书局赶印夹带本子,机器没得闲。这五百本还是催了十几次,做的夜工呢。姑娘送完了,横竖过了七月,就可以再做的。仲蔚有一字帖儿,请姑娘过目。”说着,便交了上去。一面到幽贞馆书橱里取了几本稿子来,韵兰数了一数,上下两卷,计五十四页,下面附着桃花社联句诗。

书样字样,都还精致,心中自是欢喜。佩纕又回道:“双琼姑娘、雪贞姑娘同幼姑娘又来了一次,把姑娘这大八音琴匣借去了。”韵兰道:“有话说么?”佩缓道:“并没说话,不过来望望,双琼姑娘说,现在不得闲,那诗社的事只好再缓几日。双琼姑娘又说,听得老爷说,据宁波官场传闻,说前月小茅塘地方,有一个女人抹了颈,死在树林里。乡人报了地方官,验得有轮奸事情,恐怕就是倚虹姐姐。不知怎么自勒的,真可惨呢!”

韵兰道;“碧霄姑娘,知道不知道?”佩纕说:“他们到碧霄姑娘那里,碧霄姑娘不在家,所以告诉了柔儿,现今芝仙特为这件事,发了一角公文,到那里查问去了。”韵兰点头不语,又问有别件事么,佩纕道:“有一个姓江的,就是救了碧霄姑娘同吴老爷一起来的,他是船上的小统,带到园里来看碧霄姑娘同吴老爷,都不会面,他就同天香深处的守门人,到这里来访访姑娘,送姑娘两匣高丽参。”说着,就去取来给韵兰看了。

佩纕又道:“他坐了一回,想着一件公事,就走了,说明日就要开船,还要想来会一会。”韵兰笑道:“会什么?我又不是三头六臂。”霁月笑道:“总是姑娘的名望大,没见过的,想姑娘不知是什么仙人样子,见了就算荣幸。”佩纕笑道:“姑娘若真个三头六臂,人家就避之惟恐不及了。”韵兰也笑了。停了一回,韵兰觉得有些倦意,因问伴馨道:“小房间里的溺盆换没换?我今懒极,要睡一回,晚上恐防客到。”伴馨道:“现在天气暖,姑娘不如用玻璃盆罢。”韵兰道:“既这么着,就罢了,你们且出去。”佩纕等去了。原来近日韵兰起居服用,殊觉奢华,都是些客人要想极意的谄媚,作奇技淫巧,以悦其心。此时韵兰闭了门,公事毕,便去午睡不题。

次日,江受谦果然来了,畅叙一回。韵兰画了一柄团扇送他,受谦也就去了。岂知浴佛日,是湘君的生日,晚上有许多熟客,闹了一晚。到次日,素秋知道,说湘君不给信,要替他补祝。又怪韵兰、碧霄、珊宝、燕卿不提一声,韵兰笑道:“吾们那里记得?这回子同他补祝,也是好的。”于是又闹了一天。四月十四,是冷柔仙生日,大家又要去祝。素秋更是高兴,柔仙倒也罢了。马氏恐防费钞,再三不要,说:“晚上有三四席客酒,姑娘们来了,也没地方。”碧霄道:“你放心,不要你费一个钱,也不误柔仙妹子的陪客。到十五日,在天香深处借吴奶奶的地方,待我们也是补祝便了。”马氏不能过辞,只得假说子几句不敢当的话。到了十五日,素秋那边热闹起来,雪贞也过来了。摆子三席。惟程夫人、素雯有事不到。自顾夫人起,为苏韵兰、顾珩坚、阳双琼、庄雪贞、冯碧霄、谢湘君、谢珊宝、陈秀兰、林燕卿、范文玉、白凌霄、金幼青、史月仙、叶佩纕,连素秋共十六人,并没一个男客。

众人皆来了,惟柔仙不到,文玉笑道:“王母娘娘不到,还了得,我同燕卿去拉他来!”韵兰道:“还是碧丫头去,你们都不中用,恐怕他老货又在那里发性了。”碧霄道:“我同阳姑娘去。”遂拉了双琼便去。双琼笑道:“不要忙,慢些儿走,我跟不上你。”佩纕笑道:“我也去。”双琼道:“好,碧姑娘同他去罢,我懒得走。”碧霄道:“为什么又不去了?”说着,只见柔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俊官来,湘君笑道:“便宜了碧丫头,省走这一躺。”碧霄就笑着说道:“巧极!你不来,我要来拿了!”就走出去挽着进来,韵兰笑道:“王母出殿了,我们伺候了好久,大家要拜寿呢!”一众都立了起来,柔仙一看人数都齐了,笑道:“我什么时候修来的福,连太太、奶奶们都赏脸。”说着便走到顾夫人那里去磕头,顾夫人连忙挽住,笑道:“我还没有拜寿,你倒先来行礼。”便拉他在身旁坐下,柔仙又要与珩坚、素秋磕头,珩坚道:“一让,到拘谨了。我们除了太太之外,大家行个平礼罢!”韵兰道:“三奶奶说得有理,我们大家来。”于是众人一排立着,向柔仙福了两福,柔仙连忙还礼。礼毕,方才坐下。素秋笑道:“我们知道你日日受气,所以各人公议凑了公份儿,替你过生日,使你乐一乐。”

秀兰因问迟来的缘故,柔仙脸上一红,说道:“昨晚客人多,差不多东方发亮,我才睡觉。今日起身,已是十一点钟了,赶紧梳洗了就来,这老货还没进园,昨儿他咭咯了一回。说我今年四十岁,倒没人同我祝寿。你多大年纪,倒爬到树高枝上去。这是他们在我的脸上,所以敬你,你不要太轻狂了!太太奶奶姑娘门前替我请安问好,我不去了好似倒翻了果子簏,说个不完,我只是不理。”燕卿笑道:“老东西!倒说我们为了他替你祝寿,他还做梦呢!”碧霄道:“回来我要去看他这脸,究竟有如许大!”珊宝道:“罢罢,你又要多事了。”素秋道:“一点多钟了,我们坐席罢,今朝是我们公祝,应该柔仙坐第一位,但是太太在这里,不好僭的,柔仙只好在第二位了。”顾夫人道:“我爱歪在这炕上,要吃什么菜,叫你们送来,席上的首席,让了他罢。姑娘家可怜见的,让他乐一乐。”柔仙道:“这是断不敢当的,请太太来坐。”素秋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太太最怕是拘,倒请他坐在炕上罢,要吃什么拿什么去。”韵兰道:“也好让老人家舒舒服服,我们就大家坐。”素秋几次相推,柔仙不肯首坐,勉强坐在第二,第一位空着。其余由素秋排定,年长的坐在上首,年幼的末坐。双琼年纪最小,坐下末位。岂知佩纕也是这日生日,韵兰在席上谈起来,素秋一众人又要替佩纕道喜,顾夫人道:“这么说,我倒欠礼呢!”就命人到自己房里去拿出一个碧犀霞的鸳鸯珮来送他说:“这是我娘家的东西,你拿去挂挂罢!”韵兰道:“他不过是个丫头,因太太、奶奶们过分谬爱,所以叫你坐坐,已经僭了,还搁得起替他道喜。”素秋、珩坚道:“你说他是丫头,差不多姑娘们还赶不上。”顾夫人道:“你说他是丫头,我说他是女儿,好孩子。你来,我把这个同你挂着!”秀兰推着佩纕笑道:“你听得么?太太的恩眷如此隆重,要收你做女儿,你还不走下去叩头么?”一语提醒了佩纕,果然走到炕前端端整整磕下头去,顾夫人立了起来,笑道:“也不必客气,但是已经送了一个礼,这回没得再送,不要笑做干娘的算小呢!”说得众人皆笑了。雪贞笑道:“喜珍嫂子幸亏不在这里,若看见了,怪太太疼干女儿,又要吃醋呢!”碧霄笑道:“太太既然收了他,须要替他拣一个女婿,赔一分嫁妆呢!”柔仙笑道:“要拣女婿,我来做媒。”凌霄笑道:“你做给谁呢?”燕卿笑道:“我知道了,太太要他做一个还乡女儿。”幼青笑道:“配给兰生,真是璧人一对呢!”说着已是上了菜来,素秋请众人随意吃喝,并不敬酒。于是猜拳行令,到晚方散。

次日,又是月仙生日,小香高兴同他祝寿,闹了一天。岂知两日以来,恼了一个双琼,听见给兰生做媒的话,就大不自在。未曾散席,他先自走了。想起佩纕是何等人,姑太太也糊涂,怎么就认他干女儿?我看兰生同他魅魅螫螫,必定有些苟且。他们将来果然联合定了,我也不过一死,但总是不服气。

于是愈想愈恼,重发起肝气病来。程夫人急昏了,连忙请大夫,求丹方。双琼身子在床上翻来转去的叫唤痛哭,只求立刻就死,免得零碎痛,当不起。一回子想着要吃强水,明珠在床前寸步不离,岂有肯给他的道理,把些西洋药料都藏了起来。园中姊妹知道了,都来张望。韵兰自己来了一回,再差佩纕送一服肝气痛丸药。这是四月廿二,佩纕不知道双琼有这个心事,一回走进房来,明珠便立起让他坐,佩纕便问道:“姑娘好些么?”

双琼方痛定,朦朦睡去。听见佩纕说话,一看果然是他,又怄了气,便问明珠道:“你同谁说话?我已经病到这么着,你还不留心!什么人都放他进来,要我死了,你们才可以无法无天的称心呢!”佩纕、明珠当他病昏了呓语,明珠道:“是佩纕姐姐送药来的。”双琼道:“不要吃这个送命的药,药死了我他便好了,我偏不死,要看他怎么威风!”佩纕倒怔怔的不解起来,还当他是病中的乱道,因叫道:“姑娘是我。”双琼闭着眼道:“你这个轻狂样,给别人看去,我不要见你!”佩纕方知道双琼与己不对,便气得发昏,他从来没人给他没脸的,这回子不知何故,就哭了出来。明珠不好意思,就劝佩纕到外房,安慰他,替他赔罪。说是姑娘病中的话,你不要生气,他好了,还要到你那里来谢呢!佩纕道:“这是什么说起?我从没得罪你们姑娘,他这样奚落我,为何故呢?”明珠笑道:“他病昏了,你当他真么?”佩纕道:“我看他并不是昏,明明清清醒醒的骂我,我倒来差了!”说着又哭起来,明珠再三劝慰,只听双琼又哭起来,唤明珠进去。明珠道:“姐姐请坐,我进去了就来。”佩纕道:“我也不要坐了,你进去罢。”说着就走,明珠送了佩纕走了,方才进去替双琼抚摩了一回,略略好些,双琼道:“贱货去了么?以后这个人不要理他!”明珠道:“姑娘何故与他不合?”双琼道:“也没不合之处,不过我见了他,心里头便有些耿耿的,不知什么缘故。”明珠也不再问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第三十六回释妒意正言规雅婢 了情缘佛果化痴郎

再说佩纕从双琼那里受了委曲出来,心中十分懊恼。自想向来与他还好,并没得罪他的地方,为何今朝把我这般得罪。

他又并不像昏聩的说话,愈想愈恨。要想去告诉秀兰,他就从漱药盦桐华柳堤一带绕过来,方到月影桥廊下,遇着了小碧丫头,手中拿着一册法帖。因问道:“姐姐你家姑娘在屋里么?”

小碧笑道:“方才出来。”佩纕道:“姑娘在何处?”小碧道:“不知道,不是闹红榭,定是到棠眠小筑的。我还要到你姑娘处去还帖呢!”说着就走了,佩缓便独自到闹红榭来。这时候桃已成了小宝,落红都消尽了,但见桃叶蓁蓁,绿荫冉冉。因想桃花诗社,不过一月,如在目前。现今风景又是不同,流水年华,人生如梦,不觉感慨叹息了一回。于是走上台阶,只见两个老妈子倚在西窗,口讲手指的,看什么,并没见他进来。

佩纕一径进去,只见小丫头金儿坐在门口,里面微有笑声。佩纕走入,笑问金儿道:“秀姑娘来么?”金儿连忙立起来,笑着摇手,低低说道:“秀姑娘没来,姑娘莫进去,里头有客人呢!”佩缓笑道:“客人也不要紧,什么鬼鬼祟祟的。”金儿笑着附佩纕的耳说:“他们干正经事呢!”佩纕便两颊飞红,心头霍霍的跳。不觉自上至下,满身酥透起来,也立不定了,便坐在金儿那边的春凳上笑道:“这客人也胡闹,他姓什么?”金儿笑道:“就是知三。”佩纕笑道:“为什么不大大方方?”金儿笑道:“你呆么?这事好大方做的?难道好在客堂里当着众人干么?你将来要大大方方的不避?”佩纕红着脸,把金儿啐了一口,心里又要去看,又不好意思去看,因笑道:“你望风望好了罢!”说着便走了。金儿骂了一声:“小蹄子!”佩纕一个人走到棠眠小筑来,转过闹红榭西首花障。方是棠眠小筑南首的短围墙,但见墙里面绿柳阴浓,蔷薇烂熳,墙外菜畦中的菜都已作筴,有韭菜一畦,青葱可爱,有几个人在那里采蚕豆。

更屋旁边的一带竹园,新竹均已放苞。还有未放苞的,穿云透月,杂在其中。墙边一排石榴树,均已作花。于深青浓绿中,杂着火点样的红花,燃遍枝头,十分灿烂。赏丁一会,就到棠眠小筑来,看见了秋香,便笑问道:“姐姐,里头有客么?”

秋香笑道:“没客,秀姑娘在里头,妹妹进去罢!”佩纕便走到里边,只见秀兰在桌上写扇子呢。文玉立在旁边看着,见了佩纕,连忙让坐,秀兰笑道:“你来得正好,还有一把题画的扇子没有题句,你同我想一首,我被这文丫头措死了!”佩纕看他已经写了两柄折扇,还有一把扇画着一枝木兰花,一只小鸟在枝上开口作鸣的光景。佩纕笑道:“这是什么鸟呢?”秀兰道:“不拘什么鸟,你做罢!”文玉道:“这是伯劳。”佩纕便想了一会,写出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们去改罢,我不管了。”文玉看了一遍,笑道:“流利得很呢!”秀兰写好了这扇子,也看道:

一声啼鸣送残春,睡起深闺自写真。画里莫嫌脂粉重,木兰本是女郎身。

秀兰笑道:“绝妙好词!佩丫头真是丰神独绝了!”一面说,一面把它写了,写毕,收好。大家长谈,佩纕方把双琼得罪他的话,告诉一遍说:“两位姑娘因是向来爱我的,所以告诉告诉,二位莫给别人知道。”秀兰道:“怪道那一天双姑娘要同碧丫头去找柔丫头,你说也要去,他就不去了。”文玉道:“你总有开罪他的地方,或是言语,或是应酬,你自己不留心,他倒记好了。”佩纕道:“阿弥陀佛,我没得不留心的事。”文玉道;“恐防有小人在里头造言生事,背地里编派什么。”佩纕道:“这么着,那里能防呢?我想起来,不过多承各位姑娘看得上我,把我抬举了。就是那一天我拜吴太太做干娘一个样子,他们说佩纕不过是一个丫头,倒是小毛虫爬到高枝上去了,不服气,造出这个无根无据的话来倾轧我。但他们也不想想,姑娘们虽把金眼看我,我何尝不守我丫头的本分?就是同我们丫头一辈子,何尝不是姊姊妹妹的亲热呢?有什么不服气?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秀兰道:“你这话少说,他们姊妹们听得了,不喜欢呢!你知道谁不服气?谁损人?听了你的话,同你好的也要存心了。还是这般嘴快!”佩纕叹气道:“叫我怎样呢?他是道台大人的千金,我是墙花路柳,他要怎样便怎样,我不能去同他辩的。姑娘,你们得便,好替我问问么?”秀兰笑道:“你真是呆了头,这个话怎么好去问他?我想他总别有缘故,恐怕兰生那里有什么话犯他的忌。”文玉道:“桃花社联句这日,你说过什么来?”佩纕方欲说话,秀兰道:“我想着了,那日素秋奶奶掣着史湘云的筹有虚名儿一句,双姑娘就冷笑说要改小梅香伏侍,你面上不是赧赧的么?”佩纕想了一想道:“不差。”

文玉道:“为什么缘故?”佩纕红了脸不语,文玉嗤的一声笑起来,秀兰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佩纕嗫嚅良久说:“其实也没什么,恐怕给他看见了。”文玉笑道:“原来你们干这个丢脸的事,莫怪他看不上你了!”秀兰笑道:“你们要干,什么时候不好干,偏给他看见。”佩纕红着脸道:“姑娘也太多疑了,你道我做什么事?我因腹急,在假山子石后蹲了一会,不知道兰生何以跟了来,要他讨好,送给一张纸,我就是这一节,给他看了去,但我们倒没见他呢。”文玉道:“就是这节,你也太肮脏了,燕姑娘那里有木桶,有瓷盆,不去坐,巴巴的走到那里去,又不带纸。”佩纕道:“何尝不带纸?兰生这冤家,婆子气,要好呢。初起我本想到小房里的,几个东西都新用过,口上还有湿水,我怕腌躜,才走到那里的。”秀兰笑道:“你这下身本来干净,可以献佛的,你要这么着,何不学你韵丫头定做几个银瓷盆,这才是清洁呢!”文玉嗤嗤的笑道:“用的时候,叫一个人在你下边,俟出来了,便摧开。”秀兰笑道:“还不好,请几只西洋小哈巴狗来吃。”佩纕红着脸笑道:“我要骂了,人家不舒服,好好同你们说,你们倒合着拿我开心打趣!”秀兰笑道:“有什么法儿,若是为兰生起的,还是同兰生说。”文玉方欲接口,忽见幽贞馆的小丫头走来道:“佩姑娘在那里么?顾爷在屋里送你的书。姑娘说叫你送药到那里,又不回来了。幸亏秀姑娘那里的小碧姊姊说,不在闹红榭,定在这里,我所以寻了来,快些去罢。”文玉道:“正好,你秘密的问兰生,叫他打听有什么缘故。”秀兰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你去罢。”

于是佩纕就还到屋里,见兰生同韵兰在幽贞馆说话,彼此见了,兰生笑向佩纕道:“你命我买的《全唐诗》,现在带了来了,板子还好。刚才送到你房里,你去看罢。”佩纕笑道:“多谢费心,你送我姑娘是什么?”兰生笑道:“也没好东西,那边桌子上的书都是。”佩纕先去一看,是《历朝词选》、《词律、《词律拾遗》、《国初六家诗选》、《国朝骈体正宗》、《鱼洋诗集》、《吴诗集览》、《王葵田消夏录》木板书共八部。因笑道:“你送姑娘的多。”韵兰笑道:“你要看,尽管看。明儿同我开了书面,写好书根,你要用就用。现在先替我放在书架子上。”佩纕、兰生便七手八脚的归好了,韵兰道:“你个药交去了么?”

佩纕只得说:“交了。”因道:“晚上我还有话问姑娘呢?”韵兰道:“要说便说。”佩纕就把以前的话说了一遍,兰生是知道这个缘故。韵兰倒疑惑起来说:“毫无猜忌,为何同你不合呢?”

兰生道:“大约是我的不好,回来我同佩纕分辩就是了。”韵兰问不好的缘故,兰生不好说送纸的话,仅把先时同走出来,他落后不来生气的一节告诉韵兰。佩纕方知还有这个一节说道:“你做了事累人讨没趣,你不去说明,我不依。”韵兰道:“这事只好随着机会慢慢的办,释他的疑。若当一件同他说,他又道是你左袒佩纕,更要起疑了。只好学着黛玉、宝钗的同居法,由渐感化,方能不着痕迹。他只要在他面前事事同他亲近,远着佩纕,他看了几件,就释然而化。这个时候,你方同他辨一辨心迹,就芥蒂消除了。”佩纕点头称是。说着,只见珊宝过来找韵兰去着棋,见了兰生,笑谢道:“多谢你送我的书。”兰生笑道:“见笑呢。”又道:“秀姑娘、湘姑娘、碧姑娘、柔姑娘、凌姑娘、幼姑娘、素姑娘、双姑娘、燕姑娘的东西只好明日送来了。”

于是谈了一会考政,知正案取在第四,韵兰、珊宝替他预贺,珊宝便同韵兰去了。兰生方同佩纕到房里来,佩纕看《全唐诗》板子极好,心中自是欢喜,便把这题木兰花的诗给兰生看。兰生笑道:“真正为你自己写照,下回诗社你好好留心,夺一个社元!”佩纕道:“下回是阳姑娘,他现在有病,又是同我不合,恐怕不能开社了。”说着,只见伴馨来叫佩纕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佩纕看有一个老妈子在间壁房里同小兰说话,佩纕故意不见,便回房来。兰生道:“什么事?”佩纕道:“并没要紧话,你说诗社,恐怕双姑娘怪我。”兰生道:“都是我不好,回来我替你去解释,你也不要生气。”佩纕道:“我也不敢同他生气,但只要他知道我的心,我还有什么说的。就是你从小同他相和,也该同他好些,体贴他的心。他有这个病,大约为气量小生气上起的。他见了同我们混,你又不肯自己检点的,他又不同我们见惯了的看你这样,他疑心好似我们引诱你的,他自然要生气呢!你这回子过去没?”兰生道:“我昨晚未回家里,先就去望他,他装着病,只是不理我,叫我这心里也使碎了。”佩纕道:“我也常说他一个聪明姑娘,为什么年纪轻轻犯这个病?大约是操心太过,但凡把这个心放开些就好了。”兰生道:“他这个心,本来是率直的,品貌又好,我从没有待坏他的心,不知道他何故总是防着我?”佩纕道:“现今他疑我,我不好同他分辩,你须替我分表分表,我虽不仗着他,现今同住在园里,那里能回避许多,他解了疑,那时我再同他去陪话。”兰生叹气道:“我就不喜他多心,你想常聚在一处,若要存心觅人家的讹处,谁也免不了。”佩纕道:“虽如此说,自己也要检点些。但责人而不责己,也不通行的。”说着,只听外边说知三来了,二人就走出来,知三笑道:“你两个人在里头做什么?我打谅要进来看呢!”佩纕笑道:“我们倒不做什么,只怕你做了什么。”知三笑道:“我方从园外来,知道兰生弟在这里,怕有故事儿,再受起什么,我就赶了来。”兰生道:“你怎么知道呢?”知三方欲接口,佩纕笑道:“你才进来么?刚才燕姑娘房里,有一只哈叭狗偷屎吃。”一句话说得知三不好意思起来,辩不是,不辩又不是。佩纕笑道:“你要说嘴么?你说嘴,我就——”知三急了,只得央告勿说。兰生问:“什么?”知三只得把他话来混了,佩纕也不便出口,笑道:“他要约燕姑娘再开诗社呢!”兰生笑道:“未必是这个缘故,但是你们要开诗社,也只得我去同双妹妹说。”因此把舒林偷局的事情掩饰过去了。原来知三与燕卿方才干了一回新奇的故事,正书中不便述及,并有园中各姊妹的轶事,另详外书八回之中。

甫脱稿,已为书中一个要紧人取去。当时曾否焚毁,不得而知。那知三在幽贞馆坐了一会,便同兰生去了。过了两日,兰生再来望双琼的病,双琼业已霍然,见了兰生,还装着不理他的光景。兰生因寄母姊姊在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双琼回房,兰生在姊姊门前敷衍着几句,又把府考的场作稿子给珩坚看,他方一溜烟走出来,到双琼房里。双琼正靠在窗下一张小杨妃榻上看书呢。兰生笑道:“妹妹你为何总是不理我?病才好,又要看书,不相宜呢!”双琼本来是要不理他的,因前日兰生同佩纕讲的话,已有人全告诉了他。双琼见兰生回来了,必要到佩纕那里的,就差明珠叫一个老妈子常到幽贞馆去探听。

韵兰已同珊宝、秀兰秘密商议,最好有双琼那边的人来,要他知道佩纕并无他意,所以叫伴馨知照佩纕,在兰生面前,不要说双琼不好。恰好老妈子来探听,就都听了去,告诉了双琼,心中方自释然,病也就好。肝气痛的病,本来是一好便好的,这回子听兰生说,便道:“你有你的好地方好人,我不要你管!”兰生道:“我知罪了,回来我同他疏远。”双琼冷笑道:“疏远不疏远,也与我无干!我又不叫你疏远,你尽管亲近去,伏侍他。”兰生道:“我一时不自检点,给妹妹生气。因他和我要好,我也不敢不和他好。我和妹妹从小一处生长的,情分到底比别人深了数倍。妹妹要什么,我那有一个字儿不听。况且他知道妹妹生气,恐怕得了不得,可怜见的,说着这件事便哭,当日这件事,是我要和他好,并非他的支使。妹妹还给他没脸饶这么着,他还叫我在妹妹面前替他方便赔罪,他还要同妹妹来磕头呢。妹妹你要不自在,骂我,打我,命我改过,我都不怨。只不要为了我的不是,迁怒到别人身上,这就是妹妹天大的恩典了!”说着不觉下了几点泪。双琼心里自是释然,又看兰生的光景,听他的软求,心中好似也有无穷的怨悔,便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靠着引枕,也盈盈下泪,两人相对无声。一会儿兰生拭泪强笑道:“罢了,我从今不和他好了。”双琼叹气道:“你也不是这等说,为了我你和他不好,给人家知道了,倒是笑话。男女之私,何人不有?况且他虽是贱品,尚知自重,人又体面,情又缠绵,才学又是去得,你们见了自然要爱。他不过好也要好得有方,若不论什么下作的事都替他去做,非但人家看了不雅,要疑心到别的,就是你也太失身份。并不是我来管你,现在园里上下等的姊妹多,都同你要好,你若是个个承值起来,将来连吃饭也没得工夫。到了那边,又要到那边,你做了下流小使。”说着就扑嗤的笑了,兰生拍着双手,笑道:“好了,妹妹快乐了,从今妹妹再莫多心生气,要支使我便支使。”双琼笑道:“我也没得什么支使,要支使你,我叫你倒……”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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