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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00: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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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东明

出版社:中原农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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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

姊妹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姊妹作者:杨东明排版:昷一出版社:中原农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06-07-01ISBN:7806419683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美星歌舞团一

美星歌舞团的卡车从姚桥村的中心大道驶过的时候,全村的狗子们都踊跃上路,做着夹道欢迎,那情形就象是在恭候从主干道上穿城而过的国宾。

姚桥在县里属于经济欠发达的西部地区,村中唯一的中心大道尚未硬化,还保持着乡间土路的本色,绝无沥青之类的污染气味,堪称货真价实的绿色通道。美星歌舞团的卡车是那种退休之后又重新返聘的角色,心肺功能欠佳,一动起来就大声地喘气。卡车是敞篷的,车厢里装着帐篷被褥灯光音响脸盆饭盒这一类东西,实在乏善可陈。引人注目的亮点当属靠坐在厢板旁边的六七个姑娘,她们或许算不上如花似玉,然而个个都是那种一掐就要出水的样子。就象早市上的新鲜菜苔,只要嫩,不愁卖不上好价钱。

酒香也怕巷子深,美星歌舞团的韩团头是个会吆喝会叫卖的角色。他坐在驾驶室里,手中拿着麦克风。“啊瞧一瞧啦啊,看一看啦啊,光肚美人大表演啦啊……”,“啊美星美星,美丽之星啦啊,啊不美不要钱,不光不算完啦啊……”。卡车车厢的四角绑着四个大高音喇叭,韩团长的吆喝声也就回荡在四面八方。

开车的是韩家老二,他把档杆放在最慢的一档上,脚丫子松松地踩着油门。破卡车煞有介事地匀速缓行,看上去就象在检阅一样。很久没有落雨了,卡车轮子轧在路上,黄尘仿佛受了剌激一般腾卷而起,围前绕后,欢乐地狂舞。

不甘狗后的人们在路边渐渐占据了狗的位置,卡车开过去的时候,人们就在后面跟着追。这有声有色的卡车就象一块香喷喷的猪头肉哩,追在后面的人们就象乱嗡嗡的大头蝇。

美星歌舞团的卡车就这样招招摇摇地穿过姚桥村的中心大道,一直驶向了村西的砖窑厂。那里可以算做是姚桥村的经济开发区了,两座砖窑就是姚桥村工业腾飞的标志。窑厂的前面有两块又大又平整的空地,是用来码放砖坯和成品砖的。眼下空出一个来,正可用做歌舞团的演出广场。

卡车停稳之后,窑厂就来了几个苦工帮忙卸车。这是韩团头事先看好了的场地,这是韩团头事先和窑头商谈过的条件,窑厂的人看演出不用掏钱,只要帮忙装装卸卸,演出的时候再帮忙看看场子就行了。

常宝贵愣在那儿,只顾瞧车上的那些姑娘了。常宝贵在那些面孔中看到了一双“杏子眼”,那是八月的甜杏,大大圆圆,毛毛茸茸,真是可爱极了。“呆猪,快干活!”

冷不防屁股被人踢了一下,常宝贵立不住脚,趔趄着扑向车厢,于是便正正地撞在了刚刚从车上下来的“杏子眼”的身上。就象房上的乌鸦往下掉时会张开翅膀一样,常宝贵也本能地张开了手臂,如此一来对方就被他搂在了怀里。

那种异样的温软的感觉来得太突然太强烈,常宝贵脑袋里一阵阵地眩晕。“嘿嘿!——”,“哈……”,众人轰笑起来。

常宝贵尴尬极了,狼狈极了。“我我我,我不是——”他想解释,可是他即刻噤了声。很近很近的,几乎就在他的嘴边,是一片迷眼的桃红。

等常宝贵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已经钻进了姑娘堆里。她的脸红了呢,红了呢,常宝贵望着对方的背影,心里暖暖地想。

背后又是一脚踢来,常宝贵双手张开,撑在了车厢板上。硬梆梆的车厢板,硌得胸骨生疼。是“驴腿”踢的,这个驴日的家伙,他就喜欢用腿踢人。常宝贵初到窑上的头一天,就被这家伙踢苦了。

常宝贵是受了骗,才被弄到这个鬼地方的。在省城二道街的马路边蹲着找活儿的时候,常宝贵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到这么个砖窑来干苦工。二道街是省城最大的劳务市场,那里每天人头攒动,热闹得象是赶集。常宝贵已经在那儿蹲了五天,他象所有那些来找工的人一样,在面前放了一个硬纸板,板上写着字:“泥瓦工,管子工,电工,油漆,贴墙,粉刷……”。在这堆字的上面,又加了两个大大的字:“全拿”。这可不是吹牛,常家庄别管谁家盖房都会请他去,弄个灯,接个线,安个管子,贴贴瓷片什么的,他都做得下来。脱粒机、磨面机,他会修;手扶、四轮,他都管开,这还不是“全拿”么?

这两年,常家庄的年轻人差不多走空了,去省城,奔温州,下广东……,四处打工挣钱,一到年下,那些闯荡天下的人纷纷衣锦还乡。发型新鲜了,服饰新鲜了,一张嘴就是满口的新鲜词儿新鲜事儿,仿佛唾沫星子都跟着新鲜起来。常宝贵咋啦?常宝贵又不比别人少个胳膊少条腿儿,常宝贵就不能出去闯闯?

于是,常宝贵就到省城来趟趟水了。

原来想着自己一身本事,找个活儿干干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没料到在路边一蹲就是五天,连个活儿影也没瞅着。晚上睡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澡堂里,一宿六块钱,白天啃啃馒头喝几口白开水,即便如此,身上带来的钱也是越来越少了。

那一天,常宝贵左右两边的眼皮子一起跳,他正在琢磨是祸是福的时候,一辆小面包车就顺着马路牙子驶了过来。车速很慢,车门是开着的,一个人半探着脑袋和身子喊,“招工啦招工啦,建筑材料总厂,建筑材料总厂——”。常宝贵本想问问,厂子在啥地方,一个月给开多少钱,可是没等他张口,就见路边的人象炸窝的野蜂一样扑过来直往车门那儿钻。常宝贵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那车正巧就驶到了他面前。等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钻到了面包车里。

就象塞了太多馅儿的包子,车里挤得让人透不过气。然而庆幸却在脸上挂着,仿佛刚刚中了大彩。小面包车跑得飞快,二道街劳务市场转眼便抛在了身后,接着又抛下了楼群,抛下了立交桥和那些熙熙攘攘的商业大道。

整个城市都被抛下了,路两边全是矮矮的麦苗地。“到了没?”有人问。“急啥。”是一句没好气的回答。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了,离省城是越来越远了。“厂子,在啥地方?”常宝贵也禁不住问。“到了就知道。”语气很不耐烦。

兴许,大厂子就是远呢。常宝贵安慰着自己。

小面包车从国道上一拐,下来了。路很窄,有了起伏,有了蜿蜒。时而看到些村屋,象是遗在那里的稀稀拉拉的羊屎。“往哪儿拉呀?”“俺不想去了。”

……

车飞速地颠簸,车门却忽地打开了。风啸叫着,象狗一样扯着人的衣服。“不想干的,下去!”

下去?下去咋办?这是啥地方,咋搭车,难道能走回去——

再也没人吭声了。

黄昏时分,小面包车就停在了姚桥村的两孔砖窑前。“到了到了,下来下来都下来。”

象从鸡笼里掏出来的鸡一样,车里的人一个个钻出来,在晚风中伸着胳膊伸着腿。常宝贵看看砖窑再看看小面包车,开口说,“我不干,把我带回去”。

开车的人听了,就把手伸到了他的脸上。“行啊,先交一份来的车钱,再交一份回去的车钱。”“你你你们——”常宝贵涨红了脸。“是你自己跳上来的哦,又没人拽你。”

常宝贵无言以对。

车开走了。常宝贵勾着脑袋,跟在大家的屁股后面往砖窑那边走。窑背后有间大棚屋,四壁都是用烧废的砖块砌垒的,青的青紫的紫,瞧上去象是被人狠狠揍过的屁股。

窑头在前面领着,大家相跟着往棚屋里进。屋外的天刚刚暗下来,屋内却象是黑透了。

窑头说,“自己找铺,歇歇就吃饭。”

常宝贵睁大眼看了又看,才看清楚过道两边都铺着麦草,麦草上有被褥一样的棉絮。那些棉絮蓬散着,犹如污水里的泡沫。就在那些泡沫的后面,半躺半卧着一些先期而来的人,他们的眼珠子在暗处幽幽地发亮,象是一些大老鼠。

常宝贵想了想,掉头就往门外走。“你干啥?”窑头堵着路。“尿尿。尿泡尿还不行么?”常宝贵说。

窑头偏偏身子,让开了。

常宝贵慢吞吞地往外挪,出门就顺着墙根往屋后转,做出个要在那里撒尿的样子。心里却盘算着绕过山墙头,然后就撒腿跑。

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跟了出来。常宝贵紧赶几步,闪身转到了山墙那边。能跑了,快跑!刚刚尥开腿,猛不防却撞在了人身上。

那是一张驴脸,脸盘又窄又长。常宝贵转身要跑,那人扬腿就踢在他的屁股上。好他娘的一条瘦筋筋的驴腿,踢得快,踢得狠,常宝贵啃在地上,未及翻身,“驴腿”就连珠炮一样接连踹中了他的头,背,肚子,腰……。

复仇的牙齿从心底呲露出来,常宝贵忽地一个滚翻,跳起身就向“驴腿”扑了过去。他扑压在“驴腿”身上,随后又被别人重重地扑压。

在那么多的拳拳脚脚棍棍棒棒之下,他终于明白了这顿饱打是早已备下的看家菜。一张张围观的脸在暮色中打着转转,他在其中看到了那些同车的伙伴们的脸。他想说,“帮,帮……”:他想说,“救,救……”,可是那些猴子是不会救鸡的,猴子只会心惊胆战地在旁边看着鸡流血。

最后是“驴腿”对着他的面门,重重地一脚踹下来。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此刻,“驴腿”再次弹踢过来。常宝贵赶紧往旁边躲,车厢板“咚”地响了一声,“驴腿”踢在了车厢板上。他呲着牙抱着腿,哎哟哎哟地叫。“别,别,俺这不是干着活儿哩,俺这不是干着活儿哩。”常宝贵一边讨饶,一边转到了车厢的另一侧。

常宝贵伸手接住了车上推下来的木箱,那木箱太沉,压在肩上,他的身子就象残了一样半偏过去。摇摇晃晃的,他竟挪不动脚。

他从木箱下挣挣脑袋,于是就看到开车的韩老二拔掉卡车的点火钥匙,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钥匙环上有一把折刀,韩老二将刀刃拉出来,去削手里的生红薯。

常宝贵还是摇摇晃晃,常宝贵还是动弹不得,常宝贵这模样想必很可笑,韩老二立在那儿一边笑嘻嘻地盯着他看,一边津津有味地将生红薯嚼得呱呱响。生红薯的汁水顺着韩老二嘴边流下来,流得常宝贵直舔舌头。常宝贵每天三顿馒头咸罗卜干就白水,吃得满肚子都是臭咸菜缸味儿。

就在这时候,“驴腿”从卡车的另一边转了过来,他朝着常宝贵又踢了一屁股。就象接触不良的电视机拍一拍震一震才会干活儿一样,常宝贵终于移动起来,他颤颤摇摇地将肩头的木箱扛走了。

女人挑衣服,在意的是第一眼就看中的东西。男人挑女人,也是第一眼看中的最让人摄魂。常宝贵把“杏子眼”看到了心里去,就再也拔不出来。

打铁桩扯大篷,抬木板搭台子,美星歌舞团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忙活。常宝贵看到“杏子眼”出来了,常宝贵就慢慢地凑到“杏子眼”的旁边,抽个空子就瞥一瞥,得个机会就瞄一瞄。“杏子眼”扬起头拉绳子哩,手指和手腕就露在那里,象水葱一样嫩。“杏子眼”起身去拿木板哩,扭扭摆摆的胯,直直长长的腿,走起来象蝶蛾在轻巧地飞。“杏子眼”弯下腰去铺台子哩,上衣缩上去一截,裤子滑下来一截,就露出了一截白灿灿的腰。

那道白光晃得常宝贵几乎睁不开眼,晃得他神魂不稳,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冷不防,“杏子眼”转过身,用目光睃了一下常宝贵。常宝贵的脸就腾地烧起来,那情形就象做贼行窃,被人当场捉住了手。

黄昏到来之前,演出的大帐篷终于搭好了,它看上去就象一口翻扣的大锅。大帐篷的外面还用绳网围圈着,以阻拦那些不买票的人。

常宝贵不幸被派做绳网和帐篷之间的守卫,如此一来,他就无缘进入帐篷观看演出了。

天一黑,帐篷里就热闹起来。

架子鼓敲得人毛躁躁的,电子琴弹得人痒抓抓的。还有姑娘唱哩,嗓音象水嫩嫩的甜黍杆。这是“杏子眼”在唱吧?那歌声就象鱼绳在收扯着,将吞了钩的常宝贵扯了过去。

把眼睛贴在帐篷缝上,常宝贵看到新搭的台子那边灯光就象着了火似的一派明亮。手拿麦克风,正在唱歌的是一个长着鸭蛋脸儿的姑娘。“鸭蛋脸”有些瘦小,看上去就象一只跑到田埂上寻草的小羊。咩咩咩,咩咩咩,可爱之中又有几分可怜哩。“杏子眼”呢?唔,“杏子眼”在那边,“杏子眼”在化妆。那样的眉毛,那样的脸蛋儿,那样的嘴……她是画上的人了,她是天上的人了,她——

她一抬头,目光仿佛笔直地射了过来。常宝贵就象摸了电门一样,傻傻地愣怔了。

透过帐篷缝,常宝贵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喝斥,“呆猪,你看什么?快去看好那边,别让人钻进来。”

又是一脚踹在常宝贵的屁股上,这个“驴腿”!二

用麦克风唱歌的感觉真好。

你慢慢地向麦克风送着气息,你把自己整个都送了进去。刹那间你就不可思议地涨大了,象水里的涟漪似的一圈一圈地向外展开。你会觉得这一刻你是春天的风,在山野里由着性儿地飞,天和地都被你拥在怀里,你也被天和地所抱拥。

曾金凤拿着麦克风唱歌,她的眼眶里湿漉漉地沁出了泪。她自己把自己感动了,她自己让自己陶醉了。

打从三四岁上曾金凤就会唱戏了,是姑姑教她唱的,《花木兰从军》。“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她的嗓子很皮实,就象折不了的扁担,怎么也唱不劈。渐渐的,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会叫她去唱唱了。她站着丁字步,翘着兰花指,唱得有板有眼,做得有模有样。

她已经十七了,她不想就这么窝在村子里,然后被另一个什么村子里的男人娶了去,一辈子就算窝在乡下了。她听说她们县里有个美星歌舞团,成年走南闯北地到处去演出,她就动了心思要去考一考。要是真的进了团,那就能又长见识又挣钱了。再要是遇上个两心相悦的白马王子呢,这一生就活得圆圆满满了。

韩团头原本是县剧团拉弦子的,他闭着眼睛听完曾金凤唱了那段花木兰,就睁开眼睛说了个“行”字。

曾金凤才随团没几天,她不怕唱,只怕跳。

赵小盼和曾金凤一样,也是随团不久的新手。赵小盼却是既不怕唱,也不怕跳的。赵小盼会唱刘若英的歌,会唱容祖儿的歌,唱的时候连喘气的地方都和那些歌星一模一样。赵小盼还会走模特儿步,走起来胯一扭一扭的,手一甩一甩的,脚一颠一颠的,象是踩着弹簧。

赵小盼是自学成才的,教材就是自家堂屋里的黑白电视机和半导体收音机。赵小盼家住的那个村子离县城不太远,她和村里的一帮小姐妹隔三岔五地去县城看电影看录相,要不就是聚在赵家练唱练走模特儿步。有了这两样本事,赵小盼在韩团头面前应试的时候好象没费什么事儿。赵小盼唱流行歌曲的时候,韩团头摸了摸下巴。等到赵小盼走了模特儿步,韩团头的眼睛就亮了。

赵小盼在家里也经常对着镜子画妆,上台演出不过就是画得再浓些罢了。所以,她这会儿很快就给自己画完了妆,然后又去替曾金凤画。赵小盼和曾金凤两人过去虽然不认识,但因为她们都是刚进团的新人,所以感觉上也就亲近了许多。

天已经黑透了,只有简陋的台子上亮着光。隔着一层大幕,她们听到外面的人声慢慢地涨着,涨着,终于变得汹涌起来。曾金凤和赵小盼心里的恐惧也一点一点地涨高,她们俩拉着手相互偎靠,无助般地用目光盯牢了那道薄薄的幕布。仿佛那幕布是一道最后的堤坝,随时都可能溃决开来,任由汹涌的人浪将她们淹没。

这不是一般的怯场,这情形有点儿象羔羊怯于屠宰。

韩团头对她俩说了,今天必须脱,脱!

美星团里别的姑娘都脱了,有的是唱着唱着脱的,有的是跳着跳着脱的,光光的一丝不挂,象褪了毛的鸡。“妈的,十块钱一看,人家看的就是这个!公平交易,恁说说,咱能骗人家么?”韩团头一边打她俩,一边嚷嚷。

她俩不敢吱声,仿佛理亏的是自己。她俩也想过要逃,可是韩团头和他手下的人看得紧,再说两人身上也没钱,团头说钱都给大家存着,年底一次给。

曾金凤的节目今天排在第四个,很快就轮到她上场了。过门的弦子和板鼓响起来的时候,曾金凤身上沁出了汗,她要演她要唱的是《新编花木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男子就有两个小蛋蛋——”唱出这一句,她用手做了个比划的动作,台下轰地一声笑了。

这都是别人给她编好的台词编好的动作,她不得不唱不得不做。听到那轰笑声,她身上腾地冒出了汗。“咱女子有那个——”她边唱边转身,“大奶团。”

再次转过身面向台下的时候,她的露脐衫脱掉了,只戴着两个圆圆的胸罩。台下腾起了叫好声,“脱!脱!”

她慌了,灯光剌着她的眼,她看到台下黑浪翻卷。她颤着声往下唱,那唱词也是让她脱的,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脱掉了裙子。“脱!脱!”声浪响得更高,仿佛已经淹到了台上。“你要是不相信呐就往咱身上看,一丝一线是一点儿也不沾呐……”

她的脑袋里乱懵懵的,她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把戏词唱完的,她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把动作做完的,等她狼狈地跑回后台的时候,她的身上还戴着胸罩穿着三角裤头。

韩团头等在那儿,他扬起手,在曾金凤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赵小盼是在曾金凤之后第六个出场的。她要唱着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做服装模特儿表演。韩团头给她编排的动作是,每走一个来回,就要脱掉一件衣服,直至脱光了在台上走。

刘若英的声音在赵小盼的心里回响着,“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说好不为你忧伤,但心情怎会无恙?……想要问问你敢不敢,象你说过的那样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象我这样为爱痴狂……”可是赵小盼嘴里唱出来的却是“我从台上走来,把裙子慢慢掀开。说好不要乱叫,但心儿却在狂跳。……想要问问你敢不敢,象我这样把衣裤脱。想要问问你敢不敢,象我这样的溜溜光……”

这是团头为她改的歌词,她必须这样唱。

赵小盼的个头比曾金凤高,身子比曾金凤白,赵小盼激起的鼓噪声也比曾金凤多。

美星歌舞团的这些演出常宝贵是片片断断看到的,他的位置在演出的大帐篷和帐篷外的绳网之间。他在巡逻看守的间隙里,也得以忙中偷闲地扒开帐篷缝,向灯光白亮的台子上窥视一番。那情形有点儿象村里别人娶老婆的时候,他偷偷地扒在窗台上听房。同样是眼巴巴的急切,同样是心跳耳热的慌乱,不同的是还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恼怒烧着他,让他很不痛快。

白光下的姑娘不是“杏子眼”么?“杏子眼”的身子是让人随便乱瞧的么?那是应该护着盖着,遮着掩着的,就象蒸笼里的馍馍,不到时候绝不能揭锅。“杏子眼”应该是成婚那晚进了洞房,才能脱掉衣服让一个人看个够的。

那个人仿佛就是他了,常宝贵的下意识里藏掖着这个念头。

常宝贵因了这个念头而恨极,他真想冲进去,抡起巴掌狠狠地扇台下那些人的脸,——那些兴高采烈的狗们!

……

还好,还好,直到演完,“杏子眼”的身上还留着最后几件小东西。

台下嘘声一片,没能过足眼瘾的人们咒骂着,抗议着,喝着倒彩。

赵小盼刚退下场,就被韩团头一脚跺翻。娘的,这不是成心要让美星砸台子么?揍你还是轻的!

幸亏后面的几个节目是那几个“老”演员撑着,该做的都做了,该演的都演了。

曲终人散之后,喧闹的大帐篷渐渐安静下来。方才白亮的台子上只留下了一盏灯,那些忙着卸妆的演员们失去了姿色,顿时变得灰灰暗暗。曾金凤和赵小盼是一下场就卸了妆的,这时候已经打开被卷,正在收拾自己的铺位。演出的木台这一边睡男人,那一边睡女人,这是团里的规矩,走到哪儿演到哪儿,演到哪儿就这样睡到哪儿。

韩团头和老二坐在道具箱上悠悠地吸着烟,眼睛睃着曾金凤和赵小盼。

老二说,“哥,这俩妞死活不上套呀。”

韩团头阴沉着脸,“嗯”了一声。

老二坏笑了一下,“黄花闰女,还羞哩。”

韩团头就把燃着的烟头在箱盖上使劲儿摁灭,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

老二明白韩团头站起来是要干些啥。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了,老二兴奋得很。“破了她,破了她!破屁股女人,还有什么可羞的?”老二呓语般地喃喃着。

韩团头一摇一晃地往前走,老二在后面跟,跃跃欲试的,象一条牵不住的狗。

俩人来到了赵小盼和曾金凤面前。“恁俩,过来一下,团头有话说。”老二用手往外指了指。

赵小盼和曾金凤彼此望了一眼,眼神里露出一丝怯意。“过来——”韩团头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便走。

赵小盼和曾金凤也就慢慢地相跟着。

老二随在最后。

走出大帐篷,外面陡然黑了。是那种宽阔的黑色,就象茫茫的大江,狗叫声从村子那边传过来,犹如江水的回声。片刻之后,周围的东西才从黑暗中浮出,勉强能辨得出它们的轮廓。那蜿蜒着的是绳网,象巨兽一样的大块头是老二开的那辆卡车。“到这边来,上车。”团头在前面走。

曾金凤乖乖地跟上去了,赵小盼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她听到旁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她觉得周围危险四伏。

老二在身后催促,“快,走啊。”“有人。”赵小盼小声说。“狗屁。”老二用手搡着她。

赵小盼晃了晃,然后慢慢地往前挪。她的耳朵机灵着,她觉得旁边的那个声音也在挪动。“咣——”卡车那边响了一声。

是后厢板放了下来,象是城门楼放下了吊桥。韩团头爬上去之后,又将曾金凤拉了上去。“到车上干,干,干啥哩?”赵小盼疑惑地问。“不干啥,嘿嘿,团头要恁俩上去说话,上去说。”老二的笑声象猫头膺。

赵小盼愈发胆怯了,她已经站在了卡车的后屁股下面,她软软地没了力气。

车厢板发出扑扑通通的声响,仿佛擂着破鼓。曾金凤用不成腔的嗓音在唱,“求求你,别,别,别……”

赵小盼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愣在那儿不会动。是老二把她托上去的,老二随后也跳上来,伸出手就去扒她的衣服。“救命啊,救命——”赵小盼扯着嗓子喊。

她被压在了老二的身下,老二用一只手捂着她的嘴,让她透不出气。她有一种濒死的感觉,于是她就象被抹了脖子的鸡一样拼命蹬腿。

她扭动脑袋,耳朵贴在了车厢板上。她听到“咚”地一声响,随即便是剧烈的摇动,就象是闹了地震。

她的身上忽然变轻了。那是一个黑影扑了上来,将老二撞翻。

扑上来的是常宝贵。

美星歌舞团的演出结束之后,常宝贵并没有离开。他象只壁虎一样,定定地趴在大帐篷上。透过篷布上的缝隙,他向里面不住地张望。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追寻着“杏子眼”,那情形就象蜂子盯着花蜜。“驴腿”又一次踢中了他的屁股。“呆猪,我还以为你跑了。”“没没没。”常宝贵一边摇着头,一边用手扯捂着帐篷上的缝隙。“娘的,看啥哩?”“驴腿”把眼睛凑上来,然后又嘲笑着移开。“哈哈,迷住了,你让小妮儿给迷住了!”“走吧走吧,过过眼瘾就中了。”又是一脚踢在屁股上。

常宝贵只得跟着走。走着走着,忽然蹲下来。“咋啦你?”“肚疼,拉屎。”

常宝贵真的肚子疼了,象是有东西扯着往下坠。娘的,都是馊馍惹的祸。“猪。”“驴腿”骂了一句,然后就寻着下风头,躲得老远。

即便是拉屎,常宝贵的心思也还在帐篷那边。忽然,他看到大帐篷的门被人撩开了,“杏子眼”被两个男人带了出来。常宝贵没有多想,他用土坎垃抹了抹屁股,悄悄跟了过去。

这样,他就在赵小盼叫喊“救命”的时候,跳到了卡车上。

猝不及防的袭击让老二吃了亏,等他缓过神儿来,立刻拉出了钥匙串上的刀子。

那一刀扎过来的时候,带着哗哗啦啦的钥匙响,常宝贵不由自主地偏了偏身子,刀子就扎在了他的左肩上。

疼痛激怒了常宝贵,他伸出右手狠狠地夺过刀子,回扎了过去。老二躲过去了,常宝贵还想再扎,却忽然发现除了面前的老二之外,在他的一左一右又逼过来两个人!

从车头那边扑过来的是韩团头,他是来帮老二的;

从车尾那边上来的是“驴腿”,他是来捉常宝贵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常宝贵未及多想,转身从车上跳了下去。

扑过来的韩团头一脑袋撞在“驴腿”的怀里,把他撞了个趔趄。“驴腿”恼了,他看不清对方是什么人,他以为是常宝贵。

娘的,反了反了,竟敢打老子,竟敢!“驴腿”一脚踹过去,踹得韩团头哎哎哟哟直叫娘。

是韩团头的叫声让“驴腿”觉得不对了,他站在那里稍微一发愣,胸口就被老二狠狠地擂了几拳。“别别别,是我,我——”“驴腿”嚷着。

打的就是你,打,打!韩团头和老二狠狠地揍着这个竟敢搅了他们好事的家伙。“驴腿”发现势头不对,瞅个空子跳下车,撒腿就跑。

韩团头和老二余怒未消,也跟着跳下去,紧追不舍。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赵小盼惊魂不定,怔怔地靠在车厢板上。曾金凤呢,象只受了伤的猫一样,独自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嘤嘤地哭。

常宝贵没有跑,他的伤口太疼了。他几乎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他跌跌爬爬地靠在车门边儿,大口大口地喘气。看到“驴腿”跳下来,他吃了一惊,他本能地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驴腿”没能跑远,韩团头和老二截住了他,三个人在地上缠打起来。

坐在驾驶室里,常宝贵注视眼前的这番情景。他想,他应该赶快离开这儿。

就在这时候,地上的三个人爬了起来。他们似乎弄清楚了什么,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卡车这里走。常宝贵顿时紧张起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拢紧了,于是他留意到他的手里拿的是折刀,是车钥匙,——黄昏卸车的时候,常宝贵看到那人拔下车上的点火钥匙,用折刀削红薯吃。

常宝贵就把钥匙插到了点火开关里。他开过四轮拖拉机,二者的差别其实并不大。“空空空……”,卡车发动了,马达在夜的寂静里恶作剧似的轰鸣起来,前大灯的光柱挑衅地打在韩团头他们的脸上。

韩团头他们惊呆了,他们不知所措地捂住了眼睛。

卡车大吼一声,醉酒似的东摇西扭地往前走。“站住!——”老二举起双臂喊。

卡车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它蹦跳了一下,便陡然加速,冲决了拦在前面的网绳,爬上了乡间土路。

常宝贵听不到身后的喊声,他骑在老虎背上了,他只能由着老虎的性子跑。是雄视八方哩,是虎啸山林哩,那亮光那响声惹得姚桥村的狗子们一起吠叫起来。不过呢,也就是叫一叫罢了,没有一条狗敢于窜出来,那些胆怯的叫声里仿佛全都夹着尿。

老虎是用足气力奔跑的,它跑上大公路,就象飞了起来。它就那么飞着,不知道飞了有多久。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老虎在经过弯道的时候打了个盹。不只马才会失前蹄,老虎也会失前蹄,老虎把前腿崴到了路沟里,脑袋在树干上擦了一下,这才停下来。

大灯仍旧亮着,发动机还在轰轰地响,常宝贵却没有力气把车倒出来了。他浑身汗津津的,胳膊腿儿软得象面条。左肩上的伤口火烧火燎着,伸手一捂,就把手心捂得粘粘糊糊。

他们追不上来了,追不上来……,常宝贵想。他闭了眼,把后脑勺仰在座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咣咣”的敲击声忽然在头顶震响起来,就象是有人在拿脚后跟跺他的脑壳。

怎怎怎怎么?——,他心惊肉跳地打开车门,跳在路旁。

于是,他看到了车上站着的曾金凤和赵小盼。

三个人就这样彼此认识了。

雪白的前灯照着常宝贵高大的身躯,左肩上的那片鲜红犹如英雄花。“你是听到喊声,来救我们的吧?”曾金凤目光灼灼地仰视着他。“我是,听到了喊声,”常宝贵的眼睛却望着赵小盼,“我,我就上去,了……”

他有点儿口吃,脸也有些烧。他怕赵小盼问他怎么会跟到卡车那边,他担心赵小盼其实早就知道他在留意她。“其实,我们早就。我,我卸车的时候撞过你。真对不起。”常宝贵做着解释。“是吗?”赵小盼的神情表明她已经记不得这件事情了。

常宝贵和赵小盼就这样聊了起来。常宝贵把自己怎么被骗到窑上做苦工的事前前后后告诉了赵小盼,赵小盼也讲了自己怎么会陷进了美星歌舞团这个火坑里。

就在他俩说话的时候,曾金凤动起手来,为常宝贵包扎伤口。曾金凤用的是她自己的花手帕,她把手帕垫压在伤口上,然后又撕下衣襟做绷带。

血洇了出来,曾金凤周身发抖,仿佛那是她在疼。她望着眼前的常宝贵,心里充满了爱慕。是他从天而降赶来救援的,他受了伤又开着车逃离虎口,真是英雄哩,真是好汉哩。

此刻,英雄好汉就象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抱歉地对赵小盼和曾金凤说,“真的,俺忘了恁俩还在车上,瞧瞧,把恁俩带到这儿了。如果恁俩要回去,俺还可以把俺俩——”

赵小盼摇摇头,问道:“你打算去哪儿?”“我?”常宝贵想了想说,“我想到广东去打工。”“那好,我和你做个伴儿,咱们一起去。”赵小盼果决地说。

曾金凤听了,连忙说,“是去广东打工吧?我去,我也去!”

常宝贵请赵小盼和曾金凤坐进驾驶室,然后把破卡车重新倒回公路上。常宝贵的心里真是乐极了,转眼之间,两个仙女一样的姑娘就坐在了他的身旁,这简直是在做梦啊!

……

天亮之后,常宝贵把车开到了辉川市郊。辉川市通火车,一天一夜就到广东了。

可是,他们没有钱。

破卡车慢慢地走,路边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私人开设的汽车快修店。

常宝贵心里蓦地一动,双手转动方向盘,在一家汽车快修店前停下。

店老板打着哈欠走过来,“师傅,修车呀。啥毛病?”“没毛病,”常宝贵说,“不想开了,想卖。”

店老板听了,狡黠地打量打量常宝贵,然后又打量打量车。“想卖个啥价?”

常宝贵可劲儿想了想说,“一,万。”

店老板哧儿地笑了,“发财也不能这么发吧?”

他嘴角不屑地撇着,围着车转了又转,看了又看。

常宝贵跟在他屁股后面说,“瞧瞧,瞧瞧,再喷喷漆,再拾掇拾掇,新车。”“老太婆再打扮,也当不了大闺女嫁呀,”店老板心里有数了,他递给常宝贵一根烟,然后自己也点着了说,“咱就不问这车的来路了,你报个实价。”“你说。”

店老板伸出个指头来,“一千。”“太和太少,再添点。”“一千五。”“二千五。”“两千,就这多啦。”店老板做出个转身要走的样子。

常宝贵一把拉住了他。  第二章陌生的精彩三“噢,这就是咱们的家喽!”

站在大棕床上,曾金凤上上下下地跳着,那样子就象在儿童乐园里玩蹦蹦床。

赵小盼说,“金凤,别蹦了。蹦塌了咱俩晚上没地方睡。”

曾金凤这才张开双臂,象小鸟一样飞下来。

对于他们来说,在东莞市郊的樟溪村租一套这样的小居室已经很不容易了。三楼的一室一厅,室是小鸽子笼,厅比鸽子笼还小,然而厨卫却是齐全的,能做饭也能冲凉和上厕所。卧室里有一张大棕床,就由赵小盼和曾金凤享用了。常宝贵抱着新买的小凉席,到外面的小厅里比划着说,“中,晚黑睡在这儿正好。”

赵小盼不无歉意地说,“那可就憋曲你了。”“在家不也睡晒麦场么。”常宝贵憨憨地笑。“好好好,晚上有人把着门,睡觉不害怕。”

曾金凤拍着巴掌,眼前忽然没来由地闪出自己和他一起亲亲热热地躺在大床上的样子。羞死人羞死人,曾金凤的脸腾地红起来,她连忙把身子扭过去,再不敢瞧人。

东莞这里的天气很热,一大一小两张凉席两条盖单就能对付着过夜了。是很廉价的凉席和盖单,常宝贵预交了房租,再买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后,那笔卖车的钱就所剩不多了。

他们三个人讨论过卖车钱的分配问题。常宝贵说车是美星歌舞团的,车钱应该归赵小盼和曾金凤,算是美星发给她俩的工资。她俩却说车钱应该归常宝贵,因为车是常宝贵开出来的。讨论的结果是:这笔钱是三个人的财产,就由三个人合着用。大家面对的是同一个陌生的城市,初来乍到,不妨先合着过日子,互相也好有个帮衬。

就这样,他们生活在一起了。

三个人一起出街,买了一些米面油盐和青菜什么的,然后就回来一起动手做饭。“我给你们做烙馍卷菜,煮小米粥。”赵小盼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自信。

曾金凤很快地接了一句,“我也会。”

赵小盼择菜,曾金凤就和面。曾金凤的两只手一边在面盆里搅,一边不停地互相揉搓,那情形就象是从塘泥里往外拔脚的鹭鸶。

把菜择好洗好,赵小盼才到曾金凤这边来看。曾金凤把粘糊糊的两只手放到身后说,“你瞧,我和的面已经好了吧?”

赵小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她往面盆里放了两碗干面粉,然后就动手揉压起来。不一会儿,面团揉好了。手是光的,盆是光的,面团也是光光溜溜的。

赵小盼要动手擀饼,曾金凤说,“你去煮粥炒菜吧,我会擀。”

于是,赵小盼就去煮粥和炒菜了。等她干完那些活,再到面案这边来,果然看到曾金凤擀出了几张饼。那些饼薄的薄,厚的厚,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真没个看样。

赵小盼就说,“金凤,我来擀饼,你去烙,咱俩换换好不好?”

曾金凤赶紧说,“好。”

房东没有烙饼的鏊子,只能用炒菜的铁锅。曾金凤又用不惯煤气,烙着烙着,屋里就窜起了糊味儿。

赵小盼喊,“金凤,糊了,快翻锅——”

曾金凤嘴巴硬着,“没有,哪儿糊了?”

饼子向上的那一面挺好,焦焦的黄黄的。翻过来看,就看到了一个大糊疤。曾金凤赶忙出锅,把它放在了盘子里。

伸手抠啊抠的,黑皮是抠掉了,却抠出了洞。看到赵小盼过来,赶快把它塞进了别的饼子下面。

赵小盼吸吸鼻子,对曾金凤说,“你去准备碗筷吧,我自己来。”

这样,擀饼和烙饼的活儿就由赵小盼独揽了。

曾金凤倒是把小桌擦得很干净,碗筷摆得很整齐。

赵小盼把东西端上来了,一盘黄瓜丝,一盘绿豆芽儿,一盘薄豆腐丝,一碟青椒丝,一碟小葱丝,还有一碟炸炒过的面酱。烙馍一张一张地迭放在大盘子里,散发着熟热的面香味儿。

常宝贵不由得赞道,“哇,小盼的刀工好得很哩,简直可以做饭店里的大师傅了。”

赵小盼说,“是跟俺娘学哩,她在镇上开过小馆子。”

曾金凤不说话,闷着头只管吃。

摊了许多菜,抹了一层酱,常宝贵卷了个鼓肚的馍筒子,然后大大地一口咬下去。“咦,这面是咋和的,恁筋道!”

曾金凤说,“还不就是面呗。”

常宝贵嚼巴嚼巴,又说道,“这菜也不一样,咋恁香。”“也没啥不一样,还不就是酱味有点儿怪呗,”曾金凤说,“我吃出来了,有孜然,还有胡椒。”“嗯——”常宝贵一边品着味儿,一边问赵小盼,“你这酱是咋做哩?”“保密,”赵小盼得意地笑了,“那可不能告诉你。”

曾金凤啪地一下把筷子放下来,“吃饭就吃饭呗,我最讨厌吃饭的时候说话了,影响健康。”

常宝贵响响地喝了一口粥,再也不出声。心里却在琢磨:也就是平常的面,也就是平常的菜,也就是平常的酱吧,可这烙馍卷菜的味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眼瞅着几个盘子里的菜都下去了,烙馍也没有几张。

常宝贵伸出手,打算再卷最后一张饼。

那饼拿起来,他不禁乐了。“喂,恁瞧瞧,这可是望远镜啊。”

这是那张被曾金凤抠出窟窿的烙饼,常宝贵双手掂着它,眼睛透过饼上的窟窿往外瞅。

赵小盼掩着嘴,“哧儿”地笑出了声。

曾金凤却“哇”地哭出了声。四

赵小盼是和这个陌生的城市一起醒来的。

这个城市在做晨练了,它在晨曦里伸展着肢体,扩胸,踢腿,扭腰,然后在清新的空气中清嗓子,“笛笛——”

樟溪村的旁边有条高速公路,大清早高速公路上已经出现了许多来来往往的车辆。汽车们一个个全都匆匆地向前奔驰着,奔向它们既定的目标。

赵小盼靠在窗前眺望,她觉得她自己也已发动了起来,浑身充盈着出发的渴望。她要向这座城市出发了,向她的理想出发。前面有很多很多的精彩在等着她,——那些陌生的精彩们。

曾金凤醒了,常宝贵醒了,三个人草草地吃着昨晚的剩粥,商量着出门找工的事。

曾金凤说,“宝贵哥,咱们三个人一起走吧。大家做个伴儿,心里踏实。”“中,我就给俺两个妹子做保镖。”常宝贵爽快地答应。“要我看,还是分开好,”赵小盼解释说,“咱仨的条件各不相同是不是?咱仨要找的活儿也不一样是不是?各找各的活儿,各寻各的路,谁也不会耽误谁。”“中,那也中,分就分吧。”常宝贵点点头。

曾金凤不说话。

赵小盼又说,“昨天买东西的时候,我已经看好了,路桥前面就有41路公交车。咱仨一起坐车到市中心,然后再分头去找工。”

曾金凤也不能不承认还是赵小盼考虑得周到。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去路桥前坐上41路公交车,到了市中心。

要分手了。“拜拜——”

赵小盼竖起食指和中指,做出个“胜利”的手势,那是从电视和电影中学来的。

常宝贵和曾金凤也依样画葫芦,把食指和中指竖起来,向她摆了摆。

于是,赵小盼便匆匆地消失在了城市的车流和人流中,再也没回头。在这座迷宫一样的城市里,赵小盼信心十足地走着。她不会迷路的,她有自己的航标,那就是这个城市里的高层建筑群。她知道那些建筑群里应该有大酒店,应该有夜总会,应该有歌舞厅……,她要成为那里的歌手,她要从那里起飞,一点一点地攀升,最终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

许多港台歌星和影星,就是这样走向成功的。

于是,她来到了万江路上的海轩大酒店。

那是迄今为止,赵小盼所见过的最美丽最华贵的建筑了。它的整座楼面都是深色的玻璃幕墙,它象一块巨大无比,玲珑剔透的水晶,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在墙体的外侧,竖挂着醒目的霓虹灯:“海轩夜总会”。

赵小盼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大堂的地面是浅红色的大理石,赵小盼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两个穿着制式服装的侍应生看到她,立刻一左一右地从两个方向朝她走来。

赵小盼心里有些发慌。“小姐,请问,你到哪儿?”侍应生开口了。

还好,虽然是审视的目光,口气却彬彬有礼。

赵小盼稳稳神,“我到,海轩夜总会。”“在5楼。”左边的侍应生说。

赵小盼急忙离开。“电梯在那边。”右边的侍应生抬手指了指。

赵小盼看到了电梯间,门开着,有人正往里边进。赵小盼加快脚步,跟了进去。门悄无声息地自己合上了,赵小盼发现她被关进了小房子里。

她是第一次乘电梯,她没有留意那人在电梯壁上点按过什么。

仿佛有东西托着她的脚,她的身体往上升。她惊奇地四下环顾着,电梯忽然又停了,门自动打开,那人走了。

电梯门就那样开着,再也关不上。仿佛那人一走,自动功能就被那人带走了。赵小盼看到对面的墙上有一个红色的数字,14。这是14楼。“我去5楼,5楼——”赵小盼对着电梯嚷嚷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还好,赵小盼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电梯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那人进来之后,在电梯壁上按了个“6”字,然后又按了一个键。门关上了,电梯听话地往下降。

这一回,赵小盼记住了那人的动作。等那人出了电梯,赵小盼就不慌不忙地按下了“5”,然后又按下了关门键。电梯乖乖地行动起来,赵小盼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得胜的感觉。哼,没啥了不起的嘛。没,啥,了,不,起!——

出了电梯门就看到了大牌子,“海轩夜总会”。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赵小盼刚刚走进去,里边就传出个女人的声音来,“干什么的?请出去,这里晚上才开门。”

嗓音有些糙,象是砂纸打磨了之后,没有抛光。“我,我,我,找人——”赵小盼朝着那声音回答,她没有看到说话的人。

空寂无人的夜总会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光线很暗,高高低低的沙发茶几和天花板上的幕条射灯什么的全都影影幢幢,犹如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一块石头动起来了,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姑娘。

哟,这才是个服装模特儿哩!赵小盼不由得在心里赞叹,瞧人家那个头,瞧人家走起来那胯扭的……

这位高个子的姑娘是夜总会的会计谭梅。

谭梅犹如散步的骏马一样撩着长腿,悠悠晃晃地来到赵小盼面前。一个停顿,她站定了,腰胯半偏在一侧,十足的T型台风度。“你来找谁?”

近了才能看清楚,这张脸上有眼袋在憔悴着。“我,我想找工。”

虽然双腿有点儿软,赵小盼还是竭力站直了,没有让自己退缩。她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嗓音是清亮亮的,犹如嫩叶上的露珠。“餐饮部在一楼,你去那儿问。”“不,我要上台,我要当歌手。”“哟,想上台呀,想当歌手呀?——”谭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小盼,她那绷着的脸忽然绽开,宛如一朵亲切的花。

就在这时候,吧台里升起了一个半秃的脑袋。两颊红红的,眼神迷迷离离的——,是老板温玉生。从清晨起,他就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了。那样子显得有几分孩子气,看上去天真而又良善。“好嘛,咱们这儿又来了歌星啊?”温玉生一边打趣儿,一边走到了赵小盼的面前。“还不是歌星,”赵小盼的脸红了,“不过,我唱过歌。真的,也上过台。”“唔?——”温玉生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与谭梅会意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

这一笑,赵小盼的脸更红了。

温玉生饶有兴趣地说,“那就,给咱们唱一个?”

赵小盼却紧张了。

谭梅说,“温经理让你唱呢,你就唱吧。”

赵小盼定定神,吸口气,然后放开了喉咙。

她唱的是刘若英的《为爱痴狂》,这是她在美星歌舞团唱熟了的歌。她一边唱,一边不安地留意着温经理的表情。所以,她的嗓子就有些发紧。

温经理始终是痴痴的样子,甚至还随着节拍把肥厚的手掌轻轻开合着。

谭梅却微微地摇着头,似乎有些不忍卒听。

终于唱完了,赵小盼已是气喘吁吁。那情形就象是在水里憋了很久,此刻才探出脑袋。“啪,啪,啪……”温玉生把巴掌拍得很响。

谭梅也笑了。“还会什么呀?”温玉生又问。“会,走服装模特儿。”赵小盼回答。“呵呵呵,”温玉生更乐了,“会走模特儿?那就走走,你走走看。”

赵小盼稳稳神,迈步往前走。怪了,就象踩在独木桥上一样,身子摇摇晃晃,心里也一阵阵发虚。

温玉生笑得几乎站不住,他歪了歪身子,谭梅伸手扶住了他。

赵小盼心里沉甸甸的,她觉得她没什么希望了。“行啊行啊,我这儿要你了。”温玉生说。“你的意思是,你们收我?”赵小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谭梅点点头,“温经理说了,他收你。”

馅饼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了!赵小盼喜出望外地笑着,“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在你们这里登台演出了!”“演出不演出嘛,还得和我们这儿的‘蓝狐’组合商量。我是说你可以在我的‘海轩’夜总会工作了。”

失望让明亮的眸子暗淡下来,“唔,我懂了,能不能上台,还得再和别人商量。”

谭梅把手搭在赵小盼的肩上,用开导的口气说,“你看,你还没有找到工作是不是?你就先在这儿干着。这儿毕竟是歌舞厅,这个演唱组来,那个演唱组走,机会还是很多的。”

温玉生说,“谭梅讲得对,你听她的话没错。”

赵小盼想了想,还真是这个理儿,于是她也就答应了下来。

谭梅虽然只是个会计,夜总会的事儿似乎都是由她来管着的。是她和赵小盼谈定了要干的活儿和每月的报酬,然后又带着赵小盼去库房领工作服。这时候,夜总会的杂工们都来了,谭梅给这几个年轻姑娘和小伙子分派着任务,那口气那神态,俨然是一个女老板。

女侍应的工作服是绣花旗袍,赵小盼往身上一穿,谭梅就情不自禁地在旁边拍了一下巴掌。瞧这姑娘的身段儿吧,胸是胸腰是腰,该凹的地方凹了,该鼓的地方它就鼓。谭梅在心里赞了一番,然后又暗暗地琢磨:怪了,这姑娘怎么会如此讨人喜欢呢?不错,她是漂亮:不错,她是年轻:然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很多,并非个个都可爱。

——没错,她吸引人是因为她可爱。

谭梅慵慵地斜靠在窗台上,从手袋里拿出两粒话梅果,一粒剥开了含在嘴里,另一粒递给了赵小盼。

赵小盼红着脸,局促地推辞道,“不,谢谢。我,我得干活儿了。”

那小模样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不着急,待会儿我带你过去。”谭梅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把话梅果的外纸剥掉,“来,张开嘴——”。

赵小盼只得把嘴张开。

话梅果在舌头上打个转儿,赵小盼差点儿没有把它吐出来。哇,又甜又咸又酸,味道实在是太怪了。

谭梅眯着眼儿笑,“吃吃就习惯了,越吃越有味儿。”

赵小盼一边艰难地享受着,一边感激地说,“谭梅姐,我能感觉出来,你对我好。”“唉,你不知道,”谭梅叹口气说,“我见了你,就想起当年的我啊。”

当年,谭梅也是千里迢迢到广东来打工,也是这样没头没脑地摸到“海轩夜总会”自推自荐地要上台当演员。她也傻呵呵地走过模特儿步,她也走腔跑调地唱过歌。五

曾金凤看着赵小盼远去的背影,那种高兴的感觉就象跳跳糖一样在心里蹦着。“宝贵哥,小盼姐走了,你可别再走。我害怕,你得陪着我。”“陪,陪。”常宝贵嘴里应承,目光却还在追随着赵小盼的背影。“当心,车!——”曾金凤故意尖着嗓门嚷。

常宝贵蓦地一惊,象大蛙似的跳闪着。“嘻嘻嘻,逗你玩呢。”曾金凤得意地笑起来。“这儿的大街真热闹,把人眼睛都看花了。”常宝贵掩饰地眨了眨眼皮儿。“可不是嘛,”曾金凤就把常宝贵的胳膊扯紧了,“宝贵哥,你说咱们该往哪儿走呢?”

常宝贵说,“那要看你想找一份什么工。”

曾金凤说,“管它啥工哩,只要是工厂就成,只要不是到餐馆洗碗端盘子就成。”“那好,咱就一直走,碰到工厂咱就进去问。”

于是,他们俩就迈开腿,在这个充满新奇的城市中信步而行。

城市的楼那么高那么密,象是一座一座拉着手的山。城市的车和人那么多,象是一群一群游动的鱼。城市象烙熟的大饼,香味四溢呢。城市又象花布,绿的绿,红的红,蓝的蓝,紫的紫,粉的粉,白的白,让人瞧着眼花缭乱。

曾金凤很喜欢和常宝贵这样肩挨着肩一起行走的感觉,那情形就象是一对情人在逛大街。

广东这边真热,走着走着两人都出了汗。

常宝贵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迭得四四方方的花手帕。“金凤,给,你的手绢。我洗干净了。”

看到这块手帕,曾金凤的眼圈红了,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恶梦一样的夜晚。在污水般重浊的夜色中,她被粗野地洞穿,就象破了边的瓷碗漏了底的锅,从此再也无颜在人前端拿出来。

在那个绝望的时刻,是常宝贵从天而降,将她救了出来。正是这天神般的救助,竟让她生出了一种宿命般的归属感。

她是他的人了。

然而,已经出了那样的事,曾金凤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如果没有……那就好了!

这是留在她心中永远的疼。

这疼带来的伤感使曾金凤变得格外温柔。“宝贵哥,手帕就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曾金凤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帕轻轻地打开,“瞧你脸上的汗,快擦擦呀。”

那语气那眼神让常宝贵心里发慌,他手足无措地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瞧你,这儿还有个泥道子。”曾金凤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他的手在他的脸上抹了抹。“自己来,自己来……”常宝贵脸上如同着了火。

曾金凤满意了,她喜欢常宝贵在她面前露出来的窘态。

两人就这么在市区转了多半晌,也没能找到什么合适的工厂。多亏一位好心的大爷告诉他们,应该到宏远工业园区去看看。那儿的新厂子多,保不准会要人。

于是,他们俩又换乘公交车,去了宏远工业园区。

到底是工业区,工厂是一家挨着一家的。生产移动电话的,生产电视机配件的,生产家用电器的,生产IT产品的……他们俩挨着门儿地问:招不招工啊?收不收人啊?

招啊,收啊。有业务职称吗?有技工证吗?有培训证吗?有文凭吗?……

这些东西曾金凤和常宝贵都没有,他们仅仅读过初中,他们有的只是贫穷和挣脱贫穷的渴望。

没有一家工厂愿意接收他们,他们近乎绝望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来到了金皇巧克力糖果厂。

刚刚走进去,就有了成功的预感。那是带着醇厚的奶味儿的预感,那是飘着浓郁的咖啡味儿的预感,它们送来的是一种温馨的亲和力。

常宝贵陪着曾金凤来到总经理室,见到了那位名叫查理刘的印尼华人。或许是曾金凤的讲述打动了他,或许是糖果厂本身就需要工人,查理刘答应收下曾金凤。“你让他也留下来吧。”曾金凤恳求着,想让查理刘也收下常宝贵。“很抱歉,我们只需要女工。”

查理刘客气地回绝了。

走出糖果厂的大门,曾金凤不安地说,“宝贵哥,真对不起。你陪我转了一整天,害得你自己没能找到工作。”“没啥没啥,能把你的事弄成了,哥就喜欢得很哩。”常宝贵咧开嘴,憨厚地笑着说。

他们找人问了问路,才发现这里离他们租屋的樟溪村并不远,有公交车可以直达。跑了一整天,他们其实是兜了一个大圈子。

等他们乘车回到樟溪村的时候,夕阳已经亲近在树梢之上了。晚霞中的车影和人影仿佛涂了一层脉脉的温情,让人感到安祥而宁静。

异乡的晚景让常宝贵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看出了一个机会来。

就在不远处,就在那夕阳的霞光里,有一群扛着工具的民工正在摇摇晃晃地走着。常宝贵心里一动,就向他们跑了过去。

跑近了,才看清楚这里正在修一条新公路。工棚就搭在路边,工棚前支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锅菜。已经有端着大碗的民工等在旁边了,他们用勺子筷子“当当”地敲着碗。

那菜香味儿,那碗筷声,让常宝贵身上燥热起来,他急切地问道,“你们这里,招不招工啊?”

有人接腔道,“那得问工头。”

有人就向工棚里喊,“鹰哥,有人要跟你打工哩。”

鹰哥是弓着腰从工棚的门框里钻出来的,他个头极高,一副瘦筋筋的样子。肩膀异样地宽平,象鹰隼端着翅膀。他的脑袋生得又小又尖,再加上那副高高尖尖的鹰鼻,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象一只踞在山石上的秃鹰了。“谁?啥事嘛。”

鹰哥板着脸,鹰眼里透着凶气。

常宝贵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说,“俺想,来恁这儿打工哩。”

原本还担心这个家伙不好说话,没想到对方将他打量了一番之后,忽然咧开嘴笑了。“想跟着我打工是不是?那好哇。”  第三章老虎不跟老猫比上树六“海轩”夜总会的舞台灯可不是美星歌舞团的演出灯。

美星装台的时候,也就是一左一右两盏普通的射灯罢了。两道光束交叉打在演员身上,就象老电影里演的高射炮要打飞机。如果遇上没有电的地方,台前挂的就是四盏汽灯了,在漆黑的夜色里,那不过是四盏傻傻的灯笼。“海轩”这边的灯才是真正的演出灯哩,那些数不清的灯就象天上数不清的星星。聪明的灯们都长着眼睛长着脑袋,该暗的时候暗,该明的时候明。它们会变出雾来,清晨麦地里的那种雾,迷迷朦朦,让麦穗们都在雾气里漂浮。它们会变出雨来,夏天场院里的雨,斜斜密密地织着,挂出一道一道的帘子。它们还会变出雪,过年时村口的大雪,雪片又薄又轻,在风里旋转着跳舞。

美星的音响是两个大喇叭,平时绑在卡车上四处走着哇哇啦啦地做宣传,演出时就绑在舞台两边的柱子上,象是两个大嗓门,听上去噪得很。“海轩”这边的音响才是真正的音响哩,你虽然看不到那些喇叭,但是它们却无处不在。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就在你的身边环绕。那些声音重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楼宇都在震摇。那些声音轻的时候呢,就象口唇贴在你的耳朵边上,能清晰地听到喘气声。

美星的吉它手也能算是吉它手吗?他原本在剧团里弹三弦,他其实只会用手指在电吉它上胡乱打打拍子罢了。他一张嘴唱歌就跑调,只能假模假势地做做口型。“海轩”这边的吉它手才是真正的吉它手哩,人家长得象周华健,而且也唱周华健的《花心》。“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

只要“周华健”一登台,赵小盼就丢了魂儿。“周华健”抱着电吉它摇摆,赵小盼的心也跟着摇。“周华健”张嘴开唱,赵小盼的手心就出汗。赵小盼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华健”看,可是又害怕“周华健”发现她在注意他。

这样,赵小盼就把自己弄得很紧张很疲惫。

舞曲响起,灯光暗转,“蓝狐组合”从台上退了下来。“周华健”和伙伴们一起坐在了后台侧旁的椅子上。

赵小盼用托盘端起了一杯矿泉水。她望定目标,稳了稳神,然后就一往无前地扑过去。“请喝水。”“周华健”抬起头,望了望她。“谢谢。”

他说谢谢我呢!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呢!赵小盼抑不住阵阵心跳,从“周华健”身边回来,她还久久地回味着。她回味着对方的嗓音,那嗓音犹如一杯新茶,浓郁而酽厚。她回味着对方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灶塘里的炭火,明亮而灼热。

他还对我笑哩,笑哩。赵小盼想着想着,自己也笑了。她觉得对方的笑别有深意,她觉得那深意会为她打开通道,让她进入这个“蓝狐组合”。

不急,不急,再等等,她安慰着自己。瞅个机会,再向“周华健”开口。

赵小盼正在愣愣地出神,忽然听到旁边的台桌上传来“笃笃笃”的弹敲声。赵小盼循声看去,就见老板温玉生坐在3号台上,乜斜着眼对她笑。3号台的位置在最前面,到“海轩”来的客人每每喜欢角落,喜欢后面不惹人注意的位置,因此前排的台桌反而时常会空着。“温经理,有事儿?”赵小盼走过去,恭恭敬敬地俯在对方的耳边问。“我说了,别叫经理,叫温哥。”温玉生张着嘴,象是没有塞盖的酒瓶。“温哥。”赵小盼乖乖地叫一声,然后就憋住了气。那酒味儿实在呛人。

温玉生拍拍身边的椅子,笑着说,“坐,坐。”

赵小盼就听话地坐了下来。温玉生是半偏着身子的,他的脸就那么对着赵小盼。那张脸从早到晚都是一副微醺的样子,眼睛似睁似闭,眉毛似挑似落,嘴巴似开似合,看上去象个憨憨的傻傻的孩子。“哥这儿好玩吧?”温玉生问。“好玩儿。”“哥这儿不累人吧?”“不累。”

……

说的也不过是些象孩子一样逗趣儿的话。

有客人需要饮料了,有客人需要果盘了,赵小盼起身去服务,温玉生也跟在后面,勤快地端端拿拿。那情形就象恩恩爱爱的夫妻在小店里同心协力地打点生意。

谭梅过来了。“哟,温经理也端起盘子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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