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品《断肠集》:朱淑真诗词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5 23: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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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斜阳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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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品《断肠集》:朱淑真诗词传

闲品《断肠集》:朱淑真诗词传试读:

引:绝代妖娆

——一位宋代红颜的深情与挚爱

一、暗夜里的妖娆

孤独,是一朵在寂寞黑夜里盛开出来的花,暗夜里的妖娆。

宋朝是历代文人最向往的朝代之一,那里有江南绮丽的繁华与浮艳,有倚红偎翠,有柳岸断桥,风情无限。这个被诗词书画包围着的充满神秘婉约气息的朝代,想来就让人无限神往。

而在宋朝的晚风中,那个月下抚琴、花前吟诗的女子,便是幽栖居士朱淑真。

她的忧伤静静地幽栖在历史风烟里,与我们已有近千年之隔。而她留给我们的背影,模糊而又苍茫,宛如鸿雁飞过后留下的雪泥鸿爪。

小院深深,烟柳浓浓,她的双眉画得像远山一样浅淡而又悠长,纤纤指尖拨弹着箜篌古筝。孤独哀伤,如同秋后的霜叶,如那轮瘦瘦的秋月。

如果可以让我选择自己生活的朝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宋朝,在幽静婉约的江南定居。斜风中,小雨细细地下着,清晨寒风袭人;或轻烟缥缈,河滩上柳条疏朗,在阳光中摇曳。

我会去会一会那个时代最顶尖的美丽才女李清照、朱淑真,去领略她们的风姿与文采。女性美的极致是收敛含蓄的。只有温文尔雅的女儿风姿,才能和那个时代的温婉柔和相称。

于是,在静夜的灯下,我认真地读着朱淑真的《断肠集》,朱淑真那丰美而纤弱的内心安放在那些诗词文字里,即使我们今天读来,也可以听到她的玲珑心在风里一片一片碎裂的声音。平日里的浮嚣心情在她的诗词文字中慢慢地沉淀、安静下来。

人们传说中的那位宋代红颜才女朱淑真,她的心思、情感,她的个性和生活与李清照差别甚大。她没有李清照那样的高深学问和惊人胆识,也没有什么崇高的志向和博大的胸怀,但她有更清纯、更感性的审美意识,对生活、对爱情更具一种纯粹的女性眼光。她活得更加真实、更纯粹,给人的感觉只是一户普通人家聪慧美丽的小女孩儿。

她从小爱美,爱春光,爱一些美妙的小情调,爱那白衣飘飘、饱读诗书的帅哥才子,爱幻想自己未来的爱情奇迹,甚至有点敢于为爱情冒险的小色胆。和李清照诗词的大气雍容、清高绝尘相比,朱淑真的诗词和普通人更加接近。她笔下的风花雪月都透出一种亲切温暖的人间气象,更像一个邻家女孩儿的呢喃自语和自弹自唱,有一些清新绮丽的奇思妙想。

说得更形象一点,朱淑真如果活在今天,就和一个名校毕业后在外企领着高薪的小白领差不多。她一定会把所有的工资都用来买名牌时装,爱喝星巴克的咖啡,读杜拉斯的小说或纳兰的词,看王家卫的电影,会到音乐厅去听听古典音乐,偶尔也追追星。闲时会很讲究地描描眉,化点妆,写一点蓝调忧伤的、品味不凡的文字。遇上让她来电的男孩子,也许会故作矜持地耍点女生的小手腕儿,想尽办法让他注意自己。当然,也许更会不顾一切地主动去追。呵呵,朱淑真在她所处的那个年代,其实就是一个比较时尚前卫的“小资”、一个有点浪漫幻想的文学女青年,好比今天的安妮宝贝。

据学者考证,朱淑真的出生年代大约在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前后,卒在孝宗淳熙七年(1180年)左右,在世四十多年。相传为朱熹侄女。她生于仕宦家庭,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这可是“小资情调”的经济基础。据说她“幼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素有才女之称。其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早期笔调明快,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后期则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感伤,后世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前面说朱淑真“幼颖慧”,有诗《书窗即事》为证:一阵催花雨,高低飞落红。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

这首小诗中颇有些绮思奇想,应是十一二岁时的童稚天真之作。书窗之前,落红纷飘,春风和暖,小才女遐思联翩,诗意满怀。少女时代的朱淑真,情窦初开,是一个典型的“罗曼蒂克”型的人物,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爱情至上”者。在她朦胧的想象中,未来的郎君应该和自己志趣相投,花前月下吟诗作赋,过着有情调的恩爱的夫妻生活。她甚至在一首《秋日偶成》的诗中想象未来爱情生活的情景: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追求美好的爱情,她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她当时家在杭州西湖之侧,曾与一位寄居她家准备赴京参试的书生相恋。那是她第一次遇上自己心仪的俊雅男子,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在她的眼中风度翩翩,飘逸如仙。和她少女时代的理想情人完全一致: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似仙。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少女情怀总是诗:春水碧于天,少年逸似仙,结句“吹箫归去又无缘”,写尽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望着意中人却深叹无缘的遗憾。让人想起韦庄的一首《思帝乡》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样的憧憬,说她是追求格调也好,耽于浪漫也好,毕竟只是一个少女美好的梦想。

后来,朱淑真又写了一首《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真是温馨的月夜幽会。那个“人”是谁呢?是那个“逸似仙”的诗人吗?是那位赴试的书生吗?

她还曾作过一首《清平乐·夏日游湖》: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其中“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一句颇为大胆,道尽了朱淑真的性情与个性。只是她长大以后,没能嫁给自己意中的情人,而是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没有一丝浪漫情调的俗人。在古代文献中,有的说她嫁给了一个农夫,有的说她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商人,有的说她嫁给了一个职务不高的小官吏。不过,她的丈夫究竟是什么职业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个人与朱淑真梦想中丈夫的形象完全不同,甚至格格不入。

可以肯定的是,朱淑真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也许,在她的那位丈夫眼中,朱淑真和其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其他女人出嫁后就忙着做女红,低眉顺眼地孝敬老人、侍候男人、传宗接代。而这个朱淑真呢,似乎不愿意安分地和他守着过一辈子。成天看书写字,长吁短叹,嘴里念念有词。想和她谈点什么呢,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她说的很多话自己想听都听不懂,有时还爱使小性子。时间长了,做丈夫的就不满意了,后来就纳妾专宠。朱淑真也许从此守起了活寡,于是就有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那些故事。

直到后来,朱淑真独自回到了娘家。再后来,她抑郁难释,投水而终。

二、一生情痴《断肠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朱淑真在千年之前就与这位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意悄然契合。朱淑真活着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理解她、爱护她、欣赏她的人,至亲如父母,对女儿的心思和志向也是完全不能理解。在她死后,父母痛心不已,认为都是那些诗词文字惹的祸,于是,他们按照佛教的方式,居然将女儿毕生的心血和创造连同她的遗体全部一把火“荼毗”(焚烧)了。

虽然如此,朱淑真的诗词并没有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命运。父母烧毁诗稿后,她那“百不存一”的诗词作品,却在当世其他文人一些笔记和文集中保存下来。到1182年(淳熙九年)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魏仲恭的人,将朱淑真的残存作品辑录出版,并为之作序。在《断肠集》的序文中,魏仲恭说:“比在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

这个生前没有知音的孤寂女子,一生的痴情语、伤心话,总算集结成一本《断肠集》,从而让这位真实地活在人间的红颜的诗词作品得以流传后世,让更多的后世人传诵知晓。

朱淑真的《断肠集》诗词,表现的是发自女性内心的感受,描写她敏感心思的无尽的寂寞生活。朱淑真在自己的作品里建构了一个幽、静、深、远的世界,具有女性诗词所独有的特色。朱淑真的闺中主题,绝大部分是个人生活的反映。她对自然时序非常敏感,每天阴晴晨昏细微的变化,都牵系着她的感情脉动,都在她的心灵世界里投下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影像。

如今,朱淑真在历史长河中的影像早已模糊不清。由于历史资料极为有限,我们对她的了解远不如对李清照那样详细具体,甚至对于她的籍贯、家庭、父母和婚姻的情况都是雾里看花。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在品读她的那些清丽婉转的文字中来还原她的音容笑貌和气质仪态,从而理解、把握那一颗充满爱的激情和幻想的红颜幽心,进而体味那种深入骨髓的断肠之痛。

其实,所谓“断肠”正是古今文人一种深深的忧伤情结。古往今来,断肠诗词多矣!“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冷寂宫苑里,老迈的唐明皇对着如水月华,想念那飘荡在马嵬坡的香魂艳魄,垂泪到天明。“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李季兰携琴登楼,迎风而奏,孤灯一盏,芳心如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黄昏时,无依的天涯游子怅望夕阳西下,枉自断肠。“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西风落尽梧桐叶,还剩得、绿阴如许。想玉人、和露折来,曾写断肠诗句。”

……

断肠之痛,如同独自伫立于一场燎天大火焚烧过后的荒野之上,四面扑来的是无言的凄凉与孤独,一种绝望与颓败的气息。

数百年后,在一本清代笔记《湖壖杂记》中,出现了朱淑真的神异传说。

三、关于幽栖居士朱淑真的神异传说

儿家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犹传小字在词场。  漫把若兰方淑士,须知清照易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

这首《浣溪沙》词出自清代陆次云《湖壖杂记》。这本笔记体野史里详引了这样一段故事:顺治辛卯,有云间客扶乩于片石居。一士以休咎问,乩书曰:“非余所知。”士问仙来何处,书曰:“儿家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士问仙为何氏,书曰:“犹传小字在词场。”士不知《断肠集》谁氏作也,见曰“儿家”,意其女郎也,曰:“仙得非苏小小乎?”书曰:“漫把若兰方淑士。”曰:“然则李易安乎?”书曰:“须知清照易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士方悟为朱淑真,故随问随答,即成浣溪沙一阕。随又拜祝,再求珠玉。乩又书曰:“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似水。”乩遂不动。或疑客所为,知之者谓客只知扶乩,非知文者。

大意是:

顺治辛卯(即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有一个“云间客”在片石居扶乩。“云间客”应是指经常云游四方的僧道。“扶乩”是一种占卜方法。扶即扶架,乩指卜以问疑,又称扶箕、扶鸾。两人合作以箕插笔,请来神灵在沙盘上划字,以卜吉凶。现在流行于一些学生中间的“笔仙”、“请笔仙”,其起源大概就是扶乩。

一位读书人前来向这位“云间客”卜问自己的吉凶,“云间客”经过一番占卜操作后,请到了一位神灵在乩书说:“这不是你这个凡夫俗子随便可以知道的!”

于是,这位读书人就问仙家从何处而来?乩书回答说:“我小时候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读书人又问仙家姓什么?于是乩书上又显示:“犹传小字在词场。”读书人不知道《断肠集》是哪位高人所写,听到“儿家”两个字,猜测这个扶乩请来的神灵是个女子。于是他问道:“难道是‘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的钱塘苏小小吗?”乩书回答说:“漫把若兰方淑士。”读书人又问:“是‘人比黄花瘦’的李易安吗?”乩书答道:“须知清照易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读书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南宋才女朱淑真。难怪随问随答间,即吟成一阕《浣溪沙》。于是他随即又拜祝再求珠玉般珍贵的诗词篇章,乩书答道:“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似水。”说完后,那乩就不动了。

有的人怀疑是那个“云间客”故弄玄虚,有的说那个“云间客”根本就不识字,是个文盲,只知道扶乩。

这个传说反映了朱淑真诗词所具有的影响力。

一、春天里,怀念那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眼儿媚》

风和日丽,花香怡人。

一位穿着淡红衫子的女孩子行走在花间小径上,飘荡的春风轻弄着花枝柳条,花间一股暗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春天多么美好啊!转眼清明已过,落花飞絮,有云雾笼罩着朱楼绣户,眼中是一片不堪回首的阴霾。

午睡醒来,听到窗外莺声巧啭,不禁唤起了她的春愁。黄莺在何处啼叫呢?是在绿杨影里,还是在海棠亭畔,抑或是在红杏梢头呢?《眼儿媚》,又名《秋波媚》,很明显是非常柔媚优美的一种词调。

这首《眼儿媚》是朱淑真《断肠词》里最阳光的一首词。文字温软和煦,薰人欲醉,风格清新亮丽,流露了朱淑真少女时代多愁善感的惜春情怀。“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开篇即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春日和暖,杨柳风轻,花香薰人欲醉,令人骨酥心软。“迟迟”,语出《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迟迟”指日长而和暖。“弄轻柔”三字,状写暖风抚弄杨柳的柔枝嫩条。秦观《江城子》词中有云:“西城杨柳弄春柔。”王安石之子王雱有句云:“杨柳丝丝弄轻柔”。

接下来的“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却又写出一片好景不长的怅惘。清明过了,即是暮春,柳条轻柔、花香袭人的迟迟春日已经结束,现在眼中见到的是一片云雾缭绕,沉沉阴霾笼罩着的女子居住的红楼绣阁。这也许令朱淑真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在古典诗词里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景,人们从梦中醒来时,常常会听到清脆的鸟叫声。温庭筠《菩萨蛮》就有句云:“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或者,人们的清宵好梦常常被鸟叫声打断。唐人金昌绪就有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朱淑真午睡醒来,听到的就是黄莺的婉转叫声。“巧”字写出莺叫声之清脆婉转。这莺叫声声唤起的却是她的一腔春愁。那么,这黄莺儿躲在哪里呢?循声望去,在她寻找的视线中分别出现了三个景致:“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那清脆婉转的莺声不时出没在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这就令我们不禁想到,这可能是朱淑真在猜测,黄莺叫声到底是从这三个地方之中的哪一处传来的;也可能是那黄莺儿从这一处飞到了那一处,结果处处好像都传来了莺啼声。

而少女朱淑真的心底愁绪也像这黄莺儿叫声一样,明明感觉得到,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愁从何来。这首小词以灵秀之笔创造出一个美妙的春意境界,也活画了一颗正在萌动的春心。

事实上,这首词里的“春愁”是很不确定、很模糊的,它并不是因某一事某一物引起的。“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这可能是引起春愁的原因。好景不长,春暮花落,云锁朱楼。一个“锁”字让我们感受到了少女朱淑真内心的某种被封闭感,某种淡淡的阴影。但这也许是当时所有养在深闺的女子共同的感受。特别是在春天将尽的时候,很容易引起她们对春日盛景的怀念与流连,引起她们对自己青春易逝、似水流年的联想和怅惘。

春愁,实际上是一种深闺女子的不自由感,是一种对即将流失的青春年华的忧愁,是一种没有满足的期待与梦想。

而对于未来,她们又充满了隐隐的期待和憧憬。当少女朱淑真从午睡梦中醒来时,清脆的黄莺鸟啼声就唤起了她这种春愁,也唤起了她的期待,唤起了她对这种期待与憧憬的寻找:“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这三个画面其实都是春天常见的景象,绿杨、海棠、红杏,都似乎与青春有关,甚至与爱情有关。黄莺儿的啼叫声让她的寻找指向了这些景象,也指引着她找寻内心的理想与激情。

所以,这首词其实是少女之眼对青春和人生的一次窥探和寻找,是她向自己人生中未来的春天抛去的第一个妩媚眼波。

是为《眼儿媚》。

读过《断肠集》就能知道,朱淑真是个对季节流转、风物变迁极为敏感的人。她的心随着自然脉搏的跳动而跳动。四季的每一次流转,日月的每一次升落能令她的心思千回百转,那些飘落的花朵、天空的流云、春鸟的啼叫声,都会蓦然牵动她的心绪。

她早年有两首小诗就充分体现了这种情怀:花落春无语,春归鸟自啼。多情是蜂蝶,飞过粉墙西。——《书窗即事其一》  一阵催花雨,高低飞落红。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书窗即事其二》

既然诗名是《书窗即事》,想必此时正是朱淑真读书学诗的孩童之年。从诗意和文字来看,也是一派天真烂漫。从书窗向外看去,朱淑真眼里的春天是那样生机勃勃,哪怕是暮春花落时节,也有鸟啼蝶飞,落红如雨。有人曾说,每一个蝴蝶,都是死去的美丽女人的亡灵在寻找过去。彩蝶飞过“粉墙”去寻找春天的记忆,小小的朱淑真在寻找什么呢?“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哪怕榆树枝头有榆钱万叠,也难买得春风长住。榆树早春未生叶时先开花,果实不久成熟,名“榆荚”,形状似铜钱,色白成串,俗称“榆钱”。因其称“钱”而有虽榆钱万叠也“买不住春风”之句,真是灵透的妙想。明代竟陵派的代表钟惺赞叹道:“飘宕处,妙在憨气,稚气。”

北宋王雱《倦寻芳》一首中也有句云:“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想来对朱淑真有所启发,但她以“榆钱”买春风的诗思显然更妙。“一阵催花雨,高低飞落红”,又仿佛是她命运的写照,也是古时许许多多红颜的命运写照。

这两首小诗显示了朱淑真早慧的才情。

有时,朱淑真会到春日里的西园去散步,也会惹动曼妙的情思: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踏草青茵软,看花红锦鲜。徘徊月影下,欲去又依然。——《春游西园》

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称:“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桂堂、依绿亭诸胜,绝非普通家庭俱有。”可见,官宦家庭出身的朱淑真的生活环境是很优裕的。她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且天资聪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父母兄嫂的宠爱更是得天独厚地为她营造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使她保持了一颗可贵的童心。

这首《春游西园》中的西园大概是她家里的后花园。在明媚的春光里,西园的花间蝴蝶翩翩飞过,它们扇动着美丽的翅膀,飘忽得像庄子笔下的蝴蝶迷梦。那空中纷扬飘飞的柳絮让她想起了东晋才女谢道韫咏雪的诗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她的脚踏在像绿毯一样柔软的草地上,而那些盛开的花朵则像红锦那样鲜丽明艳。她一直玩到傍晚时分,徘徊在那如梦如幻的月光下,准备回家却又依依难舍。

有时,她还会到那杭州西湖去泛舟游玩:恋恋西湖景,山头带夕阳。归禽翻竹露,落果响芹塘。叶倚风中静,鱼游水底凉。半亭明月色,荷气恼人香。——《游湖归晚》

夕阳下的西湖令人流连忘返。眼前的归禽、荷叶、游鱼、明月,都沉浸在一种幽静的暮色中。而那月光下的荷花香气袅袅袭来,颇有些恼人。诗句间幽幽透出一种小女子情态。

春天过去,到了夏天。你看,这小姑娘在夏天里午睡的样子:纱困卧日初长,解却红裙小簟凉。一篆炉烟笼午枕,冰肌生汗白莲香。——《暑月独眠》

纱帱:床帐。簟:竹席。夏日里,女孩儿的闺房是清静的。

外面的阳光正当午,朦胧纱帐里的朱淑真解去了红裙,躺在清凉的竹席上。香炉里篆香正在枕边袅绕盘旋,而这小姑娘的雪白肌肤上沁出了汗,一张白莲似的俏脸很是可爱。少女体香从嫩如白玉羊脂、滑若绸缎的肌肤里透出,自然如夏日荷塘中白莲香那般清新脱俗。

到晚上,这个女孩子又在水边的小阁里枕簟而眠,万籁俱寂,水风清凉,葛席之上爽透肌肤:小阁对芙蕖,嚣尘一点无。水风凉枕簟,雪葛爽肌肤。——《西楼纳凉》

夏日里的少女永远是这世界上一道最亮丽的风景。你看,睡过了午觉,雪肤花貌的朱淑真穿着一身轻透的淡红衫子,携着诗书来到了水池边的楼阁里,静静地凭栏观水,迎着乍凉的水风读书: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夏日游水阁》

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这首小诗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帧少女朱淑真的倩影小照:夏日的午后,她穿着轻透的淡红衫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清爽爽,独自一人坐在水阁边凭栏望水,想着心事。一会儿,有清风吹来,让她蓦然惊觉,又翻开手中的诗书静静地看着。

正是这首《夏日游水阁》的小诗,让朱淑真在我印象中永远是那个一袭淡红衣衫的美丽少女,一个聪明而多情的宋代女孩子。

到了秋天月明之夜,月光如水,江风习习。江面波光粼粼,鱼游浅底。这个女孩子又来到了江中的船上,或许是出远门兴奋得睡不着吧,少女在船上一边咯咯娇笑,一边手握钓鱼竿,将钓钩掷向江中:扁舟夜泊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秋夜舟行宿前江》

可见,这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青春少女。烂漫青春,无忧年华,纯净欢乐的笑声在诗词中挥洒得酣畅淋漓。

富贵之家的优裕生活,良好的文学修养,江南天容水色的孕育,造就了朱淑真妩媚秀丽的容颜,清纯浪漫的情怀,敏锐而富于幻想的诗人气质。每当幽闺索居的朱淑真盘桓于周遭之中,花红柳绿,蝶飞蝉驻,夕照明月,晨露晚雨,皆触动了她的诗心情怀。这一时期朱淑真的诗词风格明朗轻快,“观之可亲”。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忆秦娥·正月初六夜月》

这首词写的是朱淑真小时候关于正月初六那天的美好记忆。

正月初六,月亮细弯,如一钩新镰。“寒玉”本是玉石的一种,即常说的翡翠,这里以“寒玉”指代月亮。“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在女孩子眼中,那月牙儿像极了她所穿的三寸凤鞋,像极了那微微蹙起的一弯娥眉。“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闹蛾”与“雪柳”都是古代女子的头部饰物,“闹蛾”亦称“夜蛾”、“蛾儿”,是用纸做成的灯蛾。宋代正月十五元夕夜,盛装女子头插闹蛾,发嵌雪柳,以应时节,盖取蛾儿戏火之意。宋范成大《菩萨蛮》词:“留取缕金幡,夜蛾相并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宋周密《武林旧事·元夕》:“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烛龙”又称“烛阴”或“逴龙”,是北方民族的原始图腾。“火树”原指凤凰木,因其鲜红或橙色的花朵配合鲜绿色的羽状复叶,被誉为世上色彩最鲜艳的树木之一。这里的“烛龙”和“火树”,指的都是元宵节的灯火。“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元宵三五”就是说元宵节,亦即正月十五,正月十五的月亮,原不似初六那般细眉弯弯,所以,说“弯弯曲”,十五当然不如初六了。

在朱淑真的记忆里,正月初六是个快乐而热闹的日子,连元宵节都比不上。那个时候,待字闺中的少女朱淑真脚穿小凤鞋,戴闹蛾,佩雪柳,和姐妹们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追逐奔跑,在人流中穿梭,争看那街头的烛龙火树,一派无忧无虑的烂漫与天真。

快乐无忧的少女朱淑真当然没有什么断肠可言,时间如果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明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里也有记载:淑真钱塘人,幼警慧,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

晚清词评家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考朱淑真行实略云: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绘事,晓音律。弹琴绘画,还写得一手“银勾精楷”的好字,是一位才貌出众的女子。父官浙西。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

应当说,朱淑真的父亲是一位钟爱女儿的慈父。在朱淑真的《璇玑图记》一文中,她这样描述:“初,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倅衙,偶于壁间见是图,偿其值,得归遗予。”她讲自己的父亲爱好古玩书画,宦游浙西时发现了珍贵的《璇玑图》就花钱买了下来,回来后送给了女儿。一位父亲对女儿的钟爱之情从中可以看得出来,也可知朱淑真父亲起初对女儿的诗文才华还是很包容称许的。

尽管朱淑真半生沉浸在无法排解的愁苦中,但童年生活仍像平常人一样充斥着无忧无虑的快乐以及备受家人爱护的幸福。《春园小宴》描述的就是和亲人们在花园中赏花观景宴饮的快活情景。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粘鞋絮点衣。万木初阴莺百啭,千花乍拆蝶双飞。牵情自觉诗毫健,痛饮惟忧酒力微。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

朱淑真早慧俊美,从小喜爱诗词。古时,闺中女子是不得随便抛头露面的。难得有家宴设在春天的花园里,她自是开心不已。从诗的开头一句,即可看出朱淑真家教森严的一面。而女孩对花草的情有独钟令朱淑真面对满园春色早心向往之。“步草粘鞋絮点衣”道出了她满心欢喜、轻移莲步踏入春园的第一感觉。用词轻快,化用了杜甫《二月一日》诗中“轻轻柳絮点人衣”的意思为“絮点衣”。“牵情自觉诗毫健”一句,在无形中透露了诗人自负的一面。“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在春宴上和亲人们喝酒作诗,直到夕阳西下时她们仍然意犹未尽,恨自己没有办法锁住落日余晖,让时间停滞下来!

朱淑真,这个成长于钱塘湖光山色氤氲中的女子,舒展人性,亲近自然,集天地之灵秀,自幼聪慧好读。待字闺中时就对未来充满憧憬,“水风凉处读文书”,“花下抚琴闲弄曲”,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用生命活力和生花妙笔书写着花样年华里最美丽的优美诗章。对于诗词写作的爱好,她是这样解释的:“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掬水月在手诗序》)。

人们称赞她的诗词“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断肠诗集序》)。朱淑真是明代以前女性诗人中写作诗词数量最多的人,被认为是可以与李清照齐名的宋代女词人。

读过她的这些诗词,我们会禁不住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怀念起那个穿着淡红衫子的青春欢快的少女。

二、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快乐的诗词文字游戏

朱淑真对语言文字的敏感,对诗词的热爱,还表现在她对一些诗词游戏的热衷。在她的《断肠集》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幼年闻说有一人鬻文于京师辟雍之前,多士遂令作一绝句,以‘掬水月在手’为题。客不思而书云:‘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诸公遂止之,献金以赒其行。予喜此二句,恨不见全篇,因暇,谩吟续之。然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并成《弄花香满衣》一绝于后。掬水月在手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不知李谪仙人在,曾向江头捉得么?  弄花香满衣艳红影里撷芳回,沾惹春风两袖归。夹路露桃浑欲笑,不禁蜂蝶绕人飞。”

这里,朱淑真说她在小的时候听说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位文人曾在京师辟雍门前以卖文为生。“辟雍”是古代的一种学宫,贵族子弟在里面学习作为一个贵族所需要的各种技艺,如礼仪、音乐、舞蹈、诵诗、写作、射箭、骑马、驾车等。可见,这个文人到这样的贵族学宫前卖文,就像一个武士到国家武馆前卖弄功夫。于是,学宫里的士子们便纷纷出来为难他。有人就以“掬水月在手”为题,让他作一首绝句。哪知这文人不假思索,当下就吟出两句来:“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那些士子一听大为叹服,纷纷拿出钱来接济这位落魄的文人。

朱淑真对这两句诗很喜欢,只恨不知道全诗,于是在闲暇之时,总是在吟咏这两句,并想把全诗接续完整。她又认为,翰墨文章其实并非妇人女子的本分。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只不过她是兴趣爱好所在,只想个人吟咏自娱而已,不知不觉就传出了才名。

后来,朱淑真不仅将《掬水月在手》续完,还以《弄花香满衣》为题自作一首。“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两句诗大意是,手中掬起一捧水来,月亮就像在手里了;在花丛里流连,连衣服都沾满了芳香。这两句诗出自唐朝诗人于良史的《春山夜月》,全诗为: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朱淑真的这两首诗都是游戏之作,但也颇见巧思。她在“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之后,续上“不知李谪仙人在,曾向江头捉得么?”意思是一个月夜,诗人闲来无事到江边玩弄水波,却蓦然发现捧到手里的江水中出现了月宫里的嫦娥。于是她想到了那位被称作“谪仙人”的李太白,据说他是在江上醉酒后为捞水中的月亮而沉江溺死。那么,今天我望着自己手中的月亮,不禁想问当年的李太白先生可曾也捉月在手吗。

想象奇崛,自有妙趣。从中可见朱淑真对诗词的那份痴爱。

朱淑真大概对文字游戏有所偏好。据说朱淑真还曾亲作《断肠迷》: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分?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种相思一撇销。

全词十句话,抒发了自己断肠决绝之情。

有趣的是将每句话作为“拆字格”修辞的谜面,谜底正好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字:“下楼来,金钱卜落”,“下”字“卜”落去岂不是一?“问苍天,人在何方”?“天”字“人”去就是个“二”。“恨王孙,一直去了”,“王”字去“一直”即是三。“詈冤家,言去难留”,“詈”字“言”去而为四。“悔当初,吾错失口”,“吾”字“失口”正是五。“有上交,无下交”,“交”字“有上”而“无下”,岂不就是个六?“皂白何须分”?“皂”字分了“白”就剩下了七。“分开不用刀”,“分”字不用刀就是八。“从今莫把仇人靠”,“仇”字莫把“人”靠正是九。“千种相思一撇销”,“千”字“一撇销”正好是十。

据民间传说,朱淑真还曾作一首《圈儿词》寄给丈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丈夫不解其意,于书脊夹缝中见蝇头小楷《相思词》,顿悟失笑: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圈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丈夫阅信后,次日一早就雇船回海宁故里。

这首《圈儿词》纯是游戏笔墨,民歌风格浓重,未必是朱淑真所作。但这个传说表现了朱淑真的才气,也把她的含蓄幽默演绎得淋漓尽致。

从这些真真假假的游戏文字中,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朱淑真的聪慧和才气,还有些难得的幽默感。

三、初合双鬟学画眉

——有一种心事只能告诉月亮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这首诗名字叫做《秋日偶成》,字里行间透出一个怀春少女的浪漫心态。“双鬟”是古代少女的发式,将头发挽成两个环形发髻,头上凭空升起两道虹影,看上去活泼可爱。

汉时辛延年《羽林郎》诗中有云:“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胡姬的双鬟窈窕可爱,举世无双,据说有千金之价呢!唐时白居易《续古诗》之五云:“窈窕双鬟女,容德俱如玉。”白居易笔下的这位双鬟女儿品貌俱佳,温润如玉,令人赞叹。北宋王安石有《仲元女孙》诗云:“双鬟嬉戏我庭除,争挽新花比绣襦。”这位宰相王安石家的庭院里,也有梳着双鬟的女儿们嬉戏玩耍,还争着比谁的衣裳花饰图案更漂亮、更新颖。

可见,古时梳双鬟的女孩子多在十五六岁。准确来说,“初合双鬟”应指女孩满十六岁,即所谓“二八”之年,朱家有女初长成。此时的朱淑真当已长成亭亭玉立、身姿苗条的妙龄少女。而十六岁则是当嫁之年,所以二八双鬟之年当是思春望嫁的时候。朱淑真也到了这个年龄,刚刚梳起双鬟,就开始学画眉了。

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曾经说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古代的女子最具美感的两项闺中事就是梳发与画眉。“双鬟”是诸多发式中最清纯可爱、浪漫天真的一种,曾是未婚少女的特有发式。“画眉”则更有一种妩媚的意绪。古时候女子用在眉上的心思可谓深矣。曾经还有专门的《眉谱》来介绍各种各样的眉型。有的形如柳叶,“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长恨歌》);有的纤细如线,“青黛点眉眉细长”(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有的短阔如桂叶,“新桂如蛾眉”(李贺);有的形如远山,“一双愁黛远山眉”(韦庄);等等。

眉的功能不只是好看、美感,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传情。它和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一起共同传递着脉脉心语,所谓“起眉动眼”、“眉目传情”,即是此意。一个女孩子开始学画眉的时候,一定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时候。“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二八之年的朱淑真在学着画眉时,一支眉笔轻扫淡眉,望着镜中顾盼有情的自己,不由心神荡漾。就很自然地想到:“未知心事属他谁”。谁来欣赏自己的容貌呢?如今,她到底为谁梳妆为谁容?

于是,她开始了一个少女浪漫旖旎的想象:未来的那个“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有道是“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后世有所谓“白马王子”,在朱淑真那个时代大概流行的就是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了。宋朝是个崇文偃武的朝代,而且不太讲究门第出身,寒门子弟只要用功读书就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就能够出将入相。当时,文人士大夫的社会地位也非常高。当年苏东坡曾经乘船顺江而下,一路上出现沿岸万人争睹其风采的壮观场面,成为那个时代的“天王巨星”。

所以,在这种社会氛围下,爱读书、喜诗词的朱淑真心目中的情郎一定要有才华:“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萧郎”一般指中意的情郎。有说是从萧史与弄玉吹箫引凤的传说中而来,也有说是原指梁武帝萧衍。显然,这里就是指少女梦中的情郎,和“檀郎”意同。朱淑真在梳好双鬟,正在画眉的时候,望着镜中自己的冰雪容颜,顿时想到了未来的“萧郎”。等到花好月圆的那一天,一定要和未来的郎君一起赏读自己的万首诗歌。

在朱淑真的梦想中,和自己以诗酬唱传情的那个“他”,一定谈吐不俗,才华横溢,一定是一袭青衫,眉目疏朗,儒雅潇洒。和“他”一起花前吟诗,月下弹琴,至会心处对“他”羞涩一笑,两情缱绻,温馨无限。

这画面在少女朱淑真看来,那简直是世间最浪漫的事。

梳着双鬟的朱淑真自从学画眉后,慢慢开始发生了很多变化。后来她专门写有一首七绝《画眉》:晓来偶意画愁眉,种种新妆试略施。堪笑时人争彷彿,满城将谓是时宜。

清早起床后,她就开始梳妆打扮。在菱花铜镜前,这位爱美的女孩子用那眉笔细细描画弯弯愁眉。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瞧,皱皱眉,挤挤眼,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前两天在街上看到的各种新式妆容。她嘻嘻一笑,便拿起眉笔又细细描了一个眉式,看看,摇头,再试一种,再看。如是种种,居然把刚刚流行的新式眉妆都试着画了画。也许,她又按着自己的感觉和想法画出了别人没有的新眉妆,还得意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搔首弄姿,摆出自己最美的仪态。这时,这个双鬟少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如果画了这个新式眉妆出门去招摇过市,也许很快会让别人惊艳,争着来学呢!这满城的人都会说我是最美丽最时尚的女孩子。

记得现代才女、沪上女作家张爱玲就喜欢标新立异,还穿着自己设计裁剪的新式时装旗袍照了张相,颇为得意。这方面,和朱淑真的个性倒有几分相似。

可见,朱淑真是位爱时尚、有个性的女孩子。从这首《画眉》诗里,我们能够读到一般男性诗人代拟的闺怨题材诗作中所看不到的一种女性意识。同时,我们也可以感知,朱淑真吟诗作词的基本动机其实是为了表达自己生活中的感受:“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掬水月在手诗序》)。

她写诗的目的是很纯粹的,那就是“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就是出于自我心灵的表达。这使她和当时男性诗人们的写诗目的有着很大的区别。她用不着用文章诗词来求取功名,所以也就不用“以诗载道”,不用在诗中表现圣贤之道,不用刻意表达那种天下情怀。她关注的始终是作为个体的女性心灵世界,关注自己的心灵感受和情感波动,关注的是自身的未来和命运。比如她还写有一首《浴罢》诗云:浴罢云鬟乱不梳,清癯无力气方苏。坐来始觉神魂定,尚怯凉风到坐隅。

这种写美人沐浴的诗到了那些男性诗人笔下,难免会有“花间词”那种风格味道,无非是对美貌、肌肤、云鬓、金钗、裙衣等等的精美刻画。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就写过这样的场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再如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阎选长于描摹美人风姿和娇妍之态。有一首《谒金门》: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娥辉淡绿。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

这首词写出浴后的美人就很是香艳,写水塘里莲花绽放、芳香四溢烘托美人出浴之美;以发髻如云、容貌如玉和素眉轻淡写美人的美貌与妩媚风姿,刻画得尽态极妍。显然,这里表现的是男性的视角,文字后面是一种赏玩、惊艳的态度。

对比朱淑真这首《浴罢》,两者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这首诗由女性自己写沐浴后的感受,完全是一种源自生活中的真实感:洗浴后的发乱不梳,纤弱的身子经热汤泡浴后有些虚脱之感,直到坐下来才感到神魂方定,因为怕吹凉风还专门坐到墙角背风处。这首诗既没有深刻的思想内涵,也没有美艳绮丽的香艳画面,它只是女性对日常生活感受的一种真实表达,捕捉的是特定时刻的瞬时感受,仿佛是一首闺中的诗体日记。

前面朱淑真说过“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据说朱淑真一生确实写下了大量诗词,如今流传下来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一。可见,朱淑真确实爱好诗词创作,甚至痴迷于此道。她的生活感受,她的情感波澜,她的心灵历程,她的愿望和梦想,哪怕是梳妆、洗浴、试衣、画眉等生活细节,她都以诗词表达出来。

从她的诗词里,我们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一种女性的生命自觉,自觉地表达自我感受,自觉地表达所思所想所爱。

这是一位在诗词中享受生命阳光、呼吸新鲜空气的性情女子,一位将整个生命与灵魂都化作文字、交付诗神的女子。

在今天看来,女性写作是件多么平常的事情。但是在礼教森严的当时,女性想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表达自己的梦想,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女性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从属地位,往往使她们成为男性眼中的审美对象,男性的心理和态度决定了她们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

在那些“男子作闺音”的词作中,我们可以发现多是赞美歌女貌美如花、歌乐出众或是春心萌动:“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肌骨细匀红玉软,脸波微送春心”;“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或是写闺中女子的离情别绪、多情相思,思念远行游子不归:“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手捋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些词作后面其实有着微妙的男性自恋心理情结:认为自己在众多美丽女性中有着非凡的吸引力,足以让她们茶饭不思,憔悴度日,从而获取心理上的自我麻醉。这种心理在众多诗人、词人中形成了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幻觉:“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

这种男权社会中的男性视角,造成了诗词中对女性真实心理的误读,至少是很大一部分的误读。男子作闺声为女性代言时,其实不自觉掺杂了自己的主观想象和愿望。那些女性的美丽多情常常是出自男人的愿望,至于她们自身到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渴望什么,都无意中被消解了。

如果我们再读读出自歌女之手的另外一些透露了真实想法的小词就更明白了: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抛球乐》

再看一位有名的歌女严蕊的一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们很明白了!这些红颜多被那些风流男子的多情和薄幸所误,所以根本就不相信爱情。那些古代文人“男子作闺音”的词作,表现的多是一种士大夫的自恋情结。唯其如此,当我们读到李清照、朱淑真的红颜诗词时,才感到不啻是天籁之音。在她们的词中才真正表现了女性最纯粹、最真实的情感,我们听到她们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

与李清照相比,朱淑真更是典型的闺中女子,被紧紧束缚在女性狭小的天地里,而她却能将敏感的心灵和如火的激情全部投放在自身的情感与命运上,达到了一种独特的深刻,为人们展示了一个细腻而狭深的女性心灵空间。

如今,朱淑真的真实形象在历史长河中早已模糊不清,但她纤弱幽怨的灵魂却还在那些断肠诗词中飘荡。

如泣如歌,如梦如幻。

四、小院湘帘闲不卷

——如果爱上了一个人,就是烦恼的开始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恼人光景又清明。——《浣溪沙·清明》

春天,街巷里的桃花灼灼开放。朱淑真刚刚换上轻薄凉爽的春衣,想去街上游玩。那吹面的软风、树梢上升起和暖的袅袅轻烟,令人感到心情舒朗。在屋檐下,啁啾飞过的燕子衔泥筑起了小巢。

然而,她却走不出这深深庭院,湘帘低垂,朱户长闭,回廊曲折幽深。(扃:关闭。)外面的明媚春光多好,可是一到清明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起句便是一句“春巷夭桃吐绛英”,似乎很清亮地展示出了一种绯红色的情怀。“夭桃”二字正有《诗经·周南·桃夭》中的寓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以艳丽的桃花起兴作比,赞美新娘年轻美貌,并祝贺她得到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说“桃花色最艳,故以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

显然,这春巷桃花吐蕊绽放,在自幼饱读诗书的朱淑真眼里展示的正是这样一幅热烈美好的景象,引起了她情不自禁的联想。换上春衣的她洒浴在春光里,看到屋檐下的双双春燕正衔泥筑巢,心头也悄然萌动着这样一种美妙的意蕴:这样的季节里,连燕子都成双成对建起了新家。那么她的未来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惆怅起来。眼中的景象也忽然变得幽寂而沉闷。湘帘闲不卷,朱户闷长扃,让她心头刚刚燃起的激情与幻想骤然遭遇到冰冷的现实:外面的世界姹紫嫣红,她的世界却只有眼前这份孤寂与落寞。

李商隐《无题》诗中的名句:“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在孤独的守望中,她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回忆之中: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似仙。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这首诗名为《湖上小集》,又名《春日杂书》。写的应当是朱淑真参加一次诗人雅集时发生的偶遇。至于这个“湖上”,根据朱淑真的生活环境和行踪来看,应当是江浙西湖一带。西湖是文人们心中的后花园,在西湖之滨,文人们以诗会友,以酒佐兴,应当是风雅之事。

朱淑真有幸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文人聚会。“门前春水碧于天”,这一句直接从晚唐五代韦庄的一首《菩萨蛮》词中化出:“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写的正是泛舟江南的西湖之上。

正是在春光明媚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杨柳轻柔,湖水碧绿。那些士子书生雅集一处,可谓是高朋满座。在这众多的书生士子中,有一位气质高华、飘逸不俗的诗人格外让朱淑真注目留意。“座上诗人逸似仙”,一个“逸”字透露出朱淑真心中神往的男子形象。

什么是“逸”?《三国志·诸葛亮传》称:“亮少有逸群之才。”这里的“逸”是超越凡俗的意思。又如:“逸才”是指超人的才智;“逸伦”是指超越同辈;“逸操”是指高洁的情操;“逸品”是指超越流俗的人格魅力、艺术修养或艺术品,以及超绝凡常的嘉德。

可见,一个“逸”字,有超尘脱俗之意,也指才华、个性和品行超出常人。“逸似仙”则更是飘逸潇洒,有似神仙中人,令人悠然神往。

对此,她另有一首诗《题四并楼》可以看出这种情怀:华榜危楼岂浪名,人间四者此环并。日知光景无虚度,时觉清风满座生。庾亮据床谈兴逸,仲宣倚槛客愁轻。

到底什么是“逸”?朱淑真在这首诗里点出来了——“庾亮据床谈兴逸”。诗中提到的东晋士人庾亮,颇有魏晋名士潇洒自然、情趣高远的风度,那就是“逸”。《世说新语·容止》记载:“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

说的是时任太尉的庾亮在武昌时,一个气佳景清的秋夜里,他府中的使吏殷浩、王胡之等人在南楼吟诗听乐。这时,忽然听到函道中传来响亮的足屐之声,此人定是庾公。果然就见庾亮一行十多人步行而来,人们纷纷起身避让,那庾亮却慢慢说道:“大家不要拘礼了,我在这里也玩得很有兴致。”说罢就在一张胡床(似小马扎)上坐下,和人们一起谈笑吟咏,颇得放诞之乐。这里,身为太尉的庾亮与诸雅士不拘形迹,在风清气爽的秋夜吟诗作歌,谈笑风生,甚得逸乐的潇洒风采,正是朱淑真内心倾慕之所在。

可见,从《秋日偶成》中的“分付萧郎万首诗”,到《湖上小集》中的“座上诗人逸似仙”。读到朱淑真更多的诗词后,我们会感到她心目中理想的情郎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呼之欲出了。令朱淑真神往的,不仅仅是通诗擅文的书生,还要有鲜明的个性风采。魏晋士人雅聚清谈、诗酒纵意的洒脱不羁,才是她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子的形象。

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和社会交往的扩大,朱淑真的眼界也随之变宽了。仅仅能识文断字、能诗会文还只是及格线,刚刚具备“准入”的资格。显然,就我们现在读到的《断肠集》诗词而言,第一个真正走进少女朱淑真内心深处的理想“萧郎”,便是这位西湖之畔邂逅的“逸似仙”的诗人。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就是这样一位“文艺男”兼“气质男”。

当众多男人代表社会整体对女性容止美德提出种种要求的时候,朱淑真却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提出了自己对意中人、对理想男性形象的标准。“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这样“逸似仙”的人物仿佛不染尘土、毫无瑕疵的璧玉,犹如凤凰台上吹箫的萧史一样,乘龙而去却终与自己无缘。少女的内心充满了某种怅然若失,某种深深的叹息。

那一次的相见,却是一段或美丽或凄凉的开始。

曾经以为,遇见你是我人生最美丽的邂逅。遇见你在那个多情的季节,总似我多年梦寐中的向往。多少次虚幻想象中与你牵手,却终难赢得你今日的一次回眸。“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朱淑真从此心底平添了一段愁绪。很多时候,她的心思意绪,她的悲欢歌泣,她的诗词文字,都会与此息息相关。翠密藏鸦绿柳堤,伤春懒矣步桃溪。梦回窗下日当午,一声林外啼。

这首《独座感春》的小诗里,我们看见浓密的柳荫深处,鸦噪声声。心事重重的朱淑真在桃花溪水畔懒懒地散着步。当她从午睡的梦中醒来时,忽然听到树林外传来一声的叫声。这是一幅深闺春暮图,画面凄清幽寂。置身于如此氛围之中,心情之凄怆尽在不言中。“”即杜鹃。《后汉书·张衡传》:“恃己知而华予兮,鸣而不芳。”李善注:“《临海异物志》曰:‘,一名杜鹃,至三月鸣,昼夜不止,夏末乃止。’”张先《千秋岁》:“数声,又报芳菲歇”。

可见,这“”叫声就是在春末夏初时的杜鹃啼叫声,听来令人春愁顿起,魂伤哀感。杜鹃叫声即是人们常说的布谷鸟叫声。在李清照的一首《好事近》里,我们也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叫声: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的叫声常在暮春时听到,那时百花开始凋落,有如一声声好景不再、大幕将落的伴奏。

事实上,杜鹃声里,诗人内心升起的不只是春愁,还有那排遣不尽的悠悠相思之情。当一个人的影子深深印入她的内心深处时,总是那么多魂梦相牵。在梦醒后的“”啼声里,她又想到了那个人。这让我们想起了开头那首《眼儿媚》里依稀见过的情形:“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那个逸似仙的人儿,仿佛和这鸟叫声一样,无处不在。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到处是他明朗的笑容、飘逸的身影。

五、一轩潇洒正东偏

——一场风花雪月的朦胧往事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贺人移学东轩》

这首诗是朱淑真写给一位求学书生的诗。

中国香港学者黄嫣梨在她的《朱淑真研究》一书中认为:朱淑真在少女时代,在娘家认识了一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书生,并且相互爱慕,暗生情笃。其根据之一,就是这首《贺人移学东轩》诗。

在这首诗里,朱淑真写了这座叫做“东轩”的学舍:“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东轩”坐落在朱宅东边,很是空敞洒脱,不拘一格。这里远离世俗尘嚣,远离人间浮华,显得清静自在。屋子里只有书籍典册为伴,翰墨书香,清幽绝尘,可见是个读书的好地方。“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美璞”是指具有良好质地、但未经雕琢的玉石。美好的璞玉就不要放过被雕琢成精致玉器的机会,涓涓细流积少成多终会形成渊深的大川。这两句诗说得十分恳切,正透出朱淑真热情、善良的性情,其中也不免有几丝对这位书生的钦羡与爱慕。“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这两句诗连用了四个典故。“谢班”中的“谢”指东晋时以咏雪著称的才女谢道韫。她的叔父谢安雪天合家聚谈,正值户外雪越下越大。谢安兴致勃勃地指着外面的飞雪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安侄子谢朗随口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接着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大加赞赏,夸奖侄女才思不凡。“班”应是指班昭。东汉史学家班彪之女、班固与班超之妹,博学高才。兄班固著《汉书》,八表及《天文志》遗稿散乱,未竟而卒,班昭继承遗志,完成了《汉书》。善赋颂,作《东征赋》、《女诫》,是中国第一个女历史学家。

这里,朱淑真是说谢、班两位才女之后无人能继,我已经非常惭愧。“颜孟”分别指孔子的弟子颜回和亚圣孟子。这一句意思是你要多加努力,成为颜回、孟轲那样的人物还是有希望的。“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说是那鸿鹄的翅膀一旦生成,你冲天飞腾之日迟早会到来。这最后一句就是很热切地鼓励和期勉了。

朱淑真的这首诗显然是写给一位欲赴京应试科举的书生。从全诗的口吻来看,“东轩”是那位书生刚搬进的一间靠东边的书屋。朱淑真写了这首诗相贺,行文典雅,中规中矩,语句中有些客气。只是“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一句,倒有些“卿卿我我”的意味了:我这女儿身恐怕是赶不上谢、班那样的才女了,但你还是有希望成为颜、孟那样的人物。客气的嘉许之中,难免有一番暗暗的情愫,有一种不分彼此的亲切与友善。

从诗里透出的几分客气,又有几分诚挚和热情。我倾向于认为,朱淑真这首诗是写给一位因家贫借住在朱家的书生。那位在东轩读书的男子可能是一位远亲或是朱淑真父亲的故交之后,因家境贫寒,不得不借住在朱淑真家刻苦攻读,以求仕进。从此,朱淑真因家中住进一位通晓诗书的异性朋友,进而能够经常相互接触和了解。

在少年时代,遇到像朱淑真这样的事,多半是会有故事要发生的。《红楼梦》里,也正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姊妹们先后进入荣国府,入住大观园,和贾宝玉等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悱恻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么,朱淑真家住进了这样一位读书应试的书生少年,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这一点,限于史料,我们无从得知。但是我们知道,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如果在情感上发生剧烈变化,会对她的生活很多方面产生影响。当然,更不用说直接反映心声的诗词创作了。

在朱淑真的诗词里,婚前婚后的作品在风格情调上是有很大不同的。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写春夏秋冬四时景物。据多数学者专家研判,这些描写风花雪月等季节景物的诗词多半是朱淑真婚前所作,是深闺里表现清欢闲情之作。所以,这一类诗词中,我们可以寻找到她此时的心境和情感脉络。

我们来看看这首《春日即事》:轻寒噤瘁花期晚,皱绿差鳞接远波。跃藻白鱼翻玉尺,穿林黄鸟度金梭。闲将诗草临轩读,静听渔船隔岸歌。尽日倚窗情脉脉,眼前无事奈春何。

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一位姿色秀丽的少女手拈一张诗笺,独倚窗前,托腮凝眉,细细地吟咏着诗句。不时抬起头静静去听那江里渔船上远远传来的歌声,眼里掠过一丝忧郁。她感到眼前的春色又将逝去,不禁神伤。

我们不禁要问,朱淑真手里的诗稿(诗草)是谁写的?她“临轩”而读,这个“轩”字一意为“窗”,一意为“轩阁”,所以可以解为“临窗”而读,也未尝不能解为“临东轩而读”。同时,诗稿可能是她自己创作的,但也可能正是东轩里的那个书生所写。她和他住得近,一开窗也许就能看见。所以“尽日倚窗情脉脉”一句顿时显得并非虚托,而是实写自己的情愫和心事。“眼前无事奈春何”,她对这段感情还是感到有些虚幻和渺茫。

春天过去,到了夏天。我们再读一读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夏日游水阁》: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淡红衫子透肌肤,如此轻薄飘逸的夏日红衫,能看见雪白的肌肤,任谁见了也会动心。这让我们想起了李清照《丑奴儿》里的那一句:“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夏日里,女孩子打扮成这般漂亮,还独自到水阁凭栏吹风,不时还在“水风凉处读文书”。这“文书”在古时一般作“书信”之意。那么,我们要问这是谁写的“文书”,为什么不在闺房里读,而是独自一人跑到水边的阁子边来读?

我们有理由问,凭什么说这“文书”就不是东轩那位书生所写呢?或许这时,朱淑真刚接到了“他”的书信,所以一个人趁大家都在午睡躲到这僻静的水阁边,读了一遍又一遍,情窦初开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

再看一首《探梅》:温温天气似春和,试探寒梅已满坡。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

正是冬去春来、乍暖还寒的天气,天气变得温暖了许多。朱淑真兴致勃勃地来到了郊外,只见那梅花已经开遍了山坡。于是,她笑着折了一枝寒梅斜插云鬓,然后问同行的人:“看,我漂亮吗?”诗中的语言欢快活泼,色彩亮丽,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快乐。这个折花插云鬓的动作,这笑问别人自己是否漂亮的语气,都让我们想起了李清照的那一首《减字木兰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李清照买了一朵花插在云鬓上,首先想到的就是让情郎欣赏一下,看是花美还是人美。这里朱淑真插花入鬓,显然也是想让人看到她的美丽娇颜。

这一插花,一笑问,都是有所寓意。女为悦己者容,也为己悦者容。

可见,朱淑真的兴奋和快乐既是对春天到来的欣喜,也肯定与同来的人有关。我们不妨大胆假设,这同行探梅的人就是那位东轩的书生。只有他的存在,少女朱淑真才会感到“温温天气似春和”,才会忍不住“笑折一枝插云鬓”,才会笑着“问人潇洒似谁么?”就像有些性情温和文静的女孩子忽然话多起来,有些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忽然沉静下来,不用说是因为有了心事。朱淑真满眼春意,折花插鬓,还笑问旁人,这样一位性情洒脱开放的少女形象在诗词中是少见的,正如她后来所写的那一首首惊世骇俗的诗词一样。

朱淑真心境的明朗和亮丽,还可以从一首《下湖即事》中感受得到:晴波碧漾浸春空,邃馆清寒柳曳风。隔岸谁家修竹外,杏花斜袅一枝红。

潋滟水光,晴空万里,在深闺里只觉春寒料峭,柳条在风中摇曳。朱淑真隔江而望,只见那一片竹林深处,忽而斜斜地探出一枝红杏来。让人想起那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绿中点红,色泽明艳,反映出朱淑真心头的一丝欣喜,想来她远望风景的眼中,满是一派融融春意。《礼记·乐记》中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行于声。”“红杏”这个美丽意象,总会让我们想起很多美好的情形。在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韦庄那里,我们读到过一首《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是的,杏花吹满头的春天就要到了,朱淑真也遇到了一位青春年少的书生。我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朱淑真心中正在潜滋暗长的那种脉脉情愫,心头的那团温暖的火苗正在蓬勃地燃烧。

我们不禁要问:是这样吗?淑真姑娘,那位宋朝的纯情少女,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心声:“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山上的花儿到了春天就会开,姑娘长大了心里就有爱。

那么,她的那位心上人后来又如何呢?春闱报罢已三年,又向西风促去鞭。屡鼓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贾生少达终何遇,马援才高老更坚。大抵功名无早晚,平津今见起菑川。——《送人赴试礼部》《送人赴试礼部》中的“人”,应该就是朱淑真那位有些才气、有些潇洒、又有些贫困的意中人了。所以,这是朱淑真赠送给那位即将远行赴京应试书生的第二首诗。

春闱,指唐宋礼部试士均在春季举行,故称“春闱”。在这首诗里,朱淑真鼓励他屡次落第后不要灰心丧气:“屡鼓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并且以西汉贾谊、东汉马援境况相勉励。贾谊虽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但自从被汉文帝贬往长沙后一生坎坷;马援到老方才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却功成名就,青史扬名。她希望书生此去赴试,不计从前的挫折,定能金榜题名。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朱淑真不仅感情丰富细腻,对失意之人也善作安慰和鼓励。这也说明,她是多么渴望这位书生能够一展才华,金榜题名,使自己终身有托。

此外,她还写有一首《春日亭上观鱼》:春暖长江水正清,洋洋得意漾波生。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

鱼儿漾上水面带起水波,一点点,一圈圈,荡漾开去犹如江面水纹。它并非没有一跃龙门化龙而去的志向,只是在等待那一声新雷。

有个典故叫做“鲤鱼跳龙门”。《淮南子·修务训》中说:“江本有水门,鱼游其中,上行得过者便成龙,故曰龙门。”我感觉,朱淑真的这首诗也是鼓励心上人的。她以鱼化龙的非凡理想追求来激励书生奋力一搏,赢取功名。“只待新雷震一声。”新雷起处,自是大地苏醒、万物争春的一派新气象。那时,也将是她和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刻。朱淑真对他一再鼓励,希望他能够金榜题名,一飞冲天,然后风风光光地抬着花轿来迎娶自己。

六、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那一刻,天地间只有两个人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清平乐》

烟轻露重,黄梅雨细。这个夏天,西湖的荷花开得极盛。尽管梅雨绵绵,我们携手湖畔,一起到西湖边赏荷。雨滴落到荷叶上,纤弱的花儿摇摇曳曳。一袭青衫的你,牵着我的手穿越红尘俗世的迷茫。这一路无语,却听得见怦怦的心跳。紧紧跟随着你分花拂柳,走遍那湖岸柳林,这是我今生孤独等待中所梦想的最美情节。

呵,这绵绵黄梅雨,牵动我多少甜蜜心绪。庆幸有你,一路握住我今生今世的美丽与哀愁。湖光山色间,我们冲破世俗的各色目光,即使伤得支离破碎,我也要奔向你的方向。在这浮世红尘里,和衣卧倒在你的怀里,用一生的痴情守望。时光的脚步,请你走得慢些,再慢些。这绝美销魂的一刻啊,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你的容颜和气息,生生世世都不要淡忘。

请让我微微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贪恋这一瞬间的温暖。抱紧我,用你独有的美妙气息把我包围,将我融化。在你的怀抱里,我感觉自己是那样娇弱无力,那样地需要一个宽容而温暖的怀抱。别在意那些花儿的悄语、鸟儿的轻笑。让我们投入地醉一次吧,尘世间这绝美的一瞬,这难忘的一瞬。它在我的心中将化为永恒。

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谁会为谁停留,谁会为谁等待,谁会为谁憔悴?山长水阔,云淡风轻,珍重这一场别离吧,珍重一生。记住我此时此刻为你绽放的最美的容颜吧,让我们约定,今生今世、梦里魂里永远相守。

握别你的手时,我心惨然,脸上却微笑如这西湖里的白荷。还是从容地放开手吧,让我优雅地在你的凝视下渐渐走远。是的,那个夏天,荷花都开好了。无数个魂牵梦绕的等待过后,终于和你完成了此生这场绝美的邂逅,这一刻的甘美足以抵消此前所有岁月的相思之苦。而今后所有的荒芜、痛苦与孤独都从此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拥有了这个黄梅雨季里的娇痴与温存,拥有你那温柔缱绻的眼神,拥有你的怜惜与呵护。

从此后,我的梦境永远闪烁着你俊朗的面容、温存的目光、儒雅的笑容。那是我一生的珍藏。

此时,我回到了家里,闲倚妆台,茫然若失。菱花铜镜里,满是我的慵困与伤感。

朱淑真,一个绝妙的宋朝女子,写出一首绝妙好词。在这首《清平乐》词里,她以少女的激情与纯爱,宣告了她心中爱情的降临。

藕花初开,黄梅雨细,可见正是六七月天。“恼烟撩露”,表现的是一种黄梅雨时节的阴霾天气。一对相恋的年轻男女相约携手游湖,眼见得那满湖的莲叶荷花,清香阵阵。心情是欢悦的。“恼”和“撩”字用得精巧,表达出似嗔实喜的微妙心绪。“留我须臾住”,少女心想这样可以多留一会儿,正好与他单独相处。这句承接上面的“恼烟撩露”,表达出热恋中少女的微妙心思。“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这对情侣携手漫步莲花湖畔,不料遇上了一阵“黄梅细雨”。正是这场雨及恼人的烟、雾,使他们不得不停步避雨。“黄梅细雨”是江南特有的景象。贺铸有句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语道尽黄梅雨最是撩人思肠。但在此时,黄梅雨却恰好无意中成全了一种心愿:游湖赏花而遇雨,给恋人们制造了一个幽僻的环境和难得亲近独处的机会。词人抱怨“恼烟撩露”,嘴里说着遗憾,心里却感到喜悦。“一霎黄梅细雨”,雨中的游人纷纷散去。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两人在亭子里默默相视。“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此时的少女满怀娇柔蜜意。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热,大胆地、轻轻地把头靠在了恋人的肩上,羞怯地倒入恋人的怀抱,默默不语,如痴似醉,感受着人间最美好的欢乐。娇痴之状正是女儿家心愿已偿的状态。词人小儿女般的娇态和情不自禁的痴迷,真实生动得仿佛从字里行间走了出来。

在她和衣依人的娇痴中,又分明有一丝羞怯,有一份芳心暗许。

由于女子难得与情郎单独亲近,一旦相会于幽静场所,遂难自持,有了亲昵甜蜜的身体接触。大胆亲昵的行为,表达了自己对男孩深深的爱慕之情,其结果就是“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碧玉歌》)。“睡倒人怀”即拥抱伏枕于恋人肩上,正是南唐李后主词中所谓:“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这样的热情,这样的主动,大概已让人感到她似乎有些失态,不像是平时那个落落大方、知书达礼的朱淑真了。但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已不顾那许多,“不怕人猜”,在特殊的雨后时分有了少女甜蜜的初恋体验。

或许这在现代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在“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这可算是惊世骇俗了!有学者评价说:“在那样的一个时代,一个女子敢于如此淋漓尽致、毫不掩饰地写出这样的词句,无疑是内在情感世界中的爱的倔强外化,是生命内驱力的呈现。这种向外喷射的激情,成了旷日持久的内心压抑的补偿、一种挣脱内心束缚的强烈的冲动。”(王乙《试论朱淑真的孤独意识》)

因为第一次,感觉也就特别强烈而持久。两情相悦,没有什么比这样浓烈的爱更醉人更令人迷恋。“最是分携时候”,天已不早,最后不得不分手了。分手时两情依依,难舍难分。“归来懒傍妆台”,回到家中,对镜自视,又何等魂荡神迷!她懒傍妆台,检视自己的仪容,久久回味着两人独处时的心跳,却为相聚时间短暂、不知未来如何而惆怅。一个“懒”字,写活了少女心荡神迷、无限眷恋的回忆。“妆台”,在这里已不仅是女子深闺中的日常摆设,更是展露女性心态的一个窗口。少女对镜梳妆,也常常是在自我审视、自我观照。欢会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妆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看自己是否失态或是否还完美,或为刚才的迷乱而羞涩,或回忆刚才的幸福,或试图镇定一下迷乱的心态。何其真实生动入微!

所以,这首词的可贵之处在于写出了少女真实的爱情体验和心理历程。

词中,一位初坠爱河的少女,与意中人湖边幽会,从湖上携手漫游写到旖旎缱绻的情热心动;从甜蜜的欢情再写到痛苦的分别,归来后的落寞心情,将恋人间的心态很有层次地展现出来。两个人陶醉在爱情的阳光雨露中,雨中相依相偎,僻静处讲着绵绵情话,颇有现代的浪漫情调。可以说把一个夏日湖畔的恋情幽会写得有声有色。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也善写闺情,在一首《浣溪沙》中这样描写了少女初恋的情怀: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李清照笔下的女子纯情妩媚,笑颜如花。这其中的“眼波才动被人猜”之句,把少女的多情敏感、矜持妩媚刻画得惟妙惟肖。而“寄幽怀”和“约重来”则将期待与回味巧妙地融为一体,含蓄中透着内心浓郁的深情。而朱淑真爱的理想是浪漫的、完美的。爱的行为同样是充满温馨甜蜜的。她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与自己的情人幽会,爱的大胆痴迷。道学家们虽不免诋之为“淫娃佚女”、“有失妇德”,然而词论家仍不吝予以高度的赞扬:“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莲子居词话》卷二)现代香港女学者黄嫣梨论析道:“淑真生于礼教森严的南宋时期,竟能在文字上作如此大胆的描述,可想见她的“行谊”,应该是敢作敢为的。所以,朱淑真婚外恋情的说法,我认为是可以解释的……”

朱淑真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敢恨敢爱的女人,然后,才是一个词人。朱淑真的大量诗词,写的就是她的爱情历程。这些诗词,对于爱情生活的描写,非常坦率、大胆,旁若无人。那么,这些爱情诗词的男主角又是谁呢?是那位共游西湖的逸似仙的诗人?还是那位在“东轩”读书求学的书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淑真开始了她生平的第一次恋情。从此,她的内心再也不会平静。默默深闺掩昼关,简编盈案小窗寒。却嗟流水琴中意,难向人前取次弹。——《春昼偶成》

这个深闺女子闭门无言,看着堆积于案的书籍,春寒料峭的小窗,默默地弹琴伤怀。俞伯牙在深山弹一曲《高山流水》能遇到钟子期这个知音,她叹息自己弹奏的曲子深意却无人会得。心中这一番脉脉清韵却向谁人弹呢?

事实上,自从朱淑真有了这一次和情人的约会,她的芳心早已暗许。接下来,她忧虑的是这样的儿女私情最后将是怎样的结果。她和那个湖畔携手而游的“他”接下来会终成眷属吗?深闺寂寞带斜晖,又是黄昏半掩扉。燕子不知人意思,檐前故作一双飞。——《观燕》

黄昏时分,她半掩门扉,往外看去,只见斜阳依依,檐前燕子双双飞过,更触动了她的心绪。暗叹这燕子不通人意,明知自己现在和“他”无法再通音信,孤独落寞,偏还在眼前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有时,她看见它们在空中毫无顾忌地追逐嬉戏,浓情蜜意令她也感到羞怯。不过它们的真爱却让她羡慕。在爱巢还没垒好,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她看见两只可爱的鸟儿停在屋檐下,紧紧地挨着,互相温暖着过夜。新的燕巢是它们的婚房,在暖暖的春日里,在和煦的春风里,在燕子幸福的生活里,它们温馨地下卵孵化。停针无语泪盈眸,不但伤春夏亦愁。花外飞来双燕子,一番飞过一番羞。——《羞燕》

已是夏天,正在刺绣的朱淑真听到了外面燕子啁啾的叫声,不觉停下了手里的针线。等燕子飞远了,她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不料,没过多久,那对燕子又飞回来了,在屋檐下亲亲密密,挤挤挨挨,互相啄着修理羽毛。

这情形让她心中禁不住又感到一阵酸涩,想起了雨中游湖时的甜蜜。“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一丝羞涩又让她脸生红晕。平波浮动洛妃钿,翠色娇圆小更鲜。荡漾湖光三十顷,未知叶底是谁莲。——《新荷》

她又来到了西湖之畔。无边的烟雨中,她独自撑着一把素洁的伞,在湖畔款款而行。

湖面上浮动着翠绿色的点点新荷,娇小嫩圆,玲珑可爱,仿佛是洛妃的头饰碧玉钿。那波光荡漾的宽阔湖面上,不知在荷叶底下是谁家的莲?

读了朱淑真的这首《新荷》,让人想起晚唐五代的词人皇甫松写的《采莲子》: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湖光滟滟,两只船儿信水而流。如果就那么静静地随着流水,两船轻轻擦过,她和他会轻轻擦身而过,在彼此的世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不曾有这场相遇。是否就这么静静擦身而过?她在心里踌躇着。就在两船接近的时刻,她终于情不自禁地隔着湖水,随手抛给他一颗莲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哪怕只是那注目的一眼。当莲子抛出后,却远远被人看见,好像隐隐有笑声传来。少女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多么莽撞,多么不像平时的自己,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方才那一幕,定会取笑自己,而她会半日羞红脸。

这首词中洋溢着情窦初开的采莲女大胆和野性的浪漫。她痴痴暗瞅着那英俊少年,突然间隔着水向少年扔去一颗莲子。这充满戏谑、挑逗和爱慕的一掷,掷出的是一个暧昧而火辣的情感信号。“莲子”即是“怜子”的意思,在江南有特殊的寓意,曲折表达男女间的爱慕之意。不知那一抛,他可曾注意到她,发现她的美丽与真情?下次再相逢的时候,他还会记得隔水抛莲子的她吗?

所以在朱淑真的这首《新荷》诗中也有这样的句子:“荡漾湖光三十顷,未知叶底是谁莲。”这首诗中的“莲”也就是“爱怜”的双关语。读着这些莲花诗词,眼前就会浮现出那粼粼闪动的湖光,摇摇晃晃的小船,白色的水鸟,青青菱角,累累莲蓬,馨香的荷风,飞扬的裙裾,采莲少女的笑颜……一瞬间宛若清晨的水雾,扑面而来,沾湿了衣襟。

那美丽的采莲少女会是朱淑真吗?

南朝乐府《西洲曲》是最有名的抒情长诗,历来为南朝乐府的代表作。沈德潜称其“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古诗源》卷十二),陈祚明则谓之“言情之绝唱”(《采菽堂古诗选》)。诗中描写了一位少女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对钟爱之人的苦苦思念,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感情色彩: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个少女穿着杏子红的单衫,梳起鸦雏色的发髻,于初秋下到西洲采莲,以排遣对恋人的思念。她微蹙娥眉,紧锁绛唇,目含幽怨,一边低头拨弄莲子,一边回忆以往相会的情景,愁肠百结,缱绻难消。

每次读到这首诗,就觉得眼前像展开了一幅清新而美丽的画面,情景和人物格外深情动人。

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曾选用《西洲曲》中的几句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两句描写的是秋天莲子成熟时的盛景,而“莲”谐音“怜”,“莲子”谐音“怜子”,“怜”者“爱”也,“子”者“你”也,表明了女子对情郎既怜且爱的深情。“忆郎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其实在南朝的时候,采莲不是目的,可以看做是“兴”,目的是在说“莲子”的“莲”——也就是“怜子”。因为古代“莲”字还有“恋”、“怜”之谐音意义,意为“爱恋”和“怜惜”。采莲会有藕有丝,“藕”者“偶”也;“丝”者“思”也。采莲当然就会与爱情有关。这就包括吴越少女种种细腻的感情:倾慕,思念,羞涩,幽怨……因此,南朝以来,江南地区流行的情歌,常不直接说出“爱恋”、“相思”之类的字眼,而用同音词构成双关隐语来表示。采莲成为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淑真,你好”,湖畔传来恍如远古早已熟悉的问候,涉千重水,隔万座山,飘然而至,暖暖地温润她寂寞的心田,任所有的深情从彼此的指间缓缓流出,任他款款地揽她入怀,心已醉,美梦当须留。

把那颗莲心尘封在深处,做永久的停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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