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书卷美人图——关于柳如是(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6 05: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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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裳,默当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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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云书卷美人图——关于柳如是

绛云书卷美人图——关于柳如是试读:

绛云书卷美人图

——关于

柳如是

作者:黄裳,默当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华书局出版时间:2013-09-01ISBN:9787101096040本书由中华书局有限公司(预付加分成)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绛云书卷美人图

短短两月的南京作客,曾到盋山精舍看书五次。第一次到藏书楼上去向典守借看一部蝴蝶装的书,偶然地看到了黄荛圃旧藏的元刻《乐府新编阳春白雪》,更偶然的是在卷前发现了河东君的小像。第二次冒雨登楼去照了一张相。第三次花了一个早晨仔细地看了这部书,于是觉得与柳夫人颇有一点稔熟了。因为那部《阳春白雪》是惠香阁的旧藏,而且有柳夫人校改的手迹的。

先抄一点黄跋:

元刻《阳春白雪》为钱塘何梦华藏书。矜贵之至,因其是惠香阁物也。惠香阁初不知为谁所居,梦华云是柳如是所居。兹卷中有牧翁印,有钱受之印,有女史印,其为柳如是所藏无疑。“惜玉怜香”一印殆亦东涧所钤者。卷中又有墨笔校勘,笔姿秀媚,识者指为柳书,余未敢定也……

这是嘉庆十四年(一八〇九)正月廿八日的题跋,过了两年,复翁又在原跋后面加上了一段话:

越岁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钱塘陈曼生偕其弟云伯同过余斋,出此相示。因云伯去年曾摄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于河东君手迹亦有见者。兹以校字证之,云伯以为然,当不谬也。

这里就更肯定了这书是曾经柳君校过的了。我翻看原书,在卷之一《前集》中发现“牧翁”长方小印,“惜玉怜香”小圆印,“惠香阁读书记”长方印,“钱”“受”“之”圆、方、三角形小印,下面是“女史”的小方印,纸色极黄旧,仔细地看,才看到蝇头细字的校改地方,字迹的确非常秀媚,不过有的地方写得颇幼稚,又好像是用秃笔所书。除了原印模糊重加描画之处,还常有改正误字的地方,更还有注,如卷四底叶的一行字——“德胜乐白仁甫八段得胜会殿前缺四叶要抄补”,可知当日是曾用另一本对校过的。更令我想起一事,柳君之所以对这本《阳春白雪》特别有兴致,大抵因为这都是一些小令套数,在做歌女时她对这些应该是熟习的。校书之时,当在嫔钱之后,重翻此谱,感触前尘,因为之仔细评定的吧?(《金陵杂记》)柳如是

柳在明末的女伎中,可以算是一个代表人物。她虽然没有像陈圆圆那样的“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然而因为曾经是“江左三家”的首领钱牧斋的爱妾的关系,名气也大得很。而且她的遭时不偶、运气之坏,似乎也不下于其他几位。不过李香君有人给她作了《桃花扇》,陈圆圆也博得一首《圆圆曲》,董小宛更是热闹得很,命运比较最寂寞的是柳如是与顾横波了。作为一部娼女传,来看看她们的身世,正可以反映出多少事情,如果想看看南明社会的全貌的话,极好的素材应当是着落在她们身上的。

最显明的一点,她们都是才女。我在故宫书画展里曾经看见过马湘兰的画兰,的确是美得很,不下于男才子唐伯虎一流人。

关于柳如是

,《觚賸》记云:

柳如是名是,一字蘼芜,本名爱,柳其寓姓也。丰姿逸丽,翩若惊鸿。性嬛慧,赋诗辄工,尤长近体七言。作书得虞、褚法。

她们又极喜与文人相来往,当时的士人好像也并不以狎妓为不道德,看看一般清流如吴梅村、冒辟疆、侯方域都在文集中畅谈其与妓女的交往可知。这是很可注意的一点,可以看出晚明的社会风气,当时似乎已经不是一入娼门即不能吃冷猪肉的情形,复社诸君子大骂阮大铖,主持正义,他们的办事处就正是这些才女的妆阁。使我觉得有趣的是,第一个与柳如是发生关系的正是当时清流的盟主、复社党魁张溥(天如)。《觚賸》记:

先是,我邑盛泽归家院有名妓徐佛者,能琴,善画兰草。虽僻居湖市,而四方才流,履满其室。丙子春,娄东张西铭以庶常在假,过吴江泊垂虹亭下,易小舟访之。佛他适,其弟子曰杨爱,色美于徐,绮谈雅什亦复过之。西铭一见倾意,携至垂虹,缱绻而别。

从此柳即颇自负,身价也高了起来。三吴之间的那些膏粱纨绔,在她看来都成为“木偶”了;那些摇头晃脑、大做帖括文章的举子,在她看来也都成了“伧父”。她觉得委身之人非得要“博学好古,旷代逸才”不可,她开始去追求男人了,第二个目标是陈卧子。那时农民起义已经大起,天下骚然,柳如是移居松江。世纪末的时代感弥漫江南。虽然时局是那样地坏,可是妓院的生意却并不因而减色:(柳)闻茸城陈卧子为云间绣虎,移家结邻,觊有所遇。维时海内鼎沸,严关重镇半化丘墟,虎旅熊师日闻挠败,黄巾交于伊洛,赤羽迫于淮徐。而江左士大夫曾无延林之恐,益事宴游。其于征色选声,极意精讨,以此狭邪红粉,各以容伎相尚,而一时喧誉,独推章台。居松久之,屡以刺谒陈,陈严正不易近,且观其名纸,自称“女弟”,意滋不悦。

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的风气,妓女可以拿片子拜客,而且自称“女弟”,俨然女名士。柳曾有一卷《河东君尺牍》,尺牍中柳自称“弟”,在三百年前这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事。尺牍文情俱胜,虽然不脱华绮,然而绝不俚俗,比起并世的山人文学来高明得多,更遑论现在的假小品、鸳蝴派了。选抄一笺: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柳用了这种豪爽不羁的态度去追求陈卧子,使他很不舒服,不置答。“柳恚,登门骂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板桥杂记补》)

这次追求失败了,女人是好胜的,追求陈不成,更进一步去找比陈资望更高的人物去:

而虞山宗伯与陈齐望,巍科赡学,又于陈为先辈,因昌言于人曰:“天下唯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

关于柳、钱的初遇,有两种不同的说法。《板桥杂记补》中《柳如是轶事》称:

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见其丰裁,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妆,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诗者士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虞初新志》则称:“而宗伯公亦雅重之曰:昔人以游蓬岛宴桃溪,不如一见温仲圭,可当吾世失此人乎?遂因缘委币。”则是经过门客的传语之后,钱自己去迎了来的了。

牧斋的学生顾苓曾绘《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小景》,上附柳传,描写初会时情形谓:

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语言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

顾氏所描写的与《轶事》所记,都说柳是“士人妆”的。这与装于《阳春白雪》卷首的一幅小像相同。那张像画于宣纸上,作圆形。图中人戴了幅巾,宽袖,笼手,颇像现在的道士装。眉目萧疏,面容丰腴。照全谢山的说法,当时柳年二十四。《小景》后面的“古梅华源木义庵白牛道者”的题跋说:

吾友减堂氏为余言,是身材不逾中人,而色甚艳。冬月御单夹衣,双颊作朝霞色。即之体温然……

柳归钱后,牧斋为筑绛云楼、我闻室。适为岁暮,“促席围炉,相与饯岁”。这以后他们过的是才子佳人的快乐日子。绛云楼的藏书是有名的,检书,下棋,作诗,日夕晤对。有一联诗云:“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暮银镫算劫棋。”实在快乐得很。柳更帮助了钱的著作生涯,“宗伯吟披之好,晚龄益笃,图史校雠,惟柳是问。每于画眉余暇,临文有所讨论,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浮栋,而某书某卷,拈示尖纤,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讹,随亦辨正。宗伯悦其慧解,益加怜重”(《觚賸》)。

据顾苓所说,钱不但“怜重”,而且是非常“宠惮”她的。如《牧翁事迹》中所记的一条: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斋。内列古书中辨字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不但是闺中的良伴,有时还代钱见客,《河东君传》:

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指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尝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绛云灾后移居红豆山庄的生活,是快乐的,美满的。在中国旧式文人的心目中,才子佳人,什么事比这个还更可希求呢?无怪别人要以“神仙”目之了。不过说来也可笑,他们结合的时候,柳年二十四,钱牧斋却已六十四了。《觚賸》记:

方宗伯初遇柳时,黝颜鲐背,发已鬖鬖斑白,而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尔之宵,钱曰: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曰:我亦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相与大笑。故当时酬赠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

这与赵孟、管夫人的故事同为竞传人口的“世说”。

郁达夫《娱霞杂载》中录柳如是《春日我闻室》一诗,多排误,各书亦多异字,现在来校正一下附在后面,诗作得非常曼妙,有一种骀荡之致: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宝镜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

盋山图书馆藏的《阳春白雪》,照黄丕烈跋,说是绛云楼的烬余。可能就是当时钱、柳一同过着快乐的日子中所校,《绛云楼俊遇》中记一事云: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没,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悠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翁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柳为勘定,故即景为图也。《柳如是事辑》(雪苑怀圃居士录,光绪癸卯刻)中记“春浮园集”一条,也颇有趣,因用作这一段的殿尾:

钱牧老语余言,每诗文成笔以示柳夫人,当得意处,夫人辄凝睇注视,赏咏终日。

钱谦益与阮大铖交结,夏允彝的《幸存录》中本有记录,不过现在却看不见了。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跋《幸存录》云:《幸存录》有二本,其一稍详,且志阮大铖语曰:“此敝门生钱谦益也。”而一本无之。愚疑前一本乃足本,若芟之者,乃丙戌以后,东涧之客代为洗雪而削去之耳。

这里的阀阅势力真不小,竟与清朝皇帝的修《四库》有同等的力量,而且还要大一些。晚明史籍,本多禁书,今更经此一删,遂使后世无法得知他们的渊源。钱谦益经马、阮的援引,于弘光称帝以后,到小朝廷中去做了一个闲官——礼部尚书,当然也带了柳如是同行。柳君仍不脱女光棍的作风,《续幸存录》云:

阮圆海誓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叱为梨园装束,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大兵大礼皆倡优排演之场,欲国之不亡,安可得哉!《鹿樵纪闻》也有同样的记载。不过在《牧翁事略》中,就别有一番解释,这种荒唐举动,一变而为“名士风流”了: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驴而己随其后,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邑中遂喧传钱令柳扮昭君故事,招摇道路。悠悠之口,固可畏哉。

我想这大抵也是“东涧之客”所作的书,所以立言如此。

钱谦益本是东林中人,在北都时曾与周延儒闹过意见的。现在投入了马、阮门下,奉表称扬马、阮的功德,本已人格扫地了,夏淳古更骂他“淫昏献妾”,这献的就正是柳如是。《明季北略》:“大铖据要津,虞山末路失节投之。一日,觞阮于家。以其妾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命柳谢阮,且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这真是丑。其实这种侑酒的事,在钱谦益已经是招待客人的常规了,并不稀奇的。即使如此,马、阮的旧憾仍未尽释,想借妖僧大悲一案罗织谦益,后来钱以疏得解。

清兵渡江,谦益投降。这时,据说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时长洲沈明伦馆于牧翁家,其亲见归说如此。

投降的一幕也是非常丑恶的。记得在什么书上还看见过他献给豫王的一张礼物的清单,有金器、玉器数十百件,据说钱还说他是清官,没有家财,这还算是一份“薄礼”。迎降时青衣小帽,俯伏道旁,丑态毕露,天寒地冻,也无暇翻书具引了,只在《鹿樵纪闻》中抄一点。当时清兵已至,大臣聚议,有两种办法,争议未决。一种是从福王逃走,另一种是留在南京。有人大声地说:“今日之事,从驾为轻,保国为重,吾辈当图其重。”这说法正与数年前的一些人所标榜的苦留陷区,保存某某之类的相同。其实这第二策即是投降的障眼法,我们且看钱谦益如何“保国”:

翌日,豫王兵至城下,见门未启,遣使呼曰:“既迎天兵,何闭也?”有老人登陴应曰:“自五鼓候此,待城中稍定,即出谒。”骑曰:“若为谁?”复自喝曰:“礼部尚书钱谦益!”

这样,钱谦益就又做了清朝的礼部右侍郎。不过这投机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不久退归林下,又因为点小事给捉了起来。去救他的还是柳如是:

牧翁事本朝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宏文院学士还乡里。丁亥忽为蜚语所中,被急征,河东君实为职橐。长君孙爱性暗懦,一筹莫展。牧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托翁所知,百计请改“孝子”二字。今集中刻“壮子”,是更定者。

这真与现在在老虎桥中作诗的故事相像。而那些大汉奸夫人的辇金奔走,也是有着前例的:

牧翁妾柳氏,宠嬖非常。丁亥被逮,柳氏束装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贿于权要,曲为斡旋,然后牧翁徐到,竟得释放,生还里门。始知此妇才智,又不当以闺阁细谨律之矣。(《野语秘集》)

从此,牧斋就又回到了红豆山庄,过着与河东君“吟咏,茗椀,薰炉,绣床,禅板”的生活。钱有一诗:“青袍便拟休官去,红粉还能入道无?筵散酒醒成一笑,鬓丝禅榻正疏芜。”其心情之荒寂可想。他对这一位如夫人,真是感激、佩服,无话可说,对她更非常畏惮,有这样一件故事流传:

后牧翁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洞流泉,澄洁可爱。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绛云楼俊遇》)

这是承接着上面一段柳劝钱殉节之后的故事。话说得固然极妙,但是也更有一种凄苦之情。她选择了这样一位丈夫,结果却失望若此。这在笑语中是含有多少凄凉的。我直觉地断定这正是真实,并非后之“好事者”编造出来的。这么一句波俏的声口,插入上面所写的河东君的故事中,就正画出了活泼泼的一个不平凡的女性。

钱牧斋晚年的政治生涯,失节投机,不用说旁人,连柳夫人也是不赞成的。曹倦圃(溶)《绛云楼书目》题词中云:“(宗伯)晚岁浮沉南国,操委蛇术容其身。所荐某某,大异平居所持论,物望为之顿减。入北未久,称疾告归。”似乎还为他辩护。牧斋回到虞山的红豆山庄,整理绛云楼的藏书,自己说:“我晚而贫,书则可云富矣。”想从事编国史(明史)的工作。不过绛云楼旋即被灾,奇书秘册一时都尽,遂大懊伤。柳夫人也不自得,女儿出嫁以后,也下发入道了。这以后即是钱牧斋的死:

逾二年而宗伯病,柳闻之自村奔候。未几,宗伯捐馆,柳留城守丧,不及归也。初,宗伯与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宗伯旧有所负,枭悍之徒,聚百人交讧于堂。柳泫然曰:“家有长嫡,义不坐受凌削。未亡人奁有薄赀,留固无用,当捐此以赂凶而纾难。”立出帑千金授之。诘朝喧集如故。柳遣问曰:“今将奚为?”宗人曰:“昨所颁者,夫人之长物耳,未足以赡族。长君华馆连云,腴田错绮,独不可割其半以给贫窭耶?”嗣子惧不敢出。柳自念欲厌其求,则如宋之割地,地不尽,兵不止,非计也。乃密召宗伯懿亲及门人素厚者,复纠纪纲之仆数辈,部画已定,与之誓曰:“苟念旧德,毋渝此言。”咸应曰:“诺。”柳出厅事,婉以致辞曰:“妾之赀尽矣,诚不足为赠。期以明日,置酒合宴,其有所须,多寡惟命。府君之业故在,不我惜也。”众始解散。是夕执豕烹羔,肆筵设席。申旦而群宗麇至,柳谕使列坐丧次,潜令健者阖其前扉,乃入室登荣木楼,若将持物以出者。逡巡久之,家人心讶,入视,则已投缳毕命,而大书于壁曰:“并力缚饮者,而后报官。”嗣君见之,与家人相向号恸。绋纤之属,先一日预聚于室,随出以尽缚凶党。门闭,无得脱者。须臾,邑令至,穷治得实,系凶于狱。以其事上闻,置之法。(《觚賸》)

世俗嘲笑女人的看家伎俩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盖以无赖目之。柳夫人的生平行径是绝对没有无赖成分的,然而却终于不得不投缳了事,中国旧式大家庭的悲剧,一个出身不正的女人的被凌视,人情之险诈,这里写尽了。

上面《觚賸》记载的还是外人的传闻之词,《钱氏家变录》中更有《柳夫人遗嘱》一首:

汝父死后,先是某某并无起头,竟来面前大骂。某某还道我有银,差遵王来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极亲切之人,竟是如此诈我。钱天章犯罪,是我劝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张国贤,骗去官银官契,献与某某。当时原云诸事消释,谁知又逼汝兄之田,献与某某。赖我银子,反开虚账,来逼我命,无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尽皆捉去。汝年纪幼小,不知我之苦处。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逼得汝与官人进退无门,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垂绝书示小姐。

这遗嘱中所说威逼主使的某某是钱朝鼎,入仕清朝,官至御史。汝兄是钱儒饴,官人是指的小姐的丈夫,无锡赵玉森编修之子,名赵管。“小姐”是柳夫人所生,辛丑赘婿赵管,年仅十四,家变在甲辰,年才十七,所以说是“年纪幼小”。

推算柳夫人得年四十九。初嫁牧斋年二十四,遗嘱中说“来汝家二十五年”,合计之为四十九。

使人感慨的是牧斋死后,威逼孤寡的人物中有钱遵王在。《读书敏求记》赵孟升序曰:“遵王钱先生,牧翁之老孙子也,以布衣聚书。”遵王在《敏求记》中也有过这样的话:“牧翁绛云楼,读书者之藏书也。赵清常脉望馆,藏书者之藏书也。清常没,其书尽归牧翁。武康山中白昼鬼哭,嗜书之精爽若是。然绛云一烬之后,凡清常手校秘抄书,都未为六丁取去,牧翁悉作蔡邕之赠。”是绛云楼灾后,牧斋将藏书珍秘,一齐赠予了遵王。在《初学集》中,有《钱遵王诗序》和与遵王的唱和诗,钱笺杜诗,亦标明分校字样。两人的形迹相亲如此,而牧翁死后,遵王却是第一个来争产的人,世情如此,真使人不及料,殊无怪归元恭骂钱遵王是“狗彘不食其余”也。

柳夫人墓在虞山麓拂水山庄遗址,前为秋水阁,旁为耦耕堂,道光初年陈云伯宰常熟,重为修治,清查揆梅史撰《河东君墓碣》。前面所引黄荛圃跋,所说即是此事。(《金陵杂记》)关于柳如是

过去随便翻阅晚明野史,经常遇到有关柳如是的故事,逐渐引起兴趣,不过这和许多旧时代的诗人文士的出发点并不相同。

柳如是在她的同时侪辈中间,无疑是声势最煊赫的一位。无论是“秦淮四媺”还是李香君、卞玉京,她的这些前辈或姊妹行,都远远比不上她的气派。不但在当时,就是在身后,三百年来,一切大小文士只要碰到与她有些牵连的事物,无不赋诗撰文,感慨一番。一张小像,一颗印章,一面镜子,一只笔筒,都是发泄幽情的好题目。这些雅人的动机说穿了无非是想吊死去了若干年的这个小女人的膀子,却完全不顾在辈分上说,她该是他们的祖母、曾祖母……行,在实际上说,她又是一位“女吊”(女性的吊死鬼),竟忽略了她会在半夜里跑来“讨替代”。

古今有些才子的有些设想,确是十分古怪的。譬如一个人,死了以后变鬼,这自然没有问题。但变鬼之后,会不会也一年年老下去呢?一般的意见又并不以为如此。牛僧孺作《周秦行纪》(或云这是旁人托名所作,用以进行政治陷害的,是颇古的“阴谋文学”,这里姑不具论),说他夜宿汉薄太后庙,会见了戚夫人、王昭君、杨贵妃、潘淑妃、绿珠等一大串不同时代的古美人,一律朱颜绿鬓,宛如当年,饮宴唱酬,最后由昭君伴寝(在别人都推辞了以后,薄太后指定昭君伴寝,那理由也是非常有趣的。说她嫁给了呼韩邪单于,后又改嫁,“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所以尽可自由行动,不要紧的)。实在风雅极了。不过想想戚姬后来是成了“人彘”的,杨贵妃缢死,潘淑妃杀头,绿珠跳楼自杀,都是血肉模糊的形象,但牛僧孺却一概不见。自然,这是小说,是才子们的白日梦,但也确实生动地写出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迄今有关柳如是的许多诗文,大半即属于此类。自然,在这中间,有些议论还是不无可取之处的。我这里所指的是总的倾向。

为了“研究”(姑且这么说说吧),我搜集过一些资料。托朋友从图书馆抄来了她的诗集,从清人文集、笔记中搜集了一大堆有关文献,几乎有编成一册《蘼芜集》的本钱了。又搜集了她的一些逸诗,还买到过一张朱野云所摹的小像,正是如是初访半野堂的小影,画幅四周,题满了吴山尊、费屺怀、严几道等数十位作者的题诗。可惜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研究,这一切就都“迷失”了,大概是“有一弊必有一利”吧,摊书满前,未必能写得出文章;面前只剩一张白纸时,倒也会胡乱写下些意见。自然,距离“研究”的要求,那可是越来越远了。

三十年前,我组织过梅畹华写他的传记,我的希望是通过他个人的经历,记录或表现出清末至解放这个历史时代的一个侧面。他后来写出了一部未完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有些人的意见是生活谈得多了,也就是说艺术谈得少了,不过我想,这本书的价值所在似乎多半还是谈生活的那些处所吧。

不管类比得怎样不伦,柳如是和梅兰芳,无疑都是很典型的历史人物。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后期,一个则活动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末期,在新中国还活跃了十来年,两者都是生活在天翻地覆的大时代,社会的变革都是激烈而巨大的。两人的具体身份又都使他们有可能接触十分广阔的社会面。通过他们的个人活动,具体地、深刻地认识当时的社会,那条件都是十分优越的。

柳如是也是有艺术才能和表现的吧?她写过一些诗词,留下了一卷《尺牍》,都很有特色,也都是不会磨灭的。她作为一个“名妓”,应该也有些吹弹歌舞的本领,不过我说不清,她有一幅《月堤烟柳图》的卷子流传下来,后面还有钱牧斋的题跋,我见过照片,却实在幼稚得很。不用说,这一切比起她的生活实践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正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口号一般,学得吹拉弹唱,“普天下服侍看官”,则是妓女、歌女……一切最下层的受迫害者的呻吟。两者之间,有被迫与自愿的不同,相同的是都有货色“出卖”,男的卖“艺”,女的就只有卖淫。卖淫也有三六九等的,明末秦淮就分旧院和宁院、猪市(或作朱市)许多等级,解放前上海也曾有长三、么二……许多名色。柳如是是属于高级的名妓,虽然身份不同,但努力方向是并不两样的,她们都要想方设法早日跳出火坑。说得好听些就是“选婿”。

明末名妓选婿的故事,人们是并不陌生的,像“杨云友三嫁董其昌”,至今川戏里还保留着这样的节目。她们大抵要选择怎样的对象,她们采取一些怎样的手法去捕获对象……这一切,如果加以细密的研究,是会发现许多有价值的启示的。首先,依据当时的标准,怎样的对象,才算得上是头等的?大致说来,不外乎官僚、地主、名士,但当资本主义萌芽已有相当发展的时候,商人也挤进来了,不过地位还是虚弱的。名士的得以跻身其间,原因是他们或者本身就是大地主,或者可以向大官僚转化。名士本身倒并没有什么分量。

记得野史中记如是最早出身于盛泽的归家院,她本姓杨,名爱,柳则是“寓姓”,最早见于记载和她关系亲密的腻客是复社党魁张西铭(溥),这是很重要的线索,说明在她开始进入社会之际就和晚明的政治圈子发生了关系。接下去又一个著名的故事是,如是儒生打扮,到松江去拜访陈卧子,递上名片自称“女弟”,她是想下嫁给陈子龙的。这一段因缘又没有成就,野史说什么陈子龙“性严峻不易近”,看来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张溥和陈子龙都是晚明党社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掌握、操纵着舆论阵地发表政论,组织文社,左右着清流的政治主张,对当时的朝局有很大的影响。他们是地主阶级的改良派,其对立面则是以阉党为代表的大地主阶级中极端没落腐朽的势力。在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中,他们的政治倾向成为正义的代表,有颇广泛的政治基础,张溥先死,陈子龙在南明弘光一局以及后来浙东抗清起义的斗争中都起了重要作用,最后死于清师的镇压。柳如是最初相好和选择下嫁的对象,是这样两位“名士”,确是很值得注意的。

王国维有题如是《湖上草》三绝句,其第三诗云:

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过去女人写信作文,不是自称为“侬”就是自称为“妾”,这里换上了一个“弟”字,在三百年前,可实在非同小可,难怪士大夫要目瞪口呆、为之哗然了。在古今妓女中间,这样毫不气馁地与士大夫平起平坐、蔑视一切的,柳如是是仅有的一例。这是对封建礼法的愤怒抗议,断然将它踏在脚下,勇敢地挣脱身上的枷锁,争取“人”的地位的行径,绝不能仅视之为有趣的“佳话”的。

柳如是诗有“我是华亭旧时客”之句,顾苓《河东君传》也说“君初适云间孝廉为妾”,这不知何指,大抵总不是陈卧子。如是在下嫁钱牧斋以前,活动地区不外松江、杭州、吴江一带。徐野君士俊有《菩萨蛮》词,题《初三日与柳姬闲话》:

仙源隐者应如是,桃花引惹渔郎至。一笑不相亲,再来何处寻。 春城寒食句,青满章台路。休道柳如眉,月痕今似谁?(《今词苑》卷上)

词中所咏当是如是,试看第一句,作者就将“柳隐”、“如是”字样都组织了进去,此词当作于湖上,别无其他故实,只“一笑不相亲”两句,勾勒了如是若即若离的姿态。因是同时人的投赠之作,十分可贵。

更难得的是在李因《竹笑轩吟草》里,有《赠柳如是校书》二首,题下小注云“工诗文临池”:

不解长条系别离,一声折柳正相思。秋风犹恐成憔悴,好护青青似旧垂。

昼掩章台自著书,十离诗就寄双鱼。扁舟三泖烟霞迥,觅得莼芽伴索居。

龛山亦史是庵李因,也是一位名妓,后嫁葛徵奇,是有名的女画家,她的《竹笑轩吟草》共三集,初集刻于明末清初。所收都是甲申以前的诗,集中颇有投赠同时姊妹行之作,如是之外,尚有赠王玉烟、王畹生(玉烟女弟,工弈棋、画兰)、李淡生(工诗,善弈棋、音律)、章韵先(善杂剧、画兰)的诗。这两首诗尤可珍重,描绘了如是寄居九峰三泖之间的生活情况,多年来收集如是同时人的投赠之作,仅此而已。

如是另一位密友是为她刻了《尺牍》和《湖上草》的汪然明。他是住在杭州的徽州富商,有《春星草堂集》,收在《丛睦汪氏遗书》中。可惜我不曾仔细看过,现在说不出其中有无与如是投赠的诗文了。《柳如是尺牍》一卷,收三十一通小札,都是寄给汪然明的。从其中透露的情况看,她和汪然明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如是来到湖上,就借住在汪的湖庄里。时间当在崇祯十二年己卯。在这些信里,如是自称“弟”,而称汪为“先生”。汪对如是的生活,多方照顾,还为她的归宿细心筹划,汪和钱牧斋也是相识,如是访牧斋于半野堂,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给汪然明的最后两封信都提起过。王国维题诗第二首说:

华亭非无桑下恋,海虞初有蜡屐踪。汪伦老去风情在,出处商量最恼公。

就说的是此事。国维又一诗说:

羊公谢傅衣冠有,道广性峻风尘稀。纤郎名字吾能意,合是广陵王草衣。

静安自注云:“《尺牍》二十五云:‘承谕出处,倍见恺切。特道广性峻,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郎,行自愧也。’纤郎疑即王修薇字,号草衣道人,广陵人,后归许霞城给事。”

这是汪然明为如是撮合,如是辞谢了,而举“纤郎”以自代的一例,这种例子不只一端,如她给汪然明的另一信说: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霄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郎所谓神交者耳。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一笑。

她这里又一次把某些人的殷勤轻轻地回掉了。她甚至不能不向汪然明呼吁:“望先生速图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因为“浮谈谤谣”不能不逼使她考虑“避迹”。后来她终于离开了杭州,避居何处不详,她有一封给汪然明的谢信,写得极动人: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从这封信里,似乎可以看出,她对汪然明的以平等相待,尽情维护,是从心底感激着的。这个饱尝人间辛酸的女人的心,真的被打动了。细味全信,友情更深于爱恋之情。这不只是一篇漂亮的简尺,还凝聚着真挚的情谊。《众香词》收柳如是词六调,其《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里,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你。

这一阕《踏莎行》,恰好可以作为她的尺牍的“代跋”。

柳如是选婿的结果,选中了钱牧斋。钱、柳的结合,不是基于爱情,那是明明白白的。对照我前面所列举的三个条件,钱牧斋是全部合格的。他是“东林领袖”、“文坛祭酒”、大地主、大官僚。据崇祯七年温体仁指使张汉儒揭发的钱谦益居乡不法四十款罪状,他有上百个奴婢,夺人田宅妻女,把持官府,操纵考试词讼,其实是个大恶霸地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谦益还经营出洋兴贩,获利巨万。这可是个“新生事物”,为一般大财主滥乡绅所望尘莫及的。柳如是亲访半野堂,做了调查研究,决定下嫁给这个老头儿。除了满足于这些条件之外,还看到三年以前,钱牧斋在一次你死我活的政治搏斗中,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使温体仁罢相,压服了浙党,政治前途充满了希望。这个小女人是很有野心和才干的政治活动家,她下了决心,嫁给了钱牧斋。

钱、柳结合以后,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钱牧斋为如是起造了绛云楼、我闻室,和她一起到浙江去旅行,回常熟时被看不顺眼的人们追着赶打,满船都是砖头、瓦块。可见他们的结合,是很不为“公论”所许的,一致认为“谦益愈放废”了。钱牧斋还为她写了无数艳诗,其中就有十分肉麻的长诗。这些诗被魏雪窦等所编选的《吴越诗选》选入,但另列一卷曰“艳体诗”。朱鹤龄说,“见一越友选时贤诗,嗤薄艳体,另为一编”,即指此事。这就说明了钱、柳结合在当时引起的“清议”。

如是下嫁后写了不少诗篇,如《奉和小岁日京口舟中之作》: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许并长。

就颇费思量,不知道她到底表现的是什么情感,横直不是十分满足的。那首著名的《春日我闻室作》也同样流露了浓郁的惆怅之情: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数诗皆据《吴越诗选》卷二十二“名媛诗”,朱朗诣评:“如是骨理皆妍,故是艳宗。”)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嫁给这样一个年已六旬的老头儿,是很难期待有什么“闺房之娱”的。《柳南随笔》所记的钱、柳闺房对话“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就是出色的特写。这一组“警句”由如是写进了《奉答牧斋》一诗,化为“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外面的流言多起来了。明清易代之际,野史笔记特别喜欢记载有关如是的佚闻逸事,她一时竟成了新闻人物。大抵和牧斋关系密切的人还肯说些好话,此外大量的则是丑闻。我想,这也不一定全是造谣。

黄淳耀这位老夫子,在钱牧斋家里做西宾,如是要和他诗筒唱和,吓得他要卷铺盖逃走。曾经刻过《绝妙好词》的柯南陔(煜)在《舟中读牧斋先生〈初学集〉得一百四十字敬题卷后兼寄孺饴行人》这样的诗里也有“松圆邀翰墨,河东媚房栊”的句子。看那全诗,对钱牧斋是倾倒备至的,但写到钱牧斋闭户著书,就要说左有清客程松圆,右有爱妾柳如是,可见当时士大夫中间的一般印象了。这些还要算是比较“蕴藉”的,赤裸裸的丑闻更是不少。野史中记柳如是养着不少“面首”,随时更换,一旦厌倦了就赶走甚至杀却。又有一次她的一个相好被捕下狱,钱牧斋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来,说不然就会使柳夫人不欢。我想这些故事即使有些夸张,但却假造不来的。它们倒是揭露了钱、柳之间的真实关系。

不久,就是甲申国变。南明弘光小朝廷在金陵筹建,钱牧斋马上带了柳如是赶去,捞到一顶礼部尚书的乌纱帽。这是他极力讨好马、阮的结果。钱牧斋以“东林领袖”的身份,替冯铨和阮大铖讼冤,又要翻“三案”的旧案,说得嘴响,却不顾清流的齿冷。柳如是此时也有很“精彩”的表演。钱牧斋请阮大铖吃酒,要如是陪坐,阮胡子高兴极了,送给她一顶价值千金的珠冠,钱要柳如是道谢,还要她“移席”近阮。这些,柳如是都照办了。她陪钱牧斋来到金陵时,穿了“戎装”,头上插着野鸡毛,作“昭君出塞”装束,也着实出了一阵风头。顾云美(苓)《秘图斋存稿》诗(撰于崇祯癸未至弘光三年)稿本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一题:

赌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顾云美是《河东君传》的作者,他这首诗把牧斋视为威望崇高的障北长城,可能是代表了弘光中某些士大夫的意见的,尤可珍重的是他记下了柳如是的一次重要活动。当阮圆海锦衣素蟒临师江上之际,柳如是也穿了“昭君装”到江防部队里去活动过,大概是搞什么犒师之类的把戏的吧。但此事顾云美后来不曾写入“传”中,可能是出于避忌之故。

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呢?如果仅只把它看作是这个“结束俏俐,性机警,饶胆略”的小女人的喜欢出风头、荡检逾闲的胡闹,那可就不免目光过于短浅了。她不惜出卖色相讨好阮大铖,目的是为牧斋挣得礼部尚书的官位;她走到部队里去,是想拉拢抓着枪杆子的军阀。这一切,都是她想在南明弘光小朝廷中搞政治活动的手法。我想,弘光一局,牧斋的一切动作,幕后都有她在指挥。这决不是什么忽发的“奇想”,是有事实根据的。

宛平查为仁心谷《莲坡诗话》卷上:“钱虞山之于柳如是,龚合肥之于顾横波,同类燕人之惑易,惜无兰汤以洗之。宣城梅耦长(庚)有题顾梅生画兰云:‘半幅双钩楚泽春,南朝旧部总伤神。蘼芜诗句横波墨,都是尚书传里人。’(原注:上有钱宗伯姬人柳如是题句,蘼芜柳小字也)托讽遥深,亦属实录,耦长刻有《漫与集》。”《鱼计轩诗话》记黄小松赠邱学勄“两尚书墨”,一丸阳书“秋水阁”,阴书“门人吴闻诗上牧翁老师珍赏”,一丸阳书“门人范琦上芝翁龚老夫子珍藏”,阴书“北山堂”,合装一匣,因赋三诗,其一云:“北山秋水名相亚,古墨生香一样新。记取芝香拈素手,尚书传里两夫人。”

多少年来,人们对柳、顾总是“相提并论”,但其实这是不合适的。在甲申、乙酉之际,多少士大夫都要经受一次严峻的政治考验,而钱、龚又都有故事流传。据说有人曾责问龚鼎孳当日为什么不殉难,龚答道:“我本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这就是郁达夫诗“莫怪临危艰授命,只因无奈顾横波”的出典了。龚芝麓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在顾横波身上,是典型的无耻之论。这在钱、柳就不大同。据野史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劝钱跳水殉明,钱试了一试,水冷得很,不敢下去,如是却“奋身欲沉池水中”,当然,这也是野史传说,难保没有出入,但我总想这也是假造不来的,钱牧斋的走下水池,试了试又走了上来,是典型人物的典型动作,不是任何“天才”所能想象得出的。

柳如是与顾横波,她们对政治的兴趣、看法,恐怕是大相径庭的吧。这两人虽同是“名妓”,又同是“相国夫人”,但完全不宜相提并论是无疑的。

乙酉,清兵南下,钱谦益竟觍颜迎降了,柳如是在这当口有过什么表示呢?野史、正史都无记载,不敢悬拟。但野史中还记下了另一小故事:

一次,钱、柳出游,看到一处泉水清澈,钱牧斋想脱鞋袜洗脚,柳如是站在一旁冷笑道:“你当这是秦淮河么!”

这个故事无疑也是真实的,柳如是实在严冷得很。只一句话,就完全吐露了她对钱牧斋的鄙视、厌恶。秦淮河是旧院长桥所在之地,封建地主阶级残酷蹂躏穷苦少女,过着荒淫无耻生活的地方,也是柳如是出身的地方。

钱牧斋投降清朝以后,打着为先朝修史的招牌,到了北京。蒙“恩”赏给“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不知怎的,过了半年就“以疾归”了,大约总是混得不太得意。第二年,又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家人都不敢出头,只有柳夫人单身带了一个包袱,随行护送。在押解兵卒的刀头剑铓之间,照顾牧斋。牧斋的好友、德州程先贞家有“杜亭”,历城王秋史(苹)杜亭诗“红袖裁诗临妙墨”句下注:“虞山河东君题诗亭中。”可能是此次如是陪牧斋北上经过时所题。这一次,据传说是行贿三十万金才得无事放归。牧斋对如是感激涕零,作诗说:“从行赴难有贤妻。”当时有人看了还觉得不舒服,因为柳如是到底还是“妾”,不能就这样说的。

这以后,牧斋的经济情况似乎与先前不大相同了。在《尺牍》中常常叫穷,珍重收藏的宋本《汉书》也卖给了宁波的谢三宾。很可能是由于几次官司打点花费了不少。顺治五年,又因黄毓祺案逮系江宁,吃了一次官司。

在这种局面下,钱牧斋并不曾闭门韬晦,还是与南明桂王的大学士瞿式耜有联系,和抗清的郑成功、张名振、张煌言有联系,与山阴祁氏兄弟破家结客密图抗清终被杀头的魏耕(即《吴越诗选》的编者之一)也有联系。在《雪翁诗集》卷五中有《欲谒虞山钱大宗伯,途中书怀先寄柬呈览》诗中有句云:“前岁纵横计不成,仰天大笑还振缨。授书恰思下邳去,采药乃向玉山行。”诗意也十分显露。魏耕是说他抗清起义未成,要找钱牧斋去筹划兴复方略。从这一类诗中可以看出,当时牧斋似乎还不是怎样的不齿于明遗民,还要和他一起计议抗清的大计。贤如黄宗羲,在《八哀诗》中也对牧斋特致好感。这一切都说明当时斗争的尖锐、复杂。

柳如是这期间的活动,今天知道的细节不多了。那原因是可以理解的。这一类故事,正是干犯新朝大忌的政治问题,野史笔记也无人敢记,即偶有记者,在后来的文字狱浪潮中也大半毁失了,不过也还可以找到一鳞片爪。

上面提到牧斋曾逮系江宁,是由于黄毓祺狱的牵累。黄于顺治三年在舟山起义抗清,据《江阴祝氏孤忠录》,如是就曾亲自到舟山去慰劳过义师,钱牧斋《后秋兴》诗之一有句:

闺阁心悬海宇旗,每于方罫系欢悲。乍闻南国车攻日,正是西窗对局时。

据考证此诗就是咏黄毓祺事。“闺阁”是指柳夫人无疑。可见他们在红豆山庄里过着饮酒下棋的悠闲岁月时,还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政局变化与战局发展。柳如是一直没有脱身于政治漩涡之外,是明明白白的。

钱牧斋《后秋兴》诗,题注:“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其第三诗: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减损齑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将军铁矟鼓音违。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

钱牧斋在诗中有自注,“装罗汉”句下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这是说神武伯姚志卓兵败,想再度起事,“装五百罗汉”是当时的隐语,柳如是卖尽金珠,帮助姚恢复了“一军”。“营垒倒”句下注:“张定西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抱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这是明说如是曾入海犒师。“鼓音违”句下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乙未是顺治十二年,正是张名振舟师纵横海上之时。“视瘠肥”句下注:“夷陵文相公来书云云。”

到了顺治十八年,吴三桂杀桂王,瞿式耜死难桂林。郑成功也死去了,抗清复明的希望消灭殆尽。《后秋兴》诗就作于此际,但不敢刻入文集,我曾见到过抄本,这些诗当然不能说全无夸饰,但事实大抵是事实。在做历史研究时是应该加以考虑的。

还有两个小故事,也是可以说明柳如是的政治态度的。

白耷山人阎古古被清廷追捕得急了,如是曾将他藏在家里。

黄宗羲年轻时曾游虞山,住在钱家。牧斋想留他下来读书,怕宗羲因家累不肯。一天夜里,宗羲已经睡下了,牧斋提着灯来到床前,摸出七两银子来相赠,作安家之用,说:“这是内人的意思。”这内人就是如是。黄宗羲后来作《八哀诗》,其一即是“钱宗伯牧斋”,特致感念。有两句是“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原注:“皆身后事。”“美人”当亦指如是。

柳如是对年轻的黄宗羲持这种态度,自然因为他是黄尊素的儿子,在明末就和阉党做过斗争,是《南都防乱公揭》的起草人之一,乙酉以后又曾多次参加抗清起义活动的缘故。

柳如是的政治态度,是鲜明的,一贯的,几乎找不到什么反面的材料。乙酉以后她对牧斋还是关心的,但这关心总是表现在政治方面。她没有赞成过他的无耻叛降,而是在清廷逮问时给他帮助,在抗清活动中主动地参与并亲身实践,给他以巨大的影响。随着恢复故国希望的逐渐破灭,她和牧斋之间的共同点也终于不复存在,于是就演出了“入道”的一幕。

钱牧斋曾大肆宣传过柳夫人的“入道”,作了不少诗。其实柳如是是永远不会看破红尘的,照我看,如果不是一种政治姿态,就是在生活上对牧斋表示的一种厌绝。

柳如是到钱家时,牧斋的正室陈夫人还在。此外大约还有几房妾侍。现在只知道其一即孺饴(即前引柯煜诗诗题中的“孺饴行人”)的生母。但二十多年中间钱家的经济大权是掌握在如是手里的。这在钱氏家族中人看来实在不可容忍。牧斋一死,攘夺家产的斗争必然要爆发也果然爆发了,这就是所谓“钱氏家变”,有专书纪事。但,恰恰在这时,如是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示了她的“政治才能”。她把这些族人请了来,好言相向,盛筵相待,在酒酣耳热之际,她宣称要到后楼去取人们望得眼红的财物。她最后扫了这帮吃得酒臭喷人的家伙们一眼,上了楼,关好门,一根绳子吊死了。

在这之前,她早已安排妥帖,派人去县里告状,关紧了大门,准备好绳索,等她一投缳就把这帮家伙捆起来送官。果然,这一群在封建法条之下,因家主新丧,迫死主母而伏罪了。

她又一次极为成功地运用了她一向鄙视并加以践踏的封建礼法,反戈一击,制服了想把她活活吞下去的对手。这是如是一生对封建主义的最后一战,也最后一次地“胜利”了!

但一些野史的作者、许多诗人文士却把它看作柳如是为钱牧斋殉节,真是十足的昏话!

综观柳如是的一生,大抵包括两个侧面:露在外面,为大家所看见的是她的“风流不检”;掩盖在底下,很不惹眼,但确实存在而且极为清晰的是她的强烈的一贯政治倾向。结合起这两者,才能使我们对她能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认识。在她那些“不检”的行径中间,处处浸透了对封建制度的抗议、蔑视与践踏。柳如是荒淫无耻的故事,在晚明那个社会里,并不罕见,倒毋宁说是一种典型现象,是在没落的地主阶级中产生出来的市民等级的疯狂破坏性的表现,是它消极的一面。柳如是从封建社会的最下层挣扎出来,当她一旦挤进地主阶级上层以后,随之俱来的消极腐化因素就进一步迸发、加强了这种疯狂性。而这种疯狂性是会无情地破坏旧社会封建的、宗法的、田园诗般的关系,加速旧的上层建筑的解体,促进新的社会形态的发生的。我们说这里有消极的一面,是和一切大小卫道者的哗然不满完全不同的,他们是在拼死地保护旧事物,他们把柳如是视为敌人。

在旧社会的文士所写下的大量有关柳如是的诗文中,即使是较有见解的,也很少能看出她那强烈的政治倾向。他们至多是把她看作一个值得同情的美丽的怪女人,加以咏叹。如此而已。

柳如是的作品,《湖上草》一卷,《尺牍》一卷,有明末汪然明的刻本。高野侯曾得到过原刻,是虞山赵氏旧山楼的藏书,原书历经林云凤、车秋舲、贝简香、潘椒坡、徐子晋收藏。今藏浙江图书馆。我过去曾买到一个旧抄本,为嘉业堂故物,卷中别增附录诗文不少,为管庭芬手辑。收藏家所收也大抵是传抄本。原刻少见,只见王闻远《孝慈堂书目》著录一本,注明是“明刻,棉纸”,当是原刻无疑了。此书当刻于崇祯十三年以前,浙江图书馆目有“戊寅草一卷一册,明刻本,抹云楼旧藏”。又张宗祥传抄《湖上草》一册,也在浙江图书馆。

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癸丑五月十一日条记:“金陶庐函寄赠《玉台名翰集》,集禾中女子徐范、蹇媛所刻,仅存汉魏茂漪,唐吴彩鸾、薛涛,宋胡惠斋居士(黄由之妻),元管仲姬,明叶小鸾、自然居士张净妙、河东君共八家。后有冯柳东跋。”因知如是集曾有此汇刻本。

长洲章钰《四当斋集》有《柳如是遗集序》一篇,为常熟张南裓所辑柳集而撰,说是“尝从赵氏旧山楼传录汪刻,复辑补诗词若干首,而附以康雍以来记载文字,定名曰《柳如是遗集》”。此本似未刻行,今亦不知仍在人间否?

此外,我曾见过传抄的《旧山楼书目》,其中有如是所作《红豆山庄杂记》等数种,当是稿本或旧抄本。赵氏藏书于抗日战争前后流散,著名的《也是园杂剧》即于丁初我家散出。据说,这本《旧山楼书目》中的书,仍在虞山一带。不过这已是二十余年前的旧话了,我希望这批书仍在人间,则可能使我们见到柳如是更多的作品。

过去我也搜集过一些柳如是的诗作。《柳絮集》、《吴越诗选》、《众香词》、《明诗归》(顺治刻,非钟惺本)等书中都收有一些如是诗词。书已不存,无从引录。谢翠霞和席佩兰《重修河东君墓纪事》诗中有句下小注云:“君寒柳词云:‘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细语。’”又注云:“君有‘酿花酒酌桂郎’诗,桂郎君家孙,早殇。”(《天真阁集》)又见道光刻仁和李堂《缘庵诗话》卷三有一则云:

吾杭之西溪,奥区也。梅花之盛,不减铜坑。明季江浙耆旧多遁迹于此。故某尚书尝往来其间,今永兴寺犹藏柳如是手书小笺,题云:《次韵永兴寺看绿萼梅作》:“乡愁春思两欹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漾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后署河东柳隐,当是和尚书之作,诗字皆婉媚。

这是手头仅存的两则柳如是佚作了。

清人集中多有题咏柳如是遗物的,据所见条列如下:(一)柳如是砚。背镌“秋水阁”印,印上有“如是”小款。砚右有“壬午”二字。(休宁戴廷介《眉妩》词注,砚藏“吴竹桥仪部”处)(二)柳如是印。“消寒第八集席上,眉卿出一印章,云得之赵秀才家。朱文如是二字,旁刻癸未春楚秀镌赠,其为绛云楼中物无疑。癸未崇祯十六年也。”(孙原湘《消寒词》注,又见潘介緐《晓梦春红词》)(三)红豆山庄玉杯。“江静萝明经(曾祁),予乙卯同年也,自言高祖处士某,工俞柎之术。陈磪庵先生集中有传。处士曾为河东君疗疾,宗伯以玉杯为赠。上镌‘红豆山庄’款识,属子孙世宝之。后为他氏所得,静萝踪迹赎还。今夏值君六十寿辰,出以觞客,属予作。”(孙原湘诗题注,《天真阁集》卷二十三)(四)唐镜。“周南卿得柳如是所藏唐镜,背铭曰:‘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初白老人有诗云:“宗伯清世莫知,花映日月临池。点妆巾帽俱新样,不用喧传挽镜诗。”(见《金陵杂咏》)“南卿拟拓柳本装册,并摹河东小像于左,索同人题句,爰赋四绝。”(钱唐张云璈《知还草》卷五)“镜背铭曰:(略,上下两联误倒)其旁刻‘蘼芜’二篆文,极遒劲。中为夔螭,刻画飞动。小折叠架,上刻‘绛云楼印’四字……”(邓之诚《古董琐记》七)(五)青田石书镇。“石长二寸有半,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树,款曰‘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今藏王砚农处。”(张鉴《冬青馆乙集》二)(六)柳如是沉香笔筒。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钞》卷六,有此题七绝四首,无注。其第二首云:“也合裘钟记小名,沉香禅味悦温馨。真珠四面泥金字,留得尚书旧日铭。”约略可知原物形状,其上并有牧翁铭记也。丁巳小雪前四日写毕后 记

十多年前曾写过几篇有关柳如是和她的诗集《湖上草》和《尺牍》的小文。后来泛读明清人集部,注意收集有关材料,更集得资料一小册。凡此种种,前些年都被劫掠以去,至今存亡莫卜。偶于劫余丛杂中检得手抄数叶,皆有关柳如是事,盖后来陆续抄得者。去年闲居无事,即据此重写为一文。观点还是过去的观点,不过少加条理。资料贫乏,但有些却不经见,怕更因我而散佚,所以也一并写入了。看了以上的叙述,可以知道,这是完全说不上什么研究的。

大约两月前,偶然得知故陈寅恪教授有《柳如是别传》的著作,都五十万言。真是空谷足音,跫然以喜。今天于《学术研究》中得读其第一章,十分高兴,也颇有感触。陈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学者,其专门著述多涉及南北朝隋唐史。陈先生读书极多,又能突破旧史家樊篱,“旁涉梵夹道藏”,运用域外资料,为比较之研究,遂多创获新解。但有一点是很特别的。他虽然是一位专业的历史学者,但在著述中却随时随地流露出对文学的偏爱。早年的论《桃花源记》,后来的研究元白诗,继以论述弹词《再生缘》,都是证明。而其最终的研究对象乃是柳如是,尤其使人感到绝非偶然。从《柳如是别传·缘起》一章,可以看出他对柳如是的同情与重视,称之为“女侠名姝”,尤看重她的思想、品质。陈先生说:“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这些话说得十分痛切,也是有卓越的史识的。对于女性的同情,尤为难得。陈先生《题牧斋〈初学集〉并序》诗有“谁使英雄休入彀”句,自注云:“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以推知也。”这是说,柳如是和钱牧斋在政治问题上的立场是有鲜明的差异的。我没有读过全稿,不能确说,但从《缘起》看来,陈先生因为同情柳如是,是很想为她“辩诬”的。他说:“牧斋事迹,具载明清两朝国史及私家著述,固有阙误,然尚多可考。至于河东君本末,则不仅散在明清间人著述,以列入乾隆朝违碍书目中之故,多已亡佚,不可得见。即诸家诗文笔记之有关河东君而不在禁毁书籍之内者,亦大抵简略错误,剿袭雷同,纵使出于同时作者,亦多有意讳饰诋诬,更加以后代人无知之虚妄揣测,故世所传河东君之事迹,多非真实。殊有待发之覆。”有关柳如是的传说、记载,确实存在上面所说的种种复杂情况,但是,这中间并不完全是“诋诬”,有些倒是真实的。柳如是是一个被侮辱、损害的女性,但她后来地位变了,挤进了封建地主阶级的上层。她的叛逆的性格使她蔑视、践踏封建礼法,因而做出许多使正人君子攒眉怒目的事来,但这许多,终究是地主阶级腐朽本质的表现,历史的真实,不能曲为之辩的。同样,对待钱牧斋的态度也是如此。历史上有不少人对钱牧斋采取宽恕态度,如黄梨洲、魏耕……例子不少。这些人往往自己就是明遗民,但并不反对“贰臣”钱牧斋,当然其中有种种复杂的因素,但归根结蒂,他们都属于封建地主阶级,他们的基本利益相同,这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陈先生对钱牧斋的态度与对柳如是的不同,但总还是不无“温情”。他说“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这就是说钱谦益的迎降、出仕,都不过是难免的,这就和陈先生大声疾呼的“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发生了矛盾。而这种矛盾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清金溪蔡上翔撰《王荆公年谱考略》,是一部为王安石辩诬的专著,也可以说是一部旧史学“辩诬”的代表作。其中自然有丰富的材料,也有许多精辟的论证。但其中也有大量十分可笑的“考证”。蔡上翔以同乡之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按照封建道德的标准,把王安石打扮成一个“完美无缺的高大形象”,做了不少愚蠢的努力。那是不足为训的。这本书前些年被捧上了天,那是“四人帮”别有用心的把戏,出版者是有责任将真相告诉读者的。《柳如是别传》是否也会有类似的倾向,未读全书,不能确说,这里不过是对“辩诬”问题谈一点看法而已。

明清之际是一个重要的时代。钱、柳则是在这个特定时代中产生的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柳如是别传》的意义当然不只局限于一本人物传记。作者是很重视这部著作的,他集中了晚年的精力加以研究,而且自述其开始研究的经过说:“然自此遂重读钱集,不仅借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检所学之深浅也。”这绝不是泛泛的谦词。明清易代之际的著作,是很不易读的。除了某些作者研究方面广、运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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