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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11:5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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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陈舜臣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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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回忆

失落的回忆试读:

第一章 Eagle号

1[1]启德机场海关。舟冈律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行李箱扛到安检台上,刚抬头,就看到了在安检口外等待的周建平。安检人员用英文询问箱中是否藏有枪支或大麻,律子知道这是例行公事,老练地吐出一个“No”,然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向周建平招手。周建平一眼便认出了律子,他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却纹丝不动。律子知道,这是周建平特有的笑容,算起来,上次看到这个表情,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Thank you.”英籍安检人员检查完之后,便开关放行。周建平小跑到律子跟前,殷勤地接过行李箱,用流畅的日语问候道:“这般舟车劳顿,律子小姐依然神采奕奕。”“有吗?我都快累趴下了……倒是周先生,半年不见,风采依旧呀!”“哈哈,你这悠闲劲儿,倒是一点儿也没变。不过这趟行程可能得紧凑些,Eagle号后天便要出航了。”“那么匆忙?我还没……”不待律子说完,周建平便打断道:“先到酒店办入住,安置了行李,我便领你去见张叔。待明天有时间了,要购物,要观光,随你。”说完,他提着行李箱便走。律子没办法,只得跟上,撇嘴道:“真是服了你……但是先声明,这趟只是去和这位张老板打个招呼,那件事儿,我还没决定呢!”周建平不知从哪儿听说律子要出国旅游,几番来信,求她务必来一趟香港。两人毕竟是有同窗之谊的老相识,律子推脱不了。两人的信件交流活像情侣吵架:“容我先到印度玩两天,再来香港不迟。”“印度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玩儿的?直接来香港,立马就来!”“谁给你的权力对我呼来唤去?”律子从东京的T大毕业后,便赴英留学于C大,攻读史学硕士学位。她在T大的毕业论文课题为“换个视角看东西方交流史”,在C大的论文课题则是“文明的邂逅”。律子初赴英时,便与中国留学生周建平结识了,当时,两人被分配到了同一个研究室。周建平主攻“日本学”,重点研究中日交流史。这与律子的“文明的邂逅”课题不谋而合,两人因此来往频繁。周建平是个美籍华侨,打小在旧金山的唐人街长大。周家是传统的书香门第,潜移默化下,周建平小小年纪便深谙中国古典。中日文化同根同源,为拓展学识,他还下功夫习得了日语。他经常自嘲,说自己糊里糊涂便成了“日本通”,还在日本混过三个年头。也就是半年前,周建平突然离开英国,移居香港。据他说,是父亲的富豪朋友要在香港成立“东方文明研究所”,委托他去筹备。自那以后,律子几乎每周都要收到一通周建平寄来的“招贤令”,看来,周建平是真心想拉律子入伙。尤其是得知律子不日便要毕业,周建平生恐“名花有主”,攻势更胜了。律子扛不住对方的热情,只得先应承:“急什么,我总得先见见雇主,才能做决定。”研究所的赞助人姓张,名天统。这位张老板早年率族内胞弟数人,在香港闯出一片天地,尤其在海运界可称大亨,张氏兄弟集团无人不知。张氏兄弟名下的两万三千吨客运轮Eagle号后天便要扬帆日本了,顺便要载上一行赴日的研究员。周建平自作主张,把律子也安排在了这艘船上。机场门口,周建平拦下了一辆计程车,拉开车门,向律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律子白眼一翻,苦笑道:“你真是赶鸭子上架!”待车辆启动,周建平才问道:“你也差不多该给个答复了吧?”律子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急,等见了面再说。”周建平无奈地说:“你先前不是常抱怨大学里派阀林立,不能专心搞研究吗?在咱研究所,那是海阔凭鱼跃了,待遇也好商量,你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单说你们开出的待遇,就好到让人没办法拒绝。”律子言罢,在心里补了一句——好到让人觉得是天上掉馅儿饼,必须要多留个心眼儿……研究所虽将总部设在香港,重点研究课题却集中在东亚。照周建平先前的说法,只要律子愿意,大可以回到日本办公。这种情况下,除了二十五万日元的月薪以外,总部还发派十万日元作为研究费用,自行使用,无须向上头汇报。月薪三十五万日元,对于初出茅庐的律子来说,的确过高了。即便是一线学者,也未必端得起这碗饭。“那你还犹豫什么?”周建平趁热打铁。“正是因此,我才犹豫!”律子也道出了自己的态度。两人抵达半岛酒店,办完入住,律子说:“我这风尘仆仆地如何能见人?容我洗个澡,再打扮一番。”说完便随服务生上楼,把周建平一人丢在酒店大堂。“这丫头,鬼灵精怪的样子倒一点儿没变……”周建平原本打算安置了行李,便赶去见张叔,大人物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但律子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办法,索性找了张沙发坐下,看起报纸来。2手上这份《南华早报》是周建平方才在机场买的。他刚翻开报纸,一组硕大的标题瞬间抓住了他的眼球:香港游客在日溺死!周建平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报道内容,忽地目光一凝——死者叫廖龙昇……廖龙昇?不会是研究所里的美术学者吧?张叔前不久刚派遣这位廖前辈赴日研究。周建平赶忙往下看去,竟然真是他!死者六十岁,年龄也相符。最重要的是,死亡地点是神户御影,一个名叫小杉顺治的日本人的别墅。这说的不就是张氏兄弟集团日本总代表小杉顺治吗!酒店客房中,律子正在享受难得的淋浴时光。从东京飞来香港,不过才数小时,远谈不上旅途劳顿,若是其他事情,便干脆地去了。但这三十五万月薪,着实让她心里没底。律子抹去胸口处的泡沫,嘀咕道:“三十五万……”“唔……”律子也不知是怎的,忽地抬手捂住面颊,指尖残余的肥皂泡滑入眼睛里,这刺痛仿佛传染到了胸口。换作是广桥师兄,一定没这么多顾忌,他也值这个价……想到那个俊朗的面孔,律子不禁霞飞双颊,不由自主地又用力揉了把脸。广桥清志是律子就读T大时的师兄,大她三届。当年广桥毕业后,为了抚养年幼的弟弟妹妹,决定不再留校深造,而是选择就职赚钱,成为一个高中老师。他的专业造诣之高,连教授们都自愧不如。犹记得广桥离开研究室那日,众人安慰,他却豁达道:“做研究嘛,又不局限于这小小研究室之中……”每每想起广桥师兄那宛若春风一般的笑容,律子的心神就乱了。她猛地甩甩头,把花洒的水调得更大,仿佛这样,便可将那张脸从脑里冲刷走,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律子突然坚定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我这么做,可没有其他心思……”这语气,倒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律子做出了决定——婉拒这个岗位,并推荐广桥清志!打定了主意,一直悬在她心口上的石头也落了地。没了烦恼,律子的动作也利索了许多,关水,擦身,眨眼的工夫,便收拾妥当。放在平日,她准得哼着小曲儿,梳妆打扮一番,但今天可不行,再磨蹭一会儿,楼下的周建平非着急不可。律子急急忙忙地回到前厅,周建平却没了影子。她正纳闷儿,视线一转,在前台的公用电话旁看到了他。周建平正在与张天统的秘书通电话,他的语气有些冲:“你还没看今天的报纸?廖老师出事儿了你知道吗?报纸上说,他在小杉经理家的池塘里淹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小杉经理那边就没打电话向张叔汇报?什么?他说是廖老师失足?”秘书那头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周建平不耐烦地说:“行了,我这会儿正准备带个新来的研究员去见张叔,到时候我当面问他吧!”说完,便挂掉了电话。周建平一转身,便迎上律子笑盈盈的视线,但他眼下可笑不出来。律子见他神色有异,便有些心虚,还以为对方等着急了。周建平见状,怕律子误会,硬挤出个笑脸来:“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我还想着要不要打个盹儿呢!”“哪能让你等太久啊!”“事不宜迟,咱们出发吧。”“嗯……我这才洗个澡的工夫,你怎么就变得愁眉苦脸了?”“哪有,你想多了。”周建平忙否认,但转念一想,律子可不好糊弄,与其让她自己察觉,还不如直接告诉她。于是,周建平佯装轻松道:“我方才从报纸上得知,一个熟人在张氏兄弟集团日本经理人的家中失足溺死了,有些吃惊罢了。”说完,他将报纸递给律子。律子顿时来了兴趣,看了眼报道,问道:“你这朋友,想必……个子不高吧?”“嗯?怎么突然这么问?不高不低,就随处可见的身材呀!”“那便奇了怪了……这篇报道里说了,池子是水泥构造,水深也就八十厘米,怎么就能把一个大活人淹死?”“多半,是喝醉酒了呗……”周建平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廖龙昇滴酒不沾。3周建平在路上为律子讲了一下张氏兄弟集团的大概情况。集团旗下有三十多家企业,遍布各行各业。别看集团叫张氏兄弟,董事名单上的那些亲兄弟、表兄弟只是虚衔,张天统一人攥着整个集团的财政大权,是典型的“一言堂”企业。即便如此,张天统英明果决、目光长远,称得上是集团领袖中的典范。张氏兄弟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低调简约。这位张大富豪给律子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一言蔽之,便是深不见底。估计,是他那魁梧健硕的身形使然吧。听周建平说,张天统已六十八岁,而眼前的男人气色红润,一张不显老的脸,慈眉善目,着实看不出已年近古稀了。唯独让律子颇感意外的,便只有那双疲倦无神的眼睛了。先前听周建平把他捧得宛如当代豪杰,律子还以为是个目若鹰隼的人物。张天统早年在外国商馆里讨生活,练就了一口字正腔圆的英文,这倒在律子的意料之中。张天统将硕大的身子陷在沙发中,慢悠悠道:“我之所以出资建立这研究所,一不为盈利,二不为扬名,只为挖掘我东方的文明。至于研究课题,全凭你们研究员的意思,我这个外行不会插手。”律子在来的路上,几度欲开口向周建平表明自己拒绝的意向,但最终还是作罢。这种事,还是得直接与雇主商量。字斟句酌下,她先表了个态:“张先生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晚辈实在是受宠若惊。只不过,晚辈初出茅庐,资历尚浅,只怕难以胜任……”张天统摇头,闭眼道:“罗马非一日可成,再说,你尚年轻,只要稍加磨砺,前途不可限量。”这一闭眼,挡住了柔和的目光,企业家的威严魄力方才隐现。“怕就怕晚辈力有不逮,拖了整个研究所的后腿。我心中倒有一个人选,定能让张先生满意。”律子话音未落,周建平焦急道:“事到如今,你在胡说什么啊!”张天统那微合的眼睛中透出一丝锋芒:“听舟冈小姐的意思,是打算举荐他人了?”“是的,晚辈愿意将此机会让给大学时的师兄广桥,以他的能力,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据说,他眼下正在某所高中从事教育工作。”“如此说来,你还未征得他的同意了?”张天统的嘴角微微一扬,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广桥师兄志在科研,眼下必然郁郁不得志,有这样的机会,想必他也不会拒绝的。我可以……”“保证”两字硬生生让律子咽回了喉咙里。“不必多言了。”张天统大手一挥,不容置疑道,“舟冈小姐,你若可以说服那广桥先生,自然是再好不过。若他确实有真才实学,我专程为他增设一个岗位又如何?到时,你们两人就是同事!岂不是两全其美?”“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律子被对方的气势所震,便鬼使神差地应承了下来。“具体事宜,我的秘书会跟你详谈。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失陪了。”张天统言罢,起身回到办公桌旁。对于日理万机的商业大亨来说,这研究所或许只是闲暇娱乐,自然不愿在上面浪费太多时间。走出大楼,律子如蒙大赦。她暂且不想去想那些烦心事儿,返日客船后天才出发,在那之前,都是她的自由时间了。周建平还想拖她去会一会同行去日本的研究员程纪铭,律子连忙拒绝道:“我今天累了。反正后天都要认识的,何必急于一时。”“也好,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后天再联系你。”说罢,两人便分开了。4Eagle号是一艘实载量两万三千吨的大型客轮,其体型[2]比当年驰骋太平洋的浅间丸还要大一圈,两根高耸入云的烟囱微微倾斜,烟囱表面上画着三条金黄色的线。张氏兄弟集团旗下的船运公司名为Golden Line Company,中文名为黄金轮船公司,那三根黄线,便是公司的招牌。业界竞争对手不愿唤其Golden,便给它取了个外号,叫Yellow Striver。迄今为止,Eagle号的主战场是大西洋。大西洋在业界历来有“黄金航路”之称,想要在这片海洋的“淘金战争”中存活,速度、服务缺一不可。若一味吃着老本儿,不思创新,眨眼便会被淘汰出局。Eagle号船龄已高,已压不住大西洋上的“后起之秀”了。就在前不久,张天统果断让它退居二线。好在Eagle号船况尚好,放在东南亚海域上,仍是女王一般的存在。Eagle号这趟来了香港,便要转战美国西海岸、日本、中国香港航线了,此番赴日,便是它在这片新战场上的首秀。张天统也未亏待这位“老伙计”,香港休养的这两个月,Eagle号被从里到外修整了一番,所配给的船员,都是Golden Line里的精英。就拿英籍船长卡特·史密斯来说,他可是日本至波斯航线上的老江湖了。而船舱内的装潢,也请来了世界一流的设计师亲自操刀。研究员一行人走进头等舱的大厅,迎面看到的便是一[3]面巨大的彩色玻璃。意大利大理石,科林斯柱式,众人仿佛走进了皇帝的拜谒间。如此奢华的氛围让律子有些透不过气,她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行人是贵客,船主人有吩咐,待遇不能次于船长大副级别,这样一来,反倒少了几分旅途的轻松。周建平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才半天工夫,便与船医乔治熟络起来。律子则不得不与刚刚才认识的研究员程纪铭打交道。这程纪铭年近天命,在日本生活过一段时间,日语自然不在话下。出发当晚,众人在大厅中消遣。程纪铭突然向律子搭话:“舟冈小姐可知,我当年为何要赴日留学?”“为了前途?”“我可没那青云之志。我当年一心赴日,为的是找出谋害我祖父的凶手。”“尊祖父他……”大家都在各聊各的事儿,律子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只得顺着对方的话问下去。“他死于刺客之手。”“刺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中日刚开战那会儿。您应该也听说过我祖父的名字,他叫程沛仪。”“莫非就是程老将军?”“正是他。”程纪铭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自豪。清末民初,军阀混战,程将军手握重兵割据一方,中日开战不久后却突然辞世。律子精通中日史,对程沛仪这个大人物,自然也有所耳闻。据说,北伐战争后,北洋军阀失势,程老将军从此一蹶不振。对他的暴毙,当权政府封锁消息,坊间谣言四起:“日本军部的在野派,不满主流派的政见,便杀鸡儆猴。”“程沛仪一向亲日,莫非是抗日分子动的手?”“也不能排除旧部因私怨杀人的可能性。”律子对这个陈年旧事未必很感冒,但还是得问下去:“您知道那个刺客的身份吗?”“不知道。祖父遇害时,我还很小。记事后,众人知道我是程将军的孙儿,都忌讳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一直到我赴日留学,我祖父的死仍是个敏感话题。”“嗯……”战后一代的律子不知道这桩刺杀案在当年有多敏感,她也没兴趣去了解。“为了能让祖父含笑九泉,我才走上了中日近代历史研究这条路。”律子正苦于该如何应对,船上的事务长领着厨师长前来问候。四十岁左右的事务长林世均问道:“晚餐符合二位的口味吗?”“承蒙款待,十分美味。”律子礼貌地答道。一旁的厨师长不懂日文,但仍然露出个欣慰的笑容,老厨师可以从食客的表情中读出许多事。“两位喜欢,是我们的荣幸。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不用麻烦了,现在的菜单就很好。”“那太好了,厨师长还担心做出来的菜不符合日本友人的胃口呢。今后,这艘船上还得常招待日本旅游团和大学生,可马虎不得。”“你们的生意都做到学生身上去了?”“世道变了,日本学生的消费能力可不容小觑。我作为这艘船的事务长,拓展买卖的事儿自然是责无旁贷。这不,昨天才飞到香港,今天便急匆匆随船赴日谈业务。”“辛苦了,祝你们能踏上日本这波‘娱乐潮’,生意越做越大。”“现在才刚起步而已,借您吉言了。那么,不打扰两位聊天儿,先失陪了。若有需要,请随时叫我。”林事务长转过身刚要走,律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喊住他:“稍等一下。”“有何吩咐?”林世均恭敬地问道。“听说,前些天神户的小杉经理家里出了些意外。林先生,向张董事长汇报这件事的,可是您?”“正是。不瞒您说,我那日便在小杉经理的宅子里。”5见律子对这件事颇感兴趣,林世均让厨师长到一边歇息,自己则找了张沙发坐下。看样子,他倒挺享受这种独占第一手消息的感觉。“在下对那日的所见所闻,可是记忆犹新。毕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说完,林世均开始娓娓道来。案发那日是星期六,某条特定航路的海运业界人士,在坐落于六甲山山顶的六甲东方酒店举办两年一度的贸易同盟聚会。小杉顺治作为Golden Line的总经理,自然一次也未落下。今年的聚会,在日本出差的林世均也出席了,主要目的是为Eagle号做宣传。Eagle号主打海上旅游,与其余海运企业无竞争关系,若顺利,或许还能托关系招揽到生意。要说今年聚会地点的挑选,主办方可下了些功夫。这家东方酒店坐落于六甲山山顶,睥睨神户,其实未必有那般高不可攀。从神户市中心三宫到海拔九百米的六甲山山顶,不过三十分钟车程而已。[4]时值晚冬,天清气朗,神户的“百万夜景”一览无余。再加上大阪、尼崎、西宫、芦屋的灯火同台斗艳,称之为“千万夜景”也不为过。主办方将聚会地点选在这里,可以说是冒了不小的风险。若当晚下起雨来,别说欣赏夜景,聚会怕都要泡汤。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晚的夜空中,找不到一块儿云彩。那日下午,林世均在大阪公办。宴会在傍晚六点开,他也懒得再回神户市内,便乘计程车径直赶往六甲山。部分与会人员中午时分便抵达酒店了,下午打高尔夫消遣。日本最古老的高尔夫球场便落座在六甲山上。Golden Line早年在六甲山上盘了块地,建了栋员工疗养院,取名山之家。山之家离酒店很近,步行不过五分钟路程。小杉顺治自己驾车赴宴,便顺道到那儿看了看。林世均抵达酒店时,小杉已在大堂等待多时了。林世均不在应邀名单内,小杉得带他去一一引荐才行。晚八点,宴会圆满落幕。当晚,林世均继续寄宿在小杉家中。这栋庄园建于战前,占地两千余平,着实气派非凡。说实在话,这可不是小杉的宅邸,而是张天统以公司名义,买给日方总代理的“员工宿舍”,只不过员工只有小杉一人而已。据说,张天统打算在此地添建上一栋大厦。出了酒店,小杉兴致阑珊道:“这类宴会,哪儿能吃得饱。这会儿,我女儿邀了一帮朋友在家里开派对,怕是要把冰箱里的食物扫荡一空了。怎么样林兄,要不要到哪儿吃个消夜再回去?”小杉的妻子今天下午上京探望儿子,去年刚上大学的小女儿趁母亲不在家,招呼了一群好友来家里开派对,估计眼下正撒欢儿呢!林世均点头道:“也好,正巧我今晚也没吃多少。”小杉要开车,今晚便浅饮即止,但仍坚持要在回家前吃些消夜。他让林世均在原地等候,自己步行至山之家的车库提了车,回来接上林世均后,便开往三宫觅食。小杉好久没在这个时间来过三宫了,也不知有什么好去处。所幸阪神间停车场附近新开了数家高级餐厅,两人也懒得再去找,便就近挑了一家。一顿饱餐之后,两人才散席,小杉自嘲道:“唉,小女难得找朋友聚会,我这糟老头半路杀回去,怕搅扰了女孩们的兴致,倒是劳得林兄作陪了。”餐厅离小杉宅邸不远,才几分钟车程,宅邸的灯光便隐约可见。看到一楼大厅还亮着灯,小杉苦笑道:“这都几点了,还在闹?”林世均看了看表,道:“说迟也不迟,才十点刚过。”“她们这一闹,我们也别想睡好。待会儿要不要玩几把黑杰克?”这几日,小杉一得闲,便抓林世均打牌。林世均也来了兴致,应战道:“乐意奉陪!”车辆刚驶进铁门,眼前的一幕让小杉无比恼火:“你瞧瞧这帮小鬼是怎么停车的!”庭院宽敞,小杉女儿的朋友们停车便没了章法,总共也就六辆车,偌大个庭院竟横竖没留个车位。小杉无奈,只得先把车停靠在家门前,道:“林兄,你先回屋里准备扑克,我把车停到车库里去。”老实说,小杉的牌技虽让人不敢恭维,越挫越勇的热乎劲儿倒是值得称赞。林世均先回到二楼,在盥洗室漱了漱口。他刚要去准备扑克,小杉已噔噔噔地跑上楼来。见小杉这亢奋劲儿,林世均笑道:“哎,您可悠着点儿,玩牌而已,紧张什么?”牌局还未开,他便开始“攻心”了。“我哪儿紧张了……”小杉嘴上否认,却浑不知自己在心理上已落了下风。夜深了,楼下那帮年轻人多少有些顾忌,把音响的声儿调低了些,但还是又整整闹腾了一小时才消停。小杉的牌也越抽越臭,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帮夜猫子,扰民呀!”十二点刚过,庭院外传来阵阵笑声,六辆轿车陆续打道回府。楼上两人腹中饱胀,再被这么一闹,早没了睡意,牌局持续到深夜两点,才以小杉惨败告终。翌日清晨,窗外传来的一声尖叫,将林世均拽出梦乡。负责庭院清洁的女佣,在池塘中发现了尸体……林世均说到这里,耸耸肩,皱眉道:“这溺毙的尸体,在下还是头一次见。我无意对死者不敬,但老实说,实在有些不堪入目。不得不佩服整天与这类尸体打交道的警察同志。”“这才过去两三天,您就能回香港了?”律子感到十分好奇。案发现场就那么几个人,警方理应一一盘问才对,怎么这样干脆就放人了?莫非是因为林世均是外国人,特殊对待?“嗯?舟冈小姐所言何意?”林世均一时没懂律子的意思。律子也不深问了,换了个问题:“听说是意外?酒后失足落水?”“是不是意外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非是酒后失足!我与那廖老师交情不深,但至少知道,他一向是滴酒不沾的。对了,他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您也知道,这安眠药吃多了,难免昏昏沉沉的。而且尸检结果显示,廖老师那晚确实吃过安眠药。”律子叹道:“熟人在身边死于非命,您心里一定也不好受。”林世均没有去迎合律子的悲天悯人,淡淡道:“据警方的初步调查,说是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所以我刚刚才说,亏得您能这么快脱身。当晚出入小杉宅邸的人员,应该都在嫌疑人名单之列,包括您。”“您多虑了,假设真是他杀,其他人不好说,唯独小杉经理与我,绝对是清白的。”“哦?有何确证?”“其他证据且撇开不谈,单说这作案时间。经法医鉴定,死者死亡时间在晚八点前后,最大误差不超过一个小时,也就是七点到九点之间。七点时,我与小杉经理尚在东方酒店品尝生牡蛎。至于九点,我们则在深夜餐厅中吃消夜。也就是说,案发时间我们全程在一起,这个酒店和餐厅的员工可以做证。”“嗯,这么说,倒不是日本警察疏忽了?”“那是自然。难得出来放松几日,就不要聊这沉重的话题了。”律子心里暗笑,也不知是谁兴致勃勃地说了这么多。她见程纪铭从方才开始便沉默在一旁,出于礼貌,便问道:“程先生怎么都不说话,您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程纪铭这才回过神来,道:“我到日本后,打算去找几个人问话,方才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呢!”这时,船长史密斯·卡特兴高采烈地闯进了大厅,招呼众人道:“大家快到甲板上来,今天的月亮特别漂亮!”船长邀请,大厅众人不敢不给面子,便陆陆续续地到甲板上去了。律子一出甲板,便被玉盘般的满月吸引,感叹道:“好美!”面对这无可挑剔的月色,众人陷入各自的思绪。律子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广桥师兄那温润的笑容,想道:“他眼下住在哪儿呢?去大学里问问,或许有人知道。”周建平满脑子是廖老惨死一事,程纪铭一心要为祖父寻仇……万般思绪,付诸明月。[1] 启德机场:前香港机场,曾是全球最繁忙的国际机场之一。[2] 浅间丸:日本客轮,英日浅间丸事件主角。[3] 科林斯柱式:源于古希腊,是古典建筑的一种柱式。[4] 百万夜景:美丽的夜景在日本被称为“价值百万美元的夜景”,其实这百万美元指的是电费。

第二章 宴会前夜

1[1]提起御茶之水的西野先生,书法大师冈本素云的门生立马会想起那张充满旧时代气息的脸。据冈本素云本人的说法,他与西野锭助邂逅,可追溯到十二年前。当年,冈本在神田的某家小画廊中,为自己的西风会举办书法展览,西野凑巧在展会现场。看完展览后,他抓住冈本的胳膊感动道:“冈本大师,我对您的书法一见倾心!”自那以后,西野便成了西风会的幕后金主。在西野的赞助下,西风会搬至市中心,会员也陆续举办起个人展会,西风会的风头一时无两。会长冈本也时常找西野商量会中事务。说起这位赞助商,冈本是满口赞词:“西野兄与老朽年龄相仿,早年在大陆做买卖赚了不少钱。但别看他家财万贯,为人处世却极其低调,从不抛头露面,可谓大隐隐于市的高人。”老实说,他对西野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西野锭助年轻的时候,是个激进的无政府分子。1932年,他遭检举入狱,据说在入狱几年中,他的政治取向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转投身右翼。其实,翼别诞生初期,左右两派都有反体制、反政府性质,算是同根同源。极端左翼分子转身投向极端右翼,其实也只在一念之间,此类案例屡见不鲜。接下来的事便鲜有人知了。西野锭助出狱后,远赴中国从事特殊工作。至于什么特殊工作,便众说纷纭了。有的说是军火买卖、军资筹备,有的说是走私。自那以后,“西野机关”的名头,便在地下圈子里传开了。那年月,依附于军方,在中国大陆大发战争财的日籍商人不在少数。这一圈子对西野颇有非议:“我们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奔走于异国前线,为的是祖国。西野那家伙呢?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利益!”话虽这么说,但知情者都晓得,战后,这帮商人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被驱逐出境,何其狼狈。倒是那西野,知日军败局已定,先一步变卖产业回国。所以,这帮商人其实是在嫉妒西野能全身而退。但问及西野是凭什么起的家,竟没人能答得上来。如今,西野家住御茶之水,宅邸占地一千五百多平,这还只是他的多处地产之一而已。撇开这些不动产,他还在多家企业持股。他有个原则,无论持股多少,绝不插手企业事务。单凭投资分红,资产便越滚越大。得益于此,西野能在幕后过着逍遥的日子,怪不得冈本称他为隐士高人。两年前,西野痛失爱妻。自那后,他更是深居简出了。不久后,他拆掉了一千二百余平的私宅,计划用于新建办公大厦,只给自己留了一栋带花园的小洋房。他的说辞是:“我一老头,独占这一千五百平的地方,老天是要责罚的。”据传,西野打算把这栋新建大厦作为文娱中心,创办插花、茶道、舞蹈、烹饪、绘画教室。他一手扶持的西风会自然也要入驻于此。乍一看,都是面向女性的项目,于是便有人猜测了,他这么大手笔,又是建楼,又是开教室,为的只是纪念亡妻。西野一掷千金,才数月工夫,大厦便竣工,只差室内装潢了。冈本里外奔走,费尽心思,极力要撮成一场对内的庆功宴。庆功宴表面上是庆祝竣工,实际上,冈本是打算趁此机会,让西野父子重归于好。西野锭助的独子西野纯一心从艺,志愿成为一个画家。对此,西野坚决反对,并扬言:“我们西野家,不需要二流画家!”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并没有那份资质,随自己从商才是正道。西野纯继承了父亲的倔脾气,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西野本不欲服软,但如今痛失爱妻,正是渴望亲情之时。若能给个台阶,他定然愿意与儿子握手言和。再看西野纯那边,这年轻人之前与一位叫三村惠子的女性相恋并同居,他也需要一个契机,给姑娘一个名分。其实,举办这次庆功宴的说辞,除了庆祝大厦竣工以外,儿子西野纯那边也有个由头。就在去年,西野纯的作品终于入选权威艺术展。万事俱备,就看冈本素云撮合的手段了,怪不得他会如此积极。西野锭助明白冈本的良苦用心,便不推辞,只要求在御茶之水的宅子里小操小办,请上些亲朋好友便可。冈本提议邀请纯少爷,西野不假思索便应允了:“哼,那兔崽子怕是三餐不继了,就当接济他一次吧。”冈本吃准了西野是刀子嘴豆腐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听说,纯少爷过得不错,身边还有人照顾他……”“嗯,我还未见过那姑娘。”西野显然对儿子的近况一清二楚。“那好办,到时让纯少爷带来便是了。”这事便这么定下了,悬在冈本心口的石头也落了地。2遵照西野的意思,庆功宴只邀请了西风会干部与大楼工程主要负责人等二十余人。西野纯携恋人三村惠子应邀出席了,自母亲的“末七”过后,他便再没有踏入过家门,算来,也有两年光景了。或许是因为有宾客在场吧,这对父子时隔两年的重逢,竟来得如此自然,好似昨日刚碰过面一般。面对阔别两年的独子,西野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的作品入选了?”“嗯,算是吧。”“你也有三十好几了吧?不容易。”西野说不到几句话,便开始暗讽自己的儿子。好在年轻人这些年来被讽刺惯了,也不放在心上,转而向父亲介绍道:“哦,对了,她叫惠子。惠子,来打声招呼。”三村惠子从方才起便一直低垂着个脑袋,不敢与未来的公公对视。乍闻西野纯唤自己,仓皇地鞠了个躬,颤声道:“您好,伯父,我叫三村惠子。”言毕,脑袋是抬起了,但视线却放在西野身后的壁画上。西野锭助从方才起,便一直在注意这个女人了。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很奇妙。她虽然比儿子小上五岁,但好歹也是二十六岁的成熟女性了,眼下这人畜无害的神情,却堪比未成年的纯真少女。然而,这份纯真中,仿佛又带有几分成熟女人的老到。自认阅人无数的西野,竟一时看不透她。三村惠子的外貌无可挑剔,用“惊为天人”一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然而,西野还是从她柔情似水的眸子里,读出了一丝刺骨的严寒。这是伪装出来的?若真是如此,这女人也太不简单了!但似乎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这矛盾。带着担忧,西野问儿子道:“领证了没有?”“还没。”“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嗯……”这对父子间的对话,真是应了“惜字如金”一词。酒宴摆在宅子二楼。这里原本有两个房间,拆掉中间的隔扇门,可组成一个五十平的大房间,正好用作设宴。至于菜肴,西野专程把附近餐馆的厨师长请来宅子里掌勺。这栋宅子自落成以来,还从未这样热闹过。深居简出的西野即便想要大宴宾客,也没有那么多熟人可以招待。西野再三强调只宴请自己人,但当天,冈本却拉来了几个生面孔。例如说在西风会隔壁开补习班的青年教师广桥清志。这个年轻人的妹妹,是西风会的骨干会员,要不是去年末赴美留学,宴邀名单中定会有她的名字。冈本向在座众人介绍道:“别看这位广桥先生年纪不大,却才华横溢,不日便要担任我会参谋。”广桥清志神情拘束,正襟危坐,向众人鞠躬行礼。他虽只是个补习班教师,却在历史文化上有极深的造诣。冈本正是看准这点,打算力推他为新大厦的文化教室运营总监。宴会开始前,广桥抽了个空当儿,给老同学佐野拨了通电话。这佐野前几日联系上广桥,说是今晚要到他那里小酌几杯。看样子,这日子得往后延一延了。广桥在走廊上拨通了T大文化部史学研究室的电话:“今晚或许脱不开身了,改天再约个时间吧。”“好的,那就另外找时间再约吧。对了,今天有人拨电话到研究室来打听你的事儿。”佐野神秘兮兮地说道。“打听我的事儿?”广桥不禁反问。“那人这几年在海外,好像还不知道你早就辞了高校的工作。”“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给你个提示。咱们的小学妹,人称‘史学一枝花’。”“哦,她啊……”广桥立马懂了。舟冈律子赴英留学的事儿,广桥还是有所耳闻的。她在大学时,便在校内小有名气。想到这里,广桥语气不由得有些僵硬:“舟冈,她打听我做什么?”“她说有事儿要与你商量,还问我你现在住在哪儿。”“你告诉她了?”“我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吗?我当时就想了,她这一通电话便打探你的住所,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便先回答说不知道,明天再给她问问。然后,我问她找你有什么事,她说,香港有个研究所要招聘研究员,觉得你挺合适,想推荐你去。怎么样?她明天再来电话,我要不要如实相告?”“见面是免不了了。她从你这没要到地址,肯定会去找其他人打听的。”“那明天她来电话,我就把你的住址、电话全盘托出了。对方可是大美女,我看你即便被坑了,也心甘情愿。”3众人就座,随着冈本素云那一通幽默风趣的祝词,庆功宴正式开始。客人纷纷致辞道贺,不久便轮到回礼的环节了。在场众人还从未听过西野锭助在公开场合的致辞。说来也是,向来避免与外界接触的西野,很少出席公开活动。只见他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下缓缓起身,口中道:“若把人生比作舞台,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最后一幕了。”按理说,在酒席上致辞,得先站起身,再开口。而西野,偏偏反其道而行,在起身的同时便开口说话。这一瞬间,从前那放荡不羁的无政府主义青年又回来了。只见他挺直了腰杆儿,沉声道:“人呐,上了年纪便愈发地喜欢回忆过往。不是抓着年轻人大谈当年之勇,就是煞有介事地写下自己的‘英雄事迹’。我呀,最见不得这样。[2]尾崎行雄过耳顺而豪言‘人生主场,尽在将来’,老朽便没有如此豪情壮志。但他说对了一点:切勿沉湎于过去。前程似锦我是盼不上了,但好歹给自己的日子添些花头,就当是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吧。这栋大厦,便是我的盼头。而在座的诸位,便是老朽剩余日子里的花头,这一桌佳肴,便是要‘收买’诸位。方才冈本先生一席话,将老朽捧上了天,真真受之有愧。想必诸位也不愿听我唠叨,最后一句话,请诸位今夜一定要不醉不归!”广桥听完西野锭助的致辞后,有种难以名状的感慨。或许,这段话,便是他一生的缩影吧。曾几何时,西野锭助和其他年轻人一样不可一世,结果呢,被视作反社会分子。没人晓得,他出狱后,在大陆干了什么“勾当”。愈是漂洋过海、阅人无数,便愈是能体会到现实世界是何等的狭隘。所以,西野回国后,便看透了俗世,过上了隐士的生活。眼前的西野锭助,浑身上下散发着超然物外的气息。广桥清志虽与西野初次谋面,但在众位宾客之中,怕算是最能理解这位老人之人了。当年的广桥一心求学,心存高远。结果呢,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弃学从教,屈身成为一个高中教师。如今,甚至开起了补习班,与初衷渐行渐远。广桥可以感觉到,这位老人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仿佛在向自己寻求共鸣。广桥之所以对西野心生亲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年,广桥选择的毕业论文课题便是“论海外日本人”。“二战”时,数以万计的日本人移居朝鲜、中国台湾和东北。广桥在论文中论述了这一批在外日侨的生存状况,旨在还原大和民族的本来面貌。从那时起,广桥便对身边出现的归籍者颇感兴趣。毫无疑问,西野便是典型的归籍者,但他却忌讳谈及在海外的经历。广桥将这种类型的归籍者称为沉默型。这些年,市面上常有卖弄归乡愁的出版物,其受众群体主要是归籍者。对这类多愁善感的归籍者,广桥也划了个类别,乡愁型。另外,还有少数归籍者好谈当年之勇,视自己的海外经历为传奇,这类沉湎于过去的归籍者,广桥戏称之为豪言壮语型。亲身接触了许多归籍者后,广桥总结出了以下经验:但凡乡愁型,几碗酒下肚,随时可能“晋级”为豪言壮语型。广桥便曾碰上这么一位仁兄,在酒席上大放厥词:“想当年,我在上海置业,单单是我名下的书店,就有二十余家!说出来怕把你吓着,当时中国市场流通的小麦,有一成,都经过我手。”回头看看西野的沉默型,他们之所以选择沉默,想必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其中,行伍中人对过往闭口不谈的理由很简单:多半是“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其实,无论什么原因,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往事不堪回首。4在众多与会人中间,广桥清志俨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他索性也不主动找人攀谈了,开始专心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他的第一个观察对象,自然是同为局外人的三村惠子。只见她仍旧垂着脑袋,即便偶尔伸手夹菜,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有几分拘束是真,但更多的,恐怕是有意表现。广桥随之把视线转到西野纯身上,西野纯身处自己家中,自然是不拘礼节。但这态度着实太散漫了些,仿佛从未离家出走过一般,又或许,是从艺者的天性使然?酒至酣处,众宾客陆续向西野锭助敬酒:“封顶大吉,敬您一杯。”西野锭助今晚心情颇好,便来者不拒,一一回敬。众人见状,惊奇道:“西野先生千杯不醉,真真海量!”西野确实是好酒量,这一杯杯红酒,眼都不眨便往喉咙里灌。不仅是宾客,就连西野纯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众人敬完酒,西风会干部吉田峰夫来到西野跟前,恭敬道:“西野先生,晚辈前阵子从友人那收到本书,里面有写到您!”这吉田约莫四十上下,身着和服,书法先生的儒雅气质浑然天成。西野对此人颇有好感,好奇道:“写到我?是什么书?”“难道西野先生您不知道?”“是你看错了吧?谁会愿意浪费笔墨在我这个老头身上。”“写的是年轻时的您。您方才说,切忌沉湎过去。谁知,偏偏就有人把你给写进了自己的回忆录里。”西野顿时来了兴趣:“噢,里面是如何写的?”“您若真有兴趣,我倒是随身带了一本。”吉田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上去倒不厚。“晚辈拜读过几页,您在故事开头便登场了。瞧,我特意用红笔画了线。”吉田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面,递给西野。西野接过书,也不急着看内容,先看了看封面标题:“《回忆之日》,作者是矢野辰郎。这是谁啊?”说完,便眯着眼,看起画线的内容。提及他的内容不长,西野花了两分钟,便看完了。“这个作者,你认识吗?”西野沉声问道。“晚辈可不认识。我当时与友人谈到您,他说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与您同名同姓的人,便把这本书给了我。若西野先生感兴趣,晚辈便借花献佛了。”“您客气了,我怎好夺人所爱。”西野把书递还给了吉田。吉田难得献宝,满心以为能讨得西野欢心,谁知对方便这样一笔带过,心中难免有些别扭。西野见状,笑道:“这书,我便不急着收下了。改天若有幸与作者同席,还得请他修改几个错误。”“错误?有哪儿写错了吗?”“嗯,毕竟是三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出错也在所难免。”广桥清志方才贪了几杯,只觉得脑海中那模糊的倩影愈发挥之不去。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难得地主动上前去与西风会成员交流。正巧吉田峰夫回到席位上,他便搭话道:“吉田先生,方才那本书,能让在下也拜读拜读吗?”“那是自然。”难得准备这么一个噱头,关注的人越多,吉田自然越得意。广桥和西野一样,只去看那关键的画线部分:1937年,日军一举攻占南京,一时间妄自尊大,认为中国唾手可得。面对德意志驻华大使的和平交涉,日方态度傲慢,直接导致和谈破裂。日方脚跟还未站稳便就地成立临时政府,盘算着招贤纳士,将退守重庆的民国政府地方化。然而事与愿违,一番战乱下来,华东便没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傀儡”了。北[3]京临时政府首班王克敏软硬不吃,就是个投机主义者。南[4]京维新政府梁鸿志一介腐儒,既无名望,更无领袖之才。日方内部就“傀儡”人选一事产生意见分歧,分作南北两派。其中,南派主张扶持汪兆铭政权,而北派则扛出了程沛仪将军分庭抗礼。我们这些活跃在中国大陆的浪人也随之分裂为两派。若要从中挑出几个代表人物,无非是南派西野锭助、北派久保田亮了。且聊聊这西野锭助。他明面上是银映俱乐部的老板,专门拍摄纪录片,暗里却为军队干“脏活”,手段狠辣。甚至有传闻说,其后南派成功扶持汪兆铭,西野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程沛仪将军暴毙,北派失去了“撒手锏”,再无实力与南派较量。程老将军之死扑朔迷离,再加上当局刻意封锁消息,至今仍未有定论。笔者当时身在北京,机缘巧合下,竟在某家酒店中偶遇西野锭助。他不在上海、南京周边执行任务,来北京有何目的?笔者当时未往深处想,直到程老将军死讯传来,才恍然大悟……西野锭助干“脏活”一向不留痕迹,要证据,笔者是拿不出。但单就他现身北京的时间点,便足以说明一切了。没错,他便是这样可怕的人物。至此,页面上的红线戛然而止……[1] 御茶之水:日本东京都区部的一个地区。[2] 尾崎行雄(1858.12.24~1954.10.4):日本明治、大正、昭和时期政治家、议会和政党活动家,日本议会政治之父。[3] 王克敏(1876.5.4~1945.12.25):字叔鲁。中国近代政治人物,1937年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权“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首脑之一。[4] 梁鸿志(1882~1946):中国近代的政治人物,抗战期间投靠日本,出任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行政院长。抗战胜利后,梁鸿志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逮捕,1946年被处决。

第三章 同道殊途

1Eagle号抵达神户,就地休整了两晚,周建平、程纪铭、舟冈律子一行三人便急匆匆赶赴东京去了。故地重游,三人摩拳擦掌。律子一门心思在想如何拉广桥“入伙”,程纪铭则暗暗起誓,要为祖父寻得仇人。唯独那周建平满腹忧愁,满脑子尽是廖龙昇惨死一事,原因无它,这客死他乡的廖老,早年在他父亲手下做事,算是周家的老伙计了。早在周建平出生前,其父周大章便移居旧金山。在那以前,周家常驻上海,从事贸易行业。廖龙昇从那时起,便开始协助周父打理生意。周大章移居美国后,便将国内业务全盘托付给廖老,廖老偶尔会来旧金山出差。周家所经营的买卖,主要是中国艺术品的出口贸易。如今,波士顿美术馆所藏的数件艺术品,便是经由周大章之手流传到国外的。这类买卖难免有“贩卖国宝”之嫌,所以,周建平一向很忌讳谈自家的产业。三人抵达东京的酒店,趁着程纪铭去办理入住,周建平低声向律子道:“律子,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要答应。”律子听对方语气有异,疑道:“求我?这倒稀奇,说说看,什么事儿?”“你也知道,廖老死于非命,凶手仍逍遥法外。在日本我人生地不熟,很多地方还需要你帮忙。”“听你的语气,是打算亲自去找凶手?”“嗯,我一定要还廖老一个公道,否则良心不安。”“哦,我明白了。你先前说过,这廖老曾在令尊手下工作。但是这……”“唉,廖老这趟来日本前,我特意吩咐了他一件事,现在想想,会不会是这件事儿,要了他的命。”“那廖老,年龄与你父亲一般大吧?你怎么吩咐起他来了?再说了,这事儿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唉,说来话长。话到这份儿上,也顾不上周家的颜面了。我在伦敦留学时,从一个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相识那儿得知,我们周家,是博物馆业界的眼中钉……当然,那人告诉我这话时,还不知道我的身份。”“眼中钉?你们周家怎么得罪他们了?”律子好奇地问道。“我当时也这样问。可笑的是我身为周家一员,却被蒙在鼓里。原来我们周家,竟是以赝品起的家!尤其是我的祖父,更是个手段高超的制赝师,被他骗过的收藏家、美术馆不计其数。更可怕的是,有些赝品至今都未暴露。唉,这让我情何以堪啊!”“想开些吧。”律子安慰。她深知周建平性格率真,乍闻引以为傲的家业竟走的不是正道,心中失落可想而知。“赝品若能让人一眼辨出真伪,充其量也就是临摹之作罢了。问题是,我祖父手下的赝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还打听到,负责兜售这些赝品的,便是廖老。我上次和他见面时,要求他列一个赝品表,以便后世辨别。他当时答应我,查明了赝品的所有人,再去着手整理。”“然后呢?他整理出来了吗?”“唉,他正要着手整理的,谁知天降横祸。”周建平语气甚是无奈,继续道,“话说到这里,也不瞒你了,张叔创立东方文明研究所的目标之一,便是追寻流失到海外的中国文物。在这领域,没人能比廖老更权威。他这趟被派往日本出差,就想顺道查明赝品的行踪。可惜,终究是没来得及。”律子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道:“莫非,你认为这起案件,与赝品有关?”“没有确证,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你想想,价值千金的珍品,就凭廖老一句话,或许就会沦为一堆破烂。所以有人因此杀害廖老也并非不无可能。”“你要我怎么帮你?”“圈子里的人都知晓廖龙昇在为我家效力,因此这事儿我还真不好出面。但你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想请你代我……”“你要我代你出面调查杀人凶手?”周建平慌忙摆手道:“不不。我也不想将无关人员卷进来,你帮我适当留心一下便足够了。”“也不是不行……你有没有什么头绪?”“首先要调查的,自然是从我周家购买艺术品的人了,他们有作案动机,人数可能有些庞大。再来,便是知晓廖老在整理赝品名单之人了,这消息只有内部人员才知晓,调查范围便小得多。”“调查对象少,可不代表不费功夫。”“唉,你说的是。”周建平有些气馁。“我这张脸,看上去这么靠谱吗?”律子心中苦笑连连。她方才勉强应承下周建平的请求,这会儿,程纪铭又找上了她:“舟冈小姐若是听闻我祖父的事,还请务必告知予我……我这头,怕是不会有什么情报了。”程纪铭的担心不无道理。就拿周建平那大英博物馆的相识来说吧,他若晓得对方是周家少爷,是万万不可能去揭周家老底的。同理,程纪铭想要从他人口中打听到祖父的事,也是难上加难。如此一来,律子这个局外人反倒成了“香饽饽”。律子也很无奈,突然便被委以重任了。翌日,律子联系上了广桥清志。两人约在神田的某家咖啡馆见了面。话入正题前,两人先互道近况。寒暄过后,律子引入正题:“广桥师兄,我在电话里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广桥撩了撩额头上的刘海儿:“嗯,我也想通了。舍妹已出国留学,我算是尽了父兄之责,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了。这研究所的总部在香港?正巧,我研究的课题便是‘论海外日本人’,乍听来,这岗位几乎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那你的意思是……答应咯!”律子欣喜之余,如同妙龄少女一般,将双手握在胸前。广桥默认,律子也不多做纠结,直接转到下一个问题:“至于驻日研究所的选址,上头交给老程去安排。他有求于我,定然会采纳我的建议。你提起的那栋大厦,我便挺中意,能否领我去看看?”广桥把新建大厦的事儿告诉了律子。大厦近来正在招商,冈本素云动员西风会成员一同寻找合作伙伴。正巧,东方文明研究所正发愁东京支部的选址,程纪铭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儿干得了这活儿?便把担子撂给了小杉顺治,谁知那小杉也不愿给自己揽活儿:“这楼不是用做商用,我也不在行,再说了,我对东京也不熟。”小杉虽为日方总代理,但行动范围仅限于神户周边。所以,程纪铭也只能求助于律子了。广桥听了律子的请求,迟疑道:“那栋大厦才刚封顶,里面还没开始装修呢!”他有些后悔把大厦之事告知律子,他可没料到研究员一行中竟然有程沛仪老将军的遗孙,要知道,这栋大厦的所有人西野,很有可能便是当年暗杀程老将军的人。但眼下,已由不得他推辞了,只盼着律子不中意这大厦。事与愿违,律子来到大厦前,兴奋地赞叹道:“哇,好漂亮的大楼!”“你不会觉得白得太晃眼了?”“怎么会?纯白的,多好呀!”“是吗……”“怎么了,你好像不希望我喜欢?”律子不太明白广桥的态度,之前说起这栋大厦时,他不是挺热情的吗?“不,我就是觉着吧,既然是用来搞研究的,还是有些厚重感为好。你看这楼,跟糖块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点心工厂。”“会吗……”律子隐隐觉得广桥的态度有异,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儿。正事儿告一段落,两人在大厦前道了别。今日重逢,律子只觉得脑海里广桥清志的面容愈发地挥之不去了。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头扎进了身旁的书店里,盯着那一列列书籍,好歹找回些平静。这时,她的视线被一个书名所吸引:《大陆的谋略》(今田竹夫著)。律子鬼使神差地从书架中抽出这本书,翻到目录页。果然没让她失望,第三章第二节的标题,便是“程沛仪的工作”。她当即便把这本书买了下来。2律子回到酒店房间,便迫不及待地翻开这本《大陆的谋略》。先看作者今田竹夫,据扉页上的介绍,他是原驻中大使馆武官,兼派遣军总参谋,战后,回国赴任陆军少将。此书主要讲述了他的前半生,也就是驻中期间的经历见闻。律子略过前边部分,直接从第三章“程沛仪的工作”读起。据书中所言,昭和十三年五月近卫文麿首相委任宇垣一成为外相,板垣征四郎为陆相,组建新内阁,妄图在中国创建中央政府。简而言之,便是企图扶持傀儡政权,将重庆的国民党政权地方化,从根源上将侵略行为合法化。要将蒋介石政权边缘化,其重中之重,便是扶持说得上话的亲日政权。既然要“说得上话”,便少不了要“大人物”来主持大局。就此一件,作者在书中有如下记载:日本人喜欢以头衔高低度人,对军人尤甚。所以,这傀儡政府首班的人选,比起人望,头衔是更为重要的参考标准。他们甚至没有理解中国几千年来重文轻武的民族特性,想当然地要选一个军人。程沛仪将军在军阀混战年代是叱咤风云的豪杰,但放在当下,却已然是英雄迟暮了。自从当年兵败隐退,便没有政权愿意再请他出山。由此,也可见他能力有限。然而即便如此,日方仅仅是图他曾经坐拥中国半壁江山的虚名,便要八抬大轿请他出山。程老将军本身也是个顽固的守旧派,沉湎于过去那一套,不愿去理解新时代。说白了,便是有些自视甚高,乍闻日本人请自己回归政坛,便鬼迷心窍了。那年月,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曾活跃于军阀割据年代,如今,如寄生虫一般依附于军队,卖弄着他们那老掉牙的谋略,这程沛仪便是其中之一。笔者便曾极力反对扶植程沛仪,斥之为“逆时代之举”,然而当权者却置若罔闻。可见,他们的落后愚昧,比起程沛仪有过之而无不及。读到这里,律子心中好笑,若程老将军知道自己被这样编排,怕是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她继续往下读。当时,程将军身边有一批欺世盗名的“狗头军师”,例如说那自诩前朝名臣后裔的李海燕,先后在上海、广州、香港三地成立地下组织“和平救国会”,致电程沛仪道:“值此国家存亡之际,能救国于危难者,唯程老将军尔!望您以国家大义为重,出山主持大局。”更可笑的是,程沛仪满心以为这通电报是民心所向,他当即唤记者到自家豪宅中,宣布道:“本将受‘和平救国会’推戴,不日便要组建最新‘中央政府’。”此言一发,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当时,北方已组建有以王克敏为首的亲日政权,此举无疑是在向这位王委员长叫板,日本军部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另一方面,汪兆铭顺利从重庆脱身,开始组织“和平运动”,可谓“大人物”齐聚,万事俱备,开衙建府只在朝夕了。但自视甚高的程沛仪却对之嗤之以鼻:“汪兆铭?本将军在战场上杀敌时,他还是个乳臭小儿!”昭和十四年六月,汪兆铭在访日返华途中,途经北京。临时政府委员长王克敏亲自赴天津港相迎,至于程沛仪,别说迎接了,全程没露过脸,并放出话来:“要见面,便来本将军家中见面,本将军自当以贵宾之礼待之。”这样一来,反倒是日方两头犯难,他们在中间苦苦调和——那便双方各让一步,外出会面,地点由日方来安排。汪兆铭肯妥协,但程沛仪却不愿卖日方这个面子:“汪家小儿,要见老夫,自当登门拜访,岂有老夫亲临之理?”当时,日方已拍板中央政府首脑为汪兆铭。负责扶植程沛仪的上井原中将被调遣回国,其职位由川崎大佐接任。工作内容也由扶植,变为“善加利用”。程沛仪的面子,在军阀旧部中还是颇吃得开的。然而,同年12月,程沛仪在拔牙时感染败血症,不久便传出了病逝的消息,日方对程沛仪的工作,就此画上句号。程沛仪终究没当上“汉奸”,重庆国民政府则大肆宣扬,说是程老将军在日方的威逼利诱下不妥协,至死不做卖国贼。谁能相信真相恰恰相反,程沛仪一头热要做首席,倒是日方苦于如何应付……先前也曾提及,“二战”期间,日方政府的方针、政见缺乏一贯性,且对政局不够敏感,常固执守旧,一条路走到黑。就拿程沛仪来说,单花在他身上的经费,便超出预算几十倍。为了拉拢这么一位空有虚名的旧军阀,他们便可做到废寝忘食。至于笼络工作中的贪污、贿赂,一桩桩见不得人的交易,便没必要一一追究了。但即便如此,程沛仪在这时间点上暴毙,坊间谣言还是将矛头指向日方政府,官方出具的死亡证明也难以辟谣。“程沛仪的工作”章节至此完结,当页左上角还附上了一张程沛仪生前的照片。端正的国字脸,衬上两缕整齐的八字胡,尽显威严。作者今田竹夫笔下的程将军其人未必光彩,若非必要,还是不要给程纪铭看。细看之下,程纪铭与照片里的程将军还真有几分神似,毕竟是祖孙。3一行研究员眼下的主要工作,便是在大学和旧书店间来回跑。一想到马上又可以与广桥清志共事,律子便忍不住笑意。同时,她还有一丝担忧,与广桥独处时,她便把控不住自己的情感。律子决定今后尽量少与广桥独处。但无奈造化弄人,这还没过几天,研究所便收到神田“古林书店”出售已故大久保博士藏书的消息,上面安排律子与广桥去调查此事,律子不忘邀周建平同行:“我们要出门办事,你要不要一起来?”“算了,我今儿打算跑神田的讴古堂一趟。”周建平近来在调查廖龙昇的事情,顺便追踪周家所售艺术品,但迟迟没有进展。直到昨晚,他才查到数件艺术品的下落。其中,便有讴古堂。只是有一个问题:这家讴古堂开业于战后,而周家的对日贸易,在战争结束后便中止了。“巧了!我们要去的便是神田!快去准备一下,咱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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