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6 09:2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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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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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晚安玫瑰

迟子建1

吉莲娜是我在哈尔滨的第三个房东,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八十多岁了。

吉莲娜家住道里区,离中央大街很近。那是一幢米黄色三层小楼,砖木结构,俄罗斯花园式风格建筑,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它有着浪漫的坡屋顶、开放的露台、狭长的高窗和平缓的台阶。这座楼在那一带青灰色水泥丛林中格外惹眼,看上去像只悄悄来到河边喝水的小鹿,稚拙纯朴,灵动俏皮。小楼的一层是咖啡店,二三层是住家,总计六户。吉莲娜家在三层,西南朝向。客厅和两间卧室很宽敞,厨房、卫生间和露台虽小,但结构合理,加上高举架,没有局促感。吉莲娜家采光好,又被生机勃勃的花草菜蔬点缀着,一片明媚,可她的脸却像隆冬时节的北方原野,说不出的阴冷。她又高又瘦,不驼背,所以从背影看,很容易把她看成妙龄女郎——当然那是她伫立着的时候;她一旦走起路来,老态毕现,缓慢沉重,一步三叹。

介绍我来吉莲娜家做房客的,是我供职的报社新闻部的首席记者黄薇娜。她在做犹太后裔在哈尔滨生存现状的报道时,认识了吉莲娜。

吉莲娜一生未婚,独居,父母早已过世,没有亲人。她年事已高,但生活应付自如,没请过保姆。黄薇娜见她孤苦伶仃的,就说你房子这么宽绰,为什么不租出去一间,家里有个说话的人,不是很好吗?吉莲娜说她与神相伴,不寂寞。就在此时,黄薇娜接到了我的电话,我告诉她我从第二个房东家搬出来了,行李堆在单位的传达室,无处可去,求她尽快帮我找个落脚之地。

黄薇娜知道我与第一个房东闹翻,是因为那个男房东,一个退休了的瘦猴似的老东西,竟然打我的歪主意。有天晚上他老婆出去打麻将,他光着下身,握着一卷油腻腻的钞票,推开我屋门,一把搂住我,说只要我从了他,房租以后减半,还常给我零用钱。

我反抗的时候,打落了他手中的钱,挠破了他的脸。那些钱净是两元五元面额的,看得出是他一点点攒起来的。

他哀求我可怜可怜他,说是别看他瘦,这把年纪了,床上的威风不减当年,可他老婆绝经后,不许他碰了,他怕出去找小姐不安全,只好煎熬着,活得好没兴味!他的泪水与伤痕渗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整张脸就像个小型屠宰现场,令人作呕。

我奋力挣脱他,跑下楼来。我蹲在垃圾箱旁吐了一场,才哆哆嗦嗦地给黄薇娜打电话,连夜搬出。黄薇娜让我报警,我没同意。不是我同情那老男人,而是想到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本来就乏人问津,如果警方来调查,万一事情张扬出去,猥亵被渲染成强奸,我就成了一团糟烂的抹布,更没人搭理了。

黄薇娜跑新闻,人脉广,与很多房屋中介老板熟悉,很快帮我物色到第二个房东,一个二十八岁的聋哑女,她有个能发音的名字——柳琴。柳琴的父母和弟弟也是聋哑人,他们精通中医,在松花江畔开了家针灸理疗所,生意不错。他们赚了钱后,在新阳路买了套宽敞的房子,一家人在无声的世界中,过得有滋有味的。柳琴自幼怕针,最看不得患者身上扎着银针的模样,所以她二十岁时,自己找了份活儿,在南岗教化广场旁的小学食堂做洗碗工。

从新阳路到教化广场,跨越哈尔滨的两个区,柳琴嫌上下班太折腾,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

柳琴的父母一想女儿早晚要成家,租房不如买房划算,因为赚来的钱放在银行连年贬值,而随便的一处房子,都是香饽饽,一路看涨,于是就在南岗安发桥下,给她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离柳琴上班的小学,步行一刻钟便到了。柳琴搬出来后,她母亲放心不下,常来陪伴,后来柳琴的弟弟结了婚,有了孩子,母亲被束缚住了,便想为女儿找个好房客。

黄薇娜采访这家私人理疗所时,认识了柳琴一家,知道他们的意愿,所以我从第一个房东家出来,次日就有了安身之所。包括水电煤气在内,一个月只需付柳琴六百块。

而在老房东家,每个月要交七百元房租不说,煤气不准我用,水电费要与他们家分摊。

黄薇娜接到我电话的时候,刚做完吉莲娜的访问,正和她在楼下咖啡店小坐。

当我说我从柳琴家搬出来时,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不会是她跟第一个房东似的,非礼你了吧?如今同性恋可挺时髦的!”调侃完,她才问我:“你不是跟柳琴处得挺好吗?怎么突然闹别扭了?要知道再找她这么好的房东,在哈尔滨是不可能的了!”我哽咽着告诉她:“柳琴要结婚了!我不能住那里了——”黄薇娜万分同情地说:“哦,那你只能出来了。”

她安慰我说,好房东一定在下一个人生路口等着我,叫我别急,她马上过来,带我去她家先住几天。

黄薇娜与我通完话,对吉莲娜说:“真巧,刚劝完您找个房客,我的好友就没住的地方了!”吉莲娜皱皱眉,沉默片刻,开始仔细打听我的情况,老家在哪里,多大年龄了,有没有男友,爱吃猪肉吗,衬衫常换洗吗,睡觉是否打鼾,花粉过敏吗,喜欢听钢琴吗,性格内向还是外向,丢没丢过钥匙,黄薇娜一一做了回答。吉莲娜想了想,说:“请她过来一下,让我看看好吗?”黄薇娜赶紧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房子可能有着落了,让我快点过去。她还趁着去洗手间,给我发了条短信:“一会儿见着她,一定表现得温顺些!你要是住在她家,等于住在了百年前的哈尔滨,老风雅啦!估计她只会象征性地收点房租,你命真好,乌拉!”

时值深秋,我到了咖啡店,开门的一瞬,狂风骤起,将门口那棵榆树树枝上所剩的最后几片枯叶,给摇了下来,有两片正落在我头上。黄薇娜说,幸亏那两片叶子,给我添了彩儿,像别着两枚金发卡。

初见吉莲娜,我有点手足无措。她肤色白皙,穿灰绿毛呢长裙,围一条黑色带银灰暗纹的重磅真丝围巾,灰蓝的大眼睛明亮而忧郁,高挺的鼻梁使她的面部有着迷人的阴影。

她装束优雅,而我衣着粗俗。我脸上挂着泪痕,头发蓬乱,穿着红花毛衣,咖啡色裤子,因为搬离柳琴家时匆忙,脚上是紫色运动鞋,按黄薇娜的话说,我就像一只花哨的火烈鸟。

我胆怯地握住了吉莲娜伸来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说:“我叫赵小娥。”

那一瞬,我想起了赐予我名字的母亲,想起她落葬的情景,泪水奔流。

黄薇娜见我失态,连忙跟吉莲娜打着圆场:“您看,我们的名字中都有‘娜’字,她的没有,把她羡慕哭了。”

吉莲娜轻声问:“是‘嫦娥’的‘娥’吗?”

我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吉莲娜低下头,喃喃自语:“我们三人的名字中,都有女字旁,这是神安排我们认识的。”

她转而对我说,“小娥,好姑娘是不当着别人流泪的,你要是愿意,三天后就搬来吧。房租我不收,一个月你交两百块,是水电煤气的费用。我不敢保证你能住长,试试看吧。”吉莲娜说完,坐回原位,继续享用她的咖啡去了。

我和黄薇娜面面相觑,不相信好运就这样降临了!我们谢过吉莲娜,从咖啡店出来,刚拐过街角,黄薇娜抑制不住兴奋,当街与我相拥,大声嚷嚷着:“我都梦想着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运气太好了,总是出了一家,就进了更好的一家!我可告诉你,她不喜欢有男友的姑娘,所以她跟我打听你时,别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有这点骗她了!记住,千万别带你男友来她家,你们可见面的地方多了去了,公园、饭馆、茶吧、电影院和他租的小屋,哦,要是不方便亲热的话,就去快捷旅店开个房,也用不了几个钱的!”

我说:“用不着了,我没有男友了。”“什么?你又被人甩了?”黄薇娜跺着脚叫着:“就他,武大郎的个头,吃东西跟猪似的呼噜噜直响,一个要房没房要车没车的小公务员,也敢挑三拣四?”2

我搬到吉莲娜家的当晚,正欣赏客厅的盆栽呢,她忽然拿着一把剪刀朝我走来,说女孩子不该烫头,满头的羊毛卷伺候不好,就是鸡窝,看上去龌龊,建议我剪掉。其实她不说,我也想铲除这团杂草了,因为我烫头完全是宋相奎怂恿的。

他说我额头窄,脸过于瘦削,直发使我更显瘦,跟非洲难民似的,烫个头,能弥补面部缺陷,更有女人味。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便跟他去了一家美发店,受刑似的折腾了两个小时,变成狮子狗模样。黄薇娜对我烫头深恶痛绝,屡屡调侃,最有趣的一次说我是贝多芬转世了。本来我就不爱卷发,现在宋相奎离开了我,剪掉它们,等于跟旧生活决裂,何乐而不为!吉莲娜让我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给我的脖子苫上一条银灰的塑料布,开始剪发了。剪刀“嚓嚓”响,所向披靡,看来剪刀锋利,而她技艺高超。也就十来分钟,头发剪完了,吉莲娜端详了我一下,点了点头,将我推向洗手间的镜子前。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存在了,那是我吗?男孩子一样精短的头,发顶微微蓬松,好像有暗波涌动,额角是参差的刘海,掩盖了我的缺陷,小眼睛似乎变大了,鼻子也不显塌了,我好像年轻了十岁,有一种说不出的俏皮!我说:“我怎么不那么丑了?”吉莲娜说:“头发是女人的魔法库,摆弄好,能让人变漂亮!”我激动万分地大声说:“谢谢奶奶!”吉莲娜沉下脸,用湿润的毛巾擦拭着剪刀,说:“就叫我吉莲娜吧。”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一个终身未嫁的人,永远怀着一颗少女的心,即便她是你祖母辈的人,也不能那么称呼她。

我从未见过像吉莲娜这样养花的人,她把观赏和实用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所食蔬菜,基本来源于此。露台窗下的长条形木槽中,看似养着金盏菊,其实与花儿并生着的是地榆。客厅窗台摆的三个大泥盆,乍一看,是火红的绣球花、鹅黄的含笑和五彩缤纷的三色堇,但仔细看来,绣球花中有细香葱,含笑中掩映着薄荷叶,而与三色堇争色的还有朝天椒。书柜的吊兰与韭菜为伍,卧室的马蹄莲下匍匐着油绿的碰碰香。

吉莲娜一日两餐,与别人不同,她的晚餐是牛奶、烤羊肠、煎鸡蛋、蔬菜沙拉,而早餐却是牛肉汤或是鱼汤,配上面包。她喜欢在沙拉和汤里,撒上自种的香料。而她拌的沙拉,总有地榆的影子。下午,吉莲娜会到楼下咖啡店喝杯咖啡,之后到中央大街买两个马迭尔的小圆面包。还有,她每周去一次透笼街菜市场,买够七天所食的东西。她是犹太教徒,不吃猪肉,尊重她的习惯,我从不带猪肉回去,尽管我那么爱吃糖醋猪排。她喜欢的水果倒是与我一致,苹果和菠萝,所以有时我会多买一些,顺带给她。

我在报社做校对员。如果说报纸是一块块农田的话,我就是除草员。错字病句,是我铲除的目标。不上班时,我爱睡个懒觉。常常一觉醒来,嗅觉苏醒的一刻,闻到的是灶房飘来的香味。吉莲娜见我起来,会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吃点东西,我每次都撒谎说约了朋友,匆匆洗漱后,到外面的小店,吃碗炸酱面或是馄饨。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想着吉莲娜的餐桌上,那镀金的深口蓝花瓷盘中盛着的浓汤,想着那银光闪闪的勺子搅动汤时的情形,她活得实在太精致了。

吉莲娜改换了我的发型后,又教我如何穿衣。她说并不是穿得鲜艳了,人就显得水灵,纯色和冷色调的衣服,反能衬托出青春气。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将一条用了多年的浅灰色羊毛披肩裁剪了,给我缝了一件简单大方的斗篷式外套。我穿上后,单位的人都问这是哪个牌子的衣服,如此洋气。吉莲娜还让我把所有的衣服摊开,告诉我哪件夹克该配哪条裤子,哪件衬衫该配哪条裙子。虽说我的衣服不多,但按她的指点穿戴后,果然增色不少。

吉莲娜有一个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装着犹太教经书,希伯来文的。她早午晚祷告三次,低声诵读经书。我不懂希伯来语,等于每天在听天书。除了这个习惯,向晚时分,她会在客厅壁炉的钢琴旁,弹奏几首钢琴小品。她的四方形小餐桌与钢琴相连,宛若钢琴飞出的一道音符。我总想,像她这样内心世界丰富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爱情呢?看她摆放在壁炉上的照片,除了她的家人,就是她各个时期的单人照。从幼至今,她都是个美人。

吉莲娜喜静,话语极少,睡眠很差。我晚上得把居室的门关紧,不然夜深人静时,我发出的香甜鼾声,会使她烦躁。客厅有座无声无息的德国造的挂钟,我以为它坏掉了,有天问起她,她摇着头对我说挂钟好好的,可她上了年纪后,受不了它的嘀嗒声,将其停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敢让它再走起来了,你想它停了这么多年,憋了一肚子时间,万一它死脑筋,把原来的时间都补给我听,我的耳朵还不得让它给整聋了啊。”我以为这只是她的幽默,可看她的表情,平静诚挚,不像开玩笑。在某些时刻,她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中。

我和吉莲娜很快产生了矛盾。有一天我洗了内衣内裤,见太阳好,便晾在露台上。吉莲娜看见,呵斥我收回来,说那是不礼貌的,露台是摆花儿的地方,那儿的晒衣架只能晒晒台布、床单和衣服。我顶撞她,说妇科医生说了,女孩子的内衣内裤,最好在阳光下晾晒,杀菌,有利于健康。吉莲娜指着门说:“那你就去别人家的露台晒吧!”

她下了逐客令,我只好把湿漉漉的内衣内裤收回,用方便袋兜起来,塞进行李箱。我边收拾行李边哭,觉得自己太不幸了!在这座城市,我没有亲人,没有相爱的人,没有钱,没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我就是一只流浪的猫!如果房东将我赶出去,我不知道明天会在谁家的屋檐下栖息。吉莲娜见我真的要走,叹了口气,拿出手帕,帮我揩干眼泪,将我装内衣内裤的方便袋从行李箱中拎出,又晾晒在露台上,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下楼。她下楼梯的时候,膝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好像那里埋藏着斧头,把她的腿当柴来劈着。我们下楼后,她把我拽到马路对面,指着她家的露台让我看。哦,内衣内裤挂在那儿,一派站街女的味道,的确不雅。我当场认错,说我出生在克山的一个小村,小时家里洗衣服,无论内衣内裤还是外衣外裤,从来都是混搭着,晾在院子里一根晒衣绳上。吉莲娜怜爱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在城里,屋子是自己的,露台却不完全是自己的,得顾及路人的眼啊。”

刚入冬的哈尔滨,最让人厌烦。供暖期一开始,这座城大大小小的烟囱就呼呼往外喷煤烟。如果赶上气压低,烟尘扩散不开,城市就像戴着一顶钢青色的帽子,阴沉沉的,叫人不爽。这样的日子,吉莲娜会犯气管炎,一天到晚地咳嗽。她犯咳时,若是刚好在客厅侍弄花草,我会帮她捶捶背,递上一杯水。吉莲娜肩膀颤抖,脸色发青,我真担心她会一口气上不来。她很少说话,可一旦咳嗽起来,在咳嗽的间隙,总会颤声颤语地感慨:“过去的哈尔滨,哪是这样的天啊!”我便问她那时的天什么样,她有时说“没黑烟”,有时说“阴天都是透明的”,有时说“那时的烟不呛嗓子”,有时说“一年没多少日子没蓝天”,有时说“天上什么飞鸟都有,不像现在,乌鸦都不来了”。总之,回答都很简短。

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冲突,就由她的咳嗽引起。有天她给花盆松土,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便劝她,最好把香草类植物拔掉,我听说养此类植物,容易刺激人的中枢神经,诱发哮喘,对呼吸不利。吉莲娜说:“家里没有香草,神都嫌污秽。”我笑了,说:“这世上哪有神呀!要是有的话,神也是势利眼!”我说那些贪官污吏过得衣食无忧,平平安安;没能力的善良穷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处处受欺负。

比如我都二十五岁了,参加工作三年了,没房,没疼我的人,买不起好衣服,不知高档饭馆什么滋味,也没闲钱旅游,都没出过省!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就因为她父亲是官员,一毕业就有好工作,结婚时有房有车。就说买衣服,人家去的是新世界、百盛、松雷和远大,我去的,是和兴路价格低廉的服装城和道外夜市的小摊床!别人看报纸盯着影星见面会、歌星演唱会、新的美容产品和时尚家居的消息,我盯的是打折促销商品的广告!所以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不相信有神!

我真是个猪脑袋,一激动,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即便多不如意,也不该对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发泄。我向她一再道歉,诅咒自己该下地狱。吉莲娜撇下花铲,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你心中没神,怎么能相信有地狱呢?不知道真有地狱的人,也不会有自己的天堂。”她关了客厅的灯,摸着黑回到卧室。很快,那里传来诵经声。

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不快,引来了我的第三场恋爱。3

吉莲娜一连多日不理我,我下班后,在外面对付一口,便四处闲逛,挨到九点才回去,这通常是她上床的时刻了。

为了安全,那段时间,我几乎夜夜去中央大街和斯大林公园,那儿人多,热闹,而且离吉莲娜家近。毕竟是冬天,在户外时间长了,脸颊会被冷风刮痛,我只好溜进商场或影院取暖。

有天晚上,七点四十分左右,我在松花江畔的一家俄罗斯工艺品商店,看见一个瘦高男人在买烟斗,他倾着身子在柜台前挑选,全神贯注,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小偷像壁虎一样贴过来。

我对商场的贼有着天然的敏感。他们跟我一样不买东西,但我的目光漫无目的,他们的却在购物者身上。买烟斗的男人斜挎着一个高粱米色的涤纶布背包,未等他付账,小贼已飞快地用刀片划开背包,窃取了钱包。他得手后,装着若无其事往外走时,我大喝一声“抓小偷”,一把揪住那小东西。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个子不高,很瘦,染着黄毛,没戴围巾,脖颈上文着一只蜘蛛,感觉那蜘蛛终日吸着他的血,他才如此孱弱苍白。他想挣脱我跑掉,可是来不及了,买烟斗的男人意识到被偷,鹞鹰一样扑过来,与我合力将其制伏。小贼跪在我们面前求饶,说是他父亲死了,爷爷瞎了,母亲瘫了,妹妹得了白血病,家里穷掉底了,没钱看病和吃饭,他失了学,迫不得已这么干。贼被捉的时候,往往都谎话连篇,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灾难都安排在自己身上,博取同情。

商场的保安闻讯赶来,报了警。警察到后,小贼的唇角竟浮现出笑意。警察简单询问了事情经过后,将钱包还给瘦高男人,将贼带走。小贼离开犯罪现场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嚣张野蛮地骂道:“等我出来干死你!”

没等我回答,被偷的男人回敬道:“那得看你那小玩意儿长没长硬!”

围观者笑起来。

我和瘦高男人一起走出商场。“我叫齐德铭。”他向我伸出手来,“太感谢你了!钱包的钱倒不多,三五百块,可是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银行卡丢了得挂失,而我明天赶早班飞机去上海,没了身份证,登不了机,可就耽误大事了!”

我说:“不客气,要是你看到贼偷我的东西,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谁料这个叫齐德铭的男人却说:“未必!”

他的回答让我不快。

我告别他,兴味索然地往回走,齐德铭却追上来,坚持要送我。

我说:“不必了,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那可不行!”齐德铭认真地说,“我担心那小贼,现在已经被放出来了。”“怎么会?”我说,“他偷了东西,也许是惯犯,他是有罪的!”

齐德铭叹了口气,说:“你没见他见着警察时,偷着乐了吗?他肯定认识那个警察!听说有的小偷按月给包庇他们的警察好处费,还有那个警察嘴里呼出酒气,不知在哪里刚喝过,谁能信任他呢!”“他们敢把他放出来,我就敢把他再送进去!小偷不是分片行动吗,他还得在这一带活动,跑不出我眼皮子底下!”我跺着脚发誓。

齐德铭笑起来,说:“为了安全,他们也搞异地交流,或许早换到别的地段了,你就别想做便衣警察了!”为了让我相信他的判断,他对我说,警察带走贼时,应该叫我们一起去做笔录,因为我们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目击者。治贼以罪,要取决于我们的证词。连正常程序都懒得走,草草收兵,只能说明他们之间有猫腻。

我无语了。齐德铭接着说,这贼万一有同伙,他被捉的时候,同伙可能就在现场。如果贼的同伙跟踪我,伺机报复,那就麻烦了。所以,他必须送我回家。

我说:“他们爱报复就报复吧,我也活够了!只是别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的就好。”

齐德铭吓唬我说:“他们报复女人,不会要你的命,而是要你的色!”

我害怕了,默许他送我回去。

齐德铭在送我的路上,接听了两个电话。

他接第一个电话时有点不耐烦,说:“领导,您都交代两遍了,我又不是儿童,您放心好了,心里有谱,不会上当的,明天到了上海,一有结果我就给您电话!”他挂断电话后嘟囔了一句,“看来男人也有更年期,真磨叽。”他接第二个电话时很愉快,看来是好友打来的,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今晚运气好,刚在俄罗斯工艺品商店,—个毛头小贼将他钱包偷了,却被一个女孩给当场夺回,一文未失!他开玩笑说:“都说是英雄救美,可我齐德铭命好,是‘美救英雄’啊。”

齐德铭接电话的态度,让我联想起刚与我分手的宋相奎。宋相奎是政府机关公务员,每次领导来电话,哪怕是走在街上,他也要毕恭毕敬地立定,满脸堆笑地接听。“是,领导,您放心,一定照办”,是我常听到的他回给领导的话。宋相奎对领导这般谦卑,可他见着比自己职位低的同事,完全另一副嘴脸。他职级正科,有一次我们在兆麟公园看冰灯,碰到他们处的一个科员,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挺着腰,哼哼哈哈敷衍,高人一等的样子。我责备他对同事不热情,他反驳我,说机关就是培养奴才的地方,一级一级的,他是别人的奴才,比他低的,就得做他的奴才,不然他会被憋死!我们争执的时候,那位科员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原来他跑回入园处,为我们买了两串糖葫芦。宋相奎接过糖葫芦,待那人走远,得意地对我说:“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非要做他的主子,他比你低,就自甘当奴才了。”我没有接宋相奎递过来的那串糖葫芦,在我眼里它就像一串鲜红的泪滴。宋相奎一赌气,把两串都吃了。观灯本来是奔着光明去的,没想到最终弄得满心灰暗,不欢而散。

齐德铭对待领导没有低声下气,让我对他陡生好感。他接完第二个电话,我说:“你一定不在机关工作,是吧?”“你怎么知道?”他在温柔的灯影中,调皮地冲我伸了下舌头,“我哪儿不懂规矩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他也不追问。路过马迭尔冷饮厅时,齐德铭忽然停下来,说:“咱们一人来一支奶油冰棍儿怎么样?”

马迭尔的冰棍儿久负盛名,奶油味十足,口感极佳。即便冬天,仍有市民站在寒风中吃冰棍儿,成为中央大街的一大奇观。

冷饮厅前站着两对恋人,都在吃冰棍儿。有一对只买了一支,你一口我一口的,甜蜜极了,羡煞路人!另一对虽是一人一支,但女孩满面幸福地依偎在男孩怀里,好像有了这样一个胸口,冰棍儿和寒风,都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只吃了一支便浑身哆嗦,齐德铭意犹未尽,又要了一支,说是小时候断奶早,见着冰棍儿就像见着亲娘了!为了不耽误时间,他边走边吃。等他吃完,我也到了。他站在朦胧的路灯下,看了一眼我住的地方,吃惊地问:“你家住这儿?”我摇摇头,告诉他是租住。他“哦”了一声,嘱咐我最近出门要小心,万一被贼盯梢了,就给他打电话。他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夹,摸出一张给我,看着我进了楼门。

我进门的时候,九点才过。刚进卧室,还没来得及换上睡衣,就听见吉莲娜从她房间出来了。她将门打开,关上,窸窸窣窣地重锁一遍。她常常在我晚归锁好门后,再折腾一回。我想除了她认定我是个马虎女孩,还因为她不放心外人。虽说我是房客,可在她内心深处,我也许是个入侵者,她得时刻警惕着。

我打算搬离她家了。不是住在老房子里,做的就是美梦。

这次我没求助黄薇娜,放着不需交房租的漂亮洋房不住,另觅他处,她肯定会说我的脑袋让驴踢了。

可是租房子并不顺利。独套的房子我租不起,哪怕是一居室,只要在二环以里,价位都在一千二三,那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了。而合租的房子,要么地段不好,要么要价过高,要么同租者让人不能信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正当我犯难的时候,齐德铭出现了。

那天下着大雪,全城交通拥堵。我下班后,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小店吃了半打水煎包,步行回吉莲娜那儿。哈尔滨的冬天,天黑得早。但到了下雪的日子,白昼似乎被拉长了。主城区的灯火,将雪地映照得泛出白光,看得清行人的脸。我的单位在霁虹桥下,离吉莲娜那儿只有两站地。即便不下雪,公共汽车比较空,我也选择步行。如果没记错,那是冬天的第三场雪了。雪花适应了大地的寒冷,不像初来时那么绵软,带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下得豪放。我喜欢雪,因为大地上跟我真正亲密的伙伴没几个,而飞雪时刻,从天庭下来了一群好伙伴,它们跟你没有敌意,没有陷害,没有嘲笑,它们温柔地亲吻你的脸,就像天堂的微光照耀着大地的尘土,让你的心跟着欢愉起来,澄明起来,舒展起来。我尽享着雪花降临带来的快意,不舍得把路走完。“哎——丫头——”正当我越过马路,奔向那座小洋楼的时候,一个男人跟我打着招呼。我走近一看,竟是齐德铭!他穿着白棉服,就像矗立在路边的一根灯柱!他见着我,把手中还闪烁着红光的香烟掐灭,说:“我都抽了三棵烟了,你下班怎么这么晚?”“我在外面吃过饭才回来。”我说,“我租的房子不能做饭。”“哪个房东这么狠毒,连煤气都不让使?你付费不就是了嘛!”他愤慨着,以老朋友的口吻对我说,“你饱了,可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瘪了,你得陪我吃饭去!”

见我没搭腔,他立刻说:“我来买单!”

那一刻,我确实是因为自己微薄的钱袋而踌躇了一下。

我说:“九点前我必须回来。”“房东这么早就睡?”他笑着说,“在南方,晚上九点,夜生活刚开始。”

我们就近去了避风塘。也许是雪夜出行不便的缘故,这家平素生意不错的餐馆,那晚没几个人。齐德铭点了炒蟹、口水鸡、豉汁蒸凤爪、腊味煲仔饭。他自称是个吃货,若是心情不好,只要一顿美食,就会云开日朗。我说这点我和他一样。虽然水煎包还没消化,禁不住美食的诱惑,我还是拿起筷子。齐德铭说天冷,要了半斤烫热的花雕酒,我们边吃边聊。

齐德铭说他去上海时,为我提心吊胆的,一见陌生来电,就以为是我的求救电话。一直到他出差回来,都没接到我电话,他认为小贼没有报复我。可今天下雪的一刻,他突发奇想,万一我被贼给弄死了呢?也会是无声无息的。他为我担心,又没我电话号码,只好来我住的地方等候。“你不会把我名片扔垃圾桶了吧?”他问。“没有。”我如实说,“其实有天我有点事想求你,号码拨到一半,想想你可能早忘了我,就没打那个电话。”

齐德铭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一下唇角,定睛看着我问:“什么事?”“看你名片,知道你是制药厂的销售副经理。你接触人多,我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租一间屋子?一个月五六百块钱,房东要好,地段不要太偏远的。”

齐德铭爽快地说:“要不是你从小偷手里夺回钱包,第二天我就不能到上海。如果不那天去,我就失去了签下一笔大订单的机会,所以说我欠你的!租房子的事儿,就交给我吧。”他让我留下电话号码,说是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从避风塘出来,雪已停了。齐德铭要送我回去,我没推辞。中央大街行人少了,路面就显得宽阔起来。老天在雪天扮演了漆工的角色,把能抹白的地方都抹白了。快到我住处的时候,齐德铭在路灯下看了一下手表,说:“还差十分九点,你不会挨房东的骂了。”

我说:“她倒不骂我,就是不搭理我。”“肯定是个又老又丑的女房东!”他说。

我笑了,跟他挥挥手回楼了。

我蹑手蹑脚地进门,打开门厅的灯,换上拖鞋。当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书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吉莲娜在便笺上留下这样两句话:“小娥,雪天寒气大,把姜汤喝了吧。天短了,外面乱,早点回家。”她的字清丽瘦削,曲曲弯弯,就像飞扬的音符。

那碗姜汤和便笺上的“回家”二字,把我留在了吉莲娜身边。4

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大三时在室友们的起哄下谈的。确切地说,他是被姐妹们当作一件便宜货,硬塞给我的。

她们都说:“赵小娥,都大三了,还不找个男朋友!大学不谈场恋爱,等于白读四年!”她们就像考古工作者,四处寻觅“古迹”,把陈二蛋发掘出来。

还不知道陈二蛋是哪个系的,学的什么专业时,一听他这名字,我就摇头,说要是嫁给他,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我就是“二蛋家的”,实在受不了!其中一个小姐妹教育我说,二蛋怎么了?说明他性功能健全,要是一个蛋的,你敢跟他吗?她的话,让整个寝室的人都笑翻了。

陈二蛋与我同校,哲学系的,也是大三学生,比我小一岁。他家在南方,问他具体哪个省份,他咬着舌头文绉绉地说:“长江以南。”我们说长江以南的地方多了,到底是哪儿的?他依然是咬着舌头说:“都是尘土里来的,分什么东南西北啊。”

我身高一米五七,陈二蛋一米六二,我们都瘦瘦小小的。我小眼睛,尖下巴,发质有点焦枯,陈二蛋也是。我们甚至连气色都相近,脸颊像贴着黄表纸,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陈二蛋和我都来自农村,他父母在家种地,哥哥大蛋外出打工,供他上学。而我父母双亡,我上大学,也是跑运输的哥哥供着的。所以我和陈二蛋,对哥哥都有深厚的感情。由于手头拮据,我去食堂拣最贱的饭菜打,使最便宜的牙膏、洗衣粉和卫生巾。衣裳破了,补上接着穿。怕身体出毛病,而没钱医治,我坚持长跑,所以大学四年,我连感冒都很少得。在学业上,我的功课在系里处于中上游。陈二蛋在这些方面与我相反,他不喜欢运动,说是跑步的人要是在他们老家,会被当成疯子。没有急事,跑什么呢!尽管他很用功,可成绩平平,每学期都有挂科的科目。他后悔选择了哲学,说这个专业培养的是真理者,而他是个糊涂虫,脑筋不够。

陈二蛋木讷,说话实在,心地纯洁,给我们寝室的姑娘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比如李玲问他:“你说我穿花衣服好看吗?”他答:“怎么穿也没有孔雀穿得好看。”张颖梅问他:“你喜欢尼采还是海德格尔?”他答:“都不喜欢,他们的书,我读了脑瓜仁疼。”只要他一来,我们寝室就会笑声不断。大家殷勤地给他让座,递上吃的东西,香蕉、果冻、牛奶或是饼干。陈二蛋每次享用的时候,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生怕我嫌他给自己丢人了。他知道我缺营养,有次吃红富士苹果,他舍不得,轻轻咬了两口,便悄悄揣进兜。出了寝室,他拉着我走进校园的小树林,掏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刀,削去苹果上的齿痕,送到我嘴里。他告诉我,别看他买不起水果,但嘴上没怎么亏着。校园的长椅或草坪上,常遗落着那些家境好的同学吃剩的苹果或梨子,他随身带着小刀,将它们削一削吃了。他的话和那大半个苹果,吃出了我的泪。我对他说:“陈二蛋,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慌张起来,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人给了我,九十来斤呢,我咋养活呀。”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和陈二蛋处了大半年分手了。那年春节他从老家回来,开始冷淡我。我问他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他坦诚地告诉我,春节带了张我的照片回家,他父母看了,愁得年都没过好。他们嫌我单细,小脸盘,没福相;还说我胯骨小,恐怕生育上有问题。陈二蛋为难地解释,虽然跟我有了感情,可是万事孝为先,老婆可以不讨,但不能不遵从父母的意愿。就这样,我们和平分手了。我准备考研,而他厌倦了大学生活,说是一拿到毕业证,就奔回家乡。我们虽在一所大学,可一旦分手,不再约会,就像两颗行星,看似并行着,却有着各自的运行轨道,一连仨月都没碰到过。陈二蛋如愿毕业了,而我考研和考公务员接连失败。

陈二蛋离开哈尔滨的前夜,约我去太阳岛渔村吃鱼。他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一出鱼馆就把我拉到丁香丛中,在无人的地方,抱着我哭了一场,连连说人生好苦呀……弄得我满脸都是他的眼泪和鼻涕。我们乘末班公交车穿过江桥,回到市区的学校,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等他离开哈尔滨后再看。我没听他的,当晚回到寝室,就撕开信封。信瓤里是一沓面额不等的人民币,有百元大钞,也有一元两元的零钞,数了数,一共九百块。还有一张信笺,陈二蛋写道:“小娥,我永远记着白桦树下的那个夜晚。我对不起你,这点钱是我从嘴里省下来的,微不足道,都说医院能做处女膜的修复手术,你再添上点,去做个吧,将来找个好人家!”我想起了那个晚夏的夜晚,我和他在校园的白桦林里偷吃禁果的情景。我们都是初次,慌里慌张,再加上一只老鼠扮演夜巡的警察,突然蹿过,吓了我们一跳,没有淋漓的快感。事后陈二蛋怕我怀孕,担惊受怕了一个月,直到我月经如约来潮,他才嘘了一口气。为了纪念那个夜晚,他写了四句诗:“你看着天上的星星,我看着你眼里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是你的金戒指,你眼里的星星是我的皮带扣。”陈二蛋这首富有喜剧色彩的情诗,让我笑出了泪花。

我在陈二蛋启程之际,赶到嘈杂的火车站,将九百块钱还给他。告别时刻,陈二蛋突然热切地对我说:“等你长胖了,脸圆了,屁股大了,一定拍张照片寄给我,让我父母再看看!”他的话,让我在告别他后,连头也没回一下——谁会为这样的男人再回头呢!

最终我还是通过考试,应聘到哈尔滨一家发行量不错的市民报。本来我报考的岗位是记者,可是报到时,社长说有个校对员休产假了,让我先顶一下。在报社,校对员跟清扫员差不多,没人待见。但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挑错字是我的强项,与各色采访对象打交道,我却力所不及。那位校对员休完产假调走了,我便坐稳了校对员的岗位。

黄薇娜是报社文字功夫首屈一指的记者,读她的稿子最畅快,几乎没错可挑。我曾当着众记者对黄薇娜说:“报社的记者要是都跟你一样,我就得失业!你的稿子可以直接下印刷厂。”从此后黄薇娜成了我的好友。记得我把初恋说给她听时,黄薇娜叼着烟,恨恨地说:“妈的,一个豆芽菜似的二蛋,还敢甩女朋友!把那小子的地址给我,回头我让物流公司送上一头肥母猪,附上一句‘新娘驾到’,恶心死他!”

我一搬到柳琴那儿,就在网上认识了宋相奎。我们先是在QQ上聊,觉得投缘,便见了面。宋相奎圆脸,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初看是个忠厚的人。他见了我,吧唧一下嘴,说:“怎么比我想象的小一号啊?”他是指我的瘦小。我也没客气,回敬他:“怎么比我想象的也小一号啊?”宋相奎个子很矮,胖乎乎的,腆着个啤酒肚,他乐了,说:“这不就般配了嘛。”

宋相奎也是外县人。他在政府机关工作,待遇比我好,工薪比我高,按理说有能力租独套的房子,可他也是与人合租。宋相奎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哥哥三十好几了,因为残疾,一直没娶上媳妇,靠几亩薄田和两头奶牛维持生活。宋相奎心疼母亲和哥哥,处处俭省,每月寄回八百块钱贴补家用。说真的,宋相奎对家人的好,让我死心塌地跟着他了。想着进了他家门,成了他的亲人,他也一样会对我好。

我们相处三个月后,与宋相奎合住的房客去广东出差,那几天我便住在他那儿了。记得我们在一起后迎来的第一个黎明,我心情愉悦地将精心做好的早餐捧上餐桌时,宋相奎却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直到三天后我离开那里,才明白他为什么不快。他在送我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突然问:“你的第一次跟的谁?”我想我没必要隐瞒,告诉他是大学的初恋男友。他又问:“为什么分手了?”我说:“他回南方了,而他父母嫌我单薄,没相中我。”宋相奎怪异地笑了一声,问:“还联系吗?”我说:“没有。”宋相奎便用手指在我脸上刮了一下,说:“这就好。”我以为审讯到此结束了,谁料到了公交站台,他又把嘴凑在我耳边,小声问:“为他堕过胎吗?”我摇摇头。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看来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发芽的!”

宋相奎的言行激怒了我,我没想到他那么在意那层膜儿,看来陈二蛋当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最了解男人的还是男人。我开始疏远他,可他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依然每天发短信问寒问暖,我不回复,就去我住的地方,咣咣敲门,喊:“小娥,我是宋相奎,开门!”我当然不理他,反正柳琴听不见。宋相奎不屈不挠,我不开门,他过两天还来。直到有一天下着大雨,我从门镜看见敲门的他,被雨淋得直打寒战,才开了门。

我们相恋两年后,宋相奎突然告诉我,他爱上别人了。而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别人,竟是柳琴!我蓦然想起,有次下班回家,我打开门,发现不光柳琴在,宋相奎也在。问他怎么进得了门,他说来时,正好柳琴出门倒垃圾,碰上了。而事实是,那天屋里的垃圾桶是满的,还没清理。我当时没怀疑他们,因为我不相信宋相奎会喜欢上一个聋哑人。

我们情感的最终破裂,始于对婚姻的向往。

那年春天,我和宋相奎想结婚了,可房子杳无踪影。我的单位不可能分配到经济适用房,宋相奎的单位虽有这待遇,可他工作年限短,职位低,近年还轮不上。我们商量好了,暂时租房住,等经济适用房下来,一步到位。在选择租房地段时,我和他发生了争执。我倾向于市中心小户型的房子,上班方便,而他看上了亚麻厂附近的一套小三居,说是租金少,敞亮,上班多换两路车就是。可我不想每天把两三个小时浪费在上下班路上。

我们争吵不分场合,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柳琴这里,有时在快餐店。吵得最凶的那次,宋相奎恶狠狠地说:“干脆分手算了,你他妈住坟里也跟我无关了!”我立刻回敬道:“我同意,找个男鬼都比你强!”宋相奎又说:“你这种女人,在我们那里都得烂在地里,哪有女人不服从男人的!”我说:“那你就回老家,找那种没烂在地里的女人啊。”宋相奎气得两眼冒火,恨不能把我吃了。

这场最伤感情的争吵之后,我们生分了不少。我们不再提结婚的事情。偶尔聚在一起时,话语少了,也不再亲热了。深秋时分,宋相奎跟我提出了分手,说他爱上了柳琴。他厌倦了争吵,而柳琴永远不会用言语伤害他。看我一脸讥讽的样子,他说:“千万别往房子上联想啊,我图的不是这个。”

我租住的地方,即将成为他们的婚房!我卷起铺盖时心如刀绞,发誓不再找男友了,可是命运让齐德铭出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天很冷,齐德铭打来电话:“哎,丫头,房子我帮你租到了,晚上带你看房怎么样?顺便请你吃晚饭。”我告诉他,我和房东和好了,不需租房了。齐德铭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撒谎说:“我正要打电话跟你说的。”齐德铭说:“那怎么办?我都跟房东约好了!这样吧,你还是跟我去一趟,之后我就说你没相中那套房子,不然我怎么好回绝人家呢!”我只好答应了。

齐德铭带我看的房子,在南岗区中山花园,是一幢面向马家沟河的高层住宅。乘电梯上楼时,我一阵晕眩。齐德铭看出我的不适,关切地问:“你恐高?”我说:“有点。”他说:“幸好不太高,十一层。”我们从电梯下来,走向西南向的一扇钢青色的铁门。当他掏出钥匙开门时,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有房东家的钥匙?”他笑而不答,进得门里,才对我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房东了。你不必交房租,随时来住,随时可走,没有租期!”

我晕头晕脑,不知所措。他将一套钥匙交到我手上,然后引我入厨房。只见银灰色的大理石灶台上,摆着几盘半成品的菜。齐德铭将一条蓝白格子围裙扔给我,冲我眨着眼睛,说:“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厨艺怎么样。”

我知道扎上这条围裙,就是他的厨娘了。5

我和齐德铭相恋的那个冬天,哈尔滨的雪比哪一年都大。雪是恋人的福音书啊。一到下雪的日子,我就跟吉莲娜说在单位加班,晚上回不去了。冬季天黑得早,没等我们下班呢,太阳先下班了,它四点来钟便落了。我喜欢迎着飞雪,踏着乳黄的灯影,步行到齐德铭那儿。跨过霁虹桥,穿过喧闹的火车站,离西大直街的家乐福超市就不远了。每次约会,我都要先到家乐福,为雪夜的晚餐做准备。十二月的哈尔滨,气温降至零下二三十度。怕蔬菜冻伤,我用的是丝绵的菜兜。从家乐福到中山花园,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齐德铭喜欢红烧肉和糖醋鱼,蔬菜中最得意的是菠菜和西红柿。天地苍茫,可我菜兜里姹紫嫣红。那样的夜晚,我们吃过饭,洗过澡,便奔向床了。雪夜的床是颗大蜜枣,彻头彻尾的甜。

齐德铭比我大三岁,母亲早逝。他有个妹妹,在澳大利亚留学。他父亲的人生跌宕起伏,富有戏剧性。曾是一家大型私企副总的他,栽在一场酒局上。有一年他陪同几个南方客商吃饭,酒过三巡,一个客商说跟东北人做生意真好,东北人傻,不计较小钱,随便签个单子,就有赚头。齐德铭的父亲一听这话火了,与之争执起来,最后动了手。他借着酒劲,将酒瓶砸向那个客商的脑袋。就这一下,把两个人打进深渊。南方客商虽说没成植物人,但脑力不济,整日昏沉,而且视神经受损严重,成了半瞎;齐德铭的父亲赔尽家底不说,还坐了四年牢。他出狱后,原来的企业早没了他的职位,他只能二度创业。凭着丰富的从商经验,他在银行贷款,先在南岗开了家物流公司,三年后还完贷款,用赚来的钱,又在道外开了家印刷厂。他在狱中结识了不少因贫穷铤而走险的罪犯,深切同情他们,所以他公司和厂子招募的,多是刑满释放人员。齐德铭说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给他们活路,谁会往死路上走?”

齐德铭提起父亲,有股崇拜之情,每周要去探望他一次。我问他是否有继母,齐德铭说:“这些年来,我爸身边没断过女人,可他从没考虑过再婚,我想他还是忘不了我妈吧。他在狱中那几年,我每次探监,他嘱咐我的事儿,都跟我妈有关。三月去看他,他让我清明节时,别忘了给我妈的墓地供红皮鸡蛋,再插上一枝柳,这都是她喜欢的;夏天去看他,他说七月十五的时候,别忘了在松花江上给我妈放盏河灯,河灯里撒上几粒玉米,我妈最爱玉米了,说玉米是粮食中的星星;等到冬天探监时,他老早就提醒我,进了腊月就给你妈上坟去吧,多烧点纸钱,别让她在那边穷着。他对我妈的好,一直没变,所以我老觉得妈妈没死。”我问齐德铭他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父亲这么生死不忘。齐德铭说,他妈妈并不漂亮,也没工作,就是贤惠。齐德铭的爷爷肝癌晚期时,他父亲忙于商务,伺候老人的任务,就落在了他妈妈肩上。足足俩月,这个孝顺的儿媳,没黑没白地守在公公的病榻前,直至老人平静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齐德铭告诉我,葬完爷爷,烧头七的那天,他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谁都明白,她是伺候公公累死的。我以为齐德铭的爷爷和母亲脚前脚后走,一定埋在了同一块墓地,齐德铭摇头说:“我爸恨我爷爷,说你死了,还要把我媳妇给带走,太自私了,还指望着她在那里伺候你啊?我可不能让她累死两回!”我打扫齐德铭的房间时,发现了女孩子留下的痕迹。卧室衣柜的抽屉里,在一沓白衬衫中,夹着一件银粉色的女式衬衫,尺码很小,看得出那个女孩也是娇小玲珑的;玄关的衣帽架里,有一副女式手套,大尺码的,感觉与那件银粉色衬衫,不是同一个主人;洗浴间的一个旧牙缸里,有一只小巧的湖蓝色蝴蝶夹,发夹镶嵌着亮晶晶的水钻。齐德铭也不避讳,告诉我他谈过三个女友了。至于为什么吹了,他没说,我也无从猜测。

吉莲娜对我频繁加班,终于产生了怀疑。一天晚上,她祷告过后,来到我房间,说:“你要是有了更好的住处,就搬走吧,咱们两下方便。你不回来住,虽说提前打了招呼,可夜里走廊一有脚步声,我就以为你被人赶出来了,总得起床看看。你也知道,我睡眠本来就不好。”

吉莲娜的话令我感动,但我还是撒了谎,说:“单位年底忙,除了校对,我还干点采编的活儿,所以常加班,等过了年就好了。”说这话时,我结巴着,脸也红了。

吉莲娜咳嗽了一声,说:“你每次加班回来,身上的味道可不怎么样!”

齐德铭烟吸得厉害,跟他在一起,等于钻进了烟道。

我明白吉莲娜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就像测谎仪,依然像年轻人那么灵敏。我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吉莲娜——”“他是做什么的?”吉莲娜单刀直入地问。

我只能如实交代了:“制药厂——做销售的。”“你是怕将来得病没药吃?”吉莲娜说完,温柔地笑了,再次原谅了我。

我知道吉莲娜七十岁之后,不再去医院看病了,药也极少吃,她说她把生命交给神了。

而我还年轻,年轻的生命爱把生命交给人,虽说往往交付错了。

我不想离开吉莲娜,我和齐德铭相处太短,发展过快,是否真爱,有待考验。毕竟他各方面的条件,都优于我。我怕有一天他会像宋相奎一样,突然提出分手。

从那个夜晚开始,吉莲娜每隔三五天,会给我讲一段犹太经书,大约觉得我身上的浊气,需要散发着清洁之气的故事才能洗净。因为耳朵灌满了经书内容,有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摩西!摩西半人半神的模样,一袭银白色长袍,一头飞瀑似的长发。他的长袍像月光一样柔软明净,发丝则如阳光般热烈灿烂。他的嘴里不断地喷出清凉的春水。我把梦说给吉莲娜时,她正提着奶壶倒牛奶。她显然被这个梦惊着了,牛奶倒在杯子外了。

我梦见摩西的那个周末,齐德铭要去兰州出差。想到西北风沙大,我特意买了件湖蓝色抓绒衣,嘱咐他冷时加衣。他出发前夜,我打开旅行箱塞抓绒衣时,发现了两样让我不愉快的物品:一盒避孕套,还有一件寿衣。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寿衣。只见旅行箱的尼龙网扣夹层里,有件鲜艳的缎子衣服。对于衣服,我本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可因为发现了避孕套,心里刺痛,不好质问他,只能以衣服为借口,将话题引向旅行箱,希望他自觉做出解释。

我故作轻松地问:“齐德铭,你旅行箱里怎么有件缎子衣服呀?那可是地主穿的,你不怕把自己穿腐朽了?”

齐德铭刚刮完胡子,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从洗手间走过来,怪笑一声,说:“赵小娥,你想看那件衣服吗?我可告诉你,我的一个女朋友,就是被这件衣服吓跑的!”

哪怕那是潘多拉盒子,我也想打开,一探究竟。我刺啦啦拉开夹层拉链,取出衣服!

它是件宽松的大袍,杏黄色的底子上,印有青龙和五彩祥云,没有纽扣,腰部拢着一条明黄色的带子,看上去像和尚服。齐德铭告诉我,这是他的寿衣,他二十岁生日时,特意去寿衣店为自己定制的。他说做寿衣最好赶在闰年,可以增寿,而那年刚好是闰年。他自嘲地说,过去皇帝的寿衣才配用龙的图案,现在草民也能用了,这说明社会进步了。人们在生的面前还没有解决的平等问题,在死亡面前已经实现了。

我虽没像他前女友那样被寿衣吓跑,但一阵作呕,感觉手上拎着的,是从千年墓葬发掘出的陈腐尸衣。我扔下寿衣,跑到卫生间吐了。

事后齐德铭告诉我,当时他以为我是窥见避孕套引起的生理反应,他不相信一件寿衣会让一个女孩呕吐。齐德铭跟过来,帮我捶着背,解释着:“干我们这一行的,去外地谈业务,签下合同,就得庆贺一下。吃饱了喝足了,免不了要去洗浴中心泡个妞儿,这也是抗拒不了的,人生苦短啊。其实痛快完,也就忘了。就像我爸,不管睡过多少女人,心中只有我妈。我用那玩意儿,是防范一下,也是对你负责。你要是嫌恶心,没关系,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呕吐呛出了我的眼泪,我傻乎乎地问:“如果我们结婚了,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齐德铭哈哈笑了,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点起一棵烟,告诉我他为什么早早备下寿衣,并且习惯了带着寿衣旅行。他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太平了,来自社会的、大自然的,以及人自身的灾难,难以预料。比如公共汽车有人蓄意爆炸,地铁的自动扶梯存在安全隐患,一些宾馆和酒店的防火通道不畅通,酒驾和毒驾的人与日俱增,饭店里假酒盛行,抢劫伤人的事件屡屡发生,地震前所未有的活跃。而在快节奏的生活和污染日甚的环境中,人们的心脑血管越来越脆弱,猝死街头的人屡见不鲜。齐德铭说,那些致人死亡的因素,联手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每时每刻威胁着我们。只要我们被其中的一根线缠住,户口就得迁到西天去了。“你要是在旅途中意外死了,怎么穿上寿衣呢?你不可能每天拎着寿衣出门吧?就是拎上的话,你死了,谁能知道那是寿衣?谁又愿意帮你穿上寿衣呢?”说这话时,我牙齿打战。

齐德铭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我说:“如果你遭遇火灾或是空难,寿衣跟你一起灰飞烟灭,你想穿它都没可能了。还有,万一你的行李在托运中遗失,寿衣不也跟着没了吗?”

齐德铭咆哮道:“滚——你个乌鸦嘴!”他将烟头撇向我,疯了一样。

我一边穿外套撤退,一边说:“你连寿衣都备下了,还在意我说得难听吗?”

齐德铭没吭气,他的眼睛那一刻好像失火了,血红血红的。

已是晚上八点五十,我不可能九点前赶回吉莲娜家了。那一刻,我很想尝尝香烟的味道。我到楼下小卖店买了包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走向小区地下游泳馆入口的通道。我发现,不仅我喜欢那个温暖的通道,流浪猫也喜欢。薄白的灯影下,三只幽灵似的猫蜷伏在地上。它们见了我直起脖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抗议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我想它们一定饥饿,便把包里吃剩的半袋膨化玉米撒给它们。我抽第一棵烟时,流浪猫奔向食品。可那如落叶般轻飘飘的膨化玉米,它们只是用嘴舔了舔,便舍弃了。估计是食品的各种添加剂,让它们不能容忍。人吃起来香喷喷的食品,在它们眼里,竟不如鼠肉好吃!我抽着烟,而猫们将膨化玉米当球把玩着,用爪子推来推去。其中一只猫,只有半截尾巴,它玩得最为快活。抽完三棵烟,我品出了香味,心想难怪要叫它们香烟呢。不过多一种嗜好,就多一项开支,万一吸上瘾,我的钱袋就遭殃了。我将香烟和打火机扔进垃圾箱,准备到附近的快捷旅馆住一宿。刚走出通道,手机响了,竟然是吉莲娜打来的:“小娥,我的窗帘钩掉了一个,窗帘拉不严了,我怎么也睡不着。你能不能回来帮我换个窗帘钩?这么晚了,家政服务员也不可能上门了。”我得救般地说:“我马上回来!”

吉莲娜毕竟年岁大了,腿脚又不好,换洗窗帘,擦拭门窗、天棚、吊柜等这类攀高的活儿,一到换季时节,她都是请家政服务员来做的。那天掉下的窗帘钩,在我眼里就是银钩子,帮我勾销了那个夜晚的花费。

回到吉莲娜家,脱掉毡靴,享用完她递上的一杯热牛奶,我开始换窗帘钩。我从阳台搬来不锈钢折叠梯,打开,拿着备用的窗帘钩,攀到梯子顶部。吉莲娜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小心点。房子举架高,她卧室的窗帘,也就比别人家的要长出一截,非常飘逸。窗帘是米色的,印有银粉的团花,镶着杏黄色流苏,洋气漂亮,窗帘间悬挂着波纹状布幔。其实在我眼里,冬季不拉窗帘都可以,因为黑夜漫长,它就是沉重的窗帘,你想拉都拉不开。窗帘钩是硬塑的,这种材质一旦老化,跟患了骨质疏松症一样,极易摧折,我建议她换成铜钩子。

吉莲娜说:“那就等逾越节时换。”

逾越节是犹太人的传统节日,大约在每年的春天。

我下梯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吉莲娜。柔和的灯光下,穿着蓝花棉布睡袍的她,就像一尊古雅的青瓷花瓶。她这动人的躯壳里,难道就没燃烧过爱情的火焰?黄薇娜对我说过,采访吉莲娜时,什么都可以问,就是不能触及她的情感世界。一提这个话题,她就沉默。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蓦然想起齐德铭朝我撇来的烟头,是没有熄灭的。万一他忘记踩灭,蒙头大睡,引起火灾怎么办?即便分手,我也不希望他出意外。我发了条短信给他:“踩灭烟头,你才会有美梦!”齐德铭很快回复:“跟你在一起,哪他妈会有美梦!”

我在暗夜中打了自己一巴掌。6

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大都来自俄国。中东铁路开筑后,犹太人开始涌入哈尔滨,他们中有工程技术人员、教师、医生、传教士,更多的则是商人。犹太人勤劳、聪明,天生是做生意的能手。这些商人从事着畜牧、大豆出口、船运、磨粉、卷烟、制糖、皮毛、啤酒酿造等行业。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苏维埃武装夺取沙俄政权,内战激化,反犹风暴不断升级,一些犹太人不堪凌辱,经由西伯利亚逃至中国。吉莲娜的母亲和她的外祖父,就是那个年代来到哈尔滨的。当时吉莲娜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六个月大。她的生父是小提琴制造师,被反犹分子在叶卡捷林堡用乱石活活砸死。

吉莲娜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那时哈尔滨的商业已很繁荣了。吉莲娜的外祖父是个靴匠,母亲是护士。来到哈尔滨后,外祖父在一家皮革厂干他的老本行,母亲则在犹太妇女慈善会工作,他们周末常带吉莲娜去剧场。

别人家去剧场欢欢喜喜的,吉莲娜一家却悲悲戚戚。吉莲娜长大后才明白,外祖父和母亲,是带着她凭吊爱好音乐的父亲去了。

吉莲娜五岁练习舞蹈,七岁学习音乐。她十岁时,母亲再婚了,继父也是犹太人,来自波兰。中东铁路开筑后,需要大量枕木,他看到了大好商机,做起木材生意,攒下家底。他和吉莲娜的母亲结婚时,已是犹太国民银行的大股东了。他们婚后生有一个男孩。不过,吉莲娜家壁炉上摆着的亲人照片中,并没有她继父,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却在其中。吉莲娜这个唯一的弟弟,看上去英气逼人。如果按他的气质揣测他的生父,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些照片中,有一个人占据的镜框与众不同,它青铜质地,菱形,边缘处有着卷云状装饰物,好像五线谱。被镶嵌在里面的人,是吉莲娜的生父。黄薇娜说,吉莲娜谈家事,可以兴味盎然地讲她外祖父喝醉了酒,如何在夏夜的露台上唱歌;讲她母亲烤鱼时,家里的馋嘴老猫怎样守在炉台前,尾巴被火给燎着了;讲她弟弟头一次上溜冰场时,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而问到她继父,她只是淡淡应一句:“他抽大烟,下场不好。”据说他是因吸食过量大烟而丧命的。继父死后,吉莲娜的弟弟被在美国寡居的姑妈接走,成人后在加利福尼亚经营一个农场,四十八岁病死,埋在他热爱的农场里,与他的父母,彻底地远隔重洋了。我注意到,吉莲娜用银粉的丝绸手帕擦拭亲人的照片时,一捧起弟弟的,总要拂拭很久,大概怜惜他的短寿吧。

黄薇娜说,她陪一个以色列文化访问团去哈尔滨东郊的皇山犹太公墓参观时,意外地发现吉莲娜母亲的墓,和她外祖父相挨着,而与她继父的墓相距遥远。黄薇娜判断,吉莲娜的母亲并不爱第二个丈夫,否则她会留下遗嘱,让吉莲娜把他们葬在一处的。

可我并不这么看。因为料理母亲后事的是吉莲娜,如果她憎恨继父,完全有可能不执行母亲的遗嘱。在我看来,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将两条不相干的支流,非要汇聚在一条河床上。当然,运气好的会冲破藩篱,彼此相融;而运气差的,各奔前程,两相无干,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座小村,那里土质肥沃,盛产土豆。流经小村的乌裕尔河非常清澈,人们把河当成了公用洗衣盆、洗澡堂和副食库,在那里洗衣裳、洗澡、捞鱼虾。我父亲是村委会的会计,算盘打得好,母亲是种地的。父亲患有甲亢,又干又瘦,总是害饿,只要他睁着眼,手里几乎不离吃的东西。他眼球暴突,蓄着浓密的胡子,他发怒时,我总想他的眼珠子万一掉下来,就是落在猪草上了——他的胡子脏兮兮的。从我记事时起,我和母亲一直受父亲的羞辱。他常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个贱货——”而他总看我不顺眼,常揪着我的辫子,一迭声地骂:“小杂种!”

父亲对我动辄打骂,但对我哥,却是百般疼爱,从不碰他一指头,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哥哥受宠,但并不骄横。他一得到好吃的,总要分点给我。

我确切知道不是父亲亲生的,是从姑姑嘴里,那年我刚上小学。暑假的时候,在齐齐哈尔的姑姑来了。

姑姑中等个,倭瓜脸,小眼睛,塌鼻子,两个嘴角不对称,一高一低,皮肤粗糙得跟猪皮似的,出奇的丑。姑姑在夜市摆地摊,卖廉价衣服,把自己也搞成了个地摊,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来,我家的花公鸡老是啄她的脚,大概嫌她比自己穿得鲜艳吧。姑姑那次来给了我母亲一万块钱,想领走我,说我要去的那户人家,是养羊大户,很富裕。他家有两个男孩,想再要个女孩,可那女人后来子宫摘除了,只好领养一个。母亲把那一万块钱还给姑姑,说:“小娥都这么大了,送不出去的。”父亲咆哮道:“有什么送不出去的?她才八岁,懂个屁!”母亲说:“那里离克山又不远,她有记性了,早晚还得跑回来。”父亲说:“我戳瞎她的眼睛,让她记不得回来的路!”父亲凶恶的话,把我吓哭了。母亲平静地从里屋取出一把剪子,递给父亲,说,你敢把小娥送人,就先扎瞎我的眼睛吧!父亲没接剪子,气得直抖,说他该戳瞎的,是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娶我母亲。他说我母亲狐狸脸,杨柳腰,桃花眼,薄嘴唇,高颧骨,要搁过去就是个窑姐,早该听我奶奶的,不娶这种狐媚相的女人,那样家里就太平了。父亲赤红着眼睛骂母亲:“村里这么多女人,强奸犯怎么单单遇上你了?还不是你身上有股骚气!”姑姑一边夺母亲手中的剪子,一边满嘴飞着唾沫星子说:“嫂子,不是我当小姑子的多嘴,小娥身上血脉不好,早送出去早太平。她长大了,指不定给你惹什么祸呢。”母亲红了眼圈,说:“只要我活着,休想把她送人!”

姑姑没领走我,从此我们家常丢剪子,我把它们扔到村中的厕所了,母亲只好一再添置。淘粪的老头一捞着剪子,就要满村打听:谁家的女人在厕所掉了剪子?母亲明白是我干的那天,抱着我号啕大哭,告诉我只要她在,我的眼睛就不会受到伤害,我这才罢手。

母亲在我十二岁时病死了。她下葬的时候,我在炎炎烈日下瑟瑟发抖。我知道没了母亲,即便没有剪子戳我的眼睛,它们也等于失去光亮了。

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再婚了。

那女人是邻村一个离了婚的小媳妇,比我父亲小十岁,模样俊俏,但生性懒惰,轻佻风骚,家务活和农活没有一样拿得起来的。她嗜赌成性,三天不摸麻将牌就手痒。父亲和她成亲半个月,便叫苦不迭,说是上了媒婆的当!在媒婆嘴里,继母贤惠能干,品德高尚。而事实是,她蒸馒头都不会使碱,洗衣服没有洗透亮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杂草禾苗不分,她下田铲地,留在垄台上的可能是草,而颓败地躺在垄沟被铲掉的,却是禾苗。这样一来,我那当惯了甩手掌柜的父亲,不得不亲自下田了。

我最怕继母打牌输了,她回家后不痛快,不敢拿父亲和哥哥撒气,我和家里的狗就遭殃了!她拿着烧火棍,啪啪啪地打狗头,骂它看家时东张西望(哪条狗不喜欢东张西望呢),嫌它没有看住鸡,鸡溜进屋子,跳到灶台,把剩下的米饭吃了多半(狗拴着锁链,如何撵鸡呢);她骂我没有及时掏炉灰,火烧不旺,总是憋烟,呛了她的嗓子;嫌我指甲里嵌着黑泥,跟屎一样,败坏了她的胃口;怨我睡觉时磨牙,把蛐蛐儿好听的叫声给弄得支离破碎。总之,我和狗一无是处!她惩罚狗,是不给它吃食,饿得它连唤食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惩罚我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让我吃馊饭,有时让我去雪地捕鸟,说她馋鸟肉了。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扔过来一条血迹斑斑的经期穿的短裤,让我洗干净了。有一年我的棉鞋破了,她说给买双新的,一直没兑现。一个下雪的日子,她输了牌回家,说要领我去买棉鞋,但我必须站在滚烫的炉台上,把旧鞋的胶底给烙掉!如果旧的不去,新的就不能来。我知道站上炉台,我的脚就成烤鸭了!我跟她叫板,说要是她敢那样站在炉台上,哪怕一分钟,我会给她天天洗脚!继母扑过来,说你个野种,还敢跟我顶嘴!她把我按倒在地,拧我大腿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哥哥抄起继母打狗的烧火棍,照着她的脊背一顿猛打。从那以后,继母对我收敛多了。她四处张罗给哥哥介绍对象,说是男孩子大了,再吃父母的是可耻的,得自己顶起门户过日子。其实哥哥那时有女友了,女孩的父亲是跑运输的,哥哥学会了开车,拿到驾照,已经在偷偷帮她家干活了。他最终成了倒插门的女婿,父亲从此后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来。也是啊,他的前妻被人强奸,至今是个悬案,他膝下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而他的儿子用一场婚姻,不知不觉地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后找的媳妇呢,一堆恶习不说,还给他戴绿帽子!继母勾搭上开诊所的老杨,一想他就装病,要去扎针。父亲这时会咬牙切齿地说:“去扎吧,扎死算了!”继母也不介意,飘飘摇摇地找相好的去了。

我从家人和村人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母亲的遭遇。她嫁给父亲的当月,爷爷去世了。奶奶认定母亲是丧门星,说她想多活几年,卷起铺盖离开克山,去了齐齐哈尔的姑姑家。母亲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哥哥。哥哥五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去哈尔滨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农村基层财会人员培训班,他走后的第六天,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母亲给爷爷上坟,在坟地被人强奸了。当然,强奸的事情,是我三岁时才被人发现的,那之前父亲一直以为我是他亲生的。那年我在屋外玩耍,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血流喷涌,危在旦夕,需要大量输血,父亲得以发现我的血型跟他毫无关系。我转危为安了,母亲却危在旦夕了。父亲认定母亲是跟村里人不干净了,他锁定了三个嫌疑人:村支书、张兽医和牟铁匠。

他们三个人,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一个有力气。在他眼里,女人出轨,逃不出这“三劫”。父亲把母亲关在屋子里,不给她吃喝,审了两天两夜,她也没吐出一个字。父亲恼怒了,拿出自制的雷管,声言要把他怀疑的男人全都炸死,母亲这才道出实情,说如果我不是父亲的,那一定就是强奸犯的。其实母亲在孕育我的过程中,也不知我不是父亲的。因为她遭强奸一周后,父亲就从哈尔滨学习回来了,他们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父亲一听我是强奸犯的女儿,气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要把我当柴烧了,一会儿又说要把我扔进茅坑沤肥。总之,邻人说我从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垃圾。他审完母亲,就带着哥哥去验血,看看他是否也有问题。比父亲还要愤怒的,是我奶奶。母亲是在我爷爷坟头被人强奸的,奶奶非说我爷爷这老不死的“爬灰”了——好像爷爷在坟里能伸胳膊撂腿儿似的。奶奶咒骂爷爷,发誓死后不跟他“并骨”,认定那片坟地不干净了。而事实是,我五岁的时候,奶奶感觉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还是回到克山,死在这里。哥哥说奶奶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无奈地说:“还是把我跟那老东西埋一块儿吧。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被关进仓房,像一只见不得天光的老鼠似的。我不能像哥哥一样为奶奶披麻戴孝,父亲认为我没那个资格。

父亲和村人对我的唾弃,伴随着我的成长。我身世暴露的那年,尽管距离事情发生已几年了,父亲还是报了案。据说派出所的人来我家向母亲了解案发情况时,母亲极不配合,这使很多人认为母亲有相好的,强奸只是她的借口而已。

母亲病危时把我唤到跟前,嘱咐我好好学习,忘掉身世,说是人生苦短,一定要快乐。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尤其是成年以后,总觉得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村子里流传的一种说法,说我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压根就不是人!因为母亲被强奸的那天是鬼节,而且是黄昏时分。太阳下山了,鬼就出来了。

一般的人家上坟,都在上午。据说母亲那年之所以傍晚上坟,是因为父亲不在家,她忘了那天是鬼节。当她从田里铲土豆归来,路过村口,见十字路口遗落着一堆堆焚烧纸钱的灰迹,才醒悟鬼节到了,赶紧去杂货店买烧酒和纸钱,给我爷爷上坟。没想到的是,她怀了个“鬼胎”归来。

父亲和继母过得极不如意,郁郁寡欢。他的甲亢病越来越重,心动过速,常常气促,瘦得跟人干似的,整张脸如一片死海,而他暴突的眼睛,似乎想做这死海的航标灯。然而他终究没能走出迷航,我高考的那年春天,他上吊自尽了。有人说父亲是因贪污公款败露,畏罪自杀的,因为他死后,有几笔重要的账目,一直对不上;还有人说他是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我继母的出轨,为了解脱痛苦。

奶奶去世前有言在先,不许母亲进赵家在东山岗的祖坟,因为她不干净。所以母亲死后,父亲把她葬在西岗,那里埋的多是横死、早夭和无儿无女之人。父亲死后,哥哥想把他葬在母亲身边,毕竟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可我坚决反对。我担心他到了母亲那儿,依然恶语相加,让母亲在另一世受辱。我威胁哥哥,你敢把父亲埋在西岗,我就去掘坟!最终是姑姑无意中帮了我的忙,她说父亲是赵家人,自然要进东山岗赵家的祖坟。

父亲停尸期间,继母打牌惹下的债主,纷纷上门讨债。父亲没了,他们知道继母的钱柜倒了,肆无忌惮地来搬我家的东西。他们像一群蝗虫,奔向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电饭煲和家具。为父亲守灵的姑姑愤怒了,她抡起冬天捕鱼用的冰钎,如手持长矛的武士,冲向债主,吓得他们纷纷逃命。姑姑放出狠话,说赌博是违法的,世界上就没有赌债这一说!谁敢动她哥哥家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都会让他脑浆迸裂!继母是个厉害的主儿,但在姑姑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姑姑最终拿出一纸经过认证的父亲的遗书,让继母净身出户,将房屋归在哥哥名下,田地归她自己名下,我则什么也没继承。这很正常,无论遗书是否伪造,无论父亲活着还是死去,我清楚地知道,他都不希望我从他那儿捞到一滴“油水”。

哥哥住在岳父家,跑运输,房子一直闲置,姑姑便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她把齐齐哈尔的房子出租,和姑父搬到克山。她吃得起辛苦,夏天种地,冬季打鱼,还养了一群鸡。她种的土豆跟她一样圆润肥硕,销路极好。最近哥哥在电话中告诉我,村子搞新农村建设,征地盖楼,家里的旧房将动迁。拆迁补偿标准还没出来,姑姑便跟哥哥说,要平分动迁款。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她花钱修葺房子,这房子早塌了。她还说哥哥不分给她动迁款也行,把修房钱补她就是。她开出的价钱是六万。哥哥气愤地说,姑姑只不过换了两扇窗户而已,难不成那窗框是描金的?7

我的身世,自我离开克山上大学起,没跟任何人讲过。哥哥嘱咐我找男友的时候,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对方,说男人都会忌讳。好像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天生就失去了贞洁。

我憎恨生父,是他把母亲和我推进深渊的。如果母亲健在,我会鼓起勇气,详细问她案发时的情景。虽然暮色沉沉,月亮没升起来,但那样的时刻,天不会很黑,她应该依稀辨得人的形影,高矮胖瘦,脸部大致轮廓,说话的声音,甚至口腔的气味,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在网络上游荡,最常去的,就是各地的公安网。我去搜罗那些在年龄上可以做我父亲的通缉犯照片,看我与他们是否有相像之处。有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恍惚之中,竟忘了自己的模样。我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不像别的女孩是为了描眉涂唇,而是在比对通缉犯照片时,窥镜自视,两相对照。

我觉得强奸母亲的人,离我们村子不会很远,他应该是克山一带的人,而且他亲人的坟墓可能在东山岗,不然他干吗鬼节那天出现在坟场?为此,我曾在大学暑假回乡时,悄悄来到东山岗,像做田野调查的学者似的,将那片坟地墓碑上的名字,抄录在笔记本上,逐一排查。我没有发现异常,那里埋的都是本村人。

没有在墓碑上找到蛛丝马迹,我又去了相邻的三个村子,打听那里是否有过强奸犯,结果也是令人失望。三个村子三十年来,只出过一个盗窃犯,罪犯比我还年轻。

有时夜里睡不着,我便胡思乱想,如果我真像村人说的那样,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便是半人半鬼了。我睡熟时,“鬼”的那一面会不会隐现?我会变成什么?一只火狐狸?一条青蛇?一个吃人的妖怪?凡是跟妖魔鬼怪搭得上边的,我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在宋相奎那儿过夜,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大鱼,遍体鳞片。醒来时我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他:“我身上是不是长了鳞片?你仔细看看!”宋相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将赤条条的我揽入怀中,温柔地说:“真滑溜,哪有鳞片。要是真有就好了,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可我还是恐慌,从他怀中挣脱,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瞪大眼睛,反复地照。宋相奎的租屋虽然破旧,但洗手间比较奢侈,宽敞不说,还有扇向东的窗子。晨光将镜子镀上一层乳黄的光影,镜中的我一派少女的姿态,肌肤光洁,没有瑕疵,可我却觉得嘴里漫溢着腥气,身后仿佛涌动着海的波涛,我落泪了。

我和齐德铭之间的那场冲突,伤透了感情,我们的关系从沸点降至冰点,不再联系。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圣诞到新年的那一周,我深陷对他的思念之中。想着他带着寿衣去兰州,没准遭遇了不测。我上网查询齐德铭外出期间,兰州发生过的一些事故,有什么人在其中丧生。排除了他客死他乡的可能后,我把目标转向哈尔滨,那些致人意外死亡的事件,全被我过滤一遍。我甚至给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李玲打了电话,问皇山火葬场近期火化的名单中,有没有个叫齐德铭的,因为李玲的父亲是那儿的火化工。

如果你对分手了的男友依然牵肠挂肚,这只能说,他在你心底留下了爱的波涛。

这真让人沮丧!

吉莲娜察觉到我和男友之间出问题了,新年前夜,她给花盆松过土,带着满身香草气息走进我卧室,说:“小娥,明天要是没约会的话,下午三点一起到马迭尔吃西餐好吗?”

我说:“好的,我没约会。”

其实我不喜欢吃西餐,价格贵不说,西餐太讲究仪式了。一排排刀叉横在面前,没有木制和竹制的筷子来得亲切。尤其是握着刀叉对付半生不熟的牛排时,看着盘底渗出的血迹,总觉得手里拿着的是手术刀,盘中鲜血淋漓的东西,则是被切割下来的坏掉的器官,让人反胃。我喜欢的,还是那些价格实惠的中餐小店所做的家常菜。

新年的早晨,我先出了门,到附近小店吃了碗面,然后去花店给吉莲娜买了一束火红的康乃馨和一把鹅黄的洋桔梗。怕花冻着,我特意穿上肥大的花棉袄,将它们掖在胸间;又怕花儿脱落,在腰际束了条皮带。

吉莲娜见我出去一趟,回来后胸脯高了,肚腹大了,她瞪大了眼睛。当我解开纽扣,亮出鲜花时,吉莲娜“啊”地叫了一声,说:“怀春少女!”

除了鲜花,我还送她一副羊绒护膝,而她也为我备下了新年礼物:一条水红色兔绒围巾!她说这条围巾配上我那件短款白毛衣,就是雪地红梅!吉莲娜做过音乐老师,也教过绘画。绘画和音乐,无疑是高山流水,千古知音。徜徉其间的吉莲娜,被浸润得就像一幅画,一串音符。我告诉吉莲娜,我还没见过梅花呢,在克山,我见到最多的花儿,是野地的菊花和田间的土豆花。我说母亲坟前的野菊花很繁盛,黄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吉莲娜一边插花,一边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多少年了。我说我十二岁时母亲就病死了,吉莲娜“哦”了一声,用手抚弄着洋桔梗柔软的花朵,说:“那你有后妈了?”我点点头,说娶了后妈的父亲自尽了,后妈最终又嫁了人,做别人的后妈去了。吉莲娜同情地看着我,叹息一声,说:“好花不常开呀——”怕惹我伤心吧,她讲起二十多岁时,去苏州看梅花的情景。说是三月的时令,哈尔滨还冰天雪地呢,那里已是春风拂动了。她在香雪海,恰逢一场雪,感觉老天嫌梅园不够热闹,又撒下大朵大朵的白梅!香雪海的梅花中,最艳的是红梅,像灯盏一样;最优雅的是紫梅,就像女人衣服上的盘扣;可最动人的,还是白梅。吉莲娜说白梅是最接近神灵的花朵!她说康熙和乾隆多次下江南赏梅,在她想来,就是为了沾沾花朵的仙气。吉莲娜说起梅花,不知怎的眼角湿了。女人和花儿的故事,多半是凄婉的吧。记得我正想换个话题时,单位传达室的老头打来电话,说刚签收了一个我的快递包裹,唤我去取,我便及时离开了伤感着的吉莲娜。

伤感是一种美,这样的美应由它的主人独享。

在这世上,我眼里的亲人只有哥哥了。虽然我也有舅舅和姑姑,但他们都离我远远的。我每次回乡给母亲上坟,都住在哥哥家里。听村人说,我一回去,姑姑便如临大敌,关门闭户,她养的鸡鸭也跟着我受累,失去了在门外撒欢觅食的自由。姑姑对人说:“狗闻着骨头味儿,哪会溜掉呢。”在她想来,我只要推开那扇门,就会像癞皮狗一样,住下不走。可她不知道,我最不愿意跨过那道门槛,它留给了我太多痛楚的回忆。

去单位的路上,我给哥哥打了个电话祝福新年,言语中他并没有提及包裹,看来那是别人寄的。我和哥哥通话时,嫂嫂插问:“小娥,啥时给哥嫂把对象领回家啊?”我告诉她早呢。嫂嫂便小声叮嘱:“找男友,千万不要说出你的身世,一定要记住啊,不能犯傻!”嫂嫂是个朴实贤惠的人,哥哥供我上大学,她从无怨言,令我尊敬。不过她的善意提醒,让我有些扫兴。走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街头,好像头顶乌云,分外压抑。

我做梦也没想到,包裹寄件人一栏,是陈二蛋的签名!自火车站一别,我们再无联系。我捧着包裹去办公楼时,就像捧着一颗起死回生的心,有点慌神,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地址的?

新年放假三天,报社只有值班的人,一下子清静起来。我把包裹放到办公桌上,取出剪刀,迫不及待地打开。最先跳出来的是一包笋干,接着是一袋腊肉。我的心思不在吃上,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出来,终于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很薄,没有封口,我抽出信纸。它被包裹中的食品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面目苍苍。信没有称谓和落款,内容也简短:“从大学同学那儿打听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有男朋友了,真为你高兴!我毕业后,在老家的乡政府当干事。这个工作不累人,但累胃肠,我胖了二十斤,得了酒精肝!我结婚了,她是民办教师,比我大两岁,不漂亮,胖墩墩的,我家人喜欢她的温顺、能干、不多事。我们刚生了个闺女,还没长牙呢。我妈还让我们生,说家里没男孩不行,看来我得超生了!去年我学会了吸烟,一天两包!要孩子得戒烟,可我戒不了。晚上睡不着吸烟的时候,常想起你来。你胖点了吗?头发还爱开叉吗?给你寄点我们这儿的土特产吧,你喜欢哪种,一定告诉我,我年年给你寄。还记得我哥哥大蛋吗?他前年买彩票中了好几十万,一夜脱贫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如果你来南方出差,一定到我这里走走,我会陪你。”陈二蛋在信的末尾,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读完信,我才仔细看那些吃的东西。除了笋干和腊肉,还有红姜、槟榔、绿茶、豆豉和莲子,陈二蛋的家乡气息,浸润在食品中,隐约可闻。我打开一包红姜,撕下一条放进嘴里。红姜初吃辛辣,细品甘甜。这五味杂陈的食品,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发了福的陈二蛋的形影,却无能为力。我知道他于我来说,就是腌渍了的红姜,再也寻不到真味了。我将陈二蛋的信团了,投进纸篓,把腊肉、笋干和豆豉留下,准备送给黄薇娜,其余的划拉到包裹中,打算跟吉莲娜一起分享。

出了办公楼,被冷风一吹,我忽然辛酸起来。新年的大街人来人往,张灯结彩,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而我却流下眼泪。我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擦泪,对自己说:“哭什么呀!”可是泪水不听我的,簌簌滑落。看来有的时候心和身是不在一起的。

怕吉莲娜看出我哭过,我先到一家大型超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平静一番,这才回去。正午时分了,吉莲娜在她的屋子祷告。我把包裹拎进厨房,烧了壶水,冷却几分钟后,打开陈二蛋寄来的绿茶,沏了一壶,然后又将红姜和槟榔各取两颗,放到碟中,一并端到钢琴旁的小餐桌上。吉莲娜午间祷告完,喜欢坐在这里喝杯茶。

这是我第一次为她准备茶点。

我回到卧室,复了几条同事发来的新年祝福短信,说不出的疲惫,于是关掉手机,蒙头大睡。我一会儿梦见一只气球飞上天,把一朵彩云给击碎了;一会儿梦见吉莲娜栽种的香草,全都变成带刺的仙人掌了;一会儿又梦见松花江涨水,哈尔滨成了泽国,我和吉莲娜坐在屋顶等待救援。吉莲娜叫醒我的一刻,我正在梦中做糖醋鱼柳,唤吉莲娜来尝。猛一眼看见她,心里念着的还是那道菜,迷迷瞪瞪地问她:“味道可以吗?”“不错。”吉莲娜说,“这时节没有好的绿茶喝了,可这茶挺新鲜,姜也好,越嚼越有味。就是那种果干,有点吃不惯。”

我起身的一刻,回到现实中了,说:“那是槟榔,我也吃不惯。”

吉莲娜叫醒我,是因为快到去马迭尔吃饭的时候了,从我们住的地方去那儿,要步行十多分钟。但吉莲娜腿脚不好,加上天冷路滑,得按二十分钟打算。还有,吉莲娜出门注重仪表,她每天到楼下喝咖啡,穿扮都不马虎,更何况去马迭尔呢。

吉莲娜命令我:“洗个脸,换上白毛衣,坐琴凳上去,我先打扮你。”

我答应着,洗完脸,换过衣服,乖乖坐到琴凳上。吉莲娜捧着化妆盒过来,先给我涂了点香脂,然后淡淡地敷了层粉,浅浅地描了描眉,之后用梳子蘸着定型摩丝,三下两下,便梳好了我的头发。她把化妆盒放到琴盖上,拿过水红色兔绒围巾,绕着脖颈松松一系,说了声“好了”,唤我照照镜子,而她打扮自己去了。

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七八分钟的工夫,她这番轻描淡写的化妆,会改换我的容颜。我在琴凳上呆坐半晌,才抬起头照镜子。

我惊呆了!我看见了自己的日出——我何曾这般鲜润明媚过?那件不起眼的白毛衣,因为吉莲娜送我的围巾,犹如迎来了万丈霞光,焕然生辉!我的发型疏朗又精致,面部化妆恰到好处。而我眼底的忧伤,为整个面部,平添了一种动人的气质。我定睛看着自己,心境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女人的好打扮,是有效的解郁药。

吉莲娜打扮自己的时间很长,半小时后,她才款款走出。她一定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她惊人的美丽了,她的目光瞬间陶醉了,但说出的话却是调侃的:“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你们底子好,三五分钟就打扮鲜亮了;我用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遮不住老太婆的模样!”

吉莲娜穿一条黑色毛呢直筒连身长裙,一字领的左侧,别一枚硕大的雪花形态的水晶胸花,熠熠闪亮,好像她别着青春!平素她高绾发髻,那天却编了条松松的辫子,垂在脑后,辫梢系着咖啡色缎带。

她的脸打了浓重的粉底,眼睑处的皱纹几乎看不见了,睫毛精心卷过,动人地上翘着,将眼睛衬托得更为明净,如两块温润透明的玉!

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吉莲娜:“您太美了!”

吉莲娜用手拍打着我的背,热情洋溢地说:“新年中的女人都是美人!”

如果说中央大街是哈尔滨的真身,那么马迭尔就是这真身的魂灵。这座有百年历史的旅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条街最时髦的建筑,可见真正的时髦是不惧时光的。这座建筑的立面,就是一幅气势非凡的山水画:窗和出挑的阳台是一沓沓的山,平台下方的涡状托石是山间飘浮的云朵,女儿墙是一条波光潋滟的河,而穹顶则是一枚油绿的月亮。每次路过马迭尔,我都要多看它一眼,好像它是我隔世的情人,有种说不出的心动。

我和吉莲娜来到马迭尔一楼的西餐厅时,日光已不强烈了。圣诞节刚刚过去,临着中央大街的落地橱窗里,还矗立着圣诞老人和雪橇的卡通模型。若在平时过了饭点,店里人会很少。可是新年的时候,中央大街的每家餐馆都成了布达拉宫前的转经筒,永不停息地旋转着。

吉莲娜订的是店里最好的位子,在西南角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长方形的餐台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细颈小花瓶插着一枝红玫瑰。吉莲娜给我点的主菜是鹅肝,她的是黑椒牛排,配菜是蔬菜沙拉和酸黄瓜,还有一瓶意大利红酒。她没点红菜汤,说是没有她做得好。服务生将红酒斟入高脚杯的时候,吉莲娜嗅了嗅,由衷地赞叹着:“真是贴心的味道啊——”酒在杯里醒了片刻,我们举杯同贺新年!半杯酒落肚,吉莲娜神情活跃起来,她指着对面的华梅西餐厅对我说,这店跟马迭尔一样,也是犹太人创办的。华梅西餐厅过去叫“马尔斯茶食店”,她小时候常来这儿买糖果。她说糖果师傅姓吴,他做的水果糖清凉芬芳,奶汁糖柔软香甜,十分入口,可惜这手艺失传了。“文革”时华梅的店名,被改作“反修饭店”,她点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说:“反的就是这样的鼻子!”我们同时笑起来。虽然她对华梅的追忆充满感情,但她告诉我,她更爱马迭尔,她年轻时曾在这儿跳过舞,这里的舞厅富丽堂皇,胜过当年声名显赫的新世界。说此话时,她的眼神无比温柔。而我对这家旅馆的了解,是它的创始人约瑟·开斯普的儿子——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西蒙·开斯普,在1933年暑期来哈尔滨看望父亲时,遭到绑架,被绑匪割去耳朵,最终撕票。提起这段往事,吉莲娜情绪立刻低落了,她说她母亲熟悉约瑟·开斯普,他因为儿子的死,心都碎了,最终离开了这座令他起家,却给他带来无比伤痛的城市。

我很想问她,当年跟什么人在这儿跳舞,但直觉告诉我,问她的舞伴,等于问她的爱情和忧愁,是不能问的。

主菜上来后,天色暗淡了,餐厅的水晶吊灯亮了。吉莲娜吃完牛排,用餐巾擦擦嘴,问我为什么最近不和男友联系了。我没有隐瞒她,告诉她我在齐德铭的旅行箱中,发现了避孕套和寿衣。“他带着寿衣旅行?”吉莲娜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我点点头,告诉她自从见了那件寿衣,我老爱做噩梦。

吉莲娜怜爱地看着我,朝我举起酒杯。我们碰杯的一瞬,她轻声说:“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做噩梦的。”

这是她对我和齐德铭爱情的态度吧。

我们从马迭尔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了。吉莲娜洗过脸,卸了妆,老态毕现,疲惫不堪。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了惯常的晚祷。我很舍不得地摘掉水红色围巾的时候,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是齐德铭发来的短信:“晨起买花的是你吗?提着包裹在寒风中流泪的是你吗?跟一个洋老太去马迭尔吃西餐的是你吗?如果是你,请回话!”

我喜极而泣,但发出的短信却是谴责:“你跟踪我,卑鄙!”“我跟踪爱,高尚!”他立刻回复。

那行字在我眼里,就是新年的橄榄枝。8

我和齐德铭重归于好的时候,黄薇娜和丈夫分居了。

黄薇娜的丈夫林旭,是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脑外科医生。他个子高高,国字脸,浓眉,目光犀利,唇角柔和,看上去刚柔相济,一表人才。我刚到报社时,曾一度头痛难忍,跑了两家医院都看不明白,黄薇娜便带我去找她丈夫。很奇怪,一进那所医院,握过林医生的手,头疼便缓解了。我跟黄薇娜开玩笑,说她丈夫的手是“止疼剂”,她得好生看着,不然会被患者给掠走。黄薇娜霸气而甜蜜地说:“倒霉啊,这双‘魔爪’,这辈子只能摧残我一人了!”黄薇娜的自负,不是没来由的。她大学时才貌出众,爱慕者甚多,林旭是黄薇娜在追求者中,千挑万选的白马王子。

可是这个白马王子,不安于驰骋在她的原野上了,他踏上了另一片碧青的草地,爱上了他的病人,一个比他小十一岁的,患有轻度癫痫的在艺术学院学画的女孩。

黄薇娜怎么也想不通,林旭有姿色动人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儿子,竟会看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病人!当黄薇娜拿到私家侦探偷拍的丈夫和那女孩在一起的照片时,简直气疯了!她在电话中对我发泄着:“那女孩比你都丑,瘦得跟流浪猫似的,林旭简直疯了!”

黄薇娜的可爱在于,她很少掩饰自己,当她说出那女孩比我还丑的话时,我在电话这端笑了一声,说:“谢谢表扬——”黄薇娜声嘶力竭地说:“赵小娥,我水深火热了,你还跟我阴阳怪气!”

我敲开黄薇娜的家门时,是正午时分。她穿一条紫色丝绸睡裙,醉眼蒙眬地开了门。我刚落座,她便“哗”地把睡衣扯掉,微微侧身,双手松松地搭在胯部,摆出模特走秀的姿势,说:“赵小娥,这样的身体够不够美?”说真的,在公共浴池,我也见过不少女性裸体的身姿,可没有一个人的裸体,是没有缺陷的。黄薇娜却不一样,她脱掉睡衣的一瞬,暗淡的客厅骤然明亮了,黄薇娜就像一支蜡烛,光芒四射!

我感慨道:“世上有这么完美的躯体,我等就是残次品了,怪不得不好嫁出去呢。林医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还生过孩子呢。”黄薇娜炫耀完,穿上睡衣,点起一棵烟,不无得意地说,“为姑娘时,比现在强多了!不是我糟践林旭,他第一次和我在一起,上来没三分钟就下去了,我的身体太惹火,一瞬间就把他引爆了!”

黄薇娜放肆地笑着,将那沓林旭出轨的照片撇给我,说:“看看这畜生,说是上夜班,其实都是和这小妖精泡在一起,你说她哪点比我好?”

那女孩看上去孱弱不堪,小眼睛小鼻子的,月牙形嘴,漆黑的长发自然披垂着,谈不上漂亮,但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很抓人,我没敢把直觉告诉黄薇娜。“你打算怎么办?”我问。“林旭提出离婚,说是净身出户,只要儿子,他这不是做梦吗!我怎么能让儿子跟这么个小妈!她癫痫病发作时,万一把我儿子掐死了怎么办?”黄薇娜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咳嗽起来。“一般的男人离婚都不愿意要孩子,林旭能要林林,还算负责任的。”我说。

林林是黄薇娜和林旭的宝贝,刚上小学,他比同龄孩子个子矮,像个袖珍人似的,机灵顽皮,有点口吃。他叫我“娥姨”时,听起来就是“哦呀”,十分有趣。“那小妖精是个病秧子,不像能生养的,他们要林林,是要掠夺我的作品!再不,就是虚情假意要孩子,表示他们高尚,真要给他们,就找借口不要了,这种事情我听得多了!”黄薇娜心绪烦乱,又点燃香烟。

我说:“林医生不要房,不要车,放弃全部财产,说明他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他这是亏心!”黄薇娜狠吸了几口烟,说,“再说了,他是他们医院脑外科的台柱子!知道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吧?除了指挥,乐池中最牛的就是这位置的人了!林旭在医院是第一把刀,相当于第一小提琴,他每天起码主刀两台手术。脑外科的手术,可不像割个扁桃腺切个阑尾那么简单,患者家属谁敢不塞大红包?我也不瞒你,一般的小手术,三五百的红包就说得过去了,可在脑袋动刀子,患者家属提心吊胆,总得给主刀的千八百的。他们医院的脑外科因他红火,我们家也因他红火。如果不靠林旭的红包,这房子和汽车,哪那么容易置办起来?他净身出户,凭他的手艺,三五年就会翻身!我可不能把这双金手,拱手让给那小妖精!”“这么说,这房子是患者的血换来的——”

我心里对自己说,突然感觉屋子灌满了脓血,我的眼前红光闪烁,鼻腔奇痒,胃液上泛,一阵干呕。

黄薇娜盛怒之下,没有察觉我的不适。

她告诉我,即便离婚,也不会轻易放过林旭。她要破坏他们同居:“反正在法律上他还是我丈夫,我知道他们的淫窝在哪儿,晚上他不回家,又没夜班,我就去那里,跟他们一起睡!他们要是不开门,我就敲锣!我爸当年在秧歌队敲过锣,他死后留下一面大铜锣,得给它派上用场!”她的计划是把他们搞得心力交瘁,声名狼藉,让他们自生厌恶,终止关系,等他回心转意后,再一脚踹开他。

我说:“既然最终还是离婚,干吗不一开始就放过他?”“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黄薇娜说。

在我心目中,黄薇娜一直是特立独行、大度从容的女人,没想到她也这样自私狭隘。

黄薇娜发泄过了,平静了许多。她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了新男友。我点点头,问她怎么看出来的。黄薇娜鄙夷地说:“一个女人眼里有了柔情,能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些败类男人的点滴雨露!可你记住,这样的雨露早晚有一天会消失,就像宋相奎对待你,就像林旭对待我!所以聪明的女人,一生都不会把自己交付给男人。女人是玫瑰,男人是蜜蜂,当他采完你的蜜,没甜头了,就会飞向另一枝玫瑰。在这点上,吉莲娜是最聪明的女人,一生没有真正的交付,一生也就没有彻骨的伤害。”

那时我正跟齐德铭如胶似漆,黄薇娜的话,于我来说是刺耳的。我对她说,吉莲娜在情感上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张白纸,因为她新年请我去马迭尔吃西餐时,一派少女打扮,还说当年曾在那儿跳过舞。“跳舞?怎么我采访她时,她从没说过?”黄薇娜怔了一下,说,“难道她那天是怀想旧日恋人去了?”“我觉得吉莲娜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爱。”

我说。

黄薇娜哼了一声,将一个烟圈吐在我脸上,冷冷地说:“傻丫头,那一定是没有得到的爱!得到的,不会刻骨铭心。”

春节的脚步近了。我们报社的人,没有喜欢春节值班的。但对我这种没父母可奔的人来说,过年值班就是抬爱我了。如果你在烟花满天的时刻,一个人孤独地守岁,会觉得这世界的绚丽与你无关,你是时光深渊中的弃子,倍觉凄凉;可你在工作岗位上忙着,年便好熬多了。

领导见我年年主动要求春节值班,特意准我春节前休假一周。

我腊月二十三赶回克山,给母亲上坟。我们那儿的风俗,过了小年,就可上坟。哥哥陪着我去西岗的路上,遇见了开诊所的老杨。这个继母曾经的情人,衣衫褴褛,扛着把铁锹,鬼一样地游荡在村口,见着我们就说:“高抬贵手呀,把我埋了吧!这世道就要没太阳了,我怕黑呀,早点埋了我吧。”哥哥说,老杨很倒霉,他儿子前年突发脑梗死了,儿媳当年就改嫁了;离异的女儿因为家庭不幸,染上毒品,被送进戒毒中心。儿子和女儿的孩子们,一下子失去了庇护,全由老杨看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杨的诊所跟着出了问题,一个在他那儿打了一周肌肉注射针的八岁男孩,突然间有一条腿不好使了,患儿的家属带孩子进省城医院看病,诊断结果是注射不当致残,属于医疗事故,而老杨没有行医执照。他怕有牢狱之灾,赶紧用钱私了,把家底赔掉不说,还背上了十多万的外债,老杨至此崩溃了,出门时总是扛把铁锹,请求过路人把他埋了。哥哥说,这两年继母过得也不如意,秋天时还觍着脸回来找老相好的,谁料一进村就遇见了疯癫的老杨!老杨一把白胡子乱飘着,扛着把铁锹,两眼直勾勾地朝她走来,说:“姑娘心眼好,把我给埋了吧!埋了我你能交好运,田里的玉米都会长成金条!”撞见这一幕的村人回来说,继母很失落,长叹一声,村子没进,转身走了。

继母和她的情人这般下场,令我愉悦,尽管我知道这种快感有点邪恶。

带着这种快感回到哈尔滨的我,精神抖擞。我在投入齐德铭的怀抱时,热情似火。齐德铭开玩笑:“回了趟老家,怎么变得这么甜心了?”

我开玩笑说:“我老家是个甜菜坑,回到那儿,等于泡在蜜罐子里,想不甜都没可能!”9

齐德铭陪父亲过的年,我是在报社值班室过的年。

吉莲娜习惯了独自守岁,她除夕夜不吃水饺,一壶茶,一碟果干,弹上一首钢琴曲,便是迎新的仪式了。我问她除夕夜通常弹什么曲子,肖邦、莫扎特还是舒曼?吉莲娜淡淡一笑,说:“指尖落到谁那儿,就是谁的曲子。”吉莲娜钢琴造诣深厚,崇拜犹太钢琴家霍洛维茨。她从学校作为音乐教师退休后,曾开过钢琴班。后来年纪大了,她说只给神弹奏了,不再用它谋生。

在南方,年是冬眠的熊,它一出洞,春天来了;可是在北国,年是苍茫原野中奔跑的雪兔,要想它的毛发随春风而变色,还有待时日。

我以为黄薇娜和林医生分居着,年过得一定不如意,谁知正月初七上班时,她容光焕发的。她说春节带着儿子去了亚布力滑雪,小孩学东西就是快,林林三天就学会滑雪了!

我问她:“林医生没跟你们一起去?”

黄薇娜用玩笑的口吻说:“当然少不了他,不然大过年的,我还不得去人家的门口敲锣呀!”

她的话让我以为他们和好如初,危机已过。

黄薇娜说这次在亚布力,遇见了她的受访者,一个犹太富商的后代。黄薇娜跟他聊起吉莲娜时,意外得知日本占领东北时,吉莲娜的继父与日本人过往甚密,曾把她许配给一个日本军官,吉莲娜不从,精神失常过一段时日。看来吉莲娜在情感上,的确有故事。“难怪她现在的举止也和常人不一样。”我说。

我看过一个资料,说是日本侵占东北后,曾秘密推行过“河豚鱼计划”,允诺犹太人,赐予他们一方土地,复兴犹太国。其实日本人的本意,是想吸纳犹太资本,为他们在东北的军事和工业建设投资。日本人喜食河豚鱼,它剧毒,但美味,“河豚鱼计划”,意谓这是一项美妙而又危险的计划。他们为了在东北大地吃得更美,对犹太人采取亲善政策。马迭尔创始人的儿子遭到绑架,据说也与日本人有关。日本人想用极少的钱,买下“马迭尔”这块肥肉,而约瑟·开斯普并不买日本人的账,他开出极高的卖价,给他们当头一棒。约瑟·开斯普知道此举会惹恼日本人,他一方面加强了自身的防护,带保镖出行;一方面把财产逐渐转移到了拥有法国国籍的儿子名下,并在马迭尔门前悬挂起红白蓝三色旗。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在老开斯普身上找不到机会下手,便指使匪徒,绑架了暑期来这里探望父亲的小开斯普,酿成震惊世界的惨案。黄薇娜在谈到这桩绑架案时,对老开斯普有不恭之言,说小开斯普被绑架之初,绑匪切下他的一只耳朵寄给老开斯普,说只要收到赎金,就放了他儿子。可是老开斯普讨价还价,还说见不到儿子绝不付赎金,绑匪榨不出油水,一怒之下,将小开斯普杀害了。黄薇娜当时气急地说:“要是林林遭绑架了,别说是钱,就是割我的肉,我都舍得!”她对马迭尔没好印象,称它是“凶宅”。

吉莲娜的继父,是不是卷入了“河豚鱼计划”,而亲近日本人的呢?一个日本军官在那个年代,能喜欢上一个犹太女孩,让我对这名军官,有了无限的好奇。

犹太人的主要节日是逾越节,跟我们的春节一样隆重。那年的逾越节在四月下旬。哈尔滨的采暖期结束了,大大小小的锅炉停止排烟后,天空获得了解放,蓝天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草发芽了,迎春和桃花开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春光真好,它让万物复苏,也让我们远离了冬日的烟尘。吉莲娜在逾越节前一周,就开始做准备了。她叫来计时工,扫尘,洗窗帘被褥,擦门窗,给窗帘钩换上铜质的,屋子焕然一新,清爽至极。逾越节前一天,她买来羊骨,配上香草,在烤炉烤制,之后做白面薄饼。逾越节期间,她不吃发酵的食品,马迭尔的面包在那七天里,她是不碰的。吉莲娜说以前过逾越节,她是和老朋友在一起,后来这些人相继离世,凑不齐人了。她忧伤地说:“活得长不好,你比别人要看到更多的死亡。”她接着嘟囔,“神怎么还不接我走?”我说:“这世界的灾难多了去了,神忙得顾不上你了。”吉莲娜严肃地说:“死亡可不是灾难,是重生,是人生最大的喜悦。”

我并没有说死亡是灾难,吉莲娜误会了我的话。可我从她的误会中,获得了安慰。想着重生的母亲再无屈辱,也许化作了一只鸟儿,正自由地飞翔在我看不到的天空中;也许化作了一条美丽的鱼,风雨都淋不湿她的心!我不愿母亲复活为人,怕她再遭受尘世的苦难。

这年的四月下旬,为着一种新药的推广,齐德铭带着寿衣又跑业务去了,这次他去的是江浙一带。他不在哈尔滨,整个逾越节,我是和吉莲娜一起度过的。

逾越节的早晨,吉莲娜用捣碎的杜鹃花和绣球花的艳红浆汁,代替羊血,涂抹在门框上。这种风习,源于《圣经》故事。以色列人在埃及备受奴役,欲脱离苦海,可是埃及法老百般阻挠。于是上帝通过先知摩西,降下多重灾害,蛙灾、畜灾、蝇灾、黑暗之灾,等等,埃及百姓饱尝灾苦,可法老仍不为所动。这样,上帝降下第十灾,击杀埃及一切头生的,无论人畜。为防止错杀以色列人,上帝命令摩西谕示以色列人,在他巡游埃及的那天宰杀羊羔,将羊血涂抹在门框上,这样上帝看到门框上的羊血,就会“逾越”过去,保全以色列人。以色列人逃离埃及时,匆忙中带走了还没有发酵的饼,为了纪念这个日子,他们这一天会吃羊骨和没有发酵的饼。

吉莲娜准备了丰盛的逾越节晚餐,她打电话约黄薇娜一同享用,黄薇娜问带孩子过来行吗?吉莲娜说:“神喜欢孩子,来吧。”

黄薇娜非常细心,给吉莲娜带来了一盒杏仁饼,一罐意大利咖啡,和几枝鹅黄的迎春。我问她花儿哪来的,她理直气壮地说:“花店又不卖迎春,当然是偷的了!偷花和窃书一样,不能算偷。”她得意地笑起来。

我们报社楼下的小花园,迎春开得火爆,可是上下班的人,朝九晚五,匆匆忙忙,没谁赏花。黄薇娜说花儿开在这样的地方,是开在寂寞里,可折下给喜欢它的人,却是开在热闹里了。我也给吉莲娜带了花儿,虽说在花店买的,却也别致。我让花店的师傅,用藤条编成一个六角星,插满小朵的黄玫瑰,再点缀一些银白的满天星。这颗用鲜花组成的六芒星,芳香四溢,熠熠闪光,吉莲娜爱极了,捧着它去了祷告间,奉献给神。

吉莲娜平素是俯就在钢琴旁的小餐桌用餐的,可一旦来了客人,这桌就局促了。她将厨房角落的白橡木折叠桌搬出。自从老友相继离世,无人来陪她过逾越节,折叠桌已多年不用了,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吉莲娜为它除过尘后,将一块白底粉花的台布铺上,又将迎春插在一只方形青花瓷瓶中,摆上餐桌,它立刻就变了一副脸孔,春意盎然了。吉莲娜失神地看着迎春,叹息一声,说它们开得像极了她在苏州看过的蜡梅,艳而不俗,只是没有蜡梅那股子幽香。

黄薇娜立刻追问:“您是哪一年去的那儿?”

吉莲娜怅然若失地说:“六十年前了。”“您是和父母一起去的?”黄薇娜又问。“我自己。”吉莲娜说,“就想一个人看看花儿。”

花儿也勾起了黄薇娜的往事,她说:“我父亲肺癌晚期时,最想看牡丹了,我陪他去了菏泽。他看了三天的牡丹后,说是可以回家了。在回来的飞机上,他抓着我的手说,牡丹是花魁了,可这么艳丽的花儿,还不是说败就败了,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在那之前他非常恐惧死亡,可看过牡丹,他觉得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了。我感谢牡丹,是它让他走得安详。”

我不愿黄薇娜在逾越节时陷入伤感的情境,连忙吩咐她和林林去露台拿折叠椅,而我帮着吉莲娜,将吃食一样样地从厨房端上餐桌。餐桌摆在客厅中央,它的上面,是一盏低垂的六角形彩绘玻璃灯。五彩的光影照着餐桌上的花儿,照着蔬菜和羊骨,缤纷夺目。入座前,吉莲娜先去祷告一番,然后唤每个人洗一下手,逾越节的晚餐开始了。我们每人先喝了一杯红葡萄酒,然后吃用盐水浸过的蔬菜、剥了皮的白水煮鸡蛋、未经发酵的饼和羊骨。吉莲娜特意为林林榨了一杯梨汁,做了苹果馅饼。三杯酒后,吉莲娜给林林讲逾越节的故事,当她说到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走至红海,举起手杖,使红海分出一条路,让以色列人顺利渡过红海,而让埃及法老的追兵淹死在海中时,林林睁大了眼睛,问:“摩西是谁?他的手杖这么牛逼啊,赶得上孙悟空的金箍棒了!”

黄薇娜呵斥林林不许说脏话,吉莲娜倒不介意,她夹了一个苹果馅饼给林林,说:“摩西是神啊。”

林林问:“他还活着吗?”

吉莲娜答:“神是不死的。”

林林又问:“你见过他吗?”

吉莲娜微微摇着头,温柔地说:“我每天都盼着他来。”

林林颇为同情地说:“摩西总也不死,我猜他早就白了毛了,走不动路了,见他肯定挺费劲。”

黄薇娜正饮着酒,林林的话令她笑喷,一口红酒溅到我身上,我的白毛衣,刹那间开出了红梅。

那晚我们喝了不少红酒。吉莲娜讲了很多关于犹太节日的故事,除了逾越节,还有五旬节和住棚节。她说从前过住棚节,一家人会在松花江畔的草地上,用柳树枝条搭起棚屋,带来经书和丰收的瓜果,住上七天。住棚节通常在十月,有时赶在月初,阳光还很灿烂,有时赶在月尾,雪花便飘来了。传说住棚节期间,《圣经》记载的七个英雄,分别会在七天里来到棚屋,所以天再凉,妇孺可回家住,男主人却是要守在棚里的。林林问那七个英雄中,有没有武松。我们集体摇头,林林很失望,说他吃饱了,下了桌,去露台看街景去了。

吉莲娜喝了酒,却毫无醉态,思维敏捷。黄薇娜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入她的私生活,都遭到她温柔的抵抗。比如黄薇娜问她当年日本人主要住在哪片街区,吉莲娜淡淡地说,就是这一带啊。再问她那个年代的帅男是什么标准,吉莲娜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黄薇娜说,你爱上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是帅的,哪会有统一的标准呢。黄薇娜再问像她这样不结婚的女人,当年会不会遭歧视。吉莲娜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不歧视自己,就是全世界都歧视你,又怎么着?”

她的话让我和黄薇娜都联想到犹太人离散的命运,我们面面相觑,知道该是结束晚餐的时候了。

黄薇娜离开时有点失落,我送他们母子下楼时,她叹了口气说:“一部传奇摆在你面前,你却不能翻阅,唉!”

我说:“这部传奇的作者属于她,她有权利不让它流传。”

我越来越喜欢吉莲娜了。

五一长假的前夜,齐德铭回来了。他从温州机场起飞前给我打电话,希望晚上回来时,能在中山花园的家中见到我。我揶揄他:“你是想见到饭吧?”齐德铭笑了,说:“知我者赵小娥也。”想着他的旅行箱里装着寿衣,我特别向他祝福了平安。

我去家乐福超市为与齐德铭小别相聚的晚餐采买时,在卖副食的冷柜前遇见了宋相奎。他胡子拉碴,脸色灰黄,瘦了一大圈,见了我后,提着购物篮的手微微发抖。购物篮里有一包红枣、一盒草莓,还有一只冰冻的白条鸡。我们都有点尴尬,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不知该怎样打招呼。最后还是我先张口的:“买菜啊?”他应了句:“啊,买菜。”我问:“柳琴好吗?”他停顿了一刻,说:“她怀孕了。”我说:“祝贺你快当爸爸了。”宋相奎的眼里并没有喜悦,他说:“小娥,其实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的,想跟你说说话,今天真巧,能不能给我半小时,我在楼下必胜客等你,喝杯咖啡?”我看了看表,说:“今天来不及了,我男友从外地回来,快下飞机了,我得赶回去做饭。”宋相奎伤感地说:“怪不得你变漂亮了,我该猜到是有男友了。”他说了声对不起,匆匆与我告别。

从家乐福回到齐德铭那儿,天已黑了。我刚将饭菜做好,电话响了,齐德铭说他已经落地,不过正值下班高峰,进城车辆拥堵,大概五十分钟才能到家,叫我不要着急。我拖地板的时候,想着宋相奎那张憔悴的脸,为他不安。我扔下拖把,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方便说话,宋相奎立刻把电话打过来,说他正一个人在酒馆里。我问他想跟我说什么。宋相奎说,他和他母亲,担心柳琴生的孩子会是哑巴,快崩溃了。他说咨询过医生,这种先天性聋哑女与正常人所生的孩子,确实有可能是聋哑儿。宋相奎说他运气差,买彩票连五块钱都没中过,如果孩子出生后跟柳琴一样,他母亲一定得疯了。家里如果有两个聋哑人,一个疯子,再加上他那个娶不上媳妇的残疾哥哥,他肯定也得疯。他想让柳琴终止妊娠,可她态度坚决,一定要生下孩子。宋相奎说他每天服用安眠药,还是睡不着觉。他怀念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怀念我们之间的争吵,那一切都变成愉快的回忆了。宋相奎如此旧情难忘,我便有勇气把心底一直存的疑问抛出来:“说句实话,你跟我分手,与柳琴的房子还是有关吧?”我知道这样问他,等于扇他巴掌。宋相奎沉默了一刻,突然咆哮道:“赵小娥,像我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没有背景,没有金钱,又没有过人的本领,在这个年代,真不该选择在大城市生活!我们何苦活得这么累!”宋相奎骂了句脏话,挂断电话。他的话,等于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呆坐良久,字斟句酌,给他发了条安慰短信:“别惧怕孩子会是聋哑人,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送来的天使!一个人只要内心快乐,即便活在没有声音没有语言的世界里,也是美好的。”我知道这句话其实很虚伪,很空洞,宋相奎没有回复——当然不会回复了。

那晚齐德铭一进家,洗了把脸,便迫不及待打开旅行箱,说:“赵小娥,表扬我一下吧,你看看,因为想着你,我带的安全套这次一只没用!”

我说:“我不怕你用安全套,怕你用的是寿衣!”

齐德铭颤声叫着:“小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哭了。陈二蛋之后,这是我第二次,在男人怀里,被他的泪水打湿。10

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齐德铭约我去见他父亲。

我的心一阵狂喜:难道他跟我认真了,这是求婚的信号?会面地点选在他父亲所开的道外印刷厂,齐德铭说他父亲可能怕我拘束,才在车间与我见面,嘈杂的环境会消除我的紧张感。

可我却觉得这种随意的见面方式,大概也表明他对儿子婚事的漠然。

午后两点见面,可我早餐后就准备上了。

我把这个季节穿的衣服全部翻腾出来,一件件地试。

那些衣服大都地摊货,质地不佳,要想穿出彩儿来,实在是难。

我胡乱搭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没一身称意的,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吉莲娜见我穷折腾,知道我有重要约会,过来帮忙,问我要见的是什么人。我说这有什么关系,不管见谁,把自己打扮漂亮就是嘛。吉莲娜说那不一样。如果是见工作上的朋友,要穿得大方一些,米色大开领的双排扣短风衣,配一条深咖啡色的长丝巾最为理想;如果是会男友,在这大好春光中,可以穿得活泼大胆一些,选择那条紫色七分裤和大开领的斜肩紫花毛衫,把自己打扮成一丛紫丁香;而如果是见尊贵的长者,就要穿得稳重一些,着那件西装式蓝格子外套,配黑色长裤。我告诉吉莲娜,我要见的是齐德铭的父亲。吉莲娜“哦——”了一声,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冷冷地问:“是去他家里吗?”我说是在他开的道外印刷厂的车间。吉莲娜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同意了?”我点点头。吉莲娜失望地垂下头,说:“那就穿米色双排扣短风衣和黑裤子吧,权当是到松花江边走一遭。风衣里配黑色高领针织衫,不要戴丝巾。万一丝巾绞进机器里,勒住你的脖子就惨了。”吉莲娜的话,让我联想起美国现代舞创始人伊莎多拉·邓肯,她的死,就是丝巾惹的祸。有一天她乘坐跑车兜风时,缠绕着她脖颈的宽大的红色丝巾,有一截飘到身后,恰好垂到后轮底下。车一启动,邓肯便被绞进后轮的丝巾给拽出跑车。等司机察觉刹车时,邓肯已结束了挣扎。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柔软的丝绸也能充当杀手。邓肯的结局,就是一出惊世的现代舞。我想我没那么好的运气,这种浪漫的死法,只属于艺术家。

我相信吉莲娜的眼力和直觉,按照她的指点穿扮,果然不俗,落落大方。吉莲娜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穿上风衣,可以随时随地走进风雨中。

离见面时间还早,我想出去散散步,给自己点勇气。

在我看来,孑然一身而高寿的人,一定是有勇气的人。我无数次地想,吉莲娜的生存勇气来自哪里呢?是永难忘怀的爱恋,还是宗教的抚慰?我更相信是后者。因为前者如雾似烟,我看不清;后者我从她每日虔诚的诵经声中,深切感受到了。

我决定到犹太会堂转转,那里该是给吉莲娜勇气的地方吧。

哈尔滨有两所犹太会堂,都在道里区,相距不远。

犹太老会堂坐落在通江街,过去叫炮队街,1909年落成,是哈尔滨早期犹太人的宗教活动场所。老会堂1931年发生过一场火灾,修复扩建后,一楼仍是礼拜堂,二三楼则是哈尔滨犹太人宗教与文化的办事机构,像犹太宗教公会、犹太复国主义组织、犹太丧葬互助会、《犹太生活》编辑部等,都设置在那里。老会堂从侧影看,特别像一艘早期的邮轮,它的砖红色半球形穹顶上矗立的银色六芒星,就像引航的灯塔。这艘邮轮航行了一个世纪了,依然没到终点,可见宗教的行旅横无际涯。如今的老会堂里有一家青年旅行社,二三楼为客房,是怀旧的旅客乐于下榻之地;一楼还有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店,吸引着喜欢寻梦的人。

犹太新会堂在经纬街和安国街的交会处,1921年落成。这座建筑稳重而不失浪漫,主体颜色红白相间,圆心式的金色穹顶,看上去像个成熟了的大南瓜。这座当年可容纳七八百人的教堂,除了做礼拜,还举办婚礼。吉莲娜说做礼拜的时候,会堂常传出幽怨的哭声。不用她解释,我明白哭声源于什么。奇寒的哈尔滨成为了犹太人温暖的收留地,可它毕竟不是他们的故国。

吉莲娜似乎对犹太新会堂的感情更深一些。她说她母亲和继父结婚,就在这座会堂。每年住棚节期间,人们住在松花江畔的棚屋里,会来新会堂祈祷。这座会堂“文革”中遭到毁坏,修复后一度成为“东方娱乐城”,豪华夜总会的灯红酒绿,湮灭了犹太人曾经的眼泪。后来市政府按照原貌修复了会堂,一个属于犹太人的历史文化博物馆在此开馆。虽然复建的新会堂没有吉莲娜想象的好,但她还是为它的重生而喜悦。

犹太新会堂离吉莲娜的住所不远,虽然它被紧紧包围在现代的高层建筑中,没有树木的荫庇,处于交通要冲,受汽车尾气之害,但仍是那一带最摄人魂魄的建筑。看来真正的美,是遗世独立的。

即便在假期中,犹太新会堂的售票口还是冷冷清清的。没用排队,我便购得门票。也许是我跟吉莲娜说过神的坏话的缘故吧,步入会堂时,我有点胆怯。

刚进大厅,才打量会堂一眼,我挎包中的手机响了,是齐德铭打来的。他告诉我他父亲临时决定,将会面时间改在上午十一时,叫我赶紧准备一下,他一会儿过来接我。

我有点不快:“你爸爸怎么这么善变?”

齐德铭兴高采烈地说:“他改时间,是为了请我们吃午饭!要知道,他从没请过我的朋友吃饭啊。”“可我不喜欢突然改时间。”我嘟囔着,心想幸亏我提前穿扮好了。“你好像在外面?是不是有事绊住脚了?”齐德铭急切地问。

我看了一下手表,九点五十分,从这里去道外,即便塞车,三十分钟也到了。我说:“我刚进犹太会堂,你来这儿接我吧,快到时手机晃我一下。”“你和吉莲娜一起去的吗?”齐德铭问。“我自己。”我说。“犹太会堂有两个,你去的是红顶的还是金顶的?”看来齐德铭对这两座犹太会堂很熟悉。“在经纬街,金色穹顶的……”我说。“啊,就是娱乐城的那座——”齐德铭说,“我现在下楼打车,到你那里,二十分钟吧。”

外面春意融融,会堂却很阴凉,我起了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中央大理石地面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六芒星,我走向那里,想暖暖心。可我脚下,漫溢的不是自然的星光,而是水晶灯投下的绚丽灯影,叫人有点丧气。犹太新会堂修复后太新了,没有我想象中的肃穆庄严。倒是迎面悬挂着的巨幅黑白照片,似一扇幽暗的窗,隐隐吹来昨日的风——那是众绅士在马迭尔旅馆隆重集会的一张旧照片。我盯着其中每一个男士仔细看过来,发现他们虽外貌不同,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有内涵。而如今的男人,太缺乏照片中人那种耐人寻味的表情了。

吉莲娜说新会堂展览着一只铜质七烛台,是她的朋友捐赠的,非常漂亮。我走出六芒星,去楼上寻七烛台的时候,突然想起我见齐德铭的父亲,是晚辈见长辈,是不是该带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我给齐德铭打电话征询意见时,他已上了出租车。他说:“带啥呀,他什么也不缺!再说这次见面不是在家里,也不在他办公室,他随便,咱也随便!”

我没心思看七烛台了,早早出了新会堂等他。齐德铭用手机晃我时,我已等了一刻钟了。他打了一辆红色夏利,车还没到呢,声音先到了,他从车窗探出头喊:“赵小娥——”

这一声亲如骨肉的呼唤,让我周身泛起暖意,内心不那么紧张了。

齐德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停稳后,他下了车,打开后车门,要与我坐一起。我猫着腰钻进汽车时,他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今天这扮相不错,挺酷!”

我问齐德铭为什么对两座犹太会堂这么熟悉,他说小时候他家就住在这一带。新会堂是娱乐城的年代,热闹得不得了;它成了博物馆后,反倒是冷清了。而老会堂那儿,他最青睐的是里面的青年旅社,他曾住过一夜,它的小餐厅颇具情调。他挤眉弄眼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向你求婚,就去那里!”

想着他身居哈尔滨,却在旅社过夜,估计他是和女孩子去开房,我心生妒火地说:“再带小妖精去那儿住,我砍断你的腿!”

齐德铭笑起来,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口,让我触摸他怦怦跳动的心脏,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齐德铭父亲的印刷厂比较偏远,在道外建材大市场附近。那是一座狭长的青砖水泥平房,银色的铁皮屋顶,面积大约有两千平方米。它的西侧是库房,东侧是装订和裱糊车间,中间广大的区域,是切纸和印刷车间。

厂子左侧还有一座平房,四四方方的,外墙漆成墨绿色,瓦灰的屋顶,像座兵营,齐德铭对我说,那是员工宿舍和饭堂。离见面时间还差十分钟,齐德铭带我先参观。印刷车间比我想象的要洁净,印刷机多是罗兰和海德堡等著名品牌,噪音不是很大。工人们穿着银灰色的工装,也是我喜欢的调子。有的工人认识齐德铭,见到他会打招呼,然后多看我一眼。空气中飘浮着油墨的芳香,给人以暖洋洋的感觉。我们走向一台切纸机的时候,齐德铭忽然拽了一下我的衣袖,悄声说:“他都到了——”

原来站在全自动数控切纸机前的人,竟是齐德铭的父亲!他穿工装服,一米八五的个头吧,不胖不瘦,鬓角微白,四方大脸,肤色黑红,单眼皮,炯炯有神的眼睛,鼻孔微微翻卷,宽阔的嘴角边,各有一道直纹,好像插着两把锋利的剑,凸显其性格中刚毅的一面。他见了我热情地握手,说:“小赵吧?我是齐德铭的父亲,齐苍溪!”他的手略微粗糙,宽厚有力,是男子汉的手。我向他问好,正不知握过手后该说什么时,齐德铭问他父亲:“你怎么切上纸了?”齐苍溪拍打了一下切纸机,说:“新进的机器,净欺负工人,动不动就停摆!我来调教一下,抽它几鞭子,驯服驯服!”听他的口气,他把机器当作野马了。

我们就站在切纸机前聊了起来。我问他都印些什么东西,齐德铭的父亲说,宣传册、礼品纸袋、挂历、海报和信封,是他们业务的主项。有些人找上门来,要印假发票和盗版书,这种违法的活儿他是不接的。他笑着对我说:“德铭跟你说过吧?我坐过牢,坐过牢的人最知道阳光和自由的可贵!才不会为了钱,把自己往监牢塞呢!”说完,他又风趣地将话题转向我们报纸,说我们报纸要是在这儿印刷的话,这活儿他可以接,因为我们报纸除了夸大的广告,没有不良内容!

我笑了。我喜欢齐德铭的父亲,他的稳健和亲和力,将我心中勾勒的那个傲慢、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形象,给彻底粉碎了。我想如果能踏进他家门,有这样的公公,将是我的福气。

但我不知道,命运的小鬼拿着绞索,就在前方等着我。

我们参观裱糊车间时,遇见一个老工人。

他看上去七十来岁了,矮矮的个子,干瘦干瘦的,肤色暗黄,发丝蓬乱,驼背,刀条脸,无神的小眼睛,眼皮耷拉着,嘴唇干瘪,如果不是他的手指灵活地动着,他就像一具木乃伊。齐德铭的父亲见着他,比见着别的工人要热情,“穆师傅,今春风湿病犯没犯?”

穆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了看他的老板,声音嘶哑地说:“不犯才见鬼呢。”

齐德铭的父亲说:“下次我去林甸温泉,把您带去泡泡汤!听说温泉对风湿病有好处!”

穆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一身的糟骨头,泡金汤也没用!”

他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我也笑了。

也许是我的笑声吸引了他吧,穆师傅将目光移向我。

他看到我的一瞬打了个寒战,好像我身上裹挟着冷空气,侵袭了他。

穆师傅低下头,用手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我时,喃喃叫了声:“燕燕——”

齐德铭的父亲见状,连忙向他介绍:“这是德铭的朋友,小赵。”

穆师傅的眼睛似有火花闪烁,他颤声问我:“你是哪里人?”“克山。”齐德铭代我回答,“克山病听说过吧?一种地方性心脏病。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一带得这病的人很多,死了不少人呢。”

齐德铭的父亲说:“穆师傅当然知道了,这病把他家害惨了。”“您也是克山人?”我吃惊地问穆师傅。

穆师傅像是被人点化成了木头人,身体僵直了,眼睛也仿佛凝固了,对我的问话毫无反应。齐德铭的父亲见状,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说:“穆师傅是克山人,出来二十多年了吧?是不是再没回去过?”

穆师傅颤抖一下,醒过神来,低沉地说:“没亲人了,还回去做什么……”

告别穆师傅,我们走出厂子的时候,齐德铭的父亲对我说,穆师傅的独女叫燕燕,得病死了,估计燕燕长得像我,穆师傅才会看着我时,不由自主地唤燕燕,叫我不要介意。

我们走向员工宿舍。宿舍有十几间,同一格式。

齐德铭的父亲介绍说,除了穆师傅因为年纪大独居一室,其他工人是四人一间。宿舍的西侧是饭堂,虽然对开的玻璃门关闭着,香味还是从此间飘出。齐德铭的父亲对我说:“要是不介意,中午就在这儿吃顿便饭,体验一下工人们的生活,看看我们的伙食怎么样!”

齐德铭显然也没料到他父亲请我们吃饭,就在印刷厂的饭堂!他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角,小声说:“这么多人,说话多不方便啊。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我买单。”

我倒觉得,齐德铭的父亲能当着工人们的面,把我介绍给大家,等于承认了我。我对齐德铭说:“就在这儿吃吧,我喜欢家常饭。”

那顿午饭,是我记忆中吃得最热闹的一顿饭。显然齐德铭的父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工人们看到他,都说老板又来吃饭啦。饭堂温暖别致,白墙白顶,栗子色的条桌条凳,浅绿的大理石地面,两盏吸顶灯是帆船形的,走在地上,有踏青的感觉。我们坐在条桌的北侧,相对安静。齐德铭与我坐一起,对面是他父亲和穆师傅。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地三鲜、油焖黄花鱼、蒜蓉茼蒿和海带汤,主食是米饭和花卷。厨师手艺不错,把家常菜做出了滋味。饭堂嗡嗡嘤嘤的,工人们边吃边聊,有时谁讲了什么笑话吧,就会爆发出热烈的笑声。这种亲切随意的气氛,让我毫无拘束,胃口大开。我发现,工人们绝大多数是男人,难道齐德铭的父亲歧视女性?我疑惑的时候,猛然想起齐德铭说过,他父亲招募的工人,多是刑满释放人员,而关在监牢的人,男性明显高于女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说我对面的穆师傅,这个来自克山的老乡,也曾是罪犯?

穆师傅吃饭时很沉默,只问过我一句话:“你是克山哪个地方的?”当我说出我们乡的名字时,他的手抖了一下,又问是住乡里还是乡下的村子?当我报出村名时,他“啊”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放下筷子——他咬着舌头了!

我觉得穆师傅对我的态度很反常,便问他知不知道我们村子。他愣怔片刻,说:“咋不知道呢,我住过的村子挨着你们村,十九里路。”

我想起自己曾为了寻找强奸母亲的罪犯,而去过那个村庄,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午饭过后,工人们陆续走了。齐德铭的父亲让厨房沏了壶花茶端来,跟我和齐德铭单独聊了聊,我趁此向他打听穆师傅的情况。他说穆师傅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和哥哥死于克山病,他自小沦为孤儿,被村里一个放羊的汉子收养。他们相依为命,直到养父去世,穆师傅才离开克山,到鸡西采煤混生活。他当采煤工后娶了媳妇,有了女儿燕燕。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燕燕十来岁时得了白血病,穆师傅为了给女儿治病,倾家荡产,煤矿的矿主却又拖欠工钱,让他雪上加霜。穆师傅多次找矿主讨薪未果,气愤之下,一个夜晚,他酒后怀揣菜刀,在矿主的姘头家将其捉住,用绳子捆上,说矿主的手沾满了矿工的血,生生剁掉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矿主喜欢用它们蘸着口水点钱。矿主有钱,出事后不要穆师傅一分钱的民事赔偿(穆师傅也没能力赔偿),要让他把牢坐穿!结果穆师傅被判了七年。燕燕在他入狱的第二年死了,他老婆恨他鲁莽,不负责任,与之离了婚。穆师傅出狱后孤苦伶仃,印刷厂就成了他的家。

我问齐德铭的父亲,穆师傅有七十了吗?他说:“哪里,生活把他给折磨老相了,他还不到六十呢。”

我们离开印刷厂时,齐德铭的父亲将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递给儿子,说:“你不是有驾照吗?后院停着辆新型雪铁龙,你开走吧,和小赵出去时方便一些。记住是借给你的,不是送。”

我没想到,齐德铭接过钥匙,咧嘴一笑,只在手上掂了掂,便还给父亲,说他经常出差,车在他手里,是后宫的娘娘,临幸它的时候少,可惜了;还说他平常喜欢喝点小酒,开车不能饮酒,这等于丧失了人生一大乐趣,亏得慌。

齐德铭的父亲说:“那你考驾照干什么?”

齐德铭说:“开车和游泳我不喜欢,可我都学会了,为什么?很简单,这是遇见突发灾难时,求生必备的本领。”

齐德铭的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儿子,他显然并不知道儿子的旅行箱里,始终放着一件寿衣。11

如果丁香不开,哈尔滨的春天就不算真正来了。

迎春和桃花开在丁香之前,看似抢着春了,可它们绽放时,哈尔滨气温还偏低,草儿也没有普遍绿起来,人们大都没卸下冬衣,所以那样的春花,与这座城市有点隔膜的意思,不具亲和力。

丁香一开却不一样了,草儿没有不绿的了,人们把棉衣棉裤收起来了。丁香花馥郁的香气就像无形的银针,把你严冬时堵塞的毛孔,温柔地挑开了,将暖融融的春光注入你的肌肤,让人遍体通泰。

丁香开起来实在癫狂,每一棵花树都是一个星空,花朵多得你无法数清。它们开到极盛时,花穗会压弯枝条。

这座城市的丁香以紫色和白色为主。开在公园中的一簇簇的紫丁香,像团团紫云;而开在街巷中的白丁香,就是一条条洁白的哈达。

春光大好,我的心却乌云翻卷。我求助齐德铭,开始调查穆师傅。他离开克山是哪一年?他进了几次监狱?齐德铭问我为什么对穆师傅这么感兴趣,我说穆师傅孤苦伶仃,错认我为女儿,看着怪可怜的,我想认他做干爸。齐德铭揶揄我,说:“看不出赵小娥同学这么有爱心!”

从齐德铭反馈的情况看,我出生的第三年,穆师傅离开家乡去的鸡西。从时间上说,他有作案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从生理上说,他离开克山时是个成年光棍,作案嫌疑更大。

我要接近穆师傅时,他突然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足足一周。齐德铭的父亲把穆师傅可能接触到的人,可能去的地方,都问到了,没获得任何线索。正想报警时,他回来了。问他去哪儿了,他说风湿痛折磨得他睡不好觉,去林甸泡温泉了。而事实是,齐德铭的父亲猜到他可能去那里,将林甸大大小小的温泉场所都问到了,却没有穆师傅的入住登记。

齐德铭听他父亲说,穆师傅这次失踪归来,捡着宝贝似的亢奋。他比以前能吃了,也爱说话了。他买了副哑铃,说是要把腰给抻直溜了。他在车间干活时,竟然打起了口哨。工友们都说穆师傅出去一周,肯定泡着了俊妞,才这么美滋滋的。

齐德铭帮我约好见穆师傅的前一天,临近中午,我正在校对一篇通讯稿,传达室说有人找我,我放下稿子,赶紧下楼。

原来是姑姑!

姑姑背着一个廉价的花格子旅行包,烫了一头羊毛卷发,绿裤红袄;脸上拍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像火焰山,给人以烧灼感;眉毛描得黑漆漆的,如两道深渊;耳朵、脖颈、手腕和手指上戴着形形色色的饰品,胖得汹涌澎湃。姑姑见着我动情地说:“小娥,好几年没见你了,姑姑想得慌呀——”

我在单位人眼中,是个内向寡言的人,突然间来了这么个高调的姑姑,让人觉得别扭。我跟姑姑招呼了一声,赶紧将她带出传达室,想着去附近的餐馆坐下来,再探究竟。

姑姑在路上告诉我,她下了火车,是打出租车过来的。她说司机带着她转了半个多钟头才到我们单位,花了二十五块钱,而她问过传达室的老头,从火车站到我们这儿,步行一刻钟也到了,就是个起步价,她咒骂哈尔滨的出租车司机黑心。

我们去的那家餐馆门前,有两株紫丁香。姑姑进门的一瞬,从花树上摘了几朵丁香,放到鼻下嗅着,说:“都说这花的花蕊像钉子,香气大,才叫丁香的,是吗?”

我没心思跟她在花上周旋,敷衍道:“是吧。”

知道姑姑嗓门大,进了餐馆,我特意选择北角的位置。那里靠近灶房,有一个传菜的窗口,喧闹,她就是吼起来,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客人。

姑姑一坐下来便伸过手来,让我看她明晃晃的戒指和手镯。她压低嗓音说:“小娥,我怕穿戴不好城里人瞧不起,特意买了镀金的戒指和手镯,你看跟真的一样吧?”她又晃了晃脑袋,说:“除了耳环是纯金的,项链和胸针也是假的!”她得意地笑起来。

我问:“你把胸针戴哪儿了?”

姑姑低头看了一下胸,“呀——”地叫了一声,说:“下火车时还戴着呢,一准是落在出租车上了!说是假的,也花了我十五块钱呢,今天这车打得亏透了!”

看着她万分心疼的样子,我直想笑。

知道姑姑怕辣椒,我故意点了剁椒鱼头、麻婆豆腐、酸辣汤和米饭。等菜的时候,她先是夸赞我变漂亮了,然后问我住在哪里,一个月开多少工资,奖金多吗。待她听说我租房住时,撇了下嘴。她的唇角本来就不对称,这一撇嘴,面目狰狞的,十分可怖。她问我租的几间屋,有没有她住的地方。我说没有,只一间。她又问我床大吗,她可以跟我睡一张床。我吓得魂儿都要掉了,连说是单人床。怕她说要打地铺,我赶紧申明屋子转不开身,连张椅子都放不下。姑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绷起脸说:“那就住旅店吧!我不熟悉哈尔滨,你帮我找!”

菜陆续上来了,姑姑看着菜里红艳艳的辣椒,眼里放光,说她以前怕辣椒,现在离了它却吃不下饭了!姑姑眉飞色舞的,我却垂头丧气。她吃得啧啧有声,嘴上却埋怨着:“这酸辣汤搁这么多的粉面子,太黏糊了,像喝大鼻涕!这鱼头的鳃没有抠尽,腥气!这豆腐可不赶咱克山的卤水豆腐好吃,肯定是石膏做的,我看小孩子打弹弓缺石子,使它都行!这米太陈了,一点儿都不筋道,店家肯定贱价买的!”她把饭菜悉数糟蹋一遍后,问我是否有对象了。我摇摇头,说没有;她也摇摇头,说不可能。她讲一个女孩子眼睛变水灵了,一准是搞对象了。

姑姑吃得打起饱嗝,终于放下筷子,切入正题,说她来找我,是因为几天前老家突然来了个老头,打听我们村子出没出过私生子。老户人家大都知道我的身世,有人便对老头说,某年的七月十五,有个女人上坟被人强奸了,生下个女孩。老头问女孩如今在哪儿。大家说在哈尔滨,不常回来。姑姑说等她听说时,老头已经走了。“会不会是你亲爹找你来了?”姑姑说,“我怕老头打听到你,到哈尔滨找你,张扬得满城风雨,对你不好,提前来跟你打个招呼。”“你怎么知道他是我亲爹?”问这话时,我直冒冷汗。“不是你亲爹打听你干啥?”姑姑说,“再说了,他听说你妈死得早,挺伤心,买了一堆果品,给了带路人一百块钱,去西岗给你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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