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被辜负的时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6 04:32:12

点击下载

作者:阿兰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生命中被辜负的时光

生命中被辜负的时光试读:

献词

致莫尔·郎百林夫人[1]

这个集子我很喜欢。虽然问题被分解成零碎的小块,但我觉得它在学理上无可指责。因为,幸福其实是由无数的零碎小块组成的。每一个短暂的心理事件都可以引起相应的情绪波动,我们却将这种短暂的心理活动延伸,并赋予它神谕的意义。于是,这一连串的情绪活动就造成了不幸,当然,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严重不幸的人,只是那些因自身情绪问题造成不幸的人。关于真正的不幸,我只字未提,可是我认为,无法调节自身情绪会导致人们的不幸更加严重。记得加斯东·马莱伯在莫莱县长任上说的一句话,他跟我说:“疯子的内心都是凶恶的。”我经常重复这句话。我认为疯狂是因为人们对一切,甚至对不相干的东西也怀有怒意。这种情绪很戏剧化,虽然设计得很精心,装得很像,但是过分的表达却超越了自身的初衷。想把不幸传达给别人,这就是凶恶。有些人对别人的幸福感到非常愠怒,是因为他们认为别人愚蠢、盲目。在疯子身上有一种新皈依者的传教热情,而且他们执意不愿治愈。其实,只要想到疯子即便交了好运也不会霍然而愈,就能明白这个道理了,我们大家的情况只是被疯子放大了而已。如果“火上浇油”,怒火就会愈演愈烈;可如果看着它慢慢熄灭,那也是很不现实的。幸福也是一样的道理,它可以由小事决定,也可以取决于大事。如果我写的是一部《论幸福》,那我会把这个道理说出来并解释清楚,不过,我们(首先是您)选择的是写一些在某个方面与幸福有关的“言论”,这样就与之大相径庭了。读者本来不考虑作者原来的想法,因此我认为这种做法并非没有风险,不管序言怎么说,读者都在期待一部理论著作。也许我命中注定要写几部类似《美术体系》的大书。之所以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把这本漂亮的书献给您。这个集子首先体现的是您的自由选择。阿兰1925年5月1日注释[1]天牛星座刊物出版,收六十篇言论。

01. 情绪恐惧

保姆往往喜欢对孩子进行各种猜测,例如:孩子性格怎么样,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尤其是当孩子哭个不停,怎么劝说也不肯平息下来的时候。她甚至会追溯到遗传因素上去,认为是孩子父亲的秉性在孩子身上得到了体现。直到保姆发现导致这一切的真正原因是一枚别针刺痛了孩子的时候,这些心理学上的探索才得以终结。

布赛法勒是一匹有名的烈马,在它被牵到青年亚历山大面前之前,没有一名骑手能驾驭它。“这匹马野性难驯!”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形都会这样说。可亚历山大却很快找到了让马儿不安的“别针”。他发现布赛法勒一看到它自己的影子就会非常害怕,影子也会随着马儿跳动的身体不停晃动,事情愈发不可收拾。为了使马儿安静下来,亚历山大把马的鼻子转向太阳,再稳住马身不动,这样马儿便安静下[1]来了。亚里士多德的这位高徒早就明白:我们不能对情绪施加任何[2]影响,直到找到引发情绪的真正原因。

许多人振振有词地批驳过无谓的恐惧,但心怀恐惧的人往往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液的波动,听不进道理。一些研究推论出:人们因为遇到危险,才会害怕;一旦害怕,感情冲动的人就会推想将发生什么危险。两者都想找出合理的解释,但都弄错了。不过研究学者既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也不理解对方的错误所在,因此错得更离谱。人一旦害怕就会想象某种危险,以便解释这一实际存在的、明显的恐惧。有时,一件非常小的意外事件,例如从近处传来的铃声或者出乎意料[3]地碰到某个人,哪怕它不会带来任何危险,也会使人害怕。马赛纳就曾被幽暗楼梯角落里的一尊雕像吓破了胆,不由拔腿狂奔。

一个人如果站得太久了,千万别跟他讲道理,而应该请他坐下来,[4]因为站得太久很容易失去耐心甚至发脾气。塔列朗曾说过,“风度决定一切”,这句话比他赋予的含义更为丰富。为了让人们感到舒适,他一直在试图寻找“别针”,直到找出来为止。如今欧洲局势复杂,原因就在于现在外交家们的衣服里都有一枚“别针”,而且放得不是地方。众所周知,某个小孩哭闹,其他孩子就会跟着哭闹,而一旦哭声开了头,糟糕的事就来了——孩子们会一个劲儿地哭闹下去。可是,保姆的职业素养教会她们总有对付孩子哭闹的办法,为了改变这一局面,保姆们会让孩子俯卧,用这个动作引起其他的动作。这种说服方法虽然不怎么高明,但很有效。1914年之所以爆发大灾难,我认为原因就在于大人物统统受到惊吓。因为人一旦害怕,就容易发怒,继而变得亢奋。就像一个人突然被叫醒会生气一样,一个正在休假的人被突然召回来也不会有好心情。但是请不要说他们生性如此,也千万别说人性本恶,而应该去找“别针”!1922年12月8日注释[1]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曾是亚历山大的老师。[2]本书作者沿用这个古典哲学术语(Passions),泛指一切激动情绪和情感状态,如恐惧。法国哲学家笛卡儿著有《心灵的情绪》(1649),或称《情绪论》。笛卡儿是二元论者,他认为人是心灵和肉体两者结合而成的混合体,心灵和肉体分别独立存在,人死后两者就完全分离。情绪是肉体作用下心灵所处的状态。[3]马赛纳(1758—1817):法国元帅,拿破仑称他是“胜利之子”。[4]塔列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

02. 发怒

我们可能无法想象,人若喝呛了,就像大祸临头一样,身体内部会痉挛发作,发生一系列骚动,心跳会加快,所有肌肉都会自顾自地用力。可是,难道我们能够摆脱、抑制这些反应吗?哲学家会这样说,这是因为此人没有经验。可是,如果一位学体操或击剑的学生对自己的老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全身紧张,所有肌肉同时使劲,这一切都身不由己。”这位老师肯定会嗤之以鼻。我认识一位击剑教师,为人很是严厉,如果你的动作不符合要求,经过同意后,他就会用剑狠狠地抽打你,以便教你学会理智地控制自己。肌肉听从我们思想意识的支配,如果我想伸直胳膊,马上就会伸出去,像驯服的狗一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人们之所以会出现前面说的痉挛或反抗,正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例如,当人呛水的时候,应该这样做:全身保持松弛,用力将“误入歧途”的液体赶出来,切忌大力吸气,以免加剧紊乱。换句话说,就是应该驱走恐惧心理,这些恐惧心理有害无益。其他一些生理反应,如感冒引起的咳嗽,也可以这样克制。大部分人咳嗽的时候像挠痒一样,越咳越凶,继而浑身无力,嗓子发炎,这些人并没有像前面所说的那样克制,最终害了他们自己。对于咳嗽的人,医生只是开一些药片,我认为药片的主要作用是让病人做吞咽动作,因为吞咽是一种比咳嗽更难控制,更不受意志支配的强烈反应,吞咽引起的痉挛可以抑制由于咳嗽引发的另一种抽搐。不过我相信,如果人们在咳嗽之初能坦然视之,在刚想咳嗽时就靠努力控制,而不是东想西想,那么连药片都不用吃,炎症也会很快消退。

我们体现智慧的语言里,“发炎”不仅是一种身体症状,也用来[1]形容最猛烈的情绪,是一个引人深思的词。一个咳嗽不已的人和一个怒不可遏的人一样,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同样的道理,恐惧本身是身体感到忧虑,但我们却不知道通过“体操”就可以将之驱除。发怒和害怕一样,人们的思想不受自我控制,而被情绪支配,我们却听之任之,甚至投入莫大的激情,这就是错误所在。最终的结局就是无法学会真正的体操,进入“因感情用事而加剧病情”的怪圈。这里说的体操,是指用真正的理智控制身体的运动,如希腊人理解的那样。当然,这里说的不是控制身体全部的运动,我们要教给孩子的是“学会不因发怒生气而妨碍身体的自然反应”。以身作则,才能成为孩子的榜样,一尊最美的雕像,是值得人们衷心崇拜的。1912年12月5日注释[1]法语“发炎”和“发怒”是同一个词:irritation。

03. 捣鬼的血球

一位心理学教授在探讨循环性精神病时,特别幸运地在自己的诊所里发现了一个这样的病例——忽而忧郁忽而高兴的玛丽,这对他探寻循环性精神病非常有益。这位叫玛丽的病人,常常这一周兴高采烈,下一周可能就愁眉不展了。她高兴的时候,无论晴天还是阴天都非常欢喜,觉得一切都称心如意。你对她稍微示好,她便会欣喜若狂。即便想起一段挫败的情史,她也不会烦闷,还会说:“这对我来说是多好的机会啊!”她每一个想法都像美丽鲜活的花,讨人喜欢、令人愉悦。这是一个已经被人遗忘,但值得记载下来的故事,我希望朋友们有和她一样的心情。智者说得好,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就像任何水罐都有两个罐子把儿一样:只要你愿意,它可以令人沮丧,也可以令人欢欣鼓舞。人们为使自己幸福而做的努力绝不会白费。

可是,一个星期以后,玛丽突然心情大变,变得无精打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任何东西在她眼中都没有光泽。她认为没有人爱过她,她不相信温情,也不相信幸福,她觉得自己愚蠢而且不讨人喜欢,她快要把自己凌迟处死了,虽然她也知道越往坏处想,事态就会变得越严重。你若夸赞她,她会对你说:“你这一套说法就想让我相信你在关心忧郁的玛丽吗?骗得了谁?”她认为你是在嘲弄她;你若为她做件好事,她还会以为你存心屈辱她;若你有什么事瞒着她,她便认为人们在暗中算计她。这种爱想象的疾病无可救药,因为在她眼中,再美满的事物也无法让人动心。其实,一般人并不知道幸福需要意志的支撑。

这位心理学教授还大量观察和测定了感情短促的周期性变化规律,甚至计算每立方厘米血液中的血球数量,结果发现,原来人的情绪波动与血球的多寡息息相关,最后得出“人们每一兴奋阶段的末期,血球数量会减少;而到忧郁阶段末期,血球会重新增多”这样一条规律。于是,碰到玛丽感情激烈的时候,医生可以这样回答她:“稍安毋躁,明天你就会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了。”但是玛丽并不理会这一套。

我有一位自以为生性忧郁的朋友,他在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对我说:“我总算明白了,我们的情绪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任何哲学都没有作用,因为思考并不能增加血球的数量。像寒暑更迭和晴雨交替一样,这个伟大的世界根据自身的规律为我们安排了欢乐和忧郁。我向往幸福和我有心散步一样,都只是一种主观愿望。我忧郁的心情也由不得我控制,就像天要下雨不由我做主一样。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我承受自己的忧郁,我也知道我在承受。”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显然,有些人总喜欢展示,甚至品味自己的忧郁,因为他总是反复思量严厉的评判和不祥的预言,还喜欢沉溺于悲惨的回忆中。然而,如果我知道是血球在捣鬼的话,我可能会对这些想法感到好笑。我们把忧郁赶回体内,它也只不过是疲劳感或疾病,没有附加的装饰。与背叛相比,胃痛更容易忍受,所以,不是世上缺少真正的朋友,而是我们自身的血球数目减少了。感情用事的人通常既不听从理智,也拒绝服用溴剂,我介绍的方法兼收两种疗法之长,岂非绝妙?1913年8月18日

04. 神经衰弱

男男女女的脾气就跟天气一样,风雨交加、变幻莫测。我有一位朋友,很有学问,也相当通情达理,可他昨天对我说:“我很不满意自己。我脑袋里总想着无数件琐事,如果我没有事情做或者不玩桥牌的话,这些琐事就像一封没写完的信,一辆没赶上的电车,或者一件很重的大衣穿在身上,就像实实在在的不幸,使我忽喜忽忧,情绪比鸽子胸前羽毛的颜色变得还快,瞬息之间变化无常。我想找些理由开导自己,忽视这些小事,可这些理由却对我丝毫不起作用,像打湿的鼓一样,响不起来。总之,我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衰弱。”

我告诉他:“你的情况和别人差不多,只是因为你太过聪明,又喜欢胡思乱想,还总是想弄明白自己忽而忧郁忽而高兴的原因,一旦发现自己找出来的原因无法解释这些,就开始对自己发火。所以,别急着去找大字眼,先试着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人的情绪每天都免不了发生多次变化,就算是体格最强壮的人,他的心情也会像随波起伏的船一样,从亢奋到消沉,又从消沉到亢奋,甚至连吃的饭、走的路、付出的注意力、读的书以及当日的天气,都会影响他的情绪。所以,让人们觉得幸福或者不幸的理由都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身体及其功能。通常情况下,人的心情呈现为不同调子的灰色。人在忙着做事的时候,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而一旦有时间去想,就会想个不停,然后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最后以为找出了原因,其实这些只是结果。同一个原因,同一件事,往往既能使人忧郁,也能使人快乐。一个聪明人如果是忧郁的,他会想尽办法找出使自己忧郁的原因;而如果他是快乐的,也会找出足够快乐的[1]理由。巴斯卡待在窗口时不知不觉着了凉,于是,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他感到恐惧,甚至感到神圣的战栗。可换做一位身强力壮的诗人,他会跟星星聊天,仿佛那是他的女友。同样是星空,巴斯卡和诗人都发挥了很美的见解。不过虽然很美,但却不着边际。[2]

斯宾诺莎曾说过,人免不了受情绪的捉弄,但是在智者的灵魂里令人幸福的想法占据了大部分地盘,所以,相比之下,情绪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我们可以以斯宾诺莎为榜样,当然我们不必像他那样在崎岖的小道上探索,但可以努力为自己创造大量的幸福,如音乐、绘画、交谈,与此相比忧郁的情绪也会变得微不足道。社交家因为需要履行一些琐碎的义务,常常忘了自己的肝痛,而我们有书籍、朋友,从事的职业也比社交活动有益,可如果从我们不能从这一切中取得比社交家更好的收益,那就该脸红了。但是人们普遍会犯下这样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们的幸福依赖于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可我们却没有把这些有价值的东西使我们发生兴趣当作一条规则来实行。我们都渴望得到幸福,但是使自己愿意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有时却是一门艺术。1908年2月22日注释[1]巴斯卡(1623—1662):法国哲学家。[2]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05. 忧郁

众所周知,肾结石会使人变得忧郁。不久以前,我就见到一位朋友,他患了肾结石,因此心情很忧郁,我给他指出了这一点,他说他感同身受。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对他说:“肾结石这个病就是使人忧郁,既然你也知道,你就不要对自己情绪低落感到奇怪,更不要因此大发脾气。”他听了这个道理后开怀大笑,受益匪浅。我的这种说法虽然有点可笑,但确实讲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只可惜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很少想到这一点。

深沉的忧郁往往是由于身体的某种病态引起的。虽然我们很难相信,但只要忧郁没有发展成疾病,它确实会给我们带来一丝平静。我们想到某个不幸时,如果不去考虑它带来的疲劳或者藏在某处的结石,与其说会感到伤心,不如说是感到惊讶。虽然大部分人不承认这一点,而是坚信“想到不幸”才是使他们在不幸中感到痛苦的根源。因为不得不承认,要一个不幸的人认为某些形象没有长着利爪或者带着刺一样伤害人是很难的。

不过,且让我们看看那些所谓的忧郁病患者吧!我们可以观察到,任何想法都会成为他们忧郁的理由。你还不能可怜他们,因为那样会让他们觉得受到了屈辱,越发不幸;可你若不可怜他们,他们又会说自己无依无靠,没有朋友。说来说去,想来想去,只是为了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疾病上去,回到疾病带给他们的不愉快的状态之中。他们喜欢寻找各种理由来为难自己,然后被自认为的不幸理由完全压垮,像老饕品尝美味一样捉摸着忧郁的滋味。忧郁之所以在某些人身上成了疾病,是因为他们喜欢把悲伤的形象放大了看,这个道理显然也适用于我们所有人——我们努力思索精神痛苦的原因,可这个思索起到的作用不过是触及痛处,让痛苦更加剧烈。

其实,忧郁仅仅是疾病而已,我们只需这样对自己说就可以摆脱这种能使情绪激化的疯狂劲头,能像忍受疾病一样忍受忧郁,无需过于推理,去寻找那么多理由。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把忧伤当作腹痛一般,不会再满口怨言,也不会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地忍受,从而达到一种无声的忧郁状态,就像失去意识后的麻木状态。其实,这样我们自己也能得到休息,这才是战胜忧郁的正确方法。这个方法确实很妙,就像祈祷追求一样。虔诚的信徒在面对无边无际的对象,面对这个无所不知、掂量过一切的智慧,面对这一不可理解的威严,面对这种不容揣测的正义的时候选择了放弃任何思想活动。这种虔诚的祈祷能产生一种立竿见影的效果——浇灭怒火。通情达理的我们,也可以服用一剂这样想象的鸦片,避免逐一列举自己的不幸。1911年2月6日

06. 情绪的症结

我们常常觉得性格和想法决定了自身的情绪,同时带有不可抗拒的必然性的标记,所以我们能够忍受疾病,却难以忍受情绪。如果受伤的肌肤给我们带来了痛苦,我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外部的必然性,因为,除了这个痛苦外,我们身上的其他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们可以指责,甚至可以直接逃避眼前那些形状、声音或气味引起强烈恐惧或欲望的物体,从而让自己的内心恢复平静。可是,面对情绪,我们却无计可施,因为我们爱或恨的对象不一定非要在眼前不可。我们会想象它,我们的内心活动像在做诗,使它产生变化,然后重新把自己引回到那个对象。我的推理虽然看起来像是诡辩,但我却觉得很在理。当然,突然触发的激情不至于让我们这么痛苦,因为如果你曾因害怕某事,后又对此事感到害臊,而别人却老拿这件事羞辱你,羞耻心会让你的怒气爆发,或者变成言语发泄出来。可是,如果夜深人静,你独自在家休息时,这种耻辱会在你的眼里无限放大,变得无法忍受,换句话说,你已经不可救药了,因为你正在细细揣摩它的滋味。其实,你是在跟自己作对,你将利箭一支又一支地射向了自己。一个人如果完全受情绪支配,那么,哪怕他确信自己没有病,也没有任何事情影响他舒舒服服的生活,他也会得出“我的情绪就是我自己,我对付不了它”这样一个结论。

这些情绪常常伴着后悔和恐惧。例如有些人常会想:“我怎么会失去自制到这个地步呢?我怎么会翻来覆去想着同一件事呢?”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屈辱感。有些人会对自己说:“一定是我的思想能力中了毒,我的推理结果都对我不利。难道有一种魔法在支配我的思想?”“魔法”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可我觉得这是理性产生的作用。情绪的力量和内心的奴役往往容易使人们想到一种神秘的权力,甚至相信一句话或一道目光会带来厄运。受情绪支配的人如果承认自己没有病,便会认为自己命运不济,并以此为源头想象出无数种理由,活活折磨自己。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强烈但又是捕风捉影的痛苦——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受罪,并且与日俱增,永无宁日,直到最后将死亡当作解脱。[1]

很多人写过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斯多噶学派通过精辟的推论,[2]教会我们消除恐惧、克制愤怒的方法。可笛卡儿是第一个抓住这个问题要害的人,他在《情绪论》里指出,虽然情绪纯属我们思想的一种状态,但却受到我们身体运动的限制。我们之所以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思考某些想法,怎么也甩不开,是因为血液的流动使某种液体一直在神经里或在脑部转悠。这种生理上的骚动一般人觉察不到,而只看到它产生的效果,就算觉察到了也以为是情绪引起的。其实,因果关系正好相反,情绪是被身体内部的活动激起的。我们如果懂得了这个道理,就不会去思索和判断到底是幻觉还是情绪了,因为情绪只是比较有条理的幻觉而已。我们只要认清这只不过是一种外部必然性,人人都得服从,无需责备或诅咒自己。相反,我们应该这样开导自己:“我之所以心情忧郁,看什么都不顺眼,不是因为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因为我的思考,而只是我的身体要求思考。这不过是胃在发牢骚,大脑不负责任而已。”1911年5月9日注释[1]斯多噶学派:希腊哲学家芝诺创立的学派,提倡容忍、艰苦、淡泊与禁欲主义。[2]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

07. 神谕的终结

有一个炮手会看手相,这可能与他入伍前是樵夫的身份有关。长期荒山野地的生活,使得他有了解释一些自然现象的能力。他之所以会开始观察手心纹路,我猜他应该是效法了某个巫师。和我们能从目光或脸部的皱褶猜测别人的心思一样,他能从手纹看出别人的思想。在白橡树林的烛光中,他找到自己的神庙,变得异常庄严,他对每个在场人的性格做出正确的判断,发表有分寸的见解,甚至预言每个人近期和远期的吉凶,让听的人哭笑不得。我后来发现,他的某些预言居然变成真的了。看到事态的发展符合他的预言,我很兴奋,我的回忆可能不完整,甚至“添油加醋”地对事情的原貌做了点加工。这种无法避免地对想象力加工的时刻提醒我要谨慎,事实证明我一贯的谨慎是对的,因为我没有给任何人包括这个炮手看我的纹路。有怀疑精神的人丝毫无意祈求神谕,而一旦祈求神谕,就多少有点相信了。基督教革命的成功是历史上一件大事,因为它是神谕终结的标志。古代[1][2][3]像泰雷斯、比亚斯、德莫克里特那些有名的老人,虽然他们自己没有察觉,但在刚开始脱发的年龄就有点血压偏高了。不过没有察觉对他们大有裨益。[4]

台巴依德的孤独者们不但不害怕死亡,反而希望死亡,结果他们却更长寿,真是占了大便宜。我们发现,如果从生理学角度去研究,不安和害怕这两种心理也是疾病。如果与其他疾病凑在一起,很可能会加剧其他疾病。所以,如果我们根据医嘱得知自己有这样的心理疾病,这个病情可能就很严重了。因为,一旦患病,害怕心理就会迫使我们控制饮食,进而服药来治疗疾病,可是什么膳食和药物才能不让我们产生害怕情绪呢?

我们在高山顶上常常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这是我们想象自己从高处坠落,做绝望挣扎引起的,这种感觉是一种真正的病态,而这个病完全是想象的产物。同样的道理,应试者会害怕答错题而突然感到腹痛,其实这种害怕对我们的身体起着跟蓖麻油一样的强烈作用。由此,你也可以想象一种持续的害怕心理会产生什么效果。

一个人越是担心自己睡不着觉,就越难入睡;越害怕自己吸收不好,就越难消食。因害怕引起的心理活动肯定会让我们感到更加不适,这一点必须意识到。既然想象自己得病有这么多害处,为何不想象自己身体健康呢?有利于健康的运动是健康的外在标志,根据这一定理,可以推出礼貌和善意的举止一定与健康有关,虽然还没有认识到这种精神体操的细节,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很肯定地这么说。有些医生居心叵测,想尽办法让我们相信自己身患疾病,可这种医生反而招人喜欢。相反,那些好医生虽然会照例问你“身体好吗”,却不会相信你的回答。1922年3月5日注释[1]泰雷斯:古希腊哲学家,“七贤”之一。[2]比亚斯:古希腊哲学家,“七贤”之一。[3]德莫克里特:古希腊哲学家。[4]台巴依德:上埃及南部地区的古称。早期基督教徒为躲避迫害隐居于此,过着禁欲的生活。

08. 关于想象

如果你遭遇一个小小的事故,需要让医生在脸部缝几针,医生除了准备医疗器械外,还会准备一小杯朗姆酒,你要是害怕手术,可以喝酒壮壮胆。可结果,喝下这杯酒的人往往是陪同在一旁的亲朋好友,而不是患者本人。手术过程中,脸色变得煞白、差点晕过去的不是患者,而是这些亲友们。这一现象说明,我们并没有道德家说的那样有[1]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别人的痛苦。

我们看到流血,看到皮肤被针钩穿刺,顿时会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虽然这发生在别人身上,但好像是在制止自身的血液流失,让自己的皮肤紧绷。这种现象让我们发现有一种怜悯心与判断力没有关系,因此值得研究。我们都明白,医生缝合的不是旁观者的皮肤,可是思想还是不能克服联想,因为想象在这里不需要思想。道理很浅显,但是这一推理却不及朗姆酒有说服力。

这个例子也使我们明白,我们可能会因为看到别人的激动和情绪而受到巨大的影响,我们还来不及思考看到的东西,怜悯、恐惧、愤怒的情绪就已经产生了,甚至流出了眼泪。旁观者看到患者血肉模糊的伤口,脸色变得惨白,而他恐怖的表情会让患者错愕,因为患者根本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最出色的文字描写远不及这张变色的脸给我们的感受。面部表情是最明显而直接的反应。人们常说,如果我们说一个人产生怜悯心是因为做了换位思考,把自己放在了不幸者的位置上,这是不确切的,因为怜悯心的产生先于上述想法。我们的思想容易模仿同类,使得我们的肉体立即进入痛苦状态,于是我们产生一种莫名的焦虑。当这种心理活动像疾病一样袭来,缠绕着你的时候,我们只有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同样,眩晕也可以用这样的推理来解释。想象产生的第一个效果总体现为生理反应。因此,面临深渊的人想到自己可能掉下去时,即便他扶住栏杆,对自己说不可能掉下去,他仍旧会从脚跟到头顶感到眩晕。有个人跟我讲了他做过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刑场上,立即就要行刑,但他不知道是他还是另一个人要被处死,可他还是感到颅骨部位一阵剧痛。这完全是想象力的作用。很多人认为肉体是自私的,而灵魂是慷慨、敏感的,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恰恰相反,我认为活生生的肉体更美,它由于思想而痛苦,并能通过行动治愈痛苦,灵魂却很少关注自身以外的事物。当然,这个过程中难免骚乱,而且思想需要克服的不仅仅是逻辑难题。有些未能达到完全静谧境界的思想反而更加动人。1923年2月20日注释[1]法国道德家拉罗斯福戈(1613—1680)有一句名言:人们总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别人的痛苦。

09. 想象的病痛

想象比刽子手更残忍,更能让我们产生恐惧,让我们沉浸于这种恐惧之中,却从不超过我们可以承受的限度,就像美食家品味佳肴一样。就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灾祸不会两次袭击同一点。一个散步者被汽车撞上,摔出去二十米,当场毙命,车祸受害者在灾难降临前一秒还与我们所有人一样,根本没有想过会发生灾祸,可当场就死亡了。悲剧就此产生,也就此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延续,我们之所以觉得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完全是我们思想的作用。

比如,如果我想着这桩车祸,我的判断可能就不正确了。因为我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撞死,却没有被撞死的人判断是否会发生车祸。如果将自己摆在死者的位置上,我可能像放电影一样,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汽车迎面撞来,我没有逃走,被汽车撞死了。可事实上,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我必定拔腿飞跑。因此,我好端端地活着,却想象着死了一千回。巴斯卡曾说过,身体健康的人更难以忍受病痛,因为他们健康。而身患重病的人,受尽病痛折磨,筋疲力尽,他们无暇顾及其他,能感受到的仅仅是疾病此时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事实有一个好处,在事实面前我们无需揣测其他各种可能性,哪怕这是一个极坏的事实。事实一旦发生,便确凿不移,它可以为我们指出一个带着新的色彩的新未来。身患病痛的人渴望回到健康状态,因为患过病后才知道健康的身体是无上的幸福,可在健康的时候,他们也许还曾诅咒过那种状态呢!可见我们其实要求并不高,只是不知满足。

像法国刽子手的直截了当一样,真实的病痛来得很快。刽子手的动作干净利索,割下犯人的头发,剪开犯人的衬衫,然后捆住他的胳膊,再把他推上刑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可我总是反复想着它,并试图听到刀斧的响声,仿佛是自己被刽子手用力按住了,这使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漫长。不过,这一切都将被后来的印象替换,我一直想着犯人的真实感受是不是如同被切成几段的蚯蚓一般颤栗不已。我们认为如果把蚯蚓肢解成数段,它会感到痛苦,可是蚯蚓的哪一段在感到痛苦呢?

我们会因为看到一个老人变得痴呆或者看到一个友人因酒精中毒变傻而感到难受。可正是因为我们要求他们既要是当下的自己,又要是过去的自己才感到难受。可是自然要完成它的使命,每一个新的状态使下一个状态变得可能,而且它的每一步都是不可逆的。一个老人与一个因自身的衰老而痛苦的年轻人不一样;一个正在死去的人与一个濒临死亡的活人也不一样。他们的不幸散布在时间的整个流程中,而你可能只在某个时间点上就看到了他们的全部不幸。

因此,死亡的恐怖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得到,不幸的沉重压力只有幸福的人才能体会。换言之,与自身的痛苦相比,我们对别人的痛苦更敏感,而且绝无虚假。因此,如果人们不注意,往往会对生活做出错误的判断,而这一错误的判断就会使我们视人生如苦海。真正的学问教会我们不要去演绎悲剧,而要用全部的精力去认清眼前的现实。1910年12月12日

10. 想象的疾病

我们常常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而整天心情不快,比如鞋子太紧。这时,我们看到什么都觉得不顺眼,判断能力也大打折扣。有一种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一现象,让我们像脱掉一件衣服一样轻易去掉这些所有的不幸。其实,只要了解了这些事情的原因所在,这些所谓的不幸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婴儿之所以在被别针尖刺痛后大叫大闹,跟患了重病似的,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痛,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会吵得越来越凶,变本加厉。我们可以称呼它为“想象的疾病”,它跟其他疾病一样对健康不利。这些疾病是我们自身运动造成的,可我们却把责任推给身外的其他事物,所以才说它们是想象出来的。可不是只有婴儿才会因为吵闹太久而犯病。

人们常常抱怨无法对付自己的坏脾气,其实很简单,只需一个简单的动作,那些痛苦和烦躁就能消除了。例如,众所周知,小腿抽筋很痛苦,哪怕最坚强的人也要叫出声来,但我们只要略施小计,把脚板平放在地上,腿痛马上就会痊愈。又如,一只小飞虫飞进眼睛或者一粒煤渣掉进眼睛后,如果你用手去揉,那么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你都将感到不适,可你若垂手不动,只用目光盯住鼻尖,眼泪就会立即涌出来,将异物冲走。这些方法极其简单易学,我学会后试过二十多次,没有一次失败的。这也证明,明白事理的人应该先留神自己,而不是去指责周围的人和物。人们有时偏爱观察某种人的不幸(尤其是某一类型的疯子),因而猜想这些人身上存在一种神秘的、受魔鬼摆布的感情,其实这是想象力在作祟。一个人搔挠皮肤不是因为有什么深刻的思想,也不是他追求痛苦,而是他找不到不舒服的原因,所以才一个劲地骚动、烦躁不安。我们之所以害怕坠马,是为了避免掉下马来,我们常常会做出一些笨拙、猛烈却适得其反的动作,而更糟糕[1]的是,这些动作会使马感到害怕。由此我可以像西徐亚人一样断定:一个人如果学会了骑马,他就差不多掌握了全部智慧,甚至怎样从高处坠落也成了一门艺术。这些艺术对醉汉来说是天方夜谭,因为他根本无法思考怎样才会安全;可对于消防队员来说,他通过训练才学会在坠落时不必害怕,这门艺术更令人钦佩。

对我们来说,微笑似乎算不了什么,也不会影响情绪,因此我们不去试着微笑。但有时我们出于礼貌而做出了微笑或优雅地行礼,会觉得自己的心情顿时完全改变了。关于这一现象,生理学家可以给出解释:和打哈欠一样,微笑的动作深入身体内部,由上而下,依次让咽喉、肺部、心脏放松。没有什么药品能比微笑的疗效更迅速、和谐。还有,有些人喜欢用耸肩膀来表示自己满不在乎,实际上,这个动作能起到扩大肺部空气容量和平缓心跳的作用。心跳平缓了,也就安心了。1923年9月11日注释[1]西徐亚人:古代的游牧民族,居住在黑海以北的草原地带,公元前七世纪一度强盛。

11. 不如不想

有学者说:“我掌握许多真理,有些真理就算我不了解也有足够的认识。我同意这句话,就像一台机器,我们只要有一点疏忽,哪怕有几分钟不注意,就可能因一颗螺丝钉的松动而毁掉一切,之所以会出事故,是因为人们没有及时请教专家。而我们的身体就好比一台复杂的机器,因此我用一部分时间来监视我的身体,只要感觉有磨损或者运转不灵的现象,我会立即向专家请教,让他检查有问题的部件或假定存在有问题的部件。我相信,只要不是遭受命中注定的不幸,我会因为遵从了杰出的笛卡儿的劝告而延长我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生命,直到这部机器本身寿寝正中为止。这便是我的智慧。”但是他说得无精打采。

有喜欢读书的人说:“我了解许多让人轻信日子会变得难过的错误观念,但这些谬论使我明白了一些让我们的学者知之甚微的重要真理。想象力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我读过的书是这样说的。而伟大的笛卡儿所著的《情绪论》为我解释了原因。那就是——即便我们克服了一种不安心理,但它还是会搅乱我的五脏六腑;而我受到惊吓之后,我的心跳也不可能不加快,只要想到有一条蚯蚓在生菜盘里,我就会着实感到一阵恶心。即使我不相信这些疯狂的念头,我的心也会揪起来,血液和体液的流向也会随之突然改变,而我的意志却无力控制。其实,事实上是哪怕我真的每吃一口东西就吞下看不见的‘敌人’,我的情绪变化或者想象带给我的心脏和胃的功能的影响可能要远远大于这些敌人对我的影响。因为,首先,我要想尽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其次,我要排除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那种担忧只会扰乱人体的自然功能。每个民族的历史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因为相信自己遭逢厄运,于是悒郁而死。魇魔法之所以能成功,不正是因为施法对象相信它的灵验吗?就像最好的医师,除了让我听凭他的摆布,还有什么事能做?当我的心跳因他的一句话而改变时,他的药物对我还有何作用呢?我不太清楚自己指望医学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是我知道自己害怕医学会带来什么害处。只要我明白,我对自己身体的关注和忧虑所引起的伤害与身体本身的故障带来的伤害是一样的,我就会明白,最有效的药方不是找医生,而是自己不必害怕‘机器故障’——胃或肾脏的疾病,甚于脚心长的鸡眼。只要想到这一层,我就感到宽慰。如果我们变得会因一小块皮肤变厚变硬就如此痛苦,那么我们不应该学会忍耐吗?”1922午3月23日

12. 微笑

关于坏脾气,人们常常关注它的原因,可我更想说的是它的结果。我甚至倾向于认为,正因为我们忘了礼貌,才引起了大部分的疾病。这里说的礼貌是指人体为强迫自身而做的努力。出于职业习惯,我的父亲会经常观察动物,他说,他为动物感到惊讶,因为动物跟我们一样受到周围条件的制约,而且也跟我们一样容易滥用自己的体力,可为什么它们的疾病却比我们少很多呢?其实,这正是因为动物不会像人这样,用思维活动维持一种怒意、疲劳感或者烦闷的情绪,也就是说动物没有脾气。例如,一个人如果睡不着觉肯定恼火,而正因为恼火,他会把自己置于无法入睡的恶性循环里;又如,病人常常因为担心病情恶化而忧心忡忡,可越担心治愈的可能就越小;再如,我们在爬楼梯之前要吸足气,可当我们抬头看见一望无尽的楼梯时,顿时就心里发憷了,在丰富想象力的作用下,我们就会感到喘不过气来。确切地说,与咳嗽一样,发怒也是一种疾病,我们甚至可以把咳嗽当做一种典型的发怒现象来看待。咳嗽虽然是身体内部的原因引起的,但是我们却妄想通过加剧咳嗽的办法来摆脱这一病痛,就像试图用搔挠皮肤的办法来止痒一样,于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期待甚至寻找咳嗽。我知道动物有时候也搔挠皮肤,甚至搔痒到流血为止,但是人享有一种危险的特权,即可以单凭思想就搔挠自己,通过自身的情绪变化就能直接刺激心跳,加速血液流动。

我们不谈论情绪,因为情绪不是你想摆脱就能摆脱得掉的。想要摆脱情绪,我们需要实行某种心理,甚至得绕个大弯,就像贤明之士为了避免养成渴望幸福的心理,索性不去寻找幸福一样。但是,坏脾气使我们的身体容易产生并且保持忧郁的想法,例如心情不好的人,不管他坐下、起立、说话,他的方式都处于一种适合维持这种不佳心情的状态。例如,发怒的人常常用另一种方式画地为牢;气馁的人最需要力量的支撑,却喜欢让自己的肌肉处于松弛状态。至于怎样克服情绪的波动,判断力显得无能为力,因为这不是判断力能做得到的。不过,人体的运动肌是可以用意志控制的,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改变姿势,做出适宜的动作来改变这些状况。而且,几个轻而易举的动作就能改变内脏中血液的运行状况,例如微笑、耸肩都有助于排忧解愁;有意识地伸懒腰或打呵欠,能有效地对付忧虑和不耐烦情绪。可往往当局者迷,一个不耐烦的人想不出要装出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同样地,一个失眠者也不会想到应该伪装入睡。更糟糕的是,心情不好的人总喜欢想着自己心情不佳的原因,这使他无法摆脱这种心情。如果我们不够聪明,无法理解这些道理,至少我们可以让自己保持彬彬有礼,尽量寻找需要微笑的场合。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特别喜欢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打交道的原因。1923年4月20日

13. 事故

一辆大客车的一个轮子悬空了,车身开始慢慢向外倾斜,迎接它的将是一个万丈深渊,车内的乘客不自主地齐声惨叫……我们每个人都曾幻想过这样从高处坠落的场面,甚至梦到自己开始下坠,期待着落地时的撞击。我们之所以能这么从容地去联想、去模仿将要发生的事情,想象自己下坠的情形、品味恐惧的滋味,是因为我们有时间,我们并没有处于“下坠”这样一个事实中,而是在事实上停止了下坠。我曾听一位太太说:“我什么都怕,总有一天会被吓死的。”是的,我们一旦被外界力量掌控,便无暇联想,这是我们的幸运之处。时间的锁链仿佛被切断了,它让极大的痛苦对于当事人来说也变得微不足道。恐怖事件本身就像一剂麻药,带有麻醉性。氯仿,只是使人的思想上层活动进入休眠状态,但五脏六腑仍在骚动,能够各自感受到痛苦,只是这些个别的痛苦没有被休眠的思想活动“汇总”,所以我们才感觉不痛苦。任何痛苦只有被关注了,才能感觉得到。如果仅仅是瞬间感受到了痛苦,但过后就被遗忘了,那这种痛苦算不了什么。例如牙痛,其实最难过的时段是我们害怕痛苦来临的时候,而不是真正感到痛苦的过程。牙痛要发生前,人们就必定预料到痛苦即将来临,于是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并且在疼痛开始前后都为它留出一段时间,然而真正的牙痛本身转瞬间即逝,几乎不复存在。

这些道理都是建立在对意识活动准确分析的基础上,可以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安慰,但是想象力让我们感到恐怖的威力不容小觑,我们人生中的很多经历都告诉我们这样的道理。有一天我在剧院看戏,突然之间,剧院开始骚动起来,因为有人在看剧的过程中闻到了一股焦味,于是慌乱之下拔腿就跑,别人看到也跟着跑,我一下子就被这片刻的恐惧挤到了离我的座位十米以外的地方去了。当你不知缘故就被一个湍急的人流卷走,也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向何处,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吗?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无论当时还是事后回想起来都没有,因为当时情况紧急,不容我思考,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思想活动,既没有预测,也没有回忆,所以我只是觉得自己被挪了一下位置而已。所以,当时我没有知觉,甚至没有感觉,仅在几秒钟内处于睡眠状态。

在我出发上前线的那一个晚上,我与很多同伴一起上了火车,昏暗的车厢里一片喧哗,大家指手画脚讲述战场骇人的见闻,让我冒出很多不愉快的想法。车厢里还有几个败兵,刚在沙勒洛瓦体验了很多的恐惧;某个角落里还坐着一位半死不活的人,头上缠满绷带,面无血色,战场的恐怖在他身上被描绘得绘声绘色。正在叙述的人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密密麻麻地向我们扑过来,像一群蚂蚁一样,我们的炮火怎么也挡不住。”听到这里,听众的想象力便如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恐惧也肆无忌惮地袭来。这时,那位半死不活的人开口了,开始讲述在阿尔萨斯时一块弹片从脑后击中自己的经历。他所遭遇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想象出来的。他说:“我们当时以树林做掩护,一路狂奔。就在我逃出树林时,一股强烈的气流突然使我失去知觉,这一刻起,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我已经被送到医院了。医生告诉我,他们从我头部取出一块跳蚤那么大的弹片。”就这样,陷入想象痛苦中的我被这个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带回到现实的痛苦中去了。这件事使我猜想,人们最大的痛苦是由思想方法出现错误造成的。虽然,这还是不能阻止我去想象“弹片如何撞击头骨,头骨如何碎裂”。但是有一点让我受益匪浅,因为我开始明白想象出来的痛苦与实际上的痛苦绝非一回事。1923年8月22日

14. 惨剧

海难发生时,最先出现在船窗外的是一座冰山,人们虽然开始犹豫,但还抱有一丝希望。大船在平静的海面上灯火通明,可紧接着,船头开始下沉,所有灯火突然熄灭,一千八百名乘客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船尾高高翘起,像一座高塔般,所有倒下的机器滑向船首,声如巨雷,最后,整艘船平稳地没入水面,海平面又恢复死一般的孤寂,寒冷又令人绝望。海难的幸存者对于沉船过程还保留着可怕的回忆,在夜深不眠之时,这幕悲剧一次又一次地重演,就像一部精心撰写的剧本,每个细节都带有悲剧意义。[1]《麦克白》剧中,有这样一个清新、朴实而且纯洁的画面——在天亮的时候,城堡守门人仰望着曙光和燕子。尽管如此,我们的恐惧还是达到了顶点,因为我们知道罪行已经犯下。同样的道理,海难对于生还者的意义要从生还者以后发生的事情上才看得出来。例如,在海难发生前,这艘大船是如此灯火辉煌,安静而平稳地浮在海面上,令人心安。可在了解剧情的观众眼里,这却成为了等待大难临头的恐怖时刻,这是一出正在上演的惨剧,每过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逼近死亡。可是,在惨剧发生的彼时彼地,一切都来得很突然,容不得人思考,亲历者的印象随着场景的变换而变化。更确切地说,那只是一些意料不到、未经解释,甚至不甚连贯的感觉,尤其是不加思索便采取的行动,谈不上场景。任何形象一出现后随即消失,眼前事态的发展使他们无暇想到它意味的惨剧,思维能力每时每刻都被取消,遇难死去的人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在大大小小的事故里,人们都能意识到这一点:感觉需要思考和回忆。否则,我们的思想和全部注意力会被陌生的、出乎意料的事件以及紧急采取的对策占据,没有时间去感觉。诚实的人在事后回忆事故的整个发生过程时,必定会说他当时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进行任何预测,就像在做梦一样,可是,后怕的感觉使他把这个事故描绘成了一场惨剧。同样的道理,巨大的悲伤也是这样的,如果我们的一位亲友生重病了,我们经常去探视他,他去世后,我们又会投入全部的精力去料理他的后事,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几乎变呆了,每时每刻都要应付具体的感受,以至于当我们向别人讲述这件事,向他们描述我们当时是如何恐惧、绝望时,我们甚至也顾不上自己的痛苦了。有些人老想着自己的不幸,并且喜欢将自己的不幸告诉他人,博取眼泪,因为这样他们可以在别人的眼泪中得到小小的安慰。

其实,不管死者生前曾经有过什么感受,如何痛苦,这些感觉也将随着他们的死亡而不复存在。我们还来不及打开日记本记下自己的怀念,死者就已经治愈了,因为他们的痛苦已经结束了。可是,在生者的想象中,死者临终的过程永远没有完。这一点我们都经历过,都很熟悉,它使我想到人们其实并不相信死后会有灵魂。1912年4月24日注释[1]《麦克白》:莎士比亚名剧,主要讲述苏格兰国王邓肯在堂兄弟麦克佩斯的城堡中过夜时,被后者谋害的事。

15. 关于死亡

每逢有政治家逝世,总会引起别人的许多想法,于是神学家瞬间到处涌现出来。人必有一死,每每想到这个,人们就会反省自身。但是,当遇到死亡这一抽象的、无形的威胁时,我们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笛卡儿曾说过,犹豫不决是我们最大的痛苦。例如,一个人处境比我们好,却选择了钉子和绳子,把脖子伸进套子里,决心上吊了,这一切其实都取决于他自己。又如,风湿病患者总试图为他的腿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换句话说,不管状况有多坏,人们都希望能得到某种实实在在的照应,或者要求别人试着去照应。如果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却总想着死亡,是因为他无法预知死亡的危险,他的状况就显得近乎可笑了。他的无名火烧得越来越高,似乎完全听凭情绪的驱策。其实,他的思想那么活跃,如果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可以坐下来打牌,在打牌时碰到的问题会要求他立即做出明确的反应,这样输赢就立见分晓了。

人类的本性是勇敢的,并非只有在特定的场合下才表现出来。行动需要胆量,思想也需要胆量。虽然危险无处不在,但人类还是毫不畏惧。人类可以寻找死亡,甚至挑战死亡,但是却不能等待死亡。有些人对什么都不耐烦,相当好战,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因为无所事事,想活得更有滋味而已。战争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少数百无聊赖的人,喜欢寻找刺激,将自己陷入实实在在的危险中,就像打牌时一样。能够自食其力的人性情都很平和,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充实、积极,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取得胜利。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正确地面对死亡,也只有这样做才能不断地战胜死亡。战场上的士兵关心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具体的危险,而不是一些抽象的“人必有一死”的概念,因此,战争可能是对付那种辩证神学唯一有效的办法。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方法能医治那些没有具体原因的恐惧,那就只有确实的危险了,因此,我们终将被这些无所事事的人引入战争。

有些人就是那么奇怪,没得病时惶惶不可终日,总担心自己会得什么病,得了病后心里反而踏实了。想象是我们无法战胜的敌人,难道你能克服纯属假设的情况?就像,如果一个人真的破了产,他的生活其实是脚踏实地的,因为他即将有一大堆紧急的事情去处理。可如果他仅仅是因为想象革命来临、汇率突然变化、证券贬值就担心自己会破产,变得一文不名,那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况?由于这是没有发生的事情,所以它的可能性是没有限制的,新的忧虑不断出现,他的任何一个想法都会立即被相反的思维否定,他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全部被自己否定。我觉得,害怕是一场没有结果的骚动,而冥想只能加剧害怕心理。毫无疑问,每个人都害怕死,可如果想到了死而不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只会越来越恐惧,害怕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因为他们会陷入自己想象的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不能自拔。就像有些人只要想到考试,就好像有人拿着剑顶着他的肚子似的,感到一阵腹痛,五脏六腑也开始骚动。可事实上,脑袋一片空白,思想没有焦点,做不了决断,才感到肚子里好像一团烈火烧着。1923年8月10日

16. 姿态

当一个很粗俗的人用动作来表示自己的不幸时,我们可以称他为大艺术家。如果他心里难受,即便眼前没有敌人,他也会用双臂挤压胸口,绷紧肌肉,甚至会举起拳头,咬牙切齿,挺胸凸肚。这些不安的动作哪怕他不做出来,也会在静止的体内描绘出来,其实,这样产生的效果更加强烈。患过失眠的人会特别奇怪,为什么失眠的时候自己总在重复相同的而且不愉快的想法。其实,这完全是因为他们在身体内部做出一些容易引起不愉快的动作。这些精神上的不适或者身体上刚患的疾病都可以通过做一套肌肉动作来解决,这个疗法我认为很灵,屡试不爽,但是很少有人想到这么做。

我们脑子里的想法很容易被礼貌的习惯所影响。如想要克服恶劣的情绪,我们就要做出温和、善意、快乐的表情,例如鞠躬或微笑,这类动作可以使我们避免同时去做表示愤怒、戒备、忧郁的动作,甚至能够抑制胃痛。人们之所以喜欢交际、拜访、仪式和庆典,也正是因为在这类场合我们需要扮演喜剧,表示自己的高兴,这样就必定没有时间去演出悲剧。这对我们非常有好处。

医生们可以去研究一下宗教朝拜的姿势。信徒在俯首屈膝下跪时,全身放松,内脏不受压迫,因此生命基本功能的运行比平时畅通。[1]“低头吧!骄傲的西冈勃尔人。”人们要他保持沉默,让眼睛休息,全身保持柔和,而不是要求他从此不再发怒,不再骄傲。这样一来,他性格里猛烈的成分就暂时被勾销了。这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也不是说不会再犯——我们的力量还达不到这一点。宗教的奇迹其实并非奇迹。

人们从头脑里驱逐不愉快想法的办法饶有兴味。你会看到他像要理顺肌肉一般地耸起肩膀,摇撼胸部;你会看到他转动脑袋,希望引起别的感觉,产生别的念头;你还会看到他又随便做一个动作,将忧虑抛到九霄云外,然后弹一下手指,开始跳舞,此时若有人在一旁弹奏竖琴,使他的动作合乎节拍,那么他的怒意和烦躁便能很快排除,忧郁也会马上治愈。

那些表示“不知所措”的动作我觉得很有意思。“抓挠脑后的头发”这个动作其实可能就是一个人为了引开自己的注意力,避免做出“掷石头”或“扔标枪”这样可怕的动作而耍的一个花招。不过,这个动作是带来和平还是挑起战斗,仅系一念之差。念珠能使人的思想和手指同时忙于计数,因此是一项出色的发明。不过,哲人的诀窍更妙,那就是用意志指挥人体动作,因为意志对于情绪无能为力,却可以操控动作。我们想要开导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们要操起一把提琴拉一首曲子却并不困难。1922年2月16日注释[1]“低头吧!骄傲的西冈勃尔人。”:是兰斯主教圣雷米为法兰克人的首领克洛维施洗礼时说的话。西冈勃尔人是日耳曼族的一支,后与法兰克人混合,所以法兰克人也称西冈勃尔人。

17. 紧张

一名钢琴演奏家上场前非常紧张和害怕,可当他走上舞台,开始演奏,他就再也不怯场了,我们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有人会这样说:“因为他登台后忙于表演,没有时间再想害怕的事情。”确实有这个因素,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全部原因,我愿意想得更深一些——钢琴演奏家之所以登台后能驱走和战胜紧张、害怕的心理,完全归功于他手指灵活的动作。人体就是一部各个部件相互关联的机器,胸部如果不放松,手指也不能放松。灵活和僵硬都是一种全身状态,如果你会管理你的身体,那么你就没有什么害怕的。悦耳的歌声能让歌唱者充满信心,令人折服的雄辩让演讲者更有激情,这是因为他们在表演时全身的肌肉都在做有节奏的运动。有一个值得注意,但却很少有人注意的现象能让我们摆脱不良情绪的是行动而不是思想,这一点很值得我们注意但却很少有人注意。我们的思路天马行空,无法支配,但对于我们熟悉的动作或者我们的肌肉经过训练时,我们就可以任意支配自己的动作了。想要在忧虑的时候找一些道理来开导自己,最终只会伤害了你自己,可你去做一些现今在各个学校里都能学到的伸屈胳膊的动作,你会发现效果很神奇。因此,哲学教师会把忧郁的你送到体操教师那儿去上课。

一位飞行员曾向我讲述他的经历,在飞机起飞前,他躺在草地上,飞机起飞后可能遇到的种种无法应付的危险瞬间塞满了他的脑袋,让他毛骨悚然,在等待天气转晴的整整两个钟头内,这些想法都挥之不去。但是一旦他上了飞机,他反而从容了,因为面对的是他熟悉的机[1]器。每当我阅读大名鼎鼎的丰克军官的历险记时,有这样一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有一次,丰克驾驶一架战斗机飞行在四千米的高空,突然,操纵系统失灵了,机身正在下坠。他发现是一枚从弹仓中滑出来的炮弹卡住了机器,紧接着,他把那枚炮弹放回去,可飞机仍在下坠。随后他把机身往上拉,飞机就又恢复正常了。这个勇士可能曾无数次心惊胆战地回忆或在梦中重温这几分钟的经历,可我不相信在事故发生时他也是这样的害怕。我们的身体如果接不到指令,就会自己操控自己而不怎么听我们的摆布,但是它又不能同时恰如其分地做两件事情,例如我们的手掌不是张开就是捏紧。与你不能同时又吞药又咳嗽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你张开手心,之前紧攥在拳头里的种种惹人生气的想法就都被放跑了;如果你耸一下肩膀,那些被你关在胸腔里的种种忧虑也都会飘走。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在打呵欠,你就不再打嗝。那么,怎样才能打呵欠呢?你可以伸懒腰、张大嘴,做一些模仿动作。你身体里面隐藏着一头动物,它不经你的允许就使你打嗝;一旦你打呵欠,它就处于打呵欠的境地,也只能跟着打呵欠了。这是一个治疗打嗝、咳嗽和忧愁特别灵验的办法,但是你可见过医生嘱咐病人要时不时打一次呵欠吗?1922年3月16日注释[1]勒内·丰克(1894—1953):法国空军军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功卓著。

18. 祈祷

如果你试着一边张嘴,一边想象发“i”的音,就会发现最后会失败的,因为这个不出声的、我们想象中的“i”最后发出声来会变成“a”。从这个实例我们可以看出,如果身体的运动器官做出与想象力相反的动作,我们的想象力也将被束缚。这一关系可以通过我们的形体动作直接验证,就像如果我发怒,我的拳头必定会握得紧紧的,因为所有感情活动都有与之相应的形体动作。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却没能从中引出克制我们情绪的方法。

所有宗教包含的智慧都很奇妙,但却很实用。例如,有一个人很不幸,可他全身的动作都表示他不想承认事实,但是这些反抗的活动除了加重他的不幸和让他筋疲力尽外,徒劳无益。这个时候,你可以让他跪下,用双手捧住脑袋,而不是跟他讲道理。这个动作可以抑制他的想象力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让他暂时摆脱绝望和盛怒的感觉,我们可以用“体操”来形容这个动作,可谓恰到好处。

不过,受情绪摆布的人都非常天真,他们认为这么简单的方法就能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吃亏的人常常是先千方百计地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证实自己受到的损害,然后再去寻找加重对方背信弃义的行为的理由,而且他必定能找到甚至还能发现对方以前也有过类似的行为。于是,首先,他开始被情绪控制:我凭什么忍气吞声,遭受屈辱,我完全有理由发怒。紧接着,理性上场了,这是一般人都具有的令人惊讶的哲学思辨能力。可能,理性往往无法战胜情绪,这才是最让人们惊讶的。虽然大家每天都说:“理性要求我……”可悲剧的是我们并不接受理性的劝告。因此,怀疑主义者指出,人们之所以相信命运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正是因为这样的境遇。人们感到自身受到了审判、被定了罪,于是产生了最古老的对于上帝的信仰和这种信仰最极致的表现形式。孩童时代的我们都曾以为自己的情绪和梦幻都是来自神明,当得到慰藉和某种解脱,我们也会认为那是神的恩宠。一个正在气头上的人如果采用跪下来的方式求得平和的心境,那他内心必定会恢复平静,因为他采取的姿态可以排除发怒的可能。但他并没有将功劳归于下跪这个动作,而是认为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他从邪恶的边缘拉回来了,这也给了神学家大做文章的机会。可如果有些人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别人就会说那是因为他没有下跪,不够诚心,并且太过执着于自己的怒火。于是神学家又有说话的机会了:这证明神能看穿人的内心,神是公正的。可事实上,神甫比信徒还要天真。情绪长期操控着人们,以至于后来人们才想到情绪是由人体的动作产生的,一套合适的体操就可以治愈情绪。因此,人们开始注意姿态、礼仪、礼貌对情绪的巨大影响,这类突然改变性情的现象被叫做“皈依宗教”,如果能长期如此,那可以称之为奇迹,而迷信不外乎用超自然的原因去解释实在的后果。这个道理有学问的人都明白,可直到今天,大家在情绪激动时依然会把它忘得干干净净。1913年12月24日

19. 打呵欠的艺术

狗蹲在炉火边上漫不经心地打着呵欠,这是在提醒猎人们今天应该休息了,要办的事情应该统统推到明天。这种伸展四肢的动作显得不拘礼节,却使人忍不住模仿,因为它体现着美丽的生命力。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伸腰伸腿,并且频频打呵欠,这意味着该上床睡觉了。其实,打呵欠本身不过是提醒我们暂时放弃注意力和喜好争执,是一种疏通脏器内部空气的方式,而不是疲劳的标志。这一强有力的动作透露出的信息是“人们天生对活着感到满意,而且不愿再去思考”。

人们在高度集中注意力或吃惊时,呼吸会突然停顿,这一点大家都能发现。从生理学上讲,这是因为有一组强健的肌肉与胸廓相连接,一旦这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就只能紧缩胸腔,使之瘫痪,这样的解释不容我们有任何怀疑。人们在表示投降时会挥舞胳膊,因为这一动作能使胸腔不再受到压迫,伸懒腰打呵欠时的动作也类似,这表示人们在遇到操心事时做出的细微动作可以压迫胸腔,起到收缩心脏的作用。人们只要有所期待,就会产生忧虑,因为我们等待的东西哪怕无关紧要,只要是在“等待”,就会产生忧虑。紧随着忧虑而来的是不耐烦的情绪,但这却丝毫不解决问题。不管任何仪式,都有一系列约束,而参加仪式必须穿戴整齐,这又增加了人们的拘束感。更可怕的是,这种厌烦情绪会相互传染,使人们更加感到束缚。呵欠也一样有传染性,它能治疗人们在举行仪式时感到的厌烦情绪。打呵欠为什么也会像疾病那样传染呢?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只有庄重的表情、专注的神态和满腹心事的样子才能像疾病那样传染,但呵欠是生命对于束缚的反抗,它能使人们放弃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像在宣告人们什么都不在乎一样,所以呵欠才能传播开来。像列队集合的队伍期待解散一样,人们都在期待这一信号,好规避全部严肃的神情,谁也无法拒绝这一小小的舒适。

与打呵欠的放肆方式不一样,笑和哭是同一性质的解决方式,却比呵欠更带抑制性。笑或哭是给人带来束缚和解放的两种想法在斗争,可在打呵欠时,我们的思想一片空白,所有无论是束缚性还是解放的想法都被撇在一边。生命在自得其乐中勾销所有的思想,所以狗善于打呵欠。众所周知,所谓的神经病患者其实是精神上有病,而打呵欠便是他们病情好转的兆头,而且我认为打呵欠和它预示的睡眠一样,对所有疾病都有裨益。我们的病痛与我们的想法有很大的关系,例如,法语中“咬舌头”有后悔说错话的意思,因此如果我们无意中咬了舌头会感到疼痛。明白了这一点,人们也就不会奇怪我所说的思想与病痛的关系了。不过,所幸的是打呵欠没有任何风险。1923年4月24日

20. 坏脾气

搔挠痛处是加剧病痛最见效的办法,可这样做等于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孩子之所以爱大吵大闹,不能自已,就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这样做。他一开始很生气,后来因为自己生气而发怒,还赌气地拒绝任何安慰。他变本加厉,可这样做除了让自己爱的人难受,更是在惩罚自己。有些人因为对无知感到羞耻,然后一意孤行地发誓什么书都不读,还决不回头。通过猛烈的咳嗽,回忆曾经受到的屈辱,自己折磨自己。有些人习惯性地认定周围的人都是恶人,认为世界上没有好事存在,这样就可以方便自己常怀恶意了。有些人爱以敷衍的态度做某件事,结果失败了就说“幸好我没有全力以赴,我早就知道肯定不会成功”;有些人自己老板着个臭脸,却在埋怨别人不以笑语相待;有些人总是做一些招人讨厌的事,却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讨人嫌;有些人睡不着觉就生气,拼命想办法让自己入睡;有些人怀疑所有的快乐都是假的,所以对任何事情都吹毛求疵,非把自己弄得愁眉苦脸不可;有些人把一时的心情不佳变成经常性的坏脾气,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再揽镜自照,在这种状态下对自己作出判断,并对自己说:“我变老了,性格也变腼腆了,手脚又不灵活,记性还不好。”以上种种,都是我们的坏脾气引起的。

天气很冷,刮着大北风,面对这样恶劣的冷天气,有人会说:“天气真冷,不过这对身体大有好处。”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我很认同,因为这是对付冷天气最好的办法。北风肆虐的时候,搓搓手比什么都强。人的本能在这种场合抵得上智慧,因为人体本身的反应告诉我们此时此刻应该是快乐的。抵御严寒只有一种办法,就是之前说的为此种天气高兴。快乐哲学大师斯宾诺莎说得好:“不是因取暖我才高兴,而是因为高兴所以我才取暖。”因此,我们应该这样对自己说:“我不是因为成功才高兴,而是因为高兴我才取得成功。”我们应该先在自己心中贮满快乐,然后再去寻找快乐;我们应该先表示感谢,然后再去争取得到别人的帮助。好的预兆本身会带来好事,无论任何事情我们首先要心怀希望,这样才能产生希望的理由。我们应该相信[1]一切都是好的预兆,都会带来好运。爱比克泰德说:“只要你愿意这么想,乌鸦叫也是在报喜。”这句话除了告诉我们应该要把一切都化作快乐外,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们好的希望会影响事件的发展,能让一切都变成实在的快乐。如果你与一个关系不好的人相遇了,你应该先向他微笑;如果你想入睡,首先应该相信自己能睡着。简而言之,我们在这世界上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前面描述的那种类型的疯人的心理状态其实就是把我们常犯的谬误放大了而已,我们能从他们一次坏脾气的小小发作中找到轻度的被迫害妄想。任何炎症都会扩大其影响,因此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类疯病与操纵我们反应的神经系统受到某种损伤有关。这类疯子喜欢用放大镜把我们常犯的可怕的错误放大了给我们看,这也是我们能够从他们身上得到启发的东西。这些可怜的人能以自问自答的形式一个人演出一台戏,他们对自己念的咒语都会生效,但是我们应该明白这些咒语生效的原因。1921年12月21日注释[1]爱比克泰德(50—125或130):斯多噶派哲学家。

21. 关于性格

当时的风向和肠胃消化情况会影响一个人的脾气。一个人生气时用脚踢门,另一个人生气时仅仅大声说话,说话只能震动空气,用脚踢门才有实际意义。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已犯了错,一个高尚的灵魂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他会原谅全部,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将这些小事记在心上,可是一个普通人却会因此大发脾气,甚至把一时的脾气变成常规,奉为信条,于是脾气就成为了性格。例如,如果你某天曾对某人生气,下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你对他的好感就会大打折扣。遇到这种情况,人们虽然不常这么做,但首先应该做的还是原谅自己,因为只有原谅自己才能做到原谅别人。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后悔,相形之下其实我们是放大了别人的错误。我们常对自己说:“我生来就是这样。”可其实我们的脾气是思想活动构成的,这句话的含义比我们理解的要严重得多。

有的人不喜欢香味,不过他们并不总对花束和香水持反感态度。不过,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喜欢去寻找和嗅闻香味,然后说自己头痛难忍。每个人都有难以忍受的事情,每家都有一两个“暴君”,不许别人干这干那,任何事情都有人难以忍受,例如有人一闻到烟味就要咳嗽。患失眠症的人一口咬定说自己怎么也睡不着,连最轻微的响声也会把他吵醒,醒来后他就竖起耳朵倾听各种声音,然后指责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存心不让他睡觉;更有甚者,睡醒后还会怪自己失去警觉,没有对自己的性格尽职,并因此而恼火。什么都可能让人产生迷恋,有人打牌赢了反而不舒服,非得输钱才满意。

有的人说话老想不起词,于是就总爱怀疑自己失去了记忆。这其实很容易弄假成真,有道是“本是诚心演喜剧,可到最后喜剧变成了悲剧”。医生发现,很多病人会去寻找疾病的原因,并且能很快找到,不可否认,这与疾病和年龄有关,但其实还存在一种系统化精神,在这种精神驱使下才使得病人有那样的行为。大部分疾病,尤其是精神病,都应由它负责,人的情绪也几乎全部都是这种夸大倾向造成的,[1]所以沙尔科后来干脆不相信患者的自诉。可以这样说,有些疾病因为医生不相信,所以消失了,或者几乎治愈了。

让一个惴惴不安的人相信别人想要他相信的事情其实易如反掌,因此弗洛伊德的巧妙学说虽然曾经风行一时,但现在它的威望下降[2]了。斯丹达尔曾经说过,一个人担心自己时,他的想象力已经与他本人为敌了。何况这一学说透露出一种人尽皆知的野蛮诗意,以与性有关的事情为依据,而这类事情的重要性完全取决于人们对它们的重视程度。医生总想在患者身上找到疾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还有大家不怎么知道的是,患者虽然能猜到医生这个对他不利的想法,但却会立刻把它变成自己的想法,于是医生最大胆的假设立即得到了证实。有一种奇怪的丧失记忆现象,即病人忘记了与某一性质事物有关的全部事情,这是因为人们忘了,病人也有系统化精神。1923年12月4日注释[1]让·马丁·沙尔科(1825—1893):法国医生,弗洛伊德听过他的课。[2]斯丹达尔(1783—1842):法国作家,《红与黑》的作者。

22. 也及宿命

任何事情我们都不需要决定如何开头。例如,如果我们想伸展胳膊,这个动作自己会开始,在伸展胳膊前,没有任何人会先给神经和肌肉下达命令,我们只需要尽量追随它,尽可能好地完成它。所以,这不会妨碍我们驾驭局势,即使我们不做任何决定。这好比车夫要使受惊的马恢复平静,前提是马必须先受惊。也就是说,如果一辆马车行驶在路上,马受到了刺激,清醒过来后,它惊慌失措地往外逃跑,这时车夫自然会控制马的惊跳,把它引向行驶的方向。同样的道理,一艘船不会听从船舵的指挥,如果得不到足够的动力。也就是说,不管好歹,动身后再考虑上哪儿去还来得及。

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做了选择,可事实是我们都是从孩童开始,谁也没有事先做出选择就都干起来了。一直在思考的人是无法做出决定的,因为志向是人的本性和环境造成的。学校里在分析选择动机的[1]时候,会挑选出一幅关于海格立斯怎样在善恶之间做出选择的。人人只顾前进,谁也不能选择,而所有的道路都是好的。不因自己做出的决定或者正在从事的职业而对自己不满,我认为这就是生活的艺术,不是与自己争吵,而是应该把事情做好。有些选择摆在那里,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而我们却以为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任何机缘,只要我们愿意,就都是好的。这些选择也不存在坏的机缘,所以其实它们对我们是没有束缚力的。人的本性是如此的丰富,足以满足拥有任何野心的人的要求。讨论什么是自己的本性是软弱的表现,因为我们的本性自己无从选择。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并且乐在其中,这才是伟大、美好的工作。“为什么我当初不用功读书呢?”懒汉会这样懊悔,可他没有想过:“那现在就去学习吧!”我认为,如果人们已经不再学习了,有没有曾用功读过书已经不再重要。已经过去的事情,即便再美好,我们也不能坐吃老本,况且现在也没有坏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要知道,依靠过去和埋怨过去是同样不明智的。好运气比坏运气消失得更快,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仙女曾装点你的摇篮,那么你得加倍小心。米[2]开朗琪罗不满足于自己的天赋,而是希望自己做得更多,做得更好,这使他原本可以平安度过的一生变得历尽坎坷。他的这种火热的意志力正是我所景仰的地方。我认识一个满头白发的人,他对自己要求甚严,即便两鬓苍苍,他也要去学校求得知识。任何时候下决心都不晚,看到这些例子,犹豫不决的人还下不定决心?如果你对一位水手说,舵轮最初的运动决定了渡海是否能顺利进行,那他岂不要笑话你?然而,我们却在向孩子灌输这一条形而上学的观念,让他们相信一个人终生的成败取决于最初的学习成绩,幸亏孩子们不怎么理会,否则,这既不能改变他们的童年,还会影响他们以后的生活。弱者之所以为弱者,就是因为原谅自己的软弱。1922年12月12日注释[1]海格立斯:希腊传说中最有名的英雄。[2]米开朗琪罗(1475—156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艺术大师、画家、雕刻家。

23. 预见未来的灵魂

有一种消极等待的状态,当我们处在这种状态时,会听任外界各种力量的摆布,思想也会天马行空,就像白杨树叶随风起舞一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哲学家曾想把这样的消极等待状态称为“预见未来的灵魂”。这个灵魂窃听所有动静,自己却完全暴露在外力的打击之下,[1]惊慌失措。我因此能理解西比尔的三脚鼎和痉挛以及她的心情:她注意一切,说明她害怕一切。那些不懂得对大千世界的骚动和对喧嚣视而不见的人让我很同情。

可这种关注一切,接受任何色彩、任何声响,体察任何冷热变化的状态却是艺术家希望回到的一种状态。农民和水手的生活依靠大自然,长年累月需要与自然界接触,可却对这些差别丝毫没有察觉,这[2]让艺术家们觉得很奇怪。圣克里斯朵夫说:“人想的事情太多,便睡不着觉。”所以他在过河时没有刻意去计算脚下的波涛。的确,想得太多会妨碍行动。有一个动作,极其漂亮、洒脱,却能轻松卸下这些累赘,那就是抖一抖肩膀。

我们应该理清头脑,去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把思想整得简单一点。我认为熟睡便是抛掉一切杂念的好方法。不胡思乱想,倒头就睡,醒后便精神抖擞,不再困乏,这也是身体健康的一个标志。如果思想太复杂,那“预见未来的灵魂”就会睡眠不足,醒得自然也不彻底,会一直重温旧梦。

当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这样生活。人体能接受最微弱的信号,并且保存下来,因为人体的灵魂构造本来就适宜于预感。因为听到某种风声就担心暴风雨即将来临是不明智的,留心外界的信号没有错,但不能稍有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有一种巨大的自动记录式气压计,它非常灵敏,我甚至见到有车辆或人在它附近走动时它的指针都会转动。如果外界任何变化我们都加以注意的话,我们会变得跟那具气压计一样敏感,甚至心情会因太阳的移动而发生变化。就像一个国王不会接见所有人一样,我们作为这个星球的主人也不应该留意一切东西。

对于一个缺乏自信的人来说,别人的交谈都是愚蠢的、不连贯的,仿佛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因此他们在社交场合总想听到一切,收集一切,解释一切。可对于一个智者,他会整理他收到的信号和听到的言词,就像园丁修剪花草一样。这种做法才是必要的,因为这个社会上的任何东西都会碰上我们,阻碍我们的前进。我们没必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否则,眼前即便是地平线,我们也会把它当成一堵密不通风的墙。任何东西都有它合适的位置,我们应该让他们各就各位,任何思想必定要对印象做一番清理、淘汰。

我认识一位妇人,她对开荒之类的事情非常敏感,每次她看到砍倒树干、折断树枝都会心里难受。但是,这样的事每天都要发生,如果不是樵夫的斧子,这个世界可能到处荆棘丛生,虫蛇横行,沼泽地传播热病,饥荒继之而来。同样地,我们自己的性情也恰似一片菜地,我们应该大加砍伐。斧子好比是在向预兆挑战,将这个世界开辟出来,每开一条路,就少一些空想,怀疑精神正在否定自己的秉性。相反,如果我们对自己宽容,喜爱杂乱的印象,世界就会向我们封闭。应该[3]对卡桑德拉们的预言表示怀疑,真正的人应当振作精神,创造未来。1913年8月25日注释[1]西比尔:希腊传说中的女预言家,能在狂乱恍惚的状态中占卜。[2]圣克里斯朵夫:基督教传说,圣克里斯朵夫曾背负圣婴(耶稣)过河。[3]卡桑德拉: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公主,拥有预言吉凶的本领,为阿波罗神所爱。因为她不肯委身阿波罗,受到他的诅咒,致使她的预言无人相信。

24. 不要把错误像木乃伊一样保存下来

人们因为不了解各种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以及因果关系,所以很容易对未来感到沮丧。或因相信一个梦,或因巫师的一句话,便把自己的希望毁掉。人们到处看到预兆,这是神学理论。有这样一个关于诗人的故事:神对一个诗人预言,说他将死于倒塌的房子。诗人听后,住在了野外。但神并没有因此罢休,一只从他头顶上飞过的鹰松开爪子,掉下一个乌龟把他砸死了,原来鹰以为他的秃头是一块石头;还有一个故事:神对一位王子说他必死于狮子之口。王子听后,整天与妇女们待在一起,足不出户。可有一天,他突然看到挂毯上有一头狮子,于是大发脾气,挥拳便打,恰巧挂毯旁一根生锈的钉子刮破了他的皮肤,他染上坏疽后还是死了。

这些故事都是在宣扬宿命论。后来,神学家们更是将这种想法发展成一种学说,认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的,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种学说等于在说:“不管原因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是毫无科学根据的。我们都知道,如果原因不同,结果也会不一样。这个所谓不可避免的“未来的幽灵”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我知道某日某时我将被某堵墙压死,可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就可以不让这个预言实现;如果我停在马路中间,某辆汽车会把我撞死,那么我就不会在马路中间停留了。我们每时每刻都因为预见到某一个不幸而躲过这一不幸,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凡是合情合理预见到的事情,都会因为我们的预见而不会发生。“宿命思想”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恐惧心理,它往往把我们投入预见的不幸事件中。例如,假设有人预言我将被汽车撞死,而当一辆汽车向我开过来的时候我想到这件事,就会影响我的思维,使我忘记“我应该立即逃开”的想法,而不能立即采取行动,如果当时我想到我会留在这个位置上,这个想法会使我陷于瘫痪。巫师们的预言之所以变得灵验,正因为人们在紧急关头感到眩晕。

另一个因素就是我们的情欲和恶习。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情欲和恶习能使我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人们可以预言一个赌徒将赌钱,一个守财奴将积攒钱财,一个野心家将谋求高位,用不着巫师,我们也会对自己行使魔法,让这预言变成现实,甚至还辩解道:“我生性如此,我也改变不了自己。”殊不知,这其实也是一种眩晕,它使预言得以成为事实。没有所谓的命运,我们只需认识到周围的一切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各种各样不断的变化都是有细小原因的,我们就不会认命了。[1]

读一读《吉尔·布拉斯》这本书吧!这本书里没有严肃的说教,但我们却可以从中学到卸掉包袱,随机行事,既不依赖好运气,也不要相信厄运。让我们的错误死在前头,不要把它们像木乃伊一样保存下来。1911年8月28日注释[1]《吉尔·布拉斯》: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小说,主人公吉尔·布拉斯到处流浪,遭遇时好时坏。

25. 相信哪一面?

有一个我认识的人,让算命先生看手相以了解自己的命运。他还告诉我,他这么做并不意味着他真的相信了,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可“算命”却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如果他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必定劝他别这么做。当预言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你持怀疑态度,你什么也不相信,要做到这一点当然简单,可能谁也不会去相信。一开头持怀疑态度容易,但是以后就难了。算命先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所以会给我们设置这样的陷阱,他们会说:“反正你不信,你又怕什么呢?”我之所以觉得算命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就是因为我怕我会相信他们,我怎么知道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假设算命先生不相信命运只相信自己,干算命这一行只是为了谋生的话,那他意在逗笑取乐,他就会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预告”一些平平常常、可以预见的事情,如他会对你说:“最近你将遇到一些麻烦,受到小小的挫折,不过,最后你会解决麻烦、克服困难的。”“不久会有人跟你作对,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同你修好,而在这个期间自有你忠诚的朋友带给你安慰。”“不久你将收到一封信,讲的就是你现在操心的事情。”等等。像这样的话,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害,他可以说上一箩筐。

但是,如果你碰到的是一位相信自己真能“预知未来”的术士,他就会向你预告灾祸。你自以为超脱了世俗的见解,听了以后能置之一笑,可是他的话却在你的记忆里生了根,再也挥之不去了。当你胡思乱想、心情低落或做梦时,它会突然袭来,让你稍稍感到不安。直到某一天发生了一些似乎与这位术士预言的相吻合的事情,你还能坚持你的怀疑吗?恐怕就不那么容易把握自己了。

我认识一位少女,她也曾去找一位术士看手相,那位算命先生看过她的手相以后对她说:“你会结婚的,结婚后你将有一个孩子,可是后来你会失去这个孩子。”当时女孩的生命正如日初升,对于这个预言笑而不语,也没有成为自己生活中的沉重包袱。但是时光荏苒,很快这位少女出嫁了,而且不久前还生下一个孩子。到这个时候可以说那个术士的预言前面部分都实现了,可这个预言对她来说却不像之前那么轻松了。尤其是后来这个孩子得病的时候,不祥的预言就会像钟声一样在这位母亲的耳际萦绕。她当初对这位看相的嘲笑,现在变成后者对她的报复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当我们遭遇某些事情时,无论之前我们的见解有多么坚定,最终也会动摇。一开始,当你听到一个不吉利的、难以置信的预言后,你可能会付之一笑,但如果在后来的生活中,这个预言部分应验了,你就再也没有心情发笑了。哪怕是最勇敢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等待事态的发展。而我们的担心带来的痛苦甚至比灾祸本身造成的痛苦更严重,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如果更巧,有两个预言家不谋而合地为你预言同一件事情,而你能不因这一巧合而不安,那么我对你十分钦佩。

至于我自己,我不但不会请人看手相,甚至会逃避从自然现象中寻找未来的预兆。因为我觉得,不管我们有多大学问,我们的目光能看得到的未来都很有限。我宁可只注意眼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不去多想未来的事情。不难发现,任何人遇到的重大事件都是他未曾预料到的,也不可能预料到。当人们的好奇心被治愈了以后,过分的谨慎心也应当治治了。1908年4月14日

26. 海格立斯

“人只能从自己的意志中汲取力量!”这一想法的存在与宗教、奇迹、不幸一样古老。可是,精神力量的存在是通过效果来证明的,人的意志一旦受挫,人们也就不再想从中取得力量。海格立斯一直在为自己提供这种证明,直到他觉得自己沦为奴隶的那一天为止。如果那一天到来,与其苟活,他宁可壮烈地死去。这是一个极美的神话。我认为,海格立斯的英雄事迹值得人们让孩子们背诵,这样他们才能学会怎样战胜外界的力量,这样才是真正地活着。与其苟活,虽生犹死,这是另一种懦夫的做法。

我很欣赏一个小伙子,因为他在与外界力量斗争时爱动脑子思索,而且会首先承认“这是我的错”,如果他发现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话他甚至会兴致勃勃地拍打自己两侧的胸部,同时寻找自己的错误。可另一种人则与之完全相反,他们总爱怨天尤人,在周围的人和事物中寻找辩解,做事就像机器人一样,徒具血肉之躯。周围的任何人或者事物不会因为你的不幸就对你产生眷顾,因此这种人做事毫无快乐可言,他们的思想随风波动,他们的心情惴惴不安,就像秋末的树叶一样。一个人做错了事,只想置身事外,从周围的人或事物中找原因,而不从自身出发,他们永远不会开心;相反,如果他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对自己说“我当初真是愚不可及”,这样的人反而会因为吸收了这一经验而心情舒畅,感到自己有力量。

猎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消极苦闷的,另一种是乐观开朗的。消极苦闷的猎人若开了一枪却没有打中兔子,便会说“我运气怎么那么差,倒霉事全让我给碰上了”;可乐观开朗的猎人则会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他会赞赏兔子的狡猾,因为他知道兔子不会蠢得认为它的职责是供人烹饪。与此一样,经验也有两种,一种是令人轻松的,另一种是叫人心头沉重的。从许多民间谚语中也可以充分体会到这类令人积极向上的智慧,例如我祖母常说的“百灵鸟不会自己烤熟了从天上掉下来”,这句话看似简单,含意却很深刻;又如,若要睡得舒服,先把被子铺好。愚人说“我要能欣赏音乐该有多好”,为此,他应该去学习演奏乐器,但他偏偏不肯动手。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更确切地说,所有的东西对于我们都是冷漠、不怀敬意的。要不是因为人的劳动,这个大地还是莽草丛生,烟雾弥漫。并不是它要与我们敌对,可是它也不会为我们的行动提供方便。只有人的劳动才是为人服务的。侥幸成功并不意味着是好的开端,一开始感谢神明佑护的人后来可能会诅咒神明,最初的希望带来的可能是日后的害怕。一对新婚夫妇在市政厅和教堂履行手续时,会觉得市长和教堂的守卫特别可爱,可当他们看到教堂执事怎样将蜡烛熄灭时可能就不是这么想了。就像一位香粉铺的女店主,有一天我看到她当着顾客的面是如何地微笑,可是顾客一转身出去,她就像关门一样迅速收起脸上的笑容,其实商人怎样上门板也值得观看。一旦外界的某一事物或者另一个人,披露了我们自身的运转规律,让我们明白自己不会受到它或他的特别照顾以后,我们自然就会去做自己应做的事情。而一旦有人对我们表示善意,我们就失去对事情的正确认识,一心希望得到他人的帮助而没有其他任何办法。1922年11月7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