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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12: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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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卡夫卡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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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艺术家

饥饿艺术家试读:

饥饿艺术家

作者:(奥)卡夫卡等排版:skip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39999043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饥饿艺术家[奥地利] 卡夫卡\著南纾\译

近几十年以来,人们对饥饿表演的兴趣已经大为减退。过去有人自主举办如此大型的表演可是能大赚一笔的,但今天这已是毫无可能的了。现在,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同了。那时,饥饿艺术家倾动全城;饥饿表演一天接着一天,人们的激情持续高涨,每个人每天至少都想观赏他一次。有人在表演接近尾声的几天里买了长期票,从早到晚坐在他的铁栅小笼子前;甚至在夜间也安排了观赏时间,火光照耀下,别有情趣。天气晴好的时候,就把笼子放到露天场地,让饥饿艺术家展览表演,那是特地为好奇的孩子们准备的;对于成年人来说,他不过是一个笑料,他们调笑取乐只是为了赶时髦,但是孩子们惊讶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为了安全相互抓着手,艺术家甚至连椅子也不屑一坐,只是坐在散乱的稻草上,他穿着黑色紧身衣,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肋骨条条可见,有时恭敬地向观众点头致意,带着勉强的微笑回答问题,甚至把手臂伸出笼子给人摸摸,让人们感受一下他是多么消瘦,但随后便完全沉默,不再理睬任何事,甚至对关系重大的时钟报时也毫无反应,那是笼子里惟一的装置,而只是半眯着眼睛盯着前面某个虚空处,偶尔从一小杯水里嘬一小口,润润嘴唇。

观众熙来攘往,川流不息,除此之外,还有公众选出的固定看守人员轮班值守。奇怪的是,他们通常都是些屠夫。他们三人一组,任务就是日夜盯着饥饿艺术家,以防他从任何地方得到食物。不过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以此打消大众的疑虑,业内人士都知道,在饥饿表演期间,艺术家绝不可能吞食哪怕一丁点儿食物,甚至在被强迫的情况下都不会。职业的荣誉禁止他这么做。观众自然无法懂得这一点。常常有一些夜间看守在执行他们的职责时懒散松弛,故意挤在一个幽闭的角落里全神贯注地打牌,显然是想给饥饿艺术家一丝进食的机会,他们猜想他可能会从某个秘密的地方变出点食物来。再没有比这样的看守更让艺术家头疼的了。他们让他痛苦不堪,让他的饥饿表演变得异常艰难。有时在他们看守期间,他强打起虚弱的精神,尽可能长时间地唱歌,以表示他们对他的怀疑是多么地不公正。但这无济于事。他们反而惊叹他的技俩高超,竟然在唱歌的同时也能往嘴里塞食物。更合他口味的是那些围笼而坐的看守们,他们不满于大厅里昏暗的灯光,用经理给的手电筒打出强光直射着他。刺眼的光对他毫无影响,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安稳地睡去,他总是打个小盹,甚至当大厅里充满熙攘喧嚣的人群时也如此。跟这样的看守们度过一个不眠之夜让他很快乐。他情愿跟他们插科打诨,向他们讲述他的流浪生涯,再轮流听听他们的故事,讲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始终醒着,以便再次证明他在笼子里没有食物可吃,并且他的饥饿表演是无与伦比的。但最快乐的时刻还是在早晨来临时,由他掏腰包给他们买来丰盛的早餐,看着这些健壮的人们在熬了一个通宵之后,狼吞虎咽地满足着强烈的食欲。当然,也有人因此把这些早餐视为一种贿赂看守的不正当手段,这就扯得太远了。当他们被问及是否愿意在没有早餐的情况下、仅仅为了任务本身而守夜时,他们便给自己找出各种借口。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坚持自己的怀疑。

不管怎样,一般说来,这些怀疑对于饥饿表演都是在所难免的。因为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日夜不间断地看着饥饿艺术家,因此,仅根据个人观察的结果,谁也不能证明饥饿表演真的严格如一,滴水不漏。只有艺术家本人深谙这一点,他是惟一一个对自己的饥饿表演完全满意的观众。然而由于其他一些原因,他从来没有感到满意过。或许并不是因为饥饿表演,而是由于对自己的不满才把他搞成了瘦骨嶙峋的样子,以致许多人心怀歉疚而远离他的表演,因为他们实在不忍心看到他那副尊容。除了他自己,甚至那些新入行的人都不知道,饥饿表演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简直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他对此毫不讳言,但是人们不相信他。人们至多把他当作一个谦逊的人。可是,大多数人认为他是一个广告枪手或者纯粹是个江湖骗子,在所有事情中,禁食对他而言当然轻而易举,因为他有一套使禁食变得容易的诀窍,因此便厚颜无耻地宣称这是一个事实。对于这些非议和猜忌,他都不得不忍受。经年累月之后,他也变得习惯了。但他内心的不满总让他痛苦不已。有一点我们必须信任他,那就是在任何一次饥饿表演之后,他都不是出于自由意愿而离开笼子的。经理将最长的饥饿期限定为四十天,超过这个期限便不允许,甚至在一些国际性大都市也不行,并且这还有个很好的理由。经验证明,保持在四十天左右,公众的兴趣会在持续高涨广告的作用下得到激发,但超过这个期限,城市居民便开始丧失兴趣,公众支持率出现大幅度的下滑。当然,在这方面,不同的城市与国家之间也会有细微的差异,但四十天的最高期限的确是不容置疑的规律。所以,到第四十天的时候,鲜花装饰的笼子被打开,狂热的观众挤满圆形露天剧场,军乐队奏响,两名医生进入笼子,为艺术家检查饥饿表演的健康状况,并通过扩音器向观众宣布结果,最后,两位因当选的荣誉而感到激动幸福的年轻女郎走来,帮助饥饿艺术家走出笼子,下几步台阶,前面放着一个小桌子,摆着精心挑选的营养饭食。在这个时刻,艺术家总是百般推辞。当两位女郎弯腰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时,他虽也自愿地把皮包骨头的手臂放在上面,但他却不想站起来。为什么刚过去四十天就要停止表演?他能够坚持更长的时间,甚至无限长久地坚持下去。当他正处在表演的最佳状态,更准确地说,甚至还没有达到最佳状态的时候,为什么现在要停止饥饿?为什么人们要剥夺他更上层楼的权利,他本可以借此荣誉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饥饿艺术家,(事实上,他可能已经做到这一点了),不仅如此,他还要打破自己的纪录,超越人类的想象极限,因为他感到他的饥饿能力是无限的。为什么这群人假装对他崇拜有加,却对他如此缺乏耐心?如果他能继续坚持和表演下去,为什么他们却不能忍耐着继续看下去?另外,他感到累了,欲哭无泪地坐在稻草上。现在,他应该挺起笔直高大的身躯走过去吃饭,那是些只要一想到就会让他几欲作呕的东西。仅仅为了两位高贵漂亮的女郎,他才抑制住这种恶心,并不表露出来。他抬头凝视两位女郎的眼睛,她们看起来如此友好,实质上却那么残忍,然后便摇了摇因为太沉而压在软弱无力的脖子上的头。随后的事都按部就班。经理走上前来,乐队的噪音让他难以开讲,他扬起手臂,伸到饥饿艺术家头上,好像在邀请上帝下来观看他这个躺在稻草中的造物,这个饱受苦难的殉道者——他是个真正的殉道者,尽管完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经理箍住饥饿艺术家细瘦的腰,动作轻微,显得过度小心,以使人们相信他抱住的是一件极其脆弱的东西,他暗中摇了摇饥饿艺术家,以致艺术家的双腿和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来回摇晃,然后把他移交给两位女郎,她们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如同死人一般。这时,饥饿艺术家只能忍气吞声。他的头耷拉在胸前,好像它莫名其妙地滚动,然后停在这里。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掏空,双腿出于自卫发出一阵抽搐,膝盖紧紧压在一起,脚趾刨划着地面,好像它们并非真的着地,而是在寻找真实的土地。他体重轻巧,紧紧依偎在其中一个女郎身上,这位女郎惊慌失措、娇喘微微地四顾求援,她没想到受命得到的荣耀竟是这个样子,便尽可能地往外伸长着脖子,以避免她的脸蛋跟艺术家有丝毫的接触,随即发现这不可能,她那位更幸运的伙伴也不来帮她,只是颤颤巍巍地牵着饥饿艺术家的一只手,那不过是一小束指骨节罢了,她不禁“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观众爆出一阵大笑,她不得不被站在身边等候多时的一位侍者替换下来。然后开始进餐。经理往饥饿艺术家嘴里灌一些流汁,他正闭着眼睛,像是昏厥过去了,同时说一些开心的闲话,这样安排,是为了把观众的注意力从艺术家虚弱的身体状况上分散开去。可能是饥饿艺术家对经理耳语了几句,经理就提议为观众干杯,乐队大吹号角助兴,然后人们各自散去。没有人对这件事感到不满,没有一个人,除了饥饿艺术家——总是他一个人感到不满。

许多年他都这样生活下去,定期地休息一下,表面上光环照耀,万众瞩目,但实际上,他的情绪总是很低迷,而且这种沮丧日益加深,因为没有一个人真正把他当回事儿。那他怎么找到慰藉?又有什么可以指望呢?假如有一个和善的绅士对他的遭遇感到遗憾,并试图向他解释他的忧伤很可能是饥饿表演所致,那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像一只猛兽一样猛烈地摇晃着笼子,惊吓到每一个人,尤其是在表演进行到后期的时候。但经理自有一套惩治这种行为的方法,他很乐意使用。他会为饥饿艺术家反常行为向观众致歉,让步说,艺术家的暴躁易怒是由饥饿引起的,常人是难以理解的,但他的行为可以原谅。然后他会进一步替饥饿艺术家做出几乎难以理解的声明,说他能做出比现在的时间还要长得多的饥饿表演。他会赞扬他勃勃的雄心,善良的意愿,那伟大的自我克制精神无疑也包含在声明中。但紧接着,他仅仅通过展示一些照片就反驳了前面说的话,这些照片同时用于出售,从中你能看到,在表演的第四十天,饥饿艺术家躺在床上,筋疲力竭,命悬一线。尽管饥饿艺术家对这种颠倒黑白已经习以为常,但也一再地感到震惊和丧气,那对他打击太大了。这分明是过早结束饥饿表演所带来的后果,现在反而被说成是表演之所以结束的原因!要对抗这种不理解、对抗这个歪曲的世界,是不可能的。他总是抓着笼子的栏杆,真诚地、如饥似渴地听经理讲话,但每次只要那些照片一拿出来,他就松开手,叹息着黯然离开,回到稻草中去,心头刚刚释然的观众再次聚拢上来,观看着他。

几年以后,见证这些场景的人回想起这件往事来,往往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在此期间,上面提到的变故已经发生了。那几乎是突如其来的。或许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原因,但谁愿意去深究呢?无论如何,这位骄纵一时的饥饿艺术家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被寻欢作乐的大众抛弃,他们蜂拥流向其他的表演了。经理继续带着他几次游历半个欧洲,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地方保留着这古老的兴趣。全属徒劳。就好像到处都达成了一项抵制饥饿表演的秘密协议一样。自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们后来又回忆起来,当时已经有了一些苗头,由于陶醉在已取得的成绩里,有些问题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阻止一些迹象的发展,事到如今再去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当然,可以肯定的是,将来有一天饥饿表演会再次繁荣,但这对当前活着的人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饥饿艺术家该去干什么呢?这个曾经被千万人追捧庆贺的人总不能去集市街头表演一些三脚猫的杂耍吧。他已经老去了,无法从事一项新的职业,关键还不在于此,而在于他对饥饿艺术的狂热痴迷已经超越了任何别的事物。最后,他告别了经理,这位他生命道路上无与伦比的伙伴,受雇于一家大型马戏团。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他甚至连合同条款也不看一眼。

一个拥有大量演员、动物和道具的大型马戏团可以频繁地解雇和招聘,它能在任何时候雇用任何人,哪怕是饥饿艺术家,也能提供给他一席之地,当然,他的要求必须适当,不能太苛刻。此外,在这笔关键的交易中,孤注一掷的不仅是饥饿艺术家自己,还有他悠久而卓著的名声。事实上,鉴于这门艺术不因年纪增大而退化的独特性质,谁也不能因此就说,这位已不再处于技艺顶峰的老朽艺术家是想逃到马戏团这个宁静的安乐窝里去。恰恰相反,饥饿艺术家宣称,他的饥饿能力绝对不减当年——这倒是完全可信的。真的啊,他甚至断言,如果人们允许他任意自为,他这次一定会让全世界大为震惊,超越以往任何纪录,人们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这个要求只是饥饿艺术家一时激动,他竟忘了时代的氛围,这番言辞显然已经不合时宜,只能只招来内行人的嘻嘘嘲笑。

不过饥饿艺术家还没有忘乎所以,他有自知之明,也就是说,人们是不会把他和他的笼子作为重头戏放在马戏城中央的。人们把他移至场外,放到一个离兽栏很近的路口。笼子上环绕着巨幅彩绘广告,彩色美术字体告诉人们可以在里面看到什么东西。在主要表演的幕间休息期间,观众推搡着涌向兽栏去观看动物,不可避免地要经过艺术家的笼子,并在那儿逗留一会儿。如果不是后面的人在狭窄的过道里使劲推挤,他们本可以在那儿待更长的时间,后面的人不理解为什么通往兽栏的道路被堵塞了,这使得前面的人不可能长时间、从容地观赏。这也是每次观赏时间来临前饥饿艺术家都会颤抖不已的原因,而在过去,人们的观赏可是他孜孜以求的生命目标。最初,他总是急不可耐地盼望着幕间休息,他激动地巴望着被观众围个水泄不通,后来他很快就看出来了,根据他们的意图来判断,那些人一次次地鱼贯穿过,无一例外地都只是为了去观赏野兽,哪怕是最顽固、最善于自我欺骗的人也不可否认的这个事实。然而看着远处的观众朝他蜂拥走来,仍然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像潮水般涌来,两拨不断激增的人群高声叫喊着,诅咒着,饥饿艺术家立刻就听到怨声载道。其中一拨本来是打算轻松自在地观赏饥饿艺术家的,他们并不懂得饥饿艺术,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者故意跟后面推搡的人较劲,这些人很快就让他更加痛苦不堪;另一拨人亟亟追求的便是径直走到兽栏前去。等到大批人过去,后面的一些人姗姗来迟,尽管已经没有什么妨碍他们四下围拢尽情地观看饥饿表演了,但他们却大步流星地直冲到兽栏前,对他几乎瞟都不瞟一眼。也有难得一遇的幸运时刻,一家之主带领着孩子来看饥饿表演,他用一根手指指着饥饿艺术家,详细解释这种艺术的意义何在,并说起早年有幸看到的相似但更为精彩绝伦的表演。而孩子们呢,无论在学校还是生活中都还缺乏足够的阅历,不禁直愣愣站着,一脸茫然——饥饿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尽管如此,那热切的眼睛里射出的明亮光芒仍然预示着一个更新奇、更雅致的未来。有时候饥饿艺术家也安慰自己说,假如自己的位置离兽场不是那么近,或许情况就会好一点。像现在这样,人们就很容易选择去看野兽,更不用说兽栏发出的恶臭、野兽在夜间的骚乱、为食肉性动物准备的生肉片从他身边拖过去,还有饲养动物的咆哮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郁郁寡欢。但他又不敢向剧团经理发牢骚。不管怎样,他有时还得感谢那些野兽吸引来了大批的观众,其中总有一两个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如果他企图主动让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伴随而来的,让别人意识到一个事实,严格地讲,他不过是通往兽场途中的一个障碍,到那时,谁知道人家会把他放在哪个隐蔽的角落里呢?

一个小障碍,的确,一个正走向衰亡的障碍。在当今时代人们还要为一个饥饿艺术家而劳心费神,对此等怪事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而正是这种见怪不怪的态度宣判了饥饿艺术家的命运。他可能是拼尽全力在做饥饿表演了,的确是的,但已经无可救药了。人们直接从他身边扬长而过,视若无物。试着向人们解释饥饿艺术,向任何一个都行!如果一个人对饥饿毫无感觉,那么他也就无法理解饥饿艺术了。那幅漂亮的标志变得脏兮兮,字迹难辨。人们把它拆下来,却没人想到要去更换它。记录饥饿天数的小木板依旧挂在那里,最初一段时间人们还每天仔细地更新着数字,可长久以来,上面的数字已经凝固了,因为过了几周之后,工作人员甚至对这么一个芝麻点的小任务都感到厌倦了。于是,艺术家便不停地饥饿下去,正像他年轻时代曾梦想的那样,正如当年的预言,倾力成就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对他来说毫无困难。可惜已经没人记录天数了——没有一个人,甚至连艺术家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取得了多大的成绩,他的心变得越来越沉重。偶尔有一个人闲步过去,站在那里,对那个陈旧的数字取笑一番,说那是个骗人的鬼把戏,这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那种冷漠无情、先天丑恶的人所能发明的最愚蠢不过的谎言,对饥饿艺术家而言,这可不是什么骗局,他一直都在诚实地工作,相反,是这个世界骗取了他的报酬。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件事也终于有了个了结。终于有一天,这个笼子引起了一位主管的注意,他质问侍者为什么让这么完美精致的笼子放在那里弃置不用,却装着沤烂的稻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直到一个人借助计数板上数字的帮助,才想起饥饿艺术家来。他们用一根棍子朝稻草里四下捅了捅,发现了饥饿艺术家还在里面。“你还在继续饥饿吗?”那个主管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停止?”“原谅我,各位,”饥饿艺术家细声细气地说。只有把耳朵凑在栅栏上的主管能听懂。“当然,当然,”主管说,并用一根手指轻叩着额头,以此向人们暗示饥饿艺术家所处的危险状况,“我们原谅你。”“我一直都盼望你们欣赏我的饥饿表演,”饥饿艺术家说。“我们欣赏它。”主管和蔼可亲地说。“但是你们不应该欣赏它。”饥饿艺术家说。“好,那我们就不欣赏它,”主管说,“可是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欣赏它?”“因为我不得不饥饿,我干不了任何别的事。”饥饿艺术家说。“瞧您说的,”主管说,“为什么你干不了别的事情?”“因为,”饥饿艺术家一边说,一边把头抬起一点儿,撅着嘴唇,好像要把一个吻送进主管的耳朵里,以保证他不会漏掉一个字,“因为我找不到我喜欢的食物。如果我找到了,相信我,我绝不会这样当众出丑,我会像你或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大吃大喝,塞满我的身体。”这就是他最后的话,但是在他那渐渐微暗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了一丝坚定,尽管不再是自豪,但可以确信:他继续在饥饿。“好啦,把这里清理清理吧!”主管说。他们把饥饿艺术家连同稻草一起埋掉了。笼子里放进了一只年轻的黑豹。即使是一个感觉最迟钝的人,看到这只绕笼子转悠蹦跶的野兽,都会感到赏心悦目,精神振奋,这只笼子已经沉闷很久了。黑豹什么都不缺。饲养员无需多考虑就能给它送来它喜欢的食物;它看起来也从不因失去自由而惆怅。它那高贵的身躯,具备一切优点,几乎达到了爆发点,看起来它似乎把自由也带在了身上。那自由仿佛就潜伏在它的牙齿或其他某个地方,生命的欢乐从咽喉部位吼出强烈的激情,对观众而言,承受它的欢乐是不太容易的。但是他们克制住了自己,团团围在笼子四周,一步也不想离开。

致父亲

[奥地利] 卡夫卡 \著郜志云\译

最亲爱的父亲:

最近您问起我,我为什么畏惧您。同往常一样,我不知如何回答,一来是我确实畏惧您,二来是要阐明这种畏惧的根源涉及到太多的细节,我一时也无法说得清楚。现在我试图以书面的形式回答您的问题,它仍然是很不完整的。因为即使是写信的时候,对您及后果的畏惧也在妨碍着我畅所欲言,何况材料浩繁,远远超出了我的心力。

对您来说,事情总简单不过,至少在我面前,以及您不分场合在其他许多人面前谈论时是这样认为的。在您看来,事情多少是这样的:您一生含辛茹苦,为了孩子尤其是我牺牲了一切,因此我才过上“奢侈放纵”的生活,有充分的自由去学任何我想学的东西,没有经济上的担忧,什么都不必操心。您并不要求我们为此报答,您知道“子女的报答”是怎么回事,但要求我们至少态度亲近点,有一点同情心。而我却总是躲着您,躲进我的房间里,埋首书本,与癫狂的朋友交往,沉溺在偏激的思想中;我从来没有和您坦率地交谈过,没有陪您去过教堂,在弗兰岑斯巴德浴场从未探望过您,也从未表现出什么家庭观念和感情,我对您的业务等等都漠不关心,把工厂的担子推给您,然后一走了之。我支持过奥特拉卡夫卡最小的妹妹。的固执任性,对您从未做过什么(甚至从未送您一张戏票),而对朋友则关怀备至,什么都做的。如果您总结一下对我的评价,就可以看出,虽然您没有指责我品行不端或心术不正(也许我最近的婚礼计划是个例外),但免不了认为我冷酷古怪、忘恩负义。您这般指责我,好像全都是我的过错,好像我只要稍转方向就可以使一切完全改观,而您对此没有丝毫过错,要有也是错在对我太好了。

您的老生常谈,我认为只在一点上是准确的,那就是,我也认为对于我们之间的疏远隔阂,您没有过错。不过我同样是完全无辜的。如果我能让您承认这点,那么——创造新的生活不太现实,因为我们已经太老了——建立一种宁静和平的生活,纵不能停止也能缓和您喋喋不休的指责,却是完全有可能的。

奇怪的是,您多少能预感到我想要说什么。比如,不久前您对我说:“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即使表面上我对你的态度不像其他父亲通常做的那样。我的不同,是因为我不会像人家那样装腔作势。”啊,父亲,一般说来,我从未怀疑过您对我的善意,可是我认为您这个说法不对。您不会装腔作势没错,但仅凭这个理由就断言其他父亲装腔作势,这要么是强词夺理,要么就是——依我看确实是——意味着我们之间有些不正常了,而且您是起因的一方,不过您没有过错。如果您真这样认为,那我们的看法便一致了。

我当然不是说,我仅仅是因为受了您的影响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说太夸张了(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辞)。因为即使我的成长完全没有您的影响,也很可能变不成您心目中的那种人。我八成还会羸弱胆小、犹豫不决、惴惴不安,既不像罗伯特·卡夫卡卡夫卡的堂兄弟。,也不像卡尔·赫尔曼卡夫卡的妹妹艾莉的丈夫。,但会不同于现在的我,我们可能会相处得非常好。如果有您这样的人作为朋友、上司、叔父、祖父,甚至(我可能会更加犹豫)岳父,我都会感到高兴的。但是作为父亲,您对我而言太强大了,特别是由于我的兄弟们夭折,妹妹们年龄又太小,而我又太虚弱而不堪大任。

不妨将我们俩比较一下,简单地说,我是一个有着某种卡夫卡气质的洛维卡夫卡母亲家的姓。,推动我的不是卡夫卡家族的生命力、事业心、进取心,而是洛维家族的刺激,它比较神秘羞怯,从另一个方向施加着随时戛然而止的影响。而您却是一个真正的卡夫卡,强壮、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忍不拔、沉着果断、通晓人情世故,又有某种慷慨豪爽的气度。当然您也带有与这些优点共生的所有缺点和弱点,这是您的秉性,有时是您脾气急躁所致。就您的世界观而言,您也许并不完全是卡夫卡,把您跟菲利浦叔叔、路德维希叔叔、亨利希叔叔这三人均是卡夫卡父亲的兄弟。相比就能看出来。我对此颇为纳闷不解。他们可都比您快活、开朗、更无拘无束、逍遥自在,没有您那么严厉(顺便说一下,我继承并悉心保管了您许多这方面的遗传,不过我天性中缺乏您所具有的必要的平衡)。不过话说回来,您的性格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您的孩子们,尤其是我,还没有让您伤心失望的时候,您也许是比较快乐的(一来外人,您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也许您现在又变得快乐了,因为您的孙子和女婿又把您的孩子们(也许瓦莉除外)所不能给予的那种温暖给了您。无论如何,我们的气质是那样的迥然不同,以致倘若有人要预测,我这个成长迟缓的孩子跟您这个成熟男性将来何以相处,他会认定您会将我一脚踩到地底,不让我出头。这种情况倒没有发生,世事难料。不过也许现实更糟。在这里我恳请您相信,我认为您毫无过错。您对我的影响也是不得已的,只是希望您不要误以为我没法接受您的影响是心怀恶意。

我曾是个腼腆的孩子,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倔强。当然母亲也很宠我,可是我不相信自己那么难以驾驭。我不相信,一句亲切的寒暄,一次简单的握手,一个善意的眼神,无法在我身上得到回应。您其实是个仁慈且心软的人(下面的话并不能否认这一点,那里我谈到的只是您对孩子施加影响的形象),但并非每个孩子都有韧性和毅力去探索您内心的那份慈爱。您天性只会使用武力、咆哮和暴怒来对待每一个孩子,也觉得这种方法很适用于我,因为您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坚强勇敢的孩子。

您在最初几年里使用的教育方法,如今我当然无从直接加以描述,但从后来几年的情形以及您对待菲利克斯卡夫卡的外甥,即卡夫卡的妹妹艾莉的儿子。的态度上,我多多少少可以想象得出。还有一个因素必须考虑到,当时您比现在年轻,因此更为精力旺盛、更暴躁,也更无所顾忌。此外,您当时整天忙着生意,一天难得见您一面,因此您给我的印象也就更加深刻并难以磨灭。

最初的几年中,只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您可能也还记得。有一天夜里我闹着要喝水,当然并非是真的因为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部分为了解闷。而您在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直接将我从被子里拽出来,挟到阳台上,并且关了房门让我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儿站了很久。我不想说这样做不对,也许当时要保持夜间安静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过是想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您的教育方法以及对我的影响罢了。自那以后,我也就乖乖听话了,可是它给我的心灵造成了创伤。要水喝这个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举动,却导致被挟到阳台,饱受惊吓,我天性如此,根本无法将这两件事扯到一起。许多年后我还会惊恐地想起这个画面:那个身影巨大的人,我的父亲,至高无上的权威,半夜三更将我从被子里拉出来,赶到阳台上,我在他眼里就是这样无足轻重。

这在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但这种无足轻重的自卑感却经常笼罩着我(从另一角度看也不失为一种高尚和有益的情感),这都来自于您的影响。其实,我多少需要点鼓励、得到点温暖,有些走自己路的自由,相反地,您出于好意,拦住了我的去路,要我走另外一条路。可是,那条路我走不了。譬如,当敬礼敬得好,步伐走得标准时,您就鼓励我,但我并不是未来的士兵。抑或我饭量大,甚至能边吃饭边喝啤酒,或者我会唱起并不理解的歌,模仿您的腔调说您的口头禅时,您也会鼓励我,但这一切都与我的未来毫无关系。很能说明问题的是,即使是今天,也只有当您自己受到连累,当问题涉及您的自尊心受损(例如由于我想结婚)或者因我而受到伤害(例如佩帕卡夫卡的一个亲戚。辱骂我)的时候,您才会鼓励我,提醒我记住自己的身份,说我完全有资格挑选门当户对的配偶,并把佩帕批得一无是处。且不论以我现在的年龄,鼓励已起不了什么作用,并非着眼于我的鼓励,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想当初我是何等需要鼓励,而且处处需要鼓励。但当时仅仅是您的体魄就已经压倒了我。譬如,我记得我们时常一起在更衣室脱衣服的情景。我瘦削、柔弱、羸小,而您强壮、高大、宽阔。在更衣室里,我自惭形秽,不仅是在您面前,也是在全世界面前,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的标准。但是当我们从更衣室出来,走到人们面前,我拉着您的手,作为一副小小的骨架,弱不禁风,光着脚站在木板上,心里怕水,又没有能力模仿您的游泳动作。您出于好意,殊不知我却羞愧难当,绝望之极,那时我在所有方面的不快的体验一起涌现成了交响乐。我觉得最舒服的时候,就是您已脱好了衣服,我单独一人在更衣室里,尽可能拖延当众出丑的时间,直到最后您亲自来查看并将我赶出更衣室。我为您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困境而感激您,并且也为我父亲的体格感到骄傲。顺便说一下,直到今天,我们之间还存在着类似的差别。

与此相应,您在精神上也是绝对权威。您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奋斗到这么高的地位,因此您无比自信,笃信自己的见解正确。我小时候对这点还不大能体会,直到我长大成人后才了然于胸。您坐在您的靠背椅上统治着世界。您的观点是正确的,别人都是癫狂的、偏执的、不正常的。您是那么的自以为是,以至于即使您言行不一,也永远是正确的。还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您对一件事情根本就没有看法,所以就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所有可能存在的观点都是错误的。譬如,您可以骂捷克人,接着骂德国人、犹太人,您不仅有重点地骂,而且一股脑儿什么都骂,到最后除了您以外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在我看来,您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神秘特性:他们的权力不是基于他们的思想,而是他们本人。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令人诧异的是,实际上您在我面前常常显得是有理的,在谈话当中很是自然,因为我们之间几乎无话可谈,可在实际行动中也是如此。但这也并不难以理解。我所有的思想都处于您沉重的压力之下,那些与您不一致的想法同样如此,而且尤其突出。一切看来与您无关的思想从一开始就要忍受您的针砭;想要忍受这种负担,直到将想法完整地付诸实施,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里说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想法,而是童年时代一些小的举动。只要我对随便一件什么事感到高兴,心里想着它,兴冲冲地回到家,把这事说出来,回答就会是一声嘲笑的叹息,一阵摇头,一个手指敲桌子的动作:“这就是你做的?”或者,“老是拿这种事来烦我!”或者,“我可没这闲情逸致!”或者,“这对你有什么用?”或者,“这也算是事!”当然,不能要求您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对孩子的每一件小事都抱以热情。问题也并不在这里。问题的症结在于,出于您与孩子截然相反的天性,您始终如一地给孩子带来失望,还有就是,日积月累,这种对立更加尖锐,以至于即使我跟您意见一致时,您也习惯反对我。最终孩子的失望情绪不再是生活中的寻常失望,由于它涉及您的人格,所以这种失望情绪触及到了核心。只要您反对或想到您可能会反对,那么我的勇气、决心、信心和种种的乐趣都不能坚持到底;而我做的任何事情都能够估计到您会反对。

这一点不仅适用于思想,同样也适用于人。只要我对一个人表现出点兴趣——由我的本性决定,并非经常发生——您就会对这个人百般责骂、诬蔑、诽谤,丝毫不考虑我的情感,不尊重我的看法。就像犹太演员洛伊那样无辜、天真的人也遭到这样的对待。您并不认识他,却用一种我已经忘记了的可怕的方式将他与甲虫相比。在谈到我喜欢的一些人时,您经常脱口而出狗和跳蚤的谚语。这句谚语是:“谁和狗躺在一起,起来时身上便有了跳蚤。”关于那位演员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曾把您对他所作的评论记录了下来,还写道:“我的父亲这样说我的朋友(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如果将来他指责我缺乏孝心、忘恩负义的话,我就可以拿这来反驳他。”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您的话和评论让我蒙受了多大的伤害和耻辱,对此您竟麻木不仁,好像对自己的权威毫不知情似的。我承认,我的话也时常伤害您,但我心里总是明白的,这也使我感到痛苦,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没法不说出来,其实说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可是您却唇枪舌剑,对谁也不留情面,当时不怜惜,过后也不同情,别人在您面前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而这就是您教育的全部内容。我相信,您有教育家的天才,您的教育方法对一个像您这样类型的人肯定是大有裨益的,他能够理解您话中的合理之处,然后照您的吩咐安安静静地去做。但对于我这样的孩子,您对我大声吼叫的一切都不啻于天谕神示,我绝不会忘记,它也是我评价世界尤其是评价您的重要标准。可是在这方面您完全是失败的。我小时候主要在吃饭时与您在一起,因此用餐规矩成了您说教的主要内容。凡是端上桌子的食物必须吃光,不可以议论食物的味道——可您自己却经常觉得饭菜不可口,说那是“饲料”,是那“畜生”(女厨师)把它给弄坏了。您特别饿时,或者特别喜爱某个菜时,不管烫不烫您总是狼吞虎咽、吃个精光,所以孩子们也必须快点吃,饭桌上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不时被一些训诫打断:“吃完再说话”,或“快点,快点,快点”,或“你看,我早就吃完了”。骨头不可以咬碎,但您可以。喝醋时不可发出声音,但您可以。关键要把面包切得齐整,而您用一把滴着汤汁的刀切却无所谓。别人必须当心别让饭菜掉在地上,可到头来您的脚底下掉得最多。坐在饭桌旁,别人只能埋头吃饭,而您却可以修指甲、削铅笔、用牙签挖耳朵。父亲,请您别误解我的意思,这些本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它们之所以压抑我的心灵,是因为您要我遵守的规矩,您,我至高无上的权威,自己却可以不遵守。因此,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了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住的,必须服从种种专门为我制定的法律,而我不知为什么,从来不能完全符合这些法律的要求。然后就是第二个部分,它离我的世界无限遥远,那是您的世界,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并因命令得不到执行而大发雷霆。最后是第三个部分,其余的人都在那儿幸福地、无拘无束地生活着,不受命令和服从的制约。我进退两难,服从您的命令是耻辱,因为这些命令仅仅是为我制定的;不服从您的命令也是耻辱,因为我怎么能不服从您呢?或者我无法执行,因为我不具备您的力量、您的食欲、您的能力。尽管在您看来,您对我的要求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却是我最大的耻辱。这不是孩子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孩子的感觉而已。

倘若把我当时的处境和菲利克斯比较一下,问题也许就更清楚一些了。您对他的态度同我是相似的,甚至对他采用了一种特别可怕的教育方式。如果他吃饭时的举动让您看得不顺眼,您就不光像对我那样说声:“你这个大蠢猪”,还会加上一句:“一个地道的赫尔曼”或者“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不过这也许——最多只能说“也许”——对菲利克斯的确无伤大雅,因为对他来说您只不过是个特别重要的外祖父罢了,而不像对我而言是主宰一切的人。另外,菲利克斯生性沉着冷静,现在就已有些男子汉的气概,一声巨吼也许会让他受惊,但他绝不会长久地受制于人。最重要的是,他较少与你在一起,也还受着别人的影响。对他来说,您只是个可爱又稀奇的人,他从您这里可以有所选择地接受。对我来说,您可不是稀奇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照单全收。而我也不可能表达任何不同意见,因为您根本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论一件您不同意或仅仅不是由您的意思产生的事情,您专横的性格不允许您这么做。近年来您把这归咎为自己的心绪不安,但我真不知道您是否有过什么时候不是这样的。说到底,心绪不安不过是您加强控制的一种手段,这种统治的思想掐断了所有由其他想法产生的反驳论点。这话当然不是指责,只不过是一桩确定的事实。比如对奥特拉,您总是说:“简直没办法跟她说话,一开口就冲你暴跳如雷。”但事实是她根本没有恣意发脾气,您把人和事混为一谈了;是事情冲着您暴跳如雷,而您根本不听人家的解释就先入为主地作出决定;要是事后再向你解释,只会更激怒您,绝不会让您信服。后来就听您在说:“爱做什么就去做。你有行动自由,你长大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而这些话是带着一种愤怒的、可怕的、沙哑的弦外之音说出来的,今天我听这语调总算不像小时候那样发抖得厉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孩子独有的那份内疚已部分地被对我们两人的困境的认识所取代了。

我们无法心平气和地交谈,于是另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产生了:我话都不会说了。本来我也成不了伟大的演说家,但像正常人那样流畅总该可以吧,但是您很早就禁止我说话了,您那句“不许回嘴”的威胁和为此而抬起的手一直陪伴着我。只要是牵涉到您的事情,您总是个优秀的演说家,而我学会的是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即使这样您还是受不了,所以我干脆就不说话了。起初是出于抗拒心理,后来则是因为我在您面前既不能思考也不会说话了。由于您是我直接的教育者,所以这一点影响到我生活的各个领域。如果您认为我从来没有顺从过您,那可真是一个奇怪的错误。您认为“永远对着干”是我处事的准则并因此对我横加指责,但事实并非如此。与之相反,倘若我对您少些言听计从,我肯定您会对我满意得多。应该说,您的所有教育措施都不折不扣地得到了贯彻,我从未逃出过您的约束。以现在的我而言(当然生活基础及其影响除外),我是您的教育和我的服从的产物。尽管如此您还是感到不快,您本能地否认我是您一手教育长大的产物,原因就是,您的手和我这块料之间是那么格格不入。您说:“不许回嘴!”是想以此压制我身上令您不快的反抗力量,您这句话的力量对我来说太强大了,我太听话了,我完全变成了哑巴,我避开您。只有在您离我很远,您的威力鞭长莫及的时候,我才敢动弹一下。而您在面对这些的时候,又会觉得一切都在“反”您,其实这些只不过是您的强大和我的孱弱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结果罢了。

您那卓有成效、至少在我身上从未失灵的教育手段不外是:责骂、威胁、讥讽、冷笑以及——说来奇怪——自责。

您是否直接用骂人的字眼骂过我,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当然这样也没有必要,您有的是办法。再说,在家里的谈话中,尤其在商店里,您骂人的话不绝于耳,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作为一个小男孩,我有时几乎晕厥,并且没有理由不把这些话同自己联系起来,因为您骂的人肯定不比我坏,您对他们的不满肯定不会超过对我的不满。这里又体现了您那谜一般的纯洁无辜和不可侵犯的气质,您骂起人来没有顾忌,而您却谴责别人骂人的行为。

您用威胁助长骂人的气势,我早已领教过个中滋味。譬如“我要把你像条鱼一样撕碎”,尽管我知道并不会真的发生(儿时的我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但还是令我毛骨悚然。不过,这倒是与我对您威力的想象大致吻合,我认为您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您吼叫着围着桌子跑,要抓某个人的情景,也让人害怕,很明显您并不想抓住谁,却假装那个样子,而母亲最终做出救他的样子来。在孩子的心目中,由于您的慈悲才又一次得以活命,并作为无功受赏的您给的第二生命而继续下去。这里还包括因不服从而引起的威胁。如果我着手做一件你不喜欢的事,您就会威胁说这事一定失败,而我对您的意见一向敬畏,以致失败就成了无法避免的,即使这也许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我丧失了自信心。我动摇不定,优柔寡断。我年龄越大,您能够拿出证明我一文不值的材料就越多。在某些方面,您的见解果真渐渐应验了。不过我还是要谨慎小心,不能硬说仅仅因为您我才变成这样。您只不过是加强了既有的事物罢了,但您加强的威力实在巨大,原因很简单,因为您对我具有无比强大的威慑力并为此竭尽了您的全部力量。

您特别相信讽刺教育,它也最能表达您在我面前的优势地位。您经常采用这样的训导方式:“你就不能这样和这样吗?我猜这对你太难吧?你当然没有时间去做!”诸如此类,而且每提一个这样的问题都伴着您的冷笑和满怀恶意的神情。人家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就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惩罚。令人气愤的还有您的指桑骂槐,人家连直接受您当面训斥的资格都没有。比如,您表面上对母亲说话,但实际是冲着坐在一旁的我来的,如:“当然不能对我们的宝贝儿子抱太多期望啊”等等(这种话起到了一种反作用,例如只要母亲在场,我就不敢直接问你话,后来习惯成自然,连直接问您的念头都没有了。对于孩子来说,向坐在您身边的母亲打听您的情况,危险就要小得多。于是孩子便问母亲:“爸爸好吗?”这样就免去了一些意外)。当然,我也有对您的最刻薄的嘲讽深表赞同的时候,即如果牵涉的是别人,比如艾莉,我有好多年一直生她的气。几乎每次吃饭时她都会受到这样的数落:“她非要坐在离桌子十米远的地方,这个胖丫头。”然后您就板着脸坐在您的椅子上,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俨然是一位毫不妥协的敌人,夸张地模仿着她那使您厌恶的坐姿。每当这时,我心里便涌出怨愤和幸灾乐祸的感情。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而您很少达到目的。我认为原因是,就事情本身而言您实在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人们不会觉得,您是因为别人坐得离桌子太远这样的小事而生气,而是怒火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了,这件小事不过是偶然触发了这股怒气的导火线罢了。由于确信无论如何总会出现一个导火线,所以大家也不那么在意了,况且在不断的威胁之下,大家对此也渐渐麻木;至于不会挨打,大家已渐渐有了把握。别人变成了一个闷闷不乐、漫不经心、不听话的孩子,总是想要逃避,而这多半是一种内心的逃避。您是这样地受着折磨,我们是这样地受着折磨。您咬牙切齿,带着咕噜咕噜的喉音笑着,这笑声让孩子第一次联想到地狱的情景,您习惯语气尖刻地说(最近收到一封来自康斯坦丁堡的信时您就是这么说的):“这一群混蛋!”从您的立场出发,您的话是完全正确的。

同您对孩子们的态度显得极不相称的是,您当众诉苦,而且经常这样诉苦。我承认,我作为一个孩子完全无法感受和理解,您怎么还会需要别人的同情。无论哪一方面,您的形象都是那么高大,所以我们的同情和帮助对您会有什么用处呢?如同蔑视我们一样,对我们的帮助您也必然是蔑视的。因此,我不相信您的诉苦,并试图找出隐藏在这诉苦背后的某种意图。后来我才懂得,您为了孩子确实承受了许多痛苦。但在当时,这种在别的情况会得到一种孩子般纯真、坦率、毫无顾虑、随时准备加以援手的心灵的共鸣,在我看来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教育和羞辱人的手段。就这种手段本身而言,它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它们具有一种有害的副作用:孩子养成了对本应该认真对待的事情却偏偏不认真对待的习惯。

所幸还有例外的时候,这多半是在您默默地忍受痛苦,用爱和善良的力量战胜一切对立现象,并立即产生了感人的力量之时。这种时候是罕见的,但却是美妙的。譬如,当我在炎夏的午饭后,在店里看见您疲惫地伏案打盹的时候;或者当星期天您筋疲力尽地赶到乡下的避暑山庄与我们相聚的时候;或者当母亲身患重病,您紧紧地抓着书柜,浑身颤抖、默默啜泣的时候;或者当我最近一次生病,您蹑手蹑脚地走到奥特拉的房间来看我的时候,您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看躺在床上的我,因怕打扰而只是向我招了招手。每当在这种时刻,我便扑倒在床上,幸福得哭起来,而现在我写到这里,不禁又潸然泪下。

您脸上也会有一种特别美、但很罕见的笑容,这是一种恬静的、满意的、嘉许的笑容,谁受您这一笑,都会深感幸福。我不记得童年时是否得到过这种微笑的眷顾,不过我想多半是有的,因为我那时在您眼里还是无辜的,是您莫大的希望所在,您又有什么理由拒不给我这种微笑呢?再说从长远看,就连这种亲切的印象也只是加重了我的负罪感,使我更加不理解这个世界。

我宁愿抓住一些实在的、永久的东西。为了在您面前显示我自己,部分也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不久我便开始对在您身上发现的一些荒唐可笑的小动作进行观察、收集和夸张。比如,您是如何轻易地醉心于那些好像地位很高的人,总是津津有味谈论起他们的事情,如某一个皇室顾问之类的人物您就总是提起(另一方面,看到您——我的父亲竟然需要一些毫无价值的认可来肯定自己的价值,并以此炫耀,这也使我很伤心)。或者我就观察您对那些粗鲁词语的偏爱,您喜欢大声地说出它们来,并为此大笑,仿佛您说了什么特别出色的话似的,但其实只是一些有点猥琐的方言罢了(当然同时又是您的生命力之令我羞愧的表露)。这类观察当然多的是,我为此感到愉快,这些观察给了我窃窃私语和寻求乐趣的机会。有时您会有所察觉,并对此十分恼怒,认为这是恶意的,是对您极大的不尊敬。但您相信我,这不过是一种试图自我保护的不大中用的手段,就像人们对天神和国王开的玩笑一样,这些玩笑和最深的敬意联系在一起,而且可以说本身就含着最深的敬意。

况且,根据您对我所处的相似的地位,您也试图寻找一种相似的自卫手段。您喜欢提到,我的日子如何好得过分,我受到的待遇又是如何的好。您说得对,但我并不认为这样优越的条件对我有什么真正的帮助。

确实,母亲对我无限宠爱,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跟我和您的关系联系在一起,即那并不算太好的关系。母亲无意中扮演了狩猎中驱赶者的角色。如果说您用制造违抗、厌恶甚至憎恨的感情来教育人,在某种不太现实的情况下还能把我培养得能够自立的话,母亲则用温柔善良、理智的谈话(在我纷乱的童年里,她是理智的典范)以及说情把这些因素给抵消掉了。于是我重回您的轨道,本来也许我可以冲出这个轨道,这无论对你对我都有好处。要么就是,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真正的和解,母亲只是悄悄地保护我免遭您的伤害,私下对我有所给予、有所允诺,于是我在您面前又变得畏首畏尾起来,成了骗子,成了自惭形秽的人。这个人因为软弱无能,连自己权益分内的东西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取得。当然后来我就渐渐习惯了用这种方法去觅取东西,即使在我看来不是我分内应有的。这又加重了我的负罪感。

确实,您没有真正打过我。但是那喊叫声、那涨得通红的脸、那迅速解下裤子背带的动作、将背带放在椅背上备用的场景,这些几乎比真打还让我难受。就像是一个人要被处绞刑。他要真处了绞刑,接着死去,也就没事了。可是如果他不得不亲身经历绞架上的一切准备活动,直到套圈吊在他的面前的时候才得知他被赦免,那他可能一辈子摆脱不了这个阴影。另外,您曾清楚地表明,我好几次都是罪有应得,实在该打,但总是在最后关头因为您的仁慈而得以逃脱,这又让我的心头积聚起更大的负罪感。不论怎样我都亏欠您,报答不尽您的恩泽。

您一向指责我(无论单独面对我,还是当着别人的面,而您对后一种情况下我所受到的侮辱毫无感觉,您的孩子们的事从来都是公开的),多亏您的辛勤劳作我才得以在安宁、温暖、应有尽有的环境中生活。我还记得您的一些话,这些话必然在我的大脑刻下了烙印,比如说:“我七岁就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啦。”“我们全家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有土豆吃我们就开心死了。”“我穿着单薄的冬衣,腿上的伤口好多年都没有愈合。”“我去皮塞克的货铺工作时,还只是个小男孩。”“家里没有给我任何东西,即使是我当兵的时候,而我还寄钱回家。”“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父亲总归是我的父亲。今天谁还懂这个道理!孩子们知道吗?没人吃过这个苦!今天有孩子懂这些吗?”若是换一种环境,您的这些故事可能会是非常好的教材,它们可以鼓舞我,给我以力量去克服父亲曾经历过的同样的磨难和匮乏。然而这并不是您想要的,您的辛苦努力已经使得环境完全变了样,我们也没有机会像您做过的那样去展示自己的才干。要通过暴力和变革才能创造这样的机会,要离家出走才能创造这样的机会(前提是我有决心和力量这样干,而且母亲不会用其他手段横加阻挠)。可是这一切您根本不愿意,您把这称之为忘恩负义、偏激、不听话、背叛、发神经。所以您一方面诱发我这样做,另一方面又严厉地禁止。比方说,奥特拉的齐劳齐劳为德属波西米亚的一个小镇,卡夫卡的妹妹奥特拉曾在这里经营一个小田庄。冒险本应是一件让您感到欣喜的事情(撇开一些枝节问题不谈)。她想到您呆过的乡村去,她想像您一样从事劳作、忍受匮乏,她不想坐食您的胜利果实,就像您一样不依赖父亲。这些想法有那么可怕吗?距离您这个榜样和您的教导那么遥远吗?好吧,奥特拉的计划最终失败了,也许变得有些可笑,搞得太兴师动众,而且没有充分考虑到她的父母。可这仅仅是她一个人的错吗?不也是客观环境,尤其是您对她这般疏远的过错吗?难道她在商店里没有疏远您(就像您后来所相信的那样),只是到了齐劳才疏远您吗?难道您不是很有把握(当然您必须首先说服自己去这样做)通过鼓励、建议和监督,也许甚至只要您肯容忍,您就可以将这次冒险变成一件大好事吗?

基于这样的经验,您总是习惯用酸涩的玩笑口吻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不过这种玩笑在某种程度上看并不是玩笑。您辛苦奋斗得来的东西,我们轻而易举地从您手中拿来,那场您早就开始、我们也难以幸免的为了生存的斗争,我们不得不在日后到了我们成年时才以孩子的精力去进行。我并不是说,因此我们的处境与您相比更为不利,相反地,两者可能不相上下(当然我们的基础条件根本无法相比)。我们的缺陷仅仅在于,我们无法像您一样炫耀我们的磨难,也不能拿它羞辱任何人。我并不否认,您辛勤而有成效的劳动所创造的果实,我是完全有可能充分享受、加以利用并继续开拓从而讨取您的欢心的,可是我们的隔阂却从中作梗。我能够享受您的给予,却只能是怀着羞愧、疲乏、孱弱和内疚的心情来享受。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能像乞丐一样感激您的一切施舍,却不能以实际行动来感谢。

整个这一套教育看得见的直接后果是,我躲避一切能让我朦胧想起您的东西。首先是经营商店,尤其在童年时代,那时它只是一个街头小店,对我来说是很有乐趣的,它是那么充满生机。夜晚灯火通明,人们可以看到、听到很多事情,还可以不时帮个手,显示自己的才能。不过,最重要的是可以欣赏您伟大的经商才能,您怎样卖货,怎样接待主顾、开玩笑,您怎样不知疲倦,遇到疑难情况当机立断等等,还有您如何包装或者开箱,这都是值得一看的,而这一切总的看来并不是一所最差劲的儿童学校。但是由于您的一言一行都使我恐惧,渐渐地在我眼中商店和您本人成了同一件事,因此商店也让我觉得不舒服了。那里有些事情,起初我认为是理所当然,后来却开始使我感到痛苦、羞愧,尤其是您对待店里职工的态度。我不清楚,也许大多数商店老板对职工的态度都是如此(比如在那家保险总公司,我在那儿上班时,看到老板对待职工的态度就跟您相似,我向老板辞职的理由就是,我受不了他这样辱骂员工,尽管这与我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这样说并不全是真实的,但也不全是捏造的;我在这方面深有痛感,从在家里时起就有了),然而儿时的我是不关心其他商店的事的。我听见和看见的,是您在商店里咆哮、怒骂、暴跳如雷,我当时认为全世界都不会有类似的场面。而且不单单有咒骂,还有别的蛮横行径。比如,您自以为没有将那些货物与其他货物搞混,狠狠地将那些货物从柜台推到地上——只有用您愤怒得丧失理智这一理由才能为您稍稍开脱——然后伙计不得不将其捡起来。再如您经常对一位患有肺病的员工说这样的话:“早点死了好,这条病狗。”您把职工们称为“拿薪的敌人”,但在他们成为这种人之前,我就觉得您已经是他们“付薪的敌人”了。在那里我也大受教育,我发现您也可能是不公正的;从我自己身上我还不会立即发现这一点,因为我心里积聚了太多的负罪感,所以总认为您是对的;但根据我后来有所修正、却又修正不多的孩子气的观点,那里是一些陌生人在为我们劳动,因而他们不得不始终生活在对您的恐惧之中。当然我夸张了,因为我认为人家和我一样觉得您很可怕。果真如此的话,那他们可真没法生存下去了,然而他们毕竟是成年人,大多数人神经健全,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那些骂人的话当成耳旁风,到头来您所受到的损失可比他们多得多。但我却讨厌起经商来,它太容易让我想起与您的关系了。撇开您的私有利益,撇开您的权欲不谈,仅仅作为商人,您就已经比所有在您手下学艺的人高明得多了,他们做出的成绩没有一次让您满意。同样,想必我也永远不会让您满意。这也就是我不得不站在职工一边的原因,顺便说,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由于胆怯,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辱骂一个陌生人,因此,出于害怕并为我自己的安全考虑,我也要设法在我觉得已是积怨深厚的职工跟您、跟我们的家庭之间调停,以求和解。为此目的,对职工采取一般的、得体的态度就不够了,甚至谦逊的态度也不够,我不得不低声下气,不仅要抢先问好,而且连别人的回礼都不敢接受。即使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匍匐在下面舔他们的脚,也不足以弥补您这位老爷在上面对他们的一通乱砍乱杀。我在这方面与人们之间的关系,其影响已经超出了经商的范围而波及未来(与之相似的比如奥特拉喜欢与穷人来往,她同女佣们坐在一起使您很是恼火等等,只是它们不像对我那样富于危险和影响深远罢了)。最后,我几乎对经商感到畏惧,好在我上中学之前就不再管店里的事情,上了中学离它就更远了。另外,就凭我的那点本事,根本无力应付,因为就像您所说,连您经商都是精疲力尽、焦头烂额。我厌恶商业,厌弃您的事业,一定让您很伤心,而您却聊以自慰地说什么(现在想来我深受感动并深感惭愧),我缺乏商人气质,但头脑里有更崇高的理想等等。您不得已作出的解释,母亲听了当然感到高兴,我有虚荣心,且处境不佳,所以也愿意接受。但如果我不愿经商(现在,不过也只是现在,我从心底里憎恨它)仅仅或主要是因为“更崇高的理想”,那它就会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而不是让我平静而又胆怯地随波逐流,度过中学和法学的学习阶段,最终停靠在公务员的办公桌旁。

如果我要逃离您,那我也要逃离家庭,甚至还得逃离母亲。虽然她总能给我们提供保护,但也是在您的控制之下。她太爱您了,她对您太忠贞、太顺从,以致在孩子的斗争中,她不可能成为一种独立的、持久的精神力量。话说回来,这是孩子的一种正确的直觉,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与您的感情愈加深厚。一方面,当事情涉及她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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