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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19: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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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马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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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

晚宴试读:

晚 宴

楔 子

上海滩有多少座钟楼,这有待地方志专家去考证。这种钟楼,上海人习惯称之为“大自鸣钟”。有的大自鸣钟已消失,但还留着口头禅上的地名。现在真正的大自鸣钟,只有外滩海关大楼和跑马厅两座。两座都上了年纪,尤其是跑马厅的钟楼,据说有近

个世纪的岁数,可谓阅尽人间沧桑。但沧海桑田里的芸芸众生常常忘记它的存在。若是大家都忽然注视它时,必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一·

八”、“八·一

”或

九年的

月二十三日……八十年代中期,并无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上海人却对大自鸣钟颇多议论了。有人觉得时间飞快,快得像醉鬼开汽车,横冲直闯,简直疯了,照此下去,非闯大祸不可。有人嫌时间慢了。广东和福建都办了“特区”,牛皮哄哄地要赶上亚洲四小龙。呔!深圳、汕头算老几!弹丸之地的臭鱼码头,哪能和曾经是东方金融中心的大上海相提并论。那时候的香港都叫小香港。现今,挨着点香港的边就眼睛长在额骨头上。上头的决策人肯定搭错了根筋,居然让穿木拖鞋的广东佬先上“特别快车”,大上海反而搁了浅。还有人仿佛睡梦里都觉得有个幽灵,把大钟的指针倒拨了多少圈。他们破口大骂,历史倒退了!但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觉得时间压根儿没有变动。顺着拨,倒着拨,快点拨,慢点拨,大自鸣钟的拨针都始终在十二个罗马字上头兜圈子。每一刻钟的报时钟声,无非是历史老人困了,打盹儿时发出的呼噜。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比如这跑马厅的称呼,是老字号。打从五十年代起,这块地方已改名“人民广场”。但是老上海的谈吐里,总也改不过口。至于小上海,喊了三十年的广场,现在改口为“跑马厅”却顺理成章得很。再比如,“娘姨”这个称呼又很时兴。足见前三十年,只不过把面子翻做了里子。现在又翻转了过来。这故事不妨就从一位见多识广、博览世情的娘姨说起……一左邻右舍的“阿姨”们看到今天在三号张家做生活的曹菊芳居然到“自由市场”买小菜,顿时当做新闻,尤其是

号柳家的老娘姨——老老小小都喊她尤妈的那个快嘴快舌的老女人。打从上海滩换上五星红旗,早就不作兴喊娘姨了。这称呼大有轻贱劳动大众的味道,属布尔乔亚的遗臭。改造后的称呼叫阿姨、保姆,更文明一点,称之为“劳动大姐”。尤妈不在乎那套:“我就是娘姨,从廿五岁起就做娘姨,侍候过九家人家,还是娘姨。只要给我钞票,叫啥名字都无所谓……‘劳动大姐’又不能抬高身价,做的照样是娘姨的生活。哼!”凭这点资格,尤妈俨然成了这一地段娘姨们的领袖,一方土地婆。居民委员会有时都要向她打听这家或那家的底细,现在的时髦话叫做信息。老远瞥见曹菊芳,尤妈对身边两位阿姨扮了个尴尬面孔:“今朝啥节令,张家那个老不要脸的铁公鸡,居然打发他家小娘姨到这里临市面了!……”话没有讲囫囵,自己先笑弯了腰。那两位同道,稍一顿便明白了尤妈笑的理由。果然,尤妈又提起那段她已经数落过无数遍的老话。六十年代中期掀起的那场“运动”中,这一带住洋房的资本家,有的被扫地出门,有的硬被塞进几户红色房客。三号里的张先生是聪明人,没等红色居委会下令自己先腾空了楼房,一家四口挤进汽车间。腾出来的小洋楼,让给了一个叫曹“司令”的头头。曹“司令”在革命委员会当一个什么组的组长。尤妈在“司令”家做过几个月。“这个姓张的下作坯,居然一大清早在水龙头上冲他晚上用的那种套子。恶形恶状,像根猪大肠,嘀里嘟噜拖有尺把长。这种男人,装穷都装馊了。”听的二位,其实耳朵已长趼,偏还要故意问:“那种套子又不花钱呀!”“不!六几年还是要买的。不过这又值几个钱!”“嘻嘻!腻心煞了!”这“腻心煞了”的故事,是尤妈的保留节目。她每讲一次都会从丹田里喷出一声:“哼!”接着说:“姓张的恨不能举着那套子游行呢,表示自己从来都样样响应上头号召。计划生育呀、节约闹革命呀……都能沾上点边……给他算算看,这个老不要脸的运动来运动去从来没有吃过大亏!张公馆也从来没有伤过筋、动过骨……现在他不照样又搬回到自家的花园洋房里去了!”“不过姓张的讨的老婆没闲话,文文静静,客客气气。听说烧的小菜一只鼎!”“是喔!我亲眼见过张太太切肉丝,比绿豆芽还细!”“尤妈,你嘴巴积积德吧!那是张家一月只拿几十块生活费的辰光,也难为张太太天天不缺荤腥。”“这倒也是!张家那位太太原本是苏州大户人家的小姐。读过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那个年头,这种大学里办一个班,专门教女人侍候男人的学问。”“尤妈,你倒像是在张公馆做过几十年生活,样样事体都清楚。”每听到这样的抬举,尤妈最最得意。在她的自我感觉里,仿佛自己真成了这一带方圆十里的西太后。哪家哪户的帘子后面都设有她的宝座。她两条淡得出奇的眉毛朝上一挑,比嘴巴说话更加传神。小心点!管你是军机大臣,还是巨贾商缙绅,惹毛了我尤妈,什么底呀、渣呀全给你们抖落出来。并非只是张家的老不要脸在公共水龙头上冲洗保险套!又酸又馊的晦气事,哪家都有。这会儿,尤妈特想探探张家小娘姨的蹊跷。平日价,这个叫曹菊芳的小娘姨很少光顾自由市场买高档货。在尤妈的记忆里,只有两次在这种场所里碰到她,两次都是张家请客:一次是请市政协的一位什么主任,一次是请张老太太的兄弟,那位张老头的小舅爷是从澳大利亚来,咨询办什么公司的。据说,咨询结果是张老头劝他再看两年风向。这回,这张家又要请客是无疑的。尤妈只要打听一下小娘姨手捏多少张钞票,便能大致不差地估摸出客人的身价,这方面,尤妈绝对是天才。果不其然。尤妈挨近了正在鲜鱼摊挑选一条三斤来重活鳜鱼的曹菊芳,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娘姨,无须转弯抹角,三问两问就归纳个八九不离十的谱。小娘姨腰里装着两百五十块。要不,岂敢问津二十六块钱一斤的活鳜鱼,何况菜篮子里已经装着新鲜透亮的大对虾!一斤顶多六只,二十来只虾少说也要卯一百元,尤妈不识字,只要听曹菊芳讲她东家开的菜谱,二十五张“大团结”经不住开销,这回请的准是大客人。她正想问个明白,小娘姨却先请教起这位老门槛来了。“尤妈,张先生要我买蛤蜊!这蛤蜊是啥物事?”这一问,把尤妈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尤妈一生最大的兴趣有两桩:一桩是喜欢别人听她身临其境地讲东家西家旮旮旯旯的秘事隐史;另一桩便是喜欢同行们向她请教这样或那样的门槛,从坐月子的门槛到买小菜的门槛,尤其是后一种。那是只有老娘姨的地位才有资格享受的特殊乐趣。每逢这种时刻,尤妈的神情大可比得大观园的王熙凤,一听说贾宝玉想吃“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她马上能指点刻着莲蓬儿荷叶儿的汤模子藏在哪间屋的哪个柜里。此刻,尤妈已把打听张家请谁的话儿搁在一边。她拍拍曹菊芳的肩膀:“阿芳姑娘,这蛤蜊嘛,是总称。档次的上落推扳大咧,你千万不能买歪歪肉,弄不好壳里藏着蚂蝗。照你们东家今天的排场,一定是高档货色。宁波人挖蛎黄的牡蛎,味道鲜得来眉毛都能脱掉。要不,买几斤蛏子……”其实,这回她一时讲不囫囵了。这有点塌台。偏偏张家的小娘姨还缠着不放:“尤妈!到底是牡蛎还是蛏子……”尤妈啐了一口:“呔!反正你挑贵的买,一分价钱一分货色。”说着便挽起同伴的臂膀,转悠到别处去了。事后,尤妈懊恼了大半天,因为这蛤蜊,竟没顾上打听张家今天到底请的是什么客人。二为了把那套几乎三十年未用过的英国细瓷餐具找出来,史韵已经浑身酸疼。尤其是那八个专门吃蛤蜊用的盘。她几乎忘了家里还有这套古怪的吃饭家什。幸亏丈夫是仔细人。他记得这些玩意儿都装在第十四号木箱里。那些木箱都是他自己编号并贴上封条的,正是那场“运动”的初期。事情已隔二十年,张先生的记性一点也不差。几只大木箱在地下室,十来只小木箱在壁橱里。装瓷器的几只箱子压在最底下,居然完好无损。专门吃蛤蜊的瓷盘镶着一圈缕银宽边。上面有比照蛤蜊形状压出来的十二个坑洼。张先生捧着那摞瓷盘,朝太太道:“看你!连自己的嫁妆都记不得了,真是……”是“真是!”。史韵已经懒得睹物思旧。明年,她满整六十。翻箱倒柜已累得她筋疲力尽。她软瘫瘫地朝沙发里一埋,只想喝一口碧螺春。老家前几天才送来一罐明前新茶,茶叶罐就在墙角小柜上,但她连欠欠身的劲都没有。她满可以吩咐丈夫:“仲轩,给我泡杯茶……”但是几十年来都没有开过这个先例。女人天生应该侍候男人。史家不算古旧的大家族,但从她的祖母、外婆起都这么做;她的母亲、姑妈、舅妈也都这么做,何况她还读过东吴大学家政系。洋派女子里有一派和中国的古训何其相似乃尔!不同者是缠小脚的外婆、母亲这几辈女人,只能在二门内尽妻子侍候丈夫的责任,而在洋学堂学过家政的史韵,还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现贤妻良母的才能。比如,她必须学会烧几只地道的、叫得出名堂的小菜。西风东渐,她还会应付几手西餐。法式餐里的烙蛤蜊,就是史韵的“毕业论文”。这种论文,并没有登上学报,却经过不少到过巴黎的行家的舌头评定:“张太太这只菜崭!红房子的大师傅到你这里只能当下手……”每个人都有一段风华正茂的回忆。史韵——虽然在五星旗下他们夫妻约法三章,对内对外决不以老爷太太相称——一生最灿烂的时令,是和“一个文明能干的漂亮太太”这种社会舆论相联系的。这便是她的事业。她非常得意自己的父亲想到在她的嫁奁里放进了这套英国瓷器,致使她成为张家少奶奶之后,喜欢摆阔气的公公,隔三岔五就要媳妇在宾朋面前露一手。烙蛤蜊端上桌,史韵赛过一个开罢个人画展的艺术家。可不!那决不亚于一件美妙的艺术品。十二只蛤蜊,掀开半只壳,像十二只蝴蝶,围着一簇花,而所有的客人都围着张家少奶奶。她照例微微一笑,细声细气地连连说:“怠慢、怠慢……”作为一个太太的事业,这不算黄金时代又算什么!要晓得,能参加这类家宴的客人,那些董事长、总经理和企业家们的舌头,都是尝过龙肝凤胆的。推扳点的手艺,会被他们在背后讲一辈子。这些老爷先生回去之后一定会对他们的夫人讲:“人家张仲轩的太太……啧……”这声啧,自然会引出别的太太们的醋劲。但张太太的贤淑无可挑剔,风雅而不风骚,决染不上桃色新闻,能听到别的夫人几句酸溜溜的话,未始不像听男人们的喝彩。这也是太太这门事业的一种独到的享受。尽管现在的张太太无意怀旧,但是张先生手里一只只拭抹得晶亮的镶银瓷盘,却像一面面镜子,照亮了女主人曾经有过的容光焕发的年华。瓷盘已经尘封了三分之一世纪。确切地说,打从“三反”、“五反”运动起,它们就被打入冷宫。这幢奶白色的花园洋房,因为它的老主人——张仲轩的父亲有过“偷税漏税”和“行贿”的牵连,运动中被吓得中风之后,早已门庭冷落。那时候,资本家们都不敢摆开阵势斗富比阔,因此也不敢竞相炫耀各自家里的太太或名厨的拿手好戏。张太太的烙蛤蜊和浓汁牛排,还有什么奶油鸡茸汤之类的保留节目,只好保留在那些常到张老先生家做客的老饕们的唾津里。公私合营之后,资本家大都成了吃定息的寓公。寓公里的洋派人,不屑与引壶卖浆之流在一国粹茶馆里为伍,便三五相约,在西餐馆里消磨辰光。东有“德大”,西有“凯瑟琳”。火车座式的大皮沙发中,有他们固定的位置,一壶牛奶红茶能打发三个钟头。言谈中常常感叹栗子蛋糕掺假、铁扒鸡太硬,至于烙蛤蜊,只有“红房子”凑合。但这蛤蜊,岂能和张太太的相比!那是什么成色!掀开半只壳,黄澄澄的蛤蜊油,欲淌未滴。烙者,就讲究烤箱里火候,欠一分太生,过一分太老,要这么一吮、一嚼,嫩得入口便化。山珍海味,真正停留在味觉神经的时间,顶多几分钟。而这几分钟,居然也能像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小说,像李白和杜甫的诗,永垂不朽!这种出自内行的肺腑之言,常常传到史韵耳里。她倒也动过恻隐之心,把那几个馋鬼请过来过过瘾吧,有何难哉!就像齐白石画虾子,大笔一挥,跃然纸上。她有时暗暗好笑:我只不过在西餐里掺进了点中国作料,如此而已。每当有这个念头时,张先生连忙摆手:“侬昏了头哉!现在这局势还堂而皇之请这班爷叔来,派出所要疑心三号张家是礼拜五俱乐部咧!……勿能!勿能!”张太太当然点点头:“那也便当!我告诉他们怎么做法。”张先生更加紧张,几乎要捂住太太的嘴:“保密!保密!哪能随便泄露侬的配方……阿拉小爷叔在美国留学的辰光,就靠每礼拜做十几客鱼赚外国人钞票,读完了四年大学……其实那做法不过把西湖醋鱼稍许变个名堂罢了……这一手,叫专利,将来总会派上用场。”哼!派上用场!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连主人都忘记那套瓷器在哪里搁着了。现在,张先生忽然下定决心翻箱倒柜,真要派它用场,史韵已兴趣索然。她甚至希望小保姆没有买到蛤蜊。这原因,她一时讲不清楚,有点像早已告别舞台的演员,硬被拽着重新登台,生怕一开口就倒了嗓子。但细琢磨,也并非如此。张太太终于从沙发上竖起酸疼的腰,给丈夫和自己泡了两杯碧螺春。呷了两口茶,她精神了点,看着在眼前忙忙叨叨的小老头,也不如刚才那模糊。她肯定头昏目眩了一阵子。这就是她的丈夫,厮守了三十又八年的丈夫。他现在已经谢顶,只有稀稀疏疏几根头发了,但梳得伏贴。这男人,每天在梳妆台前花的工夫不比女人少——这是她嫁到张府之后就有的印象。史韵和张仲轩的结合是中国式的媒妁之言加上西洋式结婚礼仪。她未尝没有过少女时代对爱情的幻想和憧憬。像她那样的娘家,媒人联姻理所当然。这种婚姻并非都是悲剧——至少史韵在大学读书时这样想——就在她家乡苏州,不就有个才子沈复和他的佳人沈芸,那本写在三百年前的《浮生六记》,看得史韵神魂颠倒。她梦想未来的丈夫或者自己也能有一篇《闺房记乐》。但是没有。打从她和他共同生活之后,闺房里的文具比之沈复阔多了,可惜在张仲轩的派克金笔笔尖下记叙的,除了账目还是账目,从结婚的礼仪账到日常中的青菜豆腐流水账。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干巴巴的几块几角几分加上粮票的几斤几两几钱。全中国,唯独上海滩发行过五钱面值的粮票,恐怕就是专门为张仲轩之辈记账用的。她未尝没有西方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爱情的遐想。大家闺秀和名门望族联姻的故事,在外国名著里比比皆是。她当然不敢也不会去模仿安娜·卡列妮娜,断然抛弃只会算账的丈夫,去为一个从马上掉下来的渥伦斯基一惊一乍——说实话,在她周围还没有见到那样的骑士——但也能培养出像安德列和娜塔莎那样的爱情呀!可惜也没有。她的这个男人,接吻时嘴巴也嘬得像个铜钱眼儿。就说玩吧,他也没有陪她玩痛快过。刚结婚时,上海滩上哪样没有?跑马厅、跑狗场、跳舞厅、弹子房,随便哪里,开部汽车去就是。何况还有这家那家的派对(Party)。史韵又不是上不了台面的夫人。论相貌,论风度,都能叫一圈男人围着转。可惜,他带着她,或者她拉着他,到哪里都坐不满一个钟头,那样子就像家里被强盗抢了,立时三刻得赶回去看个究竟。那么,吃喝总可以吧!夫人的烹调艺术能博满堂彩,还不作兴天天变着花样在闺房里侍候丈夫?却更加扫兴!刚端上一盅燕窝鸽蛋,男人便先问:“这开销算老头子的还是吾伲自家的?……”唉!还有什么味道!张仲轩完全不像他父亲张达圣。那是个赚起钱来不要命、花起钱来也不要命的角色。史韵把做太太作为一门事业、一门艺术来研究的功夫,与其说是丈夫还不如说是公公一手造就的。张达圣为儿媳妇在社交界搭台。媳妇也给张家老小扎足台型。多少次交易就是在客人用餐巾抹抹嘴边的蛤蜊油之后拍板成交的。而史韵,又何止烹调艺术!公公还常常叫儿媳妇在饭后弹几支钢琴曲。她的钢琴很蹩脚,这又有什么关系!公公只是需要展示一位张家未来的主妇,贤淑而又风雅。这钢琴和她,都不过是这幢落成于四十年代中期的洋楼里的摆设,如同壁炉架上那件看起来像是古董的大花瓶。至于那些听众有几个晓得《少女的祈祷》或《土耳其进行曲》中漏弹了几个小节!史家大小姐是张家的一颗爵徽。这点虚荣使她在最幻想爱情的年华被爱情冷落在一边。过了这一段,也无所谓爱不爱,只剩下居家过日子的事了。她对得起这个爵徽,和张仲轩生了个儿子,八年之后,又添了个女儿。她又望望身边忙忙叨叨的丈夫……这个男人,年轻时不算难看。并非完全借助于在梳妆台前的工夫。他不属于须眉丈夫一类,也够不上小白脸。他确实规矩,从不寻花问柳,即使和别的女人跳舞,也绝对保持绅士式的距离。女人们也和他保持相应距离,不是怕张太太吃醋,从眉梢眼角的表情看得出来:这种男人乏味。男人们对张仲轩评价大不同了。人家说他比老子还要精明。老子精在皮肉,儿子精在骨子。四九年换朝更代。军代表到张家办的纱厂解决劳资纠纷,要不是张达圣介绍,人家决不会把这位一身卡其布“人民装”的小伙子当做小老板,以为他是会计科一名小职员。有时,他也轧在职工淘里排队,和别人一道吃食堂的糙米饭。在资本家的同道中,至今还有人慧眼顿开,发现张仲轩身上一种近乎特异功能的先人之见。他那套人民装是李宗仁代总统登台之日就准备就的。这就证明这小子老早看到国共之争中,共产党已占上风,上海市的“解放”已指日可待;再比如,他老子早就把一爿厂交给他管,他拖三拖四一直不肯接手。恰恰在五一年年底,自己开了口:“明年起,这爿厂另立一个账户吧,归我管好了。”这也正好抢在“三反”、“五反”运动之前。他的厂没有掺和在老厂的经济瓜葛中,反不到他头上,还被评了个“守法户”。“公私合营”的锣鼓还没有敲响,张仲轩却先点着了两挂鞭炮,想骂他傻瓜的人嘴还没张开,自己也不得不顺大溜把工厂交了出去,但在名分上和张仲轩推板大了。紧接着,他又把定息的一半买了公债,别人还丈二和尚呢,等摸到头的时候,才悟出诀窍,原来半斤八两一回事,不过“爱国”的奖状已经被这小子抢了头筹!最最令人叫绝的是张仲轩在他老子刚刚死去,便赶紧把两爿分厂上交国家,说是清理先父遗产时,发现这里头有他叔叔大半股份。这位叔叔那时已去台湾,以前嘛,在国民党物资局当过差,怀疑有“敌产”成分。他再三声明只是怀疑而已,但决不敢落在自己名下,弄得政治上不干不净,请政府代为接管,以后再作处理。这“而已”之后的“代为”和“再作”真个是引自天书。当初惹得张家亲戚淘里一片骂声,骂他白白把几十万块钱定息扔进了黄浦江。事隔三十年,骂他的人打心眼儿里透出佩服:张仲轩居然眼睛长在额骨头上,一眼看到了三十年后的变化!可不?尽管那时候海峡两岸大炮轰来轰去,总归都是炎黄子孙,岂能世世辈辈都是冤家对头!若是再来次“国共合作”,岂止定息!只要张仲轩舌头一翻,两爿厂子不又归张家名下?照现时开放的苗头,把它们算做台湾同胞投资,优待的税额木佬佬了。嗨!这小子!岂止精明,简直大智若愚。住在斜对过弄堂的一位老先生,从辈分讲属张仲轩父亲一代。这样的遗老,在上海老资产阶级中,已屈指可数。他背地里讲:“吾伲这种人家,算来只有仲轩有出道。……”这位老先生倔得够戗,当面顶撞居民委员会的老娘们:“资本家?!哼!资本家也不是好当的,我看给了你们这些干部资本也当不好家!……”为了这句话,挨了几场狠斗,罚他扫弄堂自食其力。这老头暗自好笑:“……我后面还有话呢,做资本家,成功时既要面子又要夹里。落魄时,面子可以拉下来,夹里还是要的。貂皮袍子,面子才值几个钱?唉!吾伲这种人家,我就佩服仲轩!”他当然也从尤妈之辈嘴里听说过张仲轩在自来水龙头上当众冲洗什么套子之类的闲话,不禁拍案叫绝:“妙哉!能把面子拉下到这种地步,大有韩信钻裤裆的城府了。”面子也罢,夹里也罢!智也罢,愚也罢!张仲轩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在阴沟里歪了船,便是在那场“运动”中。打从改换门庭之后,张仲轩随时摆出一副接受无产阶级改造的模样。这自然包括接受大大小小的都自称为无产阶级代表的头头脑脑的“教诲”和“批判”……这种面子值得丢,该丢!但是那场“运动”中那些造反派和“红卫兵”算什么,呔,乳臭未干!这些小赤佬学的那套,张仲轩见识多了。阳来阴去,两面三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小阿弟们,你们嫩着呢!他甚至想开导开导这些小把戏,给他们讲讲老上海的“白相经”:交易所的明争暗斗,青红帮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鱼吃小鱼的不吐骨头,……嘿!比工人宣传队的“忆苦思甜”刺激得多呢!这些小阿弟们日脚长不了。他们只学着点一知半解的皮毛,不懂得面子里子的辩证法,到头来,不把里里外外都扒光才怪。人往往这样,被高明的对手打了一拳并非不光彩,而被自己瞧不起的人掴了一耳光,那才是终身难忘的耻辱。尤其明知耻辱,却还要涎着脸赔笑,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张家老爷当家时,张仲轩也见过几回声势不小的工潮。说心里话,他虽恨煽动罢工的头目,但却服帖人家硬气:克扣工钿,老子勒紧裤带也要和你们评评理!这种人令你毛骨悚然却也肃然起敬。他厌恶的是那种像蛆一样的可怜虫,老板一发狠就叩头求饶,谄媚告密。这种人不敢反抗,只会抖落浑身穷酸,张仲轩在“运动”中,无数次下决心做一个硬骨头,但却始终像条蛆,那些蛆在他的骨头缝里拱得他浑身酥软。每逢他这副模样时,连自己的儿女都皱眉头。太太的唯一一次朝他撕心裂腑的大哭,就因为他在自来水龙头前向人表白:我张仲轩现今连两分钱一只的避孕套都买不起喔!蛆,就是用这种手段来示威的。那场“运动”一开始,料事如神的张仲轩也仓促不及,还没等他想出锦囊妙计,就被抄了家。头两次还算体面,是他所在的工作单位,纺织机械公司的“领导小组”派来了人,砸了几只假古董的花瓶,打碎了几摞沪剧、越剧的唱片——这也使他心疼,因为他毕生唯一的嗜好就爱听几句沪剧和绍兴戏——其余的“四旧”都是他自己贴上封条,搬到地下室,听候处理。但没过几天,从北京刮来一阵红色狂飙。这一区的主人们不是“张仲轩之流”也是张仲轩之流的“黑后台”——所谓“走资派”是也,自然都是红色龙卷风扫荡的中心。家家户户都被闯开了大门二门。谁都可以戴个红袖箍登堂入室想拿什么便拿什么。拿走的恰恰并非旧物,旧物只需一摔,一踩或一扔便拉倒了。“红卫兵”看中的大都是新鲜玩意。张仲轩最心疼一架刚从国外捎来的录音机。那时候,还不兴眼下那种盒式小磁带,用的是大盘磁带。他已使了点心机,在录音带上录了一大堆毛伟人的语录歌和第一夫人亲自主持的新编京剧《沙家浜》。没想到,他的这点小聪明恰恰成为“罪证”。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寒风嗖嗖的夜晚,三个自称来自北京的“红卫兵”,胳膊上箍着尺把宽的红袖章,一抬手红得人耀眼。“把你的录音机交出来!”红卫兵中一个小头头吼着,紧接着便数落起张仲轩的罪名:“你这个臭资产阶级有什么资格录伟大领袖的语录……”这台当时价值三千多块的瑞士货录音机被红卫兵拎走了。张仲轩并不完全为了心痛它的价值。这件事至今铭刻于心,是因为他骨头缝里的蛆在那个晚上拱得他格外酥软。他分明想辩解几句,至少也该问一下他们的来路,可是一开口却是:“红卫兵小将辛苦!……这录音机……嘿嘿……最新式的,喏,这个键一捺便可录音了,录的声音不失真……这个键停止……还有,倒转,放音……”那几个红卫兵嘁里喀喳地试了一阵,理所当然地把录音机拎走了,连同一条红牡丹香烟和五十四元人民币。四张十元的,两张五元的,一张两元,一张一元,还有合起来一元的几张角票。送走他们,张仲轩真想大骂一声:“赤佬!杀千刀的赤佬!”但却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句《沙家浜》的唱词:“……司令常来又常往。”风起于青萍之末,却是张仲轩奇耻大辱之首。他记得那三个北京小赤佬,当时的年龄不比自己儿子大多少。张仲轩必须寻找对策了。这办法也是老上海常用的:凡遇到敲诈勒索或接到绑票的恫吓信,报告巡捕房不如找个老头子。不惜重金准备一份厚礼孝敬掌管这一地段的流氓头子,只要这位老头子打个招呼,谁都不敢再动张家一根汗毛。于是,好端端一幢洋房腾了出来,让给了当时在市“革委会”当一个什么组组长的姓曹的“司令”。这位当时的“老头子”给予张仲轩的全部保护,就是没把他一家扫地出门,而是关门扫地。张仲轩一家四口搬进了自家汽车房,担负起打扫花园的差使。这实际上是比扫地出门更加羞辱人的交易。扫地出门,还能图个眼不见为静。关在自家园子里,侍候着旧物新主,有时连老婆都搭进去,相帮“司令”家烧烧小菜,这滋味如何?唉!那些日子里,张仲轩只好用“卧薪尝胆”这则古训来安慰自己,他连粗气都不敢出。史韵红着眼睛回来,做丈夫的都不敢问一声:“阿是……又朝你毛手毛脚了?……”那时,夫人毕竟风韵犹存。阿弥陀佛,总算老天有眼,这场鬼哭狼嚎的“革命”被彻底否定了。房子原封不动退还了张家,定息也如数解冻。加上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上海滩瘫了那么多年,现今又活络起来,有些地方,甚至比刚刚换上五星旗时还要“开通”……不过,张仲轩不能忘怀“十年浩劫”中蒙受的屈辱。在他的账本上,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张仲轩要报复。他自己有一套报复的办法。他新近物色的小娘姨曹菊芳,她的爷就是曾经住进张家洋房的“曹司令”的阿弟。蛮好!他打听到这段底细,高兴异常。当过“司令”的阿哥已经进班房,阿弟总会去探监的。那就让曹菊芳捎点信息过去。瞧!张某人照样是张某人。日脚过得比老早还要好。曹司令糟蹋的旧家什已经送给旧物店了。新家什一套套地搬了进来:法国式、意大利式、美国八十年代式,一个房间一种样子。还有飞利浦的大彩电、东芝的大冰箱、西门子的电烤箱、松下的自来火灶……只要舍得钞票,要怎么新潮就怎么新潮……张仲轩居然也文绉绉地想起两句唐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用不着关照曹菊芳讲什么。只要她帮太太当下手,收拾房间,晒晒衣裳,拨弄这个或那个电器的开关,就会让这刚死了男人从乡下出来不久的小寡妇眼花缭乱。她一定会到她爷那里吹。他爷也一定会到蹲在提篮桥监狱里“曹司令”耳边吹。吹得他翻足白眼。所以,像老娘姨尤妈之辈自以为清楚的哪家哪号的底细,其实都是老皇历。张仲轩现在并非装穷,也不是嫌“自由市场”的东西贵。他特地给曹菊芳买了张月票,让这个小娘姨天天跑八仙桥菜市场,就因为这小寡妇的爷,在那个菜市做管理员。自然啰!搭点便宜货也应该应分儿!这叫做报应。真是天网恢恢。张仲轩万万没有料到,他原以为,永远成为张家耻辱和遗憾的那台二十年前被三个北京小赤佬抄走的录音机也有了眉目。女儿从北京写信来讲时,他以为是天书,但昨天女儿打来长途电话,说那台瑞士录音机已经到手,而且就由她亲自拎回来,张仲轩不得不连呼老天有眼了。接着又收到女儿电报,说是今天就乘飞机回上海,并且带来一位北京交上的朋友……再接着,女儿又补上个电话,说除了朋友,还有两位“同志”,一再叮咛要好好招待。嘻!又是朋友,又是同志,又是电报,又是电话,分得如此清楚的称呼里,那“朋友”分明是她交上的男朋友了。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很清楚女儿的条件。这就是张仲轩今晚决定大摆家宴的由来。这也符合人之常情。尤其是那台录音机的完璧归赵。即使并非完璧也没啥紧要,八十年代了,谁还稀罕那种老掉牙的玩意儿!张家客厅里就摆着一台索尼公司八四年出品的音座。另外还有一台书房里听的小型组合和两个袖珍Walkman。那台瑞士货拿回来之后也扔进壁橱,谁也不会去听它。重要的是物归原主。这不啻吴王夫差归还了越国的金印虎符,岂能不庆祝一番?女儿说,都亏她那位朋友。好像叫小王抑或小黄。上海话王黄不分,管他呢!反正是个有本事的角色。那场“运动”初期,从北京南下的“红卫兵”有几十万,事隔二十年后,居然能在几十万人中找到线索,并讨回原物,简直是大海捞针的功夫。那小子总是个有点大来头的角色。张太太当然也晓得今天请客的缘由,她没有像丈夫那样忘形。她已经喝完了第二开的碧螺春。电话是史韵接的。她问过女儿,那位朋友做啥工作,女儿说人家现在是一家公司的经理。听说“经理”之类的称呼,她先打了个咯愣。张太太虽然很少出门,也风闻不少现今的时髦动态。市面上,这公司那公司像雨后春笋,究竟有几个牢靠?……毕竟她是见过世面的,听一听也能掂出分量。有种公司连部电话都没有,那些自称这经理那经理的角色,一天到晚猫着腰,霸着弄堂口的公用电话,吆五喝六地煞有介事,活像老上海交易所里买空卖空的郎当货,弄不好跳楼自杀都会发生。她不能不操这份做娘的心。“太太!养神也要看看辰光。事体一大堆呢!”张先生在边上催促了。她白了丈夫一眼,忽然觉得这个白头偕老的男人有点面孔陌生。史韵虽然从来没有参加过工作,但居民委员会的读报组非去不可。那个时候,一听学习,她就心惊肉跳。读报之余,免不了要讨论讨论。一讨论,就要批判资产阶级。她不像另外几位太太,批判起来却比工人阶级还工人阶级,祖宗八代的事都兜出来以证明资产阶级如何腐朽,如何刁钻。临了,还自己把自己扒皮扒肉臭骂一顿,顺便交代几件没有改造好的毛病:某天打了几圈麻将呀,某天对劳动大姐发脾气呀……而她,实在没有啥讲头。她先生早已关照,不许打麻将。她已过惯深居简出、清心寡欲的日子,除了侍候丈夫便是侍候儿女,实在闷了,弹一曲琴,听一点轻音乐……这算不算腐朽呢?在这种会上,她总是被逼到最后才吞吞吐吐:“我……我不行!我的改造比不上李太太……哎呀!改不过口来,这种称呼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当然,她被人家“帮助”的机会不会少。人的思想真怪,那时令,年年批,月月批,天天批,她却像“入鲍鱼之肆”,鼻子总闻不出异味。如今,不搞这一套了。资本家还颇使一些人刮目相看。她却惶悚不安。比如这时候丈夫那种得意忘形,使她格外地不舒服。史韵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摊了一地的瓷器一件一件端到桌上,心里嘀咕:“吃顿便饭不就行了,犯得着这样排场吗?”丈夫又在唠叨了:“噫?……菊芳怎么还没有回来?”“买不到蛤蜊,别的凑合下也行了。”“这怎么行!这里买不到,我亲自到‘红房子’,无论如何请人家匀几斤生蛤蜊给我。我出熟的价钱。”“你钱多啦?”“这叫做用在刀刃上。”“我看你今天神精不正常。”“嘿!从来没有这样正常过。”“我今天没有心思烧什么法式菜。几十年前的事情,都忘光了,作料也不趁手。”“缺什么,你开张单子,我叫部出租汽车,样样都给你办舒齐。”嗨!丈夫的决心如此之大。史韵觉得好笑。年近花甲,还要作为张家的一件古董被抬出来。几十年过去,那些尝过她手艺的老食客,大多数已作古人,现在居然又要她重做冯妇,再围上滚边的围裙,调起名目繁多的作料,侍候一批新的经理之类的食客,即使他们的舌头不亚于老一辈,能品尝出张家名菜的独特风味,赞美声不绝于耳,这位主妇也再不会有飘飘欲仙的虚荣。她确实已成了古董。头发都发白了。太太这门事业的黄金时代,对史韵来说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弄不明白,以前一直巴巴结结缩在一套半新不旧的人民装里的丈夫,为何前几天又请来了从前在培罗蒙做过而现在已退休的梅师傅,一口气做了三套西装。那个三十年前经常出入张家的老裁缝,依旧一口宁波话:“张先生,现在又有侬格市面了。”他难道听不出这话里的骨头?张先生又在嘱咐:“不要忘记关照阿纯到飞机场去接妹妹。”是喔!他们的这个憨大儿子是很可能忘记去接妹妹的——他们的神通广大的女儿。三不知研究遗传学的科学家们是否有过这样的发现:女儿身上,留下父亲的基因多点。儿子身上,则更多倾向母亲。至少张家子女的这个特点比较明显。儿子生于一九四八年,取名亚纯。属鼠。鼠年是搬家年。他祖父选定在鼠年二月的一个黄道吉日迁进新居,并非没有道理。其实这幢仿巴洛克式的洋楼,在猪年就已落成。据说,张老太爷搬迁时在花园某个角落埋了一只纯金老鼠,对谁也没有讲过。老太爷是猝然中风倒下的,连个遗嘱都没有留下,所谓的传说,是听张家老奶妈讲的。奶妈也早已入土,这只金鼠成了永远的秘密。这秘密至今还成为张家第三代兄妹俩时不时的话题。话头总是由妹妹张亚琴牵出来的。“阿哥,那只金老鼠到底有没有呀?”“无稽之谈。”“我相信有。听说是你满月时,爷爷订做的。你是阴历正月十二日生的,满月可不是二月。”“可惜!我属老鼠。隔一年出世的话,属牛。爷爷还会订做一条金牛?”“谁和你打棚!你就喜欢自说自话。听我讲正经的!一只金老鼠少说有头十两。现在国际上一盅司九九金啥价钿,你晓得哦?”“你呀!财迷。”“你呀!寿头码子。”“你缺钱花了?”“钱多了不烫手。没钱的日子,你我也不是没有过过。那啥滋味!”“那就何必自寻烦恼。”“阿哥!……我这几天用扑克牌算命,总轧出一对红方块10。”“你吃饱了没事做了?”“你才吃饱了饭没事做呢!”做哥哥的一笑。他懒得费口舌。亚纯并非吃饱了没事做,吃不饱的时候也没想做什么事。他到云南边疆插过队,还在橡胶园里做过两年工。那时候,吃得并不饱。别的同学想方设法改善一下伙食。抓条蛇呀,逮田鸡呀,打个把野兔呀,闹得兴高采烈。他只有参观的分儿。人家请他,他就吃一点,嚼得津津有味;不请他,他也无所谓,喝自己的玻璃汤,嚼一块榨菜,也津津有味。人家笑话他:张亚纯投错了胎,应该生在摩梭族。那里是母系社会,男人一天到晚懒洋洋,吃过了就找块阴凉地一歪,不知道想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讲不清楚想什么。他,从小到大,从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到勒紧肚皮的农工,又从勒紧肚皮的农工到放开肚皮的大少爷——他如今已过三十六岁本命年。肚皮已有点沉甸甸。虽然照他的工资收入,还不该放开肚皮——他永远也没讲明白究竟爱干哪一行。他的半辈子都是由别人安排的,安排牛奶巧克力,他没有说好,认为日子原本这样过;安排咸菜窝窝头,他也没有怨声载道,顶多一口一口吞着记忆中的馋涎,这似乎也顺理成章。他最大的修养是在不想什么的同时,把什么都想得开。说张亚纯不肯动脑筋,真有点冤枉。张亚纯的乐趣恰恰在想象的天地中。无论为了消停负荷过重的胃或是为了空空如也的胃。无论躺在沙发上或是歪在树荫下,他都能使自己的想象升天入地。童年,他想过得道成仙,想过当侠客侦探;少年,他想过当赛马场的骑手,想过做电影院的查位员。母亲教了他一点不正规的钢琴指法之后,他又想过当钢琴家,因此而听了不少名家弹奏的名曲唱片。到云南插队,他忽然想做一名昆虫学家,足足一个下午,他蹲在地上看一群红蚂蚁啃光一条死蛇。钢琴家也罢,昆虫学家也罢,他都会使自己从不着边际的想象中脱颖而出。时而觉得自己的长头发朝后一甩,正是演奏了贝多芬或李斯特之后的最佳风度。那时刻,鸦雀无声,只有钢琴曲最后一个音符在音乐厅里渐渐扩散足足有半分钟,才迸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时而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关在实验室里整整

天了,那种饥肠辘辘的难受劲,正是为了观察红蚂蚁发达的两颚而废寝忘食的结果。他将完成一篇科学论文:《关于西双版纳红蚂蚁的生活习性》。妹妹听到朋友淘里对她哥哥的评论。“人蛮好!可以做中国奥勃洛莫夫。”回家便问亚纯:“奥勃洛莫夫是谁?……”哥哥算得博览群书,但都是粗枝大叶地翻翻。俄罗斯作家冈察洛夫的这本伟大著作他也翻过几十页。这算什么狗屁小说!几十页翻过去,主人公还躺在大床上!居然把他比做一个俄罗斯的地主,哼!他涨红了脸,大声申辩:“瞎三话四!瞎三话四!”他张亚纯怎么会是地主?的确,他想入非非的众多角色中从来没有过地主。妹妹偏偏还要问:“奥勃洛莫夫也像你一样,三十好几连个老婆婆都没讨上?”这句话很伤做哥哥的心。在张亚纯吃饱饭或没有吃饱饭的时候,想象才子佳人能少吗?但真不知道为什么,他生活中从来没有碰到过一见钟情的少女或无意邂逅的美人。生活毕竟是生活,冷酷得够戗。前几年,哪位上海姑娘肯嫁给户口落在蛮荒之地的农工!而他想象中的情人偏不是撒尼族或傣族的妹子。这几年,媒人络绎不绝,但十个里头九个半并非看中这位三十又六的大龄青年,而是看中比他大一岁的大龄洋房。上个月中,隔壁里弄一位也算世交的老太太来过。她蛮爽气:“……女家也不是推扳人家。晓得你们张家底细。喏,阿纯满月,人家外婆来吃过酒,送过礼。那天你们家双喜临门呀!长房添长孙,又加上乔迁之喜,连书房间都摆上酒席。这房子前十年,我真担心造反派的瘟生糟蹋得不像样!……你们重新搬进来之后,花了不少钞票装修吧!……喔唷,真难为你们,这幢房子三十七年了,保养得邪气地道。到底是包福记的生活,质量地道。柚木地板到现在还严丝合缝……”既然晓得房子三十七年,女方自然清楚被介绍的男方已三十六岁。嘿!偏偏没有一句话讲张亚纯保养得邪气好!据说女方才二十二岁,她是不会嫌房子老的,剩下的意思尽在不言中了……张仲轩使了个眼色。女儿下逐客令了。这种场合,只有她,又唱红脸又唱白脸,轻一句重一句呒啥关系。女儿张亚琴淡淡一笑。“沈家姆妈,比我们家还要老、保养得还要好的洋房多着呢。五十二弄一号,那位五十八岁的周先生急着续弦。那座洋房真阔气。客堂间可以开五六十人的派对。办起婚事来不用借饭店……阿要我相帮打听打听,你老媒人也带带我小媒人,分两成介绍费怎么样……”张亚纯当然不在场,这些都是他妹妹事后学给他听的。她十分得意自己的词令,咯咯大笑,挽住哥哥的手说道:“阿哥!侬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的婚姻大事,包在妹妹身上,像我们这样人家,还怕挑不到一个体面新娘?四十上下,正合适。基辛格五十好几才结婚。现在世界潮流是中年男子最有魅力。”这颗定心丸吃得做哥哥的心里痒酥酥,足够他靠在沙发里想象一打以上的爱情故事。他一向服帖妹妹的能耐。张亚琴出生于一九六五年,正是“公私合营”的锣鼓敲得震天响的时代。她似乎在娘胎里就听到这种锣鼓点子里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腔调。稍明事理,她就懂得跟大人上街要在脖子上系一块红布头,因为她没有“少先队”的红领巾。严格地说,她只读过四年书。闹“运动”时,她才是四年级学生。以后的学校生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读啥书呀!大家拆烂污”。这位名义上的高中毕业生,做的数学习题,远不如她记账得益得多。要论加减乘除的心算,她完全可以赛过电子计算机。这种功夫,归功于菜市。小菜场,真是一所伟大的大学。没有开放自由贸易的时代,一律“国营”。那些卖肉的、卖鱼的、卖蔬菜的、卖豆制品的、卖葱姜大蒜的……老的面孔、新的面孔,男人的面孔、女人的面孔,都是社会的镜子,都是课堂的黑板。即使你不识字,也能从这一块块的黑板上大致不差地读懂无形的文章:有计划供应的经济学,有“阶级斗争”的政治学,有世态炎凉的小说,也有人情冷暖的诗。在她独立担负买菜任务之前,也跟她母亲上过几次菜场。当然是在“运动”之前。那时,熟悉张家的人都堆起一脸笑纹,老远就招呼开:“张太太,今朝大排骨呒没闲话,侬称两斤吧,张先生喜欢吃洋葱烤猪排……”“张太太,我给你留两条鲳鱼呢,难得有这么大的,一条足足三斤……”“张太太,……刚刚从昆山运来的大闸蟹,地道阳澄湖的,价钱是辣一点,你们不在乎……”还有一个半老女人,毛手毛脚总是硬要摸摸亚琴光生生脸蛋:“好福气!张太太真会生。一男一女一枝花!……像娘,嘻……漂亮!……漂亮!”其实她听别人都说自己像爷,而爷,并不怎么漂亮。之后,“运动”中再看那些叔叔阿姨和公公婆婆的脸时,他们的笑容没有了。笑容都转到曹司令之流的新贵那里去了。甚至话都不必变“……大排骨呒没闲话”呀、“……鲳鳊鱼给你留着”呀,只不过换个称呼而已。那个摸过亚琴脸蛋的半老女人,不知从啥时候起换到菜场公共厕所,管起男男女女的拉屎撒尿来了。有一次,亚琴的小便急得要命,一头撞进厕所,被她一声大喝吓得她灵魂出窍:“喂!两分钱买一张草纸。”她结结巴巴回答:“我……我小便,我有纸……”“去!去!侬这种臭资产阶级!抽水马桶长蛆了?还想到这里来剥削!揩油!”姑娘硬是把一泡尿憋在膀胱里,胀得她想哭。她咬紧牙也舍不得二分钱——二分钱可以买一小把葱呢。虽然张亚琴从来不爱文学,一部《红楼梦》看了几遍没有读满一半。可是她在菜市这所大学里领略了曹雪芹和巴尔扎克的不朽。至于数学方面的知识,她更是突飞猛进。父亲每天交给她七毛五分钱菜金,她居然能安排出一荤一素加一只汤。她学会了排列组合和运筹学:买豆腐须赶早市。晚了,切剩下的豆腐连汤带水,少说会损失三分钱;买绿豆芽要赶晚市。风干了半天,豆芽成色虽然差点,但斤量上笃定有赚头。从秤杆的高点低点上,她天然地懂得物理学中的杠杆原理;从咸鱼的味道和颜色上,她又摸着点氯化钠防腐杀菌的化学性能。尤其是社会学。这一门至今尚未被许多高等学府重视的学科,却老早在小菜场里展示了它的深奥意义。它,是社会的缩影,又是各个阶层矛盾又统一的混合体。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的浓缩,也是时局和社会心态的寒暑表。你想调查社会吗?到小菜场兜几圈便可获得具体而形象的素材。四点半起床,五点钟赶到菜市,匆匆忙忙,不挑不拣,老早排队又老晚才买到东西的主儿,八成是老老实实的机关公务人员;眼看别人开后门、夹塞、插横档,义愤填膺而只有叹气分儿的,肯定是学校教师或者技术员之类的“臭老九”;上大夜班的工人,要么早上八点半,要么下午四点半才光顾菜市;不慌不忙,闲情逸致,三五一伙,说长道短者,总是做阿姨和保姆者居多;也有难得露脸的头面人物,低头哈腰、面容憔悴,大都是下台不久、赋闲在家、而老婆孩子都划清界线、迫于民生大计才逼上菜市自食其力的“走资派”。这种时候,千万别主动招呼人家,他也生怕人家认出自己。至于同一人,忽然气宇轩昂,满面春风,必定又重新登了台。这时,你即使想躲开,他也会拉着你讲几句天气好坏之类的闲话,无非是当众告示某某又当上某某长了。啊!伟大的学校,认真地在里面钻研几年,足可领到一张无形文凭。这张文凭够你受用一辈子。别责怪张亚琴之类的姑娘在学校里没正儿八经的读好书,那是动荡的社会把他们的年龄段扭曲了。但是,有志者事竟成!亚琴在小菜场这所大学堂里,是出类拔萃的高才生。且不说她一手流利的字(尤其是阿拉伯字码)是记日用账练就出来的,就讲经济上的实惠也无法估量。她的全部信息来自这块神圣宝地。她每天的日程排得相当紧凑。如果现在翻开她当年记事记账的小笔记本,密密麻麻的文字、数字和符号,足能考证出一个时期内、上海市井小民们的生活习俗和人文心态。如果张亚琴想当画家,一定会画出一幅媲美《清明上河图》的画卷。可惜,我们只能在笔记本上看这样一些记载:一九七×年,×月×日,淮益(9)。这简直是天书。不要着急,好在多是过去的事了。张亚琴已无须保密。她会翻译给你听:“那天上午九点钟,淮海路益民百货商店有出口转内销的羊毛衫卖呀!……寿头码子,有什么不好懂的!”啊!天才!尤其是一来一去的两支箭头,出口又转内销,形象透顶,神来之笔!如果你再问下去:“你写明白点不行吗?”她又会笑你“寿头码子”,然后用老师讲课的声调告诉你:“人家晓得了都去排队,店铺轧塌了!这小道消息是小菜场里水产店的小伙计讲的。卖羊毛衫的和卖黄鱼带鱼的是连襟,我听出点苗头便紧盯不舍。寿头!教侬点小门槛。女的售货员喜欢和小伙子搭讪,男的嘛,小姑娘找他,嘴巴甜一点,眉眼花梢一点,十拿九稳。”是的!张仲轩的女儿不愧为社会学的指导老师了,这十年菜场兜圈子兜出来的学问,也无异于“卧薪尝胆”。把她一泡尿憋得差一点胀破小肚子的那个看管公共厕所的老女人,她看一次恨一次。她最后一次亲临菜市是张家“光复”之后。她带着小娘姨,故意又上了次公共厕所。她把一只国外捎来的蛇皮皮包,朝老太婆面前一放:“换你两张草纸总够了吧!”也没看清老太婆的尴尬面孔,扭身进了马桶间。其实她毫无解手方便之意,只是需要一种报复的快感。她料定那个鬼老太婆盯着那只胀鼓鼓的漂亮皮包会手足无措。果然!她磨蹭半晌出来的时候,老太婆把皮包搂在怀里,像捧一尊纯金菩萨,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她一把夺了过来,故意抓起张草纸横擦竖擦,仿佛传染上了老太婆的“麻风病”。扔掉草纸,她一扬脸,吩咐小娘姨:“菊芳,给她两分钱!”扭过头扬长而去时,老太婆哆嗦着嘴,但终于没有敢讲:“现在不是两分,是两角。”她感到报复的快感。自然,她也记得被抄过家的事。她那时才十一岁。母亲怕吓着她,把她领到隔壁。她没有亲眼看见那三个北京小赤佬啥样子,但她的切肤之痛决不亚于父亲。她好几次问父母和阿哥,那三个“红卫兵”身材多高、年龄多大,大有非查个水落石出的架式。父亲和母亲都说不出子丑寅卯。爷说:“唉!我一个劲低头认罪,皮带的铜搭扣在头顶上咣咣响,我哪能讲得清!”娘说:“那辰光我吓得脚都软了,还顾上看人家啥样子!”至于阿哥,他压根儿忘记了。“是吗?……那晚上我做什么来着?好像老早困觉了。……好像……好像阿拉爷窸窸窣窣做啥事体,嘻嘻……”呸!这个大男人!那台录音机,除了父亲,娘和哥哥早就不提,但张亚琴耿耿于怀。她常说:“没有那么便当!……即使一堆废铜烂铁,我也要他们赔……”“呔!找谁去赔……”阿哥哈哈大笑。之后摇头晃脑一番:“侬呀!神经!……”张亚琴大有以张家天下为己任的气魄。张仲轩常常夸宝贝女儿:“亏得阿琴。”亏得阿琴的事确实不少。她在小菜场里结交的三教九流,都能派上用场。“光复”张府,岂是靠一纸公文能解决一切的?上至市政府、统战部、工商联、政协,下至居委会、房管所、修建队,都是张亚琴一关一关打通的。从菜场潜移默化来的种种脸谱,把她调教成了一位出色演员。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从大机关到小单位,对她来说,无非穿过一堂堂布景。她一板一眼地把账算得清清爽爽。一砖一瓦地把造反派糟蹋过的房子修葺得焕然一新而没有掏自己家里的钱——又凭什么要掏自己家的钱!在资本家同道里,张仲轩又走前一步。他第一个找还定息,第一个搬进原来的洋房。搬出又搬进,历史走马灯地转了一圈,光怪陆离得令人头昏目眩,连张仲轩和史韵都像大梦一场。当重新在宽大卧室的软绵绵的席梦思上醒来,重新对着红木梳妆台的大镜子梳理时,发现除了头发稀疏,他们又回到了路人拭目的位置。路过张公馆的老熟人,啧啧有声地说道:“瞧!有钱的总归是有钱。”张仲轩过去最怕听人家说这句话。张亚琴现在最爱听人家说这句话。两代人的想法都很真实。父亲这一代,经历的是“我们必须破坏一个‘旧世界’”。金钱一度被视为万恶之源。女儿现在正经历“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新世界”。嗨!“破坏旧世界”和“建设新世界”都是由着人嘴两张皮翻过来倒过去的。可不!现在连电视里都堂而皇之宣布“时间就是金钱”了。一大半芸芸众生最喜欢赶浪头,上海话讲“轧闹猛”。这闹猛里,谁有工夫分析一张钞票里所含的是过去剥削的时间还是现今劳动的时间!反正,谁都抢时间。张亚琴更不例外。她扮演着“重振大观园”的“贾探春”角色,要把“锦衣卫”抄捡过的张公馆提前建成“新世界”。她嫌张仲轩这个精明的爷过分谨慎。现在还套着“人民装”,装什么蒜!你再化妆,也是资本家。精明的父亲其实一直储存着里子,精明的女儿又重新给张公馆套上了面子。而且是新面子。虽然张仲轩在家里常讲“多亏阿琴”,在外人面前却不愿意开这口,这可能是面子的另一种——“生姜总是老的辣”!自从接到女儿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和电报之后,不得不承认:果真青出于蓝。张亚琴的确想得比她爷多,比她爷远,比她爷“新潮”。她有一位小时候的同学,照他们的话,也非推板人家出身。他现在居然当上了一家高级宾馆的车队调度。八十年代中叶,被称为高级的宾馆,决非现今有钱就能住的概念。它象征着权势。能使张亚琴服帖的人实在不多。这位比她大四岁、年级却只高一级的刘之光,却使张亚琴刮目相待。她不仅服帖,甚至有点妒忌。刘之光也是小开,上辈开百货商店。照张亚琴爷爷的话,叫做生意人。过去实业家看不大起生意人,但生意人的生意经比实业家的企业管理法在市井生活中实惠得多。刘之光这小子能老早混出点市面,全靠他在“运动”中结交了一位什么局的局长——一个肉头肉脑的好老头儿。张亚琴因此而十分遗憾自己错过了机会。在小菜场里,当时落难的这个长那个长还少吗?他们经常和她一淘轧在长长的队列里。那种时候,喊几声伯伯叔叔甚至阿爷阿公,能感动得老头儿们热泪盈眶。不花一个本钱,却是一种投资。等老头们熬过来之后便大有可为了。张亚琴有时讨厌父亲——就是他,每天派她上菜场之前,总要千叮万嘱,不要跟“走资派”轧在一淘:“看到他们躲远点。”——远一远,坐失多少良机!刘之光就在张亚琴“远一点”的时候,套上了人家近乎。当时的几声“叔叔”,换来了现在的老丈人。他把局长大人的千金讨了过来。老丈人虽然已在去年离休,但离休之前已把女婿的锦绣前程垫了底。亚琴常常到刘之光家走动。局长的千金,实在不敢恭维。她总喜欢穿红颜色,红的羊毛衫还勉强看得过去,而玫瑰红的女式呢短大衣实在又土又俗。她是北方人,管她是山东还是河北,吃起水饺来能吞一大盆。亏她!嚼起生大蒜就像吃花生米,自己不嫌,难道不怕人家闻她的一嘴腥臭?在上海滩上,一个女人一张口喷出一口大蒜味,即使七仙女下凡也吓人家一个跟斗。也亏刘之光,居然能和她头碰头、嘴对嘴地睡在一张床上!但反过来一想,这正是亚琴佩服之处。容忍点大蒜味算什么,比她在公共厕所憋一泡尿强多了,何况给这小子带来多大的实惠。张亚琴胜过乃父一筹的地方便是她早早悟出一个“真理”:光有钱不牢靠,还得找个有权势的靠山。她一直想给哥哥也找一个那样的老婆。阿哥是能容忍大蒜味的,她从刘之光老婆身上看到了一种信息,你不嫌人家嘴臭,人家也不会计较什么“阶级成分”。这个喜欢大红大紫的女人,因为“运动”的关系,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农村生活过来。怪哉!她尚未给阿哥物色到合适对象,自己却被人物色上了。这缘分来源于宾馆的小汽车。八十年代中叶,小轿车在中国大地,俨然是权杖。比之小菜场这所学校,小轿车可以称之为“研究院”。这种只能容纳五个人的带轱辘的铁皮壳子,仔细分析,竟能研究出偌大一个乾坤。它所浓缩的社会百态,岂是鱼腥虾臭闹哄哄的小菜场所能比拟!那时候的中国,能坐进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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